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内篇·杂述第三十四

在昔三坟、五典、春秋、梼杌,即上代帝王之书,中古诸侯之记。

行诸历代,以为格言。

其余外传,则神农尝药,厥有《本草》。

夏禹敷土,实著《山经》。

《世本》辨姓,著自周室。

《家语》载言,传诸孔氏。

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

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

爰及近古,斯道渐烦。

史氏流别,殊途并鹜。

榷而为论,其流有十焉:一曰偏纪,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

夫皇王受命,有始有卒,作者著述,详略难均。

有权记当时,不终一代,若陆贾《楚汉春秋》、乐资《山阳载记》、王韶《晋安陆纪》、姚最《梁后略》,此之谓偏纪者也。

普天率土,人物弘多,求其行事,罕能周悉,则有独举所知,编为短部,若戴逵《竹林名士》、王粲《汉末英雄》、萧世诚《怀旧志》、卢子行《知己传》。

此之谓小录者也。

国史之任,记事记言,视听不该,必有遗逸。

于是好奇之士,补其所亡,若和峤《汲冢纪年》、葛洪《西京杂纪》、顾协《琐语》、谢绰《拾遗》。

此之谓逸事者也。

街谈巷议,时有可观,小说卮言,犹贤于已。

故好事君子,无所弃诸,若刘义庆《世说》、裴荣期《语林》、孔思尚《语录》、阳玠松《谈薮》。

此之谓琐言者也。

汝、颍奇士,江、汉英灵,人物所生,载光郡国。

故乡人学者,编而记之,若圈称《陈留耆旧》、周斐《汝南先贤》、陈寿《益部耆旧》、虞预《会稽典录》。

此之谓郡书者也。

高门华胄,奕世载德,才子承家,思显父母。

由是纪其先烈,贻厥后来,若扬雄《家谍》、殷敬《世传》、《孙氏谱记》、《陆宗系历》。

此之谓家史者也。

贤士贞女,类聚区分,虽百行殊途,而同归于善。

则有取其所好,各为之录,若刘向《列女》、梁鸿《逸民》、赵采《忠臣》、徐广《孝子》。

此之谓别传者也。

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流形赋象,于何不育。

求其怪物,有广异闻,若祖台《志怪》、干宝《搜神》、刘义庆《幽明》、刘敬叔《异苑》。

此之谓杂记者也。

九州土宇,万国山川,物产殊宜,风化异俗,如各志其本国,足以明此一方,若盛弘之《荆州记》、常璩《华阳国志》、辛氏《三秦》、罗含《湘中》。

此之谓地理书者也。

帝王桑梓,列圣遗尘,经始之制,不恒厥所。

苟能书其轨则,可以龟镜将来,若潘岳《关中》、陆机《洛阳》、《三辅黄图》、《建康宫殿》。

此之谓都邑簿者也。

大抵偏纪、小录之书,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

然皆言多鄙朴,事罕圆备,终不能成其不刊,永播来叶,徒为后生作者削稿之资焉。

逸事者,皆前史所遗,后人所记,求诸异说,为益实多。

即妄者为之,则苟载传闻,而无铨择。

由是真伪不别,是非相乱。

如郭子横之《洞冥》,王子年之《拾遗》,全构虚辞,用惊愚俗。

此其为弊之甚者也。

琐言者,多载当时辨对,流俗嘲谑,俾夫枢机者藉为舌端,谈话者将为口实。

及蔽者为之,则有诋讦相戏,施诸祖宗,亵狎鄙言,出自床第,莫不升之纪录,用为雅言,固以无益风规,有伤名教者矣。

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施于本国,颇得流行,置于他方,罕闻爱异。

其有如常璩之详审,刘昺之该博,而能传诸不朽,见美来裔者,盖无几焉。

家史者,事惟三族,言止一门,正可行于室家,难以播于邦国。

且箕裘不堕,则其录犹存。

苟薪构已亡,则斯文亦丧者矣。

别传者,不出胸臆,非由机杼,徒以博采前史,聚而成书。

其有足以新言,加之别说者,盖不过十一而已。

如寡闻末学之流,则深所嘉尚。

至于探幽索隐之士,则无所取材。

杂记者,若论神仙之道,则服食炼气,可以益寿延年。

语魑魅之途,则福善祸淫,可以惩恶劝善,斯则可矣。

及谬者为之,则苟谈怪异,务述妖邪,求诸弘益,其义无取。

地理书者,若朱赣所采,浃于九州。

阚骃所书,殚于四国。

斯则言皆雅正,事无偏党者矣。

其有异于此者,则人自以为乐土,家自以为名都,竞美所居,谈过其实。

又城池旧迹,山水得名,皆传诸委巷,用为故实,鄙哉!

都邑簿者,如宫阙、陵庙、街廛、郭邑,辨其规模,明其制度,斯则可矣。

及愚者为之,则烦而且滥,博而无限,论榱楝则尺寸皆书,记草木则根株必数,务求详审,持此为能。

遂使学者观之,瞀乱而难纪也。

于是考兹十品,征彼百家,则史之杂名,其流尽于此矣。

至于其间得失纷糅,善恶相兼,既难为覼缕,故粗陈梗概。

且同自郐,无足讥焉。

又案子之将史,本为二说。

然如《吕氏》、《淮南》、《玄晏》、《抱朴》,凡此诸子,多以叙事为宗,举而论之,抑亦史之杂也,但以名目有异,不复编于此科。

盖语曰:“众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

”历观自古,作者著述多矣。

虽复门千户万,波委云集。

而言皆琐碎,事必丛残。

固难以接光尘于《五传》,并辉烈于《三史》。

古人以比玉屑满箧,良有旨哉!

然则刍荛之言,明王必择。

葑菲之体,诗人不弃。

故学者有博闻旧事,多识其物,若不窥别录,不讨异书,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固之纪传,亦何能自致于此乎?

