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媚笔泉记

桐城之西北,连山殆数百里,及县治而迤平。

其将平也,两崖忽合,屏矗墉回,崭横若不可径。

龙溪曲流,出乎其间。

以岁三月上旬,步循溪西入。

积雨始霁,溪上大声从然,十馀里旁多奇石、蕙草、松、枞、槐、枫、栗、橡,时有鸣巂。

溪有深潭,大石出潭中,若马浴起,振鬣宛首而顾其侣。

援石而登,俯视溶云,鸟飞若坠。

复西循崖可二里,连石若重楼,翼乎临于溪右。

或曰:“宋李公麟之垂云畔也。

”或曰:“后人求公麟地不可识,被而名之。

”石罅生大树,荫数十人,前出平土,可布席坐。

南有泉,明何文端公摩崖书其上,曰:“媚笔之泉”。

泉漫石上,为圆池,乃引坠溪内。

左丈学冲于池侧方平地为室,未就,要客九人饮于是。

日暮半阴,山风卒起,肃振岩壁榛莽,群泉矶石交鸣,游者悚焉,遂还。

是日,姜坞先生与往,鼐从,使鼐为记。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桐城的西北方向,重山叠岭大概有好几百里,一直到县政府所在地才开始平坦。平地和山地交界的地方,两座山崖合立一起,像屏障一样耸立,高的横的缝隙几乎不能走人(几乎不能成为路)。像龙一样曲折的溪流,从这里边流出来。 去年三月上旬,我们徒步顺着溪流从西边走进去。连续下了较长时间的雨,天气刚刚转晴,溪流发出很大的哗哗声。走了十多里路,山道两旁有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蕙草、松树、枞树、槐树、枫树、栗树、橡树等,不时听到山鸟的叫声。溪下面有个很深的大水潭,一块大石头露出在水面上,好像在里面洗澡的马刚刚站起身,甩着鬃毛回头看它的伙伴。扒着石头向上爬,俯视云彩,飞鸟看起来就像要坠落的样子。 接着沿着悬崖往西走大约二里,层叠的石头好像高楼,翅膀一样探出在溪流的右方。有人说:“这是宋代李公麟所说的垂云畔啊。”有人说:“后人寻找李公麟记载的地方,没有找到,于是就称这块石头为‘李公麟垂云畔’。”石头的缝隙间长出一棵大树,树阴能容下几十个人,树前有平地,可以铺上席子坐下。 树南边有泉水,明代的何文端先生的摩崖书(刻在峭壁上的字)刻在上边,泉水叫做“媚笔泉”。泉水漫过石头形成一个圆形的水池,上边的溪水流落进去。左丈学冲(左世容,字学冲)在水池边的平地上建造房子,还没建成,邀请九位客人在这里饮酒。傍晚天气转为半阴,山风突然刮起来,猛烈地吹打悬崖峭壁,树木草丛、许多泉水、碎石乱响。游玩的人感到十分害怕,于是回去了。 这一天,我的伯父姜坞先生(姚范)也去了,我(姚鼐)跟随他,他让我记下来这件事。


