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幽芳亭记

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

女之色盖一国,则曰国色。

兰之香盖一国,则曰国香。

自古人知贵兰,不待楚之逐臣而后贵之也。

兰甚似乎君子,生于深山薄丛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

雪霜凌厉而见杀,来岁不改其性也。

是所谓“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者也。

兰虽含香体洁,平居与萧艾不殊。

清风过之,其香蔼然,在室满室,在堂满堂,所谓含章以时发者也。

然兰蕙之才德不同,世罕能别之。

予放浪江湖之日久,乃尽知其族。

盖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

《离骚》曰:“余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

”是以知不独今,楚人贱蕙而贵兰久矣。

兰蕙丛出,莳以砂石则茂,沃以汤茗则芳,是所同也。

至其发花,一干一花而香有馀者兰,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

蕙虽不若兰,其视椒则远矣,世论以为国香矣。

乃曰“当门不得不锄”,山林之士,所以往而不返者耶!


写花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如果一个士人的才能和品德超过其他的士人,那么就称之为国士;如果一个女子的姿色超过其他的美女,那么就称之为国色;如果兰花的香味胜过其它所有的花那么就称之为国香。自古人们就以兰花为贵,并不是等到屈原赞兰花之后,人们才以它为贵的。兰花和君子很相似:生长在深山和贫瘠的丛林里,不因为没有人知道就不发出香味;在遭受雪霜残酷的摧残后,也不改变自己的本性。这就是所说的避世而内心无忧,不被任用而内心无烦闷。兰花虽然含着香味形状美好,但平时与艾蒿没有什么两样。一阵清风吹来,他的香气芬芳,远近皆知,这就是所说的藏善以待时机施展自己。 然而兰和蕙的才能和品德不相同,世人很少有能分辨出来的。我自己长期在外做官,于是完全知道兰和蕙的区别。大概兰花好似君子,蕙好像士大夫,大概山林中有十棵蕙,才有一棵兰,《离骚》中说:“我已经培植兰花九畹,又种下蕙百亩。”《招魂》说:“爱花的风俗离开蕙,普遍崇尚兰花”因此知道楚人以蕙为贱以兰为贵很久了。兰和蕙到处都能生长,即使栽种在砂石的地方也枝繁叶茂,如果用热茶水浇灌就香气芬芳,这是它们相同的地方,等到它们开花,一枝干上就一朵花而香气扑鼻的是兰花,一枝干上有五七朵花但是香气不足的就是蕙。虽然蕙比不上兰花,但是与椒相比却远在椒之上。兰花被世人认为是国香,当权者却说“芳兰当门,不得不除”,这就是那些品德高尚的隐士纷纷远离当局而不返回的原因吧!


注释

楚之逐臣:指屈原,屈原曾在《离骚》里以兰象征自己美好的品德。 薄丛:贫瘠的丛林。 芳:发出芳香。 不见:不被人知道。 含章以时发者:藏善以待时机施展自己。 贵:以……为贵。 不得不锄:亦作“不得不除”。语出《三国志·蜀志·周群传》:“先主将诛张裕,诸葛亮表请其罪。先主答曰:‘芳兰生门,不得不鉏。’裕遂弃市。”比喻贤能之士生性抗直,时有违迕,为上者将不能容忍,势必去之。


简介

《书幽芳亭记》为黄庭坚所作的一篇堪与《爱莲说》相比肩的精美小品文。但由于前者被选入中学教材,广为人知;而黄庭坚本人以诗名世,他的散文创作被掩盖了。黄庭坚此文建立起兰与君子之间的牢固类比关系。



