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君轩记

竹之为物,草木中之有特操者与?

群居而不倚,虞中而从节,可折而不可曲,凌寒暑而不渝其色。

至于烟晨雨夕,枝梢空而叶成滴,含风弄月,形态百变,自谓川淇澳千亩之园,以至小庭幽榭三竿两竿,皆使人观之,其胸廓然而高,渊然而深,泠然而清,挹之而无穷,玩之而不可亵也。

其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与为近,是以君子取焉。

古之君子,其为道也盖不同,而其所以同者,则在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而已。

其观物也,见夫类是者而乐焉,其创物也,达夫如是者而后慊焉。

如屈子之于香草,渊明之于菊,王子猷之于竹,玩赏之不足而咏叹之,咏叹之不足而斯物遂若为斯人之所专有,是岂徒有托而然哉!

其于此数者,必有以相契于意言之表也。

善画竹者亦然。

彼独有见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潇洒之致、劲直之气,一寄之于画。

其所写者,即其所观。

其所观者,即其所畜者也。

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

故古之工画竹者,亦高致直节之士为多。

如宋之文与可、苏子瞻,元之吴仲圭是已。

观爱竹者之胸,可以知画竹者之胸。

知画竹者之胸,则爱画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

日本川口国次郎君,冲澹有识度,善绘事,尤爱墨竹。

尝集元吴仲圭、明夏仲昭、文徵仲诸家画竹,为室以奉之,名之曰“此君轩”。

其嗜之也至笃,而搜之也至专,非其志节意度符于古君子,亦安能有契于是哉!

吾闻川口君之居,有备后之国,三原之城,山海环抱,松竹之所丛生。

君优游其间,远眺林木,近观图画,必有有味于余之言者,既属余为轩记,因书以质之,惜不获从君于其间,而日与仲圭、徵仲诸贤游,且与此君游也。

壬子九月。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注释

渝:变更。淇澳:见《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淇奥亦作“淇澳”:淇水曲岸。慊(qiè):满意。王子猷:《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巅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后因以此君为竹的代称。此文中“此君轩”即用王子猷典故。文与可:文同(1018—1079),字与可。宋代画家。善画墨竹。苏子瞻:苏轼(1036—1101),字子瞻。善画竹石。吴仲圭:吴镇(1285—1354),字仲圭。元代画家,善画山水花竹。夏仲昭:夏㫤(1388—1470),字仲昭。明代画家,善画墨竹。文徵仲:文徵明(1470—1559),字徵仲。明代画家。壬子:1912年。


简介

该文选自《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这是作者为日本人川口国次郎的此君轩而作的记文。文章先描述了竹子“与君子为近”的品性,说明古代君子爱竹的原因;再层层推论“观爱竹者之胸,可以知画竹者之胸;知画竹者之胸,则爱画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从而落笔到此君轩的由来。全文推物及人,歌颂了古代君子的志节情趣。虽题为轩记,却写得委婉含蓄、寓义深刻。



一壶先生传

〔戴名世〕 〔清〕

一壶先生者,不知其姓名,亦不知何许人。

衣破衣,戴角巾,佯狂自放。

尝往来登莱之间,爱劳山山水,辄居数载去。

久之,复来,其踪迹皆不可得而知也。

好饮酒,每行以酒壶自随,故人称之曰“一壶先生”。

知之者,饮以酒,留宿其家,间一读书,唏嘘流涕而罢,往往不能竟读也。

与即墨黄生、莱阳李生者善。

两生知其非常人,皆敬事之。

或就先生宿,或延先生至其家。

然先生对此两生,每瞠目无语,辄曰:“行酒来,余与生痛饮。

”两生度其胸中,有不平之思,而外自放于酒。

尝从容叩之,不答。

一日,李生乘马山行,望见桃花数十株盛开,临深溪,一人独坐树下。

心度之曰:“其一壶先生乎?

