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吕不韦列传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

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

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

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

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无子。

安国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爱。

子楚为秦质子于赵。

秦数攻赵,赵不甚礼子楚。

子楚,秦诸庶孽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

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

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

”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

”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

”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

吕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

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适嗣者独华阳夫人耳。

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

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

”子楚曰:“然。

为之柰何?

”吕不韦曰:“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

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适嗣。

”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 吕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

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

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

夫人大喜。

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适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

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

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适,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适,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

”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间,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

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原得子楚立以为适嗣,以托妾身。

”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适嗣。

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餽遗子楚,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于诸侯。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

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

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

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

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

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

亡赴秦军,遂以得归。

赵欲杀子楚妻子。

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

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

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

庄襄王所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

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

秦王年少,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

不韦家僮万人。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

吕不韦以秦之彊,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

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

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

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

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

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太后。

太后闻,果欲私得之。

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告之。

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

”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

太后私与通,绝爱之。

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

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嫪毐。

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

始皇七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

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

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

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

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

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

九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

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

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

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

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

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

君何亲于秦?

号称仲父。

其与家属徙处蜀!

”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鸩而死。

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毐皆已死,乃皆复归嫪毐舍人迁蜀者。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茝阳。

太史公曰:不韦及嫪毐贵,封号文信侯。

人之告嫪毐,毐闻之。

秦王验左右,未发。

上之雍郊,嫪毐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发卒以反蕲年宫。

发吏攻毐,毐败亡走,追斩之好畤,遂灭其宗。

而吕不韦由此绌矣。

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

索隐述赞:不韦钓奇,委质子楚。

华阳立嗣,邯郸献女。

及封河南,乃号仲父。

徙蜀惩谤,悬金作语。

筹策既成,富贵斯取。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吕不韦是阳翟的大商人,他往来各地,以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所以积累起千金的家产。前267年(秦昭王四十年),太子去世了。到了昭王四十二年,把他的第二个儿子安国君立为太子。而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安国君有个非常宠爱的妃子,立她正夫人,称之为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没有儿子。安国君有个排行居中的儿子名叫子楚,子楚的母亲叫夏姬,不受宠爱。子楚作为秦国的人质被派到赵国。秦国多次攻打赵国,赵国对子楚也不以礼相待。子楚是秦王庶出的孙子,在赵国当人质,他乘的车马和日常的财用都不富足,生活困窘,很不得意。吕不韦到邯郸去做生意,见到子楚后非常喜欢,说:“子楚就像一件奇货,可以屯积居奇。以待高价售出”。于是他就前去拜访子楚,对他游说道:“我能光大你的门庭。”子楚笑着说:“你姑且先光大自己的门庭,然后再来光大我的门庭吧!”吕不韦说:“你不懂啊,我的门庭要等待你的门庭光大了才能光大。”子楚心知吕不韦所言之意,就拉他坐在一起深谈。吕不韦说:“秦王已经老了,安国君被立为太子。我私下听说安国君非常宠爱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没有儿子,能够选立太子的只有华阳夫人一个。现在你的兄弟有二十多人,你又排行中间,不受秦王宠幸,长期被留在诸侯国当人质,即使是秦王死去,安国君继位为王,你也不要指望同你长兄和早晚都在秦王身边的其他兄弟们争太子之位啦。”子楚说:“是这样,但该怎么办呢?”吕不韦说:“你很贫窘,又客居在此,也拿不出什么来献给亲长,结交宾客。我吕不韦虽然不富有,但愿意拿出千金来为你西去秦国游说,侍奉安国君和华阳夫人,让他们立你为太子。”子楚于是叩头拜谢道:“如果实现了您的计划,我愿意分秦国的土地和您共享。”吕不韦于是拿出五百金送给子楚,作为日常生活和交结宾客之用;又拿出五百金买珍奇玩物,自己带着西去秦国游说,先拜见华阳夫人的姐姐,把带来的东西统统献给华阳夫人。