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八·龙山放灯

万历辛丑年,父叔辈张灯龙山,剡木为架者百,涂以丹雘,悦以文锦,一灯三之。

灯不专在架,亦不专在磴道,沿山袭谷,枝头树杪无不灯者,自城隍庙门至蓬莱岗上下,亦无不灯者。

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炀帝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山谷间,团结方开,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

好事者卖酒,缘出席地坐。

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人无不歌唱鼓吹。

男女看灯者,一入庙门,头不得顾,踵不得旋,只可随势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听之而已。

庙门悬禁条:禁车马,禁烟火,禁喧哗,禁豪家奴不得行辟人。

父叔辈台于大松树下,亦席,亦声歌,每夜鼓吹笙簧与宴歌弦管,沉沉昧旦。

十六夜,张分守宴织造太监于山巅星宿阁,傍晚至山下,见禁条,太监忙出舆笑曰:“遵他,遵他,自咱们遵他起!

”却随役,用二丱角扶掖上山。

夜半,星宿阁火罢,宴亦遂罢。

灯凡四夜,山上下糟丘肉林,日扫果核蔗滓及鱼肉骨蠡蜕,堆砌成高阜,拾妇女鞋挂树上,如秋叶。

相传十五夜,灯残人静,当垆者正收盘核,有美妇六七人买酒,酒尽,有未开瓮者。

买大罍一,可四斗许,出袖中瓜果,顷刻罄罍而去。

疑是女人星,或曰酒星。

又一事:有无赖子于城隍庙左借空楼数楹,以姣童实之,为“帘子胡同”。

是夜,有美少年来狎某童,剪烛殢酒,媟亵非理,解襦,乃女子也,未曙即去,不知其地、其人,或是妖狐所化。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万历辛丑年(1601),父叔辈在龙山放灯,削木头做了一百多个支架,涂抹上红色的颜料,用彩色织锦缠裹着,每桂一盏灯都有三个步骤。不仅支架上面有灯,而且道路上、山谷里、树枝上,从城隍庙到蓬莱岗,到处都挂灯。从山下往上看,漫山灯火就像天上的星河向人间倒灌,水势汹涌,又像隋炀帝夜游的场景,倾倒数斛萤火虫于山谷间,萤火虫团刚分散开,便国绕着草木,流连不去。卖酒的好事者在山边席地而坐。山间到处有灯,灯下到处有席,席间到处有人,每个人都在唱歌打鼓欢庆。一进入庙里面,所有看灯的男男女女,头也回不得,脚也转不得,只能跟随人潮前行,也不知道要走去什么地方,只能随大流。庙的门上贴着禁条:不准车马来此,不准放烟火,不准大声喧哗,禁止富豪家奴仆驱除行人。父辈们坐在大松树下的台阶上,也是席地而坐,也在大声歌唱,每天晚上都是在丝竹管弦的声音中,不知不觉迎来天亮。十六号的夜晚,张分守在山顶的星宿阁宴请织造太监。织造太监傍晚的时候到了山下,看见禁条,连忙走出马车笑着说:“接照上面说的办,按照上面说的办,从我们做起!”于是就屏退了随从,只留两个童仆搀扶他上山。半夜,随着星宿阁灭灯,宴会也结东了。总共办了四晚灯会,山上山下积攒了如山一般的废弃物,每天打扫出来的果売和鱼肉骨就堆积成了高山,捡到后挂在树上的妇女的鞋,像秋叶一样多。传说十五月圆之夜灯灭人静的时候,酒老板正在算当天卖的酒钱,突然有六七个美妇人来买酒喝,酒喝完了,酒瓮却没开封。那六七人买了一大坛酒,差不多有四斗,拿出袖中的瓜果,顷刻间连坛带酒都消失了。酒老板怀疑她们是女人星,或是酒星。还有一事,有一个无赖在城隍庙左边的空房子里藏着美丽的男童,作为帘子胡同。有一天晚上,有美少年来淫狎某位娈童,吹灭蜡烛后借着酒意,亵渎非礼,解开娈童的衣服才发现是女子,天不亮就离开了,也不知道来自何处,是什么人,也许是狐妖所化。



陶庵梦忆·卷八·王月生

〔张岱〕 〔明〕

南京朱市妓,曲中羞与为伍。

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

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矜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

