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四·严助庙

陶堰司徒庙,汉会稽太守严助庙也。

岁上元设供,任事者,聚族谋之终岁。

凡山物粗粗(虎、豹、麋鹿、獾猪之类),海物噩噩(江豚、海马、鲟黄、鲨鱼之类),陆物痴痴(猪必三百斤,羊必二百斤,一日一换。

鸡、鹅、凫、鸭之属,不极肥不上贡),水物哈哈(凡虾、鱼、蟹、蚌之类,无不鲜活),羽物毨毨(孔雀、白鹇、锦鸡、白鹦鹉之属,即生供之),毛物毧毧(白鹿、白兔、活貂鼠之属,亦生供之),洎非地(闽鲜荔枝、圆眼、北苹婆果、沙果、文官果之类)、非天(桃、梅、李、杏、杨梅、枇杷、樱桃之属,收藏如新撷)、非制(熊掌、猩唇、豹胎之属)、非性(酒醉、蜜饯之类)、非理(云南蜜唧、峨眉雪蛆之类)、非想(天花龙蜓、雕镂瓜枣、捻塑米面之类)之物,无不集。

庭实之盛,自帝王宗庙社稷坛亹所不能比隆者。

十三日,以大船二十艘载盘軨,以童崽扮故事,无甚文理,以多为胜。

城中及村落人,水逐陆奔,随路兜截,转折看之,谓之“看灯头”。

五夜,夜在庙演剧,梨园必倩越中上三班,或雇自武林者,缠头日数万钱。

唱《伯喈》、《荆钗》,一老者坐台下,对院本,一字脱落,群起噪之,又开场重做。

越中有“全伯喈”、“全荆钗”之名起此。

天启三年,余兄弟携南院王岑、老串杨四、徐孟雅、圆社河南张大来辈往观之。

到庙蹴术,张大来以“一丁泥”“一串珠”名世。

球着足,浑身旋滚,一似粘麰有胶、提掇有线、穿插有孔者,人人叫绝。

剧至半,王岑汾李三娘,杨四扮火工窦老,徐孟雅扮洪一嫂,马小卿十二岁,扮咬脐,串《磨房》、《撇池》、《送子》、《出猎》四出。

科诨曲白,妙入筋髓,又复叫绝。

遂解维归。

戏场气夺,锣不得响,灯不得亮。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四·乳酪

〔张岱〕 〔明〕

乳酪自驵侩为之,气味已失,再无佳理。

余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

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

或用鹤觞花露入甑蒸之,以热妙。

或用豆粉搀和,漉之成腐,以冷妙。

或煎酥,或作皮,或缚饼,或酒凝,或盐腌,或醋捉,无不佳妙。

而苏州过小拙和以蔗浆霜,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之,为带骨鲍螺,天下称至味。

其制法秘甚,锁密房,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传之。

陶庵梦忆·卷四·乳酪

〔张岱〕 〔明〕

乳酪自驵侩为之,气味已失,再无佳理。

余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

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

或用鹤觞花露入甑蒸之,以热妙。

或用豆粉搀和,漉之成腐,以冷妙。

或煎酥,或作皮,或缚饼,或酒凝,或盐腌,或醋捉,无不佳妙。

而苏州过小拙和以蔗浆霜,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之,为带骨鲍螺,天下称至味。

其制法秘甚,锁密房,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传之。

陶庵梦忆·卷四·二十四桥风月

〔张岱〕 〔明〕

广陵二十四桥风月,邗沟尚存其意。

渡钞关,横亘半里许,为巷者九条。

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

巷口狭而肠曲,寸寸节节,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处之。

名妓匿不见人,非向导莫得入。

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烧,出巷口,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

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诸妓掩映闪灭于其间,疤戾者帘,雄趾者阈。

灯前月下,人无正色,所谓“一白能遮百丑”者,粉之力也。

游子过客,往来如梭,摩睛相觑,有当意者,逼前牵之去。

而是妓忽出身分,肃客先行,自缓步尾之。

至巷口,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

”内应声如雷。

火燎即出,一俱去,剩者不过二三十人。

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

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

或发娇声,唱《擘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

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

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

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

余族弟卓如,美须髯,有情痴,善笑,到钞关必狎妓,向余噱曰:“弟今日之乐,不减王公。

”余曰:“何谓也?