内翰沈公墓志铭

〔王安石〕 〔宋〕

公姓沈氏,字文通,世为杭州钱塘人。

初以祖荫补郊社斋郎,举进士于廷中为第一,大臣疑已仕者例不得为第一,故以为第二,除大理评事,通判江宁府。

当是时,公年二十,人吏少公,而公所为卓越已足以动人,然世多未知公果可以有为也。

祀明堂恩迁秘书省著作佐郎。

岁满召归,除太常丞、集贤校理。

于是校理八年矣,平居闭门,虽执政,非公事不辄见也,故虽执政初亦莫知其为材。

居久之,乃始以同修起居注,召试知制诰。

及为制诰,遂以文学称天下。

金部君坐免归,求知越州,又移知杭州。

锄治奸蠹,所禁无不改,崇奖贤知,得其欢心,两州人皆画像祠之。

英宗即位,召还,延见劳问甚悉。

居一月,权发遣开封府事。

公初至,开封指以相告曰:“此杭州沈公也。

”及摄事,人吏皆屏息。

既而以知审官院,遂以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

公旦昼视事,日中则廷无留人,出谢诸客,从容笑语。

客皆怪公独有馀日,而畿内翕然称治。

于是名实暴振发,贤临一时,自天子大臣皆论以为国之器,而闾巷之士奔走谈说,欢呼鼓舞,以不及为恐。

会母夫人疾病,请东南一州视疾,英宗曰:“学士岂可以去朝廷也?”公虽去开封,然皆以为朝夕且大用矣,而遭母夫人丧以去。

英宗闻公去,尤悼惜,时遣使者追赐黄金,而以金部君知苏州。

公居丧致哀,寝食如礼,以某年某月得疾杭州之墓次,某日至苏州,而以某日卒,年四十有三。

公平居不常视书,而文辞敏丽可喜,强记精识,长于议论。

世所谓老师宿学无所不读,通于世务者,皆莫能屈也。

于善良贫弱,抚恤之尤至。

在杭州,待使客多所阔略。

而州人之贫无以葬及女子失怙恃而无以嫁者,以公使钱葬嫁之,凡数百人。

于其卒,知与不知,皆为之叹惜。

登西台恸哭记

〔谢翱〕 〔宋〕

始,故人唐宰相鲁公开府南服,余以布衣从戎。

明年,别公漳水湄。

后明年,公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悲歌慷慨,卒不负其言而从之游。

今其诗具在,可考也。

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

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

又后三年,过姑苏。

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

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

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

先是一日,与友人甲、乙若丙约,越宿而集。

午,雨未止,买榜江涘。

登岸,谒子陵祠。

憩祠旁僧舍,毁垣枯甃,如入墟墓。

还,与榜人治祭具。

须臾,雨止,登西台,设主于荒亭隅。

再拜,跪伏,祝毕,号而恸者三,复再拜,起。

又念余弱冠时,往来必谒拜祠下。

其始至也,侍先君焉。

今余且老。

江山人物,睠焉若失。

复东望,泣拜不已。

有云从南来,渰浥浡郁,气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

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极?

莫归来兮关塞黑。

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

”歌阕,竹石俱碎,于是相向感唶。

复登东台,抚苍石,还憩于榜中。

榜人始惊余哭,云:“适有逻舟之过也,盍移诸?

”遂移榜中流,举酒相属,各为诗以寄所思。

薄暮,雪作风凛,不可留,登岸宿乙家。

夜复赋诗怀古。

明日,益风雪,别甲于江,余与丙独归。

行三十里,又越宿乃至。

其后,甲以书及别诗来,言:“是日风帆怒驶,逾久而后济。

既济,疑有神阴相,以著兹游之伟。

”余曰:“呜呼!

阮步兵死,空山无哭声且千年矣!

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兹游亦良伟。

其为文词因以达意,亦诚可悲已!

”余尝欲仿太史公著《季汉月表》,如秦楚之际。

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有知余者。

于此宜得书,故纪之,以附季汉事后。

时,先君登台后二十六年也。

先君讳某字某,登台之岁在乙丑云。

东坡先生墓志铭

〔苏辙〕 〔宋〕

予兄子瞻,谪居海南四年,春正月今天子即位,推恩海内,泽及鸟兽,夏六月,公被命渡海北归,明年舟至淮浙,秋七月被病卒于昆陵。

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与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惠林佛舍。

呜呼!

斯文坠矣,后生安所复仰?

公始病,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

”辙执书哭曰:“小子忍铭吾兄!

” 公讳轼,姓苏氏,字子瞻,一字和仲,世家眉山。

曾大父讳杲,赠太子太保,妣宋氏追封昌国太夫人。

大父讳序,赠太子大傅,妣史氏追封嘉国太大人。

考讳洵,赠太子大师,妣程氏追封成国太夫人。

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学四方,太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

太夫人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

”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

”公亦奋厉有当世志。

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

”比冠,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

嘉祐二年,欧阳文忠公考试礼部进士,疾时文之诡异,思有以救之。

梅圣俞时与其事,得公论刑赏以示文忠,文忠惊喜以为异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为-子固,文忠门下士也-乃寘公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

以书谢诸公,文忠见之,以书语圣俞曰:“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士闻者始哗不厌,久乃信服。