且夫子有云:“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知之次也。

”苟如是,则书有非圣,言多不经,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在古代有三坟五典,春秋梼杌等古书,即是上代帝王的书籍,中古时期诸侯的记载。历代都以这些书作为格言。其他的外传记载,就有神农尝药,撰写了《本草》;夏禹敷土,写了《山经》;《世本》辨别各姓;《家语》记载了孔氏的言行。可见,偏记小说形成了自己的一家之言。 而能与正史并行的,也源于这些书籍。 及至近古,这种说法渐渐淡出。史氏流派分道扬镳。总结起来,可以分为十种流派:偏纪、小录、逸事、琐言、郡书、家史、别传、杂记、地理书和都邑簿。因为皇王承载着命令的起头和结尾,作者的著述细节和概括很难平衡。 有权威的书记下了历史,但不能维持一代。比如陆贾的《楚汉春秋》,乐资的《山阳载记》,王韶的《晋安陆纪》,姚最的《梁后略》等,被称为偏纪。天下是广阔的,人物众多,求其行事细节,很少有人能全部了解,所以就有了专门记录部分事迹,编写短篇小说的需求,如戴逵的《竹林名士》,王粲的《汉末英雄》,萧世诚的《怀旧志》,卢子行的《知己传》,称为小录。国家史书的内容,记得有所遗漏,于是好奇的人们通过补充遗漏的部分,如和峤的《汲冢纪年》,葛洪的《西京杂纪》,顾协的《琐语》,谢绰的《拾遗》等,被称为逸事。街头巷尾的谈论,时常有值得关注的事情,言行记录下来,就比原来的内容更为优秀。所以好事的人们不愿放弃,如刘义庆的《世说》,裴荣期的《语林》,孔思尚的《语录》,阳玠松的《谈薮》,称为琐言。而如汝、颍的士人,江、汉的英灵,他们的出生地,被载入了各级政府的文件中。所以故乡的学者就记录下来,如圈称的《陈留耆旧》,周斐的《汝南先贤》,陈寿的《益部耆旧》,虞预的《会稽典录》,被称为郡书。高门胄子富有才华,传承着先人的德行,他们纪念自己的先辈,并传给子孙后代,如扬雄的《家谍》,殷敬的《世传》,《孙氏谱记》,《陆宗系历》,被称为家史。贤士和贞女,聚集在一起,尽管百行殊途,但最终都追求善良。他们中有些人的事迹被记录下来,如刘向的《列女》,梁鸿的《逸民》,赵采的《忠臣》,徐广的《孝子》,被称为别传。阴阳之道,造化之工,包含了众多的奇异事物的传说,如祖台的《志怪》,干宝的《搜神》,刘义庆的《幽明》,刘敬叔的《异苑》,被称为杂记。九州土地,万国山川,物产和风俗各异,各国志中就可以明白每个地区的特点,如盛弘的《荆州记》,常璩的《华阳国志》,辛氏的《三秦》,罗含的《湘中》,被称为地理书。帝王的故土,众圣的足迹,他们的治理方法并不相同。如果能记录下来,就可以预测未来。如潘岳的《关中》,陆机的《洛阳》,《三辅黄图》,《建康宫殿》,被称为都邑簿。 总的来说,偏纪、小录等书籍,都是记录当时事实的,求证国史实录。但是内容多繁琐,事情不全面,最终无法成为不可刊印的作品,只是给后



