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七十回·没羽箭飞石打英雄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诗曰: 龙虎山中降敕宣,锁魔殿上散霄烟。

致令煞曜离金阙,故使罡星下九天。

战马频嘶杨柳岸,征旗布满藕花船。

只因肝胆存忠义,留得清名万古传。

话说宋江打了东平府,收军回到安山镇,正待要回山寨,只见白胜前来报说:“卢俊义去打东昌府,连输了两阵。

城中有个猛将,姓张名清,原是彰德府人,虎骑出身,善会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呼为没羽箭。

手下两员副将:一个唤做花项虎龚旺,浑身上刺着虎斑,脖项上吞着虎头,马上会使飞枪。

一个唤做中箭虎丁得孙,面颊连项都有疤痕,马上会使飞叉。

卢员外提兵临境,一连十日,不出厮杀。

前日张清出城交锋,郝思文出马迎敌,战无数合,张清便走,郝思文赶去,被他额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马来。

却得燕青一弩箭,射中张清战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

输了一阵。

次日,混世魔王樊瑞引项充、李衮,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孙从肋窝里飞出标叉,正中项充。

因此又输了一阵。

二人见在船中养病。

军师特令小弟来请哥哥早去救应。

”宋江见说了,叹曰:“卢俊义直如此无缘!

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山寨中也好眉目,谁想又逢敌手。

既然如此,我等众弟兄引兵都去救应。

”当时传令,便起三军。

诸将上马,跟随宋江直到东昌境界。

卢俊义等接着,具说前事,权且下寨。

正商议间,小军来报:“没羽箭张清搦战。

”宋江领众便起,向平川旷野摆开阵势。

大小头领一齐上马,随到门旗下。

宋江在马上看对阵时,阵排一字,旗分五色。

三通鼓罢,没羽箭张清出马。

怎生打扮?

有一篇《水调歌》,赞张清的英勇: 头巾掩映茜红缨,狼腰猿臂体彪形。

锦衣绣袄,袍中微露透深青。

雕鞍侧坐,青玉勒马轻迎。

葵花宝镫,振响熟铜铃。

倒拖雉尾,飞走四蹄轻。

金环摇动,飘飘玉蟒撒朱缨。

锦袋石子,轻轻飞动似流星。

不用强弓硬弩,何须打弹飞铃。

但着处,命归空。

东昌马骑将,没羽箭张清。

宋江在门旗下见了喝采。

张清在马上荡起征尘,往来驰走。

门旗左边闪出那个花项虎龚旺。

有诗为证: 手执标枪惯飞舞,盖世英雄诚未睹。

斑烂锦体兽吞头,龚旺名为花项虎。

又见张清阵内门旗影里,右边闪出这个中箭虎丁得孙。

亦有诗为证: 虎骑奔波出阵门,双腮连项露疤痕。

到处人称中箭虎,手搦飞叉丁得孙。

三骑马来到阵前。

张清手指宋江骂道:“水洼草贼,愿决一阵!

”宋江问道:“谁可去战张清?

”傍边恼犯这个英雄,忿怒跃马,手舞钩镰枪,出到阵前。

宋江看时,乃是金枪手徐宁。

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对手!

”徐宁飞马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双枪并举。

斗不到五合,张清便走,徐宁去赶。

张清把左手虚提长枪,右手便向锦袋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觑得徐宁面门较近,只一石子,可怜悍勇徐宁,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马。

龚旺、丁得孙便来捉人。

宋江阵上人多,早有吕方、郭盛,两骑马,两枝戟,救回本阵。

宋江等大惊,尽皆失色。

再问:“那个头领接着厮杀?

”宋江言未尽,马后一将飞出。

看时,却是锦毛虎燕顺。

宋江却待阻当,那骑马已自去了。

燕顺接住张清,斗无数合,遮拦不住,拨回马便走。

张清望后赶来,手取石子,看燕顺后心一掷,打在镗甲护镜上,铮然有声,伏鞍而走。

宋江阵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惧哉!

”拍马提槊飞出阵去。

宋江看时,乃是百胜将韩滔,不打话便战张清。

两马方交,喊声大举。

韩滔要在宋江面前显能,抖擞精神,大战张清。

不到十合,张清便走。

韩滔疑他飞石打来,不去追赶。

张清回头不见赶来,翻身勒马便转。

韩滔却待挺槊来迎,被张清暗藏石子,手起,望韩滔鼻凹里打中。

只见鲜血迸流,逃回本阵。

彭玘见了大怒,“量这等小辈,何足惧哉!

”不等宋公明将令,手舞三尖两刃刀,飞马直取张清。

两个未曾交马,被张清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玘面额,丢了三尖两刃刀,奔马回阵。

宋江见输了数将,心内惊惶,便要将军马收转。

只见卢俊义背后一人大叫:“今日将威折了,来日怎地厮杀!

且看石子打得我么!

”宋江看时,乃是丑郡马宣赞,拍马舞刀,直奔张清。

张清便道:“一个来,一个走!

两个来,两个逃!

你知我飞石手段么?

”宣赞道:“你打得别人,怎近得我!

”说言未了,张清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赞嘴边,翻身落马。

龚旺、丁得孙却待来捉,怎当宋江阵上人多,众将救了回阵。

宋江见了,怒气在心,掣剑在手,割袍为誓:“我若不拿得此人,誓不回军!

”呼延灼见宋江说誓,便道:“兄长此言,要我们弟兄何用!

”就拍踢雪乌骓,直临阵前,大骂张清:“小儿得宠,一力一勇!

认得大将呼延灼么?

”张清便道:“辱国败将之人,也遭我毒手!

”言未绝,一石子飞来。

呼延灼见石子飞来,急把鞭来隔时,却中在手腕上。

早着一下,便使不动钢鞭,回归本阵。

宋江道:“马军头领,都被损伤。

步军头领,谁敢捉这张清?

”只见部下刘唐手拈朴刀,挺身出阵。

张清见了大笑,骂道:“你那败将,马军尚且输了,何况步卒!

”刘唐大怒,径奔张清。

张清不战,跑马归阵。

刘唐赶去,人马相迎。

刘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却砍着张清战马。

那马后蹄直踢起来,刘唐面门上扫着马尾,双眼生花,早被张清只一石子,打倒在地。

急待挣扎,阵中走出军来,横拖倒拽,拿入阵中去了。

宋江大叫:“那个去救刘唐?

”只见青面兽杨志便舞刀直取张清。

张清虚把枪来迎。

杨志一刀刺去,张清镫里藏身,杨志却砍了个空。

张清手拿石子,喝声道:“着!

”石子从肋罗里飞将过去。

张清又一石子,铮的打在盔上,吓得杨志胆丧心寒,伏鞍归阵。

宋江看了,转转寻思:“若是今番输了锐气,怎生回梁山泊!

谁与我出得这口气?

”朱仝听得,目视雷横说道:“捉了刘唐去,却值甚的!

一个不济事,我两个同去夹攻。

”朱仝居左,雷横居右,两条朴刀,杀出阵前。

张清笑道:“一个不济,又添一个!

由你十个,更待如何!

”全无惧色。

在马上藏两个石子在手。

雷横先到,张清手起,势如招宝七郎,石子来时,面门上怎生躲避,急待抬头看时,额上早中一石子,扑然倒地。

朱仝急来快救,脖项上又一石子打着。

关胜在阵上看见中伤,大挺神威,轮起青龙刀,纵开赤兔马,来救朱仝、雷横。

刚抢得两个奔走还阵,张清又一石子打来。

关胜急把刀一隔,正打着刀口,迸出火光。

关胜无心恋战,勒马便回。

双枪将董平见了,心中暗忖:“吾今新降宋江,若不显我些武艺,上山去必无光彩。

”手提双枪,飞马出阵。

张清看见,大骂董平:“我和你邻近州府,唇齿之邦,共同灭贼,正当其理。

你今缘何反背朝廷?

岂不自羞!

”董平大怒,直取张清。

两马相交,军器并举。

两条枪阵上交加,四双臂环中撩乱。

约斗五七合,张清拨马便走。

董平道:“别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

”张清带住枪杆,去锦袋中摸出一个石子,手起处真如流星掣电,石子来吓得鬼哭神惊。

董平眼明手快,拨过了石子。

张清见打不着,再取第二个石子,又打将去,董平又闪过了。

两个石子打不着,张清却早心慌。

那马尾相衔,张清走到阵门左侧,董平望后心刺一枪来。

张清一闪,镫里藏身,董平却搠了空,那条枪却搠将过来。

董平的马和张清的马两厮并着。

张清便撇了枪,双手把董平和枪连臂膊只一拖,却拖不动。

两个搅做一块。

宋江阵上索超望见,轮动大斧,便来解救。

对阵龚旺、丁得孙两骑马齐出,截住索超厮杀。

张清、董平又分拆不开。

索超、龚旺、丁得孙三匹马搅做一团。

林冲、花荣、吕方、郭盛四将,一齐尽出,两条枪、两枝戟来救董平、索超。

张清见不是头,弃了董平,跑马入阵。

董平不舍,直撞入去,却忘了提备石子。

张清见董平追来,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马近,喝声道:“着!

”董平急躲,那石子抹耳根上擦过去了。

董平便回。

索超撇了龚旺、丁得孙,也赶入阵来。

张清停住枪,轻取石子,望索超打来。

索超急躲不迭,打在脸上。

鲜血迸流,提斧回阵。

却说林冲、花荣把龚旺截住在一边,吕方、郭盛把丁得孙也截住在一边。

龚旺心慌,便把飞枪摽将来,却摽不着花荣、林冲。

龚旺先没了军器,被林冲、花荣活捉归阵。

这边丁得孙不敢弃叉,死命抵敌吕方、郭盛,不提防浪子燕青在阵门里看见,暗忖道:“我这里被他片时连打了一十五员大将!

”手中弃了杆棒,身边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声响,正中了丁得孙马蹄,那马便倒,却被吕方、郭盛捉过阵来。

张清要来救时,寡不敌众,只得拿了刘唐,且回东昌府去。

太守在城上看见张清前后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员大将,虽然折了龚旺、丁得孙,也拿得这个刘唐。

回到州衙,先把刘唐长枷送狱,却再商议。

张清神手拨天关,暗里能将石子攀。

一十五人都打坏,脚瘸手跛奔梁山。

且说宋江收军回寨,把龚旺、丁得孙先送上梁山泊。

宋江再与卢俊义、吴用道:“我闻五代时,大梁王彦章,日不移影,连打唐将三十六员。

今日张清无一时连打我一十五员大将,真是不在此人之下,也当是个猛将。

”众人无语。

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龚旺、丁得孙为羽翼。

如今手足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获此人。

”吴用道:“兄长放心。

小生见了此将出没,已自安排定了。

虽然如此,且把中伤头领送回山寨,却教鲁智深、武松、孙立、黄信、李立,尽数引领水军,安排车仗船只,水陆并进,船骑相迎,赚出张清,便成大事。

”吴用分拨已定。

再说张清在城内与太守商议道:“虽是赢得,贼势根本未除,暗使人去探听虚实,却作道理。

”只见探事人来回报:“寨后西北上,不知那里将许多粮米,有百十辆车子,河内又有粮草船,大小约有五百余只。

水陆并进,船马同来。

沿路有几头领监管。

”太守道:“这厮们莫非有计?

恐遭他毒手。

再差人去打听,端的果是粮草也不是。

”次日,小军回报说:“车上都是粮,尚且撒下米来。

水中船只,虽是遮盖着,尽有米布袋露出将来。

”张清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车子,后去取他水中船只。

太守助战,一鼓而得。

”太守道:“此计甚妙,只可善觑方便。

”叫军汉饱餐酒食,尽行披挂,捎驮锦袋。

张清手执长枪,引一千军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满天。

行不到十里,望见一簇车子,旗上明写“水浒寨忠义粮”。

张清看了,见鲁智深担着禅杖,皂直裰拽扎起来,当头先走。

张清道:“这秃驴脑袋上着我一下石子!

”鲁智深担着禅杖,此时自望见了,只做不知,大踏步只顾走,却忘了提防他石子。

正走之间,张清在马上喝声:“着!

”一石子正飞在鲁智深头上,打得鲜血迸流,望后便倒。

张清军马一齐呐喊,都抢将来。

武松急挺两口戒刀,死去救回鲁智深,撇了粮车便走。

张清夺得粮车,见果是粮米,心中欢喜,不来追赶鲁智深,且押送粮车,推入城来。

太守见了大喜,自行收管。

张清道:“再抢河中粮船。

”太守道:“将军善觑方便。

”张清上马,转到南门。

此时望见河港内粮船不计其数。

张清便叫开城门,一齐呐喊,抢到河边。

只见阴云布满,黑雾遮天,马步军兵回头看时,你我对面不见。

此是公孙胜行持道法。

张清看见,心慌眼暗,却待要回,进退无路。

四下里喊声乱起,正不知军兵从那里来。

林冲引铁骑军兵,将张清连人和马都赶下水去了。

河内却是李俊、张横、张顺、三阮、两童八个水军头领,一字儿摆在那里。

张清便有三头六臂,也怎生挣扎得脱。

被阮氏三雄捉住,绳缠索绑,送入寨中。

水军头领飞报宋江。

吴用便催大小头领连夜打城。

太守独自一个怎生支持得住。

听得城外四面炮响,城门开了,吓得太守无路可逃。

宋江军马杀入城中,先救了刘唐。

次后便开仓库,就将钱粮一分发送梁山泊,一分给散居民。

太守平日清廉,饶了不杀。

宋江等都在州衙里聚集,众人会面。

只见水军头领早把张清解来。

众多兄弟都被他打伤,咬牙切齿,尽要来杀张清。

宋江见解将来,亲自直下堂阶迎接,便陪话道:“误犯虎威,请勿挂意。

”邀上厅来。

说言未了,只见阶下鲁智深,使手帕包着头,拿着铁禅杖,径奔来要打张清。

宋江隔住,连声喝退:“怎肯教你下手!

”张清见宋江如此义气,叩头下拜受降。

宋江取酒奠地,折箭为誓:“众弟兄若要如此报仇,皇天不祐,死于刀剑之下。

”众人听了,谁敢再言。

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义气相投。

昔日老郎有一篇言语,赞张清道: 祖代英雄播英武,义胆忠肝咸若古。

披坚自可为干城,佐郡应须是公辅。

东昌骁将名张清,豪气凌霄真可数。

阵云冉冉飘征旗,劲气英英若痴虎。

龙鳞铁甲披凤毛,宫锦花袍明绣补。

坐骑一匹大宛驹,袖中暗器真难睹。

非鞭非简亦非枪,阵上陨石如星舞。

飞来猛将不能逃,中处应令倒旗鼓。

感人义气成大恩,此日归心甘受虏。

天降罡星大泊中,烨烨英声传水浒。

宋江在东昌府州衙堂上折箭盟誓已罢,“众弟兄勿得伤情!

”众皆大笑,人各听令,尽皆欢喜。

收拾军马,都要回山。

只见张清在宋公明面前举荐:“东昌府一个兽医,复姓皇甫,名端。

此人善能相马,知得头口寒暑病症,下药用针,无不痊可,真有伯乐之才。

原是幽州人氏。

为他碧眼黄须,貌若番人,以此人称为紫髯伯。

梁山泊亦有用他处。

可唤此人带引妻小,一同上山。

乞取钧旨。

”宋江闻言大喜:“我虽在中原,不晓其理。

若果皇甫端肯去相聚,大称予怀。

”张清见宋江相爱甚厚,随即便去唤到兽医皇甫端来,拜见宋江并众头领。

大小众将看了,尽皆欢喜。

有篇七言古风诗,道皇甫端医术: 传家艺术无人敌,安骥年来有神力。

回生起死妙难言,拯惫扶危更多益。

鄂公乌骓人尽夸,郭公駬来渥洼。

吐蕃枣骝号神驳,北地又羡拳毛。

驣骧駝皆经见,衔橛背鞍亦多变。

天闲十二旧驰名,手到病除能应验。

古人已往名不刊,只今又见皇甫端。

解治四百零八病,双瞳炯炯珠走盘。

天集忠良真有意,张清鹗荐诚良计。

梁山泊内添一人,号名紫髯伯乐裔。

宋江看了皇甫一表非俗,碧眼重瞳,虬须过腹。

皇甫端见了宋江如此义气,心中甚喜,愿从大义。

宋江大喜。

抚谕已了,传下号令,诸多头领,收拾车仗、粮食、金银,一齐进发。

鞍上将鞭敲金镫响,步下卒齐唱凯歌声。

把这两府钱粮,运回山寨。

前后诸军都起,于路无话。

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

宋江叫放出龚旺、丁得孙来,亦用好言抚慰。

二人叩首拜降。

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专工医兽。

董平、张清亦为山寨头领。

宋江欢喜,忙叫排宴庆贺。

都在忠义堂上,各依次席而坐。

宋江看了众多头领,却好一百单八员。

宋江开言说道:“我等弟兄,自从上山相聚,但到处并无疏失,皆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

今来扶我为尊,皆托众弟兄英勇。

一者合当聚义,二乃我再有句言语,烦你众兄弟共听。

”吴用便道:“愿请兄长约束,共听号令。

” 宋江对着众头领,开口说这个主意下来。

正是,有分教:三十六天罡临化地,七十二地煞闹中原。

毕竟宋公明说出甚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水浒传·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施耐庵〕 〔明〕

诗曰: 光耀飞离土窟间,天罡地煞降尘寰。

说时豪气侵肌冷,讲处英风透胆寒。

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下梁山。

堂堂一卷天文字,付与诸公仔细看。

话说宋公明一打东平,两打东昌,回归山寨忠义堂上,计点大小头领共有一百八员,心中大喜,遂对众兄弟道:“宋江自从闹了江州,上山之后,皆赖托众弟兄英雄扶助,立我为头。

今者共聚得一百八员头领,心中甚喜。

自从晁盖哥哥归天之后,但引兵马下山,公然保全,此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

纵有被掳之人,陷于缧绁,或是中伤回来,且都无事。

被擒捉者,俱得天佑,非我等众人之能也。

今者一百八人,皆在面前聚会,端的古往今来,实为罕有!

如今兵刃到处,杀害生灵,无可禳谢大罪。

我心中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

一则祈保众兄弟身心安乐。

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

三则上荐晁天王早生仙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

就行超度横亡恶死,火烧水溺,一应无辜被害之人,惧得善道。

我欲行此一事,未知众弟兄意下若何?

”众头领都称道:“此是善果好事,哥哥主见不差。

”吴用便道:“先请公孙胜一清主行醮事,然后令人下山,四边邀请得道高士,就带醮器赴寨。

仍使人收买一应香烛纸马,花果祭仪,素馔净食,并合用一应物件。

”商议选定四月十五日为始,七昼夜好事。

山寨广施钱财,督并干办。

日期已近,向那忠义堂前,挂起长幡四首。

堂上扎缚三层高台,堂内铺设七宝三清圣像。

两班设二十八宿,十二宫辰,一切主醮星官真宰。

堂外仍设监坛崔、卢、邓、窦神将。

摆列已定,设放醮器齐备。

请到道众,连公孙胜共是四十九员。

是日晴明的好,天和气朗,月白风清。

宋江、卢俊义为首,吴用与众头领为次拈香,公孙胜作高功,主行斋事,关发一应文书符命,不在话下。

当日醮筵,但见: 香腾瑞霭,花簇锦屏。

一千条画烛流光,数百盏银灯散彩。

对对高张羽盖,重重密布幢幡。

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垂沆瀣。

金钟撞处,高功表进奏虚皇。

玉佩鸣时,都讲登坛朝玉帝。

绛绡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交加。

监坛神将狰狞,直日功曹勇猛。

道士齐宣宝忏,上瑶台酌水献花。

真人密诵灵章,按法剑踏罡布斗。

青龙隐隐来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

当日公孙胜与那四十八员道众,都在忠义堂上做醮,每日三朝,至第七日满散。

宋江要求上天报应,特教公孙胜专拜青词,奏闻天帝,每日三朝。

却好至第七日三更时分,公孙胜在虚皇坛第一层,众道士在第二层,宋江等众头领在第三层,众小头目并将校都在坛下,众皆恳求上苍,务要拜求报应。

是夜三更时候,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正是西北乾方天门上。

众人看时,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又唤做天门开,又唤做天眼开。

里面毫光射人眼目,霞彩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滚下虚皇坛来。

那团火绕坛滚了一遭,竟攒入正南地下去了。

此时天眼已合,众道士下坛来。

宋江随即叫人将铁锹锄头掘开泥土,跟寻火块。

那地下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一个石碣,正面两侧各有天书文字。

有诗为证: 蕊笈琼书定有无,天门开阖亦糊涂。

滑稽谁造丰亨论?

至理昭昭敢厚诬。

当下宋江且教化纸满散,平明,斋众道士,各赠与金帛之物,以充衬资。

方才取过石碣看时,上面乃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人皆不识。

众道士内有一人,姓何,法讳玄通,对宋江说道:“小道家间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验天书。

那上面自古都是蝌蚪文字,以此贫道善能辨认。

译将出来,便知端的。

”宋江听了大喜,连忙捧过石碣,教何道士看了,良久说道:“此石都是义士大名,镌在上面。

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四字,一边是‘忠义双全’四字。

顶上皆有星辰南北二斗,下面却是尊号。

若不见责,当以从头一一敷宣。

”宋江道:“幸得高士指迷,拜谢不浅!

若蒙先生见教,实感大德!

唯恐上天见责之言,请勿藏匿,万望尽情剖露,休遗片言。

”宋江唤过圣手书生萧让,用黄纸誊写。

何道士乃言:“前面有天书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

背后也有天书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

下面注着众义士的姓名。

”观看良久,教萧让从头至后,尽数抄誊。

石碣前面书梁山泊天罡星三十六员: 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天机星智多星吴用、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天勇星大刀关胜、天雄星豹子头林冲、天猛星霹雳火秦明、天威星双鞭呼延灼、天英星小李广花荣、天贵星小旋风柴进、天富星扑天雕李应、天满星美髯公朱仝、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天伤星行者武松、天立星双枪将董平、天捷星没羽箭张清、天暗星青面兽杨志、天祐星金枪手徐宁、天空星急先锋索超、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天异星赤发鬼刘唐、天杀星黑旋风李逵、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天究星没遮拦穆弘、天退星插翅虎雷横、天寿星混江龙李俊、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天竟星船火儿张横、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天损星浪里白跳张顺、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天牢星病关索杨雄、天慧星拚命三郎石秀、天暴星两头蛇解珍、天哭星双尾蝎解宝、天巧星浪子燕青、石碣背面书地煞星七十二员:、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地煞星镇三山黄信、地勇星病尉迟孙立、地杰星丑郡马宣赞、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地威星百胜将韩滔、地英星天目将彭玘、地奇星圣水将单廷圭、地猛星神火将魏定国、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地阔星摩云金翅欧鹏、地阖星火眼狻猊邓飞、地强星锦毛虎燕顺、地暗星锦豹子杨林、地轴星轰天雷凌振、地会星神算子蒋敬、地佐星小温侯吕方、地祐星赛仁贵郭盛、地灵星神医安道全、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地微星矮脚虎王英、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地暴星丧门神鲍旭、地然星混世魔王樊瑞、地猖星毛头星孔明、地狂星独火星孔亮、地飞星八臂那吒项充、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地明星铁笛仙马麟、地进星山洞蛟童威、地退星翻江蜃童猛、地满星玉幡竿孟康、地遂星通臂猿侯健、地周星跳涧虎陈达、地隐星白花蛇杨春、地异星白面郎君郑天寿、地理星九尾龟陶宗旺、地俊星铁扇子宋清、地乐星铁叫子乐和、地捷星花项虎龚旺、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孙、地镇星小遮拦穆春、地嵇星操刀鬼曹正、地魔星云里金刚宋万、地妖星摸着天杜迁、地幽星病大虫薛永、地伏星金眼彪施恩、地僻星打虎将李忠、地空星小霸王周通、地孤星金钱豹子汤隆、地全星鬼脸儿杜兴、地短星出林龙邹渊、地角星独角龙邹润、地囚星早地忽律朱贵、地藏星笑面虎朱富、地平星铁臂膊蔡福、地损星一枝花蔡庆、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地察星青眼虎李云、地恶星没面目焦挺、地丑星石将军石勇、地数星小尉迟孙新、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地刑星菜园子张青、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地劣星霍闪婆王定六、地健星险道神郁保四、地耗星白日鼠白胜、地贼星鼓上蚤时迁、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当时何道士辨验天书,教萧让写录出来。

读罢,众人看了,俱惊讶不已。

宋江与众头领道:“鄙猥小吏,原来上应星魁。

众多弟兄,也原来都是一会之人。

今者上天显应,合当聚义。

今已数足,上苍分定位数,为大小二等。

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

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

”众人皆道:“天地之意,物理数定,谁敢违拗!