丁太夫人忧。

终丧,五年,授河南福昌主簿,文忠以直言荐之秘阁。

试六论,旧不起草,以故文多不上。

公始具草,文义粲然,时以为难。

比答制策,复入三等,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

长吏意公文人,不以吏事责之,公尽心其职,老吏畏服。

关中自元昊叛命,人贫役重,歧下岁以南山木筏自渭入河,经砥柱之险,衙前以破产者相继也。

公偏问老校曰:“木筏之害本不至此,若河渭未涨,操筏者以时进止,可无重费也。

患其乘河渭之暴,多方害之耳。

”公即修衙规,使衙前得自择水工,筏行无虞,乃言于府,使得系籍,自是衙前之害减半。

治平二年,罢还判登闻鼓院。

英宗在藩闻公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

宰相限以近例,欲召试秘阁。

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试。

如苏轼,有不能耶!

”宰相犹不可。

及试二论,皆入三等,得直史馆。

丁先君忧。

服除,时熙宁二年也,王介甫用事,多所建立,公与介甫议论素异,既还朝,寘之官告院。

四年,介甫欲变更科举,上疑焉,使两制三馆议之,公议上,上悟曰:“吾固疑此,得苏轼议,意释然矣。

”即日召见,问:“何以助朕?

”公辞避,久之乃曰:“臣窃意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升下安静以待物之来,然后应之。

”上竦然听受,曰:“卿三言朕当详思之。

”介甫之党皆不悦,命摄开封推官,意以多事困之,公决断精敏,声闻益远。

会上元,有旨市浙灯,公密疏:“旧例无有,不宜以玩好示人。

”即有旨罢。

殿前初策进士,举子希合,争言祖宗法制非是,公为考官,退拟答以进,深中其病。

自是,论事愈力,介甫愈恨。

御史知杂事者,乃诬奏公过失,穷治无所得,公未尝以一言自辩,乞外任避之,通判杭州。

是时,四方行青苗、免役、市易,浙西兼行水利盐法。

公于其间,常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少安。

高丽入贡使者凌蔑州郡,押判使臣皆本路莞库,乘势骄横,至与铃辖亢礼,公使人谓之曰:“远夷慕化而来,理必恭顺,今乃尔暴恣,非汝导之,不至是也!

不俊,当奏之。

”押伴者惧,为之小戢。

使者发币于官吏,书称甲子公,却之曰:“高丽于本朝称臣,而不禀正朔,吾安敢受!

”使者亟易书称熙宁,然后受之,时以为得体。

吏民畏爱,及罢去,犹谓之学士,而不言姓。

自杭徙知密州。

时方行手实法,使民自疏财产以定户等,又使人得告其不实,司农寺又下诸路,不时施行者,以违制论。

公谓提举常平官曰:“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

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若何?

”使者惊曰:“公姑徐之。

”未几,朝廷亦知手实之害,罢之,密人私以为幸。

郡尝有盗,窃发而未获,安抚转运司忧之,遣一三班使臣领悍卒数千人入境捕之,卒凶暴恣行,以禁物诬民,入其家争斗至杀人,畏罪惊散欲为乱,民诉之,公投其书不视,曰:“必不至此。

”溃卒闻之少安。

徐使人招出,戮之。

自密徙徐。

是岁河决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城南两山环绕,吕梁百步扼之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将败。

富民争出避水,公曰:“富民若出,民心动摇,吾谁与守?

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

”驱使复入。

公履屦杖,策亲入武卫营,呼其卒长,谓之曰:“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宜为我尽力卒!

”长呼曰:“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效命之秋也!

”执梃入火伍中,率其徒短衣徒跣,持畚锸以出筑东南长堤,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

堤成,水至堤下,害不及城,民心乃安。

然雨日夜不止,河势益暴,城不沈者三板,公庐于城上,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而守,卒完城以闻。

复请调来岁夫,增筑故城,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

朝廷从之。

讫事,诏褒之,徐人至今思焉。

徙知湖州,以表谢上。

言事者擿其语以为谤,遣官逮赴御史狱。

初公既补外,见事有不便于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视也,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言者从而媒孽之。

上初薄其过,而浸润不止,至是不得已从其请。

既付狱,必欲寘之死,锻链久之不决,上终怜之。

促具狱,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

公幅巾芒屩,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

五年,上有意复用,而言者沮之。

上手札徙汝州,略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

人材实难,不忍终弃。

”未至,上书自言有饥寒之忧,有田在常,愿得居之。

书朝入,夕报可,士大夫知上之卒喜公也。

会晏驾,不果复用。

至常,以哲宗即位,复朝奉郎,知登州。

至登,召为礼部郎中。

公旧善门下侍郎司马君实及知枢密院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子厚每以谑侮困君实,君实苦之,求助于公。

公见子厚曰:“司马君实时望甚重,昔许靖以虚名无实见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誉,播流四海,若不加礼,必以贱贤为累。

’先主纳之,乃以靖为司徒。

许靖且不可慢,况君实乎!