史通·内篇·杂述第三十四

〔刘知几〕 〔唐〕

在昔三坟、五典、春秋、梼杌,即上代帝王之书,中古诸侯之记。

行诸历代,以为格言。

其余外传,则神农尝药,厥有《本草》。

夏禹敷土,实著《山经》。

《世本》辨姓,著自周室。

《家语》载言,传诸孔氏。

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

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

爰及近古,斯道渐烦。

史氏流别,殊途并鹜。

榷而为论,其流有十焉:一曰偏纪,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

夫皇王受命,有始有卒,作者著述,详略难均。

有权记当时,不终一代,若陆贾《楚汉春秋》、乐资《山阳载记》、王韶《晋安陆纪》、姚最《梁后略》,此之谓偏纪者也。

普天率土,人物弘多,求其行事,罕能周悉,则有独举所知,编为短部,若戴逵《竹林名士》、王粲《汉末英雄》、萧世诚《怀旧志》、卢子行《知己传》。

此之谓小录者也。

国史之任,记事记言,视听不该,必有遗逸。

于是好奇之士,补其所亡,若和峤《汲冢纪年》、葛洪《西京杂纪》、顾协《琐语》、谢绰《拾遗》。

此之谓逸事者也。

街谈巷议,时有可观,小说卮言,犹贤于已。

故好事君子,无所弃诸,若刘义庆《世说》、裴荣期《语林》、孔思尚《语录》、阳玠松《谈薮》。

此之谓琐言者也。

汝、颍奇士,江、汉英灵,人物所生,载光郡国。

故乡人学者,编而记之,若圈称《陈留耆旧》、周斐《汝南先贤》、陈寿《益部耆旧》、虞预《会稽典录》。

此之谓郡书者也。

高门华胄,奕世载德,才子承家,思显父母。

由是纪其先烈,贻厥后来,若扬雄《家谍》、殷敬《世传》、《孙氏谱记》、《陆宗系历》。

此之谓家史者也。

贤士贞女,类聚区分,虽百行殊途,而同归于善。

则有取其所好,各为之录,若刘向《列女》、梁鸿《逸民》、赵采《忠臣》、徐广《孝子》。

此之谓别传者也。

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流形赋象,于何不育。

求其怪物,有广异闻,若祖台《志怪》、干宝《搜神》、刘义庆《幽明》、刘敬叔《异苑》。

此之谓杂记者也。

九州土宇,万国山川,物产殊宜,风化异俗,如各志其本国,足以明此一方,若盛弘之《荆州记》、常璩《华阳国志》、辛氏《三秦》、罗含《湘中》。

此之谓地理书者也。

帝王桑梓,列圣遗尘,经始之制,不恒厥所。

苟能书其轨则,可以龟镜将来,若潘岳《关中》、陆机《洛阳》、《三辅黄图》、《建康宫殿》。

此之谓都邑簿者也。

大抵偏纪、小录之书,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

然皆言多鄙朴,事罕圆备,终不能成其不刊,永播来叶,徒为后生作者削稿之资焉。

逸事者,皆前史所遗,后人所记,求诸异说,为益实多。

即妄者为之,则苟载传闻,而无铨择。

由是真伪不别,是非相乱。

如郭子横之《洞冥》,王子年之《拾遗》,全构虚辞,用惊愚俗。

此其为弊之甚者也。

琐言者,多载当时辨对,流俗嘲谑,俾夫枢机者藉为舌端,谈话者将为口实。

及蔽者为之,则有诋讦相戏,施诸祖宗,亵狎鄙言,出自床第,莫不升之纪录,用为雅言,固以无益风规,有伤名教者矣。

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施于本国,颇得流行,置于他方,罕闻爱异。

其有如常璩之详审,刘昺之该博,而能传诸不朽,见美来裔者,盖无几焉。

家史者,事惟三族,言止一门,正可行于室家,难以播于邦国。

且箕裘不堕,则其录犹存。

苟薪构已亡,则斯文亦丧者矣。

别传者,不出胸臆,非由机杼,徒以博采前史,聚而成书。

其有足以新言,加之别说者,盖不过十一而已。

如寡闻末学之流,则深所嘉尚。

至于探幽索隐之士,则无所取材。

杂记者,若论神仙之道,则服食炼气,可以益寿延年。

语魑魅之途,则福善祸淫,可以惩恶劝善,斯则可矣。

及谬者为之,则苟谈怪异,务述妖邪,求诸弘益,其义无取。

地理书者,若朱赣所采,浃于九州。

阚骃所书,殚于四国。

斯则言皆雅正,事无偏党者矣。

其有异于此者,则人自以为乐土,家自以为名都,竞美所居,谈过其实。

又城池旧迹,山水得名,皆传诸委巷,用为故实,鄙哉!

都邑簿者,如宫阙、陵庙、街廛、郭邑,辨其规模,明其制度,斯则可矣。

及愚者为之,则烦而且滥,博而无限,论榱楝则尺寸皆书,记草木则根株必数,务求详审,持此为能。

遂使学者观之,瞀乱而难纪也。

于是考兹十品,征彼百家,则史之杂名,其流尽于此矣。

至于其间得失纷糅,善恶相兼,既难为覼缕,故粗陈梗概。

且同自郐,无足讥焉。

又案子之将史,本为二说。

然如《吕氏》、《淮南》、《玄晏》、《抱朴》,凡此诸子,多以叙事为宗,举而论之,抑亦史之杂也,但以名目有异,不复编于此科。

盖语曰:“众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

”历观自古,作者著述多矣。

虽复门千户万,波委云集。

而言皆琐碎,事必丛残。

固难以接光尘于《五传》,并辉烈于《三史》。

古人以比玉屑满箧,良有旨哉!

然则刍荛之言,明王必择。

葑菲之体,诗人不弃。

故学者有博闻旧事,多识其物,若不窥别录,不讨异书,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固之纪传,亦何能自致于此乎?

