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诗四首·其一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亲缘关系像树的枝叶,结交也是天然的缘分。四海之内都是兄弟,谁会成为行路人呢?何况我和你是一体的,同属于一个家族。过去我们曾是如鸳鸯一般的夫妻,如今我们是彼此相随的参与辰。过去我们常常相互接近,现在却像是胡人与秦人般遥远。只是思念即将离别,我们的恩情却日渐增添。鹿鸣是对野草的眷恋,可以比喻我们对贵客的期待。我有一瓶美酒,想要送给你这位远道而来的人。希望你能够留下来,一起品酒,畅谈此生中的亲情之道。


注释

骨肉:指兄弟。首句以叶之缘枝而生比喻兄弟骨肉天然相亲。 因:亲。这句是说结识朋友也是相亲的。 四海皆兄弟:语出《论语》“四海之内皆为兄弟”的话。此二句是说天下的人谁都不是漠不相关的陌路人。 连枝树:即“连理树”,不同根的两树枝或干连生为一名为连理。通常用连理树喻夫妇,这里用来喻兄弟。 参与辰:二星名,参星居西方,辰星(又名商星)居东方,出没两不相见。 邈:远。 胡与秦:犹言外国和中国。当时西域人称中国为“秦”。以上四句是说往日形迹亲近,今后就疏远了。 恩情:此句言情谊比平时更觉不同,平时情谊固然深厚,临别更觉难舍。 鹿鸣:《诗经·小雅》有《鹿鸣》篇,是宴宾客的诗,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蒿类)”起兴,是以鹿得食物呼唤同类比喻燕乐嘉宾。 樽:酒器。 斟酌:用勺舀酒。结尾四句是说这一樽酒本为赠远人用的,现在希望你再留一会儿酌饮此酒。


简介

《苏武诗四首》又名《苏武与李陵诗四首》。是东汉无名氏所作的四首五言古诗。这组诗和李陵的《与苏武诗三首》收入在南朝萧统《文选》卷二十九里,这七首诗是“苏李诗”的代表作。这些古诗都是送别诗,有的写友人之别、有的写夫妻之别、有的写骨肉兄弟之别,但情感都真挚动人。



苏武诗四首·其二

〔无名氏〕 〔汉〕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苏武诗四首·其三

〔无名氏〕 〔汉〕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

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

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苏武诗四首·其四

〔无名氏〕 〔汉〕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

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

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

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史记·十二本纪·五帝本纪

〔司马迁〕 〔汉〕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

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

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

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

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

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

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

三战,然后得其志。

蚩尤作乱,不用帝命。

于是黄帝乃徵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

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

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

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

西至于空桐,登鸡头。

南至于江,登熊、湘。

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

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

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

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

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

获宝鼎,迎日推策。

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

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

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

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

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

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

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德焉。

黄帝崩,葬桥山。

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

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

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

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

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

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

帝颛顼生子曰穷蝉。

颛顼崩,而玄嚣之孙高辛立,是为帝喾。

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

高辛父曰蟜极,蟜极父曰玄嚣,玄嚣父曰黄帝。

自玄嚣与蟜极皆不得在位,至高辛即帝位。

高辛于颛顼为族子。

高辛生而神灵,自言其名。

普施利物,不于其身。

聪以知远,明以察微。

顺天之义,知民之急。

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

取地之财而节用之,抚教万民而利诲之,历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

其色郁郁,其德嶷嶷。

其动也时,其服也士。

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帝喾娶陈锋氏女,生放勋。

娶娵訾氏女,生挚。

帝喾崩,而挚代立。

帝挚立,不善,崩。

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

帝尧者,放勋。

其仁如天,其知如神。

就之如日,望之如云。

富而不骄,贵而不舒。

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

能明驯德,以亲九族。

九族既睦,便章百姓。

百姓昭明,合和万国。

乃命羲、和,敬顺昊天,数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时。

分命羲仲,居郁夷,曰旸谷。

敬道日出,便程东作。

日中,星鸟,以殷中春。

其民析,鸟兽字微。

申命羲叔,居南交。

便程南为,敬致。

日永,星火,以正中夏。

其民因,鸟兽希革。

申命和仲,居西土,曰昧谷。

敬道日入,便程西成。

夜中,星虚,以正中秋。

其民夷易,鸟兽毛毨。

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

便在伏物。

日短,星昴,以正中冬。

其民燠,鸟兽氄毛。

岁三百六十六日,以闰月正四时。

信饬百官,众功皆兴。

尧曰:「谁可顺此事?

」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

」尧曰:「吁!

顽凶,不用。

」尧又曰:「谁可者?

」驩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

」尧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

」尧又曰:「嗟!

四岳:汤汤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有能使治者?

」皆曰鲧可。

尧曰:「鲧负命毁族,不可。

」岳曰:「异哉,试不可用而已。

」尧于是听岳用鲧。

九载,功用不成。

尧曰:「嗟!

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践朕位?

」岳应曰:「鄙德忝帝位。

」尧曰:「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

」众皆言于尧曰:「有矜在民闲,曰虞舜。

」尧曰:「然,朕闻之。

其何如?

」岳曰:「盲者子。

父顽,母嚚,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

」尧曰:「吾其试哉。

」于是尧妻之二女,观其德于二女。

舜饬下二女于妫汭,如妇礼。

尧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从。

乃遍入百官,百官时序。

宾于四门,四门穆穆,诸侯远方宾客皆敬。

尧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

尧以为圣,召舜曰:「女谋事至而言可绩,三年矣。

女登帝位。

」舜让于德,不怿。

正月上日,舜受终于文祖。

文祖者,尧大祖也。

于是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

舜乃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

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群神。

揖五瑞,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牧,班瑞。

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祡,望秩于山川。

遂见东方君长,合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为挚,如五器,卒乃复。

五月,南巡狩。

八月,西巡狩。

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

归,至于祖祢庙,用特牛礼。

五岁一巡狩,群后四朝。

遍告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

肇十有二州,决川。

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

眚灾过,赦。

怙终贼,刑。

钦哉,钦哉,惟刑之静哉!

