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刺客列传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

庄公好力。

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

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

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

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

」曹沫曰:「齐彊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

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

」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

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

桓公怒,欲倍其约。

管仲曰:「不可。

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

」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

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

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

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雠也,非能为吴。

」吴王乃止。

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

」乃进专诸于公子光。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

诸樊弟三人:次曰馀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

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

诸樊既死,传馀祭。

馀祭死,传夷眛。

夷眛死,当传季子札。

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眛之子僚为王。

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

必以子乎,则光真适嗣,当立。

」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

九年而楚平王死。

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馀、属庸将兵围楚之灊。

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

楚发兵绝吴将盖馀、属庸路,吴兵不得还。

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

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

」专诸曰:「王僚可杀也。

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

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

」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

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

夹立侍,皆持长铍。

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

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

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

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

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后七十馀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

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

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

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

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

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

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

」左右欲诛之。

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

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

」卒醳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

其妻不识也。

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

」曰:「我是也。

」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

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

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

」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

且吾所为者极难耳!

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

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

」使人问之,果豫让也。

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

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雠,而反委质臣于智伯。

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雠之深也?

」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

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

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

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

」使兵围之。

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

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

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雠之意,则虽死不恨。

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

」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

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

」遂伏剑自杀。

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其后四十馀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荆轲者,卫人也。

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

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

其后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

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

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

试往,是宜去,不敢留。

」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

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 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

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

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

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

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欢。

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

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

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

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

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

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馀。

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

柰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

」丹曰:「然则何由?

」对曰:「请入图之。

」 居有闲,秦将樊于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

鞠武谏曰:「不可。

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

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

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

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

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也。

」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

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

愿太傅更虑之。

」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

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

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

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沈,可与谋。

」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

」鞠武曰:「敬诺。

」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

田光曰:「敬奉教。

」乃造焉。

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

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

」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

至其衰老,驽马先之。

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

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

」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

」田光曰:「敬诺。

」即起,趋出。

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

」田光俯而笑曰:「诺。

」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

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

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

」荆轲曰:「谨奉教。

」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

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

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

」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

」因遂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

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

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

」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

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

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

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

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

王剪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

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

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

诸侯服秦,莫敢合从。

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

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

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

则不可,因而刺杀之。

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闲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

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

」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

」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

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

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闲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

秦将王剪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

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

」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

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

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

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

」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于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

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柰何?

」于期仰天太息流涕曰:「于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

」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

」于期乃前曰:「为之柰何?

」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

将军岂有意乎?

」樊于期偏袒扼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

」遂自刭。

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

既已不可柰何,乃遂盛樊于期首函封之。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淬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

乃装为遣荆卿。

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

乃令秦舞阳为副。

荆轲有所待,欲与俱。

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

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

丹请得先遣秦舞阳。

」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

往而不返者,竖子也!

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

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

」遂发。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

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

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复为羽声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

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

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

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于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

」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

荆轲奉樊于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

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

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

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

」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

」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

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

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

拔剑,剑长,操其室。

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

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

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

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

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

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

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

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

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

」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

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

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

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

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剪军以伐燕。

十月而拔蓟城。

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

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

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

」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

秦复进兵攻之。

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

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

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

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偟不能去。

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

」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

」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

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

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

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

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

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

」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

使击筑,未尝不称善。

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

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

甚矣吾不知人也!