”宋江遂取黄金五十两酬谢何道士。

其余道众,收得经资,收拾醮器,四散下山去了。

有诗为证: 忠义堂前启道场,敬伸丹悃醮虚皇。

精诚感得天书降,凤篆龙章仔细详。

月明风冷醮坛深,鸾鹤空中送好音。

地煞天罡排姓字,激昂忠义一生心。

且不说众道士回家去了。

只说宋江与军师吴学究、朱武等计议。

堂上要立一面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

断金亭也换个大牌扁。

前面册立三关。

忠义堂后建筑雁台一座,顶上正面大厅一所,东西各设两房。

正厅供养晁天王灵位。

东边房内,宋江、吴用、吕方、郭盛。

西边房内,卢俊义、公孙胜、孔明、孔亮。

第二坡左一带房内,朱武、黄信、孙立、萧让、裴宣。

右一带房内,戴宗、燕青、张清、安道全、皇甫端。

忠义堂左边,掌管钱粮仓廒收放,柴进、李应、蒋敬、凌振。

右边花荣、樊瑞、项充、李衮。

山前南路第一关,解珍、解宝守把。

第二关,鲁智深、武松守把。

第三关,朱仝、雷横守把。

东山一关,史进、刘唐守把。

西山一关,杨雄、石秀守把。

北山一关,穆弘、李逵守把。

六关之外置立八寨,有四旱寨,四水寨。

正南旱寨,秦明、索超、欧鹏、邓飞。

正东旱寨,关胜、徐宁、宣赞、郝思文。

正西旱寨,林冲、董平、单廷圭、魏定国。

正北旱寨,呼延灼、杨志、韩滔、彭玘。

东南水寨,李俊、阮小二。

西南水寨,张横、张顺。

东北水寨,阮小五、童威。

西北水寨,阮小七、童猛。

其余各有执事。

从新置立旌旗等项。

山顶上立一面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

忠义堂前绣字红旗二面:一书“山东呼保义”,一书“河北玉麒麟”。

外设飞龙飞虎旗,飞熊飞豹旗,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黄钺白旄,青幡皂盖,绯缨黑纛。

中军器械外,又有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曜旗,二十八宿旗,六十四卦旗,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面镇天旗。

尽是侯健制造。

金大坚铸造兵符印信。

一切完备。

选定吉日良时,杀牛宰马,祭献天地神明。

挂上“忠义堂”、“断金亭”牌额,立起“替天行道”杏黄旗。

堂前柱上,立朱红牌二面,各有金书七个字,道是:“常怀贞烈常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

宋江当日大设筵宴,亲捧兵符印信,颁布号令: “诸多大小兄弟,各各管领,悉宜遵守,毋得违误,有伤义气。

如有故违不遵者,定依军法治之,决不轻恕。

计开: 梁山泊总兵都头领二员: 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 梁山泊掌管机密军师二员: 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 梁山泊掌管钱粮头领二员: 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 马军五虎将五员: 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双枪将董平 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八员: 小李广花荣、金枪手徐宁、青面兽杨志、急先锋索超、没羽箭张清、美髯公朱仝、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 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一十六员: 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圣水将单廷圭、神火将魏定国、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锦毛虎燕顺、铁笛仙马麟、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锦豹子杨林、小霸王周通 步军头领一十员: 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赤发鬼刘唐、插翅虎雷横、黑旋风李逵、浪子燕青、病关索杨雄、拚命三郎石秀、两头蛇解珍、 双尾蝎解宝 步军将校一十七员: 飞天大圣李衮、病大虫薛永、金眼彪施恩、小遮拦穆春、打虎将李忠、白面郎君郑天寿、云里金刚宋万、摸着天杜迁、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没面目焦挺、石将军石勇、 梁山泊四寨水军头领八员: 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浪里白跳张顺、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 梁山泊四店打听声息,邀接来宾头领八员: 东山酒店: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 西山酒店: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 南山酒店:旱地忽律朱贵、鬼脸儿杜兴 北山酒店:催命判官李立、霍闪婆王定六 梁山泊总探声息头领一员: 神行太保戴宗 梁山泊军中走报机密步军头领四员: 铁叫子乐和、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白日鼠白胜 守护中军马军骁将二员: 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 守护中军步军骁将二员: 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 梁山泊专掌行刑刽子二员: 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 专掌三军内探事马军头领二员: 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 梁山泊一同参赞军务头领一员: 神机军师朱武 梁山泊掌管监造诸事头领一十六员: 掌管行文走檄调兵遣将一员:圣手书生萧让 掌管定功赏罚军政司一员:铁面孔目裴宣 掌管考算钱粮支出纳入一员:神算子蒋敬 掌管专工监造大小战船一员:玉幡竿孟康 掌管专造一应兵符印信一员:玉臂匠金大坚 掌管专造一应旌旗袍袄一员:通臂猿侯健 掌管专攻医兽一应马匹一员:紫髯伯皇甫端 掌管专治诸疾内外科医士一员:神医安道全 掌管监督打造一应军器铁甲一员:金钱豹子汤隆 掌管专造一应大小号炮一员:轰天雷凌振 掌管专一起造修缉房舍一员:青眼虎李云 掌管专一屠宰牛马猪羊牲口一员:操刀鬼曹正 掌管专一排设筵宴一员:铁扇子宋清 掌管监造供应一切酒醋一员:笑面虎朱富 掌管专一筑梁山泊一应城垣一员:九尾龟陶宗旺 掌管专一把捧帅字旗一员:险道神郁保四 宣和二年孟夏四月吉旦,梁山泊大聚会,分调人员告示。

” 当日梁山泊宋公明传令已了,分调众头领已定,各各领了兵符印信,筵宴已毕,人皆大醉,众头领各归所拨寨分。

中间有未定执事者,都于雁台前后驻扎听调。

有篇言语单道梁山泊的好处。

怎见得?

山分八寨,旗列五方。

交情浑似股肱,义气真同骨肉。

断金亭上,高悬石绿之碑。

忠义堂前,特扁金书之额。

总兵主将,山东豪杰宋公明。

协赞军权,河北英雄卢俊义。

施谋运计,吴加亮号智多星。

唤雨呼风,入云龙是公孙胜。

五虎将英雄猛烈,八骠骑悍勇当先。

马步将军,弓箭枪刀遮路。

水军将校,艨艟战舰相连。

八寨军兵,守护山头港泊。

四方酒肆,招邀远路来宾。

掌管钱粮,廉干李应柴进。

总驰飞报,太保神行戴宗。

飞符走檄,萧让是圣手书生。

定赏行刑,裴宣为铁面孔目。

神算须还蒋敬,造船原有孟康。

金大坚置印信兵符,通臂猿造衣袍铠甲。

皇甫端专攻医兽,安道全惟务救人。

打军器须是汤隆,造炮石全凭凌振。

修缉房舍,李云善布碧瓦朱甍。

屠宰猪羊,曹正惯习挑筋剔骨。

宋清安排筵宴,朱富酝造香醪。

陶宗旺筑补城垣,郁保四护持旌节。

人人戮力,个个同心。

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伯业。

列两副仗义疏财金字障,竖一面替天行道杏黄旗。

梁山泊忠义堂上,号令已定,各各遵守。

宋江拣了吉日良时,焚一炉香,鸣鼓聚众,都到堂上。

宋江对众道:“今非昔比,我有片言。

今日既是天罡地曜相会,必须对天盟誓,各无异心,死生相托,吉凶相救,患难相扶,一同保国安民。

”众皆大喜。

各人拈香已罢,一齐跪在堂上。

宋江为首誓曰:“宋江鄙猥小吏,无学无能,荷天地之盖载,感日月之照临,聚弟兄于梁山,结英雄于水泊。

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

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

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

神天察鉴,报应昭彰。

”誓毕,众皆同声共愿,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断阻。

当日歃血誓盟,尽醉方散。

看官听说:这里方才是梁山泊大聚义处。

起头分拨已定,话不重言。

原来泊子里好汉,但闲便下山,或带人马,或只是数个头领,各自取路去。

途次中若是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

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全家不留。

所得之物,解送山寨,纳库公用。

其余些小,就便分了。

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钱财广积,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

谁敢阻当!

但打听得有那欺压良善,暴富小人,积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

如此之为,大小何止千百余处。

为是无人可以当抵,又不怕你叫起撞天屈来,因此不曾显露。

所以无有说话。

再说宋江自盟誓之后,一向不曾下山,不觉炎威已过,又早秋凉,重阳节近。

宋江便叫宋清安排大筵席,会众兄弟同赏菊花。

唤做菊花之会。

但有下山的兄弟们,不拘远近,都要招回寨来赴筵。

至日肉山酒海,先行给散马、步、水三军,一应小头目人等,各令自去打团儿吃酒。

且说忠义堂上遍插菊花,各依次坐,分头把盏。

堂前两边筛锣击鼓,大吹大擂,笑语喧哗,觥筹交错,众头领开怀痛饮。

马麟品箫唱曲,燕青弹筝。

不觉日暮。

宋江大醉,叫取纸笔来,一时乘着酒兴,作《满江红》一词。

写毕,令乐和单唱这首词曲。

道是: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

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

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

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

统豺虎,御边幅。

号令明,军威肃。

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

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

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 乐和唱这个词,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

招甚鸟安!

”只一脚,把桌子踢起,攧做粉碎。

宋江大唱道:“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礼!

左右与我推去斩讫报来!

”众人都跪下告道:“这人酒后发狂。

哥哥宽恕!

”宋江答道:“众贤弟且起,把这厮推抢监下。

”众人皆喜。

有几个当刑小校,向前来请李逵。

李逵道:“你怕我敢挣扎?

哥哥剐我也不怨,杀我也不恨。

除了他,天也不怕!

”说了,便随着小校去监房里睡。

宋将听了他说,不觉酒醒,忽然发悲。

吴用劝道:“兄长既设此会,人皆欢乐饮酒。

他是个粗卤的人,一时醉后冲撞,何必挂怀。

且陪众兄弟尽此一乐。

”宋江道:“我在江州醉后误吟了反诗,得他气力来。

今日又作《满江红》词,险些儿坏了他性命。

早是得众弟兄谏救了!

他与我身上情分最重,如骨肉一般,因此潸然泪下。

”便叫武松:“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

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

”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

招安不济事!

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宋江道:“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

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竭力施功,有何不美?

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

”众皆称谢不已。

当日饮酒,终不畅怀。

席散各回本寨。

有诗为证: 虎噬狼吞兴已阑,偶摅心愿欲招安。

武松不解公明意,直要纵横振羽翰。

且说次日清晨,众人来看李逵时,尚兀自未醒。

众头领睡里唤起来,说道:“你昨日大醉,骂了哥哥,今日要杀你。

”李逵道:“我梦里也不敢骂他。

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罢。

”众弟兄引着李逵,去堂上见宋江请罪。

宋江喝道:“我手下许多人马,都似你这般无礼,不乱了法度!

且看众兄弟之面,寄下你项上一刀。

再犯,必不轻恕!

”李逵喏喏连声而退。

众人皆散。

一向无事,渐近岁终。

纷纷雪落乾坤,顷刻银装世界,正是王猷访戴之时,袁安高卧之日。

不觉雪晴,只见山下有人来报:“离寨七八里,拿得莱州解灯上东京去的一行人,在关外听候将令。

”宋江道:“休要执缚,好生叫上关来。

”没多时,解到堂前:两个公人,八九个灯匠,五辆车子。

为头的这一个告道:“小人是莱州承差公人。

这几个都是灯匠。

年例东京着落本州要灯三架,今年又添两架,乃是玉棚玲珑九华灯。

”宋江随即赏与酒食,叫取出灯来看。

那做灯匠人将那玉棚灯挂起,搭上四边结带,上下通计九九八十一盏,从忠义堂上挂起,直垂到地。

宋江道:“我本待都留了你的,惟恐教你吃苦,不当稳便,只留下这碗九华灯在此,其余的你们自解官去。

酬烦之资,白银二十两。

”众人再拜,恳谢不已,下山去了。

宋江教把这碗灯点在晁天王孝堂内。

次日对众头领说道:“我生长在山东,不曾到京师。

闻知今上大张灯火,与民同乐,庆赏元宵,自冬至后,便造起灯,至今才完。

我如今要和几个兄弟,私去看灯一遭便回。

”吴用便谏道:“不可。

如今东京做公的最多,倘有疏失,如之奈何?

”宋江道:“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有何虑焉。

”众人苦谏不住,宋江坚执要行。

不争宋江要去看灯,有分教:舞榭歌台,翻为瓦砾之场。

柳陌花街,变作战争之地。

正是:猛虎直临丹凤阙,杀星夜犯卧牛城。

毕竟宋江怎地去闹东京,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二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施耐庵〕 〔明〕

诗曰: 圣主忧民记四凶,施行端的有神功。

等闲冒籍来宫内,造次簪花入禁中。

潜向御屏剜姓字,更乘明月展英雄。

纵横到处无人敌,谁向斯时竭寸衷?

话说当日宋江在忠义堂上,分拨去看灯人数:“我与柴进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

只此四路人去,其余尽数在家守寨。

”李逵便道:“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

”宋江道:“你如何去得?

”李逵守死要去,那里执拗得他住。

宋江道:“你既然要去,不许你惹事。

打扮做伴当跟我。

”就叫燕青也走一遭,专和李逵作伴。

看官听说,宋江是个文面的人,如何去得京师?

原来却得神医安道全上山之后,却把毒药与他点去了。

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

再要良金美玉,碾为细末,每日涂搽,自然消磨去了。

那医书中说“美玉灭瘢”,正此意也。

当日先叫史进、穆弘扮作客人去了。

次后便使鲁智深、武松,扮作行脚僧行去了。

再后朱仝、刘唐,也扮做客商去了。

各人跨腰刀,提朴刀,都藏暗器,不必得说。

且说宋江与柴进扮作闲凉官,再叫戴宗扮作承局,也去走一遭:有些缓急,好来飞报。

李逵、燕青扮伴当,各挑行李下山。

众头领都送到金沙滩饯行。

军师吴用再三分付李逵道:“你闲常下山,好歹惹事。

今番和哥哥去东京看灯,非比闲时。

路上不要吃酒,十分小心在意,使不得往常性格。

若有冲撞,弟兄们不好厮见,难以相聚了。

”李逵道:“不索军师忧心,我这一遭并不惹事。

”相别了,取路登程。

抹过济州,路经滕州,取单州,上曹州来,前望东京万寿门外,寻一个客店安歇下了。

宋江与柴进商议。

此是正月十一日的话。

宋江道:“明日白日里,我断然不敢入城。

直到正月十四日夜,人物喧哗,此时方可入城。

”柴进道:“小弟明日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路一遭。

”宋江道:“最好。

” 次日,柴进穿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头上巾帻新鲜,脚下鞋袜干净。

燕青打扮,便是不俗。

两个离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时,家家热闹,户户喧哗,都安排庆赏元宵,各作贺太平风景。

来到城门下,并是没人阻当。

果然好座东京去处!

怎见得?

州名汴水,府号开封。

逶迤接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地。

周公建国,毕公皋改作京师。

两晋春秋,梁惠王称为魏国。

层叠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己中央。

崔嵬伏虎之形,象周天二十八宿。

王尧九让华夷,太宗一迁基业。

元宵景致,鳌山排万盏华灯。

夜月楼台,凤辇降三山琼岛。

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

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

黎庶尽歌丰稔曲,娇娥齐唱太平词。

坐香车佳人仕女,荡金鞭公子王孙。

天街上尽列珠玑,小巷内遍盈罗绮。

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罩楼台。

当下柴进、燕青两个入得城来,行到御街上,往来看玩。

转过东华门外,见酒肆茶坊,不计其数,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纷纷济济,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

柴进引着燕青,径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阁子。

凭栏望时,见班直人等,多从内里出入,幞头边各簪翠叶花一朵。

柴进唤燕青,附耳低言:“你与我如此如此。

”燕青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不必细问,火急下楼,出得店门,恰好迎着个老成的班直官。

燕青唱个喏。

那人道:“面生,全不曾相识。

”燕青说道:“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故交,特使小人来相请。

”原来那班直姓王。

燕青道:“莫非足下是张观察?

”那人道:“我自姓王。

”燕青随口应道:“正是教小人请王观察,贪慌忘记了。

”那王观察跟随着燕青,来到楼上。

燕青揭起帘子,对柴进道:“请到王观察来了。

”燕青接了手中执色,柴进邀入阁儿里相见。

各施礼罢。

王班直看了柴进半晌,却不认得,说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

适蒙呼唤,愿求大名。

”柴进笑道:“小弟与足下童稚之交,且未可说,兄长熟思之。

”一壁便叫取酒食来,与观察小酌。

酒保安排到肴馔果品,燕青斟酒,殷勤相劝。

酒至半酣,柴进问道:“观察头上这朵翠花何意?

”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庆贺元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通类有五千七八百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

因此每日在这里听候点视。

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勾入内里去。

”柴进道:“在下却不省得。

”又饮了数杯,柴进便叫燕青:“你自去与我旋一杯热酒来吃。

”无移时,酒到了。

柴进便起身与王班直把盏道:“足下饮过这杯小弟敬酒,方才达知姓氏。

”王班直道:“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名。

”王班直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恰才吃罢,口角流涎,两脚腾空,倒在凳上。

柴进慌忙去了巾帻衣服靴袜,却脱下王班直身上锦袄踢串鞋裤之类,从头穿了,带上花帽,拿了执色。

分付燕青道:“酒保来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未回。

”燕青道:“不必分付,自有道理支吾。

” 且说柴进离了酒店,直入东华门去,看那内庭时,真乃人间天上。

但见: 祥云笼凤阙,瑞霭罩龙楼。

琉璃瓦砌鸳鸯,龟背帘垂翡翠。

正阳门径通黄道,长朝殿端拱紫垣。

浑仪台占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

墙涂椒粉,丝丝绿柳拂飞甍。

殿绕栏楯,簇簇紫花迎步辇。

恍疑身在蓬莱岛,仿佛神游兜率天。

柴进去到内里,但过禁门,为有服色,无人阻当。

直到紫宸殿,转过文德殿,都看殿门,各有金锁锁着,不能勾进去。

且转过凝晖殿,从殿边转将入去,到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

此是官家看书之处。

侧首开着一扇朱红槅子。

柴进闪身入去看时,见正面铺着御座,两边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宝:象管笔、花笺、龙墨、端溪砚。

书架上尽是群书,各插着牙签,勿知其数。

正面屏风上,堆青叠绿,画着山河社稷混一之图。

转过屏风后面,但见素白屏风上,御书四大寇姓名,写着道: “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

” 柴进看了四大寇姓名,心中暗忖道:“国家被我们扰害,因此如常记心,写在这里。

”便去身边拔出暗器,正把“山东宋江”那四个字刻将下来,慌忙出殿。

随后早有人来。

柴进便离了内苑,出了东华门,回到酒楼上,看那王班直时,尚未醒来。

依旧把锦衣花帽服色等项,都放在阁儿内。

柴进还穿了依旧衣服,唤燕青和酒保计算了酒钱,剩下十数贯钱,就赏了酒保。

临下楼来,分付道:“我和王观察是弟兄。

恰才他醉了,我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

我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

剩下钱都赏你。

他的服色号衣都在这里。

”酒保道:“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伏侍。

”柴进、燕青离得酒店,径出万寿门去了。

王班直到晚起来,见了服色花帽都有,但不知是何意。

酒保说柴进的话,王班直似醉如痴,回到家中。

次日,有人来说,睿思殿上不见‘山东宋江’四个字。

今日各门好生把得铁桶般紧,出入的人,都要十分盘诘。

”王班直情知是了,那里敢说。

再说柴进回到店中,对宋江备细说内宫之中,取出御书大寇“山东宋江”四字,与宋江看罢,叹息不已。

十四日晚,宋江引了一干人入城看灯。

怎见得好个东京?

有古乐府一篇,单道东京胜概: 一自梁王,初分晋地,双鱼正照夷门。

卧牛城阔,相接四边村。

多少金明陈迹,上林苑花发三春。

绿杨外溶溶汴水,千里接龙津。

潘樊楼上酒,九重宫殿,凤阙天阍。

东风外,笙歌嘹亮堪闻。

御路上公卿宰相,天街畔帝子王孙。

堪图画,山河社稷,千古汴京尊。

故宋时,东京果是天下第一国都,繁华富贵,出在道君皇帝之时。

当日黄昏,明月从东而起,天上并无云翳。

宋江、柴进扮作闲凉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为小闲,只留李逵看房。

四个人杂在社火队里,取路哄入封丘门来,遍玩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风和,正好游戏。

转过马行街来,家家门前扎缚灯棚,赛悬灯火,照耀如同白日。

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

四个转过御街,见两行都是烟月牌。

来到中间,见一家外悬青布幕,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窗,外挂两面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

宋江见了,便入茶坊里来吃茶。

问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谁家?

”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

间壁便是赵元奴家。

”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

”茶博士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

”宋江便唤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里取事。

你可生个宛曲入去,我在此间吃茶等你。

”宋江自和柴进、戴宗在茶坊里吃茶。

却说燕青径到李师师门首,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转入中门,见挂着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着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

两壁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

燕青见无人出来,转入天井里面,又是一个大客位,铺着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着落花流水紫锦褥,悬挂一架玉棚好灯,摆着异样古董。

燕青微微咳嗽一声,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丫嬛来,见燕青道个万福,便问燕青:“哥哥高姓?

那里来?

”燕青道:“相烦姐姐请出妈妈来,小闲自有话说。

”梅香入去不多时,转出李妈妈来。

燕青请他坐了,纳头四拜。

李妈妈道:“小哥高姓?

”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儿的儿子张闲的便是。

从小在外,今日方归。

”原来世上姓张、姓李、姓王的最多。

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灯下,认人不仔细,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桥下小张闲么?

你那里去了?

许多时不来。

”燕青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相望。

如今伏侍个山东客人,有的是家私,说不能尽。

他是个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今来此间做些买卖。

一者就赏元宵,二者来京师省亲,三者就将货物在此做买卖,四者要求见娘子一面。

怎敢说来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

不是小闲卖弄,那人实有千百两金银,欲送与宅上。

”那虔婆是个好利之人,爱的是金资,听的燕青这一席话,便动其心,忙叫李师师出来,与燕青厮见。

灯下看时,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闲月羞花之貌。

燕青见了,纳头便拜。

有诗为证: 少年声价冠青楼,玉貌花颜世罕俦。

万乘当时垂睿眷,何惭壮士便低头。

那虔婆说与备细。

李师师道:“那员外如今在那里?

”燕青道:“只在前面对门茶坊里。

”李师师便道:“请过寒舍拜茶。

”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语,不敢擅进。

”虔婆道:“快去请来。

”燕青径到茶坊里,耳边道了消息。

戴宗取些钱还了茶博士。

三人跟着燕青,径到李师师家内。

入得中门,相接请到大客位里。

李师师敛手向前,动问起居道:“适间张闲多谈大雅,今辱左顾,绮阁生光。

”宋江答道:“山僻之客,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

”李师师便邀请坐,又问道:“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

”宋江道:“此是表弟叶巡检。

”就叫戴宗拜了李师师。

宋江、柴进居左客席而坐。

李师师右边主位相陪。

奶子奉茶至。

李师师亲手与宋江、柴进、戴宗、燕青换盏。

不必说那盏茶的香味,细欺雀舌,香胜龙涎。

茶罢,收了盏托,欲叙行藏。

只见奶子来报:“官家来到后面。

”李师师道:“其实不敢相留。

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

却请诸位到此,少叙三杯,以洗泥尘。

”宋江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行。

出得李师师门来,与柴进道:“今上两个表子,一个李师师,一个赵元奴。

虽然见了李师师,何不再去赵元奴家走一遭?

” 宋江径到茶坊间壁,揭起帘幕。

张闲便请赵婆出来说话。

燕青道:“我这两位官人,是山东巨富客商,要见娘子一面,一百两花银相送。

”赵婆道:“恰恨我女儿没缘,不快在床,出来相见不得。

”宋江道:“如此却再来求见。

”赵婆相送出门,作别了。

四个且出小御街,径投天汉桥来看鳖山。

正打从樊楼前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凝眸,游人似蚁。

宋江、柴进也上樊楼,寻个阁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馔,也在楼上赏灯饮酒。

吃不到数杯,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道: “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

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 宋江听得,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得大醉,口出狂言。

宋江走近前去喝道:“你这两个兄弟,吓杀我也!

快算还酒钱,连忙出去。

早是遇着我,若是做公的听得,这场横祸不小!

谁想你这两个兄弟,也这般无知粗糙!

快出城,不可迟滞。

明日看了正灯,连夜便回。

只此十分好了,莫要弄得决撒了。

”史进、穆弘默默无言,便叫酒保算还了酒钱。

两个下楼,取路先投城外去了。

宋江与柴进四人,微饮三杯,少添春色。

戴宗计算还了酒钱,四人拂袖下楼,径往万寿门,来客店内敲门。

李逵困眼睁开,对宋江道:“哥哥不带我来也罢了,既带我来,却教我看房,闷出鸟来!

你们都自去快活。

”宋江道:“为你生性不善,面貌丑恶,不争带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祸。

”李逵便道:“则不带我去便了,何消得许多推故。

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小的大的?

”宋江道:“只有明日十五日这一夜,带你入去,看罢了正灯,连夜便回。

”李逵呵呵大笑。

过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节候,天色晴明得好。

看看傍晚,庆赏元宵的人不知其数。

古人有一篇《绛都春》词,单道元宵景致: 融和初报。

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

翠竞飞,玉勒争驰都门道。

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

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

缥缈。

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

迤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嬉笑。

一点星球小,渐隐隐鸣梢声杳。

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这一篇词,称颂着道君皇帝庆赏元宵,与民同乐。

此时国富民安,士农乐业。

当夜宋江与同柴进,依前扮作闲凉官,引了戴宗、李逵、燕青,五个人径从万寿门来。

是夜虽无夜禁,各门头目军士,全副披挂,都是戎装惯带,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摆布得甚是严整。

高太尉自引铁骑马军五千,在城上巡禁。

宋江等五个,向人丛里挨挨抢抢,直到城里,先唤燕青附耳低言:“与我如此如此,只在夜来茶坊里相等。

”燕青径往李师师家叩门。

李妈妈、李行首都出来接见燕青,便说道:“烦达员外休怪,官家不时间来此私行,我家怎敢轻慢!

”燕青道:“主人再三上复妈妈,启动了花魁娘子。

山东海僻之地,无甚稀罕之物,便有些出产之物,将来也不中意。

只教小人先送黄金一百两,与娘子打些头面器皿,权当人事。

随后别有罕物,再当拜送。

”李妈妈问道:“如今员外在那里?

”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灯。

”世上虔婆爱的是钱财,见了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两块,放在面前,如何不动心。

便道:“今日上元佳节,我母子们却待家筵数杯。

若是员外不弃,肯到贫家少叙片时,不知肯来也不?

”燕青道:“小人去请,无有不来。

”说罢,转身回到茶坊,说与宋江这话头。

随即都到李师师家。

宋江教戴宗同李逵只在门前等。

三从入到里面大客位里,李师师接着,拜谢道:“员外识荆之初,何故以厚礼见赐?

却之不恭,受之太过。

”宋江答道:“山僻村野,绝无罕物。

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劳花魁娘子致谢。

”李师师邀请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分宾坐定。

奶子侍婢捧出珍异果子,济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肴馔,尽用定器,摆一春台。

李师师执盏向前拜道:“夙世有缘,今夕相遇二君。

草草杯盘,以奉长者。

”宋江道:“在下山乡,虽有贯伯浮财,未曾见此富贵。

花魁风流蕴藉,名播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

何况促膝笑谈,亲赐杯酒!

”李师师道:“员外见爱,奖誉太过,何敢当此!

”都劝罢酒,叫奶子将小小金杯巡筛。

但是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

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

柴进笑道:“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

”李师师道:“酒以合欢,何拘于礼。

”丫嬛说道:“门前两个伴当,一个黄髭须,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讷讷地骂。

”宋江道:“与我唤他两个入来。

”只见戴宗引着李逵到阁子前。

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自肚里有五分没好气,睁圆怪眼,直瞅他三个。

李师师便问道:“这汉是谁?

恰似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

”众人都笑。

李逵不省得他说。

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

”那师师笑道:“我倒不大紧,辱没了太白学士。

”宋江道:“这厮却有武艺,挑得三二百斤担子,打得三五十人。

”李师师叫取大银赏钟,各与三钟。

戴宗也吃三钟。

燕青只怕他口出讹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原去门前坐地。

宋江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

”就取过赏钟,连饮数钟。

李师师低唱苏东坡大江西水词。

宋江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

”当时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

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

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

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

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

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 写毕,递与李师师,反复看了,不晓其意。

宋江只要等他问其备细,却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诉。

只见奶子来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

”李师师忙道:“不能远送,切乞恕罪。

”自来后门接驾。

奶子丫嬛连忙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扛过台桌,洒扫亭轩。

宋江等都未出来,却闪在黑暗处,张见李师师拜在面前,奏道:“起居圣上龙体劳困。

”只见天子头戴软纱唐巾,身穿滚龙袍,说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买市。

约下杨太尉,久等不至。

寡人自来。

爱卿近前,与朕攀话。

”有诗为证: 铁锁星桥烂不收,翠华深夜幸青楼。

六宫多少如花女,却与倡淫贱辈游。

宋江在黑地里说道:“今番挫过,后次难逢。

俺三个何不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有何不好?