”曰:“王公大人侍妾数百,到晚耽耽望幸,当御者不过一人。

弟过钞关,美人数百人,目挑心招,视我如潘安,弟颐指气使,任意拣择,亦必得一当意者呼而侍我。

王公大人岂过我哉!

”复大噱,余亦大噱。

陶庵梦忆·卷四·世美堂灯

〔张岱〕 〔明〕

儿时跨苍头颈,犹及见王新建灯。

灯皆贵重华美,珠灯料丝无论,即羊角灯亦描金细画,缨络罩之。

悬灯百盏尚须秉烛而行,大是闷人。

余见《水浒传》“灯景诗”有云:“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

”已尽灯理。

余谓灯不在多,总求一亮。

余每放灯,必用如椽大烛,专令数人剪卸烬煤,故光迸重垣,无微不见。

十年前,里人有李某者,为闽中二尹,抚台委其造灯,选雕佛匠,穷工极巧,造灯十架,凡两年。

灯成而抚台已物故,携归藏椟中。

又十年许,知余好灯,举以相赠,余酬之五十金,十不当一,是为主灯。

遂以烧珠、料丝、羊角、剔纱诸灯辅之。

而友人有夏耳金者,剪采为花,巧夺天工,罩以冰纱,有烟笼芍药之致。

更用粗铁线界划规矩,匠意出样,剔纱为蜀锦,墁其界地,鲜艳出人。

耳金岁供镇神,必造灯一些,灯后,余每以善价购之。

余一小傒善收藏,虽纸灯亦十年不得坏,故灯日富。

又从南京得赵士元夹纱屏及灯带数副,皆属鬼工,决非人力。

灯宵,出其所有,便称胜事。

鼓吹弦索,厮养臧获,皆能为之。

有苍头善制盆花,夏间以羊毛炼泥墩,高二尺许,筑“地涌金莲”,声同雷炮,花盖亩馀。

不用煞拍鼓饶,清吹唢呐应之,望花缓急为唢呐缓急,望花高下为唢呐高下。

灯不演剧,则灯意不酣。

然无队舞鼓吹,则灯焰不发。

余敕小傒串元剧四五十本。

演元剧四出,则队舞一回,鼓吹一回,弦索一回。

其间浓淡繁简松实之妙,全在主人位置。

使易人易地为之,自不能尔尔。

故越中夸灯事之盛,必曰“世美堂灯”。

陶庵梦忆·卷四·张氏声伎

〔张岱〕 〔明〕

谢太傅不畜声伎,曰:“畏解,故不畜。

”王右军曰:“老年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

”曰“解”,曰“觉”,古人用字深确。

盖声音之道入人最微,一解则自不能已,一觉则自不能禁也。

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究此道,遂破天荒为之。

有“可餐班”,以张彩、王可餐、何闰、张福寿名。

次则“武陵班”,以何韵士、傅吉甫、夏清之名。

再次则“梯仙班”,以高眉生、李岕生、马蓝生名。

再次则“吴郡班”,以王畹生、夏汝开、杨啸生名。

再次则“苏小小班”,以马小卿、潘小妃名。

再次则平子“茂苑班”,以李含香、顾岕竹、应楚烟、杨騄駬名。

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童技艺亦愈出愈奇。

余历年半百,小傒自小而老、老而复小、小而复老者,凡五易之。

无论“可餐”、“武陵”诸人,如三代法物,不可复见。

“梯仙”、“吴郡”间有存者,皆为佝偻老人。

而“苏小小班”亦强半化为异物矣。

“茂苑班”则吾弟先去,而诸人再易其主。

余则婆娑一老,以碧眼波斯,尚能别其妍丑。

山中人至海上归,种种海错皆在其眼,请共舐之。

陶庵梦忆·卷四·雪精

〔张岱〕 〔明〕

外祖陶兰风先生,倅寿州,得白骡,蹄跲都白,日行二百里,畜署中。

寿州人病噎嗝,辄取其尿疗之。

凡告期,乞骡尿状,常十数纸。

外祖以木香沁其尿,诏百姓来取。

后致仕归,捐馆,舅氏啬轩解骖赠余。

余豢之十年许,实未尝具一日草料。

日夜听其自出觅食,视其腹未尝不饱,然亦不晓其何从得饱也。

天曙,必至门祗候,进厩候驱策,至午勿御,仍出觅食如故。

后渐跋扈难御,见余则驯服不动,跨鞍去如箭,易人则咆哮蹄啮,百计鞭策之不应也。

一日,与风马争道城上,失足堕濠堑死,余命葬之,谥之曰“雪精”。

陶庵梦忆·卷四·杨神庙台阁

〔张岱〕 〔明〕

枫桥杨神庙,九月迎台阁。

十年前迎台图,台阁而已。

自骆氏兄弟主之,一以思致文理为之。

扮马上故事二三十骑,扮传奇一本,年年换,三日亦三换之。

