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田单列传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

湣王时,单为临菑市掾,不见知。

及燕使乐毅伐破齐,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

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

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以轊折车败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

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

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

淖齿既杀湣王于莒,因坚守,距燕军,数年不下。

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败死。

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

”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顷之,燕昭王卒,惠王立,与乐毅有隙。

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

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

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

齐人所惧,惟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

“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

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

燕人怪之。

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

”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

”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

”因反走。

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师事之。

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

”田单曰:“子勿言也!

”因师之。

每出约束,必称神师。

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

与我战,即墨败矣。

”燕人闻之,如其言。

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

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为寒心。

”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

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

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

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

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原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

”燕将大喜,许之。

燕军由此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烧其端。

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

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

牛尾炬火光明炫燿,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

五千人因衔枚击之,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

燕军大骇,败走。

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

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

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

而齐七十馀城皆复为齐。

乃迎襄王于莒,入临菑而听政。

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

善之者,出奇无穷。

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

夫始如处女,适人开户。

后如脱兔,适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为人灌园。

嬓女怜而善遇之。

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

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以王蠋之故。

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蠋固谢。

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

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于野。

国既破亡,吾不能存。

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

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遂经其颈于树枝,自奋绝脰而死。

齐亡大夫闻之,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于燕,况在位食禄者乎!