注释

媚笔泉:在今安徽桐城县西北。 桐城:县名,在安徽中南部。 连山:绵延的山峰。 殆:恐怕,大概。 及:到。县治:县政府所在地,指桐城县城。 迤(yí)平:渐渐平伏。 屏矗墉(chù yōng)回:山崖像屏风一样矗立,像城墙一样曲折环绕。墉,城墙。 崭横:形容山崖高陡地横挡在前面。 径:通行的意思。 “龙溪曲流,出乎其间”句:弯曲的龙溪,从它们中间流出。 以岁:在这年。 步:步行。 积雨:长时间下雨。 霁(jì):天放晴。 漎(cóng)然:形容流水声响。 蕙草:一名薰草,俗称佩兰。 枞(cōng):树木名,又叫“冷杉”。 巂(guī):巂周,即杜鹃,又叫子规鸟,善鸣。 浴起:刚洗完澡站起来。 振鬣(liè):形容马脖子挺伸着。鬣,马颈上的长毛。 宛首:转过头去。 侣:伙伴。 援:攀附。 “俯视溶云,鸟飞若坠”句:低头看水中倒影,天空的云好像溶化在水里,飞鸟好像在往下坠落。 连石:崖上岩石连绵。 重(chóng)楼:两层楼房。 “翼乎临于溪右”句:像展翅欲飞的大鸟临立在小河沟的右岸。 李公麟:北宋舒州(府治在今安徽潜山)人,字伯时,北宋元祐年间(公元1086年—公元1094年)进士,官至御史检法。精通古文字,擅长画山水佛像。元符(公元1098年—公元1100年)末年归居桐城龙眠山庄,所以又号龙眠山人。 畔(pàn):古代学宫前半月形状的水池。 求:寻找。 公麟地:即指垂云畔。 识:辨认。 被而名之:意谓这是被后人用“李公麟垂云畔”来称呼这块岩石的。 罅(xià):裂缝。 荫数十人:树荫之大,可以遮蔽数十人。 可布席坐:可以铺开席子在上面坐。 何文端公:何如宠,字康侯,桐城人,明代万历年间(公元1573年—公元1620年)进士,累官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死后谥号“文端”。公,古代对别人的尊称。 摩崖:在山崖石壁上铭刻的文字。 书:书写。 “泉漫石上,为圆池,乃引坠溪内”句:泉水冒出来,流到崖石上,人们就在石上凿了一个圆池子,然后导引泉水流入下面的溪里。 左学冲:左世容,字学冲,乾坤举人,曾任武进县教谕。 丈:古代对长者的尊称。 方:正在。 为室:盖住房。 未就:还没有完工。 要(yāo):邀请。 卒(cù):通“猝”,突然。 “肃振岩壁榛莽,群泉矶石交鸣”句:风吹得岩壁上的丛杂草木都失色抖动,连水都冲击山石叫喊起来。 矶(jī)石:水边突出的石头。 悚(sǒng):恐惧,害怕。 姜坞先生:姚范,字南菁,乾隆年间(公元1736年—公元1796年)进士,作者的伯父。 与往:一同前往。


简介

作者先写桐城西北的形胜,次写循溪西入,沿途所见之景物风光,而后自然地落在媚笔泉,既把媚笔泉与桐城、小溪沿途的景物风光连为一幅完整的图画,也在人们眼前现出作者探幽赏奇的志趣。 作者对媚笔泉的记述,先是写媚笔泉景致,犹有访古赏奇的情怀;然后写左学冲筑室幽居,盛情邀饮,却以“山风卒起”,令人悚然,扫兴而归,显出此地其实僻野荒冷,不宜久留,含蓄表示出作者不喜欢隐逸的意向。 文中既写了山势、溪流、奇石、树木、鸣禽、深潭、泉水、园池、屋舍等自然景物,又涉及李公麟、何如宠诸多名贤。同时,又没有辜负左公往日的教诲和世交的情谊,文中“左丈学冲于池侧方平地为室,未就,要客九人饮于是”的记述,把左公及其别墅毫无雕饰地融于一炉。全文文笔清新,描写生动,对比衬托,形象鲜明,在艺术上形成一种高雅的意境和美感。如“两崖忽合,屏矗墉回”、“大石出潭中,若马浴起,振鬣宛首而顾其侣”、“俯视溶云,鸟飞若坠”、“肃振岩壁,榛莽群泉,矶石交鸣”等都是如此。