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

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

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

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曹沫,是鲁国人,凭勇敢和力气侍奉鲁庄公。庄公喜爱有力气的人。曹沫任鲁国的将军,和齐国作战,多次战败逃跑。鲁庄公害怕了,就献出遂邑地区求和。还继续让曹沫任将军。齐桓公答应和鲁庄公在柯地会见,订立盟约。桓公和庄公在盟坛上订立盟约以后,曹沫手拿匕首胁迫齐桓公,桓公的侍卫人员没有谁敢轻举妄动,桓公问:「您打算幹什么?」曹沫回答说:「齐国强大,鲁国弱小,而大国侵略鲁国也太过分了。如今鲁国都城一倒塌就会压到齐国的边境了,您要考虑考虑这个问题。」于是齐桓公答应全部归还鲁国被侵占的土地。说完以后,曹沫扔下匕首,走下盟坛,回到面向北的臣子的位置上,面不改色,谈吐从容如常。桓公很生气,打算背弃盟约。管仲说:「不可以。贪图小的利益用来求得一时的快意,就会在诸侯面前丧失信用,失去天下人对您的支持,不如归还他们的失地。」于是,齐桓公就归还占领的鲁国的土地,曹沫多次打仗所丢失的土地全部回归鲁国。此后一百六十七年,吴国有专诸的事迹。专诸,是吴国堂邑人。伍子胥逃离楚国前往吴国时,知道专诸有本领。伍子胥进见吴王僚后,用攻打楚国的好处劝说他。吴公子光说:「那个伍员,父亲、哥哥都是被楚国杀死的,伍员才讲攻打楚国,他这是为了报自己的私仇,并不是替吴国打算。」吴王就不再议伐楚的事。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打算杀掉吴王僚,就说:「那个公子光有在国内夺取王位的企图,现在还不能劝说他向国外出兵。」于是就把专诸推荐给公子光。公子光的父亲是吴王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按兄弟次序排,大弟弟叫馀祭,二弟弟叫夷眛,最小的弟弟叫季子札。诸樊知道季子札贤明,就不立太子,想依照兄弟的次序把王位传递下去,最后好把国君的位子传给季子札。诸樊死去以后王位传给了馀祭。馀祭死后,传给夷眛。夷眛死后本当传给季子札,季子札却逃避不肯立为国君,吴国人就拥立夷眛的儿子僚为国君。公子光说:「如果按兄弟的次序,季子当立;如果一定要传给儿子的话,那么我才是真正的嫡子,应当立我为君。」所以他常秘密地供养一些有智谋的人,以便靠他们的帮助取得王位。公子光得到专诸以后,像对待宾客一样地好好待他。吴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这年春天,吴王僚想趁着楚国办丧事的时候,派他的两个弟弟公子盖馀、属庸率领军队包围楚国的谮城,派延陵季子到晋国,用以馀观察各诸侯国的动静。楚国出动军队,断绝了吴将盖馀、属庸的后路,吴国军队不能归还。这时公子光对专诸说:「这个机会不能失掉,不去争取,哪会获得!况且我是真正的继承人,应当立为国君,季子即使回来,也不会废掉我呀。」专诸说:「王僚是可以杀掉的。母老子弱,两个弟弟带着军队攻打楚国,楚国军队断绝了他们的后路。当前吴军在外被楚国围困,而国内没有正直敢言的忠臣。这样王僚还能把我们怎么样呢。」公子光以头叩地说:「我公子光的身体,也就是您的身体,您身后的事都由我负责了。」这年四月丙子日,公子光在地下室埋伏下身穿铠甲的武士,备办酒席宴请吴王僚,王僚派出卫队,从王宫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家里,门户、台阶两旁,都是王僚的亲信。夹道站立的侍卫,都举着长矛。喝酒喝到畅快的时候,公子光假装脚有毛病,进入地下室,让专诸把匕首放到烤鱼的肚子里,然后把鱼进献上去。到王僚跟前,专诸掰开鱼,趁势用匕首刺杀王僚,王僚当时就死了。侍卫人员也杀死了专诸,王僚手下的人一时混乱不堪。公子光放出埋伏的武士攻击王僚的部下,全部消灭了他们,于是自立为国君,这就是吴王阖闾。阖闾于是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此后七十多年,晋国有豫让的事迹。豫让,是晋国人,以前曾经侍奉范氏和中行氏两家大臣,没什么名声。他离开那里去奉事智伯,智伯特别地尊重宠幸他。等到智伯攻打赵襄子时,赵襄子和韩、魏合谋灭了智伯;消灭智伯以后,三家分割了他的国土。赵襄子最恨智伯,就把他的头盖骨漆成饮具。豫让潜逃到山中,说:「唉呀!好男儿可以为了解自己的人去死,好女子应该为爱慕自己的人梳妆打扮。现在智伯是我的知己,我一定替他报仇而献出生命,用以报答智伯,那么,我就是死了,魂魄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了。」于是更名改姓,伪装成受过刑的人,进入赵襄子宫中修整厕所,身上藏着匕首,想要用它刺杀赵襄子。赵襄子到厕所去,心一悸动,拘问修整厕所的刑人,才知道是豫让,衣服里面还别着利刃,豫让说:「我要替智伯报仇!」侍卫要杀掉他。襄子说:「他是义士,我谨慎小心地回避他就是了。况且智伯死后没有继承人,而他的家臣想替他报仇,这是天下的贤人啊。」最后还是把他走了。过了不久,豫让又把漆涂在身上,使肌肤肿烂,像得了癞疮,吞炭使声音变得嘶哑,使自己的形体相貌不可辨认,沿街讨饭。就连他的妻子也不认识他了。路上遇见他的朋友,辨认出来,说:「你不是豫让吗?」回答说:「是我。」朋友为他流着眼泪说:「凭着您的才能,委身侍奉赵襄子,襄子一定会亲近宠爱您。亲近宠爱您,您再幹您所想幹的事,难道不是很容易的吗?何苦自己摧残身体,丑化形貌,想要用这样的办法达到向赵襄子报仇的目的,不是更困难吗?」豫让说:「托身侍奉人家以后,又要杀掉他,这是怀着异心侍奉他的君主啊。我知道选择这样的做法是非常困难的,可是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做法,就是要使天下后世的那些怀着异心侍奉国君的臣子感到惭愧!」豫让说完就走了,不久,襄子正赶上外出,豫让潜藏在他必定经过的桥下。襄子来到桥上,马受惊,襄子说:「这一定是豫让。」派人去查问,果然是豫让。于是襄子就列举罪过指责他说:「您不是曾经侍奉过犯氏、中行氏吗?智伯把他们都消灭了,而您不替他们报仇,反而托身为智伯的家臣。智伯已经死了,您为什么单单如此急切地为他报仇呢?」豫让说:「我侍奉范氏、中行氏,他们都把我当作一般人看待,所以我像一般人那样报答他们。至于智伯,他把我当作国士看待,所以我就像国士那样报答他。」襄子喟然长叹,流着泪说:「唉呀,豫让先生!您为智伯报仇,已算成名了;而我宽恕你,也足够了。您该自己作个打算,我不能再放过您了!」命令士兵团团围住他。豫让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埋没别人的美名,而忠臣有为美名去死的道理。以前您宽恕了我,普天下没有谁不称道您的贤明。今天的事,我本当受死罪,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衣服刺它几下,这样也就达到我报仇的意愿了,那么,即使死了也没有遗恨了。我不敢指望您答应我的要求,我还是冒昧地说出我的心意!」于是襄子非常赞赏他的侠义,就派人拿着自己的衣裳给豫让。豫让拔出宝剑多次跳起来击刺它,说:「我可用以报答智伯于九泉之下了!」于是以剑自杀。自杀那天,赵国有志之士听到这个消息,都为他哭泣。此后四十多年,轵邑有聂政的事迹。聂政是轵邑深井里人。他为杀人躲避仇家,和母亲、姐姐逃往齐国,以屠宰牲畜为职业。过了很久,濮阳严仲子奉事韩哀侯,和韩国国相侠累结下仇怨。严仲子怕遭杀害,逃走了。他四处遊历,寻访能替他向侠累报仇的人。到了齐国,齐国有人说聂政是个勇敢之士,因为回避仇人躲藏在屠夫中间。严仲子登门拜访,多次往返,然后备办了宴席,亲自捧杯给聂政的母亲敬酒。喝到畅快兴浓时,严仲子献上黄金一百镒,到聂政老母跟前祝寿。聂政面对厚礼感到奇怪,坚决谢绝严仲子。严仲子却执意要送,聂政辞谢说:「我幸有老母健在,家里虽贫穷,客居在此,以杀猪宰狗为业,早晚之间买些甘甜松脆的东西奉养老母,老母的供养还算齐备,可不敢接受仲子的赏赐。」严仲子避开别人,趁机对聂政说:「我有仇人,我周遊好多诸侯国,都没找到为我报仇的人;但来到齐国,私下听说您很重义气,所以献上百金,将作为你母亲大人一点粗粮的费用,也能够跟您交个朋友,哪里敢有别的索求和指望!」聂政说:「我所以使心志卑下,屈辱身分,在这市场上做个屠夫,只是希望借此奉养老母;老母在世,我不敢对别人以身相许。」严仲子执意赠送,聂政却始终不肯接受。但是严仲子终于尽到了宾主相见的礼节,告辞离去。过了很久,聂政的母亲去世,安葬后,直到丧服期满,聂政说:「唉呀!我不过是平民百姓,拿着刀杀猪宰狗,而严仲子是诸侯的卿相,却不远千里,委屈身分和我结交。我待人家的情谊是太浅薄太微不足道了,没有什么大的功劳可以和他对我的恩情相抵,而严仲子献上百金为老母祝寿,我虽然没有接受,可是这件事说明他是特别了解我啊。贤德的人因感愤于一点小的仇恨,把我这个处于偏僻的穷困屠夫视为亲信,我怎么能一味地默不作声,就此完事了呢!况且以前来邀请我,我只是因为老母在世,才没有答应。而今老母享尽天年,我该要为了解我的人出力了。」于是就向西到濮阳,见到严仲子说:「以前所以没答应仲子的邀请,仅仅是因为老母在世;如今不幸老母已享尽天年。仲子要报复的仇人是谁?请让我办这件事吧!」严仲子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说:「我的仇人是韩国宰相侠累,侠累又是韩国国君的叔父,宗族旺盛,人丁众多,居住的地方士兵防卫严密,我要派人刺杀他,始终也没有得手。