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万石张叔列传

万石君名奋,其父赵人也,姓石氏。

赵亡,徙居温。

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

高祖与语,爱其恭敬,问曰:“若何有?

”对曰:“奋独有母,不幸失明。

家贫。

有姊,能鼓琴。

”高祖曰:“若能从我乎?

”曰:“原尽力。

”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受书谒,徙其家长安中戚里,以姊为美人故也。

其官至孝文时,积功劳至大中大夫。

无文学,恭谨无与比。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

选可为傅者,皆推奋,奋为太子太傅。

及孝景即位,以为九卿。

迫近,惮之,徙奋为诸侯相。

奋长子建,次子甲,次子乙,次子庆,皆以驯行孝谨,官皆至二千石。

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

”号奋为万石君。

孝景帝季年,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

过宫门阙,万石君必下车趋,见路马必式焉。

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不名。

子孙有过失,不谯让,为便坐,对案不食。

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改之,乃许。

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申申如也。

僮仆䜣䜣如也,唯谨。

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

其执丧,哀戚甚悼。

子孙遵教,亦如之。

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

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

皇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

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

建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窃问侍者,取亲中稖厕窬,身自浣涤,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以为常。

建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

至廷见,如不能言者。

是以上乃亲尊礼之。

万石君徙居陵里。

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

万石君闻之,不食。

庆恐,肉袒请罪,不许。

举宗及兄建肉袒,万石君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里中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固当!

”乃谢罢庆。

庆及诸子弟入里门,趋至家。

万石君以元朔五年中卒。

长子郎中令建哭泣哀思,扶杖乃能行。

岁馀,建亦死。

诸子孙咸孝,然建最甚,甚于万石君。

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

‘马’者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

上谴死矣!

”甚惶恐。

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

”庆于诸子中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

为齐相,举齐国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齐国大治,为立石相祠。

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为御史大夫。

元鼎五年秋,丞相有罪,罢。

制诏御史:“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孝,其以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为牧丘侯。

”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

天子巡狩海内,修上古神祠,封禅,兴礼乐。

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儿宽等推文学至九卿,更进用事,事不关决于丞相,丞相醇谨而已。

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

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罪,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

元封四年中,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四十万,公卿议欲请徙流民于边以适之。

上以为丞相老谨,不能与其议,乃赐丞相告归,而案御史大夫以下议为请者。

丞相惭不任职,乃上书曰:“庆幸得待罪丞相,罢驽无以辅治,城郭仓库空虚,民多流亡,罪当伏斧质,上不忍致法。

原归丞相侯印,乞骸骨归,避贤者路。

”天子曰:“仓廪既空,民贫流亡,而君欲请徙之,摇荡不安,动危之,而辞位,君欲安归难乎?

”以书让庆,庆甚惭,遂复视事。

庆文深审谨,然无他大略,为百姓言。

后三岁馀,太初二年中,丞相庆卒,谥为恬侯。

庆中子德,庆爱用之,上以德为嗣,代侯。

后为太常,坐法当死,赎免为庶人。

庆方为丞相,诸子孙为吏更至二千石者十三人。

及庆死后,稍以罪去,孝谨益衰矣。

建陵侯卫绾者,代大陵人也。

绾以戏车为郎,事文帝,功次迁为中郎将,醇谨无他。

孝景为太子时,召上左右饮,而绾称病不行。

文帝且崩时,属孝景曰:“绾长者,善遇之。

”及文帝崩,景帝立,岁馀不噍呵绾,绾日以谨力。

景帝幸上林,诏中郎将参乘,还而问曰:“君知所以得参乘乎?

”绾曰:“臣从车士幸得以功次迁为中郎将,不自知也。

”上问曰:“吾为太子时召君,君不肯来,何也?

”对曰:“死罪,实病!

”上赐之剑。

绾曰:“先帝赐臣剑凡六,剑不敢奉诏。

”上曰:“剑,人之所施易,独至今乎?

”绾曰:“具在。

”上使取六剑,剑尚盛,未尝服也。

郎官有谴,常蒙其罪,不与他将争。

有功,常让他将。

上以为廉,忠实无他肠,乃拜绾为河间王太傅。

吴楚反,诏绾为将,将河间兵击吴楚有功,拜为中尉。

三岁,以军功,孝景前六年中封绾为建陵侯。

其明·年,上废太子,诛栗卿之属。

上以为绾长者,不忍,乃赐绾告归,而使郅都治捕栗氏。

既已,上立胶东王为太子,召绾,拜为太子太傅。

久之,迁为御史大夫。

五岁,代桃侯舍为丞相,朝奏事如职所奏。

然自初官以至丞相,终无可言。

天子以为敦厚,可相少主,尊宠之,赏赐甚多。

为丞相三岁,景帝崩,武帝立。

建元年中,丞相以景帝疾时诸官囚多坐不辜者,而君不任职,免之。

其后绾卒,子信代。

坐酎金失侯。

塞侯直不疑者,南阳人也。

为郎,事文帝。

其同舍有告归,误持同舍郎金去,已而金主觉,妄意不疑,不疑谢有之,买金偿。

而告归者来而归金,而前郎亡金者大惭,以此称为长者。

文帝称举,稍迁至太中大夫。

朝廷见,人或毁曰:“不疑状貌甚美,然独无柰其善盗嫂何也!

”不疑闻,曰:“我乃无兄。

”然终不自明也。

吴楚反时,不疑以二千石将兵击之。

景帝后元年,拜为御史大夫。

天子修吴楚时功,乃封不疑为塞侯。

武帝建元年中,与丞相绾俱以过免。

不疑学老子言。

其所临,为官如故,唯恐人知其为吏迹也。

不好立名称,称为长者。

不疑卒,子相如代。

孙望,坐酎金失侯。

郎中令周文者,名仁,其先故任城人也。

以医见。

景帝为太子时,拜为舍人,积功稍迁,孝文帝时至太中大夫。

景帝初即位,拜仁为郎中令。

仁为人阴重不泄,常衣敝补衣溺袴,期为不絜清,以是得幸。

景帝入卧内,于后宫秘戏,仁常在旁。

至景帝崩,仁尚为郎中令,终无所言。

上时问人,仁曰:“上自察之。

”然亦无所毁。

以此景帝再自幸其家。

家徙阳陵。

上所赐甚多,然常让,不敢受也。

诸侯群臣赂遗,终无所受。

武帝立,以为先帝臣,重之。

仁乃病免,以二千石禄归老,子孙咸至大官矣。

御史大夫张叔者,名欧,安丘侯说之庶子也。

孝文时以治刑名言事太子。

然欧虽治刑名家,其人长者。

景帝时尊重,常为九卿。

至武帝元朔四年,韩安国免,诏拜欧为御史大夫。

自欧为吏,未尝言案人,专以诚长者处官。

官属以为长者,亦不敢大欺。

上具狱事,有可却,却之。

不可者,不得已,为涕泣面对而封之。

其爱人如此。

老病笃,请免。

于是天子亦策罢,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

家于阳陵。

子孙咸至大官矣。

太史公曰:仲尼有言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其万石、建陵、张叔之谓邪?