驩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

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彊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

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

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

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

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

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

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于天。

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

百姓悲哀,如丧父母。

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

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

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

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

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

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

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

舜曰:「天也夫!

」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是为帝舜。

虞舜者,名曰重华。

重华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父曰帝颛顼,颛顼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

自从穷蝉以至帝舜,皆微为庶人。

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

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

及有小过,则受罪。

顺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懈。

舜,冀州之人也。

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

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

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

欲杀,不可得。

即求,尝在侧。

舜年二十以孝闻。

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

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

舜居妫汭,内行弥谨。

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

尧九男皆益笃。

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

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

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

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尧乃赐舜絺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

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

舜乃以两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

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

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

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

象曰:「本谋者象。

」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

牛羊仓廪,予父母。

」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

舜往见之。

象鄂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

」舜曰:「然,尔其庶矣!

」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

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谓之「八恺」。

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谓之「八元」。

此十六族者,世济其美,不陨其名。

至于尧,尧未能举。

舜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

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

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浑沌。

少暤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穷奇。

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梼杌。

此三族世忧之。

至于尧,尧未能去。

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

天下恶之,比之三凶。

舜宾于四门,乃流四凶族,迁于四裔,以御螭魅,于是四门辟,言毋凶人也。

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

尧老,使舜摄行天子政,巡狩。

舜得举,用事二十年,而尧使摄政。

摄政八年而尧崩。

三年丧毕,让丹朱,天下归舜。

而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自尧时而皆举用,未有分职。

于是舜乃至于文祖,谋于四岳,辟四门,明通四方耳目,命十二牧论帝德,行厚德,远佞人,则蛮夷率服。

舜谓四岳曰:「有能奋庸美尧之事者,使居官相事?

」皆曰:「伯禹为司空,可美帝功。

」舜曰:「嗟,然!

禹,汝平水土,维是勉哉。

」禹拜稽首,让于稷、契与皋陶。

舜曰:「然,往矣。

」舜曰:「弃,黎民始饥,汝后稷,播时百谷。

」舜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驯,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在宽。

」舜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轨,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

五流有度,五度三居:维明能信。

」舜曰:「谁能驯予工?

」皆曰垂可。

于是以垂为共工。

舜曰:「谁能驯予上下草木鸟兽?

」皆曰益可。

于是以益为朕虞。

益拜稽首,让于诸臣朱虎、熊罴。

舜曰:「往矣,汝谐。

」遂以朱虎、熊罴为佐。

舜曰:「嗟!

四岳,有能典朕三礼?

」皆曰伯夷可。

舜曰:「嗟!

伯夷,以汝为秩宗,夙夜维敬,直哉维静絜。

」伯夷让夔、龙。

舜曰:「然。

以夔为典乐,教稚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毋虐,简而毋傲。

诗言意,歌长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能谐,毋相夺伦,神人以和。

」夔曰:「于!

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舜曰:「龙,朕畏忌谗说殄伪,振惊朕众,命汝为纳言,夙夜出入朕命,惟信。

」舜曰:「嗟!

女二十有二人,敬哉,惟时相天事。

」三岁一考功,三考绌陟,远近众功咸兴。

分北三苗。

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皋陶为大理,平,民各伏得其实。

伯夷主礼,上下咸让。

垂主工师,百工致功。

益主虞,山泽辟。

弃主稷,百谷时茂。

契主司徒,百姓亲和。

龙主宾客,远人至。

十二牧行而九州莫敢辟违。

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

方五千里,至于荒服。

南抚交阯、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

于是禹乃兴九招之乐,致异物,凤皇来翔。

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

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

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

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

舜之践帝位,载天子旗,往朝父瞽叟,夔夔唯谨,如子道。

封弟象为诸侯。

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

十七年而崩。

三年丧毕,禹亦乃让舜子,如舜让尧子。

诸侯归之,然后禹践天子位。

尧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

服其服,礼乐如之。

以客见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专也。

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

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

帝禹为夏后而别氏,姓姒氏。

契为商,姓子氏。

弃为周,姓姬氏。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

然尚书独载尧以来。

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

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

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

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

书缺有闲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

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

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史记·十二本纪·夏本纪

〔司马迁〕 〔汉〕

夏禹,名曰文命。

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

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

禹之曾大父昌意及父鲧皆不得在帝位,为人臣。

当帝尧之时,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

尧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鲧可。

尧曰:“鲧为人负命毁族,不可。

”四岳曰:“等之未有贤于鲧者,愿帝试之。

”于是尧听四岳,用鲧治水。

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

于是帝尧乃求人,更得舜。

舜登用,摄行天子之政,巡狩。

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

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

于是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

尧崩,帝舜问四岳曰:“有能成美尧之事者使居官?

”皆曰:“伯禹为司空,可成美尧之功。

”舜曰:“嗟,然!