”柴进道:“如何使得!

便是应允了,后来也有翻变。

”三个正在黑地里商量。

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

只见杨太尉揭起帘幕,推开扇门,径走入来,见了李逵,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

”李逵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望杨太尉劈脸打来。

杨太尉倒吃了一惊,措手不及,两交椅打翻地下。

戴宗便来救时,那里拦当得住。

李逵扯下书画来,就蜡烛上点着,东焠西焠,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

宋江等三个听得,赶出来看时,见黑旋风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里行凶。

四个扯出门外去时,李逵就街上夺条棒,直打出小御街来。

宋江见他性起,只得和柴进、戴宗先赶出城,恐关了禁门,脱身不得,只留燕青看守着他。

李师师家火起,惊得赵官家一道烟走了。

邻佑人等一面救火,一面救起杨太尉。

这话都不必说。

城中喊起杀声,震天动地。

高太尉在北门上巡警,听得了这话,带领军马,便来追赶。

李逵正打之间,撞着穆弘、史进。

四人各执枪棒,一齐助力,直打到城边。

把门军士急待要关门,外面鲁智深轮着铁禅杖,武行者使起双戒刀,朱仝、刘唐手拈着朴刀,早杀入城来,救出里面四个。

方才出得城门,高太尉军马恰好赶到城外来。

八个头领,不见宋江、柴进、戴宗,正在那里心慌。

原来军师吴用,已知此事,定教大闹东京。

克时定日,差下五员虎将,引领带甲马军一千骑,是夜恰好到东京城外等接,正逢着宋江、柴进、戴宗三人。

带来的空马,就教上马。

随后八人也到。

正都上马时,于内不见了李逵。

高太尉军马要冲将出来。

宋江手下的五虎将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边,立马于濠堑上,大叫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早早献城,免汝一死!

”高太尉听得,那里敢出城来,慌忙教放下吊桥,从军上城提防。

宋江便叫燕青分付道:“你和黑厮最好,你可略等他一等,随后与他同来。

我和军马众将先回,星夜还寨,恐怕路上别有枝节。

” 不说宋江等军马去了。

且说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时,只见李社会从店里取了行李,拿着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独自一个,要去打这东京城池。

正是:声吼巨雷离店肆,手提大斧劈城门。

毕竟黑旋风李逵怎地去打城,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三回·黑旋风乔捉鬼梁山泊双献头

〔施耐庵〕 〔明〕

诗曰: 蛇藉龙威事不诬,奸欺暗室古谁无。

只知行劫为良策,翻笑彝伦是畏途。

狄女怀中诛伪鬼,牛头山里戮凶徒。

李逵救得良人女,真是梁山大丈夫。

话说当下李逵从客店里抢将出来,手搦双斧,要奔城边劈门,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交,攧个脚稍天。

燕青拖将起来,望小路便走。

李逵只得随他。

为何李逵怕燕青?

原来燕青小厮扑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着令燕青相守李逵。

李逵若不随他,燕青小厮扑,手到一交。

李逵多曾着他手脚,以此怕他,只得随顺。

燕青和李逵不敢从大路上走,恐有军马追来,难以抵敌。

只得大宽转奔陈留县路来。

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

又因没了头巾,却把焦黄发分开,绾做两个丫髻。

行到天明,燕青身边有钱,村店中买些酒肉吃了,拽开脚步趱行。

次日天晓,东京城中,好场热闹。

高太尉引军出城,追赶不上自回。

李师师只推不知。

杨太尉也自归来将息。

抄点城中被伤人数,计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损者,不计其数。

高太尉会同枢密院童贯,都到太师府商议启奏,早早调兵剿捕。

且说李逵和燕青两个,在路行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四柳村,不觉天晚。

两个便投一个大庄院来,敲开门,直进到草厅上。

庄主狄太公出来迎接,看见李逵绾着两个丫髻,却不见穿道袍,面貌生得又丑,正不知是甚么人。

太公随口问燕青道:“这位是那里来的师父?

”燕青笑道:“这师父是个跷蹊人,你们都不省得他。

胡乱趁些晚饭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

”李逵只不做声。

太公听得这话,倒地便拜李逵,说道:“师父可救弟子则个!

”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实对我说。

”那太公道:“我家一百余口,夫妻两个,嫡亲止有一个女儿,年二十余岁。

半年之前,着了一个邪祟:只在房中茶饭,并不出来讨吃。

若还有人去叫他,砖石乱打出来,家中人多被他打伤了。

累累请将法官来,也捉他不得。

”李逵道:“太公,我是蓟州罗真人的徒弟,会得腾云驾雾,专能捉鬼。

你若舍得东西,我与你今夜捉鬼。

如今先要一猪一羊,祭祀神将。

”太公道:“猪羊我家尽有,酒自不必得说。

”李逵道:“你拣得膘肥的宰了,烂煮将来。

好酒更要几瓶,便可安排。

今夜三更,与你捉鬼。

”太公道:“师父如要书符纸札,老汉家中也有。

”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样,都没甚么鸟符。

身到房里,便揪出鬼来。

”燕青忍笑不住。

老儿只道他是好话,安排了半夜,猪羊都煮得熟了,摆在厅前。

李逵叫讨大碗,滚热酒十瓶价做一巡筛。

明晃晃点着两枝蜡烛,焰焰烧着一炉好香。

李逵掇条凳子,坐在当中,并不念甚言语。

腰间拔出大斧,砍开猪羊,大块价扯将下来吃。

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来吃些。

”燕青冷笑,那里肯来吃。

李逵吃得饱了,饮过五六碗好酒,惊得太公呆了。

李逵便叫众庄客:“恁们都来散福。

”拈指间,散了残肉。

李逵道:“快舀桶汤来,与我们洗手洗脚。

”无移时,洗了手脚,问太公讨茶吃了。

又问燕青道:“你曾吃饭也不曾?

”燕青道:“吃得饱了。

”李逵对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饱,明日要走路程。

老爷们去睡。

”太公道:“却是苦也!

这鬼几时捉得?

”有诗为证: 绿酒乌猪尽力噇,奸夫淫女正同床。

山翁谬认为邪祟,断送绸缪两命亡。

李逵道:“你真个要我捉鬼?

着人引我去你女儿房里去。

”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砖石乱打出来,谁人敢去!

”李逵拔两把板斧在手,叫人将火把远远照着。

李逵大踏步直抢到房边,只见房内隐隐的有灯。

李逵把眼看时,见一个后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里说话。

李逵一脚踢开了房门,斧到处,只见砍得火光爆散,霹雳交加。

定睛打一看时,原来把灯盏砍翻了。

那后生却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声,斧起处早把后生砍翻。

这婆娘便攒入床底下躲了。

李逵把那汉子先一斧砍下头来,提在床上。

把斧敲着床边喝道:“婆娘,你快出来!

若不攒出来时,和床都剁的粉碎。

”婆娘连声叫道:“你饶我性命,我出来!

”却才攒出头来,被李逵揪住头发,直拖到死尸边,问道:“我杀的这厮是谁?

”婆娘道:“是我奸夫王小二。

”李逵又问道:“砖头饭食,那里得来?

”婆娘道:“这是我把金银头面与他,三二更从墙上运将入来。

”李逵道:“这等腌臜婆娘,要你何用!

”揪到床边,一斧砍下头来。

把两个人头拴做一处,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

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

”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

李逵笑道:“眼见这两个不得活了。

”插起大斧,提着人头,大叫出厅前来。

“两个鬼我都捉了。

”撇下人头。

满庄里人都吃一惊,都来看时,认得这个是太公的女儿,那个人头无人认得。

数内一个庄客,相了一回,认出道:“有些象东村头会粘雀儿的王小二。

”李逵道:“这个庄客倒眼乖。

”太公道:“师父怎生得知?

”李逵道:“你女儿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来问时,说道:他是奸夫王小二。

吃的饮食,都是他运来。

问了备细,方才下手。

”太公哭道:“师父,留得我女儿也罢。

”李逵骂道:“打脊老牛!

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要留他!

你恁地哭时,倒要赖我不谢将。

我明日却和你说话。

”燕青寻了个房,和李逵自去歇息。

太公却引人点着灯烛,入房里去看时,照见两个没头尸首,剁做十来段,丢在地下。

太公、太婆烦恼啼哭,便叫人扛出后面去烧化了。

李逵睡到天明,跳将起来,对太公道:“昨夜与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谢将?

”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

李逵、燕青吃了便行。

狄太公自理家事。

除却奸淫,有诗为证: 恶性掀腾不自由,房中剁却两人头。

痴翁犹自伤情切,独立西风哭未休。

且说李逵和燕青离了四柳村,依前上路。

此时草枯地阔,木落山空。

于路无话。

两个因宽转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离荆门镇不远。

当日天晚,两个奔到一个大庄院敲门。

燕青道:“俺们寻客店中歇去。

”李逵道:“这大户人家,却不强似客店多少!

”说犹未了,庄客出来回话道:“我主太公正烦恼哩,你两个别处去歇。

”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厅上。

李逵口里叫道:“过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鸟紧,便道太公烦恼!

我正要和烦恼的说话。

”里面太公张时,看见李逵生得凶恶,暗地教人出来接纳,请去厅外侧首,有间耳房,叫他两个安歇。

造些饭食,与他两个吃,着他里面去睡。

多样时,搬出饭来,两个吃了,就便歇息。

李逵当夜没些酒,在土炕子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只听得太公、太婆在里面哽哽咽咽的哭。

李逵心焦,那双眼怎地得合。

巴到天明,跳将起来,便向厅前问道:“你家甚么人哭这一夜,搅得老爷睡不着?

”太公听了,只得出来答道:“我家有个女儿,年方一十八岁,吃人抢了去,以此烦恼。

”李逵骂道:“打脊老牛,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烦恼做甚么?

”太公道:“不是与他,强夺了去。

”李逵道:“又来作怪!

夺你女儿的是谁?

”太公道:“我与你说他姓名,惊得你屁滚尿流。

他是梁山泊头领宋江,有一百单八个好汉,不算小军。

”李逵道:“我且问你,他是几个来?

”太公道:“两日前,他和一个小后生,各骑着一匹马来。

”李逵便叫:“燕小乙哥,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

俺哥哥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

”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没这事。

”李逵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

”李逵道:“你庄里有饭,讨些我们吃。

”对太公说道:“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这个便是浪子燕青。

既是宋江夺了你的女儿,我去讨来还你。

”太公拜谢了。

李逵、燕青径望梁山泊来。

路上无话。

直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

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

”李逵那里应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

众人都吃一惊。

宋江喝道:“黑厮又做甚么?

”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

当有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将,慌忙拦住,夺了大斧,揪下堂来。

宋江大怒,喝道:“这厮又来作怪!

你且说我的过失!

”李逵气做一团,那里说得出。

有诗为证: 依草凶徒假姓名,花颜闺女强抬行。

李逵不细穷来历,浪说公明有此情。

且说燕青向前道:“哥哥听禀一路上备细。

他在东京城外客店里跳将出来,拿着双斧,要去劈门。

被我一交攧翻,拖将起来,说与他:‘哥哥已自去了,独自一个风甚么?

’恰才信小弟说。

不敢从大路走,他又没了头巾,把头发绾做两个丫髻。

正来到四柳村狄太公庄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儿并奸夫两个,都剁做肉酱。

后来却从大路西边上山,他定要大宽转。

将近荆门镇,当日天晚了,便去刘太公庄上投宿。

只听得太公两口儿一夜啼哭,他睡不着,巴得天明,起去问他。

刘太公说道:两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个年纪小的后生,骑着两匹马,来庄上来。

老儿听得说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这十八岁的女儿出来把酒,吃到半夜,两个把他女儿夺了去。

李逵大哥听了这话,便道是实。

我再三解说道:‘俺哥哥不是这般的人。

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头胡做。

’李大哥道:‘我见他在东京时,兀自恋着唱的李师师,不肯放。

不是他是谁?

’因此来发作。

”宋江听罢,便道:“这般屈事,怎地得知!

如何不说?

”李逵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

你做得这等好事!

”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匹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

若还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

你却去我房里搜看!

”李逵道:“哥哥,你说甚么鸟闲话!

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

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正是酒色之徒。

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

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

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

” 宋江道:“你且不要闹攘。

那刘太公不死,庄客都在,俺们同去面对。

若还对番了,就那里舒着脖子受你板斧。

如若对不番,你这厮没上下,当得何罪?

”李逵道:“我若还拿你不着,便输这颗头与你。

”宋江道:“最好。

你众兄弟都是证见。

”便叫铁面孔目裴宣写了赌赛军令状二纸,两个各书了字。

宋江的把与李逵收了,李逵的把与宋江收了。

李逵又道:“这后生不是别人,只是柴进。

”柴进道:“我便同去。

”李逵道:“不怕你不来。

若到那里对番了之时,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

”柴进道:“这个不妨。

你先去那里等,我们前去时,又怕有跷蹊。

”李逵道:“正是。

”便唤了燕青:“俺两个依前先去。

他若不来,便是心虚。

回来罢休不得!

”有诗为证: 李逵闹攘没干休,要砍梁山寨主头。

欲辨是非分彼此,刘家庄上问来由。

燕青与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

太公接见,问道:“好汉,所事如何?

”李逵道:“如今我那宋江,他自来教你认他。

你和太婆并庄客,都仔细认他。

若还是时,只管实说,不要怕他。

我自替你做主。

”只见庄客报道:“有十数骑马来到庄上了。

”李逵道:“正是了。

”侧边屯住了人马,只教宋江、柴进入来。

宋江、柴进径到草厅上坐下。

李逵提着板斧,立在侧边。

只等老儿叫声是,李逵便要下手。

那刘太公近前来拜了宋江。

李逵问老儿道:“这个是夺你女儿的不是?

”那老儿睁开尪羸眼,打拍老精神,定睛看了道:“不是。

”宋江对李逵道:“你却如何?

”李逵道:“你两个先着眼瞅他,这老儿惧怕你,便不敢说是。

”宋江道:“你便叫满庄人都来认我。

”李逵随即叫众庄客人等认时,齐声叫道:“不是。

”宋江道:“刘太公,我便是梁山泊宋江。

这位兄弟便是柴进。

你的女儿多是吃假名托姓的骗将去了。

你若打听得出来,报上山寨,我与你做主。

”宋江对李逵道:“这里不和你说话,你回来寨里,自有辩理。

”宋江、柴进自与一行人马,先回大寨去了。

燕青道:“李大哥,怎地好?

”李逵道:“只是我性紧上做错了事。

既然输了这颗头,我自一刀割将下来,你把去献与哥哥便了。

”燕青道:“你没来由寻死做甚么!

我教你一个法则,唤做负荆请罪。

”李逵道:“怎地是负荆?

”燕青道:“自把衣服脱了,将麻绳绑缚了,脊梁上背着一把荆杖,拜伏在忠义堂前,告道:‘由哥哥打多少。

’他自然不忍下手。

这个唤做负荆请罪。

”李逵道:“好却好,只是有些惶恐。

不如割了头去干净。

”燕青道:“山寨里都是你弟兄,何人笑你?

”李逵没奈何,只得同燕青回寨来负荆请罪。

有诗为证: 三家对证已分明,方显公平正大情。

此日负荆甘请罪,可怜噂沓愧余生。

却说宋江、柴进先归到忠义堂上,和众弟兄们正说李逵一事,只见黑旋风脱得赤条条地,背上负着一把荆杖,跪在堂前,低着头,口里不做一声。

宋江笑道:“你那黑厮怎地负荆?

只这等饶了你不成?

”李逵道:“兄弟的不是了,哥哥拣大棍打几十罢!

”宋江道:“我和你赌砍头,你如何却来负荆?

”李逵道:“哥哥既是不肯饶我,把刀来割这颗头去,也是了当。

”众人都替李逵陪话。

宋江道:“若要我饶他,只教他捉得那两个假宋江,讨得刘太公女儿来还他,这等方才饶你。

”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我去,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宋江道:“他是两个好汉,又有两副鞍马,你只独自一个,如何近傍得他。

再叫燕青和你同去。

”燕青道:“哥哥差遣,小弟愿往。

”便去房中取了弩子,绰了齐眉杆棒,随着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

燕青细问他来情。

刘太公说道:“日平西时来,三更里去了,不知所在,又不敢跟去。

那为头的,生的矮小,黑瘦面皮。

第二个夹壮身材,短须大眼。

”二人问了备细,便叫:“太公放心,好歹要救女儿还你。

我哥哥宋公明的将令,务要我两个寻将来,不敢违误。

”便叫煮下干肉,做起蒸饼,各把料袋装了,拴在身边,离了刘太公庄上。

先去正北上寻,但见荒僻无人烟去处,走了一两日,绝不见些消耗。

却去正东上,又寻了两日,直到凌州高唐界内,又无消息。

李逵心焦面热,却回来望西边寻去,又寻了两日,绝无些动静。

当晚两个且向山边一个古庙中供床上宿歇。

李逵那里睡得着,扒起来坐地,只听得庙外有人走的响。

李逵跳将起来,开了庙门看时,只见一条汉子,提着把朴刀,转过庙后士岗子上去。

李逵在背后跟去。

燕青听得,拿了弩弓,提了杆棒,随后赶来。

叫道:“李大哥不要赶,我自有道理。

”是夜,月色朦胧。

燕青递杆棒与了李逵,远远望见那汉,低着头只顾走。

燕青赶近,搭上箭,弩弦稳放,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

”只一箭,正中那汉的右腿,扑地倒了。

李逵赶上,劈衣领揪住,直拿到古庙中,喝问道:“你把刘太公的女儿抢的那里去了?

”那汉告道:“好汉,小人不知此事,不曾抢甚刘太公女儿。

小人只是这里剪径,做些小买卖,那里敢大弄,抢夺人家子女。

”李逵把那汉捆做一块,提起斧来喝道:“你若不实说,砍你做二十段。

”那汉叫道:“且放小人起来商议。

”燕青道:“汉子,我且与你拨了这箭。

”放将起来,问道:“刘太公女儿端的是甚么人抢了去?

只是你这里剪径的,你岂可不知些风声?

”那汉道:“小人胡猜,未知真实。

离此间西北上,约有十五里,有一座山,唤做牛头山,山上旧有一个道院。

近来新被两个强人,一个姓王名江,一个姓董名海,这两个都是绿林中草贼,先把道士道童都杀了,随从只有五七个伴当,占住了道院,专一下来打劫,但到处只称是宋江。

多敢是这两个抢了去。

”有诗为证: 寻贼潜居古庙堂,风寒月冷转凄凉。

夜深偶获山林客,说出强徒是董王。

燕青道:“这话有些来历。

汉子,你休怕我。

我便是梁山泊浪子燕青,他便是黑旋风李逵。

我与你调理箭疮,你便引我两个到那里去。

”那人道:“小人愿往。

”燕青去寻朴刀还了他,又与他扎缚了疮口。

趁着月色微明,燕青、李逵扶着他,走过十五里来路。

到那山看时,苦不甚高,果似牛头之状,形如卧牛之势。

三个上这山来,天尚未明。

来到山头看时,团团一遭土墙,里面约有二十来间房子。

李逵道:“我与你先跳将入去。

”燕青道:“且等天明却理会。

”李逵那里忍耐得,腾地跳将过去了。

只听得里面有人喝声。

门开处,早有人出来,便挺朴刀来奔李逵。

燕青生怕撅撒了事,拄着杆棒,也跳过墙来。

那中箭的汉子一道烟走了。

燕青见这出来的好汉正斗李逵,潜身暗行,一棒正中那好汉脸颊骨上,倒入李逵怀里来,被李逵后心只一斧,砍翻在地。

只见里面绝不见一个人出来。

燕青道:“这厮必有后路走了。

我与你去截住后门,你却把着前门,不要胡乱入去。

” 且说燕青来到后门墙外,伏在黑暗处。

只见后门开处,早有一条汉子,拿了钥匙来开后面墙门。

燕青转将过去。

那汉见了,绕房檐便走出前门来。

燕青大叫:“前面截住。

”李逵抢将过来,只一斧劈胸膛砍倒。

便把两颗头都割下来,拴做一处。

李逵性起,砍将入去,泥神也似都推倒了。

那几个伴当躲在灶前,被李逵赶去,一斧一个,都杀了。

来到房中看时,果然见那个女儿在床上呜呜的啼哭。

看那女子,云鬓花颜,其实艳丽。

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剪春罗,香沁酥胸玉一窝。

丽质难禁风雨聚,不胜幽恨蹙秋波。

燕青问道:“你莫不是刘太公女儿?

”那女子答道:“奴家正是刘太公女儿。

十数日之前,被这两个贼掳在这里,每夜轮一个将奴家奸宿。

奴家昼夜泪雨成行,要寻死处,被他监看得紧。

今日得将军搭救,便是重生父母,再养爹娘。

”燕青道:“他有那两匹马在那里放着?

”女子道:“只在东边房内。

”燕青备上鞍子,牵出门外,便来收拾房中积攒下的黄白之资,约有三五千两。

燕青便叫那女子上了马,将金银包了,和人头抓了,拴在一匹马上。

李逵缚了个草把,将窗下残灯,把草房四边点着烧起。

他两个开了墙门,步送女子下山,直到刘太公庄上。

爹娘见了女子,十分欢喜,烦恼都没了,尽来拜谢两位头领。

燕青道:“你不要谢我两个,你来寨里拜谢俺哥哥宋公明。

”两个酒食都不肯吃,一家骑了一匹马,飞奔山上来。

回到寨中,红日衔山之际,都到三关之上。

两个牵着马,驮着金银,提了人头,径到忠义堂上,拜见宋江。

燕青将前事一一说了一遍。

宋江大喜,叫把人头埋了,金银收拾库中,马放去战马群内喂养。

次日,设筵宴与燕青、李逵作贺。

刘太公也收拾金银上山,来到忠义堂上,拜谢宋江。

宋江那里肯受,与了酒饭,教送下山回庄去了。

不在话下。

梁山泊自此无话。

不觉时光迅速。

看看鹅黄着柳,渐渐鸭绿生波。

桃腮乱簇红英,杏脸微开绛蕊。

山前花,山后树,俱各萌芽。

洲上苹,水中芦,都回生意。

谷雨初晴,可是丽人天气。

禁烟才过,正当三月韶华。

宋江正坐,只见关下解一伙人到,预先报上山来,说道:“拿得一伙牛子,有七八个车箱,又有几束哨棒。

”宋江看时,这伙人都是彪形大汉,跪在堂前告道:“小人等几个,直从凤翔府来,今上泰安州烧香。

目今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降诞之辰,我们都去台上使棒,一连三日,何止有千百对在那里。

今年有个扑手好汉,是太原府人氏,姓任名原,身长一丈,自号擎天柱,口出大言,说道:‘相扑世间无对手,争跤天下我为魁。

’闻他两年曾在庙上争跤,不曾有对手,白白地拿了若干利物。

今年又贴招儿,单搦天下人相扑。

小人等因这个人来,一者烧香,二乃为看任原本事,三来也要偷学他几路好棒。

伏望大王慈悲则个。

”宋江听了,便叫小校:“快送这伙人下山去,分毫不得侵犯。

今后遇有往来烧香的人,休要惊吓他,任从过往。

”那伙人得了性命,拜谢下山去了。

只见燕青起身禀复宋江,说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哄动了泰安州,大闹了祥符县。

正是:东岳庙中双虎斗,嘉宁殿上二龙争。

毕竟燕青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

〔施耐庵〕 〔明〕

古风一首: 罡星飞出东南角,四散奔流绕寥廓。

徽宗朝内长英雄,弟兄聚会梁山泊。

中有一人名燕青,花绣遍身光闪烁。

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

一团俊俏真堪夸,万种风流谁可学。

锦体社内夺头筹,东岳庙中相赛博。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机巧无差错。

世间无物堪比论,金风未动蝉先觉。

话说这一篇诗,单道着燕青。

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

当日燕青禀宋江道:“小乙自幼跟着卢员外,学得这身相扑,江湖上不曾逢着对手。

今日幸遇此机会,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并不要带一人,自去献台上,好歹攀他攧一跤。

若是输了攧死,永无怨心。

倘或赢时,也与哥哥增些光彩。

这日必然有一场好闹,哥哥却使人救应。

”宋江说道:“贤弟,闻知那人身长一丈,貌若金刚,约有千百斤气力。

你这般瘦小身材,总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

”燕青道:“不怕他长大身材,只恐他不着圈套。

常言道:相扑的有力使力,无力斗智。

非是燕青敢说口,临机应变,看景生情,不到的输与他那呆汉。

”卢俊义便道:“我这小乙,端的自小学成好一身相扑。

随他心意,叫他去。

至期,卢某自去接应他回来。

”宋江问道:“几时可行?

”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来日拜辞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赶到庙上,二十七日在那里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却好和那厮放对。

”当日无事。

次日,宋江置酒与燕青送行。

众人看燕青时,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衲袄包得不见。

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

诸人看了都笑。

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

”燕青一手拈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

众人又笑。

酒至半酣之后,燕青辞了众头领下山。

过了金沙滩,取路望泰安州来。

有诗为证: 骁勇燕青不可扳,当场铁扑有机关。

欲寻敌手相论较,特地驱驰上泰山。

当日天晚,正待要寻店安歇,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

”燕青歇下担子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

燕青道:“你赶来怎地?

”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荆门镇走了两遭,我见你独自个来,放心不下,不曾对哥哥说知,偷走下山,特来帮你。

”燕青道:“我这里用你不着,你快早早回去。

”李逵焦躁起来,说道:“你便是真个了得的好汉!

我好意来帮你,你倒翻成恶意。

我却偏鸟要去!

”燕青寻思怕坏了义气,便对李逵说道:“和你去不争,那里圣帝生日,都有四山五岳的人聚会,认的你的颇多。

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

”李逵道:“依得。

”燕青道:“从今路上和你前后各自走,一脚到客店里,入得店门,你便自不要出来。

这是第一件了。

第二件,到得庙上客店里,你只推病,把被包了头脸,假做打齁睡,便不要做声。

第三件,当日庙上,你挨在稠人中看争跤时,不要大惊小怪。

大哥,依得么?

”李逵道:“有甚难处!