是以其教不肃而成,不严而治。

塞侯微巧,而周文处讇,君子讥之,为其近于佞也。

然斯可谓笃行君子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万石君名奋,他的父亲是赵国人,姓石。赵国灭亡后,迁居到温县。高祖东进攻打项羽,途经河内郡,当时石奋年纪只有十五岁,做小官吏,侍奉高祖。高祖和他谈话,喜爱他恭敬谨慎的态度,问他说:“你家中有些什么人?”回答说:“我家中只有母亲,不幸眼睛已失明。家中很贫穷。还有个姐姐,会弹琴。”高祖又说:“你能跟随我吗?”回答说:“愿竭尽全力侍奉。”于是,高祖召他的姐姐入宫做了美人,让石奋做中涓,受理大臣进献的文书和谒见之事,他的家迁徙到长安的中戚里,这是因他的姐姐做了美人的缘故。他的官职到文帝时累积功劳升至太中大夫。他不通儒术,可是恭敬谨慎无人可比。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做太子太傅,后被免职。文帝选择可以做太傅的人,大家都推举石奋,石奋做了太子太傅。等到景帝即位,使他官居九卿之位;因他过于恭敬谨慎而接近自己,景帝也畏惧他,调他做了诸侯丞相。他的长子石建,二子石甲,三子石乙,四子石庆,都因为性情顺驯,对长辈孝敬,办事谨慎,官位做到二千石,于是景帝说:“石君和四个儿子都官至二千石,做为人臣的尊贵荣耀竟然集中在他们一家。”就称呼石奋为万石君。 景帝末年,万石君享受上大夫的俸禄告老回家,在朝廷举行盛大典礼朝令时,他都作为大臣来参加。经过皇宫门楼时,万石君一定要下车急走,表示恭敬,见到皇帝的车驾一定要手扶在车轼上表示致意。他的子孙辈做小吏,回家看望他,万石君也一定要穿上朝服接见他们,不直呼他们的名字。子孙中有人犯了过错,他不责斥他们,而是坐到侧旁的座位上,对着餐桌不肯吃饭。这样以后其他的子孙们就纷纷责备那个有错误的人,再通过族中长辈求情,本人裸露上身表示认错,并表示坚决改正,才答允他们的请求。已成年的子孙在身边时,即使是闲居在家,他也一定要穿戴整齐,显示出严肃整齐的样子。他的仆人也都非常恭敬,特别谨慎。皇帝有时赏赐食物送到他家,必定叩头跪拜之后才弯腰低头去吃,如在皇帝面前一样。他办理丧事时,非常悲哀伤悼。子孙后代遵从他的教诲,也像他那样去做。万石君一家因孝顺谨慎闻名于各郡县和各诸侯国,即使齐鲁二地品行朴实的儒生们,也都认为自己不如他们。 前141年(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因为推崇儒学获罪。皇太后认为儒生言语大多文饰浮夸而不够朴实,现·在万石君一家不善夸夸其谈而能身体力行,就让万石君的大儿子石建做了郎中令,小儿子石庆做了内史。 石建年老发白,万石君身体还能健康无病。石建做了郎中令,每五天休假一天,回家拜见父亲时,先是进入侍者的小屋,私下向侍者询问父亲情况,拿走他的内衣去门外水沟亲自洗涤,再交给侍者,不敢让父亲知道,而且经常如此。石建做郎中令时,有事要向皇帝谏说,能避开他人时就畅所欲言,说得峻急;及至朝廷谒见时,装出不善说话的样子。因此皇帝就对他亲自表示尊敬和礼遇。 万石君迁居到陵里。担任内史的儿子石庆酒醉归来,进入里门时没有下车。万石君听到这件事后不肯吃饭。石庆恐惧,袒露上身请求恕罪,万石君仍不允许。全族的人和哥哥石建也袒露上身请求恕罪,万石君才责备说:“内史是尊贵的人,进入里门时,里中的父老都急忙回避他,而内史坐在车中依然故我,不知约束自己,本是应该的嘛!”说完就喝令石庆走开。从此以后,石庆和石家的弟兄们进入里门时,都下车快步走回家。 万石君在前124年(武帝元朔五年)去世。大儿子郎中令石建因悲哀思念而痛哭,以致手扶拐杖才能走路,过了一年多,石建也死了。万石君的子孙们都很孝顺,然而石建最突出,超过了万石君。 石建做郎中令时,一次书写奏章,奏章批复下来,石建再读时,非常惊恐地说道“写错了!‘马’字下面的四点和下曲的马尾应该五笔,现在才写四笔,少了一笔,皇帝会责怪我,我该死啊!”可见他为人的谨慎,即使对待其他的事也都像这样。 万石君的小儿子石庆做太仆,为皇帝驾车外出,皇帝问驾车的马有几匹,石庆用马鞭一一点数马匹后,才举手示意说:“六匹。”石庆在几个儿子中算是最简略疏粗的了,然而尚且如此小心谨慎。石庆做齐国的国相,齐国上下都敬慕他们的家风,所以不用发布政令齐国就非常安定,人们就为石庆立了“石相祠”。 前122年(武帝元狩元年),皇帝确立太子,从群臣中挑选能够做太子老师的人,石庆从沛太守任上调为太子太傅,过了七年升任御史大夫。 前112年(武帝元鼎五年)秋,丞相赵周有罪被罢官。皇帝发下诏书给御史大夫:“先帝很敬重万石君,他们的子孙都很孝顺,命令御史大夫石庆担任丞相,封为牧丘侯。”这时,汉朝正在南方诛讨南越,东越,在东方攻打朝鲜,在北方追逐匈奴,在西方征伐大宛,国家正值多事之时。加上皇帝巡视全国各地,修复上古的神庙,到泰山祭天,到梁父祭地,大兴礼乐。国家财政发生困难,皇帝就让桑弘羊等谋取财利,王温舒等实行苛峻的法律,使儿(ní,泥)宽等推尊儒学,他们都官至九卿,交替升迁当政,朝中大事不取决于丞相,丞相只是一味忠厚谨慎罢了。丞相在位九年,不能有任何匡正时局纠谏错误的言论,他曾想要惩治皇帝的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的罪过,不仅不能使他们服罪,反而遭受了惩处,以米粟入官才得免罪。 汉武帝元封四年(前107),关东百姓有两百万人流离失所,没有户籍的有四十万人,公卿大臣商议请求皇帝迁徙流民到边疆去,以此来惩罚他们。皇帝认为丞相年老谨慎,不可能参与这种商议,就让他请假回家,而查办御史大夫以下商议提出这种请求的官吏。丞相因不能胜任职务而愧疚,就上书给皇帝说:“我石庆承蒙宠幸得以位居丞相,可是自己才能低劣不能辅佐陛下治理国家,以致城郊仓库空虚,百姓多流离失所,罪该处死,皇帝不忍心依法处治我,我愿归还丞相和侯爵的印信,请求告老还乡,给贤能的人让位。”皇帝说:“粮仓已经空虚,百姓贫困流离失所,而你却要请求迁徙他们,社会已经动荡不安了,社会的动荡使国家发生危机,在这种时候你却想辞去职位,你要把责难归结到谁身上呢?”用诏书责备石庆,石庆非常惭愧,才又重新处理政事。 石庆为人思虑细密,处事审慎拘谨,却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及为百姓说话的表现。从此又过了三年多,在前103年(太初二年),丞相石庆去世,赐谥号为恬侯。石庆的次子名德,石庆喜爱器重他,皇帝让石德做石庆的继承人,承袭侯爵的爵位。后来做到了太常。因为触犯法律判处死刑,纳米粟入官赎罪后成了平民。石庆做丞相时,他的子孙中从小吏升到两千石职位的有十三人。等到石庆死后逐渐因不同罪名而被免职,孝顺谨慎的家风也更加衰落了。 建陵侯卫绾,是代郡大陵人。卫绾靠在车上表演杂技而做了侍卫皇帝的郎官,侍奉文帝,由于不断立功依次升迁为中郎将,除了忠厚谨慎一无所长。景帝做太子时,他请皇帝身边的近臣饮宴,而卫绾借口生病不肯去。文帝临死时嘱咐景帝说:“卫绾是年高望重的人,你要好好对待他。”等到文帝死去,景帝即位,景帝一年多没责斥过卫绾,卫绾只是一天比一天更谨慎地尽责。 景帝有一次驾临上林苑,命令中郎将卫绾和自己共乘一辆车,回来后问卫绾:“知道你为什么能和我同乘一车吗?”卫绾说:“我从一个小小的车士幸运地因立功逐渐升为中郎将,我自己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景帝又问:“我做太子时召请你参加宴饮,你不肯来,为什么呢?”回答说:“臣该死,那时实在生病了!”景帝赐给他一把剑。卫绾说:“先皇帝曾经赐给我总共六把剑,我不敢再接受陛下的赏赐。”景帝说:“剑是人们所喜爱之物,往往用来送人或交换他物,难道你能保存到现在吗?”卫绾说:“全都还在。”皇帝派人去取那六把剑,宝剑完好地在剑套中,不曾使用过。中郎将属下的郎官犯了错误,卫绾常常代他们受过,不和其他的人去争辩;有了功劳,常常谦让给他人。皇帝认为他品行方正,对自己忠诚没有杂念,就任命他做了河间王刘德的太傅。吴楚七国之乱时,皇帝任命卫绾做了将军,率领河间王的军队攻打吴楚叛军有功,任命他做了中尉。过了三年,因为战功,在前151年(景帝前元六年)受封为建陵侯。 第二年,景帝废黜栗太子刘荣,杀了太子的舅父等人。景帝认为卫绾是忠厚的人,不忍心让他治理这件大案,就赐他休假回家。而让郅都逮捕审理栗氏族人。处理完这件案子,景帝任命胶东王刘彻做了太子,征召卫绾做太子太傅。又过较长时候,升迁为御史大夫。过了五年,代替桃侯刘舍做了丞相,在朝廷上只奏报职份内的事情。然而从他最初做官起直到他位列丞相,终究没有什么可称道或指责之处。皇帝认为他敦厚,可以辅佐少主,对他很尊重宠爱,赏赐的东西很多。 卫绾做丞相三年,景帝死,武帝即位。建元年间,因景帝卧病时,各官署的许多囚犯多是无辜受冤屈的人,他身为丞相,未能尽职尽责,被免去丞相官职。后来卫绾去世,儿子卫信承袭了建陵侯的爵位。后来因为上酎金不合规定而失去爵位。 塞侯直不疑是南阳人。他做郎官侍奉文帝。与他同住一室的人请假探家,误拿走他人的金子而去,过了些时候,金子的主人才发觉,就胡乱猜疑直不疑,直不疑向他道歉并承认了这件事,买金子偿还他。等到请假探家的人回来归还了金子,使那个先前丢失金子的人极为惭愧,因此人们称直不疑是个忠厚的人。文帝也称赞提拔了他,逐渐升至太中大夫。一次上朝廷见时,有人谗毁他说:“直不疑相貌很美,然而惟独没有办法处置他喜欢和嫂子私通的事啊!”直不疑听说后,说:“我是没有兄长的。”说过后他终究不再做其他辩解。 吴楚七国之乱时,直不疑以二千石的官职率兵攻打叛军。前143年(景帝后元年),任命他做了御史大夫。景帝总结平定吴楚叛乱人的功劳时,封直不疑为塞侯。武帝建元年间,和丞相卫绾都因过失免去官职。 直不疑学习老子的学说。他治理每个地方时,担任官职都因循前任所为,唯恐人们知道他做官的事迹。他不喜欢树立自己的名声,被人称为长者。直不疑去世,儿子相如承袭侯爵之位。到孙子望时,由于进献酎金不合要求而失去侯爵之位。 郎中令周文,名仁,他的祖先原是任城人。凭借医术谒见天子。景帝做太子时,任命他做舍人,累积功劳逐渐提升,文帝时官至太中大夫。景帝刚继位,就任命周仁做了郎中令。 周仁为人深隐持重不泄露别人的话语,常常穿着破旧缀有补丁的衣服和能够吸附尿液的内裤,故意去做不洁净的事,使妃嫔不愿接近因此得到景帝宠爱。景帝进入寝宫和妃嫔淫亵戏耍时,周仁常在旁边。景帝死时,周仁还在做郎中令,可他始终无所进言。皇帝有时询问别人的情况,周仁总是说:“皇上亲自考察他吧。”然后也没有讲别人的什么坏话。因此景帝曾经一再驾临他的家,他家后来迁徙到阳陵。皇帝赏赐的东西很多,他却常常推让,不敢接受。诸侯百官赠送的东西,他始终没有接受。 汉武帝即位,认为他是先帝的大臣而尊重他。周仁因病免职朝廷让他享受每年二千石的俸禄返乡养老,他的子孙都做到了大官。 御史大夫张叔名欧,是安丘侯张说的庶子。文帝时以研究法家学说侍奉太子。尽管张欧研究法家学说,他却是个忠厚长者。景帝时很受尊重,常常位居九卿之列。到了前125年(武帝元朔四年),韩安国被免职,皇帝任命张欧做了御史大夫。自从张欧做官以来,没有说过惩办人,专门以诚恳忠厚的态度做官。部属都认为他是忠厚的长者,也不敢过分地欺骗他。皇上把准备审理的案件交给他,有能够退回重审的就退回;不能退回重审的,因事不得已,就流泪而哭,亲自看着封好文书。他爱别人就是如此。 后来他年老病重,请求免去官职。天子也就颁布诏书,准许他的请求,按照上大夫的俸禄让他回乡养老。他住在阳陵。他的子孙都做到了大官。 太史公说:孔子曾经有过这样一句话:“君子要言语迟钝而做事敏捷”,这句话说的是万石君、建陵侯和张叔吧!因此他们做事不峻急却能使事情成功,措施不严厉而能使社会安定。塞侯直不疑过于巧诈,而周文失于卑恭谄媚,君子讥讽他们,因为他们形近谄佞。但他们也可算是行为敦厚的君子了。


简介

《万石张叔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传,是《史记》中的第四十三篇列传。该传为一篇合传,共记万石君石奋、石建、石庆一家及卫绾、直不疑、周仁、张欧等人的事迹。传中记叙人物均为谨慎笃行的君子。



史记·七十列传·田叔列传

〔司马迁〕 〔汉〕

田叔者,赵陉城人也。

其先,齐田氏苗裔也。

叔喜剑,学黄老术于乐巨公所。

叔为人刻廉自喜,喜游诸公。

赵人举之赵相赵午,午言之赵王张敖所,赵王以为郎中。

数岁,切直廉平,赵王贤之,未及迁。

会陈豨反代,汉七年,高祖往诛之,过赵,赵王张敖自持案进食,礼恭甚,高祖箕踞骂之。

是时赵相赵午等数十人皆怒,谓张王曰:“王事上礼备矣,今遇王如是,臣等请为乱。

”赵王啮指出血,曰:“先人失国,微陛下,臣等当虫出。

公等柰何言若是!

毋复出口矣!

”于是贯高等曰:“王长者,不倍德。

”卒私相与谋弑上。

会事发觉,汉下诏捕赵王及群臣反者。

于是赵午等皆自杀,唯贯高就系。

是时汉下诏书:“赵有敢随王者罪三族。

”唯孟舒、田叔等十馀人赭衣自髡钳,称王家奴,随赵王敖至长安。

贯高事明白,赵王敖得出,废为宣平侯,乃进言田叔等十馀人。

上尽召见,与语,汉廷臣毋能出其右者,上说,尽拜为郡守、诸侯相。

叔为汉中守十馀年,会高后崩,诸吕作乱,大臣诛之,立孝文帝。

孝文帝既立,召田叔问之曰:“公知天下长者乎?

”对曰:“臣何足以知之!

”上曰:“公,长者也,宜知之。

”叔顿首曰:“故云中守孟舒,长者也。

”是时孟舒坐虏大入塞盗劫,云中尤甚,免。

上曰:“先帝置孟舒云中十馀年矣,虏曾一人,孟舒不能坚守,毋故士卒战死者数百人。

长者固杀人乎?

公何以言孟舒为长者也?

”叔叩头对曰:“是乃孟舒所以为长者也。

夫贯高等谋反,上下明诏,赵有敢随张王,罪三族。

然孟舒自髡钳,随张王敖之所在,欲以身死之,岂自知为云中守哉!

汉与楚相距,士卒罢敝。

匈奴冒顿新服北夷,来为边害,孟舒知士卒罢敝,不忍出言,士争临城死敌,如子为父,弟为兄,以故死者数百人。

孟舒岂故驱战之哉!

是乃孟舒所以为长者也。

”于是上曰:“贤哉孟舒!

”复召孟舒以为云中守。

后数岁,叔坐法失官。

梁孝王使人杀故吴相袁盎,景帝召田叔案梁,具得其事,还报。

景帝曰:“梁有之乎?

”叔对曰:“死罪!

有之。

”上曰:“其事安在?

”田叔曰:“上毋以梁事为也。

”上曰:“何也?

”曰:“今梁王不伏诛,是汉法不行也。

如其伏法,而太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忧在陛下也。

”景帝大贤之,以为鲁相。

鲁相初到,民自言相,讼王取其财物百馀人。

田叔取其渠率二十人,各笞五十,馀各搏二十,怒之曰:“王非若主邪?

何自敢言若主!

”鲁王闻之大惭,发中府钱,使相偿之。

相曰:“王自夺之,使相偿之,是王为恶而相为善也。

相毋与偿之。

”于是王乃尽偿之。

鲁王好猎,相常从入苑中,王辄休相就馆舍,相出,常暴坐待王苑外。

王数使人请相休,终不休,曰:“我王暴露苑中,我独何为就舍!

”鲁王以故不大出游。

数年,叔以官卒,鲁以百金祠,少子仁不受也,曰:“不以百金伤先人名。

” 仁以壮健为卫将军舍人,数从击匈奴。

卫将军进言仁,仁为郎中。

数岁,为二千石丞相长史,失官。

其后使刺举三河。

上东巡,仁奏事有辞,上说,拜为京辅都尉。

月馀,上迁拜为司直。

数岁,坐太子事。

时左相自将兵,令司直田仁主闭守城门,坐纵太子,下吏诛死。

仁发兵,长陵令车千秋上变仁,仁族死。

陉城今在中山国。

太史公曰:孔子称曰“居是国必闻其政”,田叔之谓乎!

义不忘贤,明主之美以救过。

仁与余善,余故并论之。

褚先生曰:臣为郎时,闻之曰田仁故与任安相善。

任安,荥阳人也。

少孤贫困,为人将车之长安,留,求事为小吏,未有因缘也,因占著名数。

武功,扶风西界小邑也,谷口蜀刬道近山。

安以为武功小邑,无豪,易高也,安留,代人为求盗亭父。

后为亭长。

邑中人民俱出猎,任安常为人分麋鹿雉兔,部署老小当壮剧易处,众人皆喜,曰:“无怂也,任少卿分别平,有智略。

”明日复合会,会者数百人。

任少卿曰:“某子甲何为不来乎?

”诸人皆怪其见之疾也。

其后除为三老,举为亲民,出为三百石长,治民。

坐上行出游共帐不办,斥免。

乃为卫将军舍人,与田仁会,俱为舍人,居门下,同心相爱。

此二人家贫,无钱用以事将军家监,家监使养恶啮马。

两人同床卧,仁窃言曰:“不知人哉家监也!

”任安曰:“将军尚不知人,何乃家监也!