”乃相聚如莒,求诸子,立为襄王。

《索隐述赞》军法以正,实尚奇兵。

断轴自免,反间先行。

群鸟或众,五牛扬旌。

卒破骑劫,皆复齐城。

襄王嗣位,乃封安平。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田单这人,齐王田氏宗室的远房亲属(齐原为姜姓诸侯国,战国初年齐相田和正式夺取政权)。闵王时代,田单为临淄(齐国都城)管理市场的辅助人员,不被人知晓。等到燕国派乐毅攻败齐国,后来不久退守莒城。燕国军队迅速地长途进军(指没有遇到抵抗)平定齐国绝大部分地区,而田单逃奔安平(城邑名),让同一家族的人把轴两头的尖端部分锯断,再用铁箍包住。待到燕国军队攻打安平,城墙倒塌,齐人奔逃,抢路逃跑,由于车轴头被撞断,车子也就毁坏了,被燕军所俘虏。惟有田单宗族之人由于铁帽包住了车轴的缘故,得以逃脱。往东逃到即墨,据城坚守。燕军已经使齐国其他城邑全都投降了,只有莒城和即墨没有攻下。燕军听说齐王在莒,合兵攻打它。淖齿(楚国派将军淖齿救齐,他却乘机杀掉闵王,与燕人分占齐国领土和珍宝)已杀闵王于莒城,因为坚守抵抗燕军,数年没被攻下。燕国率军向东围困即墨。即墨的长官出城与燕军作战,战败而死。城中共同推举田单,说:“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以保全,熟悉兵法。”拥戴他做将军,凭即墨来抵抗燕军。过了不久,燕昭王死了。惠王即位,与乐毅有隔阂。田单听说它,对燕国施用反间计,扬言说:“齐王已死,城邑没有攻下的城只有两座了。乐毅害怕被杀而不敢回去,不过用继续攻打齐国做幌子,实际是想联合即墨和莒的守军,自己来做齐王。齐人没有归附,所以暂且缓攻即墨以等待王齐之事。齐人所害怕的,是只怕别的将领来了,那样即墨城就毁灭了。燕王以为这是对的,使骑劫代替乐毅。乐毅被夺兵权,不敢回燕国,于是回到故国赵国,骑劫代乐毅,燕人士卒多不服,愤愤不平。于是田单命令城里百姓每家吃饭的时候必须在庭院中摆出饭菜来祭祀他们的祖先,飞鸟都吸引得在城内上空盘旋,并飞下来啄食物。燕人对此感到奇怪,田单因此扬言说:“这是有神人下来教导我。”于是命令城中人说:“会有神人来做我的老师。”有一名士兵说:“我可以当老师吗?”于是回身就跑。田单于是就起身,把那个士兵拉回来,请他面朝东坐著,以对待老师的态度来侍奉他。士兵说:“我欺骗您,实在没有能力。”田单说:“你不要说破了。”于是以他为师。每当发布约束军民的命令,一定宣称是神师的旨意。于是扬言说:“我只害怕燕军将所俘虏的齐国士兵割掉鼻子,并把他们放在燕军前面的行列来同齐军作战,即墨(会因此而)被攻下了。”燕人听说了它,按照田单散布的话去做。城中的人看见齐国那些投降燕军的人都被割掉鼻子,都愤怒,坚守害怕被活捉。田单施用反间计说:“我害怕燕军挖掘我们城外的坟墓,侮辱我们的祖先,当会为此感到痛心。”燕军挖掘全部的坟墓,焚烧死尸。即墨人从城上望见,都流泪哭泣,都想出战,怒气自然比原来大了十倍。田单知道士兵激起了斗志,可以用于作战了,就亲身拿著筑板和铁锹参加修建防御工事,和士兵分担辛劳。把妻妾编在军队里服役,要他们把饮食全都拿来犒劳将士。令披甲的士兵埋伏,使老弱妇幼登城,派遣使者向燕约定投降,燕军都高呼万岁。田单又收集百姓的黄金得到千镒,命令即墨的富豪赠给骑劫,说:“即墨立刻投降,希望不要掳掠我同族的妻妾,令他们安居。”骑劫非常高兴,答应他。燕军由此而更加松懈。田单于是在城内收集到一千多头牛,叫人做了深红色绸衣给牛穿上,上面画著五颜六色的龙形花纹,把锋利的尖刀绑在牛角上,把淋了油脂的芦苇扎在牛尾上,再给芦苇梢点火燃烧。在城墙上挖数十个洞,夜晚放开牛,壮士五千人跟随在牛的后面。牛尾灼热,愤怒地冲向燕军。牛尾上有火把,明亮耀眼,燕军看见狂奔的火牛全身都是龙纹,被它冲撞的不是死就是伤。五千人因含著枚攻击燕军,而城中擂鼓呐喊追击燕军,老弱都击打家中各种铜制器具制造声响,声音震天动地。燕军非常惊惧,失败逃走。齐人接著诛杀对方的将领骑劫。燕军混乱奔走,齐人追杀逃跑败北的人,都脱离燕国的镇压,复归齐国。田单的兵力一天比一天更加多了,乘著胜利的威势,燕军天天败逃,终于退到了黄河北岸燕国的境内(河上:指齐国的西北界),而齐国的七十多座城邑又成为齐国领土。于是迎接襄王(闵王子,名法章)到莒城,进入临淄处理政事。襄王封赏田单,号称安平君。太史公说:“战争是用正面的军队同敌人交战,用出敌不意的奇兵取胜。会用兵的人能出奇谋而变化无穷;奇正相互转化,就像玉环一样,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用兵开始时要像柔弱安静的少女,使敌人轻慢疏忽,大开营门(不作防备)(适:通“敌”);后来敌人中计,自己就要像狡兔脱逃那样快速进击,使敌人来不及抵挡(距:通“拒”),这是田单所说的啊!当初,在淖齿杀死齐湣王的时候,莒城人访求齐湣王的儿子法章,在太史嬓(jiǎo皎)的家里找到了他,他正在替人家种地浇田。太史嬓的女儿喜欢他并对他很好。后来法章就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她,她就和法章私通了。等到莒城人共同拥立法章为齐王,以莒城抗击燕军,太史嬓的女儿就被立为王后,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君王后”。燕军在开始攻入齐国的时候,听说画邑人王蠋有才有德,就命令军队说:“在画邑周围三十里之内不许进入。”这是因为王蠋是画邑人的缘故。不久,燕国又派人对王蠋说:“齐国有许多人都称颂您的高尚品德,我们要任用您为将军,还封赏给您一万户的食邑。”王蠋坚决推辞,不肯接受。燕国人说:“您若不肯接受的话,我们就要带领大军,屠平画邑!”王蠋说:“尽忠的臣子不能侍奉两个君主,贞烈的女子不能再嫁第二个丈夫。齐王不听从我的劝谏,所以我才隐居在乡间种田。齐国已经破亡,我不能使它复存,现在你们又用武力劫持我当你们的将领,我若是答应了,就是帮助坏人干坏事。与其活着干这不义之事,还不如受烹刑死了更好!”然后他就把自己的脖子吊在树枝上,奋力挣扎,扭断脖子死去。齐国那些四散奔逃的官员们听到这件事,说:“王蠋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尚且能坚守节操,不向燕人屈服称臣,更何况我们这些享受国家俸禄的在职官员了!”于是他们就聚集在一起,赶赴莒城,寻求齐湣王的儿子,拥立他为齐襄王。