都依你便了。

”当晚两个投客店安歇。

次日五更起来,还了房钱,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饭。

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随后来也。

”那条路上只见烧香的人来往不绝,多有讲说任原的本事,“两年在泰岳无对,今年又经三年了。

”燕青听得,有在心里。

申牌时候,将近庙上,傍边众人都立定脚,仰面在那里看。

燕青歇下担儿,分开人丛,也挨向前看时,只见两条红标柱,恰似坊巷牌额一般相似。

上立一面粉牌,写道:“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

傍边两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

”燕青看了,便扯匾担将牌打得粉碎,也不说甚么,再挑了担儿,望庙上去了。

看的众人多有好事的,飞报任原,说今年有劈牌放对的。

且说燕青前面迎着李逵,便来寻客店安歇。

原来庙上好生热闹,不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

到菩萨圣节之时,也没安着人处,许多客店都歇满了。

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头赁一所客店安下,把担子歇了,取一床夹被教李逵睡着。

店小二来问道:“大哥是山东货郎,来庙上赶趁,怕敢出房钱不起?

”燕青打着乡谈说道:“你好小觑人!

一间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间大房钱。

没处去了,别人出多少房钱,我也出多少还你。

”店小二道:“大哥休怪。

正是要紧的日脚,先说得明白最好。

”燕青道:“我自来做买卖,倒不打紧,那里不去歇了。

不想路上撞见了这个乡中亲戚,见患气病,因此只得要讨你店中歇。

我先与你五贯铜钱,央及你就锅中替我安排些茶饭,临起身一发酬谢你。

”小二哥接了铜钱,自去门前安排茶饭,不在话下。

有诗为证: 李逵平昔性刚强,相伴燕青上庙堂。

只恐途中闲惹事,故令推病卧枯床。

没多时候,只听得店门外热闹。

二三十条大汉走入店里来,问小二哥道:“劈牌定对的好汉在那房里安歇?

”店小二道:“我这里没有。

”那伙人道:“都说在你店中。

”小二哥道:“只有两眼房,空着一眼,一眼是个山东货郎扶着一个病汉赁了。

”那一伙人道:“正是那个货郎儿劈牌定对。

”店小二道:“休道别人取笑!

那货郎儿是一个小小后生,做得甚用!

”那伙人齐道:“你只引我们去张一张。

”店小二指道:“那角落头房里便是。

”众人来看时,见紧闭着房门。

都去窗子眼里张时,见里面床上,两个人脚厮抵睡着。

众人寻思不下,数内有一个道:“既是敢来劈牌,要做天下对手,不是小可的人。

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装做害病的。

”众人道:“正是了。

都不要猜,临期便见。

”不到黄昏前后,店里何止三二十伙人来打听,分说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

当晚搬饭与二人吃,只见李逵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小二哥见了吃一惊,叫声:“阿也!

这个是争跤的爷爷了!

”燕青道:“争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

我便是径来争跤的。

”小二哥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里。

”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们大笑一场,回来多把利物赏你。

”小二哥看他两个吃了晚饭,收了碗碟,自去厨头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饭,分付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门高睡。

”燕青却随了众人来到岱岳庙里看时,果然是天下第一。

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

山头伏槛,直望见弱水蓬莱。

绝顶攀松,尽都是密云薄雾。

楼台森耸,疑是金乌展翅飞来。

殿角棱层,定觉玉兔腾身走到。

雕梁画栋,碧瓦朱檐。

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

遥观圣像,九旒冕舜目尧眉。

近睹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

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绛绡衣。

炳灵圣公,赭黄袍偏称蓝田带。

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绶金章。

阖殿威严,护驾三千金甲将。

两廊勇猛,勤王十万铁衣兵。

五岳楼相接东宫,仁安殿紧连北阙。

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

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

管火池铁面太尉,月月通灵。

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

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

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

嘉宁殿祥云杳霭,正阳门瑞气盘旋。

万民朝拜碧霞君,四远归依仁圣帝。

当时燕青游玩了一遭,却出草参亭,参拜了四拜。

问烧香的道:“这相扑任教师在那里歇?

”便有好事人说:“在迎恩桥下那个大客店里便是。

他教着三二百个上足徒弟。

”燕青听了,径来迎恩桥下看时,见桥边栏杆子上,坐着二三十个相扑子弟,面前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等身靠背。

燕青闪入客店里去看,见任原坐在亭心上。

真乃有揭谛仪容,金刚貌相。

坦开胸脯,显存孝打虎之威。

侧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势。

在那里看徒弟相扑。

数内有人认得燕青曾劈牌来,暗暗报与任原。

只见任原跳将起来,搧着膀子,口里说道:“今年那个合死的,来我手里纳命。

”燕青低了头,急出店门,听得里面都笑。

急回到自己下处,安排些酒食,与李逵同吃了一回。

李逵道:“这们睡,闷死我也。

”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见雌雄。

”当时闲话,都不必说。

三更前后,听得一派鼓乐响,乃是庙上众香官与圣帝上寿。

四更前后,燕青、李逵起来,问店小二先讨汤洗了面,梳光了头,脱去了里面衲袄,下面牢拴了腿绷护膝,匾扎起了熟绢水裩,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系了腰。

两个吃了早饭,叫小二分付道:“房中的行李,你与我照管。

”店小二应道:“并无失脱,早早得胜回来。

”只这小客店里,也有三二十个烧香的,都对燕青道:“后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

”燕青道:“当下小人喝采之时,众人可与小人夺些利物。

”众人都有先去了的。

李逵道:“我带了这两把板斧去也好。

”燕青道:“这个却使不得。

被人看破,误了大事。

”当时两个杂在人队里,先到廊下做一块儿伏了。

那日烧香的人,真乃亚肩叠背。

偌大一个东岳庙,一涌便满了。

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

朝着嘉宁殿,扎缚起山棚。

棚上都是金银器皿,锦绣段匹。

门外拴着五头骏马,全副鞍辔。

知州禁住烧香的人,看这当年相扑献圣。

一个年老的部署,拿着竹批,上得献台,参神已罢,便请今年相扑的对手出马争跤。

说言未了,只见人如潮涌,却早十数对哨棒过来,前面列着四把绣旗,那任原坐在轿上。

这轿前轿后,三二十对花胳膊的好汉,前遮后拥,来到献台上。

部署请下轿来,开了几句温暖的呵会。

任原道:“我两年到岱岳,夺了头筹,白白拿了若干利物。

今年必用脱膊。

”说罢,见一个拿水桶的上来。

任原的徒弟都在献台边,一周遭都密密地立着。

且说任原先解了搭膊,除了巾帻,虚笼着蜀锦袄子,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脱下锦袄。

百十万人齐喝一声采。

看那任原时,怎生打扮?

头绾一窝穿心红角子,腰系一条绛罗翠袖。

三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

护膝中有铜裆铜裤,缴臁内有铁片铁环。

扎腕牢拴,踢鞋紧系。

世间架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斩将人。

那部署道:“教师两年在庙上不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

教师有甚言语,安复天下众香官?

”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恭敬圣帝,都助将利物来。

任原两年白受了。

今年辞了圣帝还乡,再也不上山来了。

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济幽燕,敢有和我争利物的么?

”说犹未了,燕青捺着两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

”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

众人齐发声喊。

那部署接着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

那里人氏?

你从何处来?

”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争利物。

”那部署道:“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么?

你有保人也无?

”燕青道:“我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

”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

”燕青除了头巾,光光的梳着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绷护膝,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

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采。

众人都呆了。

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倒有五分怯他。

殿门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里弹压,前后皂衣公吏,环列七八十对。

随即使人来叫燕青下献台,直到面前。

太守见了他这身花绣,一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心中大喜,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家?

因何到此?

”燕青道:“小人姓张,排行第一。

山东莱州人氏。

听得任原搦天下人相扑,特来和他争跤。

”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马,是我出的利物,把与任原。

山棚上应有物件,我主张分一半与你,你两个分了罢。

我自抬举你在我身边。

”燕青道:“相公,这利物倒不打紧,只要攧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采。

”知州道:“他是金刚般一条大汉,你敢近他不得!

”燕青道:“死而无怨。

”再上献台来,要与任原定对。

部署问他先要了文书,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对燕青道:“你省得么?

不许暗算。

”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准备,我单单只这个水裩儿,暗算他甚么?

”知州又叫部署来分付道:“这般一个汉子,俊俏后生,可惜了。

你去与他分了这扑。

”部署随即上献台,又对燕青道:“汉子,你留了性命还乡去,我与你分了这扑。

”燕青道:“你好不晓事!

知是我赢我输?

”众人都和起来。

只见分开了数万香官,两边排得似鱼鳞一般,廊庑屋脊上也都坐满,只怕遮着了这对相扑。

任原此时,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

部署道:“既然你两个要相扑,今年且赛这对献圣。

都要小心着,各各在意。

”净净地献台上只三个人。

此时宿雾尽收,旭日初起。

部署拿着竹批,两边分付已了,叫声:“看扑。

”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

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些儿迟慢不得。

当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

燕青则不动掸。

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

任原见燕青不动掸,看看逼过右边来。

燕青只瞅他下三面。

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算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

”有诗为证: 百万人中较艺强,轻生捐命等寻常。

试看两虎相吞啖,必定中间有一伤。

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

燕青叫一声:“不要来!

”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

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

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

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

”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

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

数万香官看了,齐声喝采。

那任原的徒弟们,见攧翻了他师父,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

众人乱喝打时,那二三十徒弟抢入献台来。

知州那里治押得住。

不想傍边恼犯了这个太岁,却是黑旋风李逵看见了,睁圆怪眼,倒竖虎须,面前别无器械,便把杉刺子撧葱般拔断,拿两条杉木在手,直打将来。

香官数内有人认得李逵的,说将出名姓来,外面做公的人齐入庙里,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风!

”那知州听得这话,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投后殿走了。

四下里的人涌并围将来,庙里香官各自奔走。

李逵看任原时,跌得昏晕,倒在献台边,口内只有些游气。

李逵揭块石板,把任原头打得粉碎。

两个从庙里打将出来,门外弓箭乱射入来。

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乱打。

不多时,只听得庙门前喊声大举,有人杀将入来。

当头一个头领,白范阳毡笠儿,身穿白段子袄,跨口腰刀,挺条朴刀。

那汉是北京玉麒麟卢俊义。

后面带着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七条好汉,引一千余人,杀开庙门,入来策应。

燕青、李逵见了,便从屋上跳将下来,跟着大队便走。

李逵又去客店里拿了双斧,赶来厮杀。

这府里整点得官军来时,那伙好汉已自去得远了。

官兵已知梁山泊人众难敌,不敢来追赶。

却说卢俊义便叫收拾李逵回去。

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见了李逵。

卢俊义又笑道:“正是招灾惹祸!

必须使人寻他上山。

”穆弘道:“我去寻他回寨。

”卢俊义道:“最好。

” 且不说卢俊义引众还山。

却说李逵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

当日午衙方散,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

”吓得县中人手脚都麻木了,动掸不得。

原来这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

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

当时李逵径去知县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着两个出来说话,不来时便放火。

”廊下房内众人商量,只得着几个出去答应,“不然,怎地得他去。

”数内两个吏员出来厅上,拜了四拜,跪着道:“头领到此,必有指使。

”李逵道:“我不来打搅你县里人,因往这里经过,闲耍一遭。

请出你知县来,我和他厮见。

”两个去了,出来回话道:“知县相公却才见头领来,开了后门,不知走往那里去了。

”李逵不信,自转入后堂房里来寻,却见有那幞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着。

李逵扭开锁,取出幞头,插上展角,将来带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朝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简,走出厅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来参见!

”众人没奈何,只得上去答应。

李逵道:“我这般打扮,也好么?

”众人道:“十分相称。

”李逵道:“你们令史祗候,都与我排衙了便去。

若不依我,这县都翻做白地。

”众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来,擎着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喏。

李逵呵呵大笑。

又道:“你众人内,也着两个来告状。

”吏人道:“头领在此坐地,谁敢来告状。

”李逵道:“可知人不来告状。

你这里自着两个装做告状的来告,我又不伤他,只是取一回笑耍。

”公吏人等商量了一回,只得着两个牢子,装做厮打的来告状。

县门外百姓都放来看。

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

”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

”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

”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

”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的?

”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

”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

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

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

”李逵起身,把绿袍抓扎起,槐简揣在腰里,掣出大斧,直看着枷了那个原告人,号令在县门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脱那衣靴。

县门前看的百姓,那里忍得住笑。

正在寿张县前,走过东,走过西,忽听得一处学堂读书之声。

李逵揭起帘子,走将入去。

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

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

李逵大笑出门来,正撞着穆弘。

穆弘叫道:“众人忧得你苦,你却在这里风!

快上山去!

”那里由他,拖着便走。

李逵只得离了寿张县,径奔梁山泊来。

有诗为证: 牧民县令古贤良,想是腌臜没主张。

怪杀李逵无道理,琴堂闹了闹书堂。

二人渡过金沙滩,到得寨里。

众人见了李逵这般打扮,都笑。

到得忠义堂上,宋江正与燕青庆喜,只见李逵放下绿襕袍,去了双斧,摇摇摆摆,直至堂前,执着槐简,来拜宋江。

拜不得两拜,把这绿襕袍踏裂,绊倒在地。

众人都笑。

宋江骂道:“你这厮忒大胆,不曾着我知道,私走下山。

这是该死的罪过!

但到处,便惹起事端。

今日对众兄弟说过,再不饶你!

”李逵喏喏连声而退。

梁山泊自此人马平安,都无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艺,操练人马。

令会水者上船习学。

各寨中添造军器、衣袍、铠甲、枪刀、弓箭、牌弩、旗帜,不在话下。

且说泰安州备将前事申奏东京,进奏院中又有收得各处州县申奏表文,皆为宋江等反乱骚扰一事。

大卿类总启奏。

是日景阳钟响,都来到待漏院中,伺候早朝,面奏天子。

此时道君皇帝有一个月不曾临朝视事。

当日早朝,正是:三下静鞭鸣御阁,两班文武列金阶。

圣主临朝,百官拜罢,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进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皆为宋江等部领贼寇,公然直进府州,劫掠库藏,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贪厌无足。

所到之处,无人可敌。

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成大患。

伏乞陛下圣鉴。

”天子乃云:“去年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今年又往各处骚扰,何况那里附近州郡。

我已累次差遣枢密院进兵,至今不见回奏。

”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臣闻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

此是曜民之术。

民心既伏,不可加兵。

即目辽兵犯境,各处军马遮掩不及。

若要起兵征伐,深为不便。

以臣愚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

若降一封丹诏,光禄寺颁给御酒珍羞,差一员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假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

伏乞陛下圣鉴。

”天子云:“卿言甚当,正合朕意。

”便差殿前太尉陈宗善为使,赍擎丹诏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数。

是日朝散,陈太尉领了诏敕,回家收拾。

不争陈太尉捧诏招安,有分教:千千金戈铁骑,密布山头。

簇簇战舰艨艟,平铺水面。

误冲邪祟,恼犯魔王。

正是:香醪翻做烧身药,丹诏应为引战书。

毕竟陈太尉怎地去招安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五回·活阎罗倒船偷御酒黑旋风扯诏谤徽宗

〔施耐庵〕 〔明〕

诗曰: 祸福渊潜未易量,两人行事太猖狂。

售奸暗抵黄封酒,纵恶明撕彩凤章。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距堙轒辒成虚谬,到此翻为傀儡场。

话说陈宗善领了诏书,回到府中,收拾起身。

多有人来作贺:“太尉此行,一为国家干事,二为百姓分忧,军民除害。

梁山泊以忠义为主,只待朝廷招安。

太尉可着些甜言美语,加意抚恤。

留此清名,以传万代。

”正话间,只见太师府干人来请,说道:“太师相邀太尉说话。

”陈宗善上轿,直到新宋门大街太师府前下轿。

干人直引进节堂内书院中,见了太师,侧边坐下。

茶汤已罢,蔡太师问道:“听得天子差你去梁山泊招安,特请你来说知:到那里不要失了朝廷纲纪,乱了国家法度。

你曾闻《论语》有云:‘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使矣。

’”陈太尉道:“宗善尽知。

承太师指教。

”蔡京又道:“我叫这个干人跟随你去。

他多省得法度,怕你见不到处,就与你提拨。

”陈太尉道:“深感恩相厚意。

”辞了太师,引着干人,离了相府,上轿回家。

方才歇定,门吏来报:“高殿帅下马。

”陈太尉慌忙出来迎接,请到厅上坐定。

叙问寒温已毕,高太尉道:“今日朝廷商量招安宋江一事,若是高俅在内,必然阻住。

况此贼辈,累辱朝廷,罪恶滔天。

今更赦宥罪犯,引入京城,必成后患。

欲待回奏,玉音已出。

且看大意何如。

若还此寇仍昧良心,怠慢圣旨,太尉早早回京,不才奏过天子,整点大军,亲身到彼,剪草除根,是吾之愿。

太尉此去,下官手下有个虞候,能言快语,问一答十,好与太尉提拨事情。

”陈太尉谢道:“感蒙殿帅忧心。

”高俅起身,陈太尉送至府前,上马去了。

次日,蔡太师府张干办,高殿帅府李虞候,二人都到了。

陈太尉拴束马匹,整点人数,十将捧十瓶御酒,装在龙凤担内挑了,前插黄旗。

陈太尉上马,亲随五六人,张干办、李虞候都乘马匹,丹诏背在前面,引一行人出新宋门。

以下官员亦有送路的,都回去了。

迤逦来到济州,太守张叔夜晚接着,请到府中,设筵相待,动问招安一节。

陈太尉都说了备细。

张叔夜道:“论某愚意,招安一事最好。

只是一件:太尉到那里须是陪些和气,用甜言美语抚恤他众人。

好共歹,只要成全大事。

太尉留个清名于万古。

他数内有几个性如烈火的汉子,倘或一言半语冲撞了他,便坏了大事。

”张干办、李虞候道:“放着我两个跟着太尉,定不致差迟。

太守,你只管教小心和气,须坏了朝廷纲纪。

小辈人常压着不得一半,若放他头起,便做模样。

”张叔夜道:“这两个是甚么人?

”陈太尉道:“这一个人是蔡太师府内干办,这一个是高太尉府虞候。

”张叔夜道:“只好教这两位干办不去罢。

”陈太尉道:“他是蔡府、高府心腹人,不带他去,须然疑心。

”张叔夜道:“下官这话,只是要好。

恐怕劳而无功。

”张干办道:“放着我两个,万丈水无涓滴漏。

”张叔夜再不敢言语,一面安排筵宴,送至馆驿内安歇。

有诗为证: 一封丹诏下青云,特地招安水浒军。

可羡明机张叔夜,预知难以策华勋。

且说次日,济州先使人去梁山泊报知。

却说宋江每日在忠义堂上聚众相会,商议军情。

早有细作人报知此事,未见真实,心中甚喜。

当日,有一人同济州报信的直到忠义堂上,说道:“朝廷今差一个太尉陈宗善,赍到十瓶御酒,赦罪招安丹诏一道,已到济州城内。

这里准备迎接。

”宋江大喜,遂取酒食并彩段二表里,花银十两,打发报信人先回。

宋江与众人道:“我们受了招安,得为国家臣子,不枉吃了许多时磨难,今日方成正果。

”吴用说道:“论吴某的意,这番必然招安不成。

纵使招安,也看得俺们如草芥。

等这厮引将大军来,到教他着些毒手,杀得他人亡马倒,梦里也怕。

那时方受招安,才有些气度。

”宋江道:“你们若如此说时,须坏了‘忠义’二字。

”林冲道:“朝廷中贵官来时,有多少装幺。

中间未必是好事。

”关胜便道:“诏书上必然写着些唬吓的言语,来惊我们。

”徐宁又道:“来的人必然是高太尉门下。

”宋江道:“你们都休要疑心,且只顾安排接诏。

”先令宋清、曹正准备筵席,委柴进都管提调,“务要十分齐整。

”铺设下太尉幕次,列五色绢段,堂上堂下,搭彩悬花。

先使裴宣、萧让、吕方、郭盛预前下山,离二十里伏道迎接。

水军头领准备大船傍岸。

吴用传令:“恁们尽依我行。

不如此,行不得。

” 且说萧让引着三个随行,带引五六人,并无寸铁,将着酒果,在二十里外迎接。

陈太尉当日在途中,张干办、李虞候不乘马匹,在马前步行。

背后从人,何止三二百。

济州的军官约有十数骑,前面摆列导引人马,龙凤担内挑担御酒,骑马的背着诏匣。

济州牢子前后也有五六十人,都要去梁山泊内,指望觅个小富贵。

萧让、裴宣、吕方、郭盛在半路上接着,都俯伏跪在道傍迎接。

那张干办便问道:“你那宋江大似谁?

皇帝诏敕到来,如何不亲自来接?

甚是欺君!

你这伙本是该死的人,怎受得朝廷招安!

请太尉回去。

”萧让、裴宣、吕方、郭盛府伏在地,请罪道:“自来朝廷不曾有诏到寨,未见真实,宋江与大小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

万望太尉暂息雷霆之怒,只要与国家成全好事,恕免则个。

”李虞候便道:“不成全好事,也不愁你这伙贼飞上天去了!

”有诗为证: 贝锦生谗自古然,小人凡事不宜先。

九天恩雨宣布,抚谕招安未十全。

当时吕方、郭盛道:“是何言语?

只如此轻看人!

”萧让、裴宣只得恳请他。

捧去酒果,又不肯吃。

众人相随来到水边,梁山泊已摆着三只战船在彼,一只装载马匹,一只装裴宣等一干人,一只请太尉下船,并随从一应人等。

先把诏书、御酒放在船头上,那只船正是活阎罗阮小七监督。

当日阮小七坐在船梢上,分拨二十余个军健棹船,一家带一口腰刀。

陈太尉初下船时,昂昂而已,旁若无人,坐在中间。

阮小七招呼众人把船棹动,两边水手齐唱起歌来。

李虞候便骂道:“村驴!

贵人在此,全无忌惮!

”那水手那里采他,只顾唱歌。

李虞候拿起藤条来打,两边水手众人并无惧色,有几个为头的回话道:“我们自唱歌,干你甚事!

”李虞候道:“杀不尽的反贼,怎敢回我话!

”便把藤条去打。

两边水手都跳在水里去了。

阮小七在梢上说道:“直这般打我水手下水里面去了,这船如何得去!

”只见上流头两只快船下来接。

原来阮小七预先积下两舱水,见后头来船相近,阮小七便去拔了楔子,叫一声“船漏了”,水早滚上舱里来。

急叫救时,船里有一尺多水。

那两只船帮将拢来,众人急救陈太尉过船去。

各人且把船只顾摇开,那里来顾御酒、诏书。

两只快船先行去了。

阮小七叫上水手来,舀了舱里水,把展布都拭抹了。

却叫水手道:“你且掇一瓶御酒过来,我先尝一尝滋味。

”一个水手便去担中取一瓶酒出来,解了封头,递与阮小七。

阮小七接过来,闻得喷鼻馨香。

阮小七道:“只怕有毒。

我且做个不着,先尝些个。

”也无碗瓢,和瓶便呷,一饮而尽。

阮小七吃了一瓶道:“有些滋味。

一瓶那里济事,再取一瓶来!

”又一饮而尽。

吃得口滑,一连吃了四瓶。

阮小七道:“怎地好?

”水手道:“船梢头有一桶白酒在那里。

”阮小七道:“与我取舀水的瓢来,我都教你们到口。

”将那六瓶御酒,都分与水手众人吃了,却装上十瓶村醪水白酒,还把原封头缚了,再放在龙凤担内,飞也似摇着船来。

赶到金沙滩,却好上岸。

宋江等都在那里迎接,香花灯烛,鸣金擂鼓,并山寨里村乐,一齐都响。

将御酒摆在桌子上,每一桌令四个人抬,诏书也在一个桌子上抬着。

陈太尉上岸,宋江等接着,纳头便拜。

宋江道:“文面小吏,罪恶迷天,曲辱贵人到此,接待不及,望乞恕罪。

”李虞候道:“太尉是朝廷大贵人,大臣来招安你们,非同小可,如何把这等漏船,差那不晓事的村贼乘驾,险些儿误了大贵人性命!

”宋江道:“我这里有的是好船,怎敢把漏船来载贵人。

”张干办道:“太尉衣襟上兀自湿了,你如何要赖!

”宋江背后,五虎将紧随定,不离左右,又有八骠骑将簇拥前后。

见这李虞候、张干办在宋江前面指手划脚,你来我去,都有心要杀这厮,只是碍着宋江一个,不敢下手。

当日宋江请太尉上轿,开读诏书。

四五次才请得上轿。

牵过两匹马来与张干办、李虞候骑,这两个男女,不知身已多大,装煞臭幺。

宋江央及得上马行了,令众人大吹大擂,迎上三关来。

宋江等一百余个头领都跟在后面,直迎至忠义堂前,一齐下马,请太尉上堂。

正面放着御酒、诏匣,陈太尉、张干办、李虞候立在左边,萧让、裴宣立在右边。

宋江叫点众头领时,一百七人,于内单只不见了李逵。

此时是四月间天气,都穿夹罗战袄,跪在堂上,拱听开读。

陈太尉于诏书匣内取出诏书,度与萧让。

裴宣赞礼,众将拜罢。

萧让展开诏书,高声读道: “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五帝凭礼乐而有封疆,三皇用杀伐而定天下。

事从顺逆,人有贤愚。

朕承祖宗之大业,开日月之光辉,普天率土,罔不臣伏。

近为宋江等辈,啸聚山林,劫掳郡邑。

本欲用彰天讨,诚恐劳我生民。

今差太尉陈宗善前来招安。

诏书到日,即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船只,目下纳官,拆毁巢穴,率领赴京,原免本罪。

倘或仍昧良心,违戾诏制,天兵一至,龆龀不留。

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宣和三年孟夏四月 日诏示。

” 萧让却才读罢,宋江已下皆有怒色。

只见黑旋风李逵从梁上跳将下来,就萧让手里夺过诏书,扯的粉碎,便来揪住陈太尉,拽拳便打。

此时宋江、卢俊义大横身抱住,那里肯放他下手。

恰才解拆得开,李虞候唱道:“这厮是甚么人?

敢如此大胆!

”李逵正没寻人打处,劈头揪住李逵候便打,喝道:“写来的诏书是谁说的话?

”张干办道:“这是皇帝圣旨。

”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门,倒要做大!

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

你莫要来恼犯着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

”众人都来解劝,把黑旋风推下堂去。

宋江道:“太尉且宽心,休想有半星儿差池。

且取御酒教众人沾恩。

”随即取过一副嵌宝金花锺,令裴宣取一瓶御酒,倾在银酒海内看时,却是村醪白酒。

再将九瓶都打开倾在酒海内,却是一般的淡薄村醪。

众人见了,尽都骇然,一个个都走下堂去了。

鲁智深提着铁禅杖,高声叫骂:“入娘撮鸟,忒杀是欺负人!