醉书斋记

〔郑日奎〕 〔清〕

于堂左洁一室,为书斋,明窗素壁,泊如也。

设几二:一陈笔墨,一置香炉、茗碗之属。

竹床一,坐以之。

木榻一,卧以之。

书架书筒各四,古今籍在焉。

琴磬尘尾诸什物,亦杂置左右。

甫晨起,即科头。

拂案上尘,注水砚中,研墨及丹铅,饱饮笔以俟。

随意抽书一帙,据坐批阅之。

顷至会心处,则朱墨淋漓清渍纸上,字大半为之隐。

有时或歌或叹,或哭或泣,或怒骂,或闷欲绝,或大叫称快,或咄咄诧异,或卧而思、起而狂走。

家人喇见者悉骇愕,罔测所指。

乃窃相议,俟稍定,始散去。

婢子送酒茗来,都不省取。

或误触之,倾湿书册,辄怒而加责,后乃不复持至。

逾时或犹未食,无敢前请者,惟内子时映帘窥余。

得间始进,曰:“日午矣,可以饭乎?

”余应诺。

内子出,复忘之矣,羹炙皆寒,更温以俟者数四。

及就食,仍挟一册与俱,且啖且阅。

羹炙虽寒,或且味变,亦不觉也。

至或误以双箸乱点所阅书,良久,始悟非笔,而内子及婢辈,罔不窃笑者。

夜坐,漏常午,顾僮侍,无人在侧,俄而鼾震左右,起视之,皆烂漫睡地上矣。

客或访余者,刺已入,值余方校书,不遽见。

客伺久,辄大怒诟,或索取原刺,余亦不知也。

盖余性既严急。

家中人启事不以时,即叱出,而事之紧缓不更问,以故仓卒不得白。

而家中盐米诸琐务,皆内子主之,颇有序,余以是无所顾虑,而嗜益僻。

他日忽自悔,谋立誓戒之,商于内子。

内子笑曰:“君无效刘伶断炊法,只赚余酒脯,补五脏劳耶?

吾亦惟坐视君沈湎耳,不能赞成君谋。

”余悄然久之。

因思余于书,洵不异伶于酒,正恐旋誓且旋畔。

且为文字饮,不犹愈于红裙耶!

遂笑应之曰:“如卿言,亦复佳。

但为李白妇、太常妻不易耳!

”乃不复立戒,而采其语意以名吾斋,曰“醉书”。

送冯文子序

〔方苞〕 〔清〕

往者,长洲韩公为吏部,听事而归,喟然叹。

余问曰:“公何叹?

”公曰:“昔有医者,与吾故且狎,吾叩焉,曰:‘人皆谓子之医能杀人,何也?

’曰:‘非吾之医能杀人也,而吾不能不使之罢而死也。

吾固知吾术之不足以已其疾也,而不能不利其酬。

不获已,以物之泛而缓者试焉。

其感之浅,而与吾方相中者,固尝有瘳矣。

其浸寻反覆,久而不可振者,吾心恻焉,而无可如何。

’今某地告饥,上命发粟以赈,而大农持之下有司,核所伤分数。

夫民之饥,朝不及夕,而核奏议赈,在三月之外,有不罢而死者乎?

吾位在九卿,与其议而不能辨其惑,是吾负医者之责也。

” 余曰:“公所见,其显焉者耳。

凡官失其职而事堕于冥昧之中皆足以使人罢而死而特未见其形也姑以所目击于州县者征之水土之政不修而民罢死于旱潦矣。

两造悬而不听,情伪失端,而民罢死于狱讼矣。

弊政之不更,豪猾之不锄,而民罢死于奸蠹矣。

岂独残民以逞者,有杀之形见哉?

先己而后民,枉下以逢上,其始皆曰:‘吾不获已。

’其既皆曰:‘吾心恻焉,而无可如何。

’此民之疾所以沉痼而无告也。

” 吾友冯君文子将令于礼县,为诗四章,自道其心与俗吏异。

因举昔之所闻于韩公及相语者以告之。

盖所望于良吏者,谓能已民之疾也,非徒不益之疾而已也。

民之疾常伏于无形,而大吏之为民疾者,复多端而难御。

令之职环上下而处其中,下以致民之情,而上为之蔽。

虑于下者不详,则为民生疾而不自觉。

持于上者不力,将坐视民之罢死而无如何,其术不可不素定也。

君,韩公之门人也,能因是而自审其所处,则韩公之言,庶几其不旷也夫。

左忠毅公逸事

〔方苞〕 〔清〕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

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

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

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

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

呈卷,即面署第一。

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窥狱门外。

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

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

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

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

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

怒曰:“庸奴!