注释

诸田:指齐王田氏宗族的各个分支。疏属:血缘比较远的宗族。见知:被人了解,受重用。傅铁笼:用铁箍紧紧套住。争涂:争路而逃。涂,通“途”。轊(wèi):车轴末端。距:通“拒”。抗拒。有隙:在感情上有不和。纵:发,放,行使。反间:利用间谍离间敌方内部,使其落入我方圈套而取胜。南面:古以坐朝南为尊位,故天子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南面而坐。故后又泛指帝王或大臣的统治为南面。王齐:在齐国称王。王,用如动词。反:同“返”。返回。乡:通“向”。约束:规约,行使指挥权。劓:割去鼻子,古代五刑之一。僇:羞辱。垄墓:坟墓。版插:筑土墙的工具和挖土的工具。行伍:军队的代称。因古时军队中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飨:用酒食招待人。溢:同“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镒。安堵:相安,安居。绛缯衣:大红色丝帛制成的被服。炬火:火把。衔枚:枚的形状如筷子,横衔口中,以禁止喧哗,古时军中常用。追亡逐北:追击败逃的敌人。亡:逃跑。北:败逃。适:通“敌”。敌人。通:私通。烹:用鼎锅把人煮死,古代的一种酷刑。经:上吊,自缢。脰:脖颈。布衣:平民百姓。北面:古时君见臣、尊长见卑幼,南面而坐,因此以北面指向人称臣。食禄者:指拿国家俸禄的人,即当官的人。如:往……;到……。


简介

《田单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收录于《史记》中。是田单一个人的传记,主要记述了战国时期齐国将领田单率领即墨军民击败燕军的经过。田单生卒年不详,齐国临茁(今山东省淄博市东北)人。齐国田氏的远族。战国后期齐国杰出的军事家。初为小吏,后被拥立为齐将。田单处事用兵以“奇”胜,善用智术。以功封安平君,任国相。田单的火牛阵,创造了中国军事史上高度发挥主观能动性,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堪称战史奇观。司马迁在《史记·田单列传》中形容其“夫始如处女,适人开户;后如脱兔,适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清《睢州志·浮香阁轶闻绝句之十七·袁参政枢(袁可立子)》:“升平父老能传说,亲见田单破敌时。”



史记·七十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

〔司马迁〕 〔汉〕

鲁仲连者,齐人也。

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

游于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馀万,秦兵遂东围邯郸。

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

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彊为帝,已而复归帝。

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

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

”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柰何?

”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

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

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

胜也何敢言事!

”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

梁客新垣衍安在?

吾请为君责而归之。

”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

”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

”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

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原见鲁仲连先生。

”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

”新垣衍许诺。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

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

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

”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

众人不知,则为一身。

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

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

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柰何?

”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

”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

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

”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

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

”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

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

居岁馀,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

东籓之臣因齐后至,则斫。

’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

’卒为天下笑。

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

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

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

畏之也。

”鲁仲连曰:“呜呼!

梁之比于秦若仆邪?

”新垣衍曰:“然。

”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

”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

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

”鲁仲鲁曰:“固也,吾将言之。

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

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

鄂侯争之彊,辩之疾,故脯鄂侯。

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

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

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

’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

’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吾君?