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

南京勋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

富商权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书帕,非十金则五金,不敢亵订。

与合卺,非下聘一二月前,则终岁不得也。

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

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

一日,老子邻居有大贾,集曲中妓十数人,群谇嘻笑,环坐纵饮。

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栏楯,目氐婷羞涩,群婢见之皆气夺,徙他室避之。

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

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

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

一日口嗫嚅动,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

”哄然以为祥瑞,急走伺之,面赪,寻又止,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家去。

陶庵梦忆·卷八·张东谷好酒

〔张岱〕 〔明〕

余家自太仆公称豪饮,后竟失传,余父余叔不能饮一蠡壳,食糟茄,面即发赪,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

一簋进,兄弟争啖之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

有客在,不待客辞,亦即自去。

山人张东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

一日起谓家君曰:“尔兄弟奇矣!

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

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

”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

而近有伧父载之《舌华录》,曰:“张氏兄弟赋性奇哉!

肉不论美恶,只是吃。

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

”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

东谷善滑稽,贫无立锥,与恶少讼,指东谷为万金豪富,东谷忙忙走诉大父曰:“绍兴人可恶,对半说谎,便说我是万金豪富!

”大父常举以为笑。

陶庵梦忆·卷八·楼船

〔张岱〕 〔明〕

家大人造楼,船之。

造船,楼之。

故里中人谓船楼,谓楼船,颠倒之不置。

是日落成,为七月十五,自大父以下,男女老稚靡不集焉。

以木排数重搭台演戏,城中村落来观者,大小千馀艘。

午后飓风起,巨浪磅礴,大雨如注,楼船孤危,风逼之几覆,以木排为戙索缆数千条,网网如织,风不能撼。

少顷风定,完剧而散。

越中舟如蠡壳,局蹐篷底看山,如矮人观场,仅见鞋靸而已,升高视明,颇为山水吐气。

陶庵梦忆·卷八·阮圆海戏

〔张岱〕 〔明〕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

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

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

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

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

至于《十错认》之龙灯、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戏,《燕子笺》之飞燕、之舞象、之波斯进宝,纸札装束,无不尽情刻画,故其出色也愈甚。

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

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陶庵梦忆·卷八·巘花阁

〔张岱〕 〔明〕

巘花阁在筠芝亭松峡下,层崖古木,高出林皋,秋有红叶。

坡下支壑回涡,石拇棱棱,与水相距。

阁不槛、不牖,地不楼、不台,意正不尽也。

五雪叔归自广陵,一肚皮园亭,于此小试。

台之、亭之、廊之、栈道之,照面楼之侧,又堂之、阁之、梅花缠折旋之,未免伤板、伤实、伤排挤,意反局蹐,若石窟书砚。

隔水看山、看阁、看石麓、看松峡上松,庐山面目反于山外得之。

五雪叔属余作对,余曰:“身在襄阳袖石里,家来辋口扇图中。

”言其小处。

陶庵梦忆·卷七·冰山记

〔张岱〕 〔明〕

魏珰败,好事者作传奇十数本,多失实,余为删改之,仍名《冰山》。

城隍庙扬台,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

一人上,白曰:“某杨涟。

”口口谇嚓曰:“杨涟!

杨涟!

” 声达外,如潮涌,人人皆如之。

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怒气忿涌,噤断嚄唶。

至颜佩韦击杀缇骑,叫呼跳蹴,汹汹崩屋。

沈青霞缚橐人射相嵩,以为笑乐,不是过也。

是秋,携之至兖,为大人寿。

一日,宴守道刘半舫,半舫曰:“此剧已十得八九,惜不及内操菊宴、及逼灵犀与囊收数事耳。

”余闻之,是夜席散,余填词,督小傒强记之。

次日,至道署搬演,已增入七出,如半舫言。

半舫大骇异,知余所构,遂诣大人,与余定交。

陶庵梦忆·卷七·过剑门

〔张岱〕 〔明〕

南曲中妓,以串戏为韵事,性命以之。

杨元、杨能、顾眉生、李十、董白以戏名,属姚简叔期余观剧。

傒僮下午唱《西楼》,夜则自串。

傒僮为兴化大班,余旧伶马小卿、陆子云在焉,加意唱七出,戏至更定,曲中大咤异。

杨元走鬼房问小卿曰:“今日戏,气色大异,何也?