”卫将军从此两人过平阳主,主家令两人与骑奴同席而食,此二子拔刀列断席别坐。

主家皆怪而恶之,莫敢呵。

其后有诏募择卫将军舍人以为郎,将军取舍人中富给者,令具鞍马绛衣玉具剑,欲入奏之。

会贤大夫少府赵禹来过卫将军,将军呼所举舍人以示赵禹。

赵禹以次问之,十馀人无一人习事有智略者。

赵禹曰:“吾闻之,将门之下必有将类。

传曰‘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知其子视其所友’。

今有诏举将军舍人者,欲以观将军而能得贤者文武之士也。

今徒取富人子上之,又无智略,如木偶人衣之绮绣耳,将柰之何?

”于是赵禹悉召卫将军舍人百馀人,以次问之,得田仁、任安,曰:“独此两人可耳,馀无可用者。

”卫将军见此两人贫,意不平。

赵禹去,谓两人曰:“各自具鞍马新绛衣。

”两人对曰:“家贫无用具也。

”将军怒曰:“今两君家自为贫,何为出此言?

鞅鞅如有移德于我者,何也?

”将军不得已,上籍以闻。

有诏召见卫将军舍人,此二人前见,诏问能略相推第也。

田仁对曰。

“提桴鼓立军门,使士大夫乐死战斗,仁不及任安。

”任安对曰:“夫决嫌疑。

定是非,辩治官,使百姓无怨心,安不及仁也。

”武帝大笑曰:“善。

”使任安护北军,使田仁护边田穀于河上。

此两人立名天下。

其后用任安为益州刺史,以田仁为丞相长史。

田仁上书言:“天下郡太守多为奸利,三河尤甚,臣请先刺举三河。

三河太守皆内倚中贵人,与三公有亲属,无所畏惮,宜先正三河以警天下奸吏。

”是时河南、河内太守皆御史大夫杜父兄子弟也,河东太守石丞相子孙也。

是时石氏九人为二千石,方盛贵。

田仁数上书言之。

杜大夫及石氏使人谢,谓田少卿曰:“吾非敢有语言也,原少卿无相诬污也。

”仁已刺三河,三河太守皆下吏诛死。

仁还奏事,武帝说,以仁为能不畏彊御,拜仁为丞相司直,威振天下。

其后逢太子有兵事,丞相自将兵,使司直主城门。

司直以为太子骨肉之亲,父子之间不甚欲近,去之诸陵过。

是时武帝在甘泉,使御史大夫暴君下责丞相“何为纵太子”,丞相对言“使司直部守城门而开太子”。

上书以闻,请捕系司直。

司直下吏,诛死。

是时任安为北军使者护军,太子立车北军南门外,召任安,与节令发兵。

安拜受节,入,闭门不出。

武帝闻之,以为任安为详邪,不傅事,何也?

任安笞辱北军钱官小吏,小吏上书言之,以为受太子节,言“幸与我其鲜好者”。

书上闻,武帝曰:“是老吏也,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欲合从之,有两心。

安有当死之罪甚众,吾常活之,今怀诈,有不忠之心。

”下安吏,诛死。

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

知进而不知退,久乘富贵,祸积为祟。

故范蠡之去越,辞不受官位,名传后世,万岁不忘,岂可及哉!

后进者慎戒之。

史记·七十列传·扁鹊仓公列传

〔司马迁〕 〔汉〕

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

少时为人舍长。

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

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

出入十馀年,乃呼扁鹊私坐,间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

”扁鹊曰:“敬诺。

”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

”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

忽然不见,殆非人也。

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

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

为医或在齐,或在赵。

在赵者名扁鹊。

当晋昭公时,诸大夫彊而公族弱,赵简子为大夫,专国事。

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于是召扁鹊。

扁鹊入视病,出,董安于问扁鹊,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

昔秦穆公尝如此,七日而寤。

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

吾所以久者,适有所学也。

帝告我:“晋国且大乱,五世不安。

其后将霸,未老而死。

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

””公孙支书而藏之,秦策于是出。

夫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肴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

今主君之病与之同,不出三日必间,间必有言也。

”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

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

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

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

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

”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

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

””董安于受言,书而藏之。

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其后扁鹊过虢。

虢太子死,扁鹊至虢宫门下,问中庶子喜方者曰:“太子何病,国中治穰过于众事?

”中庶子曰:“太子病血气不时,交错而不得泄,暴发于外,则为中害。

精神不能止邪气,邪气畜积而不得泄,是以阳缓而阴急,故暴蹶而死。

”扁鹊曰:“其死何如时?

”曰:“鸡鸣至今。

”曰:“收乎?

”曰:“未也,其死未能半日也。

”“言臣齐勃海秦越人也,家在于郑,未尝得望精光侍谒于前也。

闻太子不幸而死,臣能生之。

”中庶子曰:“先生得无诞之乎?

何以言太子可生也!

臣闻上古之时,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洒,鑱石挢引,案扤毒熨,一拨见病之应,因五藏之输,乃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湔浣肠胃,漱涤五藏,练精易形。

先生之方能若是,则太子可生也。

不能若是而欲生之,曾不可以告咳婴之儿。

”终日,扁鹊仰天叹曰:“夫子之为方也,若以管窥天,以郄视文。

越人之为方也,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言病之所在。

闻病之阳,论得其阴。

闻病之阴,论得其阳。

病应见于大表,不出千里,决者至众,不可曲止也。

子以吾言为不诚,试入诊太子,当闻其耳鸣而鼻张,循其两股以至于阴,当尚温也。

” 中庶子闻扁鹊言,目眩然而不瞚,舌挢然而不下,乃以扁鹊言入报虢君。

虢君闻之大惊,出见扁鹊于中阙,曰:“窃闻高义之日久矣,然未尝得拜谒于前也。

先生过小国,幸而举之,偏国寡臣幸甚。

有先生则活,无先生则弃捐填沟壑,长终而不得反。

”言末卒,因嘘唏服臆,魂精泄横,流涕长潸,忽忽承镴,悲不能自止,容貌变更。

扁鹊曰:“若太子病,所谓“尸蹶”者也。

夫以阳入阴中,动胃繵缘,中经维络,别下于三焦、膀胱,是以阳脉下遂,阴脉上争,会气闭而不通,阴上而阳内行,下内鼓而不起,上外绝而不为使,上有绝阳之络,下有破阴之纽,破阴绝阳,色废脉乱,故形静如死状。

太子未死也。

夫以阳入阴支兰藏者生,以阴入阳支兰藏者死。

凡此数事,皆五藏蹙中之时暴作也。

良工取之,拙者疑殆。

” 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

有间,太子苏。

乃使子豹为五分之熨,以八减之齐和煮之,以更熨两胁下。

太子起坐。

更适阴阳,但服汤二旬而复故。

故天下尽以扁鹊为能生死人。

扁鹊曰:“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

” 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

入朝见,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深。

”桓侯曰:“寡人无疾。

”扁鹊出,桓侯谓左右曰:“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为功。

”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血脉,不治恐深。

”桓侯曰:“寡人无疾。

”扁鹊出,桓侯不悦。

后五日,扁鹊复见,曰。

“君有疾在肠胃间,不治将深。

”桓侯不应。

扁鹊出,桓侯不悦。

后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侯而退走。

桓侯使人问其故。

扁鹊曰:“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

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

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

其在骨髓,虽司命无柰之何。

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

”后五日,桓侯体病,使人召扁鹊,扁鹊已逃去。

桓侯遂死。

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蚤从事,则疾可已,身可活也。

人之所病,病疾多。

而医之所病,病道少。

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

轻身重财,二不治也。

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

阴阳并,藏气不定,四不治也。

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

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

扁鹊名闻天下。

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

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

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

秦太医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鹊也,使人刺杀之。

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

太仓公者,齐太仓长,临菑人也,姓淳于氏,名意。

少而喜医方术。

高后八年,更受师同郡元里公乘阳庆。

庆年七十馀,无子,使意尽去其故方,更悉以禁方予之,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死生,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甚精。

受之三年,为人治病,决死生多验。

然左右行游诸侯,不以家为家,或不为人治病,病家多怨之者。

文帝四年中,人上书言意,以刑罪当传西之长安。

意有五女,随而泣。

意怒,骂曰:“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

”于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乃随父西。

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

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

妾原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

”书闻,上悲其意,此岁中亦除肉刑法。

意家居,诏召问所为治病死生验者几何人也,主名为谁。

诏问故太仓长臣意:“方伎所长,及所能治病者?

有其书无有?

皆安受学?

受学几何岁?

尝有所验,何县里人也?

何病?

医药已,其病之状皆何如?

具悉而对。

”臣意对曰: 自意少时,喜医药,医药方试之多不验者。

至高后八年,得见师临菑元里公乘阳庆。

庆年七十馀,意得见事之。

谓意曰:“尽去而方书,非是也。

庆有古先道遗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生死,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书,甚精。

我家给富,心爱公,欲尽以我禁方书悉教公。

”臣意即曰:“幸甚,非意之所敢望也。

”臣意即避席再拜谒,受其脉书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禁书,受读解验之,可一年所。

明岁即验之,有验,然尚未精也。

要事之三年所,即尝已为人治,诊病决死生,有验,精良。

今庆已死十年所,臣意年尽三年,年三十九岁也。

齐侍御史成自言病头痛,臣意诊其脉,告曰:“君之病恶,不可言也。

”即出,独告成弟昌曰:“此病疽也,内发于肠胃之间,后五日当鍮肿,后八日呕脓死。

”成之病得之饮酒且内。

成即如期死。

所以知成之病者,臣意切其脉,得肝气。

肝气浊而静,此内关之病也。

脉法曰“脉长而弦,不得代四时者,其病主在于肝。

和即经主病也,代则络脉有过”。

经主病和者,其病得之筋髓里。

其代绝而脉贲者,病得之酒且内。

所以知其后五日而鍮肿,八日呕脓死者,切其脉时,少阳初代。

代者经病,病去过人,人则去。

络脉主病,当其时,少阳初关一分,故中热而脓未发也,及五分,则至少阳之界,及八日,则呕脓死,故上二分而脓发,至界而鍮肿,尽泄而死。

热上则熏阳明,烂流络,流络动则脉结发,脉结发则烂解,故络交。

热气已上行,至头而动,故头痛。

齐王中子诸婴儿小子病,召臣意诊切其脉,告曰:“气鬲病。

病使人烦懑,食不下,时呕沫。

病得之忧,数忔食饮。

”臣意即为之作下气汤以饮之,一日气下,二日能食,三日即病愈。

所以知小子之病者,诊其脉,心气也,浊躁而经也,此络阳病也。

脉法曰“脉来数疾去难而不一者,病主在心”。

周身热,脉盛者,为重阳。

重阳者,逿心主。

故烦懑食不下则络脉有过,络脉有过则血上出,血上出者死。

此悲心所生也,病得之忧也。

齐郎中令循病,众医皆以为蹙入中,而刺之。

臣意诊之,曰:“涌疝也,令人不得前后溲。

”循曰:“不得前后溲三日矣。

”臣意饮以火齐汤,一饮得前溲,再饮大溲,三饮而疾愈。

病得之内。

所以知循病者,切其脉时,右口气急,脉无五藏气,右口脉大而数。

数者中下热而涌,左为下,右为上,皆无五藏应,故曰涌疝。

中热,故溺赤也。

齐中御府长信病,臣意入诊其脉,告曰:“热病气也。

然暑汗,脉少衰,不死。

”曰:“此病得之当浴流水而寒甚,已则热。

”信曰:“唯,然!

往冬时,为王使于楚,至莒县阳周水,而莒桥梁颇坏,信则揽车辕未欲渡也,马惊,即堕,信身入水中,几死,吏即来救信,出之水中,衣尽濡,有间而身寒,已热如火,至今不可以见寒。