顺便谈及子楚聪明贤能,所结交的诸侯宾客,遍及天下,常常说“我子楚把夫人看成天一般,日夜哭泣思念太子和夫人”。夫人非常高兴。吕不韦乘机又让华阳夫人姐姐劝说华阳夫人道:“我听说用美色来侍奉别人的,一旦色衰,宠爱也就随之减少。现在夫人您侍奉太子,甚被宠爱,却没有儿子,不趁这时早一点在太子的儿子中结交一个有才能而孝顺的人,立他为继承人而又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那么,丈夫在世时受到尊重,丈夫死后,自己立的儿子继位为王,最终也不会失势,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一句话能得到万世的好处啊。不在容貌美丽之时树立根本,假使等到容貌衰竭,宠爱失去后,虽然想和太子说上一句话,还有可能吗?现在子楚贤能,而自己也知道排行居中,按次序是不能被立为继承人的,而他的生母又不受宠爱,自己就会主动依附于夫人,夫人若真能在此时提拔他为继承人,那么夫人您一生在秦国都要受到尊宠啦。”华阳夫人听了认为是这样,就趁太子方便的时候,委婉地谈到在赵国做人质的子楚非常有才能,来往的人都称赞他。接着就哭着说:“我有幸能填充后宫,但非常遗憾的是没有儿子,我希望能立子楚为继承人,以便我日后有个依靠。”安国君答应了,就和夫人刻下玉符,决定立子楚为继承人,安国君和华阳夫人都送好多礼物给子楚,而请吕不韦当他的老师,因此子楚的名声在诸侯中越来越大。吕不韦选取了一姿色非常漂亮而又善于跳舞的邯郸女子一起同居,直到她怀了孕。子楚有一次和吕不韦一起饮酒,看到此女后非常喜欢,就站起身来向吕不韦祝酒,请求把此女赐给他。吕不韦很生气,但转念一想,已经为子楚破费了大量家产,为的借以钓取奇货,于是就献出了这个女子。此女隐瞒了自己怀孕在身,到十二个月之后,生下儿子赢政,也就是后来的秦始皇。子楚就立此姬为夫人。前257年(秦昭王五十年),派王齮围攻邯郸,情况非常紧急,赵国想杀死子楚。子楚就和吕不韦密谋,拿出六百斤金子送给守城官吏,得以脱身,逃到秦军大营,这才得以顺利回国。赵国又想杀子楚的妻子和儿子,以子楚的夫人是赵国富豪人家的女儿,才得以隐藏起来,因此母子二人竟得活命。前251年(秦昭王五十六年),他去世了,太子安国君继位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国也护送子楚的夫人和儿子赵政回到秦国。秦王继位一年之后去世,谥号为孝文王。太子子楚继位,他就是庄襄王。庄襄王尊奉为母的华阳王后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被尊称为夏太后。前249年(庄襄王元年),任命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河南洛阳十万户作为他的食邑。庄襄王即位三年之后死去,太子赵政继立为王,尊奉吕不韦为相国,称他为“仲父”。秦王年纪还小,太后常常和吕不韦私通。吕不韦家有奴仆万人。在那时,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赵国有平原君,齐国有孟尝君,他们都礼贤下士,结交宾客。并在这方面要争个高低上下。吕不韦认为秦国如此强大,把不如他们当成一件令人羞愧的事,所以他也招来了文人学士,给他们优厚的待遇,门下食客多达三千人。那时各诸侯国有许多才辩之士,像荀卿那班人,著书立说,流行天下。吕不韦就命他的食客各自将所见所闻记下,综合在一起成为八览、六论、十二纪,共二十多万言。自己认为其中包括了天地万物古往今来的事理,所以号称《吕氏春秋》。并将之刊布在咸阳的城门,上面悬挂着一千金的赏金,遍请诸侯各国的游士宾客,若有人能增删一字,就给予一千金的奖励。秦始皇帝越来越大了,但太后一直淫乱不止。吕不韦唯恐事情败露,灾祸降临在自己头上,就暗地寻求了一个私处特别大的人嫪毐(làoǎi,烙矮)作为门客,不时让演员歌舞取乐,命嫪毐用他的阴茎穿在桐木车轮上,使之转动而行,并想法让太后知道此事,以此事引诱她。太后听说之后,真的想在暗中占有他。吕不韦就进献嫪毐,假装让人告发他犯下了该受宫刑的罪。吕不韦又暗中对太后说:“你可以让嫪毐假装受了宫刑,就可以在供职宫中的人员中得到他。”太后就偷偷地送给主持宫刑的官吏许多东西,假装处罚嫪毐,拔掉了他的胡须假充宦官,这就得以侍奉太后。太后暗和他通奸,特别喜爱他。后来太后怀孕在身,恐怕别人知道,假称算卦不吉,需要换一个环境来躲避一下,就迁移到雍地的宫殿中来居住。嫪毐总是随从左右,所受的赏赐非常优厚,事事都由嫪毐决定。嫪毐家中有奴仆几千人。那些为求得官职来当嫪毐家门客的多达一千余人。前240年(秦始皇七年),庄襄王的生母夏太后去世。孝文王后叫华阳太后,和孝文王合葬在寿陵。夏太后的儿子庄襄王葬在芷阳,所以夏太后另外单独埋葬在杜原之东,称“向东可以看到我的儿子,向西可以看到我的丈夫。在百年之后,旁边定会有个万户的城邑”。前238年(秦始皇九年),有人告发嫪毐实际并不是宦官,常常和太后淫乱私通,并生下两个儿子,都把他们隐藏起来,还和太后谋议说“若是秦王死去,就立这儿子继位”。于是秦始皇命法官严查此事,把事情真相全部弄清,事情牵连到相国吕不韦。这年九月,把嫪毐家三族人众全部杀死,又杀太后所生的两个儿子,并把太后迁到雍地居住。嫪毐家的食客们都被没收家产,迁往蜀地。秦王想杀掉相国吕不韦,但因其侍奉先王功劳极大,又有许多宾客辩士为他求情说好话,秦王不忍心将他绳之以法。秦始皇十年十月,免去了吕不韦的相国职务。等到齐人茅焦劝说秦王,秦王这才到雍地迎接太后,使她又回归咸阳,但把吕不韦遣出京城,前往河南的封地。又过了一年多,各诸侯国的宾客使者络绎不绝,前来问候吕不韦。秦王恐怕他发动叛乱,就写信给吕不韦说:“你对秦国有何功劳?秦国封你在河南,食邑十万户。你对秦王有什么血缘关系?而号称仲父。你与家属都一概迁到蜀地去居住!”吕不韦一想到自己已经逐渐被逼迫,害怕日后被杀,就喝下酖酒自杀而死。秦王所痛恨的吕不韦、嫪毐都已死去,就让迁徙到蜀地的嫪毐门客都回到京城。前228年(秦始皇十九年),太后去世,谥号为帝太后。与庄襄王合葬在芷阳。太史公说:吕不韦带及嫪毐贵显,吕不韦封号文信侯。有人告发嫪毐,嫪毐听到此事。秦始皇查讯左右,事情还未败露。秦王到雍地祭天,嫪毐害怕大祸临头,就和亲信同党密谋,盗用太后的大印调集士兵在蕲年宫造反。秦王调动官兵攻打嫪毐,嫪毐失败逃走,追到好畤将其斩首,就把他满门抄斩。而吕不韦也由此被贬斥。孔子所说的“闻”,指的正是吕不韦这样的人吧!


