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司马穰苴列传

司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

齐景公时,晋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齐师败绩。

景公患之。

晏婴乃荐田穰苴曰:“穰苴虽田氏庶孽,然其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愿君试之。

”景公召穰苴,与语兵事,大说之,以为将军,将兵扞燕晋之师。

穰苴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权轻,愿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乃可。

”于是景公许之,使庄贾往。

穰苴既辞,与庄贾约曰:“旦日日中会于军门。

”穰苴先驰至军,立表下漏待贾。

贾素骄贵,以为将己之军而己为监,不甚急。

亲戚左右送之,留饮。

日中而贾不至。

穰苴则仆表决漏,入,行军勒兵,申明约束。

约束既定,夕时,庄贾乃至。

穰苴曰:“何后期为?

”贾谢曰:“不佞大夫亲戚送之,故留。

”穰苴曰:“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鼓之急则忘其身。

今敌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于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于君,何谓相送乎!

”召军正问曰:“军法期而后至者云何?

”对曰:“当斩。

”庄贾惧,使人驰报景公,请救。

既往,未及反,于是遂斩庄贾以徇三军。

三军之士皆振栗。

久之,景公遣使者持节赦贾,驰入军中。

穰苴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

”问军正曰:“驰三军法何?

”正曰:“当斩。

”使者大惧。

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杀之。

”乃斩其仆,车之左驸,马之左骖,以徇三军。

遣使者还报,然后行。

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

悉取将军之资粮享士卒,身与士卒平分粮食。

最比其羸弱者,三日而后勒兵。

病者皆求行,争奋出为之赴战。

晋师闻之,为罢去。

燕师闻之,度水而解。

于是追击之,遂取所亡封内故境而引兵归。

未至国,释兵旅,解约束,誓盟而后入邑。

景公与诸大夫郊迎,劳师成礼,然后反归寝。

既见穰苴,尊为大司马。

田氏日以益尊于齐。

已而大夫鲍氏、高、国之属害之,谮于景公。

景公退穰苴,苴发疾而死。

田乞、田豹之徒由此怨高、国等。

其后及田常杀简公,尽灭高子、国子之族。

至常曾孙和,因自立为齐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而诸侯朝齐。

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

太史公曰: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也,亦少襃矣。

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