如今承蒙您不嫌弃我,应允下来,请增加车骑壮士作为您的助手。」聂政说:「韩国与卫国,中间距离不太远,如今刺杀人家的宰相,宰相又是国君的亲属,在这种情势下不能去很多人,人多了难免发生意外,发生意外就会走漏消息,走漏消息,那就等于整个韩国的人与您为仇,这难道不是太危险了吗!」于是谢绝车骑人众,辞别严仲子只身去了。他带着宝剑到韩国都城,韩国宰相侠累正好坐在堂上,持刀荷戟的护卫很多。聂政径直而入,走上台阶刺杀侠累,侍从人员大乱。聂政高声大叫,被他击杀的有几十个人,又趁势毁坏自己的面容,挖出眼睛,剖开肚皮,流出肠子,就这样死了。韩国把聂政的尸体陈列在街市上,出赏金查问凶手是谁家的人,没有谁知道。于是韩国悬赏征求,有人能说出杀死宰相侠累的人,赏给千金。过了很久,仍没有人知道。聂政的姐姐聂荌听说有人刺杀了韩国的宰相,却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全韩国的人也不知他的姓名,陈列着他的尸体,悬赏千金,叫人们辨认,就抽泣着说:「大概是我弟弟吧?唉呀,严仲子了解我弟弟!」于是马上动身,前往韩国的都城,来到街市,死者果然是聂政,就趴在尸体上痛哭,极为哀伤,说:「这就是所谓轵深井里的聂政啊。」街上的行人们都说:「这个人残酷地杀害我国宰相,君王悬赏千金询查他的姓名,夫人没听说吗?怎么敢来认尸啊?」聂荌回答他们说:「我听说了。可是聂政所以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猪贩肉的人中间,是因为老母健在,我还没有出嫁。老母享尽天年去逝后,我已嫁人,严仲子从穷困低贱的处境中把我弟弟挑选出来结交他,恩情深厚,我弟弟还能怎么办呢!勇士本来应该替知己的人牺牲性命,如今因为我还活在世上的缘故,重重地自行毁坏面容躯体,使人不能辨认,以免牵连别人,我怎么能害怕杀身之祸,永远埋没弟弟的名声呢!」这整个街市上的人都大为震惊。聂荌于是高喊三声「天哪」,终于因为过度哀伤而死在聂政身旁。晋、楚、齐、卫等国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说:「不单是聂政有能力,就是他姐姐也是烈性女子。假使聂政果真知道他姐姐没有含忍的性格,不顾惜露尸于外的苦难,一定要越过千里的艰难险阻来公开他的姓名,以致姐弟二人一同死在韩国的街市,那他也未必敢对严仲子以身相许。严仲子也可以说是识人,才能够赢得贤士啊!」从此以后二百二十多年,秦国有荆轲的事迹。荆轲是卫国人,他的祖先是齐国人,后来迁移到卫国,卫国人称呼他庆卿。到燕国后,燕国人称呼他荆卿。荆卿喜爱读书、击剑,凭借着剑术遊说卫元君,卫元君没有任用他。此后秦国攻打魏国,设置了东郡,把卫元君的旁支亲属迁移到野王。荆轲漫遊曾路经榆次,与盖聂谈论剑术,盖聂对他怒目而视。荆轲出去以后,有人劝盖聂再把荆轲叫回来。盖聂说:「刚才我和他谈论剑术,他谈的有不甚得当的地方,我用眼瞪了他;去找找看吧,我用眼瞪他,他应该走了,不敢再留在这里了。」派人到荆轲住处询问房东,荆轲已乘车离开榆次了。派去的人回来报告,盖聂说:「本来就该走了,刚才我用眼睛瞪他,他害怕了。」荆轲漫遊邯郸,鲁句践跟荆轲士博戏,争执博局的路数,鲁句践发怒呵斥他,荆轲却默无声息地逃走了,于是不再见面。荆轲到燕国以后,喜欢上一个以宰狗为业的人和擅长击筑的高渐离。荆轲特别好饮酒,天天和那个宰狗的屠夫及高渐离在燕市上喝酒,喝得似醉非醉以后,高渐离击筑,荆轲就和着拍节在街市上唱歌,相互娱乐,不一会儿又相互哭泣,身旁像没有人的样子。荆轲虽说混在酒徒中,可以他的为人却深沉稳重,喜欢读书;他遊历过的诸侯各国,都是与当地贤士豪杰德高望重的人相结交。他到燕国后,燕国隐士田光先生也友好地对待他,知道他不是平庸的人。过了不久,适逢在秦国作人质的燕太子丹逃回燕国。燕太子丹,过去曾在赵国作人质,而秦王嬴政出生在赵国,他少年时和太子丹要好。等到嬴政被立为秦王,太子丹又到秦国作人质。秦王对待燕太子不友好,所以太子丹因怨恨而逃归。归来就寻求报复秦王的办法,燕国弱小,力不能及。此后秦国天天出兵山东,攻打齐、楚和三晋,像蚕喫桑叶一样,逐渐地侵吞各国。战火将波及燕国,燕国君臣唯恐大祸临头。太子丹为此忧虑,请教他的老师鞠武。鞠武回答说:「秦国的土地遍天下,威胁到韩国、魏国、赵国。它北面有甘泉、谷口坚固险要的地势,南面有泾河、渭水流域肥沃的土地,据有富饶的巴郡、汉中地区,右边有陇、蜀崇山峻岭为屏障,左边有殽山、函谷关做要塞,人口众多而士兵训练有素,武器装备绰绰有馀。有意图向外扩张,那么长城以南,易水以北就没有安稳的地方了。为什么您还因为被欺侮的怨恨,要去触动秦王的逆鳞呢!」太子丹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怎么办呢?」鞠武回答说:「让我进一步考虑考虑。」过了一些时候,秦将樊于(wū)期得罪了秦问,逃到燕国,太子接纳了他,并让他住下来。鞠武规劝说:「不行。秦王本来就很凶暴,再积怒到燕国,这就足以叫人担惊害怕了,又何况他听到樊将军住在这里呢?这叫作『把肉放置在饿虎经过的小路上』啊,祸患一定不可挽救!即使有管仲、晏婴,也不能为您出谋划策了。希望您赶快送樊将军到匈奴去,以消除秦国攻打我们的借口。请您向西与三晋结盟,向南连络齐、楚,向北与单(chán,缠)于和好,然后就可以想办法对付秦国了。」太子丹说:「老师的计划,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的心里忧闷烦乱,恐怕连片刻也等不及了。况且并非单单因为这个缘故,樊将军在天下已是穷途末路,投奔于我,我总不能因为迫于强暴的秦国而抛弃我所同情的朋友,把他送到匈奴去这应当是我生命完结的时刻。希望老师另考虑别的办法。」鞠武说:「选择危险的行动想求得安全,制造祸患而祈请幸福,计谋浅薄而怨恨深重,为了结交一个新朋友,而不顾国家的大祸患,这就是所说的『积蓄仇怨而助祸患』了。拿大雁的羽毛放在炉炭上一下子就烧光了。何况是雕鸷一样凶猛的秦国,对燕国发泄仇恨残暴的怒气,难道用得着说吗!燕国有位田光先生,他这个人智谋深邃而勇敢沉着,可以和他商量。」太子说:「希望通过老师而得以结交田先生,可以吗?」鞠武说:「遵命。」鞠武便出去拜会田先生,说:「太子希望跟田先生一同谋划国事。」田光说:「谨领教。」就前去拜访太子。太子上前迎接,倒退着走为田光引路,跪下来拂拭座位给田光让坐。田光坐稳后,左右没别人,太子离开自己的座位向田光请教说:「燕国与秦国誓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田光说:「我听说骐骥盛壮的时候,一日可奔驰千里,等到它衰老了,就是劣等马也能跑到它的前边。如今太子光听说我盛壮之年的情景,却不知道我精力已经衰竭了。虽然如此,我不能冒昧地谋划国事,我的好朋友荆卿是可以承担这个使命的。」太子说:「希望能通过先生和荆卿结交,可以吗?」田光说:「遵命。」于是即刻起身,急忙出去了。太子送到门口,告诫说:「我所讲的,先生所说的,是国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田光俯下身去笑着说:「是。」田光弯腰驼背地走着去见荆卿,说:「我和您彼此要好,燕国没有谁不知道,如今太子听说我盛壮之年时的情景,却不知道我的身体已力不从心了,我荣幸地听他教诲说:『燕国、秦国誓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我私下和您不见外,已经把您推荐给太子,希望您前往宫中拜访太子。」荆轲说:「谨领教。」田光说:「我听说,年长老成的人行事,不能让别人怀疑他。如今太子告诫我说:『所说的,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这是太子怀疑我。一个人行事却让别人怀疑他,他就不算是有节操、讲义气的人。」他要用自杀来激励荆卿,说:「希望您立即去见太子,就说我已经死了,表明我不会泄露机密。」因此就刎颈自杀了。荆轲于是便去会见太子,告诉他田光已死,转达了田光的话。太子拜了两拜跪下去,跪着前进,痛哭流涕,过了一会说:「我所以告诫田先生不要讲,是想使大事的谋划得以成功。如今田先生用死来表明他不会说出去,难道是我的初衷吗!」荆轲坐稳,太子离开座位以头叩地说:「田先生不知道我不上进,使我能够到您跟前,不揣冒昧地有所陈述,这是上天哀怜燕国,不抛弃我啊。如今秦王有贪利的野心,而他的欲望是不会满足的。不占尽天下的土地,使各国的君王向他臣服,他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如今秦国已俘虏了韩王,占领了他的全部领土。他又出动军队向南攻打楚国,向北逼近赵国;王翦率领几十万大军抵达漳水、邺县一带,而李信出兵太原、云中。赵国抵挡不住秦军,一定会向秦国臣服;赵国臣服,那么灾祸就降临到燕国。燕国弱小,多次被战争所困扰,如今估计,调动全国的力量也不能够抵挡秦军。诸侯畏服秦国,没有谁敢提倡合纵策政,我私下有个不成熟的计策,认为果真能得到天下的勇士,派往秦国,用重利诱惑秦王,秦王贪婪,其情势一定能达到我们的愿望。果真能够劫持秦王,让他全部归还侵占各国的土地,像曹沫劫持齐桓公,那就太好了;如不行,就趁势杀死他。他们秦国的大将在国外独揽兵权,而国内出了乱子,那么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机会,东方各国得以联合起来,就一定能够打败秦国。这是我最高的愿望,却不知道把这使命委托给谁,希望荆卿仔细地考虑这件事。」过了好一会儿,荆轲说:「这是国家的大事,我的才能低劣,恐怕不能胜任。」太子上前以头叩地,坚决请求不要推托,而后荆轲答应了。