把水酒做御酒来哄俺们吃!

”赤发鬼刘唐也挺着朴刀杀上来,行者武松掣出双戒刀,没遮拦穆弘、九纹龙史进一齐发作。

六个水军头领都骂下关去了。

宋江见不是话,横身在里面拦当,急传将令,叫轿马护送太尉下山,休教伤犯。

此时四下大小头领,一大半闹将起来。

宋江、卢俊义只得亲身上马,将太尉并开诏一干人数,护送下三关,再拜伏罪:“非宋江等无心归降,实是草诏的官员不知我梁山泊里弯曲。

若以数句善言抚恤,我等尽忠报国,万死无怨。

太尉若回得朝廷,善言则个。

”急急送过渡口。

这一干人吓的屁滚尿流,飞奔济州去了。

有诗为证: 太尉承宣出帝乡,为招忠义欲归降。

卑身辱国难成事,反被无端骂一场。

却说宋江回到忠义堂上,再聚众头领筵席。

宋江道:“虽是朝廷诏旨不明,你们众人也忒性躁。

”吴用道:“哥哥你休执迷,招安须自有日。

如何怪得众弟兄们发怒,朝廷忒不将人为念。

如今闲话都打叠起,兄长且传将令,马军拴束马匹,步军安排军器,水军整顿船只。

早晚必有大军前来征讨,一两阵杀得他人亡马倒,片甲不回,梦着也怕,那时却再商量。

”众人道:“军师言之极当。

”是日散席,各归本帐。

且说陈太尉回到济州,把梁山泊开诏一事诉与张叔夜,张叔夜道:“敢是你们多说甚言语来?

”陈太尉道:“我几曾敢发一言。

”张叔夜道:“既是如此,枉费了心力,坏了事情。

太尉急急回京,奏知圣上,事不宜迟。

”陈太尉、张干办、李虞候一行人从,星夜回京来,见了蔡太师,备说梁山泊贼寇扯诏毁谤一节。

蔡京听了,大怒道:“这伙草寇,安敢如此无礼!

堂堂宋朝天下,如何教你这伙横行!

”陈太尉哭道:“若不是太师福荫,小官粉骨碎身在梁山泊。

今日死得逃生,再见恩相。

”太师随即叫请童枢密,高、杨二太尉,都来相府商议军情重事。

无片时,都请到太师府白虎堂内。

众官坐下,蔡太师教唤过张干办、李虞候,备说梁山泊扯诏毁谤一事。

杨太尉道:“这伙贼徒,如何主张招安地!

当初是那一个官奏来?

”高太尉得:“那日我若在朝内,必然阻住,如何肯行此事。

”童枢密道:“鼠窃狗盗之徒,何足虑哉!

区区不才,亲引一支军马,克时定日,扫清水泊而回。

”众官道:“来日奏闻。

”当下都散。

次日早朝,众官都在御阶伺候。

只见殿上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三呼万岁,君臣礼毕。

蔡太师出班,将此事上奏天子。

天子大怒,问道:“当日谁奏寡人,主张招安?

”侍臣给事中奏道:“此日是御史大夫崔靖所言。

”天子教拿崔靖送大理寺问罪。

天子又问蔡京道:“此贼为害多时,差何人可以收剿?

”蔡太师奏道:“非以重兵,不能收伏。

以臣愚意,必得枢密院官亲率大军前去剿捕,可以刻日取胜。

”天子教宣枢密使童贯,问道:“卿肯领兵收捕梁山泊草寇?

”童贯跪下奏曰:“古人有云: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臣愿效犬马之劳,以除心腹之患。

”高俅、杨戬亦皆保举。

天子随即降下圣旨,赐与金印、兵符,拜东厅枢密使童贯为大元帅,任从各处选调军马,前去剿捕梁山泊贼寇,拣日出师起行。

不是童贯引大军来,有分教:千千铁骑,布满山川。

万万战船,平铺绿水。

正是:只凭飞虎三千骑,卷起貔貅百万兵。

毕竟童贯领了大军怎地出师,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九回·东平府误陷九纹龙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施耐庵〕 〔明〕

诗曰: 神龙失势滞飞升,得遇风雷便不情。

豪杰相逢鱼得水,英雄际会弟投兄。

千金伪买花娘俏,一让能成俊义名。

水战火攻人罕敌,绿林头领宋公明。

话说当下梁山泊忠义堂上,宋江打了曾头市,卢俊义捉得史文恭,祭献晁天王已了,宋江不负晁盖遗言,要把主位让与卢员外,众人不服。

宋江又道:“如此众志不定,于心不安。

目今山寨钱粮缺少,梁山泊东有两个州府,却有钱粮。

一处是东平府,一处是东昌府。

我们自来不曾搅扰他那里百姓。

今去问他借粮,公然不肯。

今写下两个阄儿,我和卢员外各拈一处。

如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

如何?

”吴用道:“也好。

听从天命。

”卢俊义道:“休如此说。

只是哥哥为梁山泊之主,某听从差遣。

”此时不由卢俊义,当下便唤铁面孔目裴宣写下两个阄儿。

焚香对天祈祷已罢,各拈一个。

宋江拈着东平府,卢俊义拈着东昌府。

众皆无语。

当日设筵,饮酒中间,宋江传令调拨人马。

宋江部下:林冲、花荣、刘唐、史进、徐宁、燕顺、吕方、郭盛、韩滔、彭玘、孔明、孔亮、解珍、解宝、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孙新、顾大嫂、石勇、郁保四、王定六、段景住,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领水军驾船接应。

卢俊义部下:吴用、公孙胜、呼延灼、朱仝、雷横,索超、关胜、杨志、单廷圭、魏定国、宣赞、郝思文、燕青、杨林、欧鹏、凌振、马麟、邓飞、施恩、樊瑞、项充、李衮、时迁、白胜,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李俊、童威、童猛,引水手驾船策应。

其余头领并中伤者,看守寨栅。

宋江分俵已定。

此是一时进兵,去打两处州郡。

有诗为证: 尧舜推贤万古无,禹汤传后亦良图。

谁知聚啸山林者,揖让谦恭有盛谟。

且说宋江与众头领去打东平府,卢俊义与众头领去打东昌府,众多头领各自下山。

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话。

日暖风和,草青沙软,正好厮杀。

却说宋江领兵前到东平府,离城只有四十里路,地名安山镇,扎住军马。

宋江道:“东平府太守程万里和一个兵马都监,乃是河东上党郡人氏。

此人姓董名平,善使双枪,人皆称为双枪将。

有万夫不当之勇。

虽然去打他城子,也和他通些礼数,差两个人,赍一封战书去那里下。

若肯归降,免致动兵。

若不听从,那时大行杀戮,使人无怨。

谁敢与我先去下书?

”只见部下走过一人,身长一丈,腰阔数围。

那人是谁?

有诗为证: 不好资财惟好义,貌似金刚离古寺。

身长唤做险道神,此是青州郁保四。

郁保四道:“小人认得董平,情愿赍书去下。

”又见部下转过一人,瘦小身材,叫道:“我帮他去。

”那人是谁?

有诗为证: 蚱蜢头尖光眼目,鹭鹚瘦腿全无肉。

路遥行走疾如飞,扬子江边王定六。

这两个便道:“我们不曾与山寨中出得些气力,今情愿去走一遭。

”宋江大喜,随即写了战书与郁保四、王定六两个去下。

书上只说借粮一事。

且说东平府程太守,闻知宋江起军马到了安山镇住扎,便请本州兵马都监双枪将董平商议军情重事。

正坐间,门人报道:“宋江差人下战书。

”程太守教唤至。

郁保四、王定六当府厮见了,将书呈上。

程万里看罢来书,对董都监说道:“要借本府钱粮,此事如何?

”董平听了大怒,叫推出去即便斩首。

程太守谏道:“不可!

自古两国争战,不斩来使。

于礼不当。

只将二人各打二十讯棍,发回原寨,看他如何?

”董平怒气未息,喝把郁保四、王定六一索捆翻,打得皮开肉绽,推出城去。

两个回到大寨,哭告宋江说:“董平那厮无理,好生眇视大寨!

” 宋江见打了两个,怒气填胸,便要平吞州郡。

先叫郁保四、王定六上车,回山将息。

只见九纹龙史进起身说道:“小弟旧在东平府时,与院子里一个娼妓有染,唤做李瑞兰,往来情熟。

我如今多将些金银,潜地入城,借他家里安歇。

约定时日,哥哥可打城池。

只等董平出来交战,我便扒去更鼓楼上放起火来,里应外合,可成大事。

”宋江道:“最好!

”史进随即收拾金银,安在包袱里,身边藏了暗器,拜辞起身。

宋江道:“兄弟善觑方便。

我且顿兵不动。

” 且说史进转入城中,径到西瓦子李瑞兰家。

大伯见是史进,吃了一惊,接入里面,叫女儿出来厮见。

李瑞兰生的甚是标格出尖。

有诗为证: 万种风流不可当,梨花带雨玉生香。

翠禽啼醒罗浮梦,疑是梅花靓晓妆。

李瑞兰引去楼上坐了,遂问史进道:“一向如何不见你头影?

听的你在梁山泊做了大王,官司出榜捉你。

这两日街上乱哄哄地说宋江要来打城借粮,你如何却到这里?

”史进道:“我实不瞒你说:我如今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不曾有功。

如今哥哥要来打城借粮,我把你家备细说了。

如今我特地来做细作,有一包金银相送与你,切不可走透了消息。

明日事完,一发带你一家上山快活。

”李瑞兰葫芦提应承,收了金银,且安排些酒肉相待,却来和大娘商量道:“他往常做客时,是个好人,在我家出入不妨。

如今他做了歹人,倘或事发,不是耍处。

”大伯说道:“梁山泊宋江这伙好汉,不是好惹的。

但打城池,无有不破。

若还出了言语,他们有日打破城子入来,和我们不干罢!

”虔婆便骂道:“老蠢物!

你省得甚么人事!

自古道:蜂刺入怀,解衣去赶。

天下通例,自首者即免本罪。

你快去东平府里首告,拿了他去,省得日后负累不好。

”李公道:“他把许多金银与我家,不与他担些干系,买我们做甚么?

”虔婆骂道:“老畜生!

你这般说,却似放屁!

我这行院人家,坑陷了千千万万的人,岂争他一个!

你若不去首告,我亲自去衙前叫屈,和你也说在里面!

”李公道:“你不要性发,且教女儿款住他,休得打草惊蛇,吃他走了。

待我去报与做公的,先来拿了,却去首告。

” 且说史进见这李瑞兰上楼来,觉得面色红白不定。

史进便问道:“你家莫不有甚事,这般失惊打怪?

”李瑞兰道:“却才上胡梯踏了个空,争些儿吃了一跤,因此心慌撩乱。

”史进虽是英勇,又吃他瞒过了,更不猜疑。

有诗为证: 可叹虔婆伎俩多,粉头无奈苦教唆。

早知暗里施奸狡,错用黄金买笑歌。

当下李瑞兰相叙间阔之情。

争不过一个时辰,只听得胡梯边脚步响,有人奔上来。

窗外呐声喊,数十个做公的抢到楼上。

史进措手不及,正如鹰拿野雀,弹打斑鸠,把史进似抱头狮子绑将下楼来,径解到东平府里厅上。

程太守看了大骂道:“你这厮胆包身体,怎敢独自个来做细作!

若不是李瑞兰父亲首告,误了我一府良民。

快招你的情由,宋江教你来怎地?

”史进只不言语。

董平便道:“两边公吏狱卒牢子,这等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

”程太守喝道:“与我加力打这厮!

”又将冷水来喷,两边腿上各打一百大棍。

史进由他拷打,不招实情。

董平道:“且把这厮长枷木杻,送在死囚牢里,等拿了宋江,一并解京施行。

” 却说宋江自从史进去了,备细写书与吴用知道。

吴用看了宋公明来书,说史进去娼妓李瑞兰家做细作,大惊。

急与卢俊义说知,连夜来见宋江,问道:“谁叫史进去来?

”宋江道:“他自愿去。

说这李行首是他旧日的表子,好生情重,因此前去。

”吴用道:“兄长欠这些主张。

若吴某在此,决不叫去。

常言道:娼妓之家,讳‘者扯丐漏走’五个字。

得便熟闲,迎新送旧,陷了多少才人。

更兼水性,无定准之意,纵有恩情,也难出虔婆之手。

此人今去,必然吃亏。

”宋江便问吴用请计。

吴用便叫顾大嫂:“劳烦你去走一遭。

可扮做贫婆,潜入城中,只做求乞的。

若有些动静,火急便回。

若是史进陷在牢中,你可去告狱卒,只说有旧情恩念,我要与他送一口饭。

捵入牢中,暗与史进说知:‘我们月尽夜黄昏前后,必来打城。

你可就水火之处,安排脱身之计。

’月尽夜,你就城中放火为号。

此间进兵方好成事。

——兄长可先打汶上县,百姓必然都奔东平府。

却叫顾大嫂杂在数内,乘势入城,便无人知觉。

”吴用设计已罢,上马便回东昌府去了。

宋江点起解珍、解宝,引五百余人攻打汶上县。

果然百姓扶老挈幼,鼠窜狼奔,都奔东平府来。

有诗为证: 史进怆惶已就擒,当官拷掠究来音。

若非顾媪通消息,怎救圜中万死身。

欲避兵戈,逃生匿迹,合城纷扰,都不在话下。

却说顾大嫂头髻蓬松,衣服蓝缕,杂在众人里面,捵入城来,绕街求乞。

到于衙前,打听得果然史进陷在牢中,方知吴用智亮如神。

次日,提着饭罐,只在司狱司前往来伺候。

见一个年老公人从牢里出来,顾大嫂看着便拜,泪下如雨。

那年老公人问道:“你这贫婆哭做甚么?

”顾大嫂道:“牢中监的史大郎,是我旧的主人,自从离了,又早十年。

只说道在江湖上做买卖,不知为甚事陷在牢里。

眼见得无人送饭,老身叫化得这一口儿饭,特要与他充饥。

哥哥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强如造七层宝塔。

”那公人道:“他是梁山泊强人,犯着该死的罪。

谁敢带你入去。

”顾大嫂道:“便是一刀一剐,自教他瞑目而受。

只可怜见引老身入去送这口儿饭,也显得旧日之情。

”说罢又哭。

那老公人寻思道:“若是个男子汉,难带他入去。

一个妇人家有甚利害?

”当时引顾大嫂直入牢中来,看见史进项带沉枷,腰缠铁索。

史进见了顾大嫂,吃了一惊,则声不得。

顾大嫂一头假啼哭,一头喂饭。

别的节级便来喝道:“这是该死的歹人!

狱不通风,谁放你来送饭?

即忙出去,饶你两棍!

”顾大嫂见监牢内人多,难说备细,只说得:“月尽夜打城,叫你牢中自挣扎。

”史进再要问时,顾大嫂被小节级打出牢门。

史进只记得“月尽夜”。

原来那个三月却是大尽。

到二十九,史进在牢中与两个节级说话,问道:“今朝是几时?

”那个小节级却错记了,回说道:“今朝是月尽夜,晚些买贴孤魂纸来烧。

”史进得了这话,巴不得晚。

一个小节级吃的半醉,带史进到水火坑边。

史进哄小节级道:“背后的是谁?

”赚得他回头,挣脱了枷。

只一枷梢,把那小节级面上正着一下,打倒在地。

就拾砖头敲开木杻,睁着鹘眼,抢到亭心里。

几个公人都酒醉了,被史进迎头打着,死的死了,走的走了。

拔开牢门,只等外面救应。

又把牢中应有罪人尽数放了,总有五六十人,就在牢内发喊起来,一齐走了。

有人报知太守。

程万里惊得面如土色,连忙便请兵马都监商议。

董平道:“城中必有细作,且差多人围困了这贼!

我却乘此机会,领军出城去捉宋江。

相公便紧守城池,差数十个人围定牢门,休教走了。

”董平上马点军去了。

程太守便点起一应节级、虞候、押番,各执枪棒,去大牢前呐喊。

史进在牢里不敢轻出。

外厢的人又不敢进去。

顾大嫂只叫得苦。

却说都监董平,点起兵马,四更上马,杀奔宋江寨来。

伏路小军报知宋江。

宋江道:“此必是顾大嫂在城中又吃亏了。

他既杀来,准备迎敌!

”号令一下,诸军都起。

当时天色方明,却好接着董平军马,两下摆开阵势。

董平出马,真乃英雄盖世,谋勇过人。

有诗为证: 两面旗牌耀日月,简银铁铠似霜凝。

水磨凤翅头盔白,锦绣麒麟战袄青。

一对白龙争上下,两条银蟒递飞腾。

河东英勇风流将,能使双枪是董平。

原来董平心灵机巧,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品竹调弦,无有不会。

山东、河北皆号他为风流双枪将。

宋江在阵前,看了董平这表人品,一见便喜。

又见他箭壶中插一面小旗,上写一联道:“英勇双枪将,风流万户侯”。

宋江随即遣韩滔出马迎敌。

韩滔得令,手执铁槊,直取董平。

董平那对铁枪,神出鬼没,人不可当。

宋江再教金枪手徐宁,仗钩镰枪前去交战,替回韩滔。

徐宁得令,飞马便出,接住董平厮杀。

两个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交战良久,宋江恐怕徐宁有失,便教鸣金收军。

徐宁勒马回来。

董平手举双枪,直追杀入阵来。

宋江鞭梢一展,四下军兵一齐围住。

宋江勒马,上高阜处看望,只见董平围在阵内。

他若投东,宋江便把号旗望东指,军马向东来围他。

他若投西,号旗便望西指,军马便向西来围他。

董平在阵中横冲直撞,两枝枪,直杀到申牌已后,冲开条路,杀出去了。

宋江不赶董平,驱兵大进。

董平因见交战不胜,当晚收军回城去了。

宋江连夜起兵,直抵城下,团团调兵围住。

顾大嫂在城中未敢放火,史进又不得出来,两下拒住。

原来程太守有个女儿,十分大有颜色。

董平无妻,累累使人去求为亲,程万里不允。

因此日常间有些言和意不和。

董平当晚领军入城,其日,使个就里的人,乘势来问这头亲事。

程太守回说:“我是文官,他是武官,相赘为婿,正当其理。

只是如今贼寇临城,事在危急,若还便许,被人耻笑。

待得退了贼兵,保护城池无事,那时议亲,未为晚矣。

”那人把这话却回复董平,董平虽是口里应道:“说得是。

”只是心中踌躇,不十分欢喜。

恐怕他日后不肯。

这里宋江连夜攻城得紧,太守催请出战。

董平大怒,披挂上马,带领三军出城交战。

宋江亲在阵前门旗下喝道:“量你这个寡将,怎敢当吾!

岂不闻古人有言: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你看我手下雄兵十万,猛将千员,替天行道,济困扶危。

早来就降,免受一死。

”董平大怒,回道:“文面小吏,该死狂徒,怎敢乱言!

”说罢,手举双枪,直奔宋江。

左有林冲,右有花荣,两将齐出,各使军器,来战董平。

约斗数合,两将便走,宋江军马佯败,四散而奔。

董平要逞功劳,拍马赶来。

宋江等却好退到寿张县界。

宋江前面走,董平后面追。

离城有十数里,前至一个村镇,两边都是草屋,中间一条驿道。

董平不知是计,只顾纵马赶来。

宋江因见董平了得,隔夜已使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四个,带一百余人,先在草屋两边埋伏,却拴数条绊马索在路上,又用薄土遮盖,只等来时鸣锣为号,绊马索齐起,准备捉这董平。

董平正赶之间,来到那里,只听得背后孔明、孔亮大叫:“勿伤吾主!

”恰好到草屋前,一声锣响,两边门扇齐开,拽起绳索。

那马却待回头,背后绊马索齐起,将马绊倒,董平落马。

左边撞出一丈青、王矮虎,右边走出张青、孙二娘,一齐都上,把董平捉了。

头盔、衣甲、双枪、只马,尽数夺了。

两个女头领,将董平捉住,用麻绳背剪绑了。

两个女将各执钢刀,监押董平来见宋江。

却说宋江过了草房,勒住马,立在绿杨树下,迎见这两个女头领解着董平。

宋江随即喝退两个女将:“我教你去相请董将军,谁教你们绑缚他来!

”二女将喏喏而退。

宋江慌忙下马,自来解其绳索,便脱护甲锦袍与董平穿着,纳头便拜。

董平慌忙答礼。

宋江道:“倘蒙将军不弃微贱,就为山寨之主。

”董平答道:“小将被擒之人,万死犹轻。

若得容恕安身,实为万幸!

”宋江道:“敝寨地连水泊,素无扰害。

今为缺少粮食,特来东平府借粮,别无他意。

”董平道:“程万里那厮,原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得此美任,安得不害百姓。

若是兄长肯容董平,今去赚开城门,杀入城中,共取钱粮,以为报效。

”宋江大喜,便令一行人将过盔甲枪马,还了董平,披挂上马。

董平在前,宋江军马在后,卷起旗幡,都到东平城下。

董平军马在前,大叫:“城上快开城门!

”把门军士将火把照时,认得是董都监,随即大开城门,放下吊桥。

董平拍马先入,砍断铁锁,背后宋江等长驱人马杀入城来。

都到东平府里。

急传将令,不许杀害百姓,放火烧人房屋。

董平径奔私衙,杀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夺了这女儿。

宋江先叫开放大牢,救出史进。

便开府库,尽数取了金银财帛,大开仓廒,装载粮米上车,先使人护送去梁山泊金沙滩,交割与三阮头领,接递上山。

史进自引人去西瓦子里李瑞兰家,把虔婆老幼,一门大小,碎尸万段。

宋江将太守家私,俵散居民,仍给沿街告示,晓谕百姓:“害民州官,已自杀戮。

汝等良民,各安生理。

”告示已罢,收拾回军。

大小将校再到安山镇,只见白日鼠白胜飞奔前来,报说东昌府交战之事,虚实胜败。

宋江听罢,神眉剔竖,怪眼圆睁,大叫:“众多兄弟,不要回山,且跟我来,再去这个去处降兵捉将!

”正是:再施忠义轻舒手,复夺资储锦绣城。

毕竟宋江再引军马投何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八回·宋公明夜打曾头市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施耐庵〕 〔明〕

诗曰: 恢恢天网实无端,消息盈虚未易观。

不向公家尊礼度,却从平地筑峰峦。

宋江水浒心初遂,晁盖泉台死亦安。

天道好还非谬语,身亡家破不胜叹。

话说当时段景住跑来,对林冲等说道:“我与杨林、石勇前往北地买马。

小弟到彼,选得壮窜有筋力好毛片骏马,买了二百余匹。

回至青州地面,被一伙强人,为头一个唤做险道神郁保四,聚集二百余人,尽数把马劫夺,解送曾头市去了。

石勇、杨林不知去向。

小弟连夜逃来报知,可差人去讨马回山。

” 关胜见说,教且回山寨与哥哥相见了,却商议此事。

众人且过渡来,都到忠义堂上,见了宋江。

关胜引单廷圭、魏定国与大小头领俱各相见了。

李逵把下山杀了韩伯龙,遇见焦挺、鲍旭,同去打破凌州之事说了一遍。

宋江听罢,又添四个好汉,正在欢喜。

段景住备说夺马一事,宋江听了,大怒道:“前者夺我马匹,今又如此无礼!

晁天王的冤仇未曾报得,旦夕不乐。

若不去报此仇,惹人耻笑!

”吴用道:“即目春暖,正好厮杀。

前者进兵失其地利,如今必用智取。

”宋江道:“此仇深入骨髓,不报得誓不还山!

”吴用道:“且教时迁,他会飞檐走壁,可去探听消息一遭,回来却作商量。

”时迁听命去了。

无三二日,只见杨林、石勇逃得回寨,备说曾头市史文恭口出大言,要与梁山泊势不两立。

宋江见说,便要起兵。

吴用道:“再待时迁回报,却去未迟。

”宋江怒气填胸,要报此仇,片时忍耐不住,又使戴宗飞去打听,立等回报。

不过数日,却是戴宗先回来说:“这曾头市要与凌州报仇,欲起军马。

见今曾头市口扎下大寨,又在法华寺内做中军帐,五百里遍插旌旗,不知何路可进。

”次日,时迁回寨报说:“小弟直到曾头市里面,探知备细。

见今扎下五个寨栅。

曾头市前面,二千余人守住村口。

总寨内是教师史文恭执掌,北寨是曾涂与副教师苏定,南寨内是次子曾参,西寨内是三子曾索,东寨内是四子曾魁,中寨内是第五子曾升与父亲曾弄守把。

这个青州郁保四,身长一丈,腰阔数围,绰号险道神,将这夺的许多马匹都喂养在法华寺内。

” 吴用听罢,便教会集诸将,一同商议,“既然他设五个寨栅,我这里分调五支军将,可作五路去打他五个寨栅。

”卢俊义便起身道:“卢某得蒙救命上山,未能报效,今愿尽命向前,未知尊意若何?

”宋江大喜,便道:“员外如肯下山,便为前部。

”吴用谏道:“员外初到山寨,未经战阵,山岭崎岖,乘马不便,不可为前部先锋。

别引一支军马,前去平川埋伏,只听中军炮响,便来接应。

”吴用主意只恐卢俊义捉得史文恭,宋江不负晁盖之遗言,让位与他,因此不允。

宋江大意只要卢俊义建功,乘此机会,教他为山寨之主,不负晁盖遗言。

吴用不肯,立主叫卢员外带同燕青,引领五百步军,平川小路听号。

再分调五路军马:曾头市正南大寨,差马军头领霹雳火秦明、小李广花荣,副将马麟、邓飞,引军三千攻打。

曾头市正东大寨,差步军头领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副将孔明、孔亮,引军三千攻打。

曾头市正北大寨,差马军头领青面兽杨志、九纹龙史进,副将杨春、陈达,引军三千攻打。

曾头市正西大寨,差步军头领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副将邹渊、邹润,引军三千攻打。

曾头市正中总寨,都头领宋公明,军师吴用、公孙胜,随行副将吕方、郭盛、解珍、解宝、戴宗、时迁,领军五千攻打。

合后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副将项充、李衮,引马步军兵五千。

其余头领各守山寨。

怎见得五军进发?

但见: 梁山泊五军先锋,马军遇水叠桥。

水浒寨六丁神将,步卒逢山开路。

七星旗带,飘飘散天上乌云。

八卦阵图,隐隐动山前虎豹。

鞍上将齐披铁铠,坐下马都带铜铃。

九洞妖魔离海内,十方神将降人间。

当下宋江部领五军兵将大进,正是枪刀流水急,人马撮风行。

且说曾头市探事人探知备细,报入寨中。

曾长官听了,便请教师史文恭、苏定商议军情重事。

史文恭道:“梁山泊军马来时,只是多使陷坑,方才捉得他强兵猛将。

这伙草寇,须是这条计,以为上策。

”曾长官便差庄客人等,将了锄头、铁锹,去村口掘下陷坑数十处,上面虚浮土盖,四下里埋伏了军兵,只等敌军来到。

又去曾头市北路,也掘下十数处陷坑。

比及宋江军马起行时,吴用预先暗使时迁又去打听。

数日之间,时迁回来报说:“曾头市寨南寨北尽都掘下陷坑,不计其数,只等俺军马到来。

”吴用见说,大笑道:“不足为奇!