简介

《吕不韦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收录于《史记》中。是吕不韦的个人传记。作者司马迁通过这篇传文,反映了秦国宫廷内的争权夺利、皇太后(赵姬)的放荡生活,以及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



史记·七十列传·刺客列传

〔司马迁〕 〔汉〕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

庄公好力。

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

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

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

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

」曹沫曰:「齐彊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

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

」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

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

桓公怒,欲倍其约。

管仲曰:「不可。

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

」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

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

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

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雠也,非能为吴。

」吴王乃止。

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

」乃进专诸于公子光。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

诸樊弟三人:次曰馀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

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

诸樊既死,传馀祭。

馀祭死,传夷眛。

夷眛死,当传季子札。

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眛之子僚为王。

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

必以子乎,则光真适嗣,当立。

」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

九年而楚平王死。

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馀、属庸将兵围楚之灊。

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

楚发兵绝吴将盖馀、属庸路,吴兵不得还。

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

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

」专诸曰:「王僚可杀也。

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

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

」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

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

夹立侍,皆持长铍。

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

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

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

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

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后七十馀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

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

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

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

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

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

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

」左右欲诛之。

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

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

」卒醳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

其妻不识也。

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

」曰:「我是也。

」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

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

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

」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

且吾所为者极难耳!

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

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

」使人问之,果豫让也。

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

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雠,而反委质臣于智伯。

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雠之深也?

」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

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

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

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

」使兵围之。

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

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

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雠之意,则虽死不恨。

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

」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

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

」遂伏剑自杀。

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其后四十馀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荆轲者,卫人也。

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

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

其后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

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

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

试往,是宜去,不敢留。

」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

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 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

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

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

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

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欢。

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

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

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

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

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

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馀。

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

柰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

」丹曰:「然则何由?

」对曰:「请入图之。

」 居有闲,秦将樊于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

鞠武谏曰:「不可。

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

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

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

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

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也。

」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

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

愿太傅更虑之。

」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

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

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

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沈,可与谋。

」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

」鞠武曰:「敬诺。

」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

田光曰:「敬奉教。

」乃造焉。

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

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

」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

至其衰老,驽马先之。

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

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

」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

」田光曰:「敬诺。

」即起,趋出。

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

」田光俯而笑曰:「诺。

」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

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

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

」荆轲曰:「谨奉教。

」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

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

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

」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

」因遂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

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

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

」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

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

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

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

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

王剪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

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

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

诸侯服秦,莫敢合从。

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

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

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

则不可,因而刺杀之。

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闲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

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

」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

」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

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

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闲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

秦将王剪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

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

」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

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

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

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

」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于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

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柰何?

」于期仰天太息流涕曰:「于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

」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

」于期乃前曰:「为之柰何?

」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

将军岂有意乎?

」樊于期偏袒扼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

」遂自刭。

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

既已不可柰何,乃遂盛樊于期首函封之。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淬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

乃装为遣荆卿。

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

乃令秦舞阳为副。

荆轲有所待,欲与俱。

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

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

丹请得先遣秦舞阳。

」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

往而不返者,竖子也!

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

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

」遂发。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

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

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复为羽声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

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

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

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于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

」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

荆轲奉樊于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

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

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

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

」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

」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

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

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

拔剑,剑长,操其室。

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

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

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

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

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

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

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

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

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

」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

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

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

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

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剪军以伐燕。

十月而拔蓟城。

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

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

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

」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

秦复进兵攻之。

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

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

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

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偟不能去。

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

」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

」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

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

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

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

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

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

」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

使击筑,未尝不称善。

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

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

甚矣吾不知人也!