”臣意即为之液汤火齐逐热,一饮汗尽,再饮热去,三饮病已。

即使服药,出入二十日,身无病者。

所以知信之病者,切其脉时,并阴。

脉法曰“热病阴阳交者死”。

切之不交,并阴。

并阴者,脉顺清而愈,其热虽未尽,犹活也。

肾气有时间浊,在太阴脉口而希,是水气也。

肾固主水,故以此知之。

失治一时,即转为寒热。

齐王太后病,召臣意入诊脉,曰:“风瘅客脬,难于大小溲,溺赤。

”臣意饮以火齐汤,一饮即前后溲,再饮病已,溺如故。

病得之流汗出氵循。

氵循者,去衣而汗晞也。

所以知齐王太后病者,臣意诊其脉,切其太阴之口,湿然风气也。

脉法曰“沈之而大坚,浮之而大紧者,病主在肾”。

肾切之而相反也,脉大而躁。

大者,膀胱气也。

躁者,中有热而溺赤。

齐章武里曹山跗病,臣意诊其脉,曰:“肺消瘅也,加以寒热。

”即告其人曰:“死,不治。

适其共养,此不当医治。

”法曰“后三日而当狂,妄起行,欲走。

后五日死”。

即如期死。

山跗病得之盛怒而以接内。

所以知山跗之病者,臣意切其脉,肺气热也。

脉法曰“不平不鼓,形弊”。

此五藏高之远数以经病也,故切之时不平而代。

不平者,血不居其处。

代者,时参击并至,乍躁乍大也。

此两络脉绝,故死不治。

所以加寒热者,言其人尸夺。

尸夺者,形弊。

形弊者,不当关灸鑱石及饮毒药也。

臣意未往诊时,齐太医先诊山跗病,灸其足少阳脉口,而饮之半夏丸,病者即泄注,腹中虚。

又灸其少阴脉,是坏肝刚绝深,如是重损病者气,以故加寒热。

所以后三日而当狂者,肝一络连属结绝乳下阳明,故络绝,开阳明脉,阳明脉伤,即当狂走。

后五日死者,肝与心相去五分,故曰五日尽,尽即死矣。

齐中尉潘满如病少腹痛,臣意诊其脉,曰:“遗积瘕也。

”臣意即谓齐太仆臣饶、内史臣繇曰:“中尉不复自止于内,则三十日死。

”后二十馀日,溲血死。

病得之酒且内。

所以知潘满如病者,臣意切其脉深小弱,其卒然合合也,是脾气也。

右脉口气至紧小,见瘕气也。

以次相乘,故三十日死。

三阴俱抟者,如法。

痘俱抟者,决在急期。

一抟一代者,近也。

故其三阴抟,溲血如前止。

阳虚侯相赵章病,召臣意。

众医皆以为寒中,臣意诊其脉曰:“迵风。

”迵风者,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

法曰“五日死”,而后十日乃死。

病得之酒。

所以知赵章之病者,臣意切其脉,脉来滑,是内风气也。

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者,法五日死,皆为前分界法。

后十日乃死,所以过期者,其人嗜粥,故中藏实,中藏实故过期。

师言曰“安谷者过期,不安谷者不及期”。

济北王病,召臣意诊其脉,曰:“风蹶胸满。

”即为药酒,尽三石,病已。

得之汗出伏地。

所以知济北王病者,臣意切其脉时,风气也,心脉浊。

病法“过入其阳,阳气尽而阴气入”。

阴气入张,则寒气上而热气下,故胸满。

汗出伏地者,切其脉,气阴。

阴气者,病必入中,出及瀺水也。

齐北宫司空命妇出于病,众医皆以为风入中,病主在肺,刺其足少阳脉。

臣意诊其脉,曰:“病气疝,客于膀胱,难于前后溲,而溺赤。

病见寒气则遗溺,使人腹肿。

”出于病得之欲溺不得,因以接内。

所以知出于病者,切其脉大而实,其来难,是蹶阴之动也。

脉来难者,疝气之客于膀胱也。

腹之所以肿者,言蹶阴之络结小腹也。

蹶阴有过则脉结动,动则腹肿。

臣意即灸其足蹶阴之脉,左右各一所,即不遗溺而溲清,小腹痛止。

即更为火齐汤以饮之,三日而疝气散,即愈。

故济北王阿母自言足热而懑,臣意告曰:“热蹶也。

”则刺其足心各三所,案之无出血,病旋已。

病得之饮酒大醉。

济北王召臣意诊脉诸女子侍者,至女子竖,竖无病。

臣意告永巷长曰:“竖伤脾,不可劳,法当春呕血死。

”臣意言王曰:“才人女子竖何能?

”王曰:“是好为方,多伎能,为所是案法新,往年市之民所,四百七十万,曹偶四人。

”王曰:“得毋有病乎?

”臣意对曰:“竖病重,在死法中。

”王召视之,其颜色不变,以为不然,不卖诸侯所。

至春,竖奉剑从王之厕,王去,竖后,王令人召之,即仆于厕,呕血死。

病得之流汗。

流汗者,法病内重,毛发而色泽,脉不衰,此亦内之病也。

齐中大夫病龋齿,臣意灸其左大阳明脉,即为苦参汤,日嗽三升,出入五六日,病已。

得之风,及卧开口,食而不嗽。

菑川王美人怀子而不乳,来召臣意。

臣意往,饮以莨锽药一撮,以酒饮之,旋乳。

臣意复诊其脉,而脉躁。

躁者有馀病,即饮以消石一齐,出血,血如豆比五六枚。

齐丞相舍人奴从朝入宫,臣意见之食闺门外,望其色有病气。

臣意即告宦者平。

平好为脉,学臣意所,臣意即示之舍人奴病,告之曰:“此伤脾气也,当至春鬲塞不通,不能食饮,法至夏泄血死。

”宦者平即往告相曰:“君之舍人奴有病,病重,死期有日。

”相君曰:“卿何以知之?

”曰:“君朝时入宫,君之舍人奴尽食闺门外,平与仓公立,即示平曰,病如是者死。

”相即召舍人而谓之曰:“公奴有病不?

”舍人曰:“奴无病,身无痛者。

”至春果病,至四月,泄血死。

所以知奴病者,脾气周乘五藏,伤部而交,故伤脾之色也,望之杀然黄,察之如死青之兹。

众医不知,以为大虫,不知伤脾。

所以至春死病者,胃气黄,黄者土气也,土不胜木,故至春死。

所以至夏死者,脉法曰“病重而脉顺清者曰内关”,内关之病,人不知其所痛,心急然无苦。

若加以一病,死中春。

一愈顺,及一时。

其所以四月死者,诊其人时愈顺。

愈顺者,人尚肥也。

奴之病得之流汗数出,于火而以出见大风也。

菑川王病,召臣意诊脉,曰:“蹶上为重,头痛身热,使人烦懑。

”臣意即以寒水拊其头,刺足阳明脉,左右各三所,病旋已。

病得之沐发未干而卧。

诊如前,所以蹶,头热至肩。

齐王黄姬兄黄长卿家有酒召客,召臣意。

诸客坐,未上食。

臣意望见王后弟宋建,告曰:“君有病,往四五日,君要胁痛不可俯仰,又不得小溲。

不亟治,病即入濡肾。

及其未舍五藏,急治之。

病方今客肾濡,此所谓“肾痹”也。

”宋建曰:“然,建故有要脊痛。

往四五日,天雨,黄氏诸倩见建家京下方石,即弄之,建亦欲效之,效之不能起,即复置之。

暮,要脊痛,不得溺,至今不愈。

”建病得之好持重。

所以知建病者,臣意见其色,太阳色乾,肾部上及界要以下者枯四分所,故以往四五日知其发也。

臣意即为柔汤使服之,十八日所而病愈。

济北王侍者韩女病要背痛,寒热,众医皆以为寒热也。

臣意诊脉,曰:“内寒,月事不下也。

”即窜以药,旋下,病已。

病得之欲男子而不可得也。

所以知韩女之病者,诊其脉时,切之,肾脉也,啬而不属。

啬而不属者,其来难,坚,故曰月不下。

肝脉弦,出左口,故曰欲男子不可得也。

临菑氾里女子薄吾病甚,众医皆以为寒热笃,当死,不治。

臣意诊其脉,曰:“蛲瘕。

”蛲瘕为病,腹大,上肤黄粗,循之戚戚然。

臣意饮以芫华一撮,即出蛲可数升,病已,三十日如故。

病蛲得之于寒湿,寒湿气宛笃不发,化为虫。

臣意所以知薄吾病者,切其脉,循其尺,其尺索刺粗,而毛美奉发,是虫气也。

其色泽者,中藏无邪气及重病。

齐淳于司马病,臣意切其脉,告曰:“当病迵风。

迵风之状,饮食下嗌辄后之。

病得之饱食而疾走。

”淳于司马曰:“我之王家食马肝,食饱甚,见酒来,即走去,驱疾至舍,即泄数十出。

”臣意告曰:“为火齐米汁饮之,七八日而当愈。

”时医秦信在旁,臣意去,信谓左右阁都尉曰:“意以淳于司马病为何?

”曰:“以为迵风,可治。

”信即笑曰:“是不知也。

淳于司马病,法当后九日死。

”即后九日不死,其家复召臣意。

臣意往问之,尽如意诊。

臣即为一火齐米汁,使服之,七八日病已。

所以知之者,诊其脉时,切之,尽如法。

其病顺,故不死。

齐中郎破石病,臣意诊其脉,告曰:“肺伤,不治,当后十日丁亥溲血死。

”即后十一日,溲血而死。

破石之病,得之堕马僵石上。

所以知破石之病者,切其脉,得肺阴气,其来散,数道至而不一也。

色又乘之。

所以知其堕马者,切之得番阴脉。

番阴脉入虚里,乘肺脉。

肺脉散者,固色变也乘也。

所以不中期死者,师言曰:“病者安谷即过期,不安谷则不及期”。

其人嗜黍,黍主肺,故过期。

所以溲血者,诊脉法曰“病养喜阴处者顺死,养喜阳处者逆死”。

其人喜自静,不躁,又久安坐,伏几而寐,故血下泄。

齐王侍医遂病,自练五石服之。

臣意往过之,遂谓意曰:“不肖有病,幸诊遂也。

”臣意即诊之,告曰:“公病中热。

论曰“中热不溲者,不可服五石”。

石之为药精悍,公服之不得数溲,亟勿服。

色将发臃。

”遂曰:“扁鹊曰“阴石以治阴病,阳石以治阳病”。

夫药石者有阴阳水火之齐,故中热,即为阴石柔齐治之。

中寒,即为阳石刚齐治之。

”臣意曰:“公所论远矣。

扁鹊虽言若是,然必审诊,起度量,立规矩,称权衡,合色脉表里有馀不足顺逆之法,参其人动静与息相应,乃可以论。

论曰“阳疾处内,阴形应外者,不加悍药及鑱石”。

夫悍药入中,则邪气辟矣,而宛气愈深。

诊法曰“二阴应外,一阳接内者,不可以刚药”。

刚药入则动阳,阴病益衰,阳病益箸,邪气流行,为重困于俞,忿发为疽。

”意告之后百馀日,果为疽发乳上,入缺盆,死。

此谓论之大体也,必有经纪。

拙工有一不习,文理阴阳失矣。

齐王故为阳虚侯时,病甚,众医皆以为蹶。

臣意诊脉,以为痹,根在右胁下,大如覆杯,令人喘,逆气不能食。

臣意即以火齐粥且饮,六日气下。

即令更服丸药,出入六日,病已。

病得之内。

诊之时不能识其经解,大识其病所在。

臣意尝诊安阳武都里成开方,开方自言以为不病,臣意谓之病苦沓风,三岁四支不能自用,使人喑,喑即死。

今闻其四支不能用,喑而未死也。

病得之数饮酒以见大风气。

所以知成开方病者,诊之,其脉法奇咳言曰“藏气相反者死”。

切之,得肾反肺,法曰“三岁死”也。

安陵阪里公乘项处病,臣意诊脉,曰:“牡疝。

”牡疝在鬲下,上连肺。

病得之内。

臣意谓之:“慎毋为劳力事,为劳力事则必呕血死。

”处后蹴踘,要蹶寒,汗出多,即呕血。

臣意复诊之,曰:“当旦日日夕死。

”即死。

病得之内。

所以知项处病者,切其脉得番阳。

番阳入虚里,处旦日死。

一番一络者,牡疝也。

臣意曰:他所诊期决死生及所治已病众多,久颇忘之,不能尽识,不敢以对。

问臣意:“所诊治病,病名多同而诊异,或死或不死,何也?

”对曰:“病名多相类,不可知,故古圣人为之脉法,以起度量,立规矩,县权衡,案绳墨,调阴阳,别人之脉各名之,与天地相应,参合于人,故乃别百病以异之,有数者能异之,无数者同之。

然脉法不可胜验,诊疾人以度异之,乃可别同名,命病主在所居。

今臣意所诊者,皆有诊籍。

所以别之者,臣意所受师方适成,师死,以故表籍所诊,期决死生,观所失所得者合脉法,以故至今知之。

” 问臣意曰:“所期病决死生,或不应期,何故?

”对曰:“此皆饮食喜怒不节,或不当饮药,或不当针灸,以故不中期死也。

” 问臣意:“意方能知病死生,论药用所宜,诸侯王大臣有尝问意者不?

及文王病时,不求意诊治,何故?

”对曰:“赵王、胶西王、济南王、吴王皆使人来召臣意,臣意不敢往。

文王病时,臣意家贫,欲为人治病,诚恐吏以除拘臣意也,故移名数,左右不修家生,出行游国中,问善为方数者事之久矣,见事数师,悉受其要事,尽其方书意,及解论之。

身居阳虚侯国,因事侯。

侯入朝,臣意从之长安,以故得诊安陵项处等病也。

” 问臣意:“知文王所以得病不起之状?

”臣意对曰:“不见文王病,然窃闻文王病喘,头痛,目不明。

臣意心论之,以为非病也。

以为肥而蓄精,身体不得摇,骨肉不相任,故喘,不当医治。

脉法曰“年二十脉气当趋,年三十当疾步,年四十当安坐,年五十当安卧,年六十已上气当大董”。

文王年未满二十,方脉气之趋也而徐之,不应天道四时。

后闻医灸之即笃,此论病之过也。

臣意论之,以为神气争而邪气入,非年少所能复之也,以故死。

所谓气者,当调饮食,择晏日,车步广志,以适筋骨肉血脉,以泻气。

故年二十,是谓“易”。

法不当砭灸,砭灸至气逐。

” 问臣意:“师庆安受之?

闻于齐诸侯不?

”对曰:“不知庆所师受。

庆家富,善为医,不肯为人治病,当以此故不闻。

庆又告臣意曰:“慎毋令我子孙知若学我方也。

”” 问臣意:“师庆何见于意而爱意,欲悉教意方?