”小卿曰:“坐上坐者余主人。

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傒僮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

”杨元始来物色余。

《西楼》不及完,串《教子》。

顾眉生:周羽,杨元:周娘子,杨能:周瑞隆。

杨元胆怯肤栗,不能出声,眼眼相觑,渠欲讨好不能,余欲献媚不得,持久之,伺便喝采一二,杨元始放胆,戏亦遂发。

嗣后曲中戏,必以余为导师,余不至,虽夜分不开台也。

以余而长声价,以余长声价之人、而后长余声价者,多有之。

陶庵梦忆·卷七·阿育王寺舍利

〔张岱〕 〔明〕

阿育王寺,梵宇深静,阶前老松八九棵,森罗有古色。

殿隔山门远,烟光树樾,摄入山门,望空视明,冰凉晶沁。

右旋至方丈门外,有娑罗二株,高插霄汉。

便殿供旃檀佛,中储一铜塔,铜色甚古,万历间慈圣皇太后所赐,藏舍利子塔也。

舍利子常放光,琉璃五彩,百道迸裂,出塔缝中,岁三四见。

凡人瞻礼舍利,随人因缘现诸色相。

如墨墨无所见者,是人必死。

昔湛和尚至寺,亦不见舍利,而是年死。

屡有验。

次早,日光初曙,僧导余礼佛,开铜塔,一紫檀佛龛供一小塔,如笔筒,六角,非木非楮,非皮非漆,上下皲定,四围镂刻花楞梵字。

舍利子悬塔顶,下垂摇摇不定,人透眼光入楞内,复目氐眼上视舍利,辨其形状。

余初见三珠连络如牟尼串,煜煜有光。

余复下顶礼,求见形相,再视之,见一白衣观音小像,眉目分明,鬋鬘皆见。

秦一生反复视之,讫无所见,一生遑邃,面发赤,出涕而去。

一生果以是年八月死,奇验若此。

陶庵梦忆·卷七·定海水操

〔张岱〕 〔明〕

定海演武场在招宝山海岸。

水操用大战船、唬船、蒙冲、斗舰数千馀艘,杂以鱼艓轻艖,来往如织。

舳舻相隔,呼吸难通,以表语目,以鼓语耳,截击要遮,尺寸不爽。

健儿瞭望,猿蹲桅斗,哨见敌船,从斗上掷身腾空溺水,破浪冲涛,顷刻到岸,走报中军,又趵跃入水,轻如鱼凫。

水操尤奇在夜战,旌旗干橹皆挂一小镫,青布幕之,画角一声,万蜡齐举,火光映射,影又倍之。

招宝山凭槛俯视,如烹斗煮星,釜汤正沸。

火炮轰裂,如风雨晦冥中电光翕焱,使人不敢正视。

又如雷斧断崖石,下坠不测之渊,观者褫魄。

陶庵梦忆·卷七·愚公谷

〔张岱〕 〔明〕

无锡去县北五里为铭山。

进桥,店在左岸,店精雅,卖泉酒水坛、花缸、宜兴罐、风炉、盆盎、泥人等货。

愚公谷在惠山右,屋半倾圮,惟存木石。

惠水涓涓,由井之涧,由涧之溪,由溪之池、之厨、之湢,以涤、以濯、以灌园、以沐浴、以净溺器,无不惠山泉者,故居园者福德与罪孽正等。

愚公先生交游遍天下,名公巨卿多就之,歌儿舞女、绮席华筵、诗文字画,无不虚往实归。

名士清客至则留,留则款,款则饯,饯则赆。

以故愚公之用钱如水,天下人至今称之不少衰。

愚公文人,其园亭实有思致文理者为之,磥石为垣,编柴为户,堂不层不庑,树不配不行。

堂之南,高槐古朴,树皆合抱,茂叶繁柯,阴森满院。

藕花一塘,隔岸数石,治而卧。

土墙生苔,如山脚到涧边,不记在人间。

园东逼墙一台,外瞰寺,老柳卧墙角而不让台,台遂不尽瞰,与他园花树故故为亭、台意特特为园者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