彼吾君者,天子也。

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

’鲁人投其籥,不果纳。

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

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

’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

’固不敢入于邹。

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

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

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

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

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

处梁之宫。

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

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 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

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

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

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

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

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

”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其后二十馀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

齐田单攻聊城岁馀,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

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

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

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

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

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

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

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原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

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

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

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

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

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

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

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

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

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

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

能见于天下。

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

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

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

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

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

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

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原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

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

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

束缚桎梏,辱也。

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

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

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

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

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

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

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

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

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

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

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

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

原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

欲归燕,已有隙,恐诛。

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

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

”乃自杀。

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

归而言鲁连,欲爵之。

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 邹阳者,齐人也。

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

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

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

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

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

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

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

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

今臣尽忠竭诚,毕议原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

原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

李斯竭忠,胡亥极刑。

是以箕子详狂,接舆辟世,恐遭此患也。

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

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原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何则?

知与不知也。

故昔樊于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

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

夫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

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

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

何则?

诚有以相知也。

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王按剑而怒,食以夬騠。

白圭显于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

何则?

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

昔者司马喜髌脚于宋,卒相中山。

范睢摺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自沉于河,徐衍负石入海。

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缪公委之以政。

甯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

此二人者,岂借宦于朝,假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

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

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

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

何则?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彊威、宣。

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

公听并观,垂名当世。

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

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

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于田常之贤。

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复就于天下。

何则?

欲善无厌也。

夫晋文公亲其雠,彊霸诸侯。

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

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彊天下,而卒车裂之。

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

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

今人主诚能去骄泬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

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

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

何则?

无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

何则?

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

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

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

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

何则?

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于威重之权,主于位势之贵,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

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鲁连达士,高才远致。

释难解纷,辞禄肆志。

齐将挫辩,燕军沮气。

邹子遇谗,见诋狱吏。

慷慨献说,时王所器。

史记·七十列传·屈原贾生列传

〔司马迁〕 〔汉〕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为楚怀王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

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

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

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

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

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

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

」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

」楚使怒去,归告怀王。

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丐,遂取楚之汉中地。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

魏闻之,袭楚至邓。

楚兵惧,自秦归。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

」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

」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

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

」怀王卒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

亡走赵,赵不内。

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

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此不知人之祸也。

《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

王明,并受其福。

」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

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

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 乃作《怀沙》之赋。

其辞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眴兮窈窈,孔静幽墨。

冤结纡轸兮,离悯之长鞠。

抚情效志兮,俯诎以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

章画职墨兮,前度未改。

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

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

玄文幽处兮,蒙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

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兮,鸡雉翔舞。

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

夫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

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

诽骏疑桀兮,固庸态也。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

重华不可牾兮,孰知余之从容!

迸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

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彊。

离湣而不迁兮,愿志之有象。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

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

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

曾吟恒悲兮,永叹慨兮。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

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

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馀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

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

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 于是怀石遂自(投)[沈]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沈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贾生名谊,雒阳人也。

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

吴廷尉为河南守,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

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徵为廷尉。

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

文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贾生年二十馀,最为少。

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

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

孝文帝说之,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

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

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

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

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

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其辞曰: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

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

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

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

呜呼哀哉,逢时不祥!

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

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蹠廉。

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铦。

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

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

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

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

凤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缩而远去。

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

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蚁与蛭螾?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

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德而下之。

见细德之险(微)[徵]兮,摇增翮逝而去之。

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

横江湖之鳣鲟兮,固将制于蚁蝼。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

楚人命鸮曰「服」。

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

其辞曰: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闲暇。

异物来集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策言其度。

曰「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

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

吉乎告我,凶言其菑。

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

」服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

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

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

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彼吴彊大兮,夫差以败。

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

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

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

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

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

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

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

大专盘物兮,坱轧无垠。

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

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

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

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

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

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

述迫之徒兮,或趋西东。

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

拘士系俗兮,攌如囚拘。

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

众人或或兮,好恶积意。

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

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

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

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

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

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

细故遰葪兮,何足以疑!