”命禹:“女平水土,维是勉之。

”禹拜稽首,让于契、后稷、皋陶。

舜曰:“女其往视尔事矣。

” 禹为人敏给克勤。

其德不违,其仁可亲,其言可信。

声为律,身为度,称以出。

亹亹穆穆,为纲为纪。

禹乃遂与益、后稷奉帝命,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

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

薄衣食,致孝于鬼神。

卑宫室,致费于沟淢。

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

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

令益予众庶稻,可种卑溼。

命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

食少,调有余相给,以均诸侯。

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贡,及山川之便利。

禹行自冀州始。

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

既修太原,至于岳阳。

覃怀致功,至于衡漳。

其土白壤。

赋上上错,田中中,常、卫既从,大陆既为。

鸟夷皮服。

夹右碣石,入于海。

济、河维沇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泽,雍、沮会同,桑土既蚕,于是民得下丘居土。

其土黑坟,草繇木条。

田中下,赋贞,作十有三年乃同。

其贡漆丝,其篚织文。

浮于济、漯,通于河。

海岱维青州:堣夷既略,潍、淄其道。

其土白坟,海滨广潟,厥田斥卤。

田上下,赋中上。

厥贡盐絺,海物维错,岱畎丝、枲、铅、松、怪石,莱夷为牧,其篚酓丝。

浮于汶,通于济。

海岱及淮维徐州:淮、沂其治,蒙、羽其艺。

大野既都,东原底平。

其土赤埴坟,草木渐包。

其田上中,赋中中。

贡维土五色,羽畎夏狄,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蠙珠臮鱼,其篚玄纤缟。

浮于淮、泗,通于河。

淮海维扬州:彭蠡既都,阳鸟所居。

三江既入,震泽致定。

竹箭既布。

其草惟夭,其木惟乔,其土涂泥。

田下下,赋下上上杂。

贡金三品,瑶、琨、竹箭,齿、革、羽、旄,岛夷卉服,其篚织贝,其包橘、柚锡贡。

均江海,通淮、泗。

荆及衡阳维荆州:江、汉朝宗于海。

九江甚中,沱、涔已道,云土、梦为治。

其土涂泥。

田下中,赋上下。

贡羽、旄、齿、革,金三品,杶、干、栝、柏,砺、砥、砮、丹,维箘簬、楛,三国致贡其名,包匦菁茅,其篚玄纁玑组,九江入赐大龟。

浮于江、沱、涔、(于)汉,逾于雒,至于南河。

荆河惟豫州:伊、雒、瀍、涧既入于河,荥播既都,道菏泽,被明都。

其土壤,下土坟垆。

田中上,赋杂上中。

贡漆、丝、絺、纻,其篚纤絮,锡贡磬错。

浮于雒,达于河。

华阳黑水惟梁州:汶、嶓既艺,沱、涔既道,蔡、蒙旅平,和夷厎绩。

其土青骊。

田下上,赋下中三错。

贡璆、铁、银、镂、砮、磬,熊、罴、狐、狸、织皮。

西倾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

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泾属渭汭。

漆、沮既从,沣水所同。

荆、岐已旅,终南、敦物至于鸟鼠。

原隰厎绩,至于都野。

三危既度,三苗大序。

其土黄壤。

田上上,赋中下。

贡璆、琳、琅玕。

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汭。

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序。

道九山:汧及岐至于荆山,逾于河。

壶口、雷首至于太岳。

砥柱、析城至于王屋。

太行、常山至于碣石,入于海。

西倾、朱圉、鸟鼠至于太华。

熊耳、外方、桐柏至于负尾。

道嶓冢,至于荆山。

内方至于大别。

汶山之阳至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

道九川: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

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

道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华阴,东至砥柱,又东至于盟津,东过雒汭,至于大邳,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

嶓冢道瀁,东流为汉,又东为苍浪之水,过三澨,入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

汶山道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醴,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

道沇水,东为济,入于河,泆为荥,东出陶丘北,又东至于荷,又东北会于汶,又东北入于海。

道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

道渭自鸟鼠同穴,东会于沣,又东北至于泾,东过漆、沮,入于河。

道雒自熊耳,东北会于涧、瀍,又东会于伊,东北入于河。

于是九州攸同,四奥既居,九山刊旅,九川涤原,九泽既陂,四海会同。

六府甚修,众土交正,致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

中国赐土姓:“祗台德先,不距朕行。

” 令天子之国以外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緫,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

甸服外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任国,三百里诸侯。

侯服外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

绥服外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

要服外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

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

于是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

天下于是太平治。

皋陶作士以理民。

帝舜朝,禹、伯夷、皋陶相与语帝前。

皋陶述其谋曰:“信其道德,谋明辅和。

”禹曰:“然,如何?

”皋陶曰:“于!

慎其身修,思长,敦序九族,众明高翼,近可远在已。

”禹拜美言,曰:“然。

”皋陶曰:“于!

在知人,在安民。

”禹曰:“吁!

皆若是,惟帝其难之。

知人则智,能官人。

能安民则惠,黎民怀之。

能知能惠,何忧乎驩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善色佞人?

”皋陶曰:“然,于!

亦行有九德,亦言其有德。

”乃言曰:“始事事,宽而栗,柔而立,愿而共,治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实,强而义,章其有常,吉哉。

日宣三德,蚤夜翊明有家。

日严振敬六德,亮采有国。

翕受普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吏肃谨。

毋教邪淫奇谋。

非其人居其官,是谓乱天事。

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

吾言厎可行乎?

”禹曰:“女言致可绩行。

”皋陶曰:“余未有知,思赞道哉。

” 帝舜谓禹曰:“女亦昌言。

”禹拜曰:“于,予何言!

予思日孳孳。

”皋陶难禹曰:“何谓孳孳?

”禹曰:“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

予陆行乘车,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行山刊木。

与益予众庶稻鲜食。

以决九川致四海,浚畎浍致之川。

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

食少,调有余补不足,徙居。

众民乃定,万国为治。

”皋陶曰:“然,此而美也。

” 禹曰:“于,帝!

慎乃在位,安尔止。

辅德,天下大应。

清意以昭待上帝命,天其重命用休。

”帝曰:“吁,臣哉,臣哉!

臣作朕股肱耳目。

予欲左右有民,女辅之。

余欲观古人之象。

日月星辰,作文绣服色,女明之。

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来始滑,以出入五言,女听。

予即辟,女匡拂予。

女无面谀。

退而谤予。

敬四辅臣。

诸众谗嬖臣,君德诚施皆清矣。

”禹曰:“然。

帝即不时,布同善恶则毋功。

” 帝曰:“毋若丹朱傲,维慢游是好,毋水行舟,朋淫于家,用绝其世。

予不能顺是。

”禹曰:“予(辛壬)娶涂山,(辛壬)癸甲,生启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

辅成五服,至于五千里,州十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道有功。

苗顽不即功,帝其念哉。

”帝曰:“道吾德,乃女功序之也。

” 皋陶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

不如言,刑从之。

舜德大明。

于是夔行乐,祖考至,群后相让,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

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维时维几。

”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

”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为兴事,慎乃宪,敬哉!

”乃更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舜)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

”帝拜曰:“然,往钦哉!

”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

帝舜荐禹于天,为嗣。

十七年而帝舜崩。

三年丧毕,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

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

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后,姓姒氏。

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

封皋陶之后于英、六,或在许。

而后举益,任之政。

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

以天下授益。

三年之丧毕,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

禹子启贤,天下属意焉。

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

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

”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

夏后帝启,禹之子,其母涂山氏之女也。

有扈氏不服,启伐之,大战于甘。

将战,作甘誓,乃召六卿申之。

启曰:“嗟!

