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四·牛首山打猎

戊寅冬,余在留都,同族人隆平侯与其弟勋卫、甥赵欣城,贵州杨爱生,扬州顾不盈,余友吕吉士、姚简叔,姬侍王月生、顾眉、董白、李十、杨能,取戎衣衣客,并衣姬侍。

姬侍服大红锦狐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马,鞲青骹,绁韩卢,统箭手百馀人,旗帜棍棒称是,出南门,校猎于牛首山前后,极驰骤纵送之乐。

得鹿一、麂三、兔四、雉三、猫狸七。

看剧于献花岩,宿于祖茔。

次日午后猎归,出鹿麂以飨士,复纵饮于隆平家。

江南不晓猎较为何事,余见之图画戏剧,今身亲为之,果称雄快。

然自须勋戚豪右为之,寒酸不办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四·杨神庙台阁

〔张岱〕 〔明〕

枫桥杨神庙,九月迎台阁。

十年前迎台图,台阁而已。

自骆氏兄弟主之,一以思致文理为之。

扮马上故事二三十骑,扮传奇一本,年年换,三日亦三换之。

其人与传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时一指点为某似某,非人人绝倒者不之用。

迎后,如扮胡梿者,直呼为胡梿,遂无不胡梿之,而此人反失其姓。

人定,然后议扮法。

必裂缯为之。

果其人其袍铠须某色、某缎、某花样,虽匹锦数十金不惜也。

一冠一履,主人全副精神在焉。

诸友中有能生造刻画者,一月前礼聘至,匠意为之,唯其使。

装束备,先期扮演,非百口叫绝又不用。

故一人一骑,其中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名画,勾一勒不得放过焉。

土人有小小灾祲,辄以小白旗一面到庙禳之,所积盈库。

是日以一竿穿旗三四,一人持竿三四走神前,长可七八里,如几百万白蝴蝶回翔盘礴在山坳树隙。

四方来观者数十万人。

市枫桥下,亦摊亦篷。

台阁上马上,有金珠宝石堕地,拾者,如有物凭焉不能去,必送还神前。

其在树丛田坎间者,问神,辄示其处,不或爽。

陶庵梦忆·卷四·雪精

〔张岱〕 〔明〕

外祖陶兰风先生,倅寿州,得白骡,蹄跲都白,日行二百里,畜署中。

寿州人病噎嗝,辄取其尿疗之。

凡告期,乞骡尿状,常十数纸。

外祖以木香沁其尿,诏百姓来取。

后致仕归,捐馆,舅氏啬轩解骖赠余。

余豢之十年许,实未尝具一日草料。

日夜听其自出觅食,视其腹未尝不饱,然亦不晓其何从得饱也。

天曙,必至门祗候,进厩候驱策,至午勿御,仍出觅食如故。

后渐跋扈难御,见余则驯服不动,跨鞍去如箭,易人则咆哮蹄啮,百计鞭策之不应也。

一日,与风马争道城上,失足堕濠堑死,余命葬之,谥之曰“雪精”。

陶庵梦忆·卷四·严助庙

〔张岱〕 〔明〕

陶堰司徒庙,汉会稽太守严助庙也。

岁上元设供,任事者,聚族谋之终岁。

凡山物粗粗(虎、豹、麋鹿、獾猪之类),海物噩噩(江豚、海马、鲟黄、鲨鱼之类),陆物痴痴(猪必三百斤,羊必二百斤,一日一换。

鸡、鹅、凫、鸭之属,不极肥不上贡),水物哈哈(凡虾、鱼、蟹、蚌之类,无不鲜活),羽物毨毨(孔雀、白鹇、锦鸡、白鹦鹉之属,即生供之),毛物毧毧(白鹿、白兔、活貂鼠之属,亦生供之),洎非地(闽鲜荔枝、圆眼、北苹婆果、沙果、文官果之类)、非天(桃、梅、李、杏、杨梅、枇杷、樱桃之属,收藏如新撷)、非制(熊掌、猩唇、豹胎之属)、非性(酒醉、蜜饯之类)、非理(云南蜜唧、峨眉雪蛆之类)、非想(天花龙蜓、雕镂瓜枣、捻塑米面之类)之物,无不集。