当时太子就尊奉荆卿为上卿,住进上等的宾馆。太子天天到荆轲的住所拜望。供给贵重的饮食,时不时地还献上奇珍异物,车马美女任荆轲随心所欲,以便满足他的心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荆轲仍没有行动的表示。这时,秦将王翦已经攻破赵国的都城,俘虏了赵王,把赵国的领土全部纳入秦国的版图。大军挺进,向北夺取土地,直到燕国南部边界。太子丹害怕了,于是请求荆轲说:「秦国军队早晚之间就要横渡易水,那时即使我想要长久地侍奉您,怎么能办得到呢!」荆轲说:「太子就是不说,我也要请求行动了。现在到秦国去,没有让秦王相信我的东西,那么秦王就不可以接近。那樊将军,秦王悬赏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来购买他的脑袋。果真得到樊将军的脑袋和燕国督亢的地图,献给秦王,秦王一定高兴接见我,这样我才能够有机会报效您。」太子说:「樊将军到了穷途末路才来投奔我,我不忍心为自己私利而伤害这位长者的心,希望您考虑别的办法吧!」荆轲明白太子不忍心,于是就私下会见樊于期说:「秦国对待将军可以说是太残酷了,父母、家族都被杀尽。如今听说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购买将军的首级,您打算怎么办呢?」于期仰望苍天,叹息流泪说:「我每每想到这些,就痛入骨髓,却想不出办法来!」荆轲说:「现在有一句话可以解除燕国的祸患,洗雪将军的仇恨,怎么样?」于期凑向前说:「怎么办?」荆轲说:「希望得到将军的首级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高兴地召见我,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用匕首直刺他的胸膛,那么将军的仇恨可以洗雪,而燕国被欺凌的耻辱可以涤除了,将军是否有这个心意呢?」樊于期脱掉一边衣袖,露出臂膀,一只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腕,走近荆轲说:「这是我日日夜夜切齿碎心的仇恨,今天才听到您的教诲!」于是就自刎了。太子听到这个消息,驾车奔驰前往,趴在尸体上痛哭,极其悲哀。已经没法挽回,于是就把樊于期的首级装到匣子里密封起来。当时太子已预先寻找天下最锋利的匕首,找到赵国人徐夫人的匕首,花了百金买下它,让工匠用毒水淬它,用人试验,只要见一丝儿血,没有不立刻死的。于是就准备行装,送荆轲出发。燕国有位勇士叫秦舞阳,十三岁上就杀人,别人都不敢正面对着看他。于是就派秦舞阳作助手。荆轲等待一个人,打算一道出发;那个人住得很远,还没赶到,而荆轲已替那个人准备好了行装。又过了些日子,荆轲还没有出发,太子认为他拖延时间,怀疑他反悔,就再次催请说:「日子不多了,荆卿有动身的打算吗?请允许我派遣秦舞阳先行。」荆轲发怒,斥责太子说:「太子这样派遣是什么意思?只顾去而不顾完成使命回来,那是没出息的小子!况且是拿一把匕首进入难以测度的强暴的秦国。我所以暂留的原因,是等待另一位朋友同去。眼下太子认为我拖延了时间,那就告辞决别吧!」于是就出发了。太子及宾客中知道这件事的,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为荆轲送行。到易水岸边,饯行以后,上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着拍节唱歌,发出苍凉凄惋的声调,送行的人都流泪哭泣,一边向前走一边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又发出慷慨激昂的声调,送行的人们怒目圆睁,头发直竖,把帽子都顶起来。于是荆轲就上车走了,始终连头也不回。一到秦国,荆轲带着价值千金的礼物,厚赠秦王宠幸的臣子中庶子蒙嘉。蒙嘉替荆轲先在秦王面前说:「燕王确实因大王的威严震慑得心惊胆颤,不敢出动军队抗拒大王的将士,情愿全国上下做秦国的臣子,比照其他诸侯国排列其中,纳税尽如同直属郡县职分,使得以奉守先王的宗庙。因为慌恐畏惧不敢亲自前来陈述。谨此砍下樊于期的首级并献上燕国督亢地区的地图,装匣密封。燕王还在朝廷上举行了拜送仪式,派出使臣把这种情况禀明大王,敬请大王指示。」秦王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就穿上了礼服,安排了外交上极为隆重的九宾仪式,在咸阳宫召见燕国的使者。荆轲捧着樊于期的首级,秦舞阳捧着地图匣子,按照正、副使的次序前进,走到殿前台阶下秦舞阳脸色突变,害怕得发抖,大臣们都感到奇怪。荆轲回头朝秦舞阳笑笑,上前谢罪说:「北方藩属蛮夷之地的粗野人,没有见过天子,所以心惊胆颤。希望大王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够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秦王对荆轲说:「递上舞阳拿的地图。」荆轲取过地图献上,秦王展开地图,图卷展到尽头,匕首露出来。荆轲趁机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未近身秦王大惊,自己抽身跳起,衣袖挣断。慌忙抽剑,剑长,只是抓住剑鞘。一时惊慌急迫,剑又套得很紧,所以不能立刻拔出。荆轲追赶秦王,秦王绕柱奔跑。大臣们吓得发呆,突然发生意外事变,大家都失去常态。而秦国的法律规定,殿上侍从大臣不允许携带任何兵器;各位侍卫武官也只能拿着武器都依序守卫在殿外,没有皇帝的命令,不准进殿。正当危急时刻,来不及传唤下边的侍卫官兵,因此荆轲能够追赶秦王。仓促之间,惊慌急迫,没有用来攻击荆轲的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和荆轲搏击。这时,侍从医官夏无且(jū,居)用他所捧的药袋投击荆轲。正当秦王围着柱子跑,仓猝慌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侍从们喊道:「大王,把剑推到背后!」秦王把剑推到背后,才拔出宝剑攻击荆轲,砍断他的左腿。荆轲残废,就举起他的匕首直接投刺秦王,没有击中,却击中了铜柱。秦王接连攻击荆轲,荆轲被刺伤八处。荆轲自知大事不能成功了,就倚在柱子上大笑,张开两腿像簸箕一样坐在地上骂道:「大事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我想活捉你,迫使你订立归还诸侯们土地的契约回报太子。」这时侍卫们冲上前来杀死荆轲,而秦王也不高兴了好一会儿。过后评论功过,赏赐群臣及处置当办罪的官员都各有差别。赐给夏无且黄金二百镒,说:「无且爱我,才用药袋投击荆轲啊。」于是秦王大发雷霆,增派军队前往赵国,命令王翦的军队去攻打燕国,十月攻克了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率领着全部精锐部队向东退守辽东。秦将李信紧紧地追击燕王,代王嘉就写信给燕王喜说:「秦军之所以追击燕军特别急迫,是因为太子丹的缘故。现在您如果杀掉太子丹,把他的人头献给秦王,一定会得到秦王宽恕,而社稷或许也侥幸得到祭祀。」此后李信率军追赶太子丹,太子丹隐藏在衍水河中,燕王就派使者杀了太子丹,准备把他的人头献给秦王。秦王又进军攻打燕国。此后五年,秦国终于灭掉了燕国,俘虏了燕王喜。第二年,秦王吞并了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通辑太子丹和荆轲的门客,门客们都潜逃了。高渐离更名改姓给人家当酒保,隐藏在宋子这个地方作工。时间长了,觉得很劳累,听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击筑,走来走去舍不得离开。常常张口就说:「那筑的声调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侍候的人把高渐离的话告诉主人,说:「那个庸工懂得音乐,私下说是道非的。」家主人叫高渐离到堂前击筑,满座宾客都说他击得好,赏给他酒喝。高渐离考虑到长久他隐姓埋名,担惊受怕地躲藏下去没有尽头,便退下堂来,把自己的筑和衣裳从行装匣子里拿出来,改装整容来到堂前,满座宾客大喫一惊,离开座位用平等的礼节接待他,尊为上宾。请他击筑唱歌,宾客们听了,没有不被感动得流着泪而离去的。宋子城里的人轮流请他去做客,这消息被秦始皇听到。秦始皇召令进见,有认识他的人,就说:「这是高渐离。」秦始皇怜惜他擅长击筑,特别赦免了他的死罪。于是薰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击筑,没有一次不说好。渐渐地更加接近秦始皇。高渐离便把铅放进筑中,再进宫击筑靠近时,举筑撞击秦始皇,没有击中。于是秦始皇就杀了高渐离。终身不敢再接近从前东方六国的人了。鲁句践听到荆轲行刺秦王的事,私下说:「唉!太可惜啦,他不讲究刺剑的技术啊,我太不了解这个人了!过去我呵斥他,他就以为我不是同路人了。」太史公说:社会上谈论荆轲,当说到太子丹的命运时,说什么「天上像下雨一样落下粮食来,马头长出角来!」这太过分了。又说荆轲刺伤了秦王,这都不是事实。当初公孙季功、董生和夏无且交遊,都知道这件事,他们告诉我的就像我记载的。从曹沫到荆轲五个人,他们的侠义之举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他们的志向意图都很清楚明朗,都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名声流传到后代,这难道是虚妄的吗!