六事之人,予誓告女: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勦绝其命。

今予维共行天之罚。

左不攻于左,右不攻于右,女不共命。

御非其马之政,女不共命。

用命,赏于祖。

不用命,僇于社,予则帑僇女。

”遂灭有扈氏。

天下咸朝。

夏后帝启崩,子帝太康立。

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

太康崩,弟中康立,是为帝中康。

帝中康时,羲、和湎淫,废时乱日。

胤往征之,作胤征。

中康崩,子帝相立。

帝相崩,子帝少康立。

帝少康崩,子帝予立。

帝予崩,子帝槐立。

帝槐崩,子帝芒立。

帝芒崩,子帝泄立。

帝泄崩,子帝不降立。

帝不降崩,弟帝扃立。

帝扃崩,子帝廑立。

帝廑崩,立帝不降之子孔甲,是为帝孔甲。

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乱。

夏后氏德衰,诸侯畔之。

天降龙二,有雌雄,孔甲不能食,未得豢龙氏。

陶唐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

孔甲赐之姓曰御龙氏,受豕韦之后。

龙一雌死,以食夏后。

夏后使求,惧而迁去。

孔甲崩,子帝皋立。

帝皋崩,子帝发立。

帝发崩,子帝履癸立,是为桀。

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

乃召汤而囚之夏台,已而释之。

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

桀走鸣条,遂放而死。

桀谓人曰:“吾悔不遂杀汤于夏台,使至此。

”汤乃践天子位,代夏朝天下。

汤封夏之后后,至周封于杞也。

太史公曰: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鄩氏、彤城氏、褒氏、费氏、杞氏、缯氏、辛氏、冥氏、斟(氏)戈氏。

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

自虞、夏时,贡赋备矣。

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

会稽者,会计也。

采葵莫伤根

〔无名氏〕 〔汉〕

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

结交莫羞贫,羞贫友不成。

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

利傍有倚刀,贪人还自贼。

别诗·有鸟西南飞

〔无名氏〕 〔汉〕

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

朝发天北隅,暮闻日南陵。

欲寄一言去,托之笺彩缯。

因风附轻翼,以遗心蕴蒸。

鸟辞路悠长,羽翼不能胜。

意欲从鸟逝,驽马不可乘。

淮南子·汜论训

〔刘安〕 〔汉〕

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

其德生而不辱,予而不夺,天下不非其服,同怀其德。

当此之时,阴阳和平,风雨时节,万物蕃息。

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禽兽可羁而从也。

岂必褒衣博带,句襟委章甫哉?

古者民泽处复穴,冬日则不胜霜雪雾露,夏日则不胜暑蛰蚊虻。

圣人乃作,为之筑土构木,以为宫室,上栋下宇,以蔽风雨,以避寒暑,而百姓安之。

伯余之初作衣也,緂麻索缕,手经指挂,其成犹网罗。

后世为之机杼胜复,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掩形御寒。

古者剡耜而耕,摩蜃而耨,木钩而樵,抱甀而汲,民劳而利薄。

后世为之耒耜櫌锄,斧柯而樵,桔槔而汲,民逸而利多焉。

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不通往来也。

乃为窬木方版,以为舟航。

故地势有无,得相委输。

乃为靻蹻而超千里,肩荷负儋之勤也,而作为之楺轮建舆,驾马服牛,民以致远而不劳。

为鸷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

而作为之铸金锻铁以为兵刃,猛兽不能为害。

故民迫其难,则求其便。

困其患,则造其备。

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

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也,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

古之制,婚礼不称主人,舜不告而娶,非礼也。

立子以长,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非制也。

礼三十而娶,文王十五而生武王,非法也。

夏后氏殡于阼阶之上,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周人殡于西阶之上,此礼之不同者也。

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用椁,周人墙置翣,此葬之不同者也。

夏后氏祭于暗,殷人祭于阳,周人祭于日出以朝,此祭之不同者也。

尧《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汤《大濩》,周《武象》,此乐之不同者也。

故五帝异道,而德覆天下。

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世。

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

譬犹师旷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无寸尺之度,而靡不中音,故通于礼乐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于中,而以知榘彟之所周者也。

鲁昭公有慈母而爱之,死,为之练冠,故有慈母之服。

阳侯杀蓼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

先王之制,不宜则废之。

末世之事,善则著之,是故礼乐未始有常也。

故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

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

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

苟利于民,不必法古。

苟周于事,不必循旧。

夫夏、商之衰也,不变法而亡。

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王。

故圣人法与时变,礼与俗化。

衣服器械,各便其用。

法度制令,各因其宜。

故变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

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

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

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义坏,而《春秋》作。

《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岂若三代之盛哉!

以《诗》、《春秋》为古之道而贵之,又有未作《诗》、《春秋》之时。

夫道其缺也,不若道其全也。

诵先王之《诗》、《书》,不若闻得其言,闻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

故道可道者,非常道也。

周公事文王也,行无专制,事无由己,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于文王,洞洞属属,而将不能,恐失之,可谓能子矣。

武王崩,成王幼少。

周公继文王之业,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乱,诛管、蔡之罪,负扆而朝诸侯,诛赏制断,无所顾问,威动天地,声慑四海,可谓能武矣。

成王既壮,周公属籍致政,北面委质而臣事之,请而后为,复而后行,无擅恣之志,无伐矜之色,可谓能臣矣。

故一人之身而三变者,所以应时矣。

何况乎君数易世,国数易君,人以其位达其好憎,以其威势供嗜欲,而欲以一行之礼,一定之法,应时偶变,其所不能中权亦明矣。

故圣人所由曰道,所为曰事。

道犹金石,一调不更。

事犹琴瑟,每弦改调。

故法制礼义者,治人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治也。

故仁以为经,义以为纪,此万世不更者也。

若乃人考其才,而时省其用,虽日变可也。

天下岂有常法哉!