后岁馀,贾生徵见。

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

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

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

至夜半,文帝前席。

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

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

贾生谏,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

贾生数上疏,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

文帝不听。

居数年,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后。

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馀,亦死。

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

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

至孝昭时,列为九卿。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读服乌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史记·七十列传·吕不韦列传

〔司马迁〕 〔汉〕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

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

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

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

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无子。

安国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爱。

子楚为秦质子于赵。

秦数攻赵,赵不甚礼子楚。

子楚,秦诸庶孽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

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

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

”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

”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

”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

吕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

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适嗣者独华阳夫人耳。

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

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

”子楚曰:“然。

为之柰何?

”吕不韦曰:“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

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适嗣。

”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 吕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

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

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

夫人大喜。

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适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

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

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适,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适,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

”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间,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

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原得子楚立以为适嗣,以托妾身。

”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适嗣。

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餽遗子楚,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于诸侯。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

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

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

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

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

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

亡赴秦军,遂以得归。

赵欲杀子楚妻子。

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

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

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

庄襄王所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

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

秦王年少,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

不韦家僮万人。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

吕不韦以秦之彊,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

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

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

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

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

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太后。

太后闻,果欲私得之。

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告之。

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

”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

太后私与通,绝爱之。

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

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嫪毐。

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

始皇七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

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

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

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

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

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

九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

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

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

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

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

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

君何亲于秦?

号称仲父。

其与家属徙处蜀!

”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鸩而死。

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毐皆已死,乃皆复归嫪毐舍人迁蜀者。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茝阳。

太史公曰:不韦及嫪毐贵,封号文信侯。

人之告嫪毐,毐闻之。

秦王验左右,未发。

上之雍郊,嫪毐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发卒以反蕲年宫。

发吏攻毐,毐败亡走,追斩之好畤,遂灭其宗。

而吕不韦由此绌矣。

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

索隐述赞:不韦钓奇,委质子楚。

华阳立嗣,邯郸献女。

及封河南,乃号仲父。

徙蜀惩谤,悬金作语。

筹策既成,富贵斯取。

史记·七十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

〔司马迁〕 〔汉〕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

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

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

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

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

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

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

”王问:“何以知之?

”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

’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

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

’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

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

”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

”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

”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

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王曰:“谁可使者?

”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

城入赵而璧留秦。

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

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

议不欲予秦璧。

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

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

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

何者?

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

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

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

”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

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

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

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

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

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

”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

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

赵王畏秦,欲毋行。

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

”赵王遂行,相如从。

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

”赵王鼓瑟。

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

”秦王怒,不许。

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

秦王不肯击缻。

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

”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

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

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

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

”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

”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

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

”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

”相如闻,不肯与会。

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

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

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

臣等不肖,请辞去。

”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

”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

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

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

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

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

”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是岁,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

居二年,廉颇复伐齐几,拔之。

后三年,廉颇攻魏之防陵、安阳,拔之。

后四年,蔺相如将而攻齐,至平邑而罢。

其明年,赵奢破秦军阏与下。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

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

平原君怒,将杀奢。

奢因说曰:“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

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

”平原君以为贤,言之于王。

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秦伐韩,军于阏与。

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

”对曰:“道远险狭,难救。

”又召乐乘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

又召问赵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王乃令赵奢将,救之。

兵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

”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

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赵奢立斩之。

坚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

秦间来入,赵奢善食而遣之。

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

”赵奢既已遣秦间,乃卷甲而趋之,二日一夜至,令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

军垒成,秦人闻之,悉甲而至。

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曰:“内之。

”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

不然,必败。

”赵奢曰:“请受令。

”许历曰:“请就鈇质之诛。

”赵奢曰:“胥后令邯郸。

”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山上者胜,后至者败。

”赵奢许诺,即发万人趋之。

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

秦军解而走,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以许历为国尉。

赵奢于是与廉颇、蔺相如同位。

后四年,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

七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时赵奢已死,而蔺相如病笃,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

秦数挑战,廉颇不肯。

赵王信秦之间。

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

”赵王因以括为将,代廉颇。

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

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

”赵王不听,遂将之。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

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

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

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

”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将。

”王曰:“何以?

”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

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

王以为何如其父?