注释

好力:爱好勇武、力气。败北:战败逃跑。北,打了败仗往回逃。鲁城坏即压齐境:意思是说,你们侵略鲁国,已经深入到都城边缘、假如鲁国的都城倒塌,就会压到齐国的边境了。颜色:脸色。辞令如故:像平常一样谈吐从容。倍:通「背」。背弃、违背。所亡地:丢失的国土。亡,丢失,失去。有:又。伍子胥亡楚如吴见卷四十《楚世家》、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说(shuì):劝说、说服。内志:在国内夺取王位的意图。志,志向,意图。进:推荐。以次传之弟:依照兄弟次序把王位传递下去。适(dí)嗣:正妻所生的长子。适,同「嫡」。旧时正妻为「嫡」。尝:通「常」。阴养:秘密地供养。按卷四十《楚世家》、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楚平王卒于其十三年(前516),是年为吴王僚十一年,此谓「九年」,误。下文所记吴王僚因楚丧而伐之的事,《左传》在昭公二十七年,即吴王僚十二年。变:动态。不求何获:意谓不争取(时机)就不会有收获。骨鲠之臣:正直敢言的忠臣。鲠,通「骾」。顿首:以头叩地。甲士:身穿铠甲的武士。窟室:地下室。具:备办。阶陛:台阶。亲戚:此指亲信。铍(pī):长矛。一说两刃刀。详为足疾:假装脚有毛病。详,通「佯」,假装。鱼炙:烤熟的整条鱼。进:献上。擘:拆。掰开。怨:恨,仇恨。漆其头以为饮器:把他的头盖骨涂以漆做为饮具。以上二句为古成语。说(yuè,悦),同「悦」。喜欢。容,梳妆打扮。刑人:受刑的人。这里犹「刑馀之人」即宦者。涂厕:修整厕所。涂,以泥抹墙。卒释去之:最、终还是把豫让放走了。漆身为厉(lài):以漆涂身,使肌肤肿烂,像患癞病。厉,同「癞」。癞疮。吞炭为哑:吞炭为了使声音变得嘶哑。委质:初次拜见尊长时致送礼物。这里有托身的意思。近幸:亲近宠爱。顾不易邪:难道还不容易吗。残身苦形:摧残身体,丑化形貌。数:列举罪过而责之。众人遇我:把我当成一般人对待。众人报之:像一般人那样报答。国士:国内杰出人物。伏诛:受到应得的死罪。诛,杀死。敢布腹心:敢于披露心里话。有郤:有仇怨。郤,空隙,裂缝。喻感情上产生裂痕。数反:多次往返拜访。反,同「返」。返回。畅:敬酒。《战国策》作「觞」。是。溢:即「镒」。古代重量单位。为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寿:敬酒或用礼物赠人,表示祝人长寿。甘毳(cuì):甜脆食物。毳,通「脆」。大人:对别人父母的敬称。粗粝:粗糙的粮食。谦词。降志辱身:使心志卑下,屈辱身份。市井:市场。下文「市井之人」指做买卖的人。除服:丧服期满。枉:屈,委屈。鲜:少,稀少。称:相比,相抵。睚眦(yázì):发怒时瞪眼睛。借指小的仇恨。嘿:通「默」,沉默。要:邀请。辅翼:助手,辅助。殆:危险。杖:持,携带。皮面决眼:割破面皮,挖出眼珠。暴(pù)于市:暴露在大街上。购问:悬赏询问。县(xuán):同「悬」。悬挂。贼不得:指不知道凶手的姓名。于邑(wūyè):同「呜咽」,哭泣。蒙污辱自弃于市贩: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猪贩肉的人之间。无恙:平安无事。恙,忧,病。重自刑以绝从:深深地毁坏自己的面容肢体,使人不能辨认,以免牵连别人。从,连带治罪。一说通「踪」,踪迹线索。殁:死。乡使:从前假使。乡,同「向」。从前,过去。濡忍:含忍,忍耐。不重:不顾惜。暴骸:露尸于外。绝险:度越艰难险阻。列:显露,布陈。僇:通「戮」。杀戮。先:先人,祖先。徙:迁移。说:劝说,说服。徙卫元君支属于野王:迁移野王不只是支属,卫元君也在内。支属,旁支亲属。论剑:谈论剑术,有较量的意思。目:瞪眼逼视。曩者:过去。这里指刚才。不称:不相宜,不合适。摄:通「慑」。威慑,震慑。一说降服。博:古代一种博戏。争道:争执博局的着数,道,技艺,方法。嘿:通「默」。筑:古代弦乐器,像琴,属于打击乐。沉深:深沉稳重。贤豪长者:贤士、豪杰和年高有德行的人。处士:有才有德不愿为官的隐居者。会:适逢,正赶上。质:人质。三晋:指韩、赵、魏三国。以其国君原来都是晋国的执政大夫,后各自立国,将晋一分为三,故称。稍:逐渐,一点一点地。蚕食:像蚕喫桑叶一样地逐渐侵吞。擅:拥有,据有。士厉:士兵训练有素。厉,勇敢有锐气。兵革:武器装备。兵:武器。革,皮制铠甲。见陵:被欺凌。见,被。陵:侵犯,欺侮。批:触动,触犯。逆鳞:传说中龙颈部生的倒鳞。触及倒鳞,龙即发怒。用以比喻暴君凶残。舍:使……住下来。寒心:提心吊胆。委肉当饿虎之蹊:古成语,意思是把肉放置在饿虎经过的小路上。委,抛给,抛弃。蹊,小路。不振:不可拯救。振,救,挽救。灭口:消除……借口。购:通「媾」,媾和,讲和。旷日弥久:时间长久。惛然:忧闷,烦乱。惛:糊涂。后交:新交,晚交。资怨而助祸:助长怨恨而促使祸患的发展。鸿毛:大雁羽毛。喻燕国力量薄弱。雕鸷:雕与鸷均为凶猛的禽鸟。比喻秦国的凶猛。勇沈:勇敢沉着,勇气潜于内心。沈:同「沉」。乃造焉:就到太子那里去拜访。造,拜访。却行为导:倒退着走,为(田光)引路。蔽席:拂拭座位让坐。蔽,拂拭,掸。避席而请:离开自己的座席向田光请教。避席,以示敬意。骐骥:良马、骏马。驽马:劣等马。趋:小步快走。以示礼敬。节侠:有节操、讲义气的人。明:表明,显示。膝行:跪行,双膝着地向前。不肖:没出息。此谦词。孤:按当时燕王尚在,不该称孤。臣:使……臣服,称臣。厌:满足。又写作「餍」。入臣:前往秦国称臣。合从:即「合纵」。东方六国南北联合,结成一体共同对抗秦国的政策。窥:示,引诱。擅:独揽,掌握。让:推辞。太牢:牛、羊、猪三种牲畜各一头,是古代祭祀的重礼。借指贵重美食。恣:听任,随其所欲。略:夺取,侵占。旦暮:早晚。极言时间短暂。微:无,没有。谒:请求,禀告。说:同「悦」。深:残酷,刻毒。戮:杀死。没:没入官府为奴。揕(zhèn):直刺。匈:同「胸」。胸膛。偏袒搤(è)捥:脱掉一边衣袖,露出一边臂膀,一只手紧握另一支手腕,以示激愤。搤,同「扼」,掐住,捉住。捥,同「腕」。切齿拊心:上下牙齿咬紧挫动,愤恨得连心都碎了。函封:装入匣子,封起来。以药焠之:把烧红的匕首放到带有毒性液体里醮。血濡缕:只要渗出一点血丝。忤视:用恶意的眼光看人。忤,逆,抵触。治行:准备行装。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辞决:长别。既祖:饯行之后。祖,古人出远门时祭祀路神的活动。这里指饯行的一种隆重仪式,即祭神后,在路上设宴为人送行。为变徵(zhǐ)之声:发出变徵的音调。古代乐律,分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七调,大体相当今西乐的C、D、E、F、G、A、B七调。变徵即F调,此调苍凉、凄惋,宜放悲声。羽声:相当西乐A调。音调高亢,声音慷慨激昂。瞋目:瞪大眼睛。发尽上指冠:因怒而头发竖起,把帽子顶起来。此夸张说法。资:价值。资财。币:古代用作礼物的丝织品,泛指用作礼物的玉帛等物。遗:赠送。振怖:内心惊悸,害怕。怖,惊慌、害怕。比:排列、比照。宗庙:帝王或诸侯祭祀祖宗的地方。九宾:外交上极其隆重的礼仪。说法不一。一说九个接待宾客的礼宾人员;一说九种规格不同的礼节;一说九种地位不同的礼宾人员。色变:变了脸色。顾笑:指回头向舞阳笑。假借:宽容。发图:展开地图。穷:尽。见:同「现」。出现。室:指剑鞘。卒:通「猝」,突然。度:常态。提:打,投掷。股:大腿。擿:同「掷」。投掷。箕踞:两脚张开,蹲坐于地,如同簸箕。以示轻蔑对方。此句末「轲」下似应有「舞阳」或及「秦舞阳」等字,不然,秦舞阳失交待。坐:治罪、办罪。益:增加。诣:往,到……去。拔:攻克,佔领。解:缓解、宽释。社稷幸得血食:国家或许得到保存。社稷,土神和谷神,以古代君主都祭祀社稷,故成为国家政权的象征。血食,享受祭祀。因为祭祀时要杀牛、羊、豕三牲,所以叫血食。庸保:帮工,伙计。庸,同「佣」。被雇用的人。家丈人:东家,主人。抗礼:用平等的礼节接待。矐其目:弄瞎他的眼睛。矐,熏瞎。朴:撞击。诸侯之人:此前东方六国的人。讲:讲究,精通。非人:不是同类人。命:运气,命运。天雨粟,马生角:据《燕丹子》记载,「丹求归,秦王曰:『乌头白,马生角,乃许耳。』丹乃仰天长叹,乌头即白,马亦生角。」王充《论衡·感虚》等亦有此说。这里比喻不可能之事。雨,下雨。义:义举,指行刺活动。较:清楚,明白。欺:违背。妄:虚妄,荒诞。