世既多司马兵法,以故不论,著穰苴之列传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司马穰苴,是田完的后代子孙。齐景公时,晋国出兵攻打齐国的东阿和甄城,燕国进犯齐国黄河南岸的领土。齐国的军队都被打得大败。齐景公为此非常忧虑。于是晏婴就向齐景公推荐田穰苴,说:“穰苴虽说是田家的妾生之子,可是他的文才能使大家归服、顺从;武略能使敌人畏惧。希望君王能试试他。”于是齐景公召见了穰苴,跟他共同议论军国大事,齐景公非常高兴,立即任命他做了将军,率兵去抵抗燕、晋两国的军队。穰苴说:“我的地位一向是卑微的,君王把我从平民中提拔起来,置于大夫之上,士兵们不会服从,百姓也不会信任,人的资望轻微,权威就树立不起来,希望能派一位君王宠信、国家尊重的大臣,来做监军,才行。”于是齐景公就答应了他的要求,派庄贾去做监军。穰苴向景公辞行后,便和庄贾约定说:“明天正午在营门会齐。”第二天,穰苴率先赶到军门,立起了计时的木表和漏壶,等待庄贾。但庄贾一向骄盈显贵,认为率领的是自己的军队,自己又做监军,就不特别着急;亲戚朋友为他饯行,挽留他喝酒。已经等到了正午,庄贾还没到来。穰苴就打倒木表,摔破漏壶,进入军营,巡视营地,整饬军队,宣布了各种规章号令。等他部署完毕,已是日暮时分,庄贾这才到来。穰苴说:“为什么约定了时刻还迟到?”庄贾表示歉意地解释说:“朋友亲戚们给我送行,所以耽搁了。”穰苴说:“身为将领,从接受命令的那一刻起,就应当忘掉自己的家庭,来到军队宣布规定号令后,就应忘掉私人的交情,擂鼓进军,战况紧急的时刻,就应当忘掉自己的生命。如今敌人侵略已经深入国境,国内骚乱不安,战士们已在前线战场暴露,无所隐蔽,国君睡不安稳,吃不香甜,全国百姓的生命都维系在你的身上,还谈得上什么送行呢!”于是把军法官叫来,问道:“军法上,对约定时刻迟到的人是怎么说的?”回答说:“应当斩首。”庄贾很害怕,派人飞马报告齐景公,请他搭救。报信的人去后不久,还没来得及返回,就把庄贾斩首,向三军巡行示众,全军将士都震惊害怕。过了好长时间,齐景公派的使者才拿着节符来赦免庄贾。车马飞奔直入军营。穰苴说:“将领在军队里,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又问军法官说:“驾着车马在军营里奔驰,军法上是怎么规定的?”军法官说:“应当斩首。”使者异常恐惧。穰苴说:“国君的使者不能斩首。”就斩了使者的仆从,砍断了左边的夹车木,杀死了左边驾车的马,向三军巡行示众。又让使者回去向齐景公报告,然后就出发了。士兵们安营扎寨,掘井立灶,饮水吃饭,探问疾病,安排医药,田穰苴都亲自过问并抚慰他们。还把自己作为将军专用的物资粮食全部拿出来款待士兵。自己和士兵一样平分粮食。把体弱有病的统计出来。三天后重新整训军队,准备出战。病弱的士兵也都要求一同奔赴战场,争先奋勇地为他战斗。晋国军队知道了这种情况,就把军队撤回去了。燕国军队知道了这种情况,因渡黄河向北撤退而分散松懈,于是齐国的军队趁势追击他们,收复了所有沦陷的领土,然后率兵凯旋。还没到国都,就解除了战备,取消了战时规定号令。宣誓立盟而后才进入国都。齐景公率领文武百官到城外来迎接,按照礼仪慰劳将士后,才回到寝宫。齐景公接见了田穰苴,敬重、推崇地任命他做大司马。从此,田氏在齐国的地位就一天天地显贵起来。后来,大夫鲍氏、高氏、国氏一班人忌妒他,在齐景公面前中伤、诬陷他。齐景公就解除了他的官职,穰苴发病而死。田乞、田豹等人因此怨恨高氏、国氏家族的人。此后,等到田常杀死齐简公,就把高氏、国氏家族全部诛灭了。到了田常的曾孙田和,便自立为君,号为齐威王。他率兵打仗施使权威,都广泛地模仿穰苴的做法,各国诸侯都到齐国朝拜。齐威王派大夫研究讨论古代的各种“司马兵法”,而把大司马田穰苴的兵法也附在里边,故而定名叫《司马穰苴兵法》。太史公说:我读《司马兵法》,感到宏大广博,深远不可测度。即使是夏、商、周三代的战争,也未能完全发挥出它的内蕴,像现在把《司马穰苴兵法》的文字附在里边,也未免推许的过份了。至于说到田穰苴,不过是为小小的诸侯国带兵打仗,怎么能和《司马兵法》相提并论呢?社会上既然留传着许多《司马兵法》,因此不再评论,只写这篇《司马穰苴列传》。