”对曰:“臣意不闻师庆为方善也。

意所以知庆者,意少时好诸方事,臣意试其方,皆多验,精良。

臣意闻菑川唐里公孙光善为古传方,臣意即往谒之。

得见事之,受方化阴阳及传语法,臣意悉受书之。

臣意欲尽受他精方,公孙光曰:“吾方尽矣,不为爱公所。

吾身已衰,无所复事之。

是吾年少所受妙方也,悉与公,毋以教人。

”臣意曰:“得见事侍公前,悉得禁方,幸甚。

意死不敢妄传人。

”居有间,公孙光间处,臣意深论方,见言百世为之精也。

师光喜曰:“公必为国工。

吾有所善者皆疏,同产处临菑,善为方,吾不若,其方甚奇,非世之所闻也。

吾年中时,尝欲受其方,杨中倩不肯,曰“若非其人也”。

胥与公往见之,当知公喜方也。

其人亦老矣,其家给富。

”时者未往,会庆子男殷来献马,因师光奏马王所,意以故得与殷善。

光又属意于殷曰:“意好数,公必谨遇之,其人圣儒。

”即为书以意属阳庆,以故知庆。

臣意事庆谨,以故爱意也。

” 问臣意曰:“吏民尝有事学意方,及毕尽得意方不?

何县里人?

”对曰:“临菑人宋邑。

邑学,臣意教以五诊,岁馀。

济北王遣太医高期、王禹学,臣意教以经脉高下及奇络结,当论俞所居,及气当上下出入邪逆顺,以宜鑱石,定砭灸处,岁馀。

菑川王时遣太仓马长冯信正方,臣意教以案法逆顺,论药法,定五味及和齐汤法。

高永侯家丞杜信,喜脉,来学,臣意教以上下经脉五诊,二岁馀。

临菑召里唐安来学,臣意教以五诊上下经脉,奇咳,四时应阴阳重,未成,除为齐王侍医。

” 问臣意:“诊病决死生,能全无失乎?

”臣意对曰:“意治病人,必先切其脉,乃治之。

败逆者不可治,其顺者乃治之。

心不精脉,所期死生视可治,时时失之,臣意不能全也。

” 太史公曰:女无美恶,居宫见妒。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

故扁鹊以其伎见殃,仓公乃匿迹自隐而当刑。

缇萦通尺牍,父得以后宁。

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岂谓扁鹊等邪?

若仓公者,可谓近之矣。

史记·七十列传·吴王濞列传

〔司马迁〕 〔汉〕

吴王濞者,高帝兄刘仲之子也。

高帝已定天下七年,立刘仲为代王。

而匈奴攻代,刘仲不能坚守,弃国亡,间行走雒阳,自归天子。

天子为骨肉故,不忍致法,废以为郃阳侯。

高帝十一年秋,淮南王英布反,东并荆地,劫其国兵,西度淮,击楚,高帝自将往诛之。

刘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气力,以骑将从破布军蕲西,会甀,布走。

荆王刘贾为布所杀,无后。

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以填之,诸子少,乃立濞于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

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谓曰:“若状有反相。

”心独悔,业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岂若邪?

然天下同姓为一家也,慎无反!

”濞顿首曰:“不敢。

”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郡国诸侯各务自拊循其民。

吴有豫章郡铜山,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铸钱,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富饶。

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

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

于是遣其丧归葬。

至吴,吴王愠曰:“天下同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为!

”复遣丧之长安葬。

吴王由此稍失籓臣之礼,称病不朝。

京师知其以子故称病不朝,验问实不病,诸吴使来,辄系责治之。

吴王恐,为谋滋甚。

及后使人为秋请,上复责问吴使者,使者对曰:“王实不病,汉系治使者数辈,以故遂称病。

且夫‘察见渊中鱼,不祥’。

今王始诈病,及觉,见责急,愈益闭,恐上诛之,计乃无聊。

唯上弃之而与更始。

”于是天子乃赦吴使者归之,而赐吴王几杖,老,不朝。

吴得释其罪,谋亦益解。

然其居国以铜盐故,百姓无赋。

卒践更,辄与平贾。

岁时存问茂材,赏赐闾里。

佗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讼共禁弗予。

如此者四十馀年,以故能使其众。

晁错为太子家令,得幸太子,数从容言吴过可削。

数上书说孝文帝,文帝宽,不忍罚,以此吴日益横。

及孝景帝即位,错为御史大夫,说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馀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馀城,兄子濞王吴五十馀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

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郄,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弗忍,因赐几杖。

德至厚,当改过自新。

乃益骄溢,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

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

削之,其反亟,祸小。

不削,反迟,祸大。

”三年冬,楚王朝,晁错因言楚王戊往年为薄太后服,私奸服舍,请诛之。

诏赦,罚削东海郡。

因削吴之豫章郡、会稽郡。

及前二年赵王有罪,削其河间郡。

胶西王卬以卖爵有奸,削其六县。

汉廷臣方议削吴。

吴王濞恐削地无已,因以此发谋,欲举事。

念诸侯无足与计谋者,闻胶西王勇,好气,喜兵,诸齐皆惮畏,于是乃使中大夫应高誂胶西王。

无文书,口报曰:“吴王不肖,有宿夕之忧,不敢自外,使喻其欢心。

”王曰:“何以教之?

”高曰:“今者主上兴于奸,饰于邪臣,好小善,听谗贼,擅变更律令,侵夺诸侯之地,徵求滋多,诛罚良善,日以益甚。

里语有之,‘舐?

及米’。

吴与胶西,知名诸侯也,一时见察,恐不得安肆矣。

吴王身有内病,不能朝请二十馀年,尝患见疑,无以自白,今胁肩累足,犹惧不见释。

窃闻大王以爵事有适,所闻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

”王曰:“然,有之。

子将柰何?

”高曰:“同恶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

今吴王自以为与大王同忧,原因时循理,弃躯以除患害于天下,亿亦可乎?

”王瞿然骇曰:“寡人何敢如是?

今主上虽急,固有死耳,安得不戴?

”高曰:“御史大夫晁错,荧惑天子,侵夺诸侯,蔽忠塞贤,朝廷疾怨,诸侯皆有倍畔之意,人事极矣。

彗星出,蝗虫数起,此万世一时,而愁劳圣人之所以起也。

故吴王欲内以晁错为讨,外随大王后车,彷徉天下,所乡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

大王诚幸而许之一言,则吴王率楚王略函谷关,守荥阳敖仓之粟,距汉兵。

治次舍,须大王。

大王有幸而临之,则天下可并,两主分割,不亦可乎?

”王曰:“善。

”高归报吴王,吴王犹恐其不与,乃身自为使,使于胶西,面结之。

胶西群臣或闻王谋,谏曰:“承一帝,至乐也。

今大王与吴西乡,弟令事成,两主分争,患乃始结。

诸侯之地不足为汉郡什二,而为畔逆以忧太后,非长策也。

”王弗听。

遂发使约齐、菑川、胶东、济南、济北,皆许诺,而曰“城阳景王有义,攻诸吕,勿与,事定分之耳”。

诸侯既新削罚,振恐,多怨晁错。

及削吴会稽、豫章郡书至,则吴王先起兵,胶西正月丙午诛汉吏二千石以下,胶东、菑川、济南、楚、赵亦然,遂发兵西。

齐王后悔,饮药自杀,畔约。

济北王城坏未完,其郎中令劫守其王,不得发兵。

胶西为渠率,胶东、菑川、济南共攻围临菑。

赵王遂亦反,阴使匈奴与连兵。

七国之发也,吴王悉其士卒,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

少子年十四,亦为士卒先。

诸年上与寡人比,下与少子等者,皆发。

”发二十馀万人。

南使闽越、东越,东越亦发兵从。

孝景帝三年正月甲子,初起兵于广陵。

西涉淮,因并楚兵。

发使遗诸侯书曰:“吴王刘濞敬问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赵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故长沙王子:幸教寡人!

以汉有贼臣,无功天下,侵夺诸侯地,使吏劾系讯治,以僇辱之为故,不以诸侯人君礼遇刘氏骨肉,绝先帝功臣,进任奸宄,诖乱天下,欲危社稷。

陛下多病志失,不能省察。

欲举兵诛之,谨闻教。

敝国虽狭,地方三千里。

人虽少,精兵可具五十万。

寡人素事南越三十馀年,其王君皆不辞分其卒以随寡人,又可得三十馀万。

寡人虽不肖,原以身从诸王。

越直长沙者,因王子定长沙以北,西走蜀、汉中。

告越、楚王、淮南三王,与寡人西面。

齐诸王与赵王定河间、河内,或入临晋关,或与寡人会雒阳。

燕王、赵王固与胡王有约,燕王北定代、云中,抟胡众入萧关,走长安,匡正天子,以安高庙。

原王勉之。

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馀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寡人未得诸王之意,未敢听。

今诸王苟能存亡继绝,振弱伐暴,以安刘氏,社稷之所原也。

敝国虽贫,寡人节衣食之用,积金钱,修兵革,聚谷食,夜以继日,三十馀年矣。

凡为此,原诸王勉用之。

能斩捕大将者,赐金五千斤,封万户。

列将,三千斤,封五千户。

裨将,二千斤,封二千户。

二千石,千斤,封千户。

千石,五百斤,封五百户:皆为列侯。

其以军若城邑降者,卒万人,邑万户,如得大将。

人户五千,如得列将。

人户三千,如得裨将。

人户千,如得二千石。

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

佗封赐皆倍军法。

其有故爵邑者,更益勿因。

原诸王明以令士大夫,弗敢欺也。

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于吴,诸王日夜用之弗能尽。

有当赐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遗之。

敬以闻。

” 七国反书闻天子,天子乃遣太尉条侯周亚夫将三十六将军,往击吴楚。

遣曲周侯郦寄击赵。

将军栾布击齐。

大将军窦婴屯荥阳,监齐赵兵。

吴楚反书闻,兵未发,窦婴未行,言故吴相袁盎。

盎时家居,诏召入见。

上方与晁错调兵笇军食,上问袁盎曰:“君尝为吴相,知吴臣田禄伯为人乎?

今吴楚反,于公何如?

”对曰:“不足忧也,今破矣。

”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豪桀,白头举事。

若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

何以言其无能为也?

”袁盎对曰:“吴有铜盐利则有之,安得豪桀而诱之!

诚令吴得豪桀,亦且辅王为义,不反矣。

吴所诱皆无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率以反。

”晁错曰:“袁盎策之善。

”上问曰:“计安出?

”盎对曰:“原屏左右。

”上屏人,独错在。

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也。

”乃屏错。

错趋避东厢,恨甚。

上卒问盎,盎对曰:“吴楚相遗书,曰‘高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适过诸侯,削夺之地’。

故以反为名,西共诛晁错,复故地而罢。

方今计独斩晁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削地,则兵可无血刃而俱罢。

”于是上嘿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盎曰:“臣愚计无出此,原上孰计之。

”乃拜盎为太常,吴王弟子德侯为宗正。

盎装治行。

后十馀日,上使中尉召错,绐载行东市。

错衣朝衣斩东市。

则遣袁盎奉宗庙,宗正辅亲戚,使告吴如盎策。

至吴,吴楚兵已攻梁壁矣。

宗正以亲故,先入见,谕吴王使拜受诏。

吴王闻袁盎来,亦知其欲说己,笑而应曰:“我已为东帝,尚何谁拜?

”不肯见盎而留之军中,欲劫使将。

盎不肯,使人围守,且杀之,盎得夜出,步亡去,走梁军,遂归报。

条侯将乘六乘传,会兵荥阳。

至雒阳,见剧孟,喜曰:“七国反,吾乘传至此,不自意全。

又以为诸侯已得剧孟,剧孟今无动。

吾据荥阳,以东无足忧者。

”至淮阳,问父绛侯故客邓都尉曰:“策安出?

”客曰:“吴兵锐甚,难与争锋。

楚兵轻,不能久。

方今为将军计,莫若引兵东北壁昌邑,以梁委吴,吴必尽锐攻之。

将军深沟高垒,使轻兵绝淮泗口,塞吴饟道。

彼吴梁相敝而粮食竭,乃以全彊制其罢极,破吴必矣。

”条侯曰:“善。

”从其策,遂坚壁昌邑南,轻兵绝吴饟道。

吴王之初发也,吴臣田禄伯为大将军。

田禄伯曰:“兵屯聚而西,无佗奇道,难以就功。

臣原得五万人,别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长沙,入武关,与大王会,此亦一奇也。

”吴王太子谏曰:“王以反为名,此兵难以藉人,藉人亦且反王,柰何?

且擅兵而别,多佗利害,未可知也,徒自损耳。

”吴王即不许田禄伯。

吴少将桓将军说王曰:“吴多步兵,步兵利险。

汉多车骑,车骑利平地。

原大王所过城邑不下,直弃去,疾西据雒阳武库,食敖仓粟,阻山河之险以令诸侯,虽毋入关,天下固已定矣。

即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汉军车骑至,驰入梁楚之郊,事败矣。

”吴王问诸老将,老将曰:“此少年推锋之计可耳,安知大虑乎!