简介

《刺客列传》是司马迁著作《史记》中一篇类传。《刺客列传》全文五千多字,共写了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五个刺客,本文揭示了弱小燕国和强大秦国之间的尖锐矛盾和激烈斗争,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战国时期秦燕之间的兼并与反兼并的斗争。



史记·七十列传·李斯列传

〔司马迁〕 〔汉〕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

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

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

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

辞于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

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

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

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

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 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吕不韦舍人。

不韦贤之,任以为郎。

李斯因此得说,说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几也。

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

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

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迭兴,更尊周室。

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

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

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

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

”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

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

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

秦王拜斯为客卿。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

”李斯议亦在逐中。

斯乃上谏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

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

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

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

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壁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夫击瓮叩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

《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

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

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今取人则不然。

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

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

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

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籍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

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

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够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

官至廷尉。

二十馀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

夷郡县城,销其兵刃,示不复用。

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称始皇威德。

齐人淳于越进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

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非忠臣也。

”始皇下其议丞相。

丞相谬其说,绌其辞,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建立。

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

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

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

禁之便。

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

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

”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

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

同文书。

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

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

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

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

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

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骛下,遂擢至此。

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

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

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

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

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

余子莫从。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

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余群臣皆莫知也。

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故秘之。

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辄从辒辌可诸奏事。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

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柰何”胡亥曰“固也。

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

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赵高曰“不然。

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

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

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

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

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

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

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

狐疑犹豫,后必有悔。

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

愿子遂之”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赵高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

赢粮跃马,唯恐后时”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

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

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

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

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

功高孰与蒙恬。

谋远不失孰与蒙恬。

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

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馀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

皇帝二十馀子,皆君之所知。

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

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

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

君计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

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

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

岂可负哉。

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

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

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

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焉。

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

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此必然之效也。

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

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

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

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

中外若一,事无表里。

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

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

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嗟乎。

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于是斯乃听高。

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 于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

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

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

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

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

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

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

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

”使者数趣之。

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即自杀。

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

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

以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二世燕居,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

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

”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乱主之所禁也。

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之诛,愿陛下少留意焉。

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

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

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

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

”二世曰:“为之奈何?

”赵高曰:“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

贫者富之,贱者贵之。

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

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

计莫出于此。

”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

于是群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

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

御府之衣,臣得赐之。

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

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

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

唯上幸哀怜之。

”书上,胡亥大悦,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

”赵高曰:“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变之得谋!

”胡亥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

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

于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于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却。

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许。

而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剪,虽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

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藿之羹,饭土匦,啜土铏,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

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致之海?

,而股无胈,胫无毛,手名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臣虏之劳不烈无此矣’。

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

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

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

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

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

”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

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履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

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

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心竭任以徇其君矣。

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

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姿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

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

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

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

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

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

而所为恶不尚者,为其贱也。

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

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

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

则能罚之加焉必也。

故商君法,刑弃灰于道者。

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

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

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

故民不敢犯也。

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

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

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

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

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

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牧其上。

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

峭堑之势异也。

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

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

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

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

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矣。

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

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

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

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

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

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

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

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

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

唯明主为能行之。

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

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

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

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

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书奏,二世悦。

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

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

杀人众者忠臣。

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

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

且陛下深拱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

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

”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

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高闻李斯以为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繇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

臣欲谏,为位贱。

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

”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

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

”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间语君。

”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

”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

二世怒曰:“吾常多闲日,丞相不来。

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

丞相岂少我哉?

且固我哉?

”赵高因曰:“如此殆矣!

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

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

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

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

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故未敢以闻。

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

”二世以为然。

欲案丞相,恐其不审,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

李斯闻之。

是时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优俳之观。

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

妾疑其夫,无不危家。

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

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

此天下所明知也。

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

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

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

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二世曰:“何哉?

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絜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

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

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

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

”李斯曰:“不然。

夫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

”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

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

”于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

” 赵高案治李斯。

李斯拘执束缚,居囹圄中,仰天而叹曰:“嗟乎!

悲夫!

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

昔者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

此三臣者,岂不忠哉!