注释

苗裔:后代。败绩:大败。患:忧虑。庶孽:妾生的孩子。身份低微,就像树的孽生一样,故云。附众:使大家归附、顺从。威敌:使敌人畏惧。威,威服。说同“悦”。愉快。扞(hàn,旱):抵御,保卫。擢(zhuó,茁):选拔,提拔。闾伍:闾与伍都是户籍的基层组织。意思是说乡里,民间。按此段与以下两段,中华书局点校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三段。微:低下。指人的资历浅,威望低,权力不能使大家信服。旦日:明日。日中:正午,中午。军门:军营大门。立表:在阳光下竖起木杆,根据阳光照射的影子的移动,来计算时间。表,就指这木杆。下漏:把铜壶下穿一小孔,壶中立箭,箭杆上刻有度数,然后铜壶蓄水,使之徐徐下漏,以箭杆显露出来的刻度计算时间。左右:指亲近的人。扑表:把计时的木杆打倒。决漏:把壶里的水放出。行军勒兵:巡行军营,指挥军队。期:约定的时间。不侫:不才,无才。自谦词。援:操起,拿起。枹:鼓槌。鼓:击鼓。反:同“返”。返回。徇:示众。三军:泛指全军。大国军队分为上、中、下三军。振栗:害怕得发抖。节:符节。传达国君命令的信物。驸:通“辅”,夹车木。骖:古代用三匹或四匹马拉车时,而两边的马叫“骖”。次舍:宿营。次,停留。也指行军一处停留三次以上。《左传·庄公三年》“凡师一宿为舍,再宿为信,过信为次。”舍,宿营地。拊循:慰问,安抚。享:通“飨”。供食款待。最比:特别照顾到。最,特别,尤其。比,及、到。羸:瘦,弱。罢:撤退。解(xiè,懈):同“懈”。松弛,懈怠。所亡:所失掉的。封内故境:指封国之内曾经沦陷的土地。国:指国都。释兵旅:解除军队的战备。成礼:按照一定的程式行完毕。尊:敬重、推崇地任命。大夫鲍氏、高国之属:指当时齐国掌握实权的卿大夫鲍牧、高眙子、国惠子一班人。害,忌妒。谮:中伤,诬陷。放:通“仿”。仿效,效法。朝:朝拜。《司马穰苴兵法》:古代兵书名。齐威王让大夫整理《司马兵法》时,把司马穰苴的兵法附在其中,定名叫《司穰苴兵法》。《汉书·艺文志》谓有百五十篇,今仅存五篇。闳廓:宏大广博。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竟:穷,尽。揖让:宾主相见的礼仪,以示谦让。这里引申为相提并论。多:推重,赞扬。


简介

《司马穰苴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收录于《史记》中。这是司马穰苴的单传。全文围绕着司马穰苴“文能附众,武能威敌”这条纲,写他诛杀国君宠臣庄贾、整饬军队,和士卒同甘共苦的治军史实,收到战士争相为之奋勇作战,使晋、燕之师不战而屈,收复失地的功效,活画出一代名将的鲜明形象。



史记·七十列传·孙子吴起列传

〔司马迁〕 〔汉〕

孙子武者,齐人也。

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

阖庐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

”对曰:“可。

”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

”曰:“可。

”于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

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

令之曰:“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

”妇人曰:“知之。

”孙子曰:“前,则视心。

左,视左手。

右,视右手。

后,即视背。

”妇人曰:“诺。

”约束既布,乃设鈇钺,即三令五申之。

于是鼓之右,妇人大笑。

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

”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

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

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

”乃欲斩左右队长。

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

趣使使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

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

”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遂斩队长二人以徇。

用其次为队长,于是复鼓之。

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

于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整齐,王可试下观之,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

”吴王曰:“将军罢休就舍,寡人不愿下观。

”孙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

”于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

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孙武既死,后百余岁有孙膑。

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

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

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

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欲隐勿见。

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

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

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

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

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马有上、中、下、辈。

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重射,臣能令君胜。

”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

及临质,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

”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

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

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其后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

齐威王欲将孙膑,膑辞谢曰:“刑余之人不可。

”于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坐为计谋。

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桊,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于外,老弱罢于内。

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据其街路,冲其方虚,彼必释赵而自救。

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獘于魏也。

”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

后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

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

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

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

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

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

”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

”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

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

马陵道陕,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

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发”。

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

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

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

”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

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

尝学于曾子,事鲁君。

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而鲁疑之。

吴起于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

鲁卒以为将。

将而攻齐,大破之。

鲁人或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人也。

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乡党笑之,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

与其母诀,啮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

”遂事曾子。

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

曾子薄之,而与起绝。

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

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

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鲁矣。

且鲁卫兄弟之国也,而君用起,则是弃卫。

”鲁君疑之,谢吴起。

吴起于是闻魏文侯贤,欲事之。

文侯问李克曰:“吴起何如人哉?

”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

”于是魏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

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

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

卒母闻而哭之。

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

”母曰:“非然也。

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

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

是以哭之。

” 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

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

”起对曰:“在德不在险。

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

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

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

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

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武侯曰:“善。

” (即封)吴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

魏置相,相田文。

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

”田文曰:“可。

”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

”文曰:“不如子。

”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

”文曰:“不如子。

”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子孰与起?