”子厚以为然,君实赖以少安。

既而朝廷缘先帝意欲用公,除起居舍人。

公起于忧患,不欲骤履要地,力辞之,见宰相蔡持正,自言。

持正曰:“公徊翔久矣,朝中无出公右者。

”公固辞,持正曰:“今日谁当在公前者?

”公曰:“昔林希同在馆中,年且长。

”持正曰:“希固当先公耶?

”卒不许,然希亦由此继补记注。

元祐元年,公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改赐银绯,二月迁中书舍人。

时君实方议改免役为差役。

差役行于祖宗之世,法久多弊,编户充役,不习府官,吏虐使之,多以破产,而狭乡之民,或有不得休息者。

先帝知其然,故为免役,使民以户高下出钱,而无执役之苦。

行法者不循上意,于雇役实费之外取钱过多,民遂以病,若量出为入,毋多取于民,则足矣。

君实为人忠信有馀而才智不足,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欲一切以差役代之。

方差官置局,公亦与其选,独以实告,而君实始不悦矣。

尝见之政事堂,条陈不可,君实忿然。

公曰:“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力,魏公不乐,公亦不顾。

轼昔闻公道其详,岂今日作相,不许轼尽言耶?

”君实笑而止。

公知言不用,乞补外,不许,君实始怒,有逐公意矣。

会其病卒,乃已。

时台谏官多君实之人,皆希合以求进,恶公以直形己,争求公瑕疵,既不可得则因缘熙宁谤讪之说以病公,公自是不安于朝矣。

寻除翰林学士。

二年,复除侍读,每进读至治乱盛衰邪正得失之际,未尝不反复开导,觊上有所觉悟。

上虽恭默不言,闻公所论说,辄首肯喜之。

三年,权知礼部贡举,会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不能言。

公宽其禁约,使得尽其技。

而巡铺内臣伺其坐起,过为凌辱,公以其伤动士心,亏损国体,奏之,有旨送内侍省挞而逐之,士皆悦服。

尝侍上读祖宗宝训,因及时事,公历言今赏罚不明,善恶无所劝沮,又黄河势方西流而强之使东,夏人寇镇戎杀掠几万人,帅臣揜蔽不以闻朝廷亦不问事,每如此恐寖成衰乱之渐。

当轴者恨之,公知不见容,乞外任。

四年,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

时谏官言前宰相蔡持正知安州,作诗,借郝处俊事以讥剌时事,大臣议逐之岭南。

公密疏言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大皇太后仁政为小累。

”谓宜皇帝降敕置狱逮治,而太皇太后内出手诏赦之,则仁孝两得矣。

宣仁后心善公言,而不能用。

公出郊,未发,遣内侍赐龙茶、银合,用前执政恩例,所以慰劳甚厚。

及至杭,吏民习公旧政,不劳而治。

岁适大旱,饥疫并作,公请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故米不翔贵。

复得赐度僧牒百,易米以救饥者。

明年方春,即减价粜常平米,民遂免大旱之苦。

公又多作?粥药剂,遣吏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

公曰:“杭,水陆之会,因疫病死比他处常多。

”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私橐得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以待之,至于今不废。

是秋复大雨,太湖泛溢害稼。

公度来岁必饥,复请于朝,乞免上供米半。

又多乞度牒,以籴常平米,并义仓所有,皆以备来岁出粜。

朝廷多从之,由是吴越之民复免流散。

杭本江海之地,水泉咸苦,居民稀少。

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故井邑日富。

及自居易复浚西湖,放水入运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干顷。

然湖水多葑,自唐及钱氏,岁辄开治,故湖水足用。

近岁废而不理,至是湖中葑田积二十五万馀丈,而水无几矣。

运河失湖水之利,则取给于江潮,潮浑浊多淤,河行阛阓中,三年一淘,为市井大患,而六井亦几废。

公始至,浚茅山盐桥二河,以茅山一河专受江潮、以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复造堰闸以为湖水畜泄之限,然后潮不入市。

且以馀力复完六井,民稍获其利矣。

公间至湖上,周视良久,曰:“今欲去葑田。

葑田如云,将安所寘之?