此何地也,而汝前来!

国家之事,糜烂至此。

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

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

”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掷势。

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

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

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

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问说

〔刘开〕 〔清〕

君子之学必好问。

问与学,相辅而行者也。

非学无以致疑,非问无以广识。

好学而不勤问,非真能好学者也。

理明矣,而或不达于事。

识其大矣,而或不知其细,舍问,其奚决焉?

贤于己者,问焉以破其疑,所谓“就有道而正”也。

不如己者,问焉以求一得,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也。

等于己者,问焉以资切磋,所谓交相问难,审问而明辨之也。

《书》不云乎?

“好问则裕。

”孟子论:“求放心”,而并称曰“学问之道”,学即继以问也。

子思言“尊德性”,而归于“道问学”,问且先于学也。

是己而非人,俗之同病。

学有未达,强以为知。

理有未安,妄以臆度。

如是,则终身几无可问之事。

贤于己者,忌之而不愿问焉。

不如己者,轻之而不屑问焉。

等于己者,狎之而不甘问焉,如是,则天下几无可问之人。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圣人所不知,未必不为愚人之所知也。

愚人之所能,未必非圣人之所不能也。

理无专在,而学无止境也,然则问可少耶?

《周礼》,外朝以询万民,国之政事尚问及庶人,是故贵可以问贱,贤可以问不肖,而老可以问幼,唯道之所成而已矣。

孔文子不耻下问,夫子贤之。

古人以问为美德,而并不见其有可耻也,后之君子反争以问为耻,然则古人所深耻者,后世且行之而不以为耻者多矣,悲夫!

逆旅小子

〔方苞〕 〔清〕

戊戌秋九月,余归自塞上,宿石槽。

逆旅小子形苦羸,敞布单衣,不袜不履,而主人挞击之甚猛,泣甚悲。

叩之东西家,曰“是其兄之孤也。

有田一区,畜产什器粗具,恐孺子长而与之分,故不恤其寒饥而苦役之。

夜则闭之户外,严风起,弗活矣。

”余至京师,再书告京兆尹,宜檄县捕诘,俾乡邻保任而后释之。

逾岁四月,复过此里,人曰:“孺子果以是冬死,而某亦暴死,其妻子、田宅、畜物皆为他人有矣。

”叩以“吏曾呵诘乎?

”则未也。

昔先王以道明民,犹恐顽者不喻,故“以乡八刑纠万民”,其不孝、不弟、不睦、不姻、不任、不恤者,则刑随之,而五家相保,有罪奇邪则相及,所以闭其涂,使民无由动于邪恶也。

管子之法,则自乡师以至什伍之长,转相督察,而罪皆及于所司。

盖周公所虑者,民俗之偷而已,至管子而又患吏情之遁焉,此可以观世变矣。

今别离四首

〔黄遵宪〕 〔清〕

【其一】 别肠转如轮,一刻既万周。

眼见双轮驰,益增中心忧。

古亦有山川,古亦有车舟。

车舟载离别,行止犹自由。

今日舟与车,并力生离愁。

明知须臾景,不许稍绸缪。

钟声一及时,顷刻不少留。

虽有万钧柁,动如绕指柔。

岂无打头风?

亦不畏石尤。

送者未及返,君在天尽头。

望影倏不见,烟波杳悠悠。

去矣一何速,归定留滞不?

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

【其二】 朝寄平安语,暮寄相思字。

驰书迅已极,云是君所寄。

既非君手书,又无君默记。

虽署花字名,知谁钳缗尾?

寻常并坐语,未遽悉心事。

况经三四译,岂能达人意!

只有斑斑墨,颇似临行泪。

门前两行树,离离到天际。

中央亦有丝,有丝两头系。

如何君寄书,断续不时至?