”文曰:“不如子。

”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

”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

属之于我乎?

”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

”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

”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田文既死,公叔为相,尚魏公主,而害吴起。

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

”公叔曰:“奈何?

”其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

君因先与武侯言曰:“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强秦壤界,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

”武侯即曰:“奈何?

”君因谓武侯曰:“试延以公主,起有留心则必受之。

无留心则必辞矣。

以此卜之。

”君因召吴起而与归,即令公主怒而轻君。

吴起见公主之贱君也,则必辞。

”于是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

武侯疑之而弗信也。

吴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

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

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

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从横者。

于是南平百越。

北并陈蔡,却三晋。

西伐秦。

诸侯患楚之强。

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

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

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

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

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

太史公曰: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施设者。

语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

”孙子筹策庞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

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

悲夫!

长笛赋

〔马融〕 〔汉〕

融既博览典雅,精核数术,又性好音,能鼓琴吹笛,而为督邮,无留事,独卧郿平阳邬中。

有雒客舍逆旅,吹笛为气出精列相和。

融去京师,逾年,蹔闻,甚悲而乐之。

追慕王子渊枚乘刘伯康傅武仲等箫琴笙颂,唯笛独无,故聊复备数,作长笛赋。

其辞曰: 惟籦笼之奇生兮,于终南之阴崖。

托九成之孤岑兮,临万仞之石磎。

特箭槁而茎立兮,独聆风于极危。

秋潦漱其下趾兮,冬雪揣封乎其枝。

巅根跱之刖兮,感回飙而将颓。

夫其面旁则重巘增石,简积頵砡。

兀狋,倾倚伏。

庨窌巧老,港洞坑谷。

嶰壑浍,窞岩。

运裛窏洝,冈连岭属。

林箫蔓荆,森槮柞朴。

于是山水猥至,渟涔障溃。

顄淡滂流,碓投瀺穴。

争湍苹萦,汩活澎濞。

波澜鳞沦,窊隆诡戾。

瀑喷沫,奔遯砀突。

摇演其山,动杌其根者,岁五六而至焉。

是以间介无蹊,人迹罕到。

猿蜼昼吟,鼯鼠夜叫。

寒熊振颔,特麚昏髟。

山鸡晨群,壄雉晁雊。

求偶鸣子,悲号长啸。

由衍识道,噍噍欢噪。

经涉其左右,哤聒其前后者,无昼夜而息焉。

夫固危殆险巇之所迫也,众哀集悲之所积也。

故其应清风也,纤末奋蕱,铮鐄謍嗃。

若縆瑟促柱,号锺高调。

于是放臣逐子,弃妻离友。

彭胥伯奇,哀姜孝己。

攒乎下风,收精注耳。

雷叹颓息,掐膺擗摽。

泣血泫流,交横而下。

通旦忘寐,不能自御。

于是乃使鲁般宋翟,构云梯,抗浮柱。

蹉纤根,跋(缺字:戍改伐)缕。

膺陗阤,腹陉阻。

逮乎其上,匍匐伐取。

挑截本末,规摹彠矩。

夔襄比律,子壄协吕。

十二毕具,黄锺为主。

挢揉斤械,剸掞度拟。

鏓硐隤坠,程表朱里。

定名曰笛,以观贤士。

陈于东阶,八音俱起。