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

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

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

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

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

令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

侵杀忠臣,不思其秧。

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

三者已行,天下不听。

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麇鹿游于朝也。

”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

赵高治斯,榜掠千余,不胜痛,自诬服。

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寤而赦之。

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

逮秦之地狭隘。

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

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

罪一矣。

地非不广,又北逐湖、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

罪二矣。

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

罪三矣。

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

罪四矣。

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

罪五矣。

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

罪六矣。

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

罪七矣。

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

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

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

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

奏当上,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

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

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于高。

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

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

二世惊,自以为惑,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庙鬼神,斋戒不明,故至于此。

可依盛德而明斋戒”于是乃入上林斋戒。

日游弋猎,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

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人移上林。

高乃谏二世曰“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当远避宫以禳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

留三日,赵高诈诏卫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乡,入告二世曰“山东群盗兵大至”二世上观而见之,恐惧,高既因劫令自杀。

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

上殿,殿欲坏者三。

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乃召始皇弟,授之玺。

子婴即位,患之,乃称疾不听事,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

高上谒,请病,因召入,令韩谈刺杀之,夷其三族。

子婴立三月,沛公兵从武关入,至咸阳,群臣百官皆畔,不适。

子婴与妻子自系其颈以组,降轵道旁。

沛公因以属吏。

项王至而斩之。

遂以亡天下。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

斯知六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适立庶。

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

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

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史记·七十列传·蒙恬列传

〔司马迁〕 〔汉〕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

恬大父蒙骜,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

秦庄襄王元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

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

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

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

始皇七年,蒙骜卒。

骜子曰武,武子曰恬。

恬尝书狱典文学。

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为秦裨将军,与王剪攻楚,大破之,杀项燕。

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

蒙恬弟毅。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

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

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

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

暴师于外十馀年,居上郡。

是时蒙恬威振匈奴。

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

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

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

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

秦王闻高彊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

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

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

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

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

道未就。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走琅邪。

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反。

始皇至沙丘崩,秘之,群臣莫知。

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

高雅得幸于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

因有贼心,乃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

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

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

使者以蒙恬属吏,更置。

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

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

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怨之。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曰‘不可’。

若知贤而俞弗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

以臣愚意,不若诛之。

”胡亥听而系蒙毅于代。

前已囚蒙恬于阳周。

丧至咸阳,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之。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

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

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

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

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 胡亥不听。

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

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

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

卿其图之!

”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

可谓知意矣。

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

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

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先主之名,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

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

刑杀者,道之所卒也。

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

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

楚平王杀伍奢。

吴王夫差杀伍子胥。

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于诸侯。

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

唯大夫留心!

”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

”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

今臣将兵三十馀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

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緥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

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沈于河,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

有罪殃,旦受其不祥。

’乃书而藏之记府,可谓信矣。

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

’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

成王观于记府,得周公旦沈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

’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

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

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乱,内陵之道也。

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

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则国亡。

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

察于参伍,上圣之法也。

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

”使者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

”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

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

此乃恬之罪也。

”乃吞药自杀。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

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彊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

何乃罪地脉哉?

史记·七十列传·张耳陈馀列传

〔司马迁〕 〔汉〕

张耳者,大梁人也。

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

张耳尝亡命游外黄。

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

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

”女听,乃卒为请决,嫁之张耳。

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

乃宦魏为外黄令。

名由此益贤。

陈馀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数游赵苦陉。

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陈馀非庸人也。

馀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

高祖为布衣时,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

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馀五百金。

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

两人相对。

里吏尝有过笞陈馀,陈馀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

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

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

”陈馀然之。

秦诏书购求两人,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

陈涉起蕲,至入陈,兵数万。

张耳、陈馀上谒陈涉。

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馀贤,未尝见,见即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

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

”陈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

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

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

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

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彊。

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

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

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陈涉不听,遂立为王。

陈馀乃复说陈王曰:“大王举梁、楚而西,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

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愿请奇兵北略赵地。

”于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赵地。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桀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

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

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

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雠,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

今已张大楚,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

于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

诸君试相与计之!

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

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

”豪桀皆然其言。

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

下赵十城,馀皆城守,莫肯下。

乃引兵东北击范阳。

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故吊。

虽然,贺公得通而生。

”范阳令曰:“何以吊之?

”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

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

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

今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

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 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

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

”武信君曰:“何谓也?

”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

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

君何不赍臣侯印,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

令范阳令乘朱轮华毂,使驱驰燕、赵郊。

燕、赵郊见之,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

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

”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

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馀城。

至邯郸,张耳、陈馀闻周章军入关,至戏却。

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多以谗毁得罪诛,怨陈王不其策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

乃说武臣曰:“陈王起蕲,至陈而王,非必立六国后。

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不王无以填之。

且陈王听谗,还报,恐不脱于祸。

又不如立其兄弟。

不,即立赵后。

将军毋失时,时闲不容息。

”武臣乃听之,遂立为赵王。

以陈馀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

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臣等家,而发兵击赵。

陈王相国房君谏曰:“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

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

”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臣等家宫中,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

陈王使使者贺赵,令趣发兵西入关。

张耳、陈馀说武臣曰:“王王赵,非楚意,特以计贺王。

楚已灭秦,必加兵于赵。

愿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以自广。

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

”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韩广至燕,燕人因立广为燕王。

赵王乃与张耳、陈馀北略地燕界。

赵王闲出,为燕军所得。

燕将囚之,欲与分赵地半,乃归王。

使者往,燕辄杀之以求地。

张耳、陈馀患之。

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吾为公说燕,与赵王载归。

”舍中皆笑曰:“使者往十馀辈,辄死,若何以能得王?

”乃走燕壁。

燕将见之,问燕将曰:“知臣何欲?

”燕将曰:“若欲得赵王耳。

”曰:“君知张耳、陈馀何如人也?

”燕将曰:“贤人也。

”曰:“知其志何欲?

”曰:“欲得其王耳。

”赵养卒乃笑曰:“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

夫武臣、张耳、陈馀杖马棰下赵数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岂欲为卿相终己邪?

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顾其势初定,未敢参分而王,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赵心。

今赵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时未可耳。

今君乃囚赵王。

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

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之罪,灭燕易矣。

”燕将以为然,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

李良已定常山,还报,赵王复使良略太原。

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

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李良书,不封,曰:“良尝事我得显幸。

良诚能反赵为秦,赦良罪,贵良。

”良得书,疑不信。

乃还之邯郸,益请兵。

未至,道逢赵王姊出饮,从百馀骑。

李良望见,以为王,伏谒道旁。

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李良。

李良素贵,起,惭其从官。

从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

且赵王素出将军下,今女儿乃不为将军下车,请追杀之。

”李良已得秦书,固欲反赵,未决,因此怒,遣人追杀王姊道中,乃遂将其兵袭邯郸。

邯郸不知,竟杀武臣、邵骚。

赵人多为张耳、陈馀耳目者,以故得脱出。

收其兵,得数万人。

客有说张耳曰:“两君羁旅,而欲附赵,难。

独立赵后,扶以义,可就功。

”乃求得赵歇,立为赵王,居信都。

李良进兵击陈馀,陈馀败李良,李良走归章邯。

章邯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

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王离围之。

陈馀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钜鹿北。

章邯军钜鹿南棘原,筑甬道属河,饷王离。

王离兵食多,急攻钜鹿。

钜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馀,陈馀自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

数月,张耳大怒,怨陈馀,使张黡、陈泽往让陈馀曰:“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安在其相为死!

苟必信,胡不赴秦军俱死?

且有十一二相全。

”陈馀曰:“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

且馀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

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

”张黡、陈泽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后虑!

”陈馀曰:“吾死顾以为无益。

必如公言。

”乃使五千人令张黡、陈泽先尝秦军,至皆没。

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

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馀人,来,皆壁馀旁,未敢击秦。

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

章邯引兵解,诸侯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遂虏王离。

涉闲自杀。

卒存钜鹿者,楚力也。

于是赵王歇、张耳乃得出钜鹿,谢诸侯。

张耳与陈馀相见,责让陈馀以不肯救赵,及问张黡、陈泽所在。

陈馀怒曰:“张黡、陈泽以必死责臣,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皆没不出。

”张耳不信,以为杀之,数问陈馀。

陈馀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

岂以臣为重去将哉?