当于世事,行于人理,顺于天地,祥于鬼神,则可以正治矣。

古者人醇工庞,商朴女重,是以政教易化,风俗易移也。

今世德益衰,民俗益薄,欲以朴重之法,治既弊之民,是犹无镝衔■策錣而御馯马也。

昔者,神农无制令而民从,唐、虞有制令而无刑罚,夏后氏不负言,殷人誓,周人盟。

逮至当今之世,忍訽而轻辱,贪得而寡羞,欲以神农之道治之,则其乱必矣。

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天下高之。

今之时人,辞官而隐处,为乡邑之下,岂可同哉!

古之兵,弓剑而已矣,槽矛无击,修戟无刺。

晚世之兵,隆冲以攻,渠詹以守,连弩以射,销车以斗。

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

于古为义,于今为笑。

古之所以为荣者,今之所以为辱也。

古之所以为治者,今之所以为乱也。

夫神农、伏羲不施赏罚而民不为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废法而治民。

舜执干戚而服有苗,然而征伐者不能释甲兵而制强暴。

由此观之,法度者,所以论民俗而节缓急也。

器械者,因时变而制宜适也。

夫圣人作法,而万物制焉。

贤者立礼,而不肖者拘焉。

制法之民,不可与远举。

拘礼之人,不可使应变。

耳不知清浊之分者,不可令调音。

心不知治乱之源者,不可令制法。

必有独闻之耳,独见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矣。

夫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三代之礼不同,何古之从!

大人作而弟子循。

知法治所由生,则应时而变。

不知法治之源,虽循古,终乱。

今世之法籍与时变,礼义与俗易,为学者循先袭业,据籍守旧教,以为非此不治,是犹持方枘而周员凿也。

欲得宜适致固焉,则难矣!

今儒、墨者称三代、文武而弗行,是言其所不行也。

非今时之世而弗改,是行其所非也。

称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劳形竭智而无补于主也。

今夫图工而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者,何也?

鬼魅不世出,而狗马可日见也。

夫存危治乱,非智不能。

道而先称古,虽愚有余。

故不用之法,圣王弗行。

不验之言,圣王弗听。

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

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与成,必得和之精。

故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

太刚则折,太柔则卷,圣人正在刚柔之间,乃得道之本。

积阴则沉,积阳则飞,阴阳相接,乃能成和。

夫绳之为度也,可卷而伸也,引而伸之,可直而睎,故圣人以身体之。

夫修而不横,短而不穷,直而不刚,久而不忘者,其唯绳乎?

故恩推则懦,懦则不威。

严推则猛,猛则不和。

爱推则纵,纵则不令。

刑推则虐,虐则无亲。

昔者,齐简公释其国家之柄,而专任其大臣,将相摄威擅势,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故使陈成田常、鸱夷子皮得成其难。

使吕氏绝祀而陈氏有国者,此柔懦所生也。

郑子阳刚毅而好罚,其于罚也,执而无赦。

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诛,则因猘狗之惊,以杀子阳,此刚猛之所致也。

今不知道者,见柔懦者侵,则矜为刚毅。

见刚毅者亡,则矜为柔懦。

此本无主于中,而见闻舛驰于外者也,故终身而无所定趋。

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浊之则郁而无转,清之则燋而不讴,及至韩娥、秦青、薛谈之讴,侯同、曼声之歌,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

何则?

中有所本主,以定清浊,不受于外,而自为仪表也。

今夫盲者行于道,人谓之左则左,谓之右则右,遇君子则易道,遇小人则陷沟壑。

何则?

目无以接物也。

故魏两用楼翟、吴起,而亡西河,氵昏王专用淖齿,而死于东庙,无术以御之也。

文王两用吕望、召公奭而王,楚庄王专任孙叔敖而霸,有术以御之也。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

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

趋舍人异,各有晓心。

故是非有处,得其处则无非。

失其处则无是。

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户、奇肱、修股之民,是非各异,习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妇父子,有以相使也。

此之是,非彼之是也。

此之非,非彼之非也。

譬若斤斧椎凿之各有所施也。

禹之时,以五音听治,悬钟鼓磬铎,置鞀,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寡人以义者击钟,告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鞀。

”当此之时,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捉发,以劳天下之民。

此而不能达善效忠者,则才不足也。

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稿,头会箕赋,输于少府。

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

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

当此之时,忠谏者谓之不祥,而道仁义者谓之狂。

逮至高皇帝存亡继绝,举天下之大义,身自奋袂执锐,以为百姓请命于皇天。

当此之时,天下雄俊豪英,暴露于野泽,前蒙矢石,而后堕溪壑,出百死而绐一生,以争天下之权,奋武厉诚,以决一旦之命。

当此之时,丰衣博带而道儒、墨者,以为不肖。

逮至暴乱已胜,海内大定,继文之业,立武之功,履天子之图籍,造刘氏之貌冠,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戴天子之旗,乘大路,建九斿,撞大钟,击鸣鼓,奏《咸池》,扬干戚。

当此之时,有立武者见疑,一世之间,而文武代为雌雄,有时而用也。

今世之为武者,则非文也。

为文者,则非武也。

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世之用也。

此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

故东面而望,不见西墙。

南面而视,不睹北方。

唯无所向者,则无所不通。

国之所以存者,道德也。

家之所以亡者,理塞也。

尧无百户之郭,舜无置锥之地,以有天下。

禹无十人之众,汤无七里之分,以王诸侯。

文王处岐周之间也,地方不过百里,而立为天子者,有王道也。

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然而身死人手,而为天下笑者,有亡形也。

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徵,德有盛衰,风先萌焉。

故得王道者,虽小必大。

有亡形者,虽成必败。

夫夏之将亡,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三年而桀乃亡。

殷之将败也,太史令向艺先归文王,期年而纣乃亡。

故圣人见存亡之迹,成败之际也,非待鸣条之野,甲子之日也。

今谓强者胜,则度地计众。

富者利,则量粟称金。

若此,则千乘之君无不霸王者,而万乘之国无不破亡者矣。

存亡之迹,若此其易知也,愚夫蠢妇,皆能论之。

赵襄子以晋阳之城霸,智伯以三晋之地擒,氵昏王以大齐亡,田单以即墨有功。

故国之亡也,虽大不足恃。

道之行也,虽小不可轻。

由此观之,存在得道,而不在于大也。

亡在失道,而不在于小也。

《诗》云:“乃眷西顾,此惟与宅。

”言去殷而迁于周也。

故乱国之君,务广其地而不务仁义,务高其位而不务道德。

是释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

故桀囚于焦门,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杀汤于夏台。

纣居于宣室,而不反其过,而悔不诛文王于羑里。

二君处强大势位,修仁义之道,汤、武救罪之不给,何谋之敢当!