”比至,果先生也。

方提壶饮酒,下马与先生同饮,醉而别去。

先生踪迹既无定,或久留之乃去,去不知所之,已而又来。

康熙二十一年,去即墨久矣,忽又来,居一僧舍。

其素所与往来者视之见其容貌憔悴神气惝恍。

问其所自来,不答。

每夜中,放声哭,哭竟夜,阅数日,竟自缢死。

赞曰:“一壶先生,其殆补锅匠、雪庵和尚之流亚欤!

吾闻其虽行道,而酒酣大呼,俯仰天地,其气犹壮也。

忽悲愤死,一瞑而万世不视,其故何哉?

”李生曰:“先生卒时,年垂七十。

穷鬼传

〔戴名世〕 〔清〕

穷鬼者,不知所自起。

唐元和中,始依昌黎韩愈。

愈久与之居,不堪也。

为文逐之,不去,反骂愈。

愈死,无所归。

流落人间,求人如韩愈者从之,不得。

阅九百余年,闻江淮之间有被褐先生,其人韩愈流也,乃不介而谒先生于家,曰:“我故韩愈氏客也,窃闻先生之高义,愿托于门下,敢有以报先生。

”先生避席却行,大惊曰:“汝来将奈何!

”麾之去,曰:“子往矣!

昔者韩退之以子故,不容于天下,召笑取侮,穷而无归,其《送穷文》可复视也。

子往矣,无累我。

无已,请从他人。

”穷鬼曰。

“先生何弃我甚耶?

假而他人可从,从之久矣。

凡吾所以从先生者,以不肯从他人故也。

先生何弃我甚耶?

敢请其罪。

” 先生曰:“子以穷为名,其势固足以穷余也。

议论文章,开口触忌,则穷于言。

—上下坑坎,前颠后踬,俯仰跼蹐,左支右吾,则穷于行。

蒙尘垢,被刺讥,忧众口,则穷于辩。

所为而拂乱,所往而刺谬,则穷于才。

声势货利不足以动众,磊落孤愤不足以谐俗,则穷于交游。

抱其无用之书,负其不羁之气,挟其空匮之身,入所厌薄之世,则在家而穷,在邦而穷。

凡汝之足以穷吾者,吾不能悉数也,而举其大略焉。

”穷鬼曰:“先生以是为余罪乎?

是则然矣。

然余之罪顾有矜者,而其功亦有不可没也。

吾之所在而万态皆避之,此先生之所以弃余也。

然是区区者,何足以轻重先生?

而吾能使先生歌,使先生泣,使先生激,使先生愤,使先生独住独来而游于无穷。

凡先生之所云云,固吾之所以效于先生者也,其何伤乎固?

见韩愈氏迄今不朽者,则余为之也,以故愈亦始疑而终安之。

自吾游行天下久矣,无可届者,数千年而得韩愈,又千余年而得先生。

以先生之道而向往者曾无一人,独余慕而从焉,则余之与先生,岂不厚哉?

” 于是先生与之处,凡数十年,穷甚不能堪,然颇得其功。

一日,谓先生曰:“自余之归先生也,而先生不容于天下,召笑取侮,穷而无归,徒以余故也,余亦悯焉。

顾吾之所以效于先生者,皆以为功于先生也,今已毕致之矣,先生无所用余,余亦无敢久溷先生也。

”则起,趋而去,不知所终。

村舍

〔赵执信〕 〔清〕

乱峰重叠水横斜,村舍依稀在若耶。

垂老渐能分菽麦,全家合得住烟霞。

扶衰地有君臣药,劝酒庭馀姊妹花。

雨玩山姿晴对月,莫辞闲淡送生涯。

牡丹说

〔袁枚〕 〔清〕

冬月,山之叟担一牡丹,高可隐人,枝柯鄂韡!

,蕊丛丛以百数。

主人异目视之,为损重赀。

虑他处无足当是花者,庭之正中,旧有数本,移其位让焉。

幂锦张烛,客来指以自负。

亡何花开,薄如蝉翼,较前大不如。

怒而移之山,再移之墙,立枯死。

主人惭其故花,且嫌庭之空也,归其原,数日亦死。

客过而尤之曰:“子不见夫善相花者乎?

