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

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故曰「甄士隐」云云。

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

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

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

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

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

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

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

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

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

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

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

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

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

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

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

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

」石道:「自然,自然。

」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

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

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

你道好否?

」石头听了,感谢不尽。

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

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

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

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

」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

」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

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

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

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

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

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

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

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

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

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

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

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

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

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

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

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

我师意为何如?

」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

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

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

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

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

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

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

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

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

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

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

」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

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

」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

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

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

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

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

实未闻有还泪之说。

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

」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

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

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

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

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

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

」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

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

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

」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

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

」士隐听了,不便再问。

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

」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

」说着,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

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

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

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

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

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

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

」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

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

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那僧道:「最妙,最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

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

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

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

」士隐笑道:「非也。

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

」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

小童献茶。

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

」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

」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

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

」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

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

雨村不觉看的呆了。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

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

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

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

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

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

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

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

」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

」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

」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

」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

」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

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

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

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

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

可贺,可贺!

」乃亲斟一斗为贺。

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

」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

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

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

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

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

」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

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

」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

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

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

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

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

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

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

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

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

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

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

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

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

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

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

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

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

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

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

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

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

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

只听见些『好』『了』『好』『了』。

」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

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若不了,便不好。

若要好,须是了。

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

因笑道:「且住!

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

」道人笑道:「你解,你解。

」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

」士隐便说一声「走罢!

」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

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

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

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

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

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

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

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

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

」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曹雪芹〕 〔清〕

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

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

”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

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

”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

”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

封家人个个都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

众人忙问端的。

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

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

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

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

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

’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

”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

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

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

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

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

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

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

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

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

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

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

龙颜大怒,即批革职。

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

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

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

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

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

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

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

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

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

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

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

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

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

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

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

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

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

”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

雨村见了,便不在意。

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

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

”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

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

弟竟不知。

今日偶遇,真奇缘也。

”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

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

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

”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

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

”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

”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

”雨村问是谁家。

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

”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

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

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

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

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

”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

”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

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

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

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

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像不同。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

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这还是小事。

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

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

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

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

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

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

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

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

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

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

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

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

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

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

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

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

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

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

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

’因此便大不喜悦。

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

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

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

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你道好笑不好笑?

将来色鬼无疑了!

”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

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

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

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

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

运生世治,劫生世危。

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

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

大仁者,修治天下。

大恶者,挠乱天下。

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

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

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

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

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

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

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

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

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

”雨村道:“正是这意。

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

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

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

”子兴道:“谁人不知!

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

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

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

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

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

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

’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

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

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

’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

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

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

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

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

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

你岂不愧些!

’他回答的最妙。

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

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

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

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

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

”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

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

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

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

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

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

”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

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

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

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

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

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

”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

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

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

”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

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

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 雨村道:“正是。

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

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

”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

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

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

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

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

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

”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

”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

”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

”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

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

”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

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

特来报个喜信的。

”雨村忙回头看时——

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曹雪芹〕 〔清〕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 号张如圭者。

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

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

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

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

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

但请放心。

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

”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

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

”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

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

”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

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

”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

”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

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

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

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

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

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

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

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

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

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

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

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

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

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

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

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

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

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

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

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

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

--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

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黛玉一一拜见过。

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

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

”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

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

丫鬟们斟上茶来。

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

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

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

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

”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

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

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

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

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

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

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

”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

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

”说着,便用帕拭泪。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

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

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

该打,该打!

”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

可也上过学?

现吃什么药?

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

”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

带了几个人来?

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

熙凤亲为捧茶捧果。

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

”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

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

”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

”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

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

”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

”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

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

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

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

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

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

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

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

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

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

再坐一刻,便告辞。

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

望舅母容谅。

”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

”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

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

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

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

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ы彝,一边是玻璃{台皿}。

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

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

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

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

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

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

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

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

”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

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

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

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

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

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

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

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

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

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

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

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

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

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

所以嘱咐你别睬他。

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

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

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

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

”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

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

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

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

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

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

贾母命王夫人坐了。

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

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

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

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

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

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

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

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

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

”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

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

”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

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赖心}人物,懵懂顽童?

--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

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

”宝玉即转身去了。

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

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

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

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

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

”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

”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

”黛玉便说了名。

宝玉又问表字。

黛玉道:“无字。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探春便问何出。

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

’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

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

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

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

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

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

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

你如今怎比得他?

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

”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

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

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

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

”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

”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

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

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

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褕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

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

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

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

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

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

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黛玉忙让:“姐姐请坐。

”袭人在床沿上坐了。

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

’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

”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

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

快别多心!

”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

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

上面还有字迹?

”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

等我拿来你看便知。

”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

”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

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

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红楼梦·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曹雪芹〕 〔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

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

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

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

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

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

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

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

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

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

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

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

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

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

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

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

”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

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

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

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

”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

”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

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

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

”又让坐了好谈。

这门子不敢坐。

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

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

”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

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

”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

我竟不知。

”门子道:“这还了得!

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

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

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

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

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

”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

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

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 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

”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

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

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

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

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

老爷如今拿谁去?

”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

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

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

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

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

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

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

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

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

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

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

”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

”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

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

”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

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

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

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疒计〉,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

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

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

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

’这可无疑了。

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

’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

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

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

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

’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

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

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

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

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

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

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

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

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

”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

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

”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

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

是我实不能忍为者。

”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

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

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

”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

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

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

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

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

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

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

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

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

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

老爷细想此计如何?

”雨村笑道:“不妥,不妥。

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

”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

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

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

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

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当下言不着雨村。

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

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

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

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

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

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

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

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

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

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

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

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

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

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记其日。

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

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

”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

”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

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

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

”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

”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

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

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

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

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

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

”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

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

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

”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

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

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

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

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

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

”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

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

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

”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

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

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

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

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

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

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

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

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

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菩萨蛮·阑风伏雨催寒食

〔纳兰性德〕 〔清〕

阑风伏雨催寒食,樱桃一夜花狼藉。

刚与病相宜,锁窗薰绣衣。

画眉烦女伴,央及流莺唤。

半晌试开奁,娇多直自嫌。

菩萨蛮·子规啼破城楼月

〔李师中〕 〔清〕

子规啼破城楼月,画船晓载笙歌发。

两岸荔枝红,万家烟雨中。

佳人相对泣,泪下罗衣湿。

从此信音稀,岭南无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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