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

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

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

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史记·七十列传·李斯列传

〔司马迁〕 〔汉〕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

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

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

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

辞于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

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

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

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

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 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吕不韦舍人。

不韦贤之,任以为郎。

李斯因此得说,说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几也。

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

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

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迭兴,更尊周室。

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

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

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

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

”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

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

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

秦王拜斯为客卿。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

”李斯议亦在逐中。

斯乃上谏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

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

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

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

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壁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夫击瓮叩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

《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

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

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今取人则不然。

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

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

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

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籍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

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

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够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

官至廷尉。

二十馀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

夷郡县城,销其兵刃,示不复用。

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称始皇威德。

齐人淳于越进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

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非忠臣也。

”始皇下其议丞相。

丞相谬其说,绌其辞,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建立。

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

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

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

禁之便。

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

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

”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

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

同文书。

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

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

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

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

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

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骛下,遂擢至此。

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

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

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

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

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

余子莫从。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

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余群臣皆莫知也。

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故秘之。

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辄从辒辌可诸奏事。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

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柰何”胡亥曰“固也。

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

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赵高曰“不然。

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

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

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

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

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

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

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

狐疑犹豫,后必有悔。

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

愿子遂之”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赵高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

赢粮跃马,唯恐后时”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

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

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

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

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

功高孰与蒙恬。

谋远不失孰与蒙恬。

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

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馀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

皇帝二十馀子,皆君之所知。

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

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

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

君计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

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

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

岂可负哉。

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

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

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

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焉。

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

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此必然之效也。

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

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

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

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

中外若一,事无表里。

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

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

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嗟乎。

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于是斯乃听高。

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 于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

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

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

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

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

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

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

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

”使者数趣之。

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即自杀。

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

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

以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二世燕居,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

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

”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乱主之所禁也。

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之诛,愿陛下少留意焉。

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

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

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

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

”二世曰:“为之奈何?

”赵高曰:“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

贫者富之,贱者贵之。

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

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

计莫出于此。

”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

于是群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

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

御府之衣,臣得赐之。

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

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

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

唯上幸哀怜之。

”书上,胡亥大悦,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

”赵高曰:“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变之得谋!

”胡亥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

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

于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于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却。

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许。

而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剪,虽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

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藿之羹,饭土匦,啜土铏,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

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致之海?

,而股无胈,胫无毛,手名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臣虏之劳不烈无此矣’。

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

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

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

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

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

”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

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履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

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

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心竭任以徇其君矣。

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

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姿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

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

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

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

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

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

而所为恶不尚者,为其贱也。

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

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

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

则能罚之加焉必也。

故商君法,刑弃灰于道者。

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

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

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

故民不敢犯也。

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

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

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

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

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

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牧其上。

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

峭堑之势异也。

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

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

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

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

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矣。

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

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

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

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

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

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

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

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

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

唯明主为能行之。

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

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

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

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

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书奏,二世悦。

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

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

杀人众者忠臣。

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

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

且陛下深拱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

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

”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

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高闻李斯以为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繇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

臣欲谏,为位贱。

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

”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

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

”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间语君。

”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

”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

二世怒曰:“吾常多闲日,丞相不来。

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

丞相岂少我哉?

且固我哉?

”赵高因曰:“如此殆矣!

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

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

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

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

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故未敢以闻。

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

”二世以为然。

欲案丞相,恐其不审,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

李斯闻之。

是时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优俳之观。

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

妾疑其夫,无不危家。

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

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

此天下所明知也。

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

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

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

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二世曰:“何哉?

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絜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

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

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

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

”李斯曰:“不然。

夫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

”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

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

”于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

” 赵高案治李斯。

李斯拘执束缚,居囹圄中,仰天而叹曰:“嗟乎!

悲夫!

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

昔者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

此三臣者,岂不忠哉!