食举雍彻,劝侑君子。

然后退理乎黄门之高廊。

重丘宋灌,名师郭张。

工人巧士,肄业修声。

于是游闲公子,暇豫王孙,心乐五声之和,耳比八音之调,乃相与集乎其庭。

详观夫曲胤之繁会丛杂,何其富也。

纷葩烂漫,诚可喜也。

波散广衍,实可异也。

牚距劫遌,又足怪也。

啾咋嘈啐,似华羽兮,绞灼激以转切。

震郁怫以凭怒兮,耾砀骇以奋肆。

气喷勃以布覆兮,乍跱跖以狼戾。

雷叩锻之岌峇兮,正浏溧以风冽。

薄凑会而凌节兮,驰趣期而赴踬。

尔乃听声类形,状似流水,又象飞鸿。

泛滥溥漠,浩浩洋洋。

长矕远引,旋复回皇。

充屈郁律,瞋菌碨抰。

酆琅磊落,骈田磅唐。

取予时适,去就有方。

洪杀衰序,希数必当。

微风纤妙,若存若亡。

荩滞抗绝,中息更装。

奄忽灭没,晔然复扬。

或乃聊虑固护,专美擅工。

漂凌丝簧,覆冒鼓锺。

或乃植持縼纆,佁儗宽容。

箫管备举,金石并隆。

无相夺伦,以宣八风。

律吕既和,哀声五降。

曲终阕尽,馀弦更兴。

繁手累发,密栉叠重。

踾踧攒仄,蜂聚蚁同。

众音猥积,以送厥终。

然后少息蹔怠,杂弄间奏。

易听骇耳,有所摇演。

安翔骀荡,从容阐缓。

惆怅怨怼,窳圔填。

聿皇求索,乍近乍远。

临危自放,若颓复反。

蚡縕翻纡,緸冤蜿蟮。

笢笏抑隐,行入诸变。

绞概汨湟,五音代转。

挼拏捘臧,递相乘邅。

反商下徵,每各异善。

故聆曲引者,观法于节奏,察变于句投,以知礼制之不可逾越焉。

听簉弄者,遥思于古昔,虞志于怛惕,以知长戚之不能闲居焉。

故论记其义,协比其象:旁徨纵肆,旷敞罔,老庄之概也。

温直扰毅,孔孟之方也。

激朗清厉,随光之介也。

牢剌拂戾,诸、贲之气也。

节解句断,管商之制也。

条决缤纷,申韩之察也。

繁缛骆驿,范蔡之说也。

剺栎铫,晳龙之惠也。

上拟法于韶箾南龠,中取度于白雪渌水,下采制于延露巴人。

是以尊卑都鄙,贤愚勇惧。

鱼鼈禽兽,闻之者莫不张耳鹿骇。

熊经鸟申,鸱视狼顾。

拊噪踊跃,各得其齐。

人盈所欲,皆反中和,以美风俗。

屈平适乐国,介推还受禄。

澹台载尸归,皋鱼节其哭。

长万辍逆谋,渠弥不复恶。

蒯聩能退敌,不占成节鄂。

王公保其位,隐处安林薄。

宦夫乐其业,士子世其宅。

鱏鱼喁于水裔,仰驷马而舞玄鹤。

于时也,绵驹吞声,伯牙毁弦。

瓠巴聑柱,磬襄弛悬。

留视眙,累称屡赞。

失容坠席,搏拊雷拚。

僬眇睢维,涕洟流漫。

是故可以通灵感物,写神喻意。

致诚效志,率作兴事。

溉盥污濊,澡雪垢滓矣。

昔庖羲作琴,神农造瑟。

女娲制簧,暴辛为埙。

倕之和钟,叔之离磬。

或铄金砻石,华睆切错。

丸挻雕琢,刻镂钻笮。

穷妙极巧,旷以日月。

然后成器,其音如彼。

唯笛因其天姿,不变其材。

伐而吹之,其声如此。

盖亦简易之义,贤人之业也。

若然,六器者,犹以二皇圣哲黈益。

况笛生乎大汉,而学者不识其可以裨助盛美,忽而不赞,悲夫!

有庶士丘仲言其所由出,而不知其弘妙。

其辞曰: 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

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

剡其上孔通洞之,裁以当簻便易持。

易京君明识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

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谓商声五音毕。

史记·七十列传·伍子胥列传

〔司马迁〕 〔汉〕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

员父曰伍奢。

员兄曰伍尚。

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有显,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

无忌不忠于太子建。

平王使无忌为太子取妇于秦,秦女好,无忌驰归报平王曰:「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

」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生子轸。

更为太子取妇。

无忌既以秦女自媚于平王,因去太子而事平王。

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杀己,乃因谗太子建。

建母,蔡女也,无宠于平王。

平王稍益疏建,使建守城父,备边兵。

顷之,无忌又日夜言太子短于王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无怨望,愿王少自备也。

自太子居城父,将兵,外交诸侯,且欲入为乱矣。

」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问之。

伍奢知无忌谗太子于平王,因曰:「王独柰何以谗贼小臣疏骨肉之亲乎?

