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二十五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鉣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

”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

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

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

《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

所以说‘有所忿鉣、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功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守衡问:“《大学》的功夫惟有诚意,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功夫,只一个诚意就足够了,可又有正心的功夫,有所忿鉣好乐,心就不能中正,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这就得你思考才能领会了,领会到了也就明白什么是‘未发之中’了。” 守衡再三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为学的功夫有深有浅,在刚开始时如果不能着实用心地去好善憎恶,又怎么能为善除恶呢?这里的着实用心就是诚意。然而不明白心的本体原无一物,刻意去好善恶恶,反倒是多了这分有意为善憎恶的心思,心的本体就不是廓然大公了。《尚书》中所说的‘无有作好作恶’,这才是心的本体。所以才说,‘有所忿鉣好乐,心就不能中正’,正心就是从诚意功夫上体认自己的心体,使它鉴空衡平,这就是‘未发之中’。”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二十六

〔王守仁〕 〔明〕

正之问曰:“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

”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

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

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

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

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

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

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

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

既戒惧即是知。

己若不知,是谁戒惧?

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 曰:“戒惧亦是念。

戒惧之念,无时可息。

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

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二十七

〔王守仁〕 〔明〕

志道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先儒非之,何也?

”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

诚字有以功夫说者。

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

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

《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

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

‘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二十八

〔王守仁〕 〔明〕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

”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

”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

能克己,方能成己。

”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

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

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

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 惠曰:“正是为此。

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

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

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

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

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

须由汝心。

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

汝心之视,发窍于目。

汝心之听,发窍于耳。

汝心之言,发窍于口。

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

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

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

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

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

有这个性,才能生。

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

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

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

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

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

若无真己,便无躯壳。

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

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唯恐亏损了他一些。

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

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

汝今正是认贼做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二十九

〔王守仁〕 〔明〕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

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三十

〔王守仁〕 〔明〕

萧惠好仙、释。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

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

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

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窃腐鼠耳。

” 惠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辨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 惠再三请。

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二十四

〔王守仁〕 〔明〕

惟乾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

” 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

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

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二十三

〔王守仁〕 〔明〕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

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

公且道居敬是如何?

穷理是如何?

”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 曰:“存养个甚?

”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

在自己心上?

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

且道如何是敬?

” 曰:“只是主一。

” “如何是主一?

”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

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

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

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

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

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

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

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

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

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

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

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

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

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

”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

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 日孚悚然有悟。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二十二

〔王守仁〕 〔明〕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

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

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

日不足者,日有余矣。

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二十一

〔王守仁〕 〔明〕

“栽树的人必须培养树根,修德的人必须修养心性。

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

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

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

凡百外好皆然。

” 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

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

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

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

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二十

〔王守仁〕 〔明〕

“颜子不迁怒,不二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