若上乱三光之明,下失万民之心,虽微汤、武,孰弗能夺也!

今不审其在己者,而反备之于人,天下非一汤、武也,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也。

且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也。

桀、纣之所以处强大而见夺者,以其无道也。

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己之所以夺,是趋亡之道也。

武王克殷,欲筑宫于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

夫五行之山,固塞险阻之地也。

使我德能覆之,则天下纳其贡职者回也。

使我有暴乱之行,则天下之伐我难矣。

”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夺也。

周公可谓能持满矣。

昔者,《周书》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

下言者,上用也。

上言者,常也。

下言者,权也。

”此存亡之术也,唯圣人为能知权。

言而必信,期而必当,天下之高行也。

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

直而证父,信而溺死,虽有直信,孰能贵之?

夫三军矫命,过之大者也。

秦穆公兴兵袭郑,过周而东,郑贾人弦高将西贩牛,道遇秦师于周、郑之间,乃矫郑伯之命,犒以十二牛,宾秦师而却之,以存郑国。

故事有所至,信反为过,诞反为功。

何谓失礼而有大功?

昔楚恭王战于阴陵,潘尪、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相与篡之。

恭王惧而失礼,黄衰微举足蹴其体,恭王乃觉。

怒其失礼,奋体而起,四大夫载而行。

昔苍吾绕娶妻而美,以让兄,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

是故圣人论事之局曲直,与之屈伸偃仰,无常仪表,时屈时伸。

卑弱柔如蒲苇,非摄夺也。

刚强猛毅,志厉青云,非本矜也,以乘时应变也。

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礼也。

至其迫于患也,则举足蹴其体,天下莫能非也。

是故忠之所在,礼不足以难之也。

孝子之事亲,和颜卑体,奉带运履,至其溺也,则捽其发而拯。

非敢骄侮,以救其死也。

故溺则捽父,祝则名君,势不得不然也。

此权之所设也。

故孔子曰:“可以共学矣,而未可以适道也。

可与适道,未可以立也。

可以立,未可与权。

”权者,圣人之所独见也。

故忤而后合者,谓之知权。

合而后舛者,谓之不知权。

不知权者,善反丑矣。

故礼者,实之华而伪之文也,方于卒迫穷遽之中也,则无所用矣。

是故圣人以文交于世,而以实从事于宜,不结于一迹之途,凝滞而不化。

是故败事少而成事多,号令行于天下,而莫之能非矣。

猩猩知往而不知来,乾鹄知来而不知往,此修短之分也。

昔者苌弘,周室之执数者也。

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变,律历之数,无所不通。

然而不能自知,车裂而死。

苏秦,匹夫徒步之人也,靻蹻嬴盖,经营万乘之主,服诺诸侯,然不自免于车裂之患。

徐偃王被服慈惠,身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然而身死国亡,子孙无类。

大夫种辅翼越王勾践,而为之报怨雪耻,擒夫差之身,开地数千里,然而身伏属镂而死。

此皆达治乱之机,而未知全性之具者。

故苌宏知天道而不知人事,苏秦知权谋而不知祸福,徐偃王知仁义而不知时,大夫种知忠而不知谋。

圣人则不然,论世而为之事,权事而为之谋,是以舒之天下而不窕,内之寻常而不塞。

使天下荒乱,礼义绝,纲纪废,强弱相乘,力征相攘,臣主无差,贵贱无序,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属臾之貌,恭俭之礼,则必灭抑而不能兴矣。

天下安宁,政教和平,百姓肃睦,上下相亲,而乃始立气矜,奋勇力,则必不免于有司之法矣。

是故圣人者,能阴能阳,能弱能强,随时而动静,因资而立功,物动而知其反,事萌而察其变,化则为之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身而无所困。

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为而难成者,以难成而易败者。

所谓可行而不可言者,趋舍也。

可言而不可行者,伪诈也。

易为而难成者,事也。

难成而易败者,名也。

此四策者,圣人之所独见而留意也。

誳寸而伸尺,圣人为之。

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

周公有杀弟之累,齐桓有争国之名。

然而周公以义补缺,桓公以功灭丑,而皆为贤。

今以人之小过,掩其大美,则天下无圣王贤相矣。

故目中有疵,不害于视,不可灼也。

喉中有病,无害于息,不可凿也。

河上之丘冢,不可胜数,犹之为易也。

水激兴波,高下相临,差以寻常,犹之为平。

昔者,曹子为鲁将兵,三战不胜,亡地千里。

使曹子计不顾后,足不旋踵,刎颈于陈中,则终身为破军擒将矣。

然而曹子不羞其败,耻死而无功。

柯之盟,揄三尺之刃,造桓公之胸,三战所亡,一朝而反之,勇闻于天下,功立于鲁国。

管仲辅公子纠而不能遂,不可谓智。

遁逃奔走,不使其难,不可谓勇。

束缚桎梏,不讳其耻,不可谓贞。

当此三行者,布衣弗友,人君弗臣。

然而管仲免于累绁之中,立齐国之政,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使管仲出死捐躯,不顾后图,岂有此霸功哉!

今人君之论其臣也,不计其大功,总其略行,而求其小善,则失贤之数也。

故人有厚德,无问其小节。

而有大誉,无疵其小故。

夫牛蹄之涔,不能生鳝鲔,而蜂房不容鹄卵。

小形不足以包大体也。

夫人之情,莫不有所短。

诚其大略是也,虽有小过,不足以为累。

若其大略非也,虽有闾里之行,未足大举。

夫颜喙聚,梁父之大盗也。

而为齐忠臣。

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

而为文侯师。

孟卯妻其嫂,有五子焉。

然而相魏,宁其危,解其患。

景阳淫酒,被发而御于妇人。

威服诸修。

此四人者,皆有所短,然而功名不灭者,其略得也。

季襄、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

不能存亡接绝者何?