”引军前进,来到曾头市相近。

此时日午时分,前队望见一骑马来,项带铜铃,尾拴雉尾,马上一人,青巾白袍,手执短枪。

前队望见,便要追赶,吴用止住。

便教军马就此下寨,四面掘了濠堑,下了铁蒺藜。

传令下去,教五军各自分投下寨,一般掘下濠堑,下了蒺藜。

一住三日,不出交战。

吴用再使时迁扮作伏路小军,去曾头市寨中探听他不出何意。

所有陷坑,暗暗地记着有几处,离寨多少路远,总有几处。

时迁去了一日,都知备细,暗地使了记号,回报军师。

次日,吴用传令,教前队步军各执铁锄,分作两队,又把粮车一百有余,装载芦苇干柴,藏在中军。

当晚传令与各寨诸军头领:来日巳牌,只听东西两路步军先去打寨。

再教攻打曾头市北寨的杨志、史进,把马军一字儿摆开。

如若那边擂鼓摇旗,虚张声势,切不可进。

吴用传令已了。

再说曾头市史文恭只要引宋江军马打寨,便着他陷坑。

寨前路狭,待走那里去!

次日巳牌,只听得寨前炮响。

追兵大队都到南门。

次后只见东寨边来报道:“一个和尚轮着铁禅杖,一个行者舞起双戒刀,攻打前后。

”史文恭道:“这两个必是梁山泊鲁智深、武松。

”犹恐有失,便分人去帮助曾魁。

只见西寨边又来报道:“一个长髯大汉,一个虎面贼人,旗号上写着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前来攻打甚急。

”史文恭听了,又分拨人去帮助曾索。

又听得寨前炮响,史文恭按兵不动,只要等他入来塌了陷坑,山后伏兵齐起,接应捉人。

这里吴用却调马军,从山背后两路抄到寨前。

前面步军只顾看寨,又不敢去。

两边伏兵都摆在寨前,背后吴用军马赶来,尽数逼下坑去。

史文恭却待出来,吴用鞭梢一指,军寨中锣响,一齐推出百余辆车子来,尽数把火点着,上面芦苇、干柴、硫黄、焰硝一齐着起,烟火迷天。

比及史文恭军马出来,尽被火车横拦当住,只得回避,急待退军。

公孙胜早在阵中挥剑作法,借起大风,刮得火焰卷入南门,早把敌楼、排栅尽行烧毁。

已自得胜,鸣金收军。

四下里入寨,当晚权歇。

史文恭连夜修整寨门,两下当住。

次日,曾涂对史文恭计议道:“若不先斩贼首,难以追灭。

”分付教师史文恭牢守寨栅。

曾涂率领军兵,披挂上马,出阵搦战。

怎生打扮?

头戴金盔,身披铁铠,腰系绒绦,坐骑快马。

弯弓插箭,体挂绯袍,脚踏宝镫,手拈钢枪。

当日曾涂上马,飞出阵来。

宋江在中军闻知曾涂搦战,带领吕方、郭盛相随,出到前军。

门旗影里看见曾涂,心怀旧恨,用鞭指道:“谁与我先捉这厮,报往日之仇,消向者之恨?

”小温侯吕方拍坐下马,挺手中方天画戟,直取曾涂。

两马交锋,军器并举。

斗到三十合已上,郭盛在门旗下,看见两个中间将及输了一个。

原来吕方本事迭不得曾涂,三十合已前,兀自抵敌得住,三十合已后,戟法乱了,只办得遮架躲闪。

郭盛只恐吕方有失,便骤坐下马,拈手中方天画戟,飞出阵来,夹攻曾涂。

三骑马在阵前绞做一团。

原来两枝戟上都拴着金钱豹尾,吕方、郭盛要捉曾涂,两枝戟齐举。

曾涂眼明,便用枪只一拨,却被两条豹尾搅住朱缨,夺扯不开。

三个各要掣出军器使用。

小李广花荣在阵中看见,恐怕输了两个,便纵马出来,左手拈起雕弓,右手急取鈚箭,搭上箭,拽满弓,望着曾涂射来。

这曾涂却好掣出枪来,那两枝戟兀自搅做一团。

说时迟,那时疾,曾涂掣枪,便望吕方项根搠来。

花荣箭早先到,正中曾涂左臂,翻身落马,头盔倒卓,两脚蹬空。

吕方、郭盛双戟并施,曾涂死于非命。

十数骑马军飞奔回来,报知史文恭,转报中寨。

曾长官听得大哭。

有诗为证: 拍马横枪要出尖,当场挑战势翩翩。

不知暗中雕翎箭,一命悠悠赴九泉。

只见旁边恼犯了一个壮士曾升,武艺绝高,使两口飞刀,人莫敢近。

当时听了大怒,咬牙切齿,喝教:“备我马来,要与哥哥报仇!

”曾长官拦当不住。

全身披挂,绰刀上马,直奔前寨。

史文恭接着劝道:“小将军不可轻敌。

宋江军中智勇猛将极多,若论史某愚意,只宜坚守五寨,暗地使人前往凌州,便教飞奏朝廷,调兵选将,多拨官军,分作两处征剿:一打梁山泊,一保曾头市。

令贼无心恋战,必欲退兵急奔回山。

那时史某不才,与汝弟兄一同追杀,必获大功。

”说言未了,北寨副教师苏定到来,见说坚守一节,便道:“梁山泊吴用那厮,诡计多谋,不可轻敌,只宜退守。

待救兵到来,从长商议。

”曾升叫道:“杀我亲兄,此冤不报,更待何时!

直等养成贼势,退敌则难。

”史文恭、苏定阻当不住。

曾升上马,带领数十骑马军,飞奔出寨搦战。

宋江闻知,传令前军迎敌。

当时秦明得令,舞起狼牙棍,正要出阵斗这曾升。

只见黑旋风李逵手搦板斧,直奔军前,不问事由,抢出垓心。

对阵有人认的,说道:“这个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

”曾升见了,便叫放箭。

原来李逵但是上阵,便要脱膊,全得项充、李衮蛮牌遮护。

此时独自抢来,被曾升一箭,腿上正着,身如泰山倒在地下。

曾升背后马军齐抢过来。

宋江阵上秦明、花荣飞马向前死救,背后马麟、邓飞、吕方、郭盛一齐接应归阵。

曾升见了宋江阵上人多,不敢再战,以此领兵还寨。

宋江也自收军驻扎。

次日,史文恭、苏定只是主张不要对阵。

怎禁得曾升催并道:“要报兄仇。

”史文恭无奈,只得披挂上马。

那匹马便是先前夺的段景住的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

宋江引诸将摆开阵势迎敌。

对阵史文恭出马。

怎生打扮?

头上金盔耀日光,身披铠甲赛冰霜。

坐骑千里龙驹马,生执朱缨丈二枪。

斯时史文恭出马,横杀过来。

宋江阵上秦明要夺头功,飞奔坐下马来迎。

二骑相交,军器并举。

约斗二十余合,秦明力怯,望本阵便走。

史文恭奋勇赶来,神枪到处,秦明后腿股上早着,倒攧下马来。

吕方、郭盛、马麟、邓飞四将齐出,死命来救。

虽然救得秦明,军兵折了一阵。

收回败军,离寨十里驻扎。

宋江叫把车子载了秦明,一面使人送回山寨将息,再与吴用商量。

教取大刀关胜、金枪手徐宁,并要单廷圭、魏定国四位下出,同来协助。

宋江自己焚香祈祷,占卜一课。

吴用看了卦象,便道:“虽然此处可破,今夜必主有贼兵入寨。

”宋江道:“可以早作准备。

”吴用道:“请兄长放心,只顾传下号令。

”先去报与三寨头领,今夜起,东西二寨,便教解珍在左,解宝在右。

其余军马,各于四下里埋伏已定。

是夜,天晴月白,风静云闲。

史文恭在寨中对曾升道:“贼兵今日输了两将,必然惧怯,乘虚正好劫寨。

”曾升见说,便教请北寨苏定,南寨曾参,西寨曾索,引兵前来,一同劫寨。

二更左侧,潜地出哨,马摘鸾铃,人披软战,直到宋江中军寨内。

见四下无人,劫着空寨,急叫中计,转身便走。

左手下撞出两头蛇解珍,右手下撞出双尾蝎解宝,后面便是小李广花荣,一发赶上。

曾索在黑地里被解珍一钢叉搠于马下。

放起火来,后寨发喊,东西两边,进兵攻打寨栅,混战了半夜。

史文恭夺路得回。

曾长官又见折了曾索,烦恼倍增。

次日,请史文恭写书投降。

史文恭也有八分惧怯,随即写书,速差一人赍擎,直到宋江大寨。

小校报知曾头市有人下书。

宋江传令,教唤入来。

小校将书呈上。

宋江拆开看时,写道: “曾头市主曾弄顿首再拜宋公明统军头领麾下:日昨小男倚仗一时之勇,误有冒犯虎威。

向日天王率众到来,理合就当归附。

奈何无端部卒施放冷箭,更兼夺马之罪,虽百口何辞。

原之实非本意。

今顽犬已亡,遣使讲和。

如蒙罢战休兵,将原夺马匹尽数纳还,更赍金帛犒劳三军。

此非虚情,免致两伤。

谨此奉书,伏乞照察。

” 宋江看罢来书,心中大怒,扯书骂道:“杀我兄长,焉肯干休!

只待洗荡村坊,是我本愿。

”下书人俯伏在地,凛颤不已。

虽用慌忙劝道:“兄长差矣!

我等相争,皆为气耳。

既是曾家差人下书讲和,岂为一时之忿,以失大义。

”随即便写回书,取银十两赏了来使。

回还本寨,将书呈上。

曾长官与史文恭拆开看时,上面写道: “梁山泊主将宋江手书回复曾头市主曾弄帐前:国以信而治天下,将以勇而镇外邦。

人无礼而何为,财非义而不取。

梁山泊与曾头市自来无仇,各守边界。

奈缘尔将行一时之恶,惹数载之冤。

若要讲和,便须发还二次原夺马匹,并要夺马凶徒郁保四,犒劳军士金帛。

忠诚既笃,礼数休轻。

如或更变,别有定夺。

草草具陈,情照不宣。

” 曾长官与史文恭看了,俱各惊扰。

次日,曾长官又使人到来言说:“若肯讲和,各请一人质当。

”宋江不肯。

吴用便道:“无伤!

”随即便差时迁、李逵、樊瑞、项充、李衮五人前去为信。

临行时,吴用叫过时迁,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休得有误。

”不说五人去了,却说关胜、徐宁、单廷圭、魏定国到了,当时见了众人,就在中军扎驻。

且说时迁引四个好汉来见曾长官。

时迁向前说道:“奉哥哥将令,差时迁引李逵等四人前来讲和。

”史文恭道:“吴用差遣五个人来,必然有谋。

”李逵大怒,揪住史文恭便打。

曾长官慌忙劝住。

时迁道:“李逵虽然粗卤,却是俺宋公明哥哥心腹之人,特使他来,休得疑惑。

”曾长官中心只要讲和,不听史文恭之言,便叫置酒相待,请去法华寺寨中安歇,拨五百军人前后围住,却使曾升带同郁保四来宋江大寨讲和。

二人到中军相见了,随后将原夺二次马匹并金帛一车送到大寨。

宋江看罢道:“这马都是后次夺的,正有先前段景住送来那匹千里白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如何不见将来?

”曾升道:“是师父史文恭乘坐着,以此不曾将来。

”宋江道:“你疾忙快写书去,教早早牵那匹马来还我!

”曾升便写书,叫从人还寨讨这匹马来。

史文恭听得,回道:“别的马将去不吝,这匹马却不与他!

”从人往复走了几遭,宋江定死要这匹马。

史文恭使人来说道:“若还定要我这匹马时,着他即便退军,我便送来还他。

” 宋江听得这话,便与吴用商议。

尚然未决,忽有人来报道:“青州、凌州两路有军马到来。

”宋江道:“那厮们知得,必然变卦!

”暗传下号令,就差关胜、单廷圭、魏定国去迎青州军马,花荣、马麟、邓飞去迎凌州军马。

暗地叫出郁保四来,用好言抚恤他,十分恩义相待,说道:“你若肯建这场功劳,山寨里也教你做个头领。

夺马之仇,折箭为誓,一齐都罢。

你若不从,曾头市破在旦夕。

任从你心。

”郁保四听言,情愿投拜,从命帐下。

吴用授计与郁保四道:“你只做私逃还寨,与史文恭说道:‘我和曾升去宋江寨中讲和,打听得真实了。

如今宋江大意,只要赚这匹千里马,实无心讲和。

若还与了他,必然翻变。

如今听得青州、凌州两路救兵到了,十分心慌。

正好乘势用计,不可有误。

’他若信从了,我自有处置。

”郁保四领了言语,直到史文恭寨里,把前事具说一遍。

史文恭引了郁保四来见曾长官,备说宋江无心讲和,可以乘势劫他寨栅。

曾长官道:“我那曾升当在那里,若不翻变,必然被他杀害。

”史文恭道:“打破他寨,好歹救了。

今晚传令与各寨,尽数都起,先劫宋江大寨。

如断去蛇首,众贼无用。

回来却杀李逵等五人未迟。

”曾长官道:“教师可以善用良计。

”当下传令与北寨苏定、东寨曾魁、南寨曾参,一同劫寨。

郁保四却闪来法华寺大寨内,看了李逵等五人,暗与时迁走透这个消息。

再说宋江同吴用说道:“未知此计若何?

”吴用道:“如是郁保四不回,便是中俺之计。

他若今晚来劫我寨,我等退伏两边,却教鲁智深、武松引步军杀入他东寨,朱仝、雷横引步军杀入他西寨,却令杨志、史进引马军截杀北寨。

此名番犬伏窝之计,百发百中。

” 当晚却说史文恭带了苏定、曾参、曾魁,尽数起发。

是夜,月色朦胧,星辰昏暗。

史文恭、苏定当先,曾参、曾魁押后,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尽都来到宋江总寨。

只见寨门不关,寨内并无一人,又不见些动静。

情知中计,即便回身。

急望本寨去时,只见曾头市里锣鸣炮响,却是时迁爬去法华寺钟楼上撞起钟来。

声响为号,东西两门火炮齐响,喊声大举,正不知多少军马杀将入来。

却说法华寺中李逵、樊瑞、项充、李衮一齐发作,杀将出来。

史文恭等急回到寨时,寻路不见。

曾长官见寨中大闹,又听得梁山泊大军两路杀将入来,就在寨里自缢而死。

曾参径奔西寨,被朱仝一朴刀搠死。

曾魁要奔东寨时,乱军中马踏为泥。

苏定死命奔出北门,却有无数陷坑,背后鲁智深、武松赶杀将来,前逢杨志、史进,乱箭射死苏定。

后头撞来的人马都攧入陷坑中去,重重叠叠,陷死不知其数。

宋江众将得胜,在曾头市卷杀八面残兵,掳掠财物。

有诗为证: 可怪曾家事不谐,投降特地贡书来。

宋江要雪天王恨,半夜驱兵卷杀来。

且说史文恭得这千里马行得快,杀出西门,落荒而走。

此时黑雾遮天,不分南北。

约行了二十余里,不知何处,只听得树林背后一声锣响,撞出四五百军来。

当先一将,手提杆棒,望马脚便打。

那匹马是千里龙驹,见棒来时,从头上跳过去了。

史文恭正走之间,只见阴云冉冉,冷气飕飕,黑雾漫漫,狂风飒飒,虚空中一人当住去路。

史文恭疑是神兵,勒马便回。

东西南北四边,都是晁盖阴魂缠住。

史文恭再回旧路,却撞着浪子燕青,又转过玉麒麟卢俊义来,喝一声:“强贼待走那里去!

”腿股上只一朴刀,搠下马来,便把绳索绑了,解投曾头市来。

燕青牵了那匹千里龙驹,径到大寨。

宋江看了大喜。

仇人相见,分外眼明。

心中一喜一怒:喜者得卢员外见功。

怒者恨史文恭射杀晁天王,冤仇未曾报得。

先把曾升就本处斩首,曾家一门老少,尽数不留。

抄掳到金银财宝,米麦粮食,尽行装载上车,回梁山泊给散各部头领,犒赏三军。

且说关胜领军杀退青州军马,花荣领兵杀散凌州军马,都回来了。

大小头领不缺一个,又得了这匹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其余物件尽不必说。

陷车内囚了史文恭。

便收拾军马,回梁山泊来。

所过州县村坊,并无侵扰。

回到山寨忠义堂上,都来参见晁盖之灵。

宋江传令,教圣手书生萧让作了祭文。

令大小头领人人挂孝,个个举哀。

将史文恭剖腹剜心,享祭晁盖已罢。

宋江就忠义堂上与众弟兄商议立梁山泊之主。

吴用便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其余众弟兄各依旧位。

”宋江道:“向者晁天王遗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拣是谁,便为梁山泊之主。

’今日卢员外生擒此贼,赴山祭献晁兄,报仇雪恨,正当为尊,不必多说。

”卢俊义道:“小弟德薄才疏,怎敢承当此位!

若得居末,尚自过分。

”宋江道:“非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

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

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有贵人之相。

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弟兄不弃,暂居尊位。

员外出身豪杰之子,又无至恶之名,虽然有些凶险,累蒙天祐,以免此祸。

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又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

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天下谁不望风而降。

尊兄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

他时归顺朝廷,建功立业,官爵升迁,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

宋江主张已定,休得推托。

”卢俊义恭谦拜于地下,说道:“兄长枉自多谈。

卢某宁死,实难从命。

”吴用劝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人皆所伏。

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之心。

”原来吴用已把眼视众人,故出此语。

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我在江州,舍身拚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

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做甚鸟!

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火!

”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也发作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受朝廷诰命的,也只是让哥哥,他如何肯从别人?

”刘唐便道:“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

今日却要让别人?

”鲁智深大叫道:“若还兄长推让别人,洒家们名自都散!

”宋江道:“你众人不必多说,我自有个道理,尽天意看是如何,方才可定。

”吴用道:“有何高见,便请一言。

”宋江道:“有两件事。

”正是:教梁山泊内重添两个英雄,东平府中又惹一场灾祸。

直教天罡尽数投忠义,地煞齐临水浒来。

毕竟宋江说出那两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七回·宋江赏马步三关胜降水火二将

〔施耐庵〕 〔明〕

词曰: 呻哙庄公臂断截,灵辄车轮亦能折。

专诸鱼肠数寸锋,姬光座上流将血。

路旁手发千钧锤,秦王副车烟尘飞。

春秋壮士何可比,泰山一死如毛羽。

豫让酬恩荆轲烈,分尸碎骨如何说。

吴国要离刺庆忌,赤心赴刃亦何丑。

得人小恩施大义,剜心刎颈那回首。

丈夫取义能舍生,岂学儿曹夸大口。

话说当下梁中书、李成、闻达慌速寻得败残军马,投南便走。

正行之间,又撞着两队伏兵,前后掩杀。

李成当先,闻达在后,护着梁中书,并力死战,撞透重围,脱得大难。

头盔不整,衣甲飘零,虽是折了人马,且喜三人逃得性命,投西去了。

樊瑞引项充、李衮乘势追赶不上,自与雷横、施恩、穆春等同回北京城内听令。

再说军师吴用在城中传下将令,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救灭了火。

梁中书、李成、闻达、王太守各家老小,杀的杀了,走的走了,也不来追究。

便把大名府库藏打开,应有金银宝物,段匹绫锦,都装载上车了。

又开仓廒,将粮米俵济满城百姓了,余者亦装载上车,将回梁山泊仓用。

号令众头领人马,都皆完备,把李固、贾氏钉在陷车内,将军马摽拨作三队,回梁山泊来。

正是:鞍上将敲金镫响,步军齐唱凯歌回。

却叫戴宗先去报宋公明。

宋江会集诸将下山迎接,都到忠义堂上。

宋江见了卢俊义,纳头便拜。

卢俊义慌忙答礼。

宋江道:“我等众人,欲请员外上山,同聚大义。

不想却遭此难,几被倾送,寸心如割!

皇天垂祐,今日再得相见,大慰平生。

”卢俊义拜谢道:“上托兄长虎威,深感众头领之德,齐心并力,救拔贱体,肝胆涂地,难以报答!

”便请蔡庆、蔡福拜见宋江,言说:“在下若非此二人,安得残生到此!

”称谢不尽。

当下宋江要卢员外为尊。

卢俊义拜道:“卢某是何等之人,敢为山寨之主!

若得与兄长执鞭坠镫,愿为一卒,报答救命之恩,实为万幸。

”宋江再三拜请,卢俊义那里肯坐。

只见李逵道:“哥哥若让别人做山寨之主,我便杀将起来!

”武松道:“哥哥只管让来让去,让得弟兄们心肠冷了!

”宋江大喝道:“汝等省得甚么!

不得多言!

”卢俊义慌忙拜道:“若是兄长苦苦相让,着卢某安身不牢。

”李逵叫道:“今朝都没事了,哥哥便做皇帝,教卢员外做丞相,我们都做大官,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子,却不强似在这里鸟乱!

”宋江大怒,喝骂李逵。

吴用劝道:“且教卢员外东边耳房安歇,宾客相待。

等日后有功,却再让位。

”宋江方才喜欢。

就叫燕青一处安歇。

另拨房屋叫蔡福、蔡庆安顿老小。

关胜家眷,薛永已取到山寨。

宋江便叫大设筵宴,犒赏马、步、水三军,令大小头目,并众喽啰军健,各自成团作队去吃酒。

忠义堂上设宴庆贺,大小头领相谦相让,饮酒作乐。

卢俊义起身道:“淫妇奸夫擒捉在此,听候发落。

”宋江笑道:“我正忘了。

叫他两个过来!

”众军把陷车打开,拖出堂前。

李固绑在左边将军柱上,贾氏绑在右边将军柱上。

宋江道:“休问这厮罪恶,请员外自行发落。

”卢俊义得令,手拿短刀,自下堂来,大骂泼妇贼奴。

就将二人割腹剜心,凌迟处死,抛弃尸首,上堂来拜谢众人。

众头领尽皆作贺,称赞不已。

且不说梁山泊大设筵宴,犒赏马、步、水三军,却说梁中书探听得梁山泊军马退去,再和李成、闻达引领败残军马入城来,看觑老小时,十损八九。

众皆嚎哭不已。

比及邻近取军追赶梁山泊人马时,已自去得远了。

且教各自收军。

梁中书的夫人躲得在后花园中,逃得性命,便教丈夫写表申奏朝廷,写书教太师知道,早早调兵遣将,剿除贼寇报仇。

抄写民间被杀死者五千余人,中伤者不计其数。

各部军马,总折却三万有余。

首将赍了奏文密书上路,不则一日,来到东京太师府前下马。

门吏转报,太师教唤入来。

首将直至节堂下拜见了,呈上密书申奏,诉说打破北京,贼寇浩大,难以抵敌。

蔡京见了大怒,且教首将退去。

次日五更,景阳钟响,待漏院众集文武群臣。

蔡太师为首,直临玉阶,面奏道君皇帝。

天子览奏大惊,与众臣曰:“此寇累造大恶,克当何如?

”有谏议大夫赵鼎出班奏道:“前者差蒲东关胜领兵征剿,收捕不全,累至失陷。

往往调兵征发,皆折兵将。

盖因失其地利,以至如此。

以臣愚意,不若降敕赦罪招安,诏取赴阙,命作良臣,以防边境之害。

此为上策。

”蔡京听了大怒,喝叱道:“汝为谏议大夫,反灭朝廷纲纪,猖獗小人,罪合赐死!

”天子曰:“如此,目下便令出朝,无宣不得入朝!

”当日革了赵鼎官爵,罢为庶人。

当朝谁敢再奏。

有诗为证: 玺书招抚是良谋,赵鼎名言孰与俦。

堪笑蔡京多误国,反疏忠直快私仇。

天子又问蔡京曰:“似此贼人猖獗,可遣谁人剿捕此寇?

”蔡太师奏曰:“臣量这等山野草贼,安用大军。

臣举凌州有二将:一人姓单名廷圭,一人姓魏名定国,见任本州团练使。

伏乞陛下圣旨,星夜差人调此一枝军马,克日扫清水泊。

”天子大喜,随即降写敕符,着枢密院调遣。

天子驾起,百官退朝。

众官暗笑。

次日,蔡京会省院差官,赍捧圣旨敕符投凌州来。

再说宋江水浒寨内,将北京所得的府库金宝财物,给赏与马、步、水三军。

连日杀牛宰马,大排筵宴,庆贺卢员外。

虽无炮凤烹龙,端的肉山酒海。

众头领酒至半酣,吴用对宋江等说道:“今为卢员外,打破北京,杀损人民,劫掠府库,赶得梁中书等离城逃奔。

他岂不写表申奏朝廷,况他丈人是当朝太师,怎肯干罢?

必然起军发马,前来征讨。

”宋江道:“军师所虑,最为得理。

何不使人连夜去北京探听虚实,我这里好做准备。

”吴用笑道:“小弟已差人去了,将次回也。

”正在筵会之间,商议未了,只见原差探事人到来,报说:“北京梁中书果然申奏朝廷,要调兵征剿。

有谏议大夫赵鼎奏请招安,致被蔡京喝骂,削了赵鼎官职。

如今奏过天子,差人赍捧敕符,往凌州调遣单廷圭、魏定国两个团练使,起本州军马前来征讨。

”宋江便道:“似此如何迎敌?

”吴用道:“等他来时,一发捉了。

”关胜起身对宋江、吴用道:“关某自从上山,深感仁兄重待,不曾出得半分气力。

单廷圭、魏定国,蒲城多曾相会。

久知单廷圭那厮,善能用水浸兵之法,人皆称为圣水将军。

魏定国这厮,熟精火攻兵法,上阵专能用火器取人,因此呼为神火将军。

凌州是本境,兼管本州兵马,取此二人为部下。

小弟不才,愿借五千军兵,不等他二将起行,先往凌州路上接住。

他若肯降时,带上山来。

若不肯投降,必当擒来奉献。

兄长亦不须用众头领张弓挟矢,费力劳神。

不知尊意若何?