」无忌曰:「王今不制,其事成矣。

王且见禽。

」于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马奋扬往杀太子。

行未至,奋扬使人先告太子:「太子急去,不然将诛。

」太子建亡奔宋。

无忌言于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

可以其父质而召之,不然且为楚患。

」王使使谓伍奢曰:「能致汝二子则生,不能则死。

」伍奢曰:「尚为人仁,呼必来。

员为人刚戾忍,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

」王不听,使人召二子曰:「来,吾生汝父。

不来,今杀奢也。

」伍尚欲往,员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后生患,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

二子到,则父子俱死。

何益父之死?

往而令雠不得报耳。

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也。

」伍尚曰:「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

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

」谓员:「可去矣!

汝能报杀父之雠,我将归死。

」尚既就执,使者捕伍胥。

伍胥贯弓执矢向使者,使者不敢进,伍胥遂亡。

闻太子建之在宋,往从之。

奢闻子胥之亡也,曰:「楚国君臣且苦兵矣。

」伍尚至楚,楚并杀奢与尚也。

伍胥既至宋,宋有华氏之乱,乃与太子建俱奔于郑。

郑人甚善之。

太子建又适晋,晋顷公曰:「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

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

灭郑而封太子。

」太子乃还郑。

事未会,会自私欲杀其从者,从者知其谋,乃告之于郑。

郑定公与子产诛杀太子建。

建有子名胜。

伍胥惧,乃与胜俱奔吴。

到昭关,昭关欲执之。

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

追者在后。

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

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以与父。

」父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岂徒百金剑邪!

」不受。

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乞食。

至于吴,吴王僚方用事,公子光为将。

伍胥乃因公子光以求见吴王。

久之,楚平王以其边邑钟离与吴边邑卑梁氏俱蚕,两女子争桑相攻,乃大怒,至于两国举兵相伐。

吴使公子光伐楚,拔其钟离、居巢而归。

伍子胥说吴王僚曰:「楚可破也。

愿复遣公子光。

」公子光谓吴王曰:「彼伍胥父兄为戮于楚,而劝王伐楚者,欲以自报其雠耳。

伐楚未可破也。

」伍胥知公子光有内志,欲杀王而自立,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于野。

五年而楚平王卒。

初,平王所夺太子建秦女生子轸,及平王卒,轸竟立为后,是为昭王。

吴王僚因楚丧,使二公子将兵往袭楚。

楚发兵绝吴兵之后,不得归。

吴国内空,而公子光乃令专诸袭刺吴王僚而自立,是为吴王阖闾。

阖闾既立,得志,乃召伍员以为行人,而与谋国事。

楚诛其大臣郄宛、伯州犁,伯州犁之孙伯嚭亡奔吴,吴亦以嚭为大夫。

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将兵伐楚者,道绝不得归。

后闻阖闾弑王僚自立,遂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

阖闾立三年,乃兴师与伍胥、伯嚭伐楚,拔舒,遂禽故吴反二将军。

因欲至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且待之。

」乃归。

四年,吴伐楚,取六与灊。

五年,伐越,败之。

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将兵伐吴。

吴使伍员迎击,大破楚军于豫章,取楚之居巢。

九年,吴王阖闾谓子胥、孙武曰:「始子言郢未可入,今果何如?

」二子对曰:「楚将囊瓦贪,而唐、蔡皆怨之。

王必欲大伐之,必先得唐、蔡乃可。

」阖闾听之,悉兴师与唐、蔡伐楚,与楚夹汉水而陈。

吴王之弟夫概将兵请从,王不听,遂以其属五千人击楚将子常。

己卯,楚昭王出奔。

庚辰,吴王入郢。

子常败走,奔郑。

于是吴乘胜而前,五战,遂至郢。

昭王出亡,入云梦。

盗击王,王走郧。

郧公弟怀曰:「平王杀我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

」郧公恐其弟杀王,与王奔随。

吴兵围随,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尽灭之。

」随人欲杀王,王子綦匿王,己自为王以当之。

随人卜与王于吴,不吉,乃谢吴不与王。

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

」包胥曰:「我必存之。

」及吴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

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

申包胥亡于山中,使人谓子胥曰:「子之报雠,其以甚乎!