每日百须臾,书到时有几?

一息不相闻,使我容颜悴。

安得如电光,一闪至君旁!

【其三】 开函喜动色,分明是君容。

自君镜奁来,入妾怀袖中。

临行剪中衣,是妾亲手缝。

肥瘦妾自思,今昔得毋同?

自别思见君,情如春酒浓。

今日见君面,仍觉心忡忡。

揽镜妾自照,颜色桃花红。

开箧持赠君,如与君相逢。

妾有钗插鬓,君有襟当胸。

双悬可怜影,汝我长相从。

虽则长相从,别恨终无穷。

对面不解语,若隔山万重。

自非梦来往,密意何由通!

【其四】 汝魂将何之?

欲与君追随。

飘然渡沧海,不畏风波危。

昨夕入君室,举手搴君帷。

披帷不见人,想君就枕迟。

君魂倘寻我,会面亦难期。

恐君魂来日,是妾不寐时。

妾睡君或醒,君睡妾岂知。

彼此不相闻,安怪常参差!

举头见明月,明月方入扉。

此时想君身,侵晓刚披衣。

君在海之角,妾在天之涯。

相去三万里,昼夜相背驰。

眠起不同时,魂梦难相依。

地长不能缩,翼短不能飞。

只有恋君心,海枯终不移。

海水深复深,难以量相思。

游黄山记

〔袁枚〕 〔清〕

癸卯四月二日,余游白岳毕,遂浴黄山之汤泉、泉甘且冽,在悬崖之下。

夕宿慈光寺。

次早,僧告曰:“从此山径仄险,虽兜笼不能容。

公步行良苦,幸有土人惯负客者,号海马,可用也。

”引五六壮佼者来,俱手数丈布。

余自笑羸老乃复作襁褓儿耶?

初犹自强,至惫甚,乃缚跨其背。

于是且步且负各半。

行至云巢,路绝矣,蹑木梯而上,万峰刺天,慈光寺已落釜底。

是夕至文殊院宿焉。

天雨寒甚,端午犹披重裘拥火。

云走入夺舍,顷刻混沌,两人坐,辨声而已。

散后,步至立雪台,有古松根生于东,身仆于西,头向于南,穿入石中,裂出石外。

石似活,似中空,故能伏匿其中,而与之相化。

又似畏天,不敢上长,大十围,高无二尺也。

他松类是者多,不可胜记。

晚,云气更清,诸峰如儿孙俯伏。

次日,从台左折而下,过百步云梯,路又绝矣。

忽见一石如大鳌鱼,张其口。

不得已走入鱼口中,穿腹出背,别是一天。

登丹台,上光明顶,与莲花、天都二峰为三鼎足,高相峙。

天风撼人,不可立。

晚至狮林寺宿矣。

趁日未落,登始信峰。

峰有三,远望两峰尖峙,逼视之,尚有一峰隐身落后。

峰高且险,下临无底之溪,余立其巅,垂趾二分在外。

僧惧挽之。

余笑谓:“坠亦无妨。

”问:“何也?

”曰:“溪无底,则人坠当亦无底,飘飘然知泊何所?

纵有底,亦须许久方到,尽可须臾求活。

”僧人笑。

次日,登大小清凉台。

台下峰如笔,如矢,如笋,如竹林,如刀戟,如船上桅,又如天帝戏将武库兵仗布散地上。

食顷,有白练绕树。

僧喜告曰:“此云铺海也。

”初蒙蒙然,镕银散绵,良久浑成一片。

青山群露角尖,类大盘凝脂中有笋脯矗现状。

俄而离散,则万峰簇簇,仍还原形。

余坐松顶苦日炙,忽有片云起为荫遮,方知云有高下,迥非一族。

初九日,从天柱峰后转下,过白沙矼,至云谷,家人以肩舆相迎。

计步行五十馀里,入山凡七日。

所好轩记

〔袁枚〕 〔清〕

所好轩者,袁子藏书处也。

袁子之好众矣,而胡以书名?