”宋江大喜,便叫宣赞、郝思文二将,就跟着一同前去。

关胜带了五千军马,来日下山。

次早,宋江与众头领在金沙滩寨前饯行,关胜三人引兵去了。

众头领回到忠义堂上,吴用便对宋江说道:“关胜此去,未保其心。

可以再差良将随后监督,就行接应。

”宋江道:“吾看关胜义气凛然,始终如一。

军师不必见疑。

”吴用道:“只恐他心不似兄长之心。

可再叫林冲、杨志领兵,孙立、黄信为副将,带领五千人马,随即下山。

”李逵便道:“我也去走一遭。

”宋江道:“此一去用你不着,自有良将建功。

”李逵道:“兄弟若闲便要生病。

若不叫我去时,独自也要去走一遭。

”宋江喝道:“你若不听我的军令,割了你头!

”李逵见说,闷闷不已,下堂去了。

不说林冲、杨志领兵下山接应关胜。

次日,只见小军来报:“黑旋风李逵,昨夜二更,拿了两把板斧,不知那里去了。

”宋江见报,只叫得苦:“是我夜来冲撞了他这几句言语,多管是投别处去了。

”吴用道:“兄长非也!

他虽粗卤,义气倒重,不到得投别处去。

多管是过两日便来。

兄长放心!

”宋江心慌,先使戴宗去赶,后着时迁、李云、乐和、王定六四个首将,分四路去寻。

有诗为证: 李逵斗胆人难及,便要随军报不平。

只为宋江军令肃,手持双斧夜深行。

且说李逵是夜提着两把板斧下山,抄小路径投凌州去,一路上自寻思道:“这两个鸟将军,何消得许多军马去征他!

我且抢入城中,一斧一个,都砍杀了,也教哥哥吃一惊,也和他们争得一口气。

”走了半日,走得肚饥。

原来贪慌下山,又不曾带得盘缠。

多时不做这买卖,寻思道:“只得寻个鸟出气的。

”正走之间,看见路旁一个村酒店。

李逵便入去里面坐下,连打了三角酒,二斤肉吃了,起身便走。

酒保拦住讨钱。

李逵道:“待我前头去寻得些买卖,却把来还你。

”说罢,便动身。

只见外面走入个彪形大汉来,喝道:“你这黑厮好大胆!

谁开的酒店,你来白吃不肯还钱!

”李逵睁着眼道:“老爷不拣那里,只是白吃。

”韩伯龙道:“我对你说时,惊得你尿流屁滚!

老爷是梁山泊好汉韩伯龙的便是,本钱都是宋江哥哥的。

”李逵听了暗笑:“我山寨里那里认的这个鸟人!

”原来韩伯龙曾在江湖上打家劫舍,要来上梁山泊入伙,却投奔了旱地忽律朱贵,要他引见宋江。

因是宋公明生发背疮在寨中,又调兵遣将,多忙少闲,不曾见得。

朱贵权且教他在村中卖酒。

当时李逵去腰间拔出一把板斧,看着韩伯龙道:“把斧头为当。

”韩伯龙不知是计,舒手来接。

被李逵手起,望面门上只一斧,肐地砍着。

可怜韩伯龙做了半世强人,死在李逵之手。

两三个火家,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望深村里走了。

李逵就地下掳掠了盘缠,放火烧了草屋,望凌州去了。

行不得一日,正走之间,官道旁边只见走过一条大汉,直上直下相李逵。

李逵见那人看他,便道:“你那厮看老爷怎地?

”那汉便答道:“你是谁的老爷?

”李逵便抢将入来。

那汉子手起一拳,打个搭墩。

李逵寻思:“这汉子倒使得好拳!

”坐在地下,仰着脸问道:“你这汉子姓甚名谁?

”那汉道:“老爷没姓,要厮打便和你厮打。

你敢起来?

”李逵大怒,正待跳将起来,被那汉子肋罗里又只一脚,踢了一跤。

李逵叫道:“赢他不得!

”扒将起来便走。

那汉叫住,问道:“这黑汉子,你姓甚名谁?

那里人氏?

”李逵道:“我说与你,休要吃惊。

我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的便是。

”那汉道:“你端的是不是?

不要说谎。

”李逵道:“你不信,只看我这两把板斧。

”那汉道:“你既是梁山泊好汉,独自一个投那里去?

”李逵道:“我和哥哥鳖口气,要投凌州去杀那姓单姓魏的两个。

”那汉道:“我听得你梁山泊已有军马去了。

你且说是谁?

”李逵道:“先是大刀关胜领兵,随后便是豹子头林冲、青面兽杨志领军策应。

”那汉听了,纳头便拜。

李逵道:“你端的姓甚名谁?

”那汉道:“小人原是中山府人氏,祖传三代相扑为生。

却才手脚,父子相传,不教徒弟。

平生最无面目,到处投人不着。

山东、河北都叫我做没面目焦挺。

近日打听得寇州地面有座山,名为枯树山,山上有个强人,平生只好杀人,世人把他比做丧门神,姓鲍名旭。

他在那山里打家劫舍,我如今待要去那里入伙。

”李逵道:“你有这等本事,如何不来投奔俺哥哥宋公明?

”焦挺道:“我多时要投奔大寨入伙,却没条门路。

今日得遇兄长,愿随哥哥。

”李逵道:“我却要和宋公明哥哥争口气了,下山来,不杀得一个人,空着双手怎地回去?

你和我去枯树山,说了鲍旭,同去凌州,杀得单、魏二将,便好回山。

”焦挺道:“凌州一府城池,许多军马在彼。

我和你只两个,便有十分本事,也不济事,枉送了性命。

不如且去枯树山,说了鲍旭,都去大寨入伙,此为上计。

”两个正说之间,背后时迁赶将来,叫道:“哥哥忧得你苦!

便请回山。

如今分四路去赶你也。

”李逵引着焦挺,且教与时迁厮见了。

时迁劝李逵回山:“宋公明哥哥等你。

”李逵道:“你且住!

我和焦挺商量定了,先去枯树山说了鲍旭,方才回来。

”时迁道:“使不得。

哥哥等你,即便回寨。

”李逵道:“你若不跟我去,你自先回山寨,报与哥哥知道。

我便回也。

”时迁惧怕李逵,自回山寨去了。

焦挺却和李逵自投寇州来,望枯树山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关胜与同宣赞、郝思文,引领五千军马接来,相近凌州。

且说凌州太守接得东京调兵的敕旨,并蔡太师扎付,便请兵马团练单廷圭、魏定国商议。

二将受了扎付,随即选点军兵,关领军器,拴束鞍马,整顿粮草,指日起行。

忽闻报说:“蒲东大刀关胜,引军到来,侵犯本州。

”单廷圭、魏定国听得大怒,便收拾军马出城迎敌。

两军相近,旗鼓相望。

门旗下关胜出马。

那边阵内鼓声响处,圣水将军出马。

怎生打扮?

戴一顶浑铁打就四方铁帽,顶上撒一颗斗来大小黑缨,披一副熊皮砌就嵌缝沿边乌油铠甲,穿一领皂罗绣就点翠团花秃袖征袍,着一双斜皮踢镫嵌线云跟靴,系一条碧鞓钉就叠胜狮蛮带,一张弓,一壶箭,骑一匹深乌马,使一条黑杆枪。

前面打一把引军按北方皂纛旗,上书七个银字:“圣水将军单廷圭”。

又见这边鸾铃响处,转出这员神火将军魏定国来出马。

怎生打扮?

戴一顶朱红缀嵌点金束发盔,顶上撒一把扫帚长短赤缨,披一副摆连环吞兽面猊铠,穿一领绣云霞飞怪兽绛红袍,着一双刺麒麟间翡翠云缝锦跟靴,带一张描金雀画宝雕弓,悬一壶凤翎凿山狼牙箭,骑坐一匹胭脂马,手使一口熟铜刀。

前面打一把引军按南方红绣旗,上书七个银字:“神火将军魏定国”。

两员虎将一齐出到阵前。

关胜见了,在马上说道:“二位将军,别来久矣!

”单廷圭、魏定国大笑,指着关胜骂道:“无才关胜,背反狂夫,上负朝廷之恩,下辱祖宗名目,不知死活,引军到来,有何理说?

”关胜答道:“你二将差矣!

目今主上昏昧,奸臣弄权,非亲不用,非仇不谈。

兄长宋公明仁德施恩,替天行道。

特令关某等到来,招请二位将军。

倘蒙不弃,便请过来,同归山寨。

”单、魏二将听得大怒,聚马齐出。

一个似北方一朵乌云,一个如南方一团烈火,飞出阵前。

关胜却待去迎敌,左手下飞出宣赞,右手下奔出郝思文,两对儿在阵前厮杀。

刀对刀,迸万道寒光。

枪对枪,起一天杀气。

关胜遥见神火将越斗越精神,圣水将无半点惧色。

正斗之间,两将拨转马头,望本阵便走。

郝思文、宣赞随即追赶,冲入阵中。

只见魏定国转入左边,单廷圭转过右边。

随后宣赞赶着魏定国,郝思文追住单廷圭。

且说宣赞正赶之间,只见四五百步军,都是红旗红甲,一字儿围裹将来,挠钩齐下,套索飞来,和人连马活捉去了。

再说郝思文追赶单廷圭到右边,只见五百来步军,尽是黑旗黑甲,一字儿裹转来。

脑后众军齐上,把郝思文生擒活捉去了。

可怜二将英雄,到此翻成画饼。

一面把人解入凌州,各领五百精兵,杀出阵门,却似乌云卷地,犹如烈火飞来。

众军卷杀过对阵。

关胜举手无措,大败输亏,望后便退。

随即单廷圭、魏定国拍马在背后追来。

关胜正走之间,只见前面冲出二将。

关胜看时,左有林冲,右有杨志,从两肋罗里撞将出来,杀散凌州军马。

关胜收住本部残兵,与林冲、杨志相见,合兵一处。

随后孙立、黄信,一同见了。

权且下寨。

却说水火二将捉得宣赞、郝思文,得胜回到城中。

张太守接着,置酒作贺。

一面教人做造陷车,装了二人,差一员偏将,带领三百步军,连夜解上东京,申达朝廷。

且说偏将带领三百人马,临押宣赞、郝思文上东京来,迤逦前行,来到一个去处,只见满山枯树,遍地芦芽。

一声锣响,撞出一伙强人。

当先一个,手搦双斧,声喝如雷,正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

随即后面带着这个好汉。

端的是谁?

正是: 相扑丛中人尽伏,拽拳飞脚如刀毒。

劣性发时似山倒,焦挺从来没面目。

李逵、焦挺两个好汉,引着小喽啰拦住去路,也不打话,便抢陷车。

偏将急待要走,背后又撞出一个好汉。

正是: 狰狞鬼脸如锅底,双睛叠暴露狼唇。

放火杀人提阔剑,鲍旭名映丧门神。

这个好汉正是丧门神鲍旭,向前把偏将手起剑落,砍下马来。

其余人等,撇下陷车尽皆逃命去了。

李逵看时,却是宣赞、郝思文,便问了备细来由。

宣赞见李逵,亦问:“你怎生在此?

”李逵说道:“为是哥哥不肯教我来厮杀,独自一个走下山来。

先杀了韩伯龙,后撞见焦挺,引我在此。

鲍旭一见如故,便和亲兄弟一般接待。

却才商议,正欲去打凌州,只见小喽啰山头上望见这伙人马,监押陷车到来。

只道是官兵捕盗,不想却是你二位。

”鲍旭邀请到寨内,杀羊置酒相待。

郝思文道:“兄弟既然有心上梁山泊入伙,不若将引本部人马,就同去凌州,并力攻打,此为上策。

”鲍旭道:“小可与李兄正如此商议。

足下之言,说的最是。

我山寨之中,也有三二百匹好马。

”带领五七百小喽啰,五筹好汉,一齐来打凌州。

却说逃难军士奔回来报与张太守说道:“半路里有强人夺了陷车,杀了首将。

”单廷圭、魏定国听得大怒,便道:“这番拿着,便在这里施刑。

”只听得城外关胜引兵搦战。

单廷圭争先出马,开城门放下吊桥,引一千军马出城迎敌。

门旗中飞出五百玄甲军来,到于阵前,走出一员大将,争先出马,乃是圣水将军。

端的好表人物。

怎生打扮?

有诗为证: 凤目卧蚕眉,虬髯黑面皮。

锦袍笼獬豸,宝甲嵌狻猊。

马跨东洋兽,人擎北斗旗。

凌州圣水将,英雄单廷圭。

当下单廷圭出马,大骂关胜道:“辱国败将,何不就死!

”关胜听了,舞刀拍马。

两个斗不到二十余合,关胜勒转马头,慌忙便走。

单廷圭随即赶将来,约赶十余里,关胜回头喝道:“你这厮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

”单廷圭挺枪直取关胜后心。

关胜使出神威,拖起刀背,只一拍,喝一声:“下去!

”单廷圭落马。

关胜下马、向前扶起,叫道:“将军恕罪。

”单廷圭惶恐伏礼,乞命受降。

关胜道:“某与宋公明哥哥面前,多曾举你。

特来相招二位将军,同聚大义。

”单廷圭答道:“不才愿施犬马之力,同共替天行道。

”两个说罢,并马而行出来。

林冲接见二人并马而行,便问其故。

关胜不说输赢,答道:“山僻之内,诉旧论新,招请归降。

”林冲等众皆大喜。

单廷圭回至阵前,大叫一声,五百玄甲军兵一哄过来。

其余人马,奔入城中去了。

连忙报知太守。

魏定国听了大怒。

次日,领起军马出城交战。

单廷圭与同关胜、林冲,直临阵前。

只见门旗开处,神火将军出马。

怎生打扮?

有诗为证: 朗朗明星露双目,团团虎面如紫玉。

锦袍花绣荔枝红,衬袄云铺鹦鹉绿。

行来好似火千团,部领绛衣军一簇。

世间人号神火将,此是凌州魏定国。

当时魏定国出马,见了单廷圭顺了关胜,大骂:“忘恩背主负义匹夫!

”关胜大怒,拍马向前迎敌。

二马相交,军器并举。

两将斗不到十合,魏定国望本阵便走。

关胜却欲要追,单廷圭大叫道:“将军不可去赶!

”关胜连忙勒住战马。

说犹未了,凌州阵内早飞出五百火兵,身穿绛衣,手执火器,前后拥出有五十辆火车,车上都满装芦苇引火之物。

军人背上,各拴铁葫芦一个,内藏硫黄焰硝五色烟药,一齐点着,飞抢出来。

人近人倒,马遇马伤。

关胜军兵四散奔走,退四十余里扎住。

魏定国收转军马回城,看见本州烘烘火起,烈烈烟生。

原来却是黑旋风李逵与同焦挺、鲍旭,带领枯树山人马,都去凌州背后,打破北门,杀入城中,放起火来,劫掳仓库钱粮。

魏定国知了,不敢入城,慌速回军。

被关胜随后赶上追杀,首尾不能相顾。

凌州已失,魏定国只得退走,奔中陵县屯驻。

关胜引军,把县四下围住。

便令诸将调兵攻打。

魏定国闭门不出。

单廷圭便对关胜、林冲等众位说道:“此人是一勇之夫。

攻击得紧,他宁死而不辱。

事宽即完,急难成效。

小弟愿往县中,不避刀斧,用好言招抚此人,束手来降,免动干戈。

”关胜见说大喜,随即叫单廷圭单人匹马到县。

小校报知,魏定国出来相见了,邀请上厅而坐。

单廷圭用好言说道:“如今朝廷不明,天下大乱,天子昏昧,奸臣弄权。

我等归顺宋公明,且归水泊。

久后奸臣退位,那时临朝,去邪归正,未为晚矣。

”魏定国听罢,沉吟半晌,说道:“若是要我归顺,须是关胜亲自来请,我便投降。

他若是不来,我宁死而不辱。

”单廷圭即便上马回来,报与关胜。

关胜见说,便道:“大丈夫作事,何故疑惑。

”便与单廷圭匹马单刀而去。

林冲谏道:“兄长,人心难忖,三思而行。

”关胜道:“好汉作事无妨。

”直到县衙。

魏定国接着,大喜,愿拜投降。

同叙旧情,设宴管待。

当日带领五百火兵,都来大寨,与林冲、杨志并众头领俱各相见已了,即便收军回梁山泊来。

宋江早使戴宗接着,对李逵说道:“只为你偷走下山,空教众兄弟赶了许多路。

如今时迁、乐和、李云、王定六四个先回山去了。

我如今先去报知哥哥,免至悬望。

” 不说戴宗争先去了。

且说关胜等军马回到金沙滩边,水军头领棹船接济军马,陆续过渡。

只见一个人气急败坏跑将来。

众人看时,却是金毛犬段景住。

林冲便问道:“你和杨林、石勇去北地里买马,如何这等慌速跑来?

” 段景住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宋江调拨军兵,来打这个去处。

重报旧仇,再雪前恨。

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毕竟段景住对林冲等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六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

〔施耐庵〕 〔明〕

诗曰: 野战攻城事不通,神谋鬼计运奇功。

星桥铁锁悠悠展,火树银花处处同。

大府忽为金璧碎,高楼翻作祝融红。

龙群虎队真难制,可愧中书智力穷。

话说吴用对宋江道:“今日幸喜得兄长无事,又得安太医在寨中看视贵疾,此是梁山泊万千之幸。

比及兄长卧病之时,小生累累使人去北京探听消息,梁中书昼夜忧惊,只恐俺军马临城。

又使人直往北京城里城外市井去处,遍贴无头告示,晓谕居民,勿得疑虑。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

大军到郡,自有对头。

因此梁中书越怀鬼胎。

东京蔡太师见说降了关胜,天子之前,更不敢题。

只是主张招安,大家无事。

因此累累寄书与梁中书,教道且留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好做脚手。

”宋江见说,便要催趱军马下山,去打北京。

吴用道:“即今冬尽春初,早晚元宵节近,北京年例大张灯火。

我欲乘此机会,先令城中埋伏,外面驱兵大进,里应外合,可以救难破城。

”宋江道:“若要如此调兵,便请军师发落。

”吴用道:“为头最要紧的是城中放火为号。

你众弟兄中谁敢与我先去城中放火?

”只见阶下走过一人道:“小弟愿往!

”众人看时,却是鼓上蚤时迁。

时迁道:“小弟幼年间曾到北京。

城内有座楼,唤做翠云楼,楼上楼下大小有百十个阁子。

眼见得元宵之夜,必然喧哄。

乘空潜地入城。

正月十五日夜,盘去翠云楼上,放起火来为号,军师可自调人马劫牢,此为上计。

”吴用道:“我心正待如此。

你明日天晓,先下山去。

只在元宵夜一更时候,楼上放起火来,便是你的功劳。

”时迁应允,听令去了。

吴用次日却调解珍、解宝扮做猎户,去北京城内官员府里献纳野味。

正月十五日夜间,只看火起为号,便去留守司前截住报事官兵。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杜迁、宋万扮做粜米客人,推辆车子去城中宿歇。

元宵夜只看号火起时,却来先夺东门。

“此是你两个功劳。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孔明、孔亮扮做仆者,去北京城内闹市里房檐下宿歇。

只看楼前火起,便去往来接应。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李应、史进扮做客人,去北京东门外安歇。

只看城中号火起时,先斩把门军士,夺下东门,好做出路。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鲁智深、武松扮做行脚僧行,去北京城外庵院挂搭。

只看城中号火起时,便去南门外截住大军,冲击去路。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邹渊、邹润扮做卖灯客人,直往北京城中寻客店安歇。

只看楼中火起,便去司狱司前策应。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刘唐、杨雄扮作公人,直去北京州衙前宿歇。

只看号火起时,便去截住一应报事人员,令他首尾不能救应。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公孙胜先生扮做云游道士,却教凌振扮做道童跟着,将带风火轰天等炮数百个,直去北京城内净处守待。

只看号火起时施放。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张顺跟随燕青从水门里入城,径奔卢员外家,单捉淫妇奸夫。

再调王矮虎、孙新、张青、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扮作三对村里夫妻入城看灯,寻至卢俊义家中放火。

再调柴进带同乐和扮做军官,直去蔡节级家中,要保救二人性命。

调拨已定,众头领俱各听令去了。

各各遵依军令,不可有误。

此是正月初头。

不说梁山泊好汉依次各各下山进发。

有诗为证: 卢生石秀久幽囚,豪杰分头去复仇。

只待上元灯火夜,一时焚却翠云楼。

且说北京梁中书唤过李成、闻达、王太守等一干官员商议放灯一事。

梁中书道:“年例北京大张灯火,庆赏元宵,与民同乐,全似东京体例。

如今被梁山泊贼人两次侵境,只恐放灯因而惹祸。

下官意欲住歇放灯,你众官心下如何计议?

”闻达便道:“想此贼人潜地退去,没头告示乱贴,此计是穷,必无主意。

相公何必多虑。

若还今年不放灯时,这厮们细作探知,必然被他耻笑。

可以传下钧旨,晓示居民:比上年多设花灯,添扮社火,市心中添搭两座鳌山,照依东京体例,通宵不禁,十三至十七放灯五夜。

教府尹点视居民,勿令缺少。

相公亲自行春,务要与民同乐。

闻某亲领一彪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人奸计。

再着李都监亲引铁骑马军,绕城巡逻,勿令居民惊忧。

”梁中书见说大喜。

众官商议已定,随即出榜晓谕居民。

这北京大名府是河北头一个大郡,冲要去处。

却有诸路买卖,云屯雾集,只听放灯,都来赶趁。

在城坊隅巷陌,该管厢官每日点视,只得装扮社火。

豪富之家,各自去赛花灯,远者三二百里去买,近者也过百十里之外。

便有客商,年年将灯到城货卖。

家家门前扎起灯棚,都要赛挂好灯,巧样烟火。

户内缚起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都挂名人画片并奇异古董玩器之物。

在城大街小巷,家家都要点灯。

大名府留守司州桥边搭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红黄纸龙两条,每片鳞甲上点灯一盏,口喷净水。

去州桥河内周围上下,点灯不计其数。

铜佛寺前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青龙一条,周回也有千百盏花灯。

翠云楼前也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着一条白龙,四面灯火不计其数。

原来这座酒楼,名贯河北,号为第一。

上有三檐滴水,雕梁绣柱,极是造得好。

楼上楼下,有百十处阁子。

终朝鼓乐喧天,每日笙歌聒耳。

城中各处宫观寺院佛殿法堂中,各设灯火,庆赏丰年。

三瓦两舍,更不必说。

那梁山泊探细人得了这个消息,报上山来。

吴用得知大喜,去对宋江说知备细。

宋江便要亲自领兵去打北京。

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切不可轻动。

稍若怒气相侵,实难痊可。

”吴用道:“小生替哥哥走一遭。

”随即与铁面孔目裴宣点拨八路军马:第一队,双鞭呼延灼引领韩滔、彭玘为前部,镇三山黄信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前者呼延灼阵上打了的是假的,故意要赚关胜,故设此计。

第二队,豹子头林冲引领马麟、邓飞为前部,小李广花荣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第三队,大刀关胜引领宣赞、郝思文为前部,病尉迟孙立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第四队,霹雳火秦明引领欧鹏、燕顺为前部,青面兽杨志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第五队,却调步军头领没遮拦穆弘,将引杜兴、郑天寿。

第六队,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将引李立、曹正。

第七队,步军头领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

第八队,步军头领混世魔王樊瑞将引项充、李衮。

这八路马步军兵,各自取路,即今便要起行,毋得时刻有误。

正月十五日二更为期,都要到北京城下。

马军、步军一齐进发。

那八路人马依令下山。

其余头领尽跟宋江保守山寨。

有诗为证: 八路军兵似虎狼,横天杀气更鹰扬。

安排盖地遮天技,要使鳌山变杀场。

且说时迁是个飞檐走壁的人,不从正路入城,夜间越墙而过。

城中客店内却不着单身客人,他自白日在街上闲走,到晚来东岳庙内神座底下安身。

正月十三日,却在城中往来观看居民百姓搭缚灯棚,悬挂灯火。

正看之间,只见解珍、解宝挑着野味在城中往来观看。

又撞见杜迁、宋万两个从瓦子里走将出来。

时迁当日先去翠云楼上打一个踅。

只见孔明披着头发,身穿羊裘破衣,右手拄一条杖子,左手拿个碗,腌腌臜臜在那里求乞。

见了时迁,打抹他去背后说话。

时迁道:“哥哥,你这般一个汉子,红红白白面皮,不象叫化的。

北京做公的多,倘或被他看破,须误了大事。

哥哥可以躲闪回避。

”说不了,又见个丐者从墙边来。

看时,却是孔亮。

时迁道:“哥哥,你又露出雪也似白面来,亦不象忍饥受饿的人。

这般模样,必然决撒。

”却才道罢,背后两个劈角儿揪住喝道:“你三个做得好事!

”回头看时,却是杨雄、刘唐。

时迁道:“你惊杀我也!

”杨雄道:“都跟我来。

”带去僻静处埋冤道:“你三个好没分晓!

却怎地在那里说话?

倒是我两个看见。

倘或被他眼明手快的公人看破,却不误了哥哥大事!

我两个都已见了弟兄们,不必再上街去。

”孔明道:“邹渊、邹润自在街上卖灯。

鲁智深、武松已在城外庵里。

再不必多说,只顾临期各自行事。

”五个说了,都出到一个寺前,正撞见一个先生从寺里出来,喝道:“你五个在此做甚事?

”众人抬头看时,却是入云龙公孙胜,背后凌振扮做道童跟着。

七个人都颐指气使,点头会意,各自去了。

看看相近上元,梁中书先令闻大刀闻达将引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寇。

十四日,却令李天王李成亲引铁骑马军五百,全副披挂,绕城巡视。

次日,正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好生晴明。

黄昏月上,六街三市,各处坊隅巷陌,点放花灯。

大街小巷,都有社火。

值此元宵,有诗为证: 北京三五风光好,膏雨初晴春意早。

银花火树不夜城,陆地拥出蓬莱岛。

烛龙衔照夜光寒,人民歌舞欣时安。

五凤羽扶双贝阙,六鳌背驾三神山。

红妆女立朱帘下,白面郎骑紫骝马。

笙箫嘹亮入青云,月光清射鸳鸯瓦。

翠云楼高侵碧天,嬉游来往多婵娟。

灯球灿烂若锦绣,王孙公子真神仙。

游人轇輵尚未绝,高楼顷刻生云烟。

是夜,节级蔡福分付教兄弟蔡庆看守着大牢:“我自回家看看便来。

”方才进得家门,只见两个人闪将入来,前面那个军官打扮,后面仆者模样。

灯光之下看时,蔡福认得是小旋风柴进,后面的已自是铁叫子乐和。

蔡节级只认得柴进,便请入里面去,见成杯盘,随即管待。

柴进道:“不必赐酒,在下到此有件紧事相央。

卢员外、石秀全得足下相觑,称谢难尽。

今晚小子欲就大牢里,趁此元宵热闹,看望一遭。

望你相烦引进,休得推却。

”蔡福是个公人,早猜了八分。

欲待不依,诚恐打破城池,都不见了好处,又陷了老小一家人口性命。

只得担着血海的干系,便取些旧衣裳教他两个换了,也扮做公人,换了巾帻,带柴进、乐和径奔牢中去了。

初更左右,王矮虎、一丈青、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三对儿村里夫妻,乔乔画画,装扮做乡村人,挨入在人丛里,便入东门去了。

公孙胜带同凌振,挑着荆篓去城隍庙里廊下坐地。

这城隍庙只在州衙侧边。

邹渊、邹润挑着灯,在城中闲走。

杜迁、宋万各推一辆车子,径到梁中书衙前,闪在人闹处。

原来梁中书衙,只在东门里大街住。

刘唐、杨雄各提着水火棍,身边都自有暗器,来州桥上两边坐定。

燕青领了张顺,自从水门里入城,静处埋伏。

都不在话下。

不移时,楼上鼓打二更。

却说时迁挟着一个篮儿,里面都是硫黄、焰硝,放火的药头,篮儿上插几朵闹鹅儿,踅入翠云楼后,走上楼去。

只见阁子内吹笙箫,动鼓板,掀云闹社,子弟们闹闹穰穰,都在楼上打哄赏灯。

时迁上到楼上,只做卖闹鹅儿的,各处阁子里去看。

撞见解珍、解宝拖着钢叉,叉上挂着兔儿,在阁子前踅。

时迁便道:“更次到了,怎生不见外面动掸?