”乃脱解印绶,推予张耳。

张耳亦愕不受。

陈馀起如厕。

客有说张耳曰:“臣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今陈将军与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

急取之!

”张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

而陈馀还,亦望张耳不让,遂趋出。

张耳遂收其兵。

陈馀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

由此陈馀、张耳遂有却。

赵王歇复居信都。

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

汉元年二月,项羽立诸侯王,张耳雅游,人多为之言,项羽亦素数闻张耳贤,乃分赵立张耳为常山王,治信都。

信都更名襄国。

陈馀客多说项羽曰:“陈馀、张耳一体有功于赵。

”项羽以陈馀不从入关,闻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县以封之,而徙赵王歇王代。

张耳之国,陈馀愈益怒,曰:“张耳与馀功等也,今张耳王,馀独侯,此项羽不平。

”及齐王田荣畔楚,陈馀乃使夏说说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王恶地,今赵王乃居代!

愿王假臣兵,请以南皮为捍蔽。

”田荣欲树党于赵以反楚,乃遣兵从陈馀。

陈馀因悉三县兵袭常山王张耳。

张耳败走,念诸侯无可归者,曰:“汉王与我有旧故,而项羽又彊,立我,我欲之楚。

”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

东井者,秦分也。

先至必霸。

楚虽彊,后必属汉。

”故耳走汉。

汉王亦还定三秦,方围章邯废丘。

张耳谒汉王,汉王厚遇之。

陈馀已败张耳,皆复收赵地,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

赵王德陈馀,立以为代王。

陈馀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赵王,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汉二年,东击楚,使使告赵,欲与俱。

陈馀曰:“汉杀张耳乃从。

”于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持其头遗陈馀。

陈馀乃遣兵助汉。

汉之败于彭城西,陈馀亦复觉张耳不死,即背汉。

汉三年,韩信已定魏地,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陈馀泜水上,追杀赵王歇襄国。

汉立张耳为赵王。

汉五年,张耳薨,谥为景王。

子敖嗣立为赵王。

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

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

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

赵相贯高、赵午等年六十馀,故张耳客也。

生平为气,乃怒曰:“吾王孱王也!

”说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

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

”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

且先人亡国,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豪皆高祖力也。

愿君无复出口。

”贯高、赵午等十馀人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

吾王长者,不倍德。

且吾等义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杀之,何乃污王为乎?

令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 汉八年,上从东垣还,过赵,贯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厕。

上过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

”曰:“柏人。

”“柏人者,迫于人也!

”不宿而去。

汉九年,贯高怨家知其谋,乃上变告之。

于是上皆并逮捕赵王、贯高等。

十馀人皆争自刭,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

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

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

”乃轞车胶致,与王诣长安。

治张敖之罪。

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

贯高与客孟舒等十馀人,皆自髡钳,为王家奴,从来。

贯高至,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

”吏治榜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

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不宜有此。

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

”不听。

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

谁知者,以私问之。

”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

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

”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

仰视曰:“泄公邪?

”泄公劳苦如生平欢,与语,问张王果有计谋不。

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

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以王易吾亲哉!

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

”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

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

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

”因赦贯高。

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

”泄公曰:“然。

”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

”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馀者,白张王不反也。

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

且人臣有篡杀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

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

”乃仰绝肮,遂死。

当此之时,名闻天下。

张敖已出,以尚鲁元公主故,封为宣平侯。

于是上贤张王诸客,以钳奴从张王入关,无不为诸侯相、郡守者。

及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客子孙皆得为二千石。

张敖,高后六年薨。

子偃为鲁元王。

以母吕后女故,吕后封为鲁元王。

元王弱,兄弟少,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寿为乐昌侯,侈为信都侯。

高后崩,诸吕无道,大臣诛之,而废鲁元王及乐昌侯、信诸侯。

孝文帝即位,复封故鲁元王偃为南宫侯,续张氏。

太史公曰: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

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

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

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之戾也!

岂非以势利交哉?

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大伯、延陵季子异矣。

史记·七十列传·吕不韦列传

〔司马迁〕 〔汉〕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

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

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

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

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无子。

安国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爱。

子楚为秦质子于赵。

秦数攻赵,赵不甚礼子楚。

子楚,秦诸庶孽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

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

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

”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

”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

”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

吕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

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适嗣者独华阳夫人耳。

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

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

”子楚曰:“然。

为之柰何?

”吕不韦曰:“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

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适嗣。

”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 吕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

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

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

夫人大喜。

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适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

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

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适,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适,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

”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间,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

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原得子楚立以为适嗣,以托妾身。

”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适嗣。

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餽遗子楚,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于诸侯。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

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

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

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

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

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

亡赴秦军,遂以得归。

赵欲杀子楚妻子。

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

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

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

庄襄王所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

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

秦王年少,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

不韦家僮万人。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

吕不韦以秦之彊,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

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

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

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

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

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太后。

太后闻,果欲私得之。

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告之。

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

”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

太后私与通,绝爱之。

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

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嫪毐。

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

始皇七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

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

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

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

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

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

九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

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

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

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

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

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

君何亲于秦?

号称仲父。

其与家属徙处蜀!

”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鸩而死。

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毐皆已死,乃皆复归嫪毐舍人迁蜀者。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茝阳。

太史公曰:不韦及嫪毐贵,封号文信侯。

人之告嫪毐,毐闻之。

秦王验左右,未发。

上之雍郊,嫪毐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发卒以反蕲年宫。

发吏攻毐,毐败亡走,追斩之好畤,遂灭其宗。

而吕不韦由此绌矣。

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

索隐述赞:不韦钓奇,委质子楚。

华阳立嗣,邯郸献女。

及封河南,乃号仲父。

徙蜀惩谤,悬金作语。

筹策既成,富贵斯取。

史记·七十列传·屈原贾生列传

〔司马迁〕 〔汉〕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为楚怀王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

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

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

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

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

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

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

」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

」楚使怒去,归告怀王。

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丐,遂取楚之汉中地。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

魏闻之,袭楚至邓。

楚兵惧,自秦归。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

」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

」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

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

」怀王卒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

亡走赵,赵不内。

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

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此不知人之祸也。

《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

王明,并受其福。

」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

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

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 乃作《怀沙》之赋。

其辞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眴兮窈窈,孔静幽墨。

冤结纡轸兮,离悯之长鞠。

抚情效志兮,俯诎以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

章画职墨兮,前度未改。

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

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

玄文幽处兮,蒙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

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兮,鸡雉翔舞。

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

夫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

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

诽骏疑桀兮,固庸态也。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

重华不可牾兮,孰知余之从容!

迸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

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彊。

离湣而不迁兮,愿志之有象。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

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

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

曾吟恒悲兮,永叹慨兮。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

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

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馀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

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

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 于是怀石遂自(投)[沈]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沈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贾生名谊,雒阳人也。

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

吴廷尉为河南守,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

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徵为廷尉。

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

文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贾生年二十馀,最为少。

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

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

孝文帝说之,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

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

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

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

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

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其辞曰: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

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

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

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

呜呼哀哉,逢时不祥!

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

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蹠廉。

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铦。

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

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

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

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

凤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缩而远去。

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

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蚁与蛭螾?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

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德而下之。

见细德之险(微)[徵]兮,摇增翮逝而去之。

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

横江湖之鳣鲟兮,固将制于蚁蝼。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

楚人命鸮曰「服」。

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

其辞曰: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闲暇。

异物来集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策言其度。

曰「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

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

吉乎告我,凶言其菑。

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

」服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

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

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

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彼吴彊大兮,夫差以败。

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

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

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

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

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

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

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

大专盘物兮,坱轧无垠。

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

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

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

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

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

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

述迫之徒兮,或趋西东。

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

拘士系俗兮,攌如囚拘。

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

众人或或兮,好恶积意。

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

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

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

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

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

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

细故遰葪兮,何足以疑!

后岁馀,贾生徵见。

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

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

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

至夜半,文帝前席。

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

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

贾生谏,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

贾生数上疏,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

文帝不听。

居数年,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后。

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馀,亦死。

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

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

至孝昭时,列为九卿。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读服乌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