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子规啼破城楼月

子规啼破城楼月,画船晓载笙歌发。

两岸荔枝红,万家烟雨中。

佳人相对泣,泪下罗衣湿。

从此信音稀,岭南无雁飞。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在梦中被子规鸟的啼叫唤醒,抬头向窗外望去,城楼上挂着一弯残月,仿佛被子规鸟啼破了似的。我乘着华丽的船就要出发,江水清澈,两岸的荔枝,娇红欲滴;蒙蒙的细雨,笼罩万家。在别离之时,佳人与我相对而泣,热泪滚滚,打湿了锦衣。此去一别,天各一方,不知何日重逢。岭南偏远,鸿雁难以飞到,想必书信稀少。


注释

罗衣:轻软丝织品制成的衣服。岭南:在五岭以南的广大地区,包括现在的广东、广西全境,以及湖南、江西等省的部分地区。



菩萨蛮·阑风伏雨催寒食

〔纳兰性德〕 〔清〕

阑风伏雨催寒食,樱桃一夜花狼藉。

刚与病相宜,锁窗薰绣衣。

画眉烦女伴,央及流莺唤。

半晌试开奁,娇多直自嫌。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曹雪芹〕 〔清〕

此开卷第一回也。

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故曰「甄士隐」云云。

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

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

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

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

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

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

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

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

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

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

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

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

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

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

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

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

」石道:「自然,自然。

」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

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

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

你道好否?

」石头听了,感谢不尽。

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

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

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

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

」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

」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

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

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

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

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

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

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

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

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

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

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

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

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

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

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

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

我师意为何如?

」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

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

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

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

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

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

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

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

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

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

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

」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

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

」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

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

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

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

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

实未闻有还泪之说。

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

」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

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

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

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

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

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

」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

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

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

」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

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

」士隐听了,不便再问。

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

」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

」说着,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

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

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

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

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

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

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

」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

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

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那僧道:「最妙,最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

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

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

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

」士隐笑道:「非也。

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

」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

小童献茶。

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

」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

」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

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

」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

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

雨村不觉看的呆了。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

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

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

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

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

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

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

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

」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

」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

」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

」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

」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

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

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

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

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

可贺,可贺!

」乃亲斟一斗为贺。

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

」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

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

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

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

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

」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

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

」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

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

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

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

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

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

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

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

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

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

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

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

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

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

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

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

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

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

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

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

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

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

只听见些『好』『了』『好』『了』。

」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

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若不了,便不好。

若要好,须是了。

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

因笑道:「且住!

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

」道人笑道:「你解,你解。

」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

」士隐便说一声「走罢!

」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

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

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

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

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

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

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

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

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

」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曹雪芹〕 〔清〕

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

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

”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

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

”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

”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

封家人个个都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

众人忙问端的。

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

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

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

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

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

’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

”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

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

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

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

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

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

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

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

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

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

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

龙颜大怒,即批革职。

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

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

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

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

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

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

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

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

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

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

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

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

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

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

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

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

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

”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

雨村见了,便不在意。

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

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

”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

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

弟竟不知。

今日偶遇,真奇缘也。

”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

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

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

”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

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

”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

”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

”雨村问是谁家。

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

”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

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

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

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

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

”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

”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

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

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

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

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像不同。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

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这还是小事。

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

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

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

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

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

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

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

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

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

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

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

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

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

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

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

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

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

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

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

’因此便大不喜悦。

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

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

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

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你道好笑不好笑?

将来色鬼无疑了!

”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

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

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

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

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

运生世治,劫生世危。

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

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

大仁者,修治天下。

大恶者,挠乱天下。

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

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

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

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

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

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

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

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

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

”雨村道:“正是这意。

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

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

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

”子兴道:“谁人不知!

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

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

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

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

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

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

’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

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

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

’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

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

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

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

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

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

你岂不愧些!

’他回答的最妙。

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

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

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

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

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

”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

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

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

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

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

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

”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

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

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

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

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

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

”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

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

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

”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

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

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 雨村道:“正是。

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

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

”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

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

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

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

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

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

”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

”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

”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

”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

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

”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

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

特来报个喜信的。

”雨村忙回头看时——

菩萨蛮·白日惊飙冬已半

〔纳兰性德〕 〔清〕

惊飙掠地冬将半,解鞍正值昏鸦乱。

冰合大河流,茫茫一片愁。

烧痕空极望,鼓角高城上。

明日近长安,客心愁未阑。

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

〔纳兰性德〕 〔清〕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

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

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

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

此生着几緉屐,谁识卧游心?

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

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