湖南北三十里,环河往来终日不达,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去而行者便矣。

吴人种菱,春辄芟除,不遗寸草,葑田若去,募人种菱收其利,以备修湖,则湖当不复湮塞。

”乃取救荒之馀,得钱粮以贯石数者万。

复请于朝,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

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图画,杭人名之“苏公堤”。

杭僧有净源者,旧居海滨,与舶客交通牟利,舶至高丽,交誉之。

元丰末其王子义天来朝,因往拜焉,至是源死,其徒窃持其画像,附舶往告义天,亦使其徒附舶来祭,祭讫,乃言国母使以金塔二祝皇帝、太皇太后寿。

公不纳而奏之曰:“高丽久不入贡,失赐予厚利,意欲来朝,以未测朝廷所以待之薄厚,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寿之礼,礼意鲜薄盖可见矣。

若受而不答则远夷或以怨怒,因而厚赐之,正堕其计。

臣谓朝廷宜勿与知,而使州郡以理却之。

然庸僧猾商敢擅招诱外夷,邀求厚利,为国生事,其渐不可长,宜痛加惩创。

”朝廷皆从之。

未几,高丽贡使果至,公按旧例使之,所至吴越七州实费二万四干馀缗,而民间之费不在,乃令诸郡量事裁损。

比至,民获交易之利而无侵扰之害。

浙江潮自海门东来,势如雷霆,而浮山峙于江中,与渔浦诸山犬牙相错,涸洑激射,岁败公私船不可胜计。

公议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门,并山而东,凿为运河,引浙江及豁谷诸水二十馀里以达于江。

又并山为岸,不能十里以达于龙山之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岭,凿岭六十五丈以达于岭东古河,浚古河数里以达于龙山运河,以避浮山之险,人皆以为便。

奏闻,有恶公成功者,会公罢归,使代者尽力排之,功以不成。

公复言:“三吴之水潴为太湖,太湖之水溢为松江以入海,海日两潮,潮浊而江清,潮水尝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驶,随辄涤去,海口常通则吴中少水。

思昔苏州以东,公私船皆以篙行,无陆挽者。

自庆历以来,松江大筑挽路,建长桥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吴多水。

欲凿挽路为十桥,以迅江势。

”亦不果用,人皆恨之。

公二十年间再莅此州,有德于其人,家有画像,饮食必祝。

又作生祠以报。

六年,召入为翰林承旨,复侍迩英。

当轴者不乐,风御史攻公。

公之自汝移常也,受命于宋,会神考晏驾,哭于宋。

而南至扬州,常人为公买田。

书至,公喜作诗,有闻好语之句,言者妄谓公闻讳而喜,乞加深谴,然诗刻石有时日,朝廷知言者之妄,皆逐之。

公惧,请外补,乃以龙图阁学士守颍。

先是开封诸县多水患,吏不究本末,决其陂泽注之惠民河,河不能胜则陈亦多水。

至是又将凿邓艾沟,与颍河并,且凿黄堆,注之于淮,议者多欲从之。

公适至,遣吏以水平准之,淮之涨水高于新沟几一丈,若凿黄堆,淮水顾流浸州境,决不可为。

朝廷从之。

郡有宿贼尹遇等数人,群党惊劫杀变主及捕盗吏兵者非一,朝廷以名捕不获,被杀者噤不敢言。

公召汝阴尉李直方,谓之曰:“君能擒此,当力言于朝,乞行优赏。

不获,亦以不职奏免君矣。

”直方退,缉知群盗所在,分命弓手往捕其党,而躬往捕遇。

直方有母年九十,母子泣别而行。

手戟刺而获之,然小不应格,推赏不及,公为言于朝,请以年劳改朝散郎阶为直方赏,朝廷不从。

其后吏部以公当迁,以符会考,公自谓已许直方,卒不报。

七年,徙扬州发运司。

旧主东南漕法,听操舟者私载物货,征商不得留难,故操舟者富厚以官舟为家。

补其弊漏而周船夫之乏困,救其所载,率无虞而速达。

近岁不忍征商之小失,一切不许,故舟弊人困,多盗所载,以济饥寒,公私皆病。

公奏乞复故,朝廷从之。

未越岁,以兵部尚书召还,兼侍读。

是岁,亲视南郊,为卤簿使,导驾入大庙,有贵戚以其车从争道,不避仗卫,公于车中劾奏之,明日中,使传命申敕有司,严整仗卫。

寻迁礼部,复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二学士。

高丽遣使请书于朝,朝廷以故事尽许之,公曰:“汉东平王请诸子及太史公书,犹不肯予。

今高丽所请有甚于此,其可予之乎?