小节伸而大略屈。

故小谨者无成功,訾行者不容于众,体大者节疏,庶距者举远。

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

故《易》曰:“小过亨,利贞。

”言人莫不有过,而不欲其大也。

夫尧、舜、汤、武,世主之隆也。

齐桓、晋文,五霸之豪英也。

然尧有不慈之名,舜有卑父之谤,汤武有放弑之事,五伯有暴乱之谋。

是故君子不责备于一人,方正而不以割,廉直而不以切,博通而不以訾,文武而不以责。

求于一人则任以人力,自修则以道德。

责人以人力,易偿也。

自修以道德,难为也。

难为则行高矣,自偿则求澹矣。

夫夏后氏之璜不能无考,明月之珠不能无类。

然而天下宝之者,何也?

其小恶不足妨大美。

今志人之所短,而忘人之所修,而求得其贤乎天下,则难矣。

夫百里奚之饭牛,伊尹之负鼎,太公之鼓刀,甯戚之商歌,其美有存焉者矣。

众人见其位之卑贱,事之洿辱,而不知其大略,以为不肖。

及其为天子三公,而立为诸侯贤相,乃始信于异众也。

夫发于鼎俎之间,出于屠酤之肆,解于累绁之中,兴于牛颔之下,洗之以汤沐,祓之以爟火,立之于本朝之上,倚之于三公之位,内不惭于国家,外不愧于诸侯,符势有以内合。

故未有功而知其贤者,尧之知舜。

功成事立而知其贤者,市人之知舜也。

为是释度数而求之于朝肆草莽之中,其失人也必多矣。

何则?

能效其求,而不知其所以取人也。

夫物之相类者,世主之所乱惑也。

嫌疑肖象者,众人之所眩耀。

故狠者类知而非知,愚者类仁而非仁,戆者类勇而非勇。

使人之相去也,若玉之与石,美之与恶,则论人易矣。

夫乱人者,芎<艹穷>之与稿本也,蛇床之与麋芜也,此皆相似者。

故剑工惑剑之似莫邪者,唯欧冶能名其种。

玉工眩玉之似碧卢者,唯猗顿不失其情。

暗主乱于奸臣、小人之疑君子者,唯圣人能见微以知明。

故蛇举首尺,而修短可知也。

象见其牙,而大小可论也。

薛烛庸子,见若狐甲于剑,而利纯识矣。

臾儿、易牙,淄、渑之水合者,尝一哈水而甘苦知矣。

故圣人之论贤也,见其一行而贤不肖分矣。

孔子辞廪丘,终不盗刀钩。

许由让天子,终不利封侯。

故未尝灼而不敢握火者,见其有所烧也。

未尝伤而不敢握刃者,见其有所害也。

由此观之,见者可以论未发也,而观小节可以知大体矣。

故论人之道,贵则观其所举,富则观其所施,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贫则观其所不取。

视其更难,以知其勇。

动以喜乐,以观其守。

委以财货,以论其仁。

振以恐惧,以知其节。

则人情备矣。

古之善赏者,费少而劝众。

善罚者,刑省而奸禁。

善予者,用约而为德。

善取者,入多而无怨。

赵襄子围于晋阳,罢围而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左右曰:“晋阳之难,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

”襄子曰:“晋阳之围,寡人社稷危,国家殆,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唯赫不失君臣之礼。

”故赏一人,而天下为忠之臣者莫不愿忠于其君。

此赏少而劝善者众也。

齐威王设大鼎于庭中,而数无盐令曰:“子之誉日闻吾耳,察子之事,田野芜,仓廪虚,囹圄实。

子以奸事我者也。

”乃烹之。

齐以此三十二岁道路不拾遗。

此刑省奸禁者也。

秦穆公出游而车败,右服失马,野人得之。

穆公追而及之岐山之阳,野人方屠而食之。

穆公曰:“夫食骏马之肉,而不还饮酒者,伤人。

吾恐其伤汝等。

”遍饮而去之。

处一年,与晋惠公为韩之战,晋师围穆公之车,梁由靡扣穆公之骖,获之。

食马肉者三百余人,皆出死为穆公战于车下,遂克晋,虏惠公以归。

此用约而为德者也。

齐桓公将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戟,有轻罪者赎以金分,讼而不胜者出一束箭。

百姓皆说,乃矫箭为矢,铸金而为刃,以伐不义而征无道,遂霸天下。

此入多而无怨者也。

故圣人因民之所喜而劝善,因民之所恶而禁奸。

故赏一人而天下誉之,罚一人而天下畏之。

故至赏不费,至刑不滥。

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之邪塞。

子产诛邓析,而郑国之奸禁。

以近喻远,以小知大也。

故圣人守约而治广者,此之谓也。

天下莫易于为善,而莫难于为不善也。

所谓为善者,静而无为也。

所谓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

适情辞馀,无所诱惑,循性保真,无变于己,故曰为善易。

越城郭,逾险塞,奸符节,盗管金,篡弑矫诬,非人之性也,故曰为不善难。

今人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于刑戮之患者,由嗜欲无厌,不循度量之故也。

何以知其然?

天下县官法曰:“发墓者诛,窃盗者刑。

”此执政之所司也。

夫法令者,网其奸邪,勒率随其踪迹。

无愚夫蠢妇,皆知为奸之无脱也,犯禁之不得免也。

然而不材子不胜其欲,蒙死亡之罪,而被刑戮之羞。

然而立秋之后,司寇之徒继踵于门,而死市之人血流于路。

何则?

惑于财利之得,而蔽于死亡之患也。

夫今陈卒设兵,两军相当,将施令曰:“斩首拜爵,而屈挠者要斩。

”然而队阶之卒皆不能前遂斩首之功,而后被要斩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

故利害之反,祸福之接,不可不审也。

事或欲之,适足以失之。

或避之,适足以就之。

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风者,波至而自投于水。

非不贪生而畏死也,惑于恐死而反忘生也。

故人之嗜欲,亦犹此也。

齐人有盗金者,当市繁之时,至掇而走。

勒问其故,曰:“而盗金于市中,何也?