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

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

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

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

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

令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

侵杀忠臣,不思其秧。

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

三者已行,天下不听。

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麇鹿游于朝也。

”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

赵高治斯,榜掠千余,不胜痛,自诬服。

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寤而赦之。

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

逮秦之地狭隘。

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

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

罪一矣。

地非不广,又北逐湖、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

罪二矣。

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

罪三矣。

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

罪四矣。

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

罪五矣。

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

罪六矣。

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

罪七矣。

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

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

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

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

奏当上,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

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

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于高。

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

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

二世惊,自以为惑,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庙鬼神,斋戒不明,故至于此。

可依盛德而明斋戒”于是乃入上林斋戒。

日游弋猎,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

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人移上林。

高乃谏二世曰“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当远避宫以禳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

留三日,赵高诈诏卫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乡,入告二世曰“山东群盗兵大至”二世上观而见之,恐惧,高既因劫令自杀。

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

上殿,殿欲坏者三。

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乃召始皇弟,授之玺。

子婴即位,患之,乃称疾不听事,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

高上谒,请病,因召入,令韩谈刺杀之,夷其三族。

子婴立三月,沛公兵从武关入,至咸阳,群臣百官皆畔,不适。

子婴与妻子自系其颈以组,降轵道旁。

沛公因以属吏。

项王至而斩之。

遂以亡天下。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

斯知六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适立庶。

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

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

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史记·七十列传·蒙恬列传

〔司马迁〕 〔汉〕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

恬大父蒙骜,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

秦庄襄王元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

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

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

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

始皇七年,蒙骜卒。

骜子曰武,武子曰恬。

恬尝书狱典文学。

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为秦裨将军,与王剪攻楚,大破之,杀项燕。

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

蒙恬弟毅。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

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

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

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

暴师于外十馀年,居上郡。

是时蒙恬威振匈奴。

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

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

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

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

秦王闻高彊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

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

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

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

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

道未就。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走琅邪。

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反。

始皇至沙丘崩,秘之,群臣莫知。

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

高雅得幸于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

因有贼心,乃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

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

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

使者以蒙恬属吏,更置。

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

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

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怨之。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曰‘不可’。

若知贤而俞弗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

以臣愚意,不若诛之。

”胡亥听而系蒙毅于代。

前已囚蒙恬于阳周。

丧至咸阳,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之。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

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

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

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

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 胡亥不听。

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

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

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

卿其图之!

”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

可谓知意矣。

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

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

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先主之名,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

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

刑杀者,道之所卒也。

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

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

楚平王杀伍奢。

吴王夫差杀伍子胥。

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于诸侯。

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

唯大夫留心!

”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

”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

今臣将兵三十馀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

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緥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

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沈于河,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

有罪殃,旦受其不祥。

’乃书而藏之记府,可谓信矣。

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

’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

成王观于记府,得周公旦沈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

’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

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

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乱,内陵之道也。

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

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则国亡。

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

察于参伍,上圣之法也。

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

”使者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

”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

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

此乃恬之罪也。

”乃吞药自杀。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

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彊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

何乃罪地脉哉?

史记·七十列传·屈原贾生列传

〔司马迁〕 〔汉〕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为楚怀王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

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

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

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

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

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

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

」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

」楚使怒去,归告怀王。

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丐,遂取楚之汉中地。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

魏闻之,袭楚至邓。

楚兵惧,自秦归。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

」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

」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

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

」怀王卒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

亡走赵,赵不内。

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

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此不知人之祸也。

《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

王明,并受其福。

」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

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

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 乃作《怀沙》之赋。

其辞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眴兮窈窈,孔静幽墨。

冤结纡轸兮,离悯之长鞠。

抚情效志兮,俯诎以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

章画职墨兮,前度未改。

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

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

玄文幽处兮,蒙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

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兮,鸡雉翔舞。

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

夫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

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

诽骏疑桀兮,固庸态也。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

重华不可牾兮,孰知余之从容!

迸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

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彊。

离湣而不迁兮,愿志之有象。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

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

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

曾吟恒悲兮,永叹慨兮。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

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

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馀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

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

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 于是怀石遂自(投)[沈]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沈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贾生名谊,雒阳人也。

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

吴廷尉为河南守,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

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徵为廷尉。

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

文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贾生年二十馀,最为少。

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

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

孝文帝说之,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

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

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

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

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

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其辞曰: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

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

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

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

呜呼哀哉,逢时不祥!