父子异心,愿王勿遣。

”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

”括母因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

”王许诺。

赵括既代廉颇,悉更约束,易置军吏。

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详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

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

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坑之。

赵前后所亡凡四十五万。

明年,秦兵遂围邯郸,岁馀,几不得脱。

赖楚、魏诸侯来救,乃得解邯郸之围。

赵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

自邯郸围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谋,曰“赵壮者尽于长平,其孤未壮”,举兵击赵。

赵使廉颇将,击,大破燕军于鄗,杀栗腹,遂围燕。

燕割五城请和,乃听之。

赵以尉文封廉颇为信平君,为假相国。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

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

廉颇曰:“客退矣!

”客曰:“吁!

君何见之晚也?

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居六年,赵使廉颇伐魏之繁阳,拔之。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

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

廉颇遂奔魏之大梁。

其明年,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

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

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

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

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

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

”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楚闻廉颇在魏,阴使人迎之。

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

”廉颇卒死于寿春。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

常居代雁门,备匈奴。

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

日击数牛飨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

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

”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

如是数岁,亦不亡失。

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

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

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

岁馀,匈奴每来,出战。

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

复请李牧。

牧杜门不出,固称疾。

赵王乃复强起使将兵。

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

”王许之。

李牧至,如故约。

匈奴数岁无所得。

终以为怯。

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

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

大纵畜牧,人民满野。

匈奴小入,详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

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

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馀万骑。

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

其后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赵悼襄王元年,廉颇既亡入魏,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

居二年,庞暖破燕军,杀剧辛。

后七年,秦破杀赵将扈辄于武遂,斩首十万。

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军于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齮。

封李牧为武安君。

居三年,秦攻番吾,李牧击破秦军,南距韩、魏。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剪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

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

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

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

废司马尚。

后三月,王剪因急击赵,大破杀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

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

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史记·七十列传·乐毅列传

〔司马迁〕 〔汉〕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

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

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

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

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适魏。

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

燕国小,辟远,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

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

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当是时,齐湣王彊,南败楚相唐眛于重丘,西摧三晋于观津,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

与秦昭王争重为帝,已而复归之。

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

湣王自矜,百姓弗堪。

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

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

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

”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说秦以伐齐之利。

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

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

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

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

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

乐毅独留徇齐,齐皆城守。

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

燕昭王大说,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

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

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

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

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

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

”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

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

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

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入于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

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

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

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

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

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

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

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

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

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

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

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

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

”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

练于兵甲,习于战攻。

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

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

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

”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

顾反命,起兵击齐。

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

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

轻卒锐兵,长驱至国。

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

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

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

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

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

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

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

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

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

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

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

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

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

忠臣去国,不絜其名。

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

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唯君王之留意焉。

于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间为昌国君。

而乐毅往来复通燕,燕、赵以为客卿。

乐毅卒于赵。

乐间居燕三十余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间。

乐间曰:“赵,四战之国也,其民习兵,伐之不可。

”燕王不听,遂伐赵。

赵使廉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于鄗,禽栗腹、乐乘。

乐乘者,乐间之宗也。

于是乐间奔赵,赵遂围燕。

燕重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乐间,乐间既在赵,乃遗乐间书曰:“纣之时,箕子不用,犯谏不怠,以冀其听。

商容不达,身祇辱焉,以冀其变。

及民志不入,狱囚自出,然后二子退隐。

故纣负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

何者?

其忧患之尽矣。

今寡人虽愚,不若纣之暴也。

燕民虽乱,不若殷民之甚也。

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

二者,寡人不为君取也。

” 乐间、乐乘怨燕不听其计,二人卒留赵。

赵封乐乘为武襄君。

其明年,乐乘、廉颇为赵围燕,燕重礼以和,乃解。

后五岁,赵孝成王卒。

襄王使乐乘代廉颇。

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

其后十六年而秦灭赵。

其后二十余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后世乎?

”对曰:“有乐叔。

”高帝封之乐卿,号曰华成君。

华成君,乐毅之孙也。

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

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

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

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

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

昌国忠谠,人臣所无。

连兵五国,济西为墟。

燕王受间,空闻报书。

义士慷慨,明君轼闾。

间、乘继将,芳规不渝。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