”不听。

公临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随俗,乞守郡自效。

八年以二学士知定州。

定久不治,军政尤弛,武卫卒骄惰不教,军校蚕食其廪赐,故不敢何问。

公取其贪污甚者,配隶远恶,然后缮修营房,禁止饮博,军中衣食稍足,乃部勒以战法,众皆畏服。

然诸校多不自安者,有卒史复以赃诉其长,公曰:“此事吾自治则可,汝若得告,军中乱矣!

”亦决配之,众乃定。

会春大阅,军礼久废,将吏不识上下之分。

公命举旧典,元帅常服坐帐中,将吏戎服,奔走执事。

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耻之,称疾不出。

公召书吏作奏将上,光祖震恐而出,讫事,无敢慢者。

定人言:“自韩魏公去,不见此礼至今矣!

”北戎久和,边兵不试,临事有不可用之忧,惟沿边弓箭社兵,与寇为邻,以战射自卫,犹号精锐。

故相庞公守边,因其故俗,立队伍将校,出入赏罚缓急可使。

岁久法弛,复为保甲所挠,渐不为用。

公奏为免保甲,及两税折变科配,长吏以时训劳,不报,议者惜之。

时方例废旧人,公坐为中书舍人,日草责降官制,直书其罪,诬以谤讪,绍圣元年遂以本官知英州,寻复降一官。

未至,复以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惠州。

公以侍从齿岭南编户,独以少子过自随。

瘴疠所侵,蛮蜑所侮,胸中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疾苦者畀之药,殒毙者纳之竁。

又率众为二桥,以济病涉者,惠人爱敬之。

居三年,大臣以流窜者为未足也,四年,复以琼州别驾安置昌化。

昌化非人所居,食饮不具,药石无有。

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

人不堪其忧,公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

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也。

元符三年,大赦北还。

初徙廉再徙永,已乃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居从其便。

公自元祐以来未尝以岁课乞迁,故官止于此。

勋上轻车都尉,封武功县开国伯,食邑九百户。

将居许,病暑暴下,中止于常。

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请老,以本官致仕,遂以不起。

未终旬日,独以诸子侍侧曰:“吾生无恶,死必不坠,慎无哭泣。

”以怛化问以后事,不答,湛然而逝,时七月丁亥也。

公娶王氏,追封通义郡君。

继室以其女弟,封同安郡君,亦先公而卒。

子三人,长曰迈,雄州防御推官知河间县事。

次曰迨、次曰过,皆承务郎。

孙男六人:簟、符、箕、龠、荃、筹。

明年闰六月癸酉,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

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

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

”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

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

”其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

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

先君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

作易传,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书,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

复作论语说,时发孔氏之秘。

最后居海南,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抚之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

”至其遇事所为诗、骚、铭、记、书、檄、论、撰,率皆过人。

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

公诗本似李杜,晚喜陶渊明,追和之者几遍,凡四卷。

幼而好书,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晋人,至唐褚薛颜柳仿佛近之。

平生笃于孝友,轻财好施。

伯父太白早亡,子孙未立,杜氏姑卒未葬。

先君没,有遗言。

公既除丧,即以礼葬姑。

及当可荫补,复以奏伯父之曾孙彭。

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后,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

孔子谓:“伯夷叔齐古之贤人,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公实有焉。

铭曰: 苏自栾城,西宅于眉,世有潜德,而人莫知。

猗与先君,名施四方,公幼师焉,其学以光。

出而从君,道直言忠,行险如夷,不谋其躬。

英祖擢之,神考试之,亦既知矣,而未克施。

晚侍哲皇,进以诗书,谁实间之,一斥而疏。

公心如玉,焚而不灰,不变生死,孰为去来。

古有微言,众说所蒙,手发其枢,恃此以终。

心之所涵,遇物则见,声融金石,光溢云汉。

耳目同是,举世毕知,欲造其渊,或眩以疑。

绝学不继,如已断弦,百世之后,岂无其贤。

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皆迁于南,而不同归,天实为之,莫知我哀!