”于是王不用桓将军计。

吴王专并将其兵,未度淮,诸宾客皆得为将、校尉、候、司马,独周丘不得用。

周丘者,下邳人,亡命吴,酤酒无行,吴王濞薄之,弗任。

周丘上谒,说王曰:“臣以无能,不得待罪行间。

臣非敢求有所将,原得王一汉节,必有以报王。

”王乃予之。

周丘得节,夜驰入下邳。

下邳时闻吴反,皆城守。

至传舍,召令。

令入户,使从者以罪斩令。

遂召昆弟所善豪吏告曰:“吴反兵且至,至,屠下邳不过食顷。

今先下,家室必完,能者封侯矣。

”出乃相告,下邳皆下。

周丘一夜得三万人,使人报吴王,遂将其兵北略城邑。

比至城阳,兵十馀万,破城阳中尉军。

闻吴王败走,自度无与共成功,即引兵归下邳。

未至,疽发背死。

二月中,吴王兵既破,败走,于是天子制诏将军曰:“盖闻为善者,天报之以福。

为非者,天报之以殃。

高皇帝亲表功德,建立诸侯,幽王、悼惠王绝无后,孝文皇帝哀怜加惠,王幽王子遂、悼惠王子卬等,令奉其先王宗庙,为汉籓国,德配天地,明并日月。

吴王濞倍德反义,诱受天下亡命罪人,乱天下币,称病不朝二十馀年,有司数请濞罪,孝文皇帝宽之,欲其改行为善。

今乃与楚王戊、赵王遂、胶西王卬、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约从反,为逆无道,起兵以危宗庙,贼杀大臣及汉使者,迫劫万民,夭杀无罪,烧残民家,掘其丘冢,甚为暴虐。

今卬等又重逆无道,烧宗庙,卤御物,朕甚痛之。

朕素服避正殿,将军其劝士大夫击反虏。

击反虏者,深入多杀为功,斩首捕虏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杀之,无有所置。

敢有议诏及不如诏者,皆要斩。

” 初,吴王之度淮,与楚王遂西败棘壁,乘胜前,锐甚。

梁孝王恐,遣六将军击吴,又败梁两将,士卒皆还走梁。

梁数使使报条侯求救,条侯不许。

又使使恶条侯于上,上使人告条侯救梁,复守便宜不行。

梁使韩安国及楚死事相弟张羽为将军,乃得颇败吴兵。

吴兵欲西,梁城守坚,不敢西,即走条侯军,会下邑。

欲战,条侯壁,不肯战。

吴粮绝,卒饥,数挑战,遂夜饹条侯壁,惊东南。

条侯使备西北,果从西北入。

吴大败,士卒多饥死,乃畔散。

于是吴王乃与其麾下壮士数千人夜亡去,度江走丹徒,保东越。

东越兵可万馀人,乃使人收聚亡卒。

汉使人以利啗东越,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即使人鏦杀吴王,盛其头,驰传以闻。

吴王子子华、子驹亡走闽越。

吴王之弃其军亡也,军遂溃,往往稍降太尉、梁军。

楚王戊军败,自杀。

三王之围齐临菑也,三月不能下。

汉兵至,胶西、胶东、菑川王各引兵归。

胶西王乃袒跣,席?

,饮水,谢太后。

王太子德曰:“汉兵远,臣观之已罢,可袭,原收大王馀兵击之,击之不胜,乃逃入海,未晚也。

”王曰:“吾士卒皆已坏,不可发用。

”弗听。

汉将弓高侯穨当遗王书曰:“奉诏诛不义,降者赦其罪,复故。

不降者灭之。

王何处,须以从事。

”王肉袒叩头汉军壁,谒曰:“臣卬奉法不谨,惊骇百姓,乃苦将军远道至于穷国,敢请菹醢之罪。

”弓高侯执金鼓见之,曰:“王苦军事,原闻王发兵状。

”王顿首膝行对曰:“今者,晁错天子用事臣,变更高皇帝法令,侵夺诸侯地。

卬等以为不义,恐其败乱天下,七国发兵,且以诛错。

今闻错已诛,卬等谨以罢兵归。

”将军曰:“王苟以错不善,何不以闻?

未有诏虎符,擅发兵击义国。

以此观之,意非欲诛错也。

”乃出诏书为王读之。

读之讫,曰:“王其自图。

”王曰:“如卬等死有馀罪。

”遂自杀。

太后、太子皆死。

胶东、菑川、济南王皆死,国除,纳于汉。

郦将军围赵十月而下之,赵王自杀。

济北王以劫故,得不诛,徙王菑川。

初,吴王首反,并将楚兵,连齐赵。

正月起兵,三月皆破,独赵后下。

复置元王少子平陆侯礼为楚王,续元王后。

徙汝南王非王吴故地,为江都王。

太史公曰:吴王之王,由父省也。

能薄赋敛,使其众,以擅山海利。

逆乱之萌,自其子兴。

争技发难,卒亡其本。

亲越谋宗,竟以夷陨。

晁错为国远虑,祸反近身。

袁盎权说,初宠后辱。

故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山海不以封。

“毋亲夷狄,以疏其属”,盖谓吴邪?

“毋为权首,反受其咎”,岂盎、错邪?

吴楚轻悍,王濞倍德。

富因采山,衅成提局。

憍矜贰志,连结七国。

婴命始监,错诛未塞。

天之悔祸,卒取奔北。

史记·七十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

〔司马迁〕 〔汉〕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

父世观津人。

喜宾客。

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

孝景初即位,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

梁孝王朝。

因昆弟燕饮。

是时,上未立太子。

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

”太后欢。

窦婴引卮酒敬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

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

上何以得擅传梁王?

”太后由此憎窦婴。

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

太后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

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

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

太后亦惭。

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让邪?

”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

窦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

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

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

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

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

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

使魏其侯为太子傅。

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

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

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

能亲将军者,太后也。

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

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间处而不朝。

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

有如两宫螫将军,则妻子毋类矣。

”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

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

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

难以为相,持重。

”遂不用。

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

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

蚡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

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

蚡辩有口,学盘盂诸书,王太后贤之。

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策。

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

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

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

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

魏其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

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

”武安侯乃微言风上,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

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

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废君侯。

君侯能兼容,则幸久。

不能,今以毁去矣。

”魏其不听。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

令诸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

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

时诸外家为列侯。

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

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

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

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

窦太后大怒。

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

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

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

武安日益横。

建元六年,窦太后崩。

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失不办,免。

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天下士、郡国诸侯愈益拊武安。

武安者,貌侵,生贵甚。

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

当时是,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

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

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

吾亦欲除吏!

”尝请考工地益宅。

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

”是后乃退。

尝召客饮,坐其兄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

武安由此滋骄。

治宅甲诸地,田园极膏腴,而市郡县器物相属于道。

前堂罗钟鼓,立曲旃。

后房妇女以百数。

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

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

唯灌将军独不失故。

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

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

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

夫与千人与父俱。

灌孟年老,颍阴侯彊请之,郁郁不得意。

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

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以丧归。

”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

”于是,灌夫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

及出壁门,莫敢前。

独二人及从奴十馀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

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

夫身中大创十馀,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

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

”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

太尉乃固止之。

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

数月,坐法去。

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

孝景时,至代相。

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

建元元年,入为太仆。

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

夫醉,搏甫。

甫,窦太后昆弟也。

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

数月,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

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

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

稠人广众,荐宠下辈。

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

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

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

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于颍川。

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

颍水浊,灌氏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

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

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

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过丞相。

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

”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

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日蚤临!

”武安许诺。

灌夫俱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

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早帐具至旦。

平明,令门下候视。

至日中,丞相不来。

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

”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

”乃驾,自往迎丞相。

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

及夫至门,丞相尚卧。

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

”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

”乃驾往,又徐行。

灌夫愈益怒。

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

夫从坐上语侵之。

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

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

”不许。

灌夫闻,怒骂籍福。

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

”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

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

且灌夫何与也?

吾不敢复求田!

”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

请案。

”上曰:“此丞相事,何请?

”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

受淮南王金,与语言。

宾客居间,遂止,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

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

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

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

”魏其曰:“事已解。

”彊与俱。

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

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馀半膝席。

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

”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

”时武安不肯。

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

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

”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

”灌夫曰:“今日斩头陷胸,何知程、李乎!

”坐乃起更衣,稍稍去。

魏其侯去,麾灌夫出。

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

”乃令骑留灌夫。

灌夫欲出不得。

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

夫愈怒,不肯谢。

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室,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

”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灌氏之属,皆得弃市罪。

魏其侯大媿,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

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

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

”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

且终不令仲孺独死,婴独生!

”乃匿其家,窃出上书。

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

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

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

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

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

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

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

” 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

”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

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

’魏其言是也。

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为之“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

”’丞相言亦是。

唯明主裁之。

”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

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

馀皆莫敢对。

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

今日廷论,局趣如效辕下驹。

吾并斩若属矣。

”即罢起。

入,上食太后。

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

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

且帝宁能为石人邪!

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

”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

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

” 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为何首鼠两端?

”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

夫魏其废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因非其任,魏其皆是。

’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

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自杀。

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

”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

劾系都司空。

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

”及系灌夫,罪至族。

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

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

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

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

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

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

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

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

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

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

竟死。

子恬嗣。

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

淮南王安谋反觉,治。

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

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

”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

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

及闻淮南王金事,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

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

魏其之举以吴、楚。

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

然魏其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

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

呜呼哀哉!

迁怒及人,命亦不延。

众庶不载,竟被恶言。

呜呼哀哉!

祸所从来矣。

史记·七十列传·韩长孺列传

〔司马迁〕 〔汉〕

御史大夫韩安国者,梁成安人也,后徙睢阳。

尝受《韩子》、杂家说。

事梁孝王为中大夫。

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捍吴兵于东界。

张羽力战,安国持重,以故吴不能过梁。

吴、楚已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

梁孝王,景帝母弟,窦太后爱之,令得自请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僭于天子。

天子闻之,心弗善也。

太后知帝不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

韩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太后曾弗省也?

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时,自关以东皆合从西乡,惟梁最亲为艰难。

梁王念太后、帝在中,而诸侯扰乱,一言泣数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

今太后以小节苛礼责望梁王。

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见者大,故出称跸,入言警,车旗皆帝所赐也,即欲以侘鄙县,驱驰国中,以夸诸侯,令天下尽知太后、帝爱之也。

今梁使来,辄案责之。

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

何梁王之为子孝,为臣忠,而太后弗恤也?

”大长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言之帝。

”言之,帝心乃解,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

”悉见梁使,厚赐之。

其后梁王益亲欢。

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可直千余金。

名由此显,结于汉。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

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

”田甲曰:“然即溺之。

”居无何,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

田甲亡走。

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

”甲因肉袒谢。

安国笑曰:“可溺矣!

公等足与治乎?

”卒善遇之。

梁内史之缺也,孝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欲请以为内史。

窦太后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公孙诡、羊胜说孝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

及杀故吴相袁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画,乃遣使捕诡、胜,必得。

汉使十辈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月余不得。

内史安国闻诡、胜匿孝王所,安国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臣死。

大王无良臣,故事纷纷至此。

今诡、胜不得,请辞赐死。

”王曰:“何至此?

”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孰与太上皇之与高皇帝及皇帝之与临江王亲?

”孝王曰:“弗如也。

”安国曰:“夫太上、临江亲父子之间,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剑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终不得制事,居于栎阳。

临江王,适长太子也,以一言过,废王临江。

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

何者?

治天下终不以私乱公。

语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

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

’今大王列在诸侯,悦一邪臣浮说,犯上禁,桡明法。

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王。

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而大王终不觉寤。

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大王尚谁攀乎?

”语未卒,孝王泣数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诡、胜。

”诡、胜自杀。

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安国之力也。

于是景帝、太后益重安国。

孝王卒,共王即位,安国坐法失官,居家。

建元中,武安侯田蚡为汉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物遗蚡。

蚡言安国太后,天子亦素闻其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

闽越、东越相攻,安国及大行王恢将。

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

建元六年,武安侯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天子下议。

大行王恢,燕人也,数为边吏,习知胡事。

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约。

不如勿许,兴兵击之。

”安国曰:“千里而战,兵不获利。

今匈奴负戎马之足,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

得其地不足以为广,有其众不足以为彊,自上古不属为人。

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虏以全制其敝。

且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

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

非初不劲,末力衰也。

击之不便,不如和亲。

”群臣议者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则元光元年,雁门马邑豪聂翁壹因大行王恢言上曰:“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

”阴使聂翁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吏,以城降,财物可尽得。

”单于爱信之,以为然,许聂翁壹。

聂翁壹乃还,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示单于使者为信。

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

”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余万骑,入武州塞。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二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

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

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护军。

约单于入马邑而汉兵纵发。

王恢、李息、李广别从代主击其辎重。

于是单于入汉长城武州塞。

未至马邑百余里,行掠卤,徒见畜牧于野,不见一人。

单于怪之,攻烽燧,得武州尉史。

欲刺问尉史。

尉史曰:“汉兵数十万伏马邑下。

”单于顾谓左右曰:“几为汉所卖!