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

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蹠廉。

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铦。

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

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

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

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

凤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缩而远去。

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

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蚁与蛭螾?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

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德而下之。

见细德之险(微)[徵]兮,摇增翮逝而去之。

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

横江湖之鳣鲟兮,固将制于蚁蝼。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

楚人命鸮曰「服」。

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

其辞曰: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闲暇。

异物来集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策言其度。

曰「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

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

吉乎告我,凶言其菑。

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

」服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

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

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

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彼吴彊大兮,夫差以败。

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

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

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

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

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

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

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

大专盘物兮,坱轧无垠。

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

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

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

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

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

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

述迫之徒兮,或趋西东。

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

拘士系俗兮,攌如囚拘。

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

众人或或兮,好恶积意。

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

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

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

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

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

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

细故遰葪兮,何足以疑!

后岁馀,贾生徵见。

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

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

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

至夜半,文帝前席。

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

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

贾生谏,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

贾生数上疏,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

文帝不听。

居数年,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后。

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馀,亦死。

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

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

至孝昭时,列为九卿。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读服乌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史记·七十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

〔司马迁〕 〔汉〕

鲁仲连者,齐人也。

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

游于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馀万,秦兵遂东围邯郸。

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

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彊为帝,已而复归帝。

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

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

”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柰何?

”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

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

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

胜也何敢言事!

”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

梁客新垣衍安在?

吾请为君责而归之。

”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

”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

”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

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原见鲁仲连先生。

”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

”新垣衍许诺。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

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

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

”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

众人不知,则为一身。

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

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

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柰何?

”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

”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

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

”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

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

”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

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

居岁馀,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

东籓之臣因齐后至,则斫。

’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

’卒为天下笑。

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

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

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

畏之也。

”鲁仲连曰:“呜呼!

梁之比于秦若仆邪?

”新垣衍曰:“然。

”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

”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

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

”鲁仲鲁曰:“固也,吾将言之。

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

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

鄂侯争之彊,辩之疾,故脯鄂侯。

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

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

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

’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

’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吾君?

彼吾君者,天子也。

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

’鲁人投其籥,不果纳。

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

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

’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

’固不敢入于邹。

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

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

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

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

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

处梁之宫。

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

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 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

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

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

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

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

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

”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其后二十馀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

齐田单攻聊城岁馀,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

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

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

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

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

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

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

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原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

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

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

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

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

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

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

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

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

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

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

能见于天下。

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

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

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

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

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

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

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原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

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

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

束缚桎梏,辱也。

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

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

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

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

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

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

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

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

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

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

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

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

原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

欲归燕,已有隙,恐诛。

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

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

”乃自杀。

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

归而言鲁连,欲爵之。

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 邹阳者,齐人也。

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

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

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

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

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

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

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

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

今臣尽忠竭诚,毕议原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

原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

李斯竭忠,胡亥极刑。

是以箕子详狂,接舆辟世,恐遭此患也。

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

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原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何则?

知与不知也。

故昔樊于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

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

夫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

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

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

何则?

诚有以相知也。

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王按剑而怒,食以夬騠。

白圭显于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

何则?

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

昔者司马喜髌脚于宋,卒相中山。

范睢摺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自沉于河,徐衍负石入海。

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缪公委之以政。

甯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

此二人者,岂借宦于朝,假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

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

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

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

何则?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彊威、宣。

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

公听并观,垂名当世。

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

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

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于田常之贤。

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复就于天下。

何则?

欲善无厌也。

夫晋文公亲其雠,彊霸诸侯。

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

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彊天下,而卒车裂之。

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

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

今人主诚能去骄泬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

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

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

何则?

无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

何则?

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

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

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

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

何则?

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于威重之权,主于位势之贵,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

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鲁连达士,高才远致。

释难解纷,辞禄肆志。

齐将挫辩,燕军沮气。

邹子遇谗,见诋狱吏。

慷慨献说,时王所器。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