其人与传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时一指点为某似某,非人人绝倒者不之用。

迎后,如扮胡梿者,直呼为胡梿,遂无不胡梿之,而此人反失其姓。

人定,然后议扮法。

必裂缯为之。

果其人其袍铠须某色、某缎、某花样,虽匹锦数十金不惜也。

一冠一履,主人全副精神在焉。

诸友中有能生造刻画者,一月前礼聘至,匠意为之,唯其使。

装束备,先期扮演,非百口叫绝又不用。

故一人一骑,其中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名画,勾一勒不得放过焉。

土人有小小灾祲,辄以小白旗一面到庙禳之,所积盈库。

是日以一竿穿旗三四,一人持竿三四走神前,长可七八里,如几百万白蝴蝶回翔盘礴在山坳树隙。

四方来观者数十万人。

市枫桥下,亦摊亦篷。

台阁上马上,有金珠宝石堕地,拾者,如有物凭焉不能去,必送还神前。

其在树丛田坎间者,问神,辄示其处,不或爽。

陶庵梦忆·卷四·牛首山打猎

〔张岱〕 〔明〕

戊寅冬,余在留都,同族人隆平侯与其弟勋卫、甥赵欣城,贵州杨爱生,扬州顾不盈,余友吕吉士、姚简叔,姬侍王月生、顾眉、董白、李十、杨能,取戎衣衣客,并衣姬侍。

姬侍服大红锦狐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马,鞲青骹,绁韩卢,统箭手百馀人,旗帜棍棒称是,出南门,校猎于牛首山前后,极驰骤纵送之乐。

得鹿一、麂三、兔四、雉三、猫狸七。

看剧于献花岩,宿于祖茔。

次日午后猎归,出鹿麂以飨士,复纵饮于隆平家。

江南不晓猎较为何事,余见之图画戏剧,今身亲为之,果称雄快。

然自须勋戚豪右为之,寒酸不办也。

陶庵梦忆·卷四·兖州阅武

〔张岱〕 〔明〕

辛未三月,余至兖州,见直指阅武。

马骑三千,步兵七千,军容甚壮。

马蹄卒步,滔滔旷旷,眼与俱驶,猛掣始回。

其阵法奇在变换,旍动而鼓,左抽右旋,疾若风雨。

阵既成列,则进图直指前,立一牌曰:“某阵变某阵”。

连变十馀阵,奇不在整齐而在便捷。

扮敌人百馀骑,数里外烟尘坌起。

迾卒五骑,小如黑子,顷刻驰至,入辕门报警。

建大将旗鼓,出奇设伏。

敌骑突至,一鼓成擒,俘献中军。

内以姣童扮女三四十骑,荷旃被毳,绣袪魋结,马上走解,颠倒横竖,借骑翻腾,柔如无骨。

乐奏马上,三弦、胡拨、琥珀词、四上儿、密失叉儿机、僸佅兜离,罔不毕集,在直指筵前供唱,北调淫俚,曲尽其妙。

是年,参将罗某,北人,所扮者皆其歌童外宅,故极姣丽,恐易人为之,未必能尔也。

陶庵梦忆·卷四·秦淮河房

〔张岱〕 〔明〕

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

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

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

夏月浴罢,露台杂坐。

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

女各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着人。

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

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馀艇者。

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

舟中鏾钹星铙,宴歌弦管,腾腾如沸。

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

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

钟伯敬有《秦淮河灯船赋》,备极形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