且夫子有云:“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知之次也。

”苟如是,则书有非圣,言多不经,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

史通·内篇·杂述第三十四

〔刘知几〕 〔唐〕

在昔三坟、五典、春秋、梼杌,即上代帝王之书,中古诸侯之记。

行诸历代,以为格言。

其余外传,则神农尝药,厥有《本草》。

夏禹敷土,实著《山经》。

《世本》辨姓,著自周室。

《家语》载言,传诸孔氏。

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

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

爰及近古,斯道渐烦。

史氏流别,殊途并鹜。

榷而为论,其流有十焉:一曰偏纪,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

夫皇王受命,有始有卒,作者著述,详略难均。

有权记当时,不终一代,若陆贾《楚汉春秋》、乐资《山阳载记》、王韶《晋安陆纪》、姚最《梁后略》,此之谓偏纪者也。

普天率土,人物弘多,求其行事,罕能周悉,则有独举所知,编为短部,若戴逵《竹林名士》、王粲《汉末英雄》、萧世诚《怀旧志》、卢子行《知己传》。

此之谓小录者也。

国史之任,记事记言,视听不该,必有遗逸。

于是好奇之士,补其所亡,若和峤《汲冢纪年》、葛洪《西京杂纪》、顾协《琐语》、谢绰《拾遗》。

此之谓逸事者也。

街谈巷议,时有可观,小说卮言,犹贤于已。

故好事君子,无所弃诸,若刘义庆《世说》、裴荣期《语林》、孔思尚《语录》、阳玠松《谈薮》。

此之谓琐言者也。

汝、颍奇士,江、汉英灵,人物所生,载光郡国。

故乡人学者,编而记之,若圈称《陈留耆旧》、周斐《汝南先贤》、陈寿《益部耆旧》、虞预《会稽典录》。

此之谓郡书者也。

高门华胄,奕世载德,才子承家,思显父母。

由是纪其先烈,贻厥后来,若扬雄《家谍》、殷敬《世传》、《孙氏谱记》、《陆宗系历》。

此之谓家史者也。

贤士贞女,类聚区分,虽百行殊途,而同归于善。

则有取其所好,各为之录,若刘向《列女》、梁鸿《逸民》、赵采《忠臣》、徐广《孝子》。

此之谓别传者也。

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流形赋象,于何不育。

求其怪物,有广异闻,若祖台《志怪》、干宝《搜神》、刘义庆《幽明》、刘敬叔《异苑》。

此之谓杂记者也。

九州土宇,万国山川,物产殊宜,风化异俗,如各志其本国,足以明此一方,若盛弘之《荆州记》、常璩《华阳国志》、辛氏《三秦》、罗含《湘中》。

此之谓地理书者也。

帝王桑梓,列圣遗尘,经始之制,不恒厥所。

苟能书其轨则,可以龟镜将来,若潘岳《关中》、陆机《洛阳》、《三辅黄图》、《建康宫殿》。

此之谓都邑簿者也。

大抵偏纪、小录之书,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

然皆言多鄙朴,事罕圆备,终不能成其不刊,永播来叶,徒为后生作者削稿之资焉。

逸事者,皆前史所遗,后人所记,求诸异说,为益实多。

即妄者为之,则苟载传闻,而无铨择。

由是真伪不别,是非相乱。

如郭子横之《洞冥》,王子年之《拾遗》,全构虚辞,用惊愚俗。

此其为弊之甚者也。

琐言者,多载当时辨对,流俗嘲谑,俾夫枢机者藉为舌端,谈话者将为口实。

及蔽者为之,则有诋讦相戏,施诸祖宗,亵狎鄙言,出自床第,莫不升之纪录,用为雅言,固以无益风规,有伤名教者矣。

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施于本国,颇得流行,置于他方,罕闻爱异。

其有如常璩之详审,刘昺之该博,而能传诸不朽,见美来裔者,盖无几焉。

家史者,事惟三族,言止一门,正可行于室家,难以播于邦国。

且箕裘不堕,则其录犹存。

苟薪构已亡,则斯文亦丧者矣。

别传者,不出胸臆,非由机杼,徒以博采前史,聚而成书。

其有足以新言,加之别说者,盖不过十一而已。

如寡闻末学之流,则深所嘉尚。

至于探幽索隐之士,则无所取材。

杂记者,若论神仙之道,则服食炼气,可以益寿延年。

语魑魅之途,则福善祸淫,可以惩恶劝善,斯则可矣。

及谬者为之,则苟谈怪异,务述妖邪,求诸弘益,其义无取。

地理书者,若朱赣所采,浃于九州。

阚骃所书,殚于四国。

斯则言皆雅正,事无偏党者矣。

其有异于此者,则人自以为乐土,家自以为名都,竞美所居,谈过其实。

又城池旧迹,山水得名,皆传诸委巷,用为故实,鄙哉!

都邑簿者,如宫阙、陵庙、街廛、郭邑,辨其规模,明其制度,斯则可矣。

及愚者为之,则烦而且滥,博而无限,论榱楝则尺寸皆书,记草木则根株必数,务求详审,持此为能。

遂使学者观之,瞀乱而难纪也。

于是考兹十品,征彼百家,则史之杂名,其流尽于此矣。

至于其间得失纷糅,善恶相兼,既难为覼缕,故粗陈梗概。

且同自郐,无足讥焉。

又案子之将史,本为二说。

然如《吕氏》、《淮南》、《玄晏》、《抱朴》,凡此诸子,多以叙事为宗,举而论之,抑亦史之杂也,但以名目有异,不复编于此科。

盖语曰:“众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

”历观自古,作者著述多矣。

虽复门千户万,波委云集。

而言皆琐碎,事必丛残。

固难以接光尘于《五传》,并辉烈于《三史》。

古人以比玉屑满箧,良有旨哉!

然则刍荛之言,明王必择。

葑菲之体,诗人不弃。

故学者有博闻旧事,多识其物,若不窥别录,不讨异书,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固之纪传,亦何能自致于此乎?

且夫子有云:“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知之次也。

”苟如是,则书有非圣,言多不经,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

史通·内篇·辨职第三十五

〔刘知几〕 〔唐〕

夫设官分职,儜绩课能,欲使上无虚授,下无虚受,其难矣哉!

昔汉文帝幸诸将营,而目周亚夫为真将军。

嗟乎!

必于史职求真,斯乃特为难遇者矣。

史之为务,厥途有三焉。

何则?

彰善贬恶,不避强御,若晋之董狐,齐之南史,此其上也。

编次勒成,郁为不朽,若鲁之丘明,汉之子长,此其次也。

高才博学,名重一时,若周之史佚,楚之倚相,此其下也。

苟三者并阙,复何为者哉?

昔鲁叟之修《春秋》也,不藉三桓之势。

汉臣之著《史记》也,无假七贵之权。

而近古每有撰述,必以大臣居首。

案《晋起居注》载康帝诏,盛称著述任重,理藉亲贤,遂以武陵王领秘书监。

寻武陵才非河献,识异淮南,而辄以彼藩翰,董斯邦籍,求诸称职,无闻焉尔。

既而齐撰礼书,和士开总知。

唐修《本草》,徐世勣监统。

夫使辟阳、长信指挥马、郑之前,周勃、张飞弹压桐、雷之右,斯亦怪矣。

大抵监史为难,斯乃尤之尤者。

若使直若南史,才若马迁,精勤不懈若扬子云,谙识故事若应仲远,兼斯具美,督彼群才,使夫载言记事,藉为模楷,搦管操觚,归其仪的,斯则可矣。

但今之从政则不然,凡居斯职者,必恩幸贵臣,凡庸贱品,饱食安步,坐啸画诺,若斯而已矣。

夫人既不知善之为善,则亦不知恶之为恶。

故凡所引进,皆非其才,或以势利见升,或以干祈取擢。

遂使当官效用,江左以不落为谣,拜职辨名,洛中以职闲为说。

言之可为大噱,可为长叹也。

曾试论之,世之从仕者,若使之为将也,而才无韬略。

使之为吏也,而术靡循良。

使之属文也,而匪闲于辞赋。

使之讲学也,而不习于经典。

斯则负乘致寇,悔吝旋及。

虽五尺儿童,犹知调笑者矣。

唯夫修史者则不然。

或当官卒岁,竟无刊述,而人莫之省也。

或辄不自揆,轻弄笔端,而人莫之见也。

由斯而言,彼史曹者,崇扃峻宇,深附九重,虽地处禁中,而人同方外。

可以养拙,可以藏愚,绣衣直指所不能绳,强项申威所不能及。

斯固素餐之窟宅,尸禄之渊薮也。

凡有国有家者,何事于斯职哉!