庭实之盛,自帝王宗庙社稷坛亹所不能比隆者。

十三日,以大船二十艘载盘軨,以童崽扮故事,无甚文理,以多为胜。

城中及村落人,水逐陆奔,随路兜截,转折看之,谓之“看灯头”。

五夜,夜在庙演剧,梨园必倩越中上三班,或雇自武林者,缠头日数万钱。

唱《伯喈》、《荆钗》,一老者坐台下,对院本,一字脱落,群起噪之,又开场重做。

越中有“全伯喈”、“全荆钗”之名起此。

天启三年,余兄弟携南院王岑、老串杨四、徐孟雅、圆社河南张大来辈往观之。

到庙蹴术,张大来以“一丁泥”“一串珠”名世。

球着足,浑身旋滚,一似粘麰有胶、提掇有线、穿插有孔者,人人叫绝。

剧至半,王岑汾李三娘,杨四扮火工窦老,徐孟雅扮洪一嫂,马小卿十二岁,扮咬脐,串《磨房》、《撇池》、《送子》、《出猎》四出。

科诨曲白,妙入筋髓,又复叫绝。

遂解维归。

戏场气夺,锣不得响,灯不得亮。

陶庵梦忆·卷四·乳酪

〔张岱〕 〔明〕

乳酪自驵侩为之,气味已失,再无佳理。

余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

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

或用鹤觞花露入甑蒸之,以热妙。

或用豆粉搀和,漉之成腐,以冷妙。

或煎酥,或作皮,或缚饼,或酒凝,或盐腌,或醋捉,无不佳妙。

而苏州过小拙和以蔗浆霜,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之,为带骨鲍螺,天下称至味。

其制法秘甚,锁密房,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传之。

陶庵梦忆·卷四·乳酪

〔张岱〕 〔明〕

乳酪自驵侩为之,气味已失,再无佳理。

余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

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

或用鹤觞花露入甑蒸之,以热妙。

或用豆粉搀和,漉之成腐,以冷妙。

或煎酥,或作皮,或缚饼,或酒凝,或盐腌,或醋捉,无不佳妙。

而苏州过小拙和以蔗浆霜,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之,为带骨鲍螺,天下称至味。

其制法秘甚,锁密房,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传之。

陶庵梦忆·卷四·兖州阅武

〔张岱〕 〔明〕

辛未三月,余至兖州,见直指阅武。

马骑三千,步兵七千,军容甚壮。

马蹄卒步,滔滔旷旷,眼与俱驶,猛掣始回。

其阵法奇在变换,旍动而鼓,左抽右旋,疾若风雨。

阵既成列,则进图直指前,立一牌曰:“某阵变某阵”。

连变十馀阵,奇不在整齐而在便捷。

扮敌人百馀骑,数里外烟尘坌起。

迾卒五骑,小如黑子,顷刻驰至,入辕门报警。

建大将旗鼓,出奇设伏。

敌骑突至,一鼓成擒,俘献中军。

内以姣童扮女三四十骑,荷旃被毳,绣袪魋结,马上走解,颠倒横竖,借骑翻腾,柔如无骨。

乐奏马上,三弦、胡拨、琥珀词、四上儿、密失叉儿机、僸佅兜离,罔不毕集,在直指筵前供唱,北调淫俚,曲尽其妙。

是年,参将罗某,北人,所扮者皆其歌童外宅,故极姣丽,恐易人为之,未必能尔也。

陶庵梦忆·卷四·秦淮河房

〔张岱〕 〔明〕

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

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

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

夏月浴罢,露台杂坐。

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

女各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着人。

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

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馀艇者。

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

舟中鏾钹星铙,宴歌弦管,腾腾如沸。

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

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

钟伯敬有《秦淮河灯船赋》,备极形致。

陶庵梦忆·卷四·不系园

〔张岱〕 〔明〕

甲戌十月,携楚生住不系园看红叶。

至定香桥,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臣,东阳赵纯卿,金坛彭天锡,诸暨陈章侯,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

余留饮。

章侯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波臣为纯卿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

与民复出寸许紫檀界尺,据小梧,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

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妙绝。

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又复妙绝。

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语。

纯卿笑曰:“恨弟无一长,以侑兄辈酒。

”余曰:“唐裴将军旻居丧,请吴道子画天宫壁度亡母。

道子曰:‘将军为我舞剑一回,庶因猛厉以通幽冥。

’旻脱缞衣,缠结,上马驰骤,挥剑入云,高十数丈,若电光下射,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惊栗。

道子奋袂如风,画壁立就。

章侯为纯卿画佛,而纯卿舞剑,正今日事也。

”纯卿跳身起,取其竹节鞭,重三十斤,作胡旋舞数缠,大噱而罢。

陶庵梦忆·卷三·陈章侯

〔张岱〕 〔明〕

崇祯己卯八月十三,侍南华老人饮湖舫,先月早归。

章侯怅怅向余曰:“如此好月,拥被卧耶?

”余敦苍头携家酿斗许,呼一小划船再到断桥,章侯独饮,不觉沾醉。

过玉莲亭,丁叔潜呼舟北岸,出塘栖蜜橘相饷,畅啖之。

章侯方卧船上嚎嚣。

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云:“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

”余许之。

女郎欣然下,轻绔淡弱,婉嫕可人。

章侯被酒挑之曰:“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虬髯客饮否?

”女郎欣然就饮。

移舟至一桥,漏二下矣,竟倾家酿而去。

问其住处,笑而不答。

章侯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不能追也。

陶庵梦忆·卷三·栖霞

〔张岱〕 〔明〕

戊寅冬,余携竹兜一、苍头一,游栖霞,三宿之。

山上下左右鳞次而栉比之,岩石颇佳,尽刻佛像,与杭州飞来峰同受黥劓,是大可恨事。

山顶怪石巉岏,灌木苍郁,有颠僧住之。

与余谈,荒诞有奇理,惜不得穷诘之。

日晡,上摄山顶观霞,非复霞理,余坐石上痴对。

复走庵后,看长江帆影,老鹳河、黄天荡,条条出麓下,悄然有山河辽廓之感。

一客盘礴余前,熟视余,余晋与揖,问之,为萧伯玉先生,因坐与剧谈,庵僧设茶供。

伯玉问及补陀,余适以是年朝海归,谈之甚悉。

《补陀志》方成,在箧底,出示伯玉,伯玉大喜,为余作叙。

取火下山,拉与同寓宿,夜长,无不谈之,伯玉强余再留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