”对曰:“吾不见人,徒见金耳。

”志所欲,则忘其为矣。

是故圣人审动静之变,而适受与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节。

夫动静得,则患弗过也。

受与适,则罪弗累也。

好憎理,则忧弗近也。

喜怒节,则怨弗犯也。

故达道之人,不苟得,不让福,其有弗弃,非其有弗索,常满而不溢,恒虚而易足。

今夫霤水足以溢壶榼,而江河不能实漏卮。

故人心犹是也。

自当以道术度量,食充虚,衣御寒,则足以养七尺之形矣。

若无道术度量而以自俭约,则万乘之势不足以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为乐矣。

叔孙敖三去令尹而无忧色,受罪禄不能累也。

荆亻次非两蛟夹绕其船而志不动,怪物不能惊也。

圣人心平志易,精神内守,物莫足以惑之。

夫醉者俯入城门,以为七尺之闺也。

超江、淮,以为寻常之沟也。

酒浊其神也。

怯者夜见立表,以为鬼也。

见寝石,以为虎也。

惧掩其气也。

又况无天地之怪物乎?

夫雌雄相接,阴阳相薄,羽者为雏,毛者为驹犊,柔者为皮肉,坚者为齿角,人弗怪也。

水生蠬蜄,山生金玉,人弗怪也。

老槐生火,久血为磷,人弗怪也。

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人怪之,闻见鲜而识物浅也。

天下之怪物,圣人之所独见。

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独明达也。

同异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

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是故鬼神禨祥,而为之立禁。

总形推类,而为之变象。

何以知其然也?

世俗言曰:“飨大高者,而彘为上牲。

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

相戏以刃者,太祖軵其肘。

枕户橉而卧者,鬼神庶其首。

”此皆不著于法令,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

夫飨大高而彘为上牲者,非彘能贤于野兽麋鹿也,而神明独飨之,何也?

以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

故因其便以尊之。

裘不可以藏者,非能具绨绵曼帛,温暖于身也。

世以为裘者,难得贵贾之物也,而不可传于后世,无益于死者,而足以养生,故因其资以詟之。

相戏以刃,太祖軵其肘者,夫以刃相戏,必为过失,过失相伤,其患必大,无涉血之仇争忿斗,而以小事自内于刑戮,愚者所不知忌也,故因太祖以累其心。

枕户橉而卧,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能玄化,则不待户牖之行,若循虚而出入,则亦无能履也。

夫户牖者,风气之所从往来,而风气者,阴阳相捔者也。

离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诫之也。

凡此之属,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官府者也。

故以禨祥明之。

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远矣。

而愚者以为禨祥,而狠者以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

今世之祭井灶、门户、箕帚、臼杵者,非以其神为能飨之也,恃赖其德,烦苦之无已也。

是故以时见其德,所以不忘其功也。

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唯太山。

赤地三年而不绝流,泽及百里而润草木者,唯江、河也。

是以天子秩而祭之。

故马免人于难者,其死也,葬之。

牛,其死也,葬以大车为荐。

牛马有功,犹不可忘,又况人乎!

此圣人所以重仁袭恩。

故炎帝于火,而死为灶。

禹劳天下,而死为社。

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

羿除天下之害,死而为宗布。

此鬼神之所以立。

北楚有任侠者,其子孙数谏而止之,不听也。

县有贼,大搜其庐,事果发觉。

夜惊而走,追,道及之。

其所施德者皆为之战,得免而遂反。

语其子曰:“汝数止吾为侠。

今有难,果赖而免身,而谏我,不可用也。

”知所以免于难,而不知所以无难。

论事如此,岂不惑哉!

宋人有嫁子者,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

有如出,不可不私藏。

私藏而富,其于以复嫁易。

”其子听父之计,窃而藏之。

若公知其盗也,逐而去之。

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计。

知为出藏财,而不知藏财所以出也。

为论如此,岂不勃哉!

今夫僦载者,救一车之任,极一牛之力,为轴之折也,有如辕轴其上以为造,不知轴辕之趣轴折也。

楚王之佩玦而逐菟,为走而破其玦也,因佩两玦以为之豫。

两玦相触,破乃逾疾。

乱国之治,有似于此。

夫鸱目大而视不若鼠,蚈足众而走不若蛇。

物固有大不若小,众不若少者,及至夫强之弱,弱之强,危之安,存之亡也,非圣人,孰能观之!

大小尊卑,未足以论也,唯道之在者为贵。

何以明之?

天子处于郊亭,则九卿趋,大夫走,坐者伏,倚者齐。

当此之时,明堂太庙,悬冠解剑,缓带而寝。

非郊亭大而庙堂狭小也,至尊居之也。

天道之贵也,非特天子之为尊也,所在而众仰之。

夫蛰虫鹊巢,皆向天一者,至和在焉尔。

帝者诚能包禀道,合至和,则禽兽草木莫不被其泽矣,而况兆民乎!

光武帝临淄劳耿弇

〔刘秀〕 〔汉〕

车驾至临淄,自劳军,群臣大会。

帝谓弇曰:“昔韩信破历下以开基。

今将军攻祝阿以发迹。

此皆齐之西界,功足相方。

而韩信袭击已降,将军独拔勍敌,其功乃难于信也。

又田横烹郦生,及田横降,高帝诏卫尉不听为仇。

张步前亦杀伏隆,若步来归命,吾当诏大司徒释其怨。

又事尤相类也。

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报孙会宗书

〔杨恽〕 〔汉〕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

遭遇时变,以获爵位。

终非其任,卒与祸会。

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

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

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

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

故敢略陈其愚,惟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

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庭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

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遂遭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

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

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

君子游道,乐以忘忧。

小人全躯,说以忘罪。

窃自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末世矣。

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

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

臣之得罪,已三年矣。

田家作苦。

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

家本秦也,能为秦声。

妇赵女也,雅善鼓瑟。

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乌乌。

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

种一顷豆,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是日也,奋袖低昂,顿足起舞。

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

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

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

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

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

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

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

”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漂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

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

于今乃睹子之志矣!

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