文心雕龙·风骨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

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

沉吟铺辞,莫先于骨。

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

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

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

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

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

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

深乎风者,述情必显。

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

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

思不环周,牵课乏气,则无风之验也。

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

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

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幹,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

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

笔墨之性,殆不可胜。

」并重气之旨也。

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

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

文章才力,有似于此。

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

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

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

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

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

《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

」盖防文滥也。

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

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

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

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诗经》包括风、雅、颂三种体裁和赋、比、兴三种表现手法,“风”排在第一位。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它是感化的根本力量,是志气的具体体现。所以,深感动人的叙述情怀,必须从有感化力量的风力开始;反复沉吟地铺陈文辞,没有比注意骨更重要的了。所以文辞需要有骨力,好像人的形体需要竖起骨架一样;表达感情的需要含有风力,犹如人的形体要包含有生气一样。措辞端庄正直,正确有力,是文章的骨力形成的缘故;表现思想感情明快爽朗,有力感人,是文风清新的缘故。如果文辞藻艳丰富,而风骨不能飞动,那振振的辞采是暗淡而不鲜明的,也不会有声韵之美。所以运思谋篇,务必充分保持充沛的生气,刚健的文辞切实地表达思想感情,文章才有新的光辉。“风”、“骨”对文章的作用,好比健飞的飞鸟使用有力的双翼一样。所以熟练把握文章骨力的人,辨析文辞一定精当;能够神通文风的人,表述情志一定明显。字锤炼得准确而难于更换,声调韵味凝聚有定却不黏滞,这就是文章有风骨的力量。如果文章命意贫乏,辞藻臃肿,非常繁杂而没有条理,那就是文章缺乏骨力的凭证。如果考虑得不周到,勉强创作而缺乏生气,那就是文章没有风力的证明。从前潘勖作《策魏公九锡文》,构词模拟经典文诰,在他的这篇文章面前,众多才人都为之搁笔而不敢再写,就是因为他的文章骨力峻峭挺拔。司马相如写的《大人赋》,称为飘飘然有凌云之气,富有文才而成为辞赋的典范,就是因为它感染人的风力强劲。如果能够借鉴这些要点,就可以写出好的文章;如果违背这一原则,一味追求繁缛的文采,那将毫无益处。所以魏文帝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文章以风格为主宰,风格的或清或浊由于气质禀赋,不是勉强所能达到的。”所以他评论孔融,就说他“风格气质都很高妙”;评论徐幹,就说他“时常有齐园地方人舒缓的风格气质”;评论刘桢,就说他“有超逸的气质风格”。刘桢也说:“孔融很是杰出,确实具有不同寻常的风格,他的文章妙处,几乎不可赶上。”这些评论,都是重视文章作者的气质禀赋的意思。野鸡具备了各种羽毛,却只能小飞百步那么远,那是因为它们的肌肉太丰满而力量不够。鹰隼没有华美的羽毛却能高飞到云天之际,那是因为它们的骨力强劲而气势猛厉。文章才力,也和这相仿。假如只有风骨而缺乏文采,那就像文艺园林中鹰隼之类凶猛的鸷鸟;只有文采而缺乏风骨,那就像五彩的野鸡在文艺的园林中乱窜,只有既有藻丽耀眼的羽毛而又能翱翔上天的,才算得上是文章中的凤凰。至于依照经书的规范来熔铸提炼创作,吸取诸子史传创作的方法,洞彻通晓感情的变化,详尽明白文章的体制,然后才能像草木百果萌芽新生一样,创造新颖的文意,修饰不平常的文辞。明白了各种体制,那么才能做到文意虽新颖而不用不恰当的文体;通晓写作上的变化,那么才能做到文辞虽奇巧但并不违反严正的修辞手法。倘若骨力和文采还没有圆熟,有关驾驭风力言辞的方法还没有提炼,却要超越旧有的规范,好高骛远去追逐新的创作,虽然能够获得奇巧的文意,然而遭到失败的也很多,难道徒然用了一些奇特的字句,就能把错误看成正常吗?《尚书·毕命》里说:“言辞重在体察要领,不只是爱好奇异。”就是为了防止文风的伪滥。然而写作方法多种多样,各人都应当有自己所爱好的方法,所以会写作的人不必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人,善学的人也不用去请教。于是,有的人习染华艳的习气,跟随侈靡的文风跑,流连在侈靡的文风中不知道回头。倘若能够确立正确的体式,使文辞鲜明而又刚健,那么可望风力清新爽朗,骨力高超峻拔,使整篇文章具有光彩。只要能很好地研究上述各种问题,那么达到那种境界又怎么会远呢?总结:情思与气质相同偕,文辞和风格相齐并。文章要写得鲜明强劲,才有如珪璋宝玉受到珍重。增强文章强盛有力之风,加强语言文辞严密拔挺之骨。作家锋颖的文才高峻卓立,文章闪烁的华彩显耀。