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

今子故平王之臣,亲北面而事之,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

」伍子胥曰:「为我谢申包胥曰,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

秦不许。

包胥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

秦哀公怜之,曰:「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

」乃遣车五百乘救楚击吴。

六月,败吴兵于稷。

会吴王久留楚求昭王,而阖闾弟夫概乃亡归,自立为王。

阖闾闻之,乃释楚而归,击其弟夫概。

夫概败走,遂奔楚。

楚昭王见吴有内乱,乃复入郢。

封夫概于堂溪,为堂溪氏。

楚复与吴战,败吴,吴王乃归。

后二岁,阖闾使太子夫差将兵伐楚,取番。

楚惧吴复大来,乃去郢,徙于鄀。

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彊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

其后四年,孔子相鲁。

后五年,伐越。

越王勾践迎击,败吴于姑苏,伤阖闾指,军却。

阖闾病创将死,谓太子夫差曰:「尔忘勾践杀尔父乎?

」夫差对曰:「不敢忘。

」是夕,阖闾死。

夫差既立为王,以伯嚭为太宰,习战射。

二年后伐越,败越于夫湫。

越王勾践乃以馀兵五千人栖于会稽之上,使大夫种厚币遗吴太宰嚭以请和,求委国为臣妾。

吴王将许之。

伍子胥谏曰:「越王为人能辛苦。

今王不灭,后必悔之。

」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平。

其后五年,而吴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乃兴师北伐齐。

伍子胥谏曰:「勾践食不重味,吊死问疾,且欲有所用之也。

此人不死,必为吴患。

今吴之有越,犹人之有腹心疾也。

而王不先越而乃务齐,不亦谬乎!

」吴王不听,伐齐,大败齐师于艾陵,遂威邹鲁之君以归。

益疏子胥之谋。

其后四年,吴王将北伐齐,越王勾践用子贡之谋,乃率其众以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

太宰嚭既数受越赂,其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于吴王。

吴王信用嚭之计。

伍子胥谏曰:「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辞诈伪而贪齐。

破齐,譬犹石田,无所用之。

且盘庚之诰曰:『有颠越不恭,劓殄灭之,俾无遗育,无使易种于兹邑。

』此商之所以兴。

愿王释齐而先越。

若不然,后将悔之无及。

」而吴王不听,使子胥于齐。

子胥临行,谓其子曰:「吾数谏王,王不用,吾今见吴之亡矣。

汝与吴俱亡,无益也。

」乃属其子于齐鲍牧,而还报吴。

吴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其怨望恐为深祸也。

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

子胥耻其计谋\不用,乃反怨望。

而今王又复伐齐,子胥专愎彊谏,沮毁用事,徒幸吴之败以自胜其计谋耳。

今王自行,悉国中武力以伐齐,而子胥谏不用,因辍谢,详病不行。

王不可不备,此起祸不难。

且嚭使人微伺之,其使于齐也,乃属其子于齐之鲍氏。

夫为人臣,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怨望。

愿王早图之。

」吴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

」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

」伍子胥仰天叹曰:「嗟乎!

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

我令若父霸。

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

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

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

」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

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

」乃自刭死。

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

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

吴王既诛伍子胥,遂伐齐。

齐鲍氏杀其君悼公而立阳生。

吴王欲讨其贼,不胜而去。

其后二年,吴王召鲁卫之君会之橐皋。

其明年,因北大会诸侯于黄池,以令周室。

越王勾践袭杀吴太子,破吴兵。

吴王闻之,乃归,使使厚币与越平。

后九年,越王勾践遂灭吴,杀王夫差。

而诛太宰嚭,以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赂,与己比周也。

伍子胥初所与俱亡故楚太子建之子胜者,在于吴。

吴王夫差之时,楚惠王欲召胜归楚。

叶公谏曰:「胜好勇而阴求死士,殆有私乎!