盖与群好敌而书胜也。

其胜群好奈何?

曰:袁子好味,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珪璋彝尊、名人字画,又好书。

书之好无以异于群好也,而又何以书独名?

曰:色宜少年,食宜饥,友宜同志,游宜清明,宫室花石古玩宜初购,过是欲少味矣。

书之为物,少壮、老病、饥寒、风雨,无勿宜也。

而其事又无尽,故胜也。

虽然,谢众好而昵焉,此如辞狎友而就严师也,好之伪者也。

毕众好而从焉,如宾客散而故人尚存也,好之独者也。

昔曾皙嗜羊枣,不嗜脍炙也,然谓之嗜脍炙,曾皙所不受也。

何也?

从人所同也。

余之他好从同,而好书从独,则以所好归书也固宜。

余幼爱书,得之苦无力。

今老矣,以俸易书,凡清秘之本,约十得六七。

患得之,又患失之。

苟患失之,则以“所好”名轩也更宜。

游栖霞紫云洞记

〔林纾〕 〔清〕

栖霞凡五洞,而紫云最胜。

余以光绪己亥四月,同陈吉士及其二子一弟,泛舟至岳坟下,道山径至栖霞禅院止焉。

出拜宋辅文侯墓,遂至紫云洞。

洞居僧寮右偏,因石势为楼,周以缭垣,约以危栏,据栏下瞩,洞然而深。

石级濡滑,盘散乃可下。

自下仰观,洞壁穹窿斜上,直合石楼。

石根下插,幽窈莫竟。

投以小石,琅然作声,如坠深穴。

数步以外,微光激射,石隙出漏天小圆明如镜焉。

蝙蝠掠人而过。

不十步,辄中岩滴。

东向有小门,绝黑。

偻而始人,壁苔阴滑,若被重锦。

渐行渐豁,斗见天光。

洞中廓若深堂,宽半亩许,壁势自地拔起,斜出十馀丈。

石角北向,壁纹丝丝像云缕。

有泉穴南壁下,蓄黛积绿,寂然无声。

岩顶杂树,附根石窍。

微风徐振,掩苒摇扬,爽悦心目。

怪石骈列,或升或偃,或倾或跂,或锐或博,奇诡万态,俯仰百状。

坐炊许,出洞。

饮茶僧寮。

余方闭目凝想其胜,将图而藏之,而高啸桐、林子忱突至。

相见大讙,命侍者更导二君入洞。

遂借笔而为之记。

游雁荡记

〔方苞〕 〔清〕

癸亥仲秋,望前一日入雁山,越二日而反。

古迹多榛芜关不可登探,而山容壁色,则前此目见者所未有也。

鲍甥孔巡曰:“盍记之?

”余曰:“兹山不可记也。

永、柳诸山,乃荒陬中一邱一壑,子厚谪居,幽寻以送日月,故曲尽其形容。

若兹山,则浙东西山海所蟠结,幽奇险峭,殊形诡状者,实大且多,欲雕绘而求其肖似,则山容壁色乃号为名山者之所同,无以别其为兹山之岩壑也。

” 而余之独得于兹山者,则有二焉。

前此所见,如皖桐之浮山、金陵之摄山、临安之飞来峰,其崖洞非不秀美也,而愚僧多凿为仙佛之貌相,俗士自镌名字及其诗辞,如疮痏蹷然而入人目。

而兹山独完其太古之容色以至于今,盖壁立千仞,不可攀援,又所处僻远,富贵有力者无因而至,即至亦不能久留,构架鸠工以自标揭,所以终不辱于愚僧俗士之剥凿也。

又,凡山川之明媚者,能使游者欣然而乐,而兹山岩深壁削,仰而观俯而视者,严恭静正之心,不觉其自动,盖至此则万感绝,百虑冥,而吾之本心乃与天地之精神一相接焉。

察于此二者,则修士守身涉世之学,圣贤成己成物之道,俱可得而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