昔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又语云:“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

”观历代之置史臣,有同嬉戏,而竟不废其职者,盖存夫爱礼,吝彼典刑者乎!

昔丘明之修《传》也,以避时难。

子长之立《记》也,藏于名山。

班固之成《书》也,出自家庭。

陈寿之草《志》也,创于私室。

然则古来贤俊,立言垂后,何必身居廨宇,迹参僚属,而后成其事乎?

是以深识之士,知其若斯,退居清静,杜门不出,成其一家,独断而已。

岂与夫冠猴献状,评议其得失者哉!

史通·内篇·自叙第三十六

〔刘知几〕 〔唐〕

予幼奉庭训,早游文学。

年在纨绮,便受《古文尚书》。

每苦其辞艰琐,难为讽读。

虽屡逢捶挞,而其业不成。

尝闻家君为诸兄讲《春秋左氏传》,每废书而听。

逮讲毕,即为诸兄说之。

因窃叹曰:“若使书皆如此,吾不复怠矣。

”先君奇其意,于是始授以《左氏》,期年而讲诵都毕。

于时年甫十有二矣。

所讲虽未能深解,而大义略举。

父兄欲令博观义疏,精此一经。

辞以获麟已后,未见其事,乞且观余部,以广异闻。

次又读《史》、《汉》、《三国志》。

既欲知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

自汉中兴已降,迄乎皇家实录,年十有七,而窥览略周。

其所读书,多因假赁,虽部帙残缺,篇第有遗,至于叙事之纪纲,立言之梗概,亦粗知之矣。

但于时将求仕进,兼习揣摩,至于专心诸史,我则未暇。

洎年登弱冠,射策登朝,于是思有余闲,获遂本愿。

旅游京洛,颇积岁年,公私借书,恣情披阅。

至如一代之史,分为数家,其间杂记小书,又竞为异说,莫不钻研穿凿,尽其利害。

加以自小观书,喜谈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习。

故始在总角,读班、谢两《汉》,便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

当时闻者,共责以为童子何知,而敢轻议前哲。

于是郝然自失,无辞以对。

其后见《张衡》、《范晔集》,果以二史为非。

其有暗合于古人者,盖不可胜纪。

始知流俗之士,难与之言。

凡有异同,蓄诸方寸。

及年以过立,言悟日多,常恨时无同好,可与言者。

维东海徐坚,晚与之遇,相得甚欢,虽古者伯牙之识锺期,管仲之知鲍叔,不是过也。

复有永城朱敬则、沛国刘允济、义兴薛谦光、河南元行冲、陈留吴兢、寿春裴怀古,亦以言议见许,道术相知。

所有扬榷,得尽怀抱。

每云:“德不孤,必有邻,四海之内,知我者不过数子而已矣。

” 昔仲尼以睿圣明哲,天纵多能,睹史籍之繁文,惧览之者之不一,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以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入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迄于周。

其文不刊,为后王法。

自兹厥后,史籍逾多,苟非命世大才,孰能刊正其失?

嗟予小子,敢当此任!

其于史传也,尝欲自班、马已降,讫于姚、李、令狐、颜、孔诸书,莫不因其旧义,普加厘革。

但以无夫子之名,而辄行夫子之事,将恐致惊末俗,取咎时人,徒有其劳,而莫之见赏。

所以每握管叹息,迟回者久之。

非欲之而不能,实能之而不敢也。

既朝廷有知意者,遂以载笔见推。

由是三为史臣,再入东观。

每惟皇家受命,多历年所,史官所编,粗惟纪录。

至于纪传及志,则皆未有其书。

长安中,会奉诏预修《唐史》。

及今上即位,又敕撰《则天大圣皇后实录》。

凡所著述,尝欲行其旧议。

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

故其所载削,皆与俗浮沉。

虽自谓依违苟从,然犹大为史官所嫉。

嗟乎!

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

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

郁怏孤愤,无以寄怀。

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

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

昔汉世刘安著书,号曰《淮南子》。

其书牢笼天地,博极古今,上自太公,下至商鞅。

其错综经纬,自谓兼于数家,无遗力矣。

然自《淮南》已后,作者无绝。

必商榷而言,则其流又众。

盖仲尼既殁,微言不行。

史公著书,是非多谬。

由是百家诸子,诡说异辞,务为小辨,破彼大道,故扬雄《法言》生焉。

儒者之书,博而寡要,得其糟粕,失其菁华。

而流俗鄙夫,贵远贱近,传兹牴牾,自相欺惑,故王充《论衡》生焉。

民者,冥也,冥然罔知,率彼愚蒙,墙面而视。

或讹音鄙句,莫究本源,或守株胶柱,动多拘忌,故应劭《风俗通》生焉。

五常异,百行殊执,能有兼偏,知有长短。

苟随才而任使,则片善不遗,必求备而后用,则举世莫可,故刘劭《人物志》生焉。

夫开国承家,立身立事,一文一武,或出或处,虽贤愚壤隔,善恶区分,苟时无品藻,则理难铨综,故陆景《典语》生焉。

词人属文,其体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异彩,后来祖述,识昧圆通,家有诋诃,人相掎摭,故刘勰《文心》生焉。

若《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

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

夫其书虽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千有。

自《法言》已降,迄于《文心》而往,固以纳诸胸中,曾懘不芥者矣。

夫其为义也,有与夺焉,有褒贬焉,有鉴诫焉,有讽刺焉。

其为贯穿者深矣,其为网罗者密矣,其所商略者远矣,其所发明者多矣。

盖谈经者恶闻服、杜之嗤,论史者憎言班、马之失。

而此书多讥往哲,喜述前非。

获罪于时,固其宜矣。

犹冀知音君子,时有观焉。

尼父有云:“罪我者《春秋》,知我者《春秋》。

”抑斯之谓也。

昔梁征士刘孝标作《叙传》,其自比于冯敬通者有三。

而予辄不自揆,亦窃比于扬子云者有四焉。

何者?