宜山者山,宜庭者庭。

迁而移之,在冬非春。

故人与花常两全也。

子既貌取以为良,一不当,暴摧折之,移其非时,花之怨以死也诚宜。

夫天下之荆棘藜刺,下牡丹百倍者,子不能尽怒而迁之也。

牡丹之来也,未尝自言曰:‘宜重吾价,宜置吾庭,宜黜汝旧,以让吾新。

’一月之间,忽予忽夺,皆子一人之为。

不自怒而怒花,过矣!

庭之故花未必果奇,子之仍复其处,以其犹奇于新也。

当其时,新者虽来,旧者不让,较其开孰胜而后移焉,则俱不死。

就移焉,而不急复故花之位,则其一死,其一不死。

子亟亟焉,物性之不知,土宜之不辨,喜而左之,怒而右之。

主人之喜怒无常,花之性命尽矣!

然则子之病,病乎其己尊而物贱也,性果而识暗也,自恃而不谋诸人也。

他日子之庭,其无花哉!

” 主人不能答,请具砚削牍,记之以自警焉。

王安石论

〔方孝标〕 〔清〕

王安石以新法佐宋神宗治天下,而是非相乘,卒至于乱。

说者谓靖康、建炎之祸,皆由所为,故追论之,若其奸有浮于章惇、蔡京者。

嘻,此曲士之论也。

说者曰:祖宗之法,不当变也。

夫祖宗之法,诚不当变。

然宋之祖宗,与三代之君何如?

以三代之法,不能无弊,而有忠、质、文之变。

宋之祖宗,岂有万世不变之法哉?

且庆历之初,杜、范诸公已有欲变之者矣。

后此又数十年,弊当更甚。

当时如吕正献、苏文忠辈,亦尝欲变之矣。

向使安石能待其学之既成,而后出图天下之事,视其可变者变之,不可变者因之,有功则已不尸,无功则又集天下之公议,精思而熟讲之,安见变法之非至理哉?

而惜其不能待,故无成也。

呜呼,成败岂足论人哉!

说者又曰:志太高也。

夫以汉文帝、唐太宗为不足法,而望其君为尧、舜,诚高矣。

夫人臣事君而不举其至高者以为责,岂忠乎?

且尧、舜之政,亦未尝不可行也。

天地所留,方策所布,神而明之责在后人。

向使诸君子不以天下马安石一人之天下,而虚衷和气,相与于成,尧舜岂不可复见哉?

乃安石以躁成其愤,而诸君子亦以愤成其偏。

安石诚有罪于诸君子,而诸君子亦不能告无过于安石也。

说者又曰:听用非人也。

夫以当世元臣故老、正士贤人,皆环向而立,而无一人之助,小人遂乘其孤而阴用之,岂安石之心哉?

程子曰:“新法之行,我辈有以激之。

”洵定论也。

然则宜何等乎?

曰:安石有治天下之才,而未知治天下之道。

虽有乱天下之迹,而实无乱天下之心。

诸君子特以其据位之久,得君之专,而史意气高远,议论谲肆,虽竭天下之才智以攻之而不能摧,辩之而不能屈,故积其攻之辩之之气以出于正,而元祜之诛求。

又积其不能摧不能屈之气以出于邪,而为绍圣之报复:宋之为宋不支矣。

呜呼!

此岂一人之罪哉!

吾常见范增之事项籍,不用而愤惋以死,谓其弊在居家好奇计耳。

霍光之受天任也,不学无术,后世讥之。

夫计与术,皆不得已而用之者也。

人以为奇,我以为常,乃善耳。

术者,亦必本乎学也。

苟无其学,斯无其术。

安石虽非不学之流,而实有好奇之志,故亦适成其无术耳。

然则安石者,乃范增、霍光之等也,若章惇、蔡京,小人之尤,岂其伦哉?

吾不忍以安石之贤而见诬如此,故为一言。

(清 · 方孝标《王安石论》,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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