”乃引兵还。

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

”命尉史为“天王”。

塞下传言单于已引去。

汉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罢。

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度往击辎重,必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罢兵,皆无功。

天子怒王恢不出击单于辎重,擅引兵罢也。

恢曰:“始约虏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

今单于闻,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是取辱耳。

臣固知还而斩,然得完陛下士三万人。

”于是下恢廷尉。

廷尉当恢逗桡,当斩。

恢私行千金丞相蚡。

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造马邑事,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

”上朝太后,太后以丞相言告上。

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也,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

且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其辎重,犹颇可得,以慰士大夫心。

今诛恢,无以谢天下。

”于是恢闻之,乃自杀。

安国为人多大略,智足以当世取合,而出于忠厚焉。

贪嗜于财。

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也。

于梁举壶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

安国为御史大夫四岁余,丞相田蚡死,安国行丞相事,奉引堕车蹇。

天子议置相,欲用安国,使使视之,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

安国病免数月,蹇愈,上复以安国为中尉。

岁余,徙为卫尉。

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出上谷,破胡茏城。

将军李广为匈奴所得,复失之。

公孙敖大亡卒:皆当斩,赎为庶人。

匈奴大入边,杀辽西太守,及入雁门,所杀略数千人。

车骑将军卫青击之,出雁门。

卫尉安国为材官将军,屯于渔阳。

安国捕生虏,言匈奴远去。

即上书言方田作时,请且罢军屯。

罢军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

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出与战,不胜,复入壁。

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而去。

天子闻之,怒,使使责让安国。

徒安国益东,屯右北平。

是时匈奴虏言当入东方。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后稍斥疏,下迁。

而新幸壮将军卫青等有功,益贵。

安国既疏远,默默也。

将屯又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

幸得罢归,乃益东徙屯,意忽忽不乐。

数月,病欧血死。

安国以元朔二年中卒。

太史公曰:余与壶遂定律历,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

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

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遂卒。

不然,壶遂之内廉行修,斯鞠躬君子也。

《索隐述赞》安国忠厚,初为梁将。

因事坐法,免徒起相。

死灰更然,生虏失防。

推贤见重,贿金贻谤。

雪泣悟主,臣节可亮。

史记·七十列传·张释之冯唐列传

〔司马迁〕 〔汉〕

张廷尉释之者,堵阳人也,字季。

有兄仲同居。

以訾为骑郎,事孝文帝,十岁不得调,无所知名。

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

”欲自免归。

中郎将袁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

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

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

”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而汉所以兴者久之。

文帝称善,乃拜释之为谒者仆射。

释之从行,登虎圈。

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十余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

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

文帝曰:“吏不当若是邪?

尉无赖!

”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

释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

”上曰:“长者也。

”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

”上复曰:“长者。

”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斅此啬夫谍谍利口捷给哉!

且秦以任刀笔之吏,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然其敝徒文具耳,无恻隐之实。

以故不闻其过,陵夷而至于二世,天下土崩。

今陛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靡靡,争为口辩而无其实。

且下之化上疾于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

”文帝曰:“善。

”乃止不拜啬夫。

上就车,召释之参乘,徐行,问释之秦之敝。

具以质言。

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

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

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教儿子不谨。

”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

文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顷之,至中郎将。

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

是时慎夫人从,上指示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

”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惨凄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

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斫陈,蕠漆其间,岂可动哉!

”左右皆曰:“善。

”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

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

”文帝称善。

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穚下走出,乘舆马惊。

于是使骑捕,属之廷尉。

释之治问。

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

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

”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

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

而廷尉乃当之罚金!

”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

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

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

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

唯陛下察之。

”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

” 其后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

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奏当弃市。

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

”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

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

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

”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

是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乃结为亲友。

张廷尉由此天下称之。

后文帝崩,景帝立,释之恐,称病。

欲免去,惧大诛至。

欲见谢,则未知何如。

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也。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也。

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曰“吾穇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穇!

”释之跪而结之。

既已,人或谓王生曰:“独柰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穇?

”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廷尉。

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穇,欲以重之。

”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张廷尉。

张廷尉事景帝岁余,为淮南王相,犹尚以?

过也。

久之,释之卒。

其子曰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

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

父徙代。

汉兴徙安陵。

唐以孝著,为中郎署长,事文帝。

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

家安在?

”唐具以实对。

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

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钜鹿也。

父知之乎?

”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

”上曰:“何以?

”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将,善李牧。

臣父故为代相,善赵将李齐,知其为人也。

”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而搏髀曰:“嗟乎!

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

”唐曰:“主臣!

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

”上怒,起入禁中。

良久,召唐让曰:“公柰何众辱我,独无间处乎?

”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 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

,杀北地都尉卬。

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

”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

阃以外者,将军制之。

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

此非虚言也。

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

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彀骑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

当是之时,赵几霸。

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

王迁立,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

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

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私养钱,五日一椎牛,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

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其众。

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

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

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

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

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

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

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

”文帝说。

是日令冯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

七年,景帝立,以唐为楚相,免。

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

唐时年九十余,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

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

太史公曰:张季之言长者,守法不阿意。

冯公之论将率,有味哉!

有味哉!

语曰“不知其人,视其友”。

二君之所称诵,可著廊庙。

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

不党不偏,王道便便”。

张季、冯公近之矣。

张季未偶,见识袁盎。

太子惧法,啬夫无状。

惊马罚金,盗环悟上。

冯公白首,味哉论将。

因对李齐,收功魏尚。

史记·七十列传·袁盎晁错列传

〔司马迁〕 〔汉〕

袁盎楚人也,字丝。

父故为群盗,徙处安陵。

高后时,盎尝为吕禄舍人。

及孝文帝即位,盎兄哙任盎为中郎。

绛侯为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

上礼之恭,常自送之。

袁盎进曰:“陛下以丞相何如人?

”上曰:“社稷臣。

”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

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

是时绛侯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

吕后崩,大臣相与共畔诸吕,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所谓功臣,非社稷臣。

丞相如有骄主色。

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不取也。

”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

已而绛侯望袁盎曰:“吾与而兄善,今儿廷毁我!

”盎遂不谢。

及绛侯免相之国,国人上书告以为反,徵系清室,宗室诸公莫敢为言,唯袁盎明绛侯无罪。

绛侯得释,盎颇有力。

绛侯乃大与盎结交。

淮南厉王朝,杀辟阳侯,居处骄甚。

袁盎谏曰:“诸侯大骄必生患,可适削地。

”上弗用。

淮南王益横。

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谋反事觉,治,连淮南王,淮南王徵,上因迁之蜀,轞车传送。

袁盎时为中郎将,乃谏曰:“陛下素骄淮南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

淮南王为人刚,如有遇雾露行道死,陛下竟为以天下之大弗能容,有杀弟之名,柰何?

”上弗听,遂行之。

淮南王至雍,病死,闻,上辍食,哭甚哀。

盎入,顿首请罪。

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

”盎曰:“上自宽,此往事,岂可悔哉!

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此不足以毁名。

”上曰:“吾高世行三者何事?

”盎曰:“陛下居代时,太后尝病,三年,陛下不交睫,不解衣,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

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今陛下亲以王者修之,过曾参孝远矣。

夫诸吕用事,大臣专制,然陛下从代乘六传驰不测之渊,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

陛下至代邸,西向让天子位者再,南面让天子位者三。

夫许由一让,而陛下五以天下让,过许由四矣。

且陛下迁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过,有司卫不谨,故病死。

”于是上乃解,曰:“将柰何?

”盎曰:“淮南王有三子,唯在陛下耳。

”于是文帝立其三子皆为王。

盎由此名重朝廷。

袁盎常引大体慨。

宦者赵同以数幸,常害袁盎,袁盎患之。

盎兄子种为常侍骑,持节夹乘,说盎曰:“君与斗,廷辱之,使其毁不用。

”孝文帝出,赵同参乘,袁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

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余人载!

”于是上笑,下赵同。

赵同泣下车。

文帝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

袁盎骑,并车揽辔。

上曰:“将军怯邪?

”盎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今陛下骋六騑,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柰高庙、太后何?

”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

其在禁中,常同席坐。

及坐,郎署长布席,袁盎引却慎夫人坐。

慎夫人怒,不肯坐。

上亦怒,起,入禁中。

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

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

适所以失尊卑矣。

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

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

陛下独不见‘人彘’乎?

”于是上乃说,召语慎夫人。

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然袁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调为陇西都尉。

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

迁为齐相。

徙为吴相,辞行,种谓盎曰:“吴王骄日久,国多奸。

今苟欲劾治,彼不上书告君,即利剑刺君矣。

南方卑溼,君能日饮,毋何,时说王曰毋反而已。

如此幸得脱。

”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袁盎。

袁盎还,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见丞相。

丞相良久而见之。

盎因跪曰:“愿请闲。

”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与长史掾议,吾且奏之。

即私邪,吾不受私语。

”袁盎即跪说曰:“君为丞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

”丞相曰:“吾不如。

”袁盎曰:“善,君即自谓不如。

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

君乃为材官蹶张,迁为队率,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

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之,未尝不称善。

何也?

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

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益圣智。

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

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

”丞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乃不知,将军幸教。

”引入与坐,为上客。

盎素不好晁错,晁错所居坐,盎去。

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

及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

吴楚反,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

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

”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

今兵西乡,治之何益!

且袁盎不宜有谋。

”晁错犹与未决。

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者,愿至上前口对状。

窦婴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

晁错在前,及盎请辟人赐闲,错去,固恨甚。

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兵乃可罢。

其语具在吴事中。

使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

两人素相与善。

逮吴反。

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车随者日数百乘。

及晁错已诛,袁盎以太常使吴。

吴王欲使将,不肯。

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

袁盎自其为吴相时,(尝)有从史尝盗爱盎侍儿,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

人有告从史,言“君知尔与侍者通”,乃亡归。

袁盎驱自追之,遂以侍者赐之,复为从史。

及袁盎使吴见守,从史适为守盎校尉司马,乃悉以其装赍置二石醇醪,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酒醉,西南陬卒皆卧,司马夜引袁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

”盎弗信,曰:“公何为者?

”司马曰:“臣故为从史盗君侍儿者。

”盎乃惊谢曰。

“公幸有亲,吾不足以累公。

”司马曰:“君弟去,臣亦且亡,辟吾亲,君何患?

乃以刀决张,道从醉卒隧出。

司马与分背,袁盎解节毛怀之,杖,步行七八里,明,见梁骑,骑驰去,遂归报。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袁盎为楚相。

尝上书有所言,不用。

袁盎病免居家,与闾里浮沉,相随行,斗鸡走狗。

雒阳剧孟尝过袁盎,盎善待之。

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

”盎曰:“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车千余乘,此亦有过人者。

且缓急人所有。

夫一旦有急叩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存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

今公常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

”骂富人,弗与通。

诸公闻之,皆多袁盎。

袁盎虽家居,汉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

梁王欲求为嗣,袁盎进说,其后语塞。

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

刺者至关中,问袁盎,诸君誉之皆不容口。

乃见袁盎曰:“臣受梁王金来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

然后刺君者十余曹,备之!

”袁盎心不乐,家又多怪,乃之棓生所问占。

还,梁刺客后曹辈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

晁错者,颍川人也。

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先所,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

以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峭直刻深。

孝文帝时,天下无治《尚书》者,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

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

还,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

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家令。

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

数上书孝文,时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

书数十上,孝文不听,然奇其材,迁为中大夫。

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袁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

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

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

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堧垣。

丞相嘉闻,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

错闻之,即夜请间,具为上言之。

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

上曰:“此非庙垣,乃堧中垣,不致于法。

”丞相谢。

罢朝,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为儿所卖,固误。

”丞相遂发病死。

错以此愈贵,迁为御史大夫。

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

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有郤。

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皆喧哗,疾晁错。

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

”晁错曰:“固也。

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

”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及吾身。

”死十余日,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

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

晁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军为将。

还,上书言军事,谒见上。

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

”邓公曰:“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

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复言也!

”上曰:“何哉?

”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

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于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

”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

建元中,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公,时邓公免,起家为九卿。

一年,复谢病免归。

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于诸公间。

太史公曰:袁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慨。

遭孝文初立,资适逢世。

时以变易,及吴楚一说,说虽行哉,然复不遂。

好声矜贤,竟以名败。

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不用。

后擅权,多所变更。

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雠,反以亡躯。

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

史记·七十列传·季布栾布列传

〔司马迁〕 〔汉〕

季布者,楚人也。

为气任侠,有名于楚。

项籍使将兵,数窘汉王。

及项羽灭,高祖购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及三族。

季布匿濮阳周氏。

周氏曰:“汉购将军急,迹且至臣家,将军能听臣,臣敢献计。

即不能,原先自刭。

”季布许之。

乃髡钳季布,衣褐衣,置广柳车中,并与其家僮数十人,之鲁朱家所卖之。

朱家心知是季布,乃买而置之田。

诫其子曰:“田事听此奴,必与同食。

”朱家乃乘轺车之洛阳,见汝阴侯滕公。

滕公留朱家饮数日。

因谓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

”滕公曰:“布数为项羽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

”朱家曰:“君视季布何如人也?

”曰:“贤者也。

”朱家曰:“臣各为其主用,季布为项籍用,职耳。

项氏臣可尽诛邪?

今上始得天下,独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广也!

且以季布之贤而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

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王之墓也。

君何不从容为上言邪?

”汝阴侯滕公心知朱家大侠,意季布匿其所,乃许曰:“诺。

”待间,果言如朱家指。

上乃赦季布。

当是时,诸公皆多季布能摧刚为柔,朱家亦以此名闻当世。

季布召见,谢,上拜为郎中。

孝惠时,为中郎将。

单于尝为书嫚吕后,不逊,吕后大怒,召诸将议之。

上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诸将皆阿吕后意,曰“然”。

季布曰:“樊哙可斩也!

夫高帝将兵四十余万众,困于平城,今哙奈何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面欺!