扬雄尝好雕虫小技,老而悔其少作。

余幼喜诗赋,而壮都不为,耻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

其似一也。

扬雄草《玄》,累年不就,当时闻者,莫不哂其徒劳。

余撰《史通》,亦屡移寒暑。

悠悠尘俗,共以为愚。

其似二也。

扬雄撰《法言》,时人竞尤其妄,故作《解嘲》以训之。

余著《史通》,见者亦互言其短,故作《释蒙》以拒之。

其似三也。

扬雄少为范踆、刘歆所重,及闻其撰《太玄经》,则嘲以恐盖酱瓿。

然刘、范之重雄者,盖贵其文彩若《长扬》、《羽猎》之流耳。

如《太玄》深奥,理难探赜。

既绝窥逾,故加讥诮。

余初好文笔,颇获誉于当时。

晚谈史传,遂减价于知己。

其似四也。

夫才唯下劣,而迹类先贤。

是用铭之于心,持以自慰。

抑犹有遗恨,惧不似扬雄者有一焉。

何者?

雄之《玄经》始成,虽为当时所贱,而桓谭以为数百年外,其书必传。

其后张衡、陆绩果以为绝伦参圣。

夫以《史通》方诸《太玄》,今之君山,即徐、朱等数君是也。

后来张、陆,则未之知耳。

嗟乎!

傥使平子不出,公纪不生,将恐此书与粪土同捐,烟烬俱灭。

后之识者,无得而观。

此予所以抚卷涟洏,泪尽而继之以血也。

史通·外篇·史官建置第一

〔刘知几〕 〔唐〕

夫人寓形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驹之过隙,犹且耻当年而功不立,疾没世而名不闻。

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廷之士,远则山林之客,谅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

夫如是者何哉?

皆以图不朽之事也。

何者而称不朽乎?

盖书名竹帛而已。

向使世无竹帛,时缺史官,虽尧、舜之与桀、纣,伊、周之与莽、卓,夷、惠之与跖,蹻,商、冒之与曾、闵,俣一从物化。

坟土未干,则善恶不分,妍媸永灭者矣。

苟史官不绝,竹帛长存,则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汉。

用使后之学者,坐披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庭,而穷览干载,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

若乃《春秋》成而逆子惧,南史至而贼臣书,其记事载言也则如彼,其劝善惩恶也又如此。

由斯而言,则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

有国有家者,其可缺之哉!

故备陈其事,编之于后。

盖史之建官,其来尚矣。

昔轩辕氏受命,仓颉、沮诵实居其职。

至于三代,其数渐繁。

案《周官》、《礼记》,有太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史、右史之名。

太史掌国之六典,小史掌邦国之志,内史掌书王命,外史掌书使乎四方,左史记言,右史记事。

《曲礼》曰:“史载笔,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

” 《大戴礼》曰:“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则有司过之史。

”《韩诗外传》云:“据法守职而不敢为非者,太史令也。

”斯则史官之作,肇自黄帝,备于周室,名目既多,职务咸异。

至于诸侯列国亦各有史官,求其位号,一同王者。

至于孔甲、尹逸,名重夏、殷,史佚、倚相,誉高周、楚,晋则伯黡司籍,鲁则丘明受经,此并历代史臣之可得言者。

降及战国,史氏无废。

盖赵鞅,晋之一大夫尔,有直臣书过,操简笔于门下。

田文,齐之一公子尔,每坐对宾客,侍史记于屏风。

至若秦、赵二主渑池交会,各命其御史书某年某月鼓瑟、鼓缶。

此则《春秋》“君举必书”之义也。

然则官虽无缺,而书尚有遗,故史臣等差,莫辨其序。

案《吕氏春秋》曰:“夏太史终古见桀惑乱,载其图法出奔商。

商太史向挚见纣迷乱,载其图法出奔周。

晋太史屠黍见晋之乱,亦以其法归周。

”又《春秋》晋、齐太史书赵、崔之弑。

郑公孙黑强与于盟,使太史书其名,且曰七子。

昭二年,晋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

”然则诸史之任,太史其最优乎?