注释

风冠其首:「六义」的次序按照《毛诗序》是风、赋、比、兴、雅、颂,风居首位。志:情志和气势。气:个性、气质。符契:信约,指作品和志气一致。符,古代的凭信之物。契,约券。沉吟:低声吟咏。形:指人的形体。气,气血之气。这句喩风对文情即文章内容的重要。端直:端正有力。骏爽:明快爽朗。丰藻:辞藻丰富。赡:富足。鲜:明。析:考究、分析。结响凝:使声调有力。凝,是声调有力。滞:死板、獃滞。此句重在练风,凝指抒情确切,不滞指抒情生动。统:体统,条理。索莫:作「牵课」,即勉强。潘勖:东汉末期作家。锡魏:指潘勖的《策魏公九锡文》。魏公,指曹操。九锡:天子赐给功臣的车马等九大礼品,是最高的赏赐。思摹经典:潘勖《策魏公九锡文》是倣效《尚书》的笔法写成的。骨髓:髓,指骨力。髓:当作「靛」。峻:高大,挺拔有力。气号凌云:《汉书·司马相如传》说汉武帝看了《大人赋》之后感到飘飘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的感觉。凌,升、高出。凌云,在云上,驾云。蔚:盛。气:指风格。强:强求,勉强。徐幹:东汉末期作家。魏文帝《典论·论文》中说他「时有齐气」,因为他为人恬淡优柔,性近舒缓。刘桢:东汉末期作家。「有逸气」:魏文帝《与吴质书》中说:「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逸气,超逸的气质,指高超的风格。逸,超越一般。孔氏卓卓:是刘公幹评孔北海的一段话,其出处已不可考。孔氏,指孔北海。卓卓,卓越,超出一般。性:特点、特性。翚:五彩的野鸡。翟:长尾的野鸡。翾翥:小飞。翥,飞举。鹰隼:都是凶猛善飞的禽鸟。鹰,老鹰。隼,又名鹘鸟。翰:高。戾:到。鸷:凶猛的禽鸟。翰林:翰墨之林,即文艺的园地。藻耀:辞藻光彩闪耀,指有文采。高翔:高飞,指有风骨。此句指风骨和辞采相统一。固:乃。翔集:指取法经史诸子使文字写得极为生动,像鸟飞翔一般。术:道路,方法。曲昭:详悉明白。黩:亵狎,不严肃,有浮滑意。练:熟练。跨:超越。略:省略。骛:追求。纰(pī)缪:谬误。纰,丝缕、布帛等破坏散开。成经:成为经常,经常这样,不是偶然这样。体:体现,体察。要:要点。惟:独。明者弗授:明者,指深明创作方法的人,即《神思》所说「不能言鼎」的伊挚和「不能语斤」的轮扁一类人。诸虑:指上述所讨论的诸方面的问题。体:风格。并:合、共,统一。蔚:盛,指文采而言。符采:玉的横纹。炳(bǐng):即彪炳,光彩照耀。


简介

《风骨》是《文心雕龙》的第二十八篇,论述刘勰对文学作品的基本要求。风骨和风格有一定联系,却又有显著的区别。正如本篇的“赞”中所说:“情与气偕,辞共体并。”作为情与辞的最高要求的风骨,和作者的情志、个性是有其必然联系的,但风骨并不等于风格。因为风格指不同作家的个性在作品中形成的不同特色,风骨则是对一切作家作品的总的要求。刘勰的风骨论,是针对晋宋以来文学创作中过分追求文采而忽于思想内容的倾向提出的,对后世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都有一定的影响。



文心雕龙·通变

〔刘勰〕 〔南北朝〕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

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

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

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

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

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

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

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

黄歌“断竹”,质之至也。

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

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

夏歌“雕墙”,缛于虞代。

商周篇什,丽于夏年。

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

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

汉之赋颂,影写楚世。

魏之篇制,顾慕汉风。

晋之辞章,瞻望魏采。

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

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

竞今疏古,风昧气衰也。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

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

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

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

”此其验也。

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

矫讹翻浅,还宗经诰。

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

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

”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

”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入乎西陂”。

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

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蒙汜。

”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

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

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

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

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

赞曰∶ 文律运周,日新其业。

变则可久,通则不乏。

趋时必果,乘机无怯。

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文心雕龙·定势

〔刘勰〕 〔南北朝〕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

势者,乘利而为制也。

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

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

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

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

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

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

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

熔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逾越。

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

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

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

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

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誉两难得而俱售也。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

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

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

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

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

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

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

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

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

”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沉其旨者。

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

所习不同,所务各异。

”言势殊也。

刘桢云∶“文之体势有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

”公干所谈,颇亦兼气。

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

又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

”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

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

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

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

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

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

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

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

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

秉兹情术,可无思耶!

赞曰∶ 形生势成,始末相承。

湍回似规,矢激如绳。

因利骋节,情采自凝。

枉辔学步,力止寿陵。

文心雕龙·情采

〔刘勰〕 〔南北朝〕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

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

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

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

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

二曰声文,五音是也。

三曰情文,五性是也。

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

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

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

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

韩非云“艳乎辩说”,谓绮丽也。

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

研味《孝》、《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

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

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

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

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

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

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

何以明其然?

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

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

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

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

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

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

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

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

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

况乎文章,述志为本。

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

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

“言隐荣华”,殆谓此也。

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

贲象穷白,贵乎反本。

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攡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赞曰∶ 言以文远,诚哉斯验。

心术既形,英华乃赡。

吴锦好渝,舜英徒艳。

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文心雕龙·体性

〔刘勰〕 〔南北朝〕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

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

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

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

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

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

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

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

远奥者,馥采曲文,经理玄宗者也。

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

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

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

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

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

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

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

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

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

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

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

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

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

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

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

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

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

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

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

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

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夫才由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

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

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

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赞曰∶ 才性异区,文体繁诡。

辞为肌肤,志实骨髓。

雅丽黼黻,淫巧朱紫。

习亦凝真,功沿渐靡。

文心雕龙·神思

〔刘勰〕 〔南北朝〕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

”神思之谓也。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

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悄焉动容,视通万里。

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

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

其思理之致乎!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

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

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

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

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

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

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何则?

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

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

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

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

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

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沉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

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

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禹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

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虑后,研虑方定。

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

难易虽殊,并资博练。

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

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弱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

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

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

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赞曰∶ 神用象通,情变所孕。

物心貌求,心以理应。

刻镂声律,萌芽比兴。

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