”解珍道:“我两个方才在楼前,见探马过去,多管兵马到了。

你只顾去行事。

” 言犹未了,只见楼前都发起喊来,说道:“梁山泊军马到了西门外。

”解珍分付时迁:“你自快去,我自去留守司前接应。

”奔到留守司前,只见败残军马,一齐奔入城来,说道:“闻大刀吃劫了寨也。

梁山泊贼寇引军都赶到城下。

”李成正在城上巡逻,听见说了,飞马来到留守司前,教点军兵,分付闭上城门,守护本州。

却说王太守亲引随从百余人,长枷铁锁,在街镇压。

听得报说这话,慌忙回留守司前。

却说梁中书正在衙前闲坐,初听报说,尚自不甚慌。

次后没半个更次,流星探马接连报来,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快叫备马。

说言未了,时迁就在翠云楼上点着硫黄焰硝,放一把火来。

那火烈焰冲天,火光夺月,十分浩大。

梁中书见了,急上得马。

却待要去看时,只见两条大汉,推两辆车子,放在当路,便去取碗挂的灯来,望车子上点着,随即火起。

梁中书要出东门时,两条大汉口称:“李应、史进在此!

”手拈扑刀,大踏步杀来。

把门官军吓得走了,手边的伤了十数个。

杜迁、宋万却好接着出来,四个合做一处,把住东门。

梁中书见不是头势,带领随行伴当,飞奔南门。

南门传说道:“一个胖大和尚轮动铁禅杖,一个虎面行者掣出双戒刀,发喊杀入城来。

”梁中书回马,再到留守司前,只见解珍、解宝手拈钢叉,在那里东撞西撞。

急待回州衙,不敢近前。

王太守却好过来,刘唐、杨雄两条水火棍齐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街前。

虞候、押番各逃残生去了。

梁中书急急回马奔西门,只听得城隍庙里火炮齐响,轰天震地。

邹渊、邹润手拿竹竿,只顾就房檐下放起火来。

南瓦子前,王矮虎、一丈青杀将来。

孙新、顾大嫂身边掣出暗器,就那里协助。

铜佛寺前,张青、孙二娘入去,扒上鳌山,放起火来。

此时北京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窜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

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

有诗为证: 回禄施威特降灾,熏天烈焰涨红埃。

黄童白叟皆惊惧,又被雄兵混杀来。

却说梁中书奔到西门,接着李成军马,急到南门城上,勒住马在鼓楼上看时,只见城下兵马摆满,旗号上写着“大将呼延灼”,火焰光中,抖擞精神,施逞骁勇,左有韩滔,右有彭玘,黄信在后,催动人马,雁翅一般横杀将来,随到门下。

梁中书出不得城去,和李成躲在北门城下,望见火光明亮,军马不知其数,却是豹子头林冲,跃马横枪,左有马麟,右有邓飞,花荣在后催动人马,飞奔将来。

再转东门,一连火把丛中,只见没遮拦穆弘,左有杜兴,右有郑天寿,三筹步军好汉当先,手拈扑刀,引领一千余人,杀入城来。

梁中书径奔南门,舍命夺路而走。

吊桥边火把齐明,只见黑旋风李逵,左有李立,右有曹正,李逵浑身脱剥,睁圆怪眼,咬定牙根,手搦双斧,从城濠里飞杀过来。

李立、曹正,一齐俱到。

李成当先,杀开条血路,奔出城来,护着梁中书便走。

只见左手下杀声震响,火把丛中军马无数,却是大刀关胜,拍动赤兔马,手舞青龙刀,径抢梁中书。

李成手举双刀,前来迎敌。

那时李成无心恋战,拨马便走。

左有宣赞,右有郝思文,两肋里撞来,孙立在后催动人马,并力杀来。

正斗间,背后赶上小李广花荣,拈弓搭箭,射中李成副将,翻身落马。

李成见了,飞马奔走。

未及半箭之地,只见右手下锣鼓乱鸣,火光夺目,却是霹雳火秦明,跃马舞棍,引着燕顺、欧鹏,背后杨志,又杀将来。

李成且战且走,折军大半,护着梁中书,冲路走脱。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之事。

杜迁、宋万去杀梁中书老小一门良贱。

刘唐、杨雄去杀王太守一家老小。

孔明、孔亮已从司狱司后墙爬将入去。

邹渊、邹润却在司狱司前接住往来之人。

大牢里柴进、乐和看见号火起了,便对蔡福、蔡庆道:“你弟兄两个见也不见?

更待几时?

”蔡庆在门边守时,邹渊、邹润早撞开牢门,大叫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好好送出卢员外、石秀哥哥来!

”蔡庆慌忙报蔡福时,孔明、孔亮早从牢屋上跳将下来,不由他弟兄两个肯与不肯,柴进身边取出器械,便去开枷,放了卢俊义、石秀。

柴进说与蔡福:“你快跟我去家中保护老小。

”一齐都出牢门来。

邹渊、邹润接着,合做一处。

蔡福、蔡庆跟随柴进,来家中保全老小。

卢俊义将引石秀、孔明、孔亮、邹渊、邹润五个弟兄,径奔家中来捉李固、贾氏。

却说李固听得梁山泊好汉引军马入城,又见四下里火起,正在家中有些眼跳,便和贾氏商量,收拾了一包金珠细软背了,便出门奔走。

只听得排门一带都倒,正不知多少人抢将入来。

李固和贾氏慌忙回身,便望里面开了后门,踅过墙边,径投河下来寻自家躲避处。

只见岸上张顺大叫:“那婆娘走那里去!

”李固心慌,便跳下船中去躲。

却待攒入舱里,只见一个人伸出手来,劈角儿揪住,喝道:“李固,你认得我么?

”李固听得是燕青的声音,慌忙叫道:“小乙哥!

我不曾和你有甚冤仇,你休得揪我上岸!

”岸上张顺早把那婆娘挟在肋下,拖到船边。

燕青拿了李固,都望东门来了。

再说卢俊义奔到家中,不见了李固和那婆娘,且叫众人把应有家私金银财宝,都搬来装在车子上,往梁山泊给散。

却说柴进和蔡福到家中收拾家资老小,同上山寨。

蔡福道:“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

”柴进见说,便去寻军师吴用。

比及柴进寻着吴用,急传下号令去,休教杀害良民时,城中将及伤损一半。

但见: 烟迷城市,火燎楼台。

千门万户受灾危,三市六街遭患难。

鳌山倒塌,红光影里碎琉璃。

屋宇崩摧,烈焰火中烧翡翠。

前街傀儡,顾不得面是背非。

后巷清音,尽丢坏龙笙凤管。

班毛老子,猖狂燎尽白髭须。

绿发儿郎,奔走不收华盖伞。

耍和尚烧得头焦额烂,麻婆子赶得屁滚尿流。

踏竹马的暗中刀枪,舞鲍老的难免刃槊。

如花仕女,人丛中金坠玉崩。

玩景佳人,片时间星飞云散。

瓦砾藏埋金万斛,楼台变作祝融墟。

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

当时天色大明,吴用、柴进在城内鸣金收军。

众头领却接着卢员外并在秀,都到留守司相见。

备说牢中多亏了蔡福、蔡庆弟兄两个看管,已逃得残生。

燕青、张顺早把这李固、贾氏解来。

卢俊义见了,且教燕青监下,自行看管,听候发落。

不在话下。

再说李成保护梁中书出城逃难,又撞着闻达领着败残军马回来,合兵一处,投南便走。

正走之间,前军发起喊来。

却是混世魔王樊瑞,左有项充,右有李衮,三筹步军好汉,舞动飞刀飞枪,直杀将来。

背后又是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各引一千步军,前来截住退路。

却似虾儿逢巨浪,兔子遇豺狼。

正是:狱囚遇赦重回禁,病客逢医又上床。

毕竟梁中书一行人马怎地计结,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五回·托塔天王梦中显圣浪里白跳水上报冤

〔施耐庵〕 〔明〕

诗曰: 岂知一夜乾坤老,卷地风严雪正狂。

隐隐林边排剑戟,森森竹里摆刀枪。

六花为阵成机堑,万里铺银作战场。

却似玉龙初斗罢,满天鳞甲乱飞扬。

话说宋江军中,因这一场大雪,吴用定出这条计来,就下雪陷坑中捉了索超。

其余军马,都逃回城中去了,报说索超被擒。

梁中书听得这个消息,不由他不慌,传令教众将只是坚守,不许相战。

且说宋江到寨,中军帐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

宋江见了大喜,喝退军健,亲解其缚,请入帐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抚慰道:“你看我众兄弟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

盖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良民,都情愿协助宋江,替天行道。

若是将军不弃,同以忠义为主。

”索超本是天罡星之数,自然凑合,降了宋江。

当夜帐中置酒作贺。

次日商议打城。

一连打了数日,不得城破。

宋江好生忧闷。

当夜帐中伏枕而卧,忽然阴风飒飒,寒气逼人。

宋江抬头看时,只见天王晁盖欲进不进,叫声:“兄弟,你不回去,更待何时!

”立在面前。

宋江吃了一惊,急起身问道:“哥哥从何而来?

屈死冤仇不曾报得,中心日夜不安。

前者一向不曾致祭,以此显灵,必有见责。

”晁盖道:“非为此也。

兄弟靠后,阳气逼人,我不敢近前。

今特来报你:贤弟有百日血光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

你可早早收兵,此为上计。

回军自保,免致久围。

”宋江却欲再问明白,赶向前去说道:“哥哥阴魂到此,望说真实。

”被晁盖一推,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

便叫小校请军师圆梦。

吴用来到中军帐上,宋江说其异事。

吴用道:“既是晁天王显圣,不可不依。

目今天寒地冻,军马难以久住,权且回山守待,冬尽春初,雪消冰解,那时再来打城,未为晚矣。

”宋江道:“军师言之甚当,只是卢员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缧绁,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兄弟来救。

不争我们回去,诚恐这厮们害他性命。

此事进退两难。

”计议未定。

次日,只见宋江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

众头领都在面前看视。

宋江道:“我只觉背上好生热疼。

”众人看时,只见鏊子一般赤肿起来。

吴用道:“此疾非痈即疽。

吾看方书,菉豆粉可以护心,毒气不能侵犯。

便买此物,安排与哥哥吃。

”一面使人寻药医治,亦不能好。

只见浪里白跳张顺说道:“小弟旧在浔阳江时,因母得患背疾,百药不能治,后请得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

向后小弟但得些银两,便着人送去与他。

今见兄长如此病症,此去东途路远,急速不能便到。

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拜请他来救治哥哥。

”吴用道:“兄长梦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

莫非正应此人?

”宋江道:“兄弟,你若有这个人,快与我去,休辞生受,只以义气为重。

星夜去请此人,救我一命。

”吴用教取蒜条金一百两与医人,再将三二十两碎银作为盘缠,分付与张顺:“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来,切勿有误!

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里相会。

兄弟可作急快来。

”张顺别了众人,背上包裹,望前便走。

且说军师吴用传令诸将,权且收军罢战回山。

车子上载了宋江,连夜起发。

北京城内曾经了伏兵之计,只猜他引诱,不敢来追。

次日,梁中书见报说道:“此去未知何意?

”李成、闻达道:“吴用那厮诡计极多,只可坚守,不宜追赶。

” 话分两头。

且说张顺要救宋江,连夜趱行,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艰难。

更兼慌张,不曾带得雨具。

行了数千里,早近扬子江边。

是日北风大作,冻云低垂,飞飞扬扬,下一天大雪。

张顺冒着风雪,要过大江,舍命而行。

虽是景物凄凉,江内别是几般清致。

有《西江月》为证: 嘹唳冻云孤雁,盘旋枯木寒鸦。

空中雪下似梨花,片片飘琼乱洒。

玉压桥边酒旆,银铺渡口鱼艖。

前村隐隐两三家,江上晚来堪画。

那张顺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

看那渡船时,并无一只,只叫得苦。

绕着这江边行走,只见败苇折芦里面,有些烟起。

张顺叫道:“梢公,快把渡船来载我。

”只见芦苇里簌簌地响,走出一个人来,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问道:“客人要那里去?

”张顺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干事至紧,多与你些船钱,渡我则个。

”那梢公道:“载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过江去也没歇处。

你只在我船里歇了。

到四更风静月明时,我便渡你过去。

多出些船钱与我。

”张顺道:“也说的是。

”便与梢公钻入芦苇里来。

见滩边缆着一只小船,见蓬底下一个瘦后生在那里向火。

梢公扶张顺下船,走入舱里,把身上湿衣服都脱下来,叫那小后生就火上烘焙。

张顺自打开衣包,取出绵被,和身上卷倒在舱里,叫梢公道:“这里有酒卖么?

买些来吃也好。

”梢公道:“酒却没买处,要饭便吃一碗。

”张顺吃了一碗饭,放倒头便睡。

一来连日辛苦,二来十分托大,到初更左侧,不觉睡着。

那瘦后生向着炭火烘着上盖的衲袄,看见张顺睡着了,便叫梢公道:“大哥,你见么?

”梢公盘将来,去头边只一捏,觉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摇道:“你去把船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

”那后生推开篷,跳上岸,解了缆索,上船把竹篙点开,搭上橹,咿咿哑哑地摇出江心里来。

梢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轻轻地把张顺捆缚做一块,便去船梢艎板底下取出板刀来。

张顺却好觉来,双手被缚,挣挫不得。

梢公手拿大刀,按在他身上。

张顺道:“好汉,你饶我性命,都把金子与你。

”梢公道:“金银也要,你的性命也要。

”张顺连声叫道:“你只教我囫囵死,冤魂便不来缠你。

”梢公放下板刀,把张顺扑咚的丢下水去。

那梢公便去打开包来看时,见了许多金银,便没心分与那瘦后生,叫道:“五哥,和你说话。

”那人钻入舱里来,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时,砍的伶仃,推下水去。

梢公打并了船中血迹,自摇船去了。

有诗为证: 宋江偶尔患疮痍,张顺江东去请医。

烟水芦花深夜后,图财致命更堪悲。

却说张顺是在水底下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时被推下去,就江底下咬断索子,赴水过南岸时,见树林中闪出灯光来。

张顺扒上岸,水渌渌地转入林子里看时,却是一个村酒店,半夜里起来榨酒,破壁缝透出灯光。

张顺叫开门时,见个老丈,纳头便拜。

老儿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么?

”张顺道:“实不相瞒老丈,小人来建康干事,晚了,隔江觅船,不想撞着两个歹人,把小子应有衣服金银,尽都劫了,撺落江中。

小人却会赴水,逃得性命。

公公救度则个。

”老丈见说,领张顺入后屋下,把个衲头与他,替下湿衣服来烘,荡些热酒与他吃。

老丈道:“汉子,你姓甚么?

山东人来这里干何事?

”张顺道:“小人姓张,建康府安太医是我弟兄,特来探望他。

”老丈道:“你从山东来,曾经梁山泊过?

”张顺道:“正从那里经过。

”老丈道:“他山上宋头领不劫来往客人,又不杀害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

”张顺道:“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只怪滥官污吏。

”老丈道:“老汉听得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似我这里草贼。

若得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伙滥污官吏薅恼。

”张顺听罢,道:“公公不要吃惊,小人便是浪里白跳张顺。

因为俺哥哥宋公明害发背疮,教我将一百两黄金来请安道全。

谁想托大在船中睡着,被这两个贼男女缚了双手,撺下江里。

被我咬断绳索,到得这里。

”老丈道:“你既是那里好汉,我叫儿子出来和你相见。

”不多时,后面走出一个后生来,看着张顺便拜道:“小人久闻哥哥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识。

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为走跳的快,人都唤小人做霍闪婆王定六。

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师,不得传受,权在江边卖酒度日。

却才哥哥被两个劫了的,小人都认得:一个是截江鬼张旺,那一个瘦后生却是华亭县人,唤做油里鳅孙三。

这两个男女,如常在这江里劫人。

哥哥放心,在此住几日,等这厮来吃酒,我与哥哥报仇。

”张顺道:“感承兄弟好意。

我为兄长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里。

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请了安太医回来相会。

”王定六把自己衣裳都与张顺换了,连忙置酒相待。

不在话下。

次日,天晴雪消,把十数两银子与张顺,且教入建康府来。

张顺进得城中,径到槐桥下,看见安道全正在门前货药。

张顺进得门,看着安道全纳头便拜。

古人有首诗,单题安道全好处。

道是: 肘后良方有百篇,金针玉刃得师传。

重生扁鹊应难比,万里传名安道全。

这安道全祖传内科外科尽皆医得,以此远方驰名。

当时看了张顺,便问道:“兄弟多年不见,甚风吹得到此?

”张顺随至里面,把这闹江州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诉了。

后说宋江见患背疮,特地来请神医,扬子江中险些儿送了性命,都实诉了。

安道全道:“若论宋公明天下义士,去走一遭最好。

只是拙妇亡过,家中别无亲人,离远不得,以此难出。

”张顺苦苦求告:“若是兄长推却不去,张顺也难回山。

”安道全道:“再作商议。

”张顺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应允。

原来这安道全却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唤做李巧奴,如常往来。

这李巧奴生的十分美丽,安道全以此眷顾他。

有诗为证: 蕙质温柔更老成,玉壶明月逼人清。

步摇宝髻寻春去,露湿凌波步月行。

丹脸笑回花萼丽,朱弦歌罢彩云停。

愿教心地常相忆,莫学章台赠柳情。

当晚就带张顺同去他家,安排酒吃。

李巧奴拜张顺做叔叔。

三杯五盏,酒至半酣,安道全对巧奴说道:“我今晚就你这里宿歇,明日早和这兄弟去山东地面走一遭。

多则是一个月,少是二十余日,便回来望你。

”那李巧奴道:“我却不要你去!

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

”安道全道:“我药囊都已收拾了,只要动身,明日便去。

你且宽心,我便去也,又不担阁。

”李巧奴撒娇撒痴,倒在安道全怀里说道:“你若还不依我,去了,我只咒的你肉片片儿飞!

”张顺听了这话,恨不得一口水吞吃了这婆娘。

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搀去巧奴房里,睡在床上。

巧奴却来发付张顺道:“你自归去,我家又没睡处。

”张顺道:“只待哥哥酒醒同去。

”以此发遣他不动,只得安他在门首小房里歇。

张顺心中忧煎,那里睡得着。

初更时分,有人敲门。

张顺在壁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闪将入来,便与虔婆说话。

那婆子问道:“你许多时不来,却在那里?

今晚太医醉倒在房里,却怎生奈何?

”那人道:“我有十两金子,送与姐姐打些钗环。

老娘怎地做个方便,教他和我厮会则个。

”虔婆道:“你只在我房里,我叫女儿来。

”张顺在灯影下张时,却见是截江鬼张旺。

原来这厮但是江中寻得些财,便来他家使。

张顺见了,按不住火起。

再细听时,只见虔婆安排酒食在房里,叫巧奴相伴张旺。

张顺本待要抢入去,却又怕弄坏了事,走了这贼。

约莫三更时分,厨下两个使唤的也醉了。

虔婆东倒西歪,却在灯前打醉眼子。

张顺悄悄开了房门,踅到厨下,见一把厨刀明晃晃放在灶上,看这虔婆倒在侧首板凳上。

张顺走将入来,拿起厨刀,先杀了虔婆。

要杀使唤的时,原来厨刀不甚快,砍了一个人,刀口早卷了。

那两个正待要叫,却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边,绰起来,一斧一个砍杀了。

房中婆娘听得,慌忙开门,正迎着张顺,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

张旺灯影下见砍翻婆娘,推开后窗,跳墙走了。

张顺懊恼无极,随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壁上写道:“杀人者,安道全也。

”连写数十处。

捱到五更将明,只听得安道全在房中酒醒,便叫巧奴。

张顺道:“哥哥不要则声!

我教你看两个人。

”安道全起来,看了四个死尸,吓得浑身麻木,颤做一团。

张顺道:“哥哥,你见壁上写的么?

”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

”张顺道:“只有两条路从你行:若是声张起来,我自走了,哥哥却用去偿命。

若还你要没事,家中取了药囊,连夜径上梁山泊救我哥哥。

这两件随你行。

”安道全道:“兄弟忒这般短命见识!

”有诗为证: 久恋烟花不肯休,临行留滞更绸缪。

铁心张顺无情甚,白刃横飞血漫流。

到天明,张顺卷了盘缠,同安道全回家,敲开门,取了药嚢出城来,径到王定六酒店里。

王定六接着,说道:“咋日张旺从这里过,可惜不遇见哥哥。

”张顺道:“我自要干大事,那里且报小仇。

”说言未了,王定六报道:“张旺那厮来也!

”张顺道:“且砋要惊他,看他投那里去。

”只见张旺去滩头看船。

王定六叫道:“张大哥,你留船来载我两个亲眷过去。

”张旺道:“要趁船快来。

”王定六报与张顺。

张顺道:“安兄,你可借衣服与小弟穿,小弟衣裳却换与兄长穿了,才去趁船。

”安道全脱下衣服与张顺换穿了。

张顺戴上头巾,遮尘暖笠影身。

王定六背了药嚢,走到船船边。

张旺拢船傍岸,三个人上船。

张顺扒入后梢,揭起艎板看时,板刀尚在。

张顺拿了,两入船舱里。

张旺把船摇开,咿哑之声,直到江心里面。

张顺脱去上盖,叫一声:“梢公快来,你的船舱里漏入里来。

”张旺砋知中计,把头钻入舱里来,被张顺肐地揪住,喝一声:“强贼!

认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么?

”张旺看了,则声不得。

张顺喝道:“你这厮谋了我一百两黄金,又要害我性命。

你那个瘦后生那里去了?

”张旺道:“好汉,小人得了财,无心分与他,恐他争论,被我杀死,撺入江里去了。

”张顺道:“你认得我么?

”张旺道:“不识得好汉,只求饶了小人一命。

”张顺喝道:“我生在浔阳江边,长在小孤山下,作卖鱼牙子,谁不认得!

只因闹了江州,上梁山泊随从宋公明,纵横天下,谁不惧我!

你这厮漏我下船,缚住双手,撺下江心。

不是我会识水时,却不送了性命!

今日冤仇相见,饶你不得!

”就势只一拖,提在船舱中,把手脚四马攒蹄,捆缚做一块,看着那扬子大江,直撺下去,“也免了你一刀。

”张旺性命,眼见得黄昏做鬼。

有诗为证: 盗金昔日沉张顺,今日何期向水撺。

终须一命还一命,天道昭昭冤报冤。

这张顺将船户贼人张旺捆缚,沉下水去。

王定六看了,十分叹息。

三人棹船到岸。

张顺对王定六道:“贤弟恩义,生死难忘。

你若不弃,便可同父亲收拾起酒店,赶上梁山泊来,一同归顺大义。

未知你心下何如?

”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

”说罢分别。

张顺和安道全就北岸上路。

王定六作辞二人,复上小船,自回家去,收拾行李赶来。

且说张顺与同安道全上得北岸,背了药囊,移身便走。

那安道全是个文墨的人,士大夫出身,不会走路,行不得三十余里,早走不动。

张顺请入村店,买酒相待。

正吃之间,只见外面一个客人走到面前,叫声:“兄弟,如何这般迟误?

”张顺看时,却是神行太保戴宗,扮做客人赶来。

张顺慌忙教与安道全相见了,便问宋公明哥哥消息。

戴宗道:“如今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吃,看看待死,不久临危。

”张顺闻言,泪如雨下。

安道全问道:“皮肉血色如何?

”戴宗答道:“肌肤憔悴,终日叫唤,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难保。

”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体得知疼痛,便可医治。

只怕误了日期。

”戴宗道:“这个容易。

”取两个甲马拴在安道全腿上。

戴宗自背了药囊,分付张顺:“你自慢来,我同太医前去。

”两个离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

有诗为证: 将军发背少宁安,千里迎医道路难。

四腿俱粘双甲马,星驰电逐奔梁山。

当下且说这张顺在本处村店里,一连安歇了两三日。

只见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亲果然过来。

张顺接见,心中大喜,说道:“我专在此等你。

”王定六问道:“安太医何在?

”张顺道:“神行太保戴宗接来迎着,已和他先行去了。

”王定六却和张顺并自父亲,一同起身投梁山泊来。

且说戴宗引着安道全,作起神行法,连夜赶到梁山泊,并不困倦。

寨中大小头领接着,引到宋江卧榻内,就床上看时,口内一丝两气。

安道全先诊了脉息,说道:“众头领休慌。

脉体无事,身躯虽见沉重,大体不妨。

不是安某说口,只十日之间,便要复旧。

”众人见说,一齐便拜。

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气,然后用药,外使敷贴之饵,内用长托之剂。

五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肉体滋润,饮食渐进。

不过十日,虽然疮口未完,饮食复旧。

只见张顺引着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见宋江并众头领,诉说江中被劫,水上报冤之事。

众皆称叹:“险不误了兄长之患。

” 宋江才得病好,便与吴用商量,要打北京,救取卢员外、石秀,以表忠义之心。

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不可轻动。

动则急难痊可。

”吴用道:“不劳兄长挂心,有伤神思,只顾自己将息,调理元阳真气吴用虽然不才,只就目今春初时候,定要打破北京城池,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妇奸夫。

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宋江道:“若得军师如此扶持,宋江虽死瞑目。

” 吴用便就忠义堂上传令。

言不过数句,话不尽一席,有分教:北京城内,变成火窟枪林。

大名府中,翻作尸山血海。

正是: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豪杰尽倾心。

毕竟军师吴用设出甚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