至秦有天下,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章》。

此则自夏迄秦,斯职无改者矣。

汉兴之世,武帝又置太史公位在丞相上,以司马谈为之。

汉法,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副上丞相。

叙事如《春秋》。

及谈卒,子迁嗣。

迁卒,宣帝以其官为令,行太史公文书而已。

寻自古太史之职,虽以著述为宗,而兼掌历象、日月、阴阳、管数。

司马迁既殁,后之续《史记》者,若褚先生、刘向、冯商、扬雄之徒,并以别职来知史务。

于是太史之署,非复记言之司。

故张衡、单扬、王立、高堂隆等,其当官见称,唯知占侯而已。

当王莽代汉,改置柱下五史,秩如御史。

听事,侍傍记迹言行,盖效古者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此其义也。

汉氏中兴,明帝以班固为兰台令史,诏撰《光武本纪》及诸列传、《载记》。

又杨子山为郡上计吏,献所作《哀牢传》,为帝所异,征诣兰台。

斯则兰台之职,盖当时著述之所也。

自章、和已后,图籍盛于东观。

凡撰汉记,相继在乎其中,而都谓著作,竟无他称。

当魏太和中,始置著作郎,职隶中书,其官即周之左史也。

晋元康初,又职隶秘书,著作郎一人,谓之大著作,专掌史任,又置佐著作郎八人,宋、齐已来,以“佐”名施于“作”下。

旧事,佐郎职知博采,正郎资以草传,如正、佐有失,则秘监职思其忧。

其有才堪撰述,学综文史,虽居他官,或兼领著作。

亦有虽为秘书监,而仍领著作郎者。

若中朝之华峤、陈寿、陆机、束晳,江左之王隐、虞预、干宝、孙盛,宋之徐爰、苏宝生,梁之沈约、裴子野,斯并史官之尤美,著作之妙选也。

而齐、梁二代又置修史学士,陈氏因循,无所变革,若刘陟、谢昊、顾野王、许善心之类是也。

至若偏隅僣国,夷狄伪朝,求其史官,亦有可言者。

案《蜀志》称王崇补东观,许盖掌礼仪,又郤正为秘书郎,广求益部书籍。

斯则典校无缺,属辞有所矣。

而陈寿评云“蜀不置史官”者,得非厚诬诸葛乎?

别有《曲笔》篇,言之详矣吴归命侯时,有左右二国史之职,薛莹为其左,华覈为其右。

又周处自左国史迁东观令。

以斯考察,则其班秩可知。

伪汉嘉平初,公师彧以太中大夫领左国史,撰其国君臣纪传。

前凉张骏时,刘庆迁儒林郎、中常侍,在东苑撰其国书。

蜀李与西凉朝记事,委之门下。

南凉主乌孤初定霸基,欲造国纪,以其参军郭韶为国纪祭酒,使撰录时事。

自馀伪主,多置著作宫,若前赵之和苞,后燕之董统是也。

元魏初称制,即有史臣,杂取他官,不恒厥职。

故如崔浩、高闾之徒,唯知著述,而未列名号。

其后始于秘书置著作局,正郎二人,佐郎四人。

其佐三史者,不过一二而已。

普泰以来,三史稍替,别置修史局,其职有六人。

当代都之时,史臣每上奉王言,下询国俗,兼取工于翻译者,来直史曹。

及洛京之末,朝议又以为国史当专任代人,不宜归之汉士。

于是以谷纂、山伟更主文籍。

凡经二十余年,其事缺而不载。

斯盖犹秉夷礼,有互乡之风者焉。

高齐及周,迄于隋氏,其史官以大臣统领者,谓之监修。

国史自领,则近循魏代,远效江南,参杂其间,变通而已。

唯周建六官,改著作之正郎为上士,佐郎为下士,名谥虽易,而班秩不殊。

如魏收之擅名河朔,柳虬之独步关右,王劭、魏澹展效于开皇之朝,诸葛颖、刘炫宣功于大业之世,亦各一时也。

暨皇家之建国也,乃别置史馆,通籍禁门。

西京则与鸾渚为邻,东都则与凤池相接。

而馆宇华丽,酒馔丰厚,得厕其流者,实一时之美事。

至咸亨年,以职司多滥,高宗喟然而称曰:“朕甚懵焉。

”乃命所司曲加推择,如有居其职而缺其才者,皆不得预于修撰。

由是史臣拜职,多取外司,著作一曹,殆成虚设。

凡有笔削,毕归馀官。

始自武德,迄乎长寿,其间若李仁实以直辞见惮,敬播以叙事推工,许敬宗之矫妄,牛凤及之狂惑,此其善恶尤著者也。

又按《晋令》,著作郎掌起居注,撰录诸言行勋伐旧载史籍者。

元魏置起居令史,每行幸宴会,则在御左右,记录帝言及宾客酬对。

后别置修起居注二人,多以馀宫兼掌。

至隋,以吏部散官及校书、正字闲于述注者修之,纳言兼领其事。

炀帝以为古有内史、外史,今既有著作,宜立起居。

遂置起居舍人二员,职隶中书省,如庾自直、崔祖浚、虞世南、蔡允恭等咸居其职,时谓得人。

皇家因之,又加置起居郎二人,职与舍人同。

每天子临轩,侍立于玉阶之下,郎居其左,舍人居其右。

人主有命,则逼阶延首而听之,退而编录,以为起居注。

龙朔中,改名左史、右史。

今上即位,仍从国初之号焉。

高祖、太宗时,有令狐德棻、吕才、萧钧、褚遂良、上官仪。

高宗、则天时,有李安期、顾胤、高智周、张太素、凌季友。

斯并当时得名,朝廷所属者也。

夫起居注者,编次甲子之书,至于策命、章奏、封拜、薨免,莫不随事记录,言惟详审,凡欲撰帝纪者,皆称之以成功。

今为载笑之别曹,立言贰职。

故略述其事,附于斯篇。

又按《诗·邶风·静女》之三章,君子取其彤管。

夫彤管者,女史记事规诲之所执也。

古者人君,外朝则有国史,内朝则有女史,内之与外,其任皆同。

故晋献惑乱,骊姬夜泣,床笫之私,房中之事,不得掩焉。

楚昭王宴游,蔡姬对以其愿,王顾谓史:“书之,蔡姬许从孤死矣。

”夫宴私而有书事之册,盖受命者即女史之流乎?

至汉武帝时,有《禁中起居注》。

明德马皇后撰《明帝起居注》。

凡斯著述,似出宫中,求其职司,未闻位号。

隋世王劭上疏,请依古法,复置女史之班,具录内仪,付于外省。

文帝不许,遂不施行。

大抵自古史官,其沿革废置如此。

夫仲尼修《春秋》,公羊高作《传》。

汉、魏之陆贾、鱼豢,晋、宋之张璠、范晔,虽身非史职,而私撰国书。

若斯人者,有异于是,故不复详而录之。

夫为史之道,其流有二。

何者?