」惠王不听。

遂召胜,使居楚之边邑鄢,号为白公。

白公归楚三年而吴诛子胥。

白公胜既归楚,怨郑之杀其父,乃阴养死士求报郑。

归楚五年,请伐郑,楚令尹子西许之。

兵未发而晋伐郑,郑请救于楚。

楚使子西往救,与盟而还。

白公胜怒曰:「非郑之仇,乃子西也。

」胜自砺剑,人问曰:「何以为?

」胜曰:「欲以杀子西。

」子西闻之,笑曰:「胜如卵耳,何能为也。

」 其后四岁,白公胜与石乞袭杀楚令尹子西、司马子綦于朝。

石乞曰:「不杀王,不可。

」乃劫(之)王如高府。

石乞从者屈固负楚惠王亡走昭夫人之宫。

叶公闻白公为乱,率其国人攻白公。

白公之徒败,亡走山中,自杀。

而虏石乞,而问白公尸处,不言将亨。

石乞曰:「事成为卿,不成而亨,固其职也。

」终不肯告其尸处。

遂亨石乞,而求惠王复立之。

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

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

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

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

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

史记·七十列传·老子韩非列传

〔司马迁〕 〔汉〕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

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

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

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

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

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

鱼,吾知其能游。

兽,吾知其能走。

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

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

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

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

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

”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

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

 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

”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

老子,隐君子也。

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

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

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昂太傅,因家于齐焉。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

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

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

其学无所不闚,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

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

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

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

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

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

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

卿相,尊位也。

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

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

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

子亟去,无污我。

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 申不害者,京人也,故郑之贱臣。

学术以干韩昭侯,昭侯用为相。

内修政教,外应诸侯,十五年。

终申子之身,国治兵强,无侵韩者。

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

著书二篇,号曰申子。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

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

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

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

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

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执势以御其臣下,富国强兵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

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

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

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

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

然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

说难曰: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难也。

又非吾辩之难能明吾意之难也。

又非吾敢横失能尽之难也。

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

所说出于厚利者也。

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

所说实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

若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

此之不可不知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

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则身危。

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亡,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是者身危。

夫贵人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则身危。

彼显有所出事,乃自以为也故,说者与知焉,则身危。

强之以其所必不为,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

故曰: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

与之论细人,则以为粥权。

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

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

径省其辞,则不知而屈之。

泛滥博文,则多而久之。

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

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

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敬,而灭其所丑。

彼自知其计,则毋以其失穷之。

自勇其断,则毋以其敌怒之。

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

规异事与同计,誉异人与同行者,则以饰之无伤也。

有与同失者,则明饰其无失也。

大忠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排,乃后申其辩知焉。

此所以亲近不疑,知尽之难也。

得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交争而不罪,乃明计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伊尹为庖,百里奚为虏,皆所由干其上也。

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犹不能无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则非能仕之所设也。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

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

因问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

”关其思曰:“胡可伐。

”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

”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

郑人袭胡,取之。

此二说者,其知皆当矣,然而甚者为戮,薄者见疑。

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

昔者弥子瑕见爱于卫君。

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至刖。

既而弥子之母病,人闻,往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而出。

君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

”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

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

”及弥子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

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余桃。

”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前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至变也。

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

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

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人或传其书至秦。

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

”秦因急攻韩。

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

秦王悦之,未信用。

李斯、姚贾害之,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

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

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

”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

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

韩非欲自陈,不得见。

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申子、韩子皆著书,传于后世,学者多有。

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太史公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

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

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

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

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伯阳立教,清净无为。

道尊东鲁,迹窜西垂。

庄蒙栩栩,申害卑卑。

刑名有术,说难极知。

悲彼周防,终亡李斯。

史记·七十列传·伯夷列传

〔司马迁〕 〔汉〕

夫学者载籍极博。

尤考信于六艺。

《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

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

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

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

”此何以称焉?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

其传曰: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齐。

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

”遂逃去。

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

国人立其中子。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

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左右欲兵之。

太公曰:“此义人也。

”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

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

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

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

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

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亦各从其志也。

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举世混浊,清士乃见。

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

”同明相照,同类相求。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

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

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

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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