且秦以事于胡,陈胜等起。

于今创痍未瘳,哙又面谀,欲摇动天下。

”是时殿上皆恐,太后罢朝,遂不复议击匈奴事。

季布为河东守,孝文时,人有言其贤者,孝文召,欲以为御史大夫。

复有言其勇,使酒难近。

至,留邸一月,见罢。

季布因进曰:“臣无功窃宠,待罪河东。

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

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以毁臣者。

夫陛下以一人之誉而召臣,一人之毁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窥陛下也。

”上默然惭,良久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

”布辞之官。

楚人曹丘生,辩士,数招权顾金钱。

事贵人赵同等,与窦长君善。

季布闻之,寄书谏窦长君曰:“吾闻曹丘生非长者,勿与通。

”及曹丘生归,欲得书请季布。

窦长君曰:“季将军不说足下,足下无往。

”固请书,遂行。

使人先发书,季布果大怒,待曹丘。

曹丘至,即揖季布曰:“楚人谚曰‘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足下何以得此声于梁楚间哉?

且仆楚人,足下亦楚人也。

仆游扬足下之名于天下,顾不重邪?

何足下距仆之深也!

”季布乃大说,引入,留数月,为上客,厚送之。

季布名所以益闻者,曹丘扬之也。

季布弟季心,气盖关中,遇人恭谨,为任侠,方数千里,士皆争为之死。

尝杀人,亡之吴,从袁丝匿。

长事袁丝,弟畜灌夫、籍福之属。

尝为中司马,中尉郅都不敢不加礼。

少年多时时窃籍其名以行。

当是时,季心以勇,布以诺,著闻关中。

季布母弟丁公,为楚将。

丁公为项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高祖急,顾丁公曰:“两贤岂相戹哉!

”于是丁公引兵而还,汉王遂解去。

及项王灭,丁公谒见高祖。

高祖以丁公徇军中,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

”遂斩丁公,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 栾布者,梁人也。

始梁王彭越为家人时,尝与布游。

穷困,赁佣于齐,为酒人保。

数岁,彭越去之巨野中为盗,而布为人所略卖,为奴于燕。

为其家主报仇,燕将臧荼举以为都尉。

臧荼后为燕王,以布为将。

及臧荼反,汉击燕,虏布。

梁王彭越闻之,乃言上,请赎布以为梁大夫。

使于齐,未还,汉召彭越,责以谋反,夷三族。

已而枭彭越头于雒阳下,诏曰:“有敢收视者,辄捕之。

”布从齐还,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

吏捕布以闻。

上召布,骂曰:“若与彭越反邪?

吾禁人勿收,若独祠而哭之,与越反明矣。

趣烹之。

”方提趣汤,布顾曰:“原一言而死。

”上曰:“何言?

”布曰:“方上之困于彭城,败荥阳、成皋间,项王所以不能西,徒以彭王居梁地,与汉合从苦楚也。

当是之时,彭王一顾,与楚则汉破,与汉而楚破。

且垓下之会,微彭王,项氏不亡。

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传之万世。

今陛下一徵兵于梁,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为反,反形未见,以苛小案诛灭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

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亨。

”于是上乃释布罪,拜为都尉。

孝文时,为燕相,至将军。

布乃称曰:“穷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

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

”于是尝有德者厚报之,有怨者必以法灭之。

吴反时,以军功封俞侯,复为燕相。

燕齐之间皆为栾布立社,号曰栾公社。

景帝中五年薨。

子贲嗣,为太常,牺牲不如令,国除。

太史公曰: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屦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

然至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

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终为汉名将。

贤者诚重其死。

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非能勇也,其计画无复之耳。

栾布哭彭越,趣汤如归者,彼诚知所处,不自重其死。

虽往古烈士,何以加哉!

史记·七十列传·刘敬叔孙通列传

〔司马迁〕 〔汉〕

刘敬者,齐人也。

汉五年,戍陇西,过洛阳,高帝在焉。

娄敬脱挽辂,衣其羊裘,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事。

”虞将军欲与之鲜衣,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

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

”于是虞将军入言上。

上召入见,赐食。

已而问娄敬,娄敬说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

”上曰:“然。

”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

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馀世。

公刘避桀居豳。

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马棰居岐,国人争随之。

及文王为西伯,断虞芮之讼,始受命,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

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遂灭殷。

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洛邑,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

凡居此者,欲令周务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

及周之盛时,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慕义怀德,附离而并事天子,不屯一卒,不战一士,八夷大国之民莫不宾服,效其贡职。

及周之衰也,分而为两,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

非其德薄也,而形势弱也。

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也。

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

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

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

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

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

上疑未能决。

及留侯明言入关便,即日车驾西都关中。

于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娄’者乃‘刘’也。

”赐姓刘氏,拜为郎中,号为奉春君。

汉七年,韩王信反,高帝自往击之。

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共击汉,上大怒,使人使匈奴。

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

使者十辈来,絋言匈奴可击。

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

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

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

”是时汉兵已逾句注,二十馀万兵已业行。

上怒,骂刘敬曰:“齐虏!

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

”械系敬广武。

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

高帝至广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

吾皆已斩前使十辈言可击者矣。

”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

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入胡。

当是时,冒顿为单于,兵彊,控弦三十万,数苦北边。

上患之,问刘敬。

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

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

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

”上曰:“诚可,何为不能!

顾为柰何?

”刘敬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

代单于。

何者?

贪汉重币。

陛下以岁时汉所馀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

冒顿在,固为子婿。

死,则外孙为单于。

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

兵可无战以渐臣也。

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

”高帝曰:“善。

”欲遣长公主。

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柰何弃之匈奴!

”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妻单于。

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

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

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

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

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宗彊,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

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

无事,可以备胡。

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

此强本弱末之术也”。

上曰:“善。

”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馀万口。

叔孙通者,薛人也。

秦时以文学徵,待诏博士。

数岁,陈胜起山东,使者以闻,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如何?

”博士诸生三十馀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

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二世怒,作色。

叔孙通前曰:“诸生言皆非也。

夫天下合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示天下不复用。

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使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敢有反者!

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何足置之齿牙间。

郡守尉今捕论,何足忧。

”二世喜曰:“善。

”尽问诸生,诸生或言反,或言盗。

于是二世令御史案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言。

诸言盗者皆罢之。

乃赐叔孙通帛二十匹,衣一袭,拜为博士。

叔孙通已出宫,反舍,诸生曰:“先生何言之谀也?

”通曰:“公不知也,我几不脱于虎口!

”乃亡去,之薛,薛已降楚矣。

及项梁之薛,叔孙通从之。

败于定陶,从怀王。

怀王为义帝,徙长沙,叔孙通留事项王。

汉二年,汉王从五诸侯入彭城,叔孙通降汉王。

汉王败而西,因竟从汉。

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

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汉王喜。

叔孙通之降汉,从儒生弟子百馀人,然通无所言进,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

弟子皆窃骂曰:“事先生数岁,幸得从降汉,今不能进臣等,专言大猾,何也?

”叔孙通闻之,乃谓曰:“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

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

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

”汉王拜叔孙通为博士,号稷嗣君。

汉五年,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叔孙通就其仪号。

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

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

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

臣愿徵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

”高帝曰:“得无难乎?

”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

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

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

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

”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

” 于是叔孙通使徵鲁诸生三十馀人。

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

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

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

吾不忍为公所为。

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

公往矣,无污我!

”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 遂与所徵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馀人为绵蕞野外。

习之月馀,叔孙通曰:“上可试观。

”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

”乃令群臣习肄,会十月。

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

仪: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

传言“趋”。

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

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

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

大行设九宾,胪传。

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

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

至礼毕,复置法酒。

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

觞九行,谒者言“罢酒”。

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

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

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

叔孙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

”高帝悉以为郎。

叔孙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赐诸生。

诸生乃皆喜曰:“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 汉九年,高帝徙叔孙通为太子太傅。

汉十二年,高祖欲以赵王如意易太子,叔孙通谏上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

秦以不蚤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

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

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

陛下必欲废适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

”高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

”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柰何以天下为戏!

”高帝曰:“吾听公言。

”及上置酒,见留侯所招客从太子入见,上乃遂无易太子志矣。

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谓叔孙生曰:“先帝园陵寝庙,群臣莫习。

”徙为太常,定宗庙仪法。

及稍定汉诸仪法,皆叔孙生为太常所论箸也。

孝惠帝为东朝长乐宫,及间往,数跸烦人,乃作复道,方筑武库南。

叔孙生奏事,因请间曰:“陛下何自筑复道高寝,衣冠月出游高庙?

高庙,汉太祖,柰何令后世子孙乘宗庙道上行哉?

”孝惠帝大惧,曰:“急坏之。

”叔孙生曰:“人主无过举。

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坏此,则示有过举。

愿陛下原庙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多宗庙,大孝之本也。

”上乃诏有司立原庙。

原庙起,以复道故。

孝惠帝曾春出游离宫,叔孙生曰:“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孰,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

”上乃许之。

诸果献由此兴。

太史公曰: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

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

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

信哉!

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

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

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

“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

史记·七十列传·傅靳蒯成列传

〔司马迁〕 〔汉〕

阳陵侯傅宽,以魏五大夫骑将从,为舍人,起横阳。

从攻安阳、杠里,击赵贲军于开封,及击杨熊曲遇、阳武,斩首十二级,赐爵卿。

从至霸上。

沛公立为汉王,汉王赐宽封号共德君。

从入汉中,迁为右骑将。

从定三秦,赐食邑雕阴。

从击项籍,待怀,赐爵通德侯。

从击项冠、周兰、龙且,所将卒斩骑将一人敖下,益食邑。

属淮阴,击破齐历下军,击田解。

属相国参,残博,益食邑。

因定齐地,剖符世世勿绝,封为阳陵侯,二千六百户,除前所食。

为齐右丞相,备齐。

五岁为齐相国。

四月,击陈豨,属太尉勃,以相国代丞相哙击豨。

一月,徙为代相国,将屯。

二岁,为代丞相,将屯。

孝惠五年卒,谥为景侯。

子顷侯精立,二十四年卒。

子共侯则立,十二年卒。

子侯偃立,三十一年,坐与淮南王谋反,死,国除。

信武侯靳歙,以中涓从,起宛朐。

攻济阳。

破李由军。

击秦军亳南、开封东北,斩骑千人将一人,首五十七级,捕虏七十三人,赐爵封号临平君。

又战蓝田北,斩车司马二人,骑长一人,首二十八级,捕虏五十七人。

至霸上。

沛公立为汉王,赐歙爵建武侯,迁为骑都尉。

从定三秦。

别西击章平军于陇西,破之,定陇西六县,所将卒斩车司马、候各四人,骑长十二人。

从东击楚,至彭城。

汉军败还,保雍丘,去击反者王武等。

略梁地,别将击邢说军菑南,破之,身得说都尉二人,司马、侯十二人,降吏卒四千一百八十人。

破楚军荥阳东。

三年,赐食邑四千二百户。

别之河内,击赵将贲郝军朝歌,破之,所将卒得骑将二人,车马二百五十匹。

从攻安阳以东,至棘蒲,下七县。

别攻破赵军,得其将司马二人,候四人,降吏卒二千四百人。

从攻下邯郸。

别下平阳,身斩守相,所将卒斩兵守、郡守各一人,降邺。

从攻朝歌、邯郸,及别击破赵军,降邯郸郡六县。

还军敖仓,破项籍军成皋南,击绝楚饟道,起荥阳至襄邑。

破项冠军鲁下。

略地东至缯、郯、下邳,南至蕲、竹邑。

击项悍济阳下。

还击项籍陈下,破之。

别定江陵,降江陵柱国、大司马以下八人,身得江陵王,生致之雒阳,因定南郡。

从至陈,取楚王信,剖符世世勿绝,定食四千六百户,号信武侯。

以骑都尉从击代,攻韩信平城下,还军东垣。

有功,迁为车骑将军,并将梁、赵、齐、燕、楚车骑,别击陈豨丞相敞,破之,因降曲逆。

从击黥布有功,益封定食五千三百户。

凡斩首九十级,虏百三十二人。

别破军十四,降城五十九,定郡、国各一,县二十三。

得王、柱国各一人,二千石以下至五百石三十九人。

高后五年,歙卒,谥为肃侯。

子亭代侯。

二十一年,坐事国人过律,孝文后三年,夺侯,国除。

蒯成侯緤者,沛人也,姓周氏。

常为高祖参乘,以舍人从起沛。

至霸上,西入蜀、汉,还定三秦,食邑池阳。

东绝甬道,从出度平阴,遇淮阴侯兵襄国,军乍利乍不利,终无离上心。

以緤为信武侯,食邑三千三百户。

高祖十二年,以緤为蒯成侯,除前所食邑。

上欲自击陈豨,蒯成侯泣曰:“始秦攻破天下,未尝自行。

今上常自行,是为无人可使者乎?

”上以为“爱我”,赐入殿门不趋,杀人不死。

至孝文五年,緤以寿终,谥为贞侯。

子昌代侯,有罪,国除。

至孝景中二年,封緤子居代侯。

至元鼎三年,居为太常,有罪,国除。

太史公曰:阳陵侯傅宽、信武侯靳歙皆高爵,从高祖起山东,攻项籍,诛杀名将,破军降城以十数,未尝困辱,此亦天授也。

蒯成侯周緤操心坚正,身不见疑,上欲有所之,未尝不垂涕,此有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

阳陵、信武,结发从汉。

动叶人谋,功实天赞。

定齐破项,我军常冠,蒯成委质,夷险不乱。

主上称忠,人臣鸧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