书事记言,出自当时之简。

勒成删定,归于后来之笔。

然则当时草创者,资乎博闻实录,若董狐、南史是也。

后来经始者,贵乎俊识通才,若班固、陈寿是也。

必论其事业,前后不同。

然相须而成,其归一揆。

观夫周、秦已往,史官之取人,其详不可得而闻也。

至于汉、魏已降,则可得而言。

然多窃虚号,有声无实。

按刘、曹二史,皆当代所撰,能成其事者,盖唯刘珍、蔡邕、王沈、鱼豢之徒耳。

而旧史载其同作,非止一家,如王逸、阮籍亦预其列。

且叔师研寻章句,儒生之腐者也。

嗣宗沈湎曲蘖,酒徒之狂者也。

斯岂能错综时事,裁成国典乎?

而近代趋竞之士,尤喜居于史职,至于措辞下笔者,十无一二焉,既而书成缮写,则署名同献。

爵赏既行,则攘袂争受。

遂使是非无准,真伪相杂,生则厚诬当时,死则致惑来代。

而书之谱传,借为美谈。

载之碑碣,增其壮观。

昔魏帝有言:“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此其效欤。

史通·内篇·烦省第三十三

〔刘知几〕 〔唐〕

昔荀卿有云:远略近详。

则知史之详略不均,其为患者久矣。

及干令升《史议》,历诋诸家,而独归美《左传》,云:“丘明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孑遗。

斯盖立言之高标,著作之良模也。

”又张世伟著《班马优劣论》,云:“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四十年事,八十万言。

是班不如马也。

”然则自古论史之烦省者,咸以左氏为得,史公为次,孟坚为甚。

自魏、晋已还,年祚转促,而为其国史,亦不减班《书》。

此则后来逾烦,其失弥甚者矣。

余以为近史芜累,诚则有诸,亦犹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

辄求其本意,略而论之。

何者?

当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各闭境相拒,关梁不通。

其有吉凶大事,见知于他国者,或因假道而方闻,或以通盟而始赴。

苟异于是,则无得而称。

鲁史所书,实用此道。

至如秦、燕之据有西北,楚、越之大启东南,地僻界于诸戎,人罕通于上国。

故载其行事,多有阙如。

且其书自宣、成以前,三纪而成一卷,至昭、襄已下,数年而占一篇。

是知国阻隔者,记载不详,年浅近者,撰录多备。

此丘明随闻见而成传,何有故为简约者哉!

及汉氏之有天下也,普天率土,无思不服。

会计之吏,岁奏于阙廷。

輶轩之使,月驰于郡国。

作者居府于京兆,征事于四方,用使夷夏必闻,远近无隔。

故汉氏之史,所以倍增于《春秋》也。

降及东京,作者弥众。

至如名邦大都,地富才良,高门甲族,代多髦俊。

邑老乡贤,竞为别录。

家牒宗谱,各成私传。

于是笔削所采,闻见益多。

此中兴之史,所以又广于《前汉》也。

夫英贤所出,何国而无?

书之则与日月长悬,不书则与烟尘永灭。

是以谢承尤悉江左,京洛事缺于三吴。

陈寿偏委蜀中,巴、梁语详于二国。

如宋、齐受命,梁、陈握纪,或地比《禹贡》一州,或年方秦氏二世。

夫地之偏小,年之窘迫,适使作者采访易洽,巨细无遗,耆旧可询,隐讳咸露。

此小国之史,所以不减于大邦也。

夫论史之烦省者,但当要其事有妄载,苦于榛芜,言有阙书,伤于简略,斯则可矣。

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

且必谓丘明为省也,若介葛辨犠于牛鸣,叔孙志梦于天压,楚人教晋以拔旆,城者讴华以弃甲。

此而毕书,岂得谓之省邪?

且必谓《汉书》为烦也,若武帝乞浆于柏父,陈平献计于天山,长沙戏舞以请地,杨仆怙宠而移关。

此而不录,岂得谓之烦邪?

由斯而言,则史之烦省不中,从可知矣。

又古今有殊,浇淳不等。

帝尧则天称大,《书》惟一篇。

周武观兵孟津,言成三誓。

伏犠止画八卦,文王加以《系辞》。

俱为大圣,行事若一,其丰俭不类,悬隔如斯。

必以古方今,持彼喻此,如蚩尤、黄帝交战阪泉,施于春秋,则城濮、鄢陵之事也。

有穷篡夏,少康中兴,施于两汉,则王莽、光武之事也。

夫差既灭,句践霸世,施于东晋,则桓玄、宋祖之事也。

张仪、马错为秦开蜀,施于三国,则邓艾、锺会之事也。

而往之所载,其简如彼。

后之所书,其审如此。

若使同后来于往世,限一概以成书,将恐学者必诟其疏遗,尤其率略者矣。

而议者苟嗤沈、萧之所记,事倍于孙、习。

华、谢之所编,语烦于班、马,不亦谬乎!

故曰:“论史之烦省者,但当求其事有妄载,言有缺书,斯则可矣。

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

”其斯之谓也。

萧驸马宅花烛

〔王昌龄〕 〔唐〕

青鸾飞入合欢宫,紫凤衔花出禁中。

可怜今夜千门里,银汉星回一道通。

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鸬鹚堰

〔王维〕 〔唐〕

乍向红莲没,复出清蒲扬。

独立何褵褷,衔鱼古查上。

真娘墓

〔李绅〕 〔唐〕

一株繁艳春城尽,双树慈门忍草生。

愁态自随风烛灭,爱心难逐雨花轻。

黛消波月空蟾影,歌息梁尘有梵声。

还似钱塘苏小小,只应回首是卿卿。

参军厅新池

〔薛能〕 〔唐〕

帘外无尘胜物外,墙根有竹似山根。

流泉不至客来久,坐见新池落旧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