亡妻王氏墓志铭

〔苏轼〕 〔宋〕

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

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

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

轼铭其墓曰: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

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

有子迈。

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

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

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

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

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

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

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

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

”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

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复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

”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

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

”已而果然。

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

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

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

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

”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

铭曰: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

呜呼哀哉!

余永无所依怙。

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

呜呼哀哉!

三槐堂铭

〔苏轼〕 〔宋〕

天可必乎?

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

天不可必乎?

仁者必有后。

二者将安取衷哉?

吾闻之申包胥曰:“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

”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

善者以怠,恶者以肆。

盗跖之寿,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

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

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

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

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

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

”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闲。

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

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交手相付。

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馀年,位不满其德。

天将复兴王氏也欤?

何其子孙之多贤也!

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

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

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

吾是以录之。

铭曰: 呜呼休哉!

魏公之业,与槐俱萌。

封植之勤,必世乃成。

既相真宗,四方砥平。

归视其家,槐阴满庭。

吾侪小人,朝不及夕。

相时射利,皇恤厥德。

庶几侥幸,不种而获。

不有君子,其何能国?

王城之东,晋公所庐。

郁郁三槐,惟德之符。

呜呼休哉!

与长子受之

〔朱熹〕 〔宋〕

盖汝好学,在家足可读书作文,讲明义理,不待远离膝下,千里从师。

汝既不能如此,即是自不好学,已无可望之理。

然今遣汝者,恐汝在家汩于俗务,不得专意。

又父子之间,不欲昼夜督责。

及无朋友闻见,故令汝一行。

汝若到彼,能奋然勇为,力改故习,一味勤谨,则吾犹可望。

不然,则徒劳费。

只与在家一般,他日归来,又只是伎俩人物,不知汝将何面目归见父母亲戚乡党故旧耶?

念之!念之!“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在此一行,千万努力。

墨竹赋

〔苏辙〕 〔宋〕

与可以墨为竹,视之良竹也。

客见而惊焉,曰:“今夫受命于天,赋形于地,涵濡雨露,振荡风气,春而萌芽,夏而解驰,散柯布叶,逮冬而遂。

性刚洁而疏直,姿婵娟以闲媚。

涉寒暑之徂变,傲冰雪之凌厉。

均一气于草木,嗟壤同而性异。

信物生之自然,虽造化其能使?

今子研青松之煤,运脱兔之毫,睥睨墙堵,振洒缯绡,须臾而成。

郁乎萧骚,曲直横斜,稼纤庳高,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

子岂诚有道者邪?

” 与可听然而笑曰:“夫予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

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

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

朝与竹乎为游,莫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

若夫风止雨霁,山空日出,猗猗其长,森乎满谷,叶如翠羽,筠如苍玉。

澹乎自持,凄兮欲滴,蝉鸣鸟噪,人响寂历。

忽依风而长啸,眇掩冉以终日。

笋含箨而将坠,根得土而横逸。

绝涧谷而蔓延,散子孙乎千忆。

至若丛薄之馀,斤斧所施,山石荦埆,荆棘生之。

蹇将抽而莫达,纷既折而犹持。

气虽伤而益壮,身已病而增奇。

凄风号怒乎隙穴,飞雪凝冱乎陂池。

悲众木之无赖,虽百围而莫支。

犹复苍然于既寒之后,凛乎无可怜之姿。

追松柏以自偶,窃仁人之所为,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

始也,余见而悦之。

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

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亦何以异于兹焉?

”客曰:“盖予闻之: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

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况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

”与可曰:“唯唯!

东轩记

〔苏辙〕 〔宋〕

余既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滥,没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

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

既至,敝不可处,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

郡怜其无归也,许之。

岁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补其圮缺,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竹百个,以为宴休之所。

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

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

莫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

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

每旦莫出入其旁,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颜子以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

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

及来筠州,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而留之。

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心其害于学故也。

嗟夫!

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

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

故其乐也,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

盖非有德不能任也。

余方区区欲磨洗浊污,睎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而欲庶几颜氏之乐,宜其不可得哉!

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可,彼盖达者之事,而非学者之所望也。

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之害而势不得去。

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伏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

然而非所敢望也。

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阳苏辙记。

武昌九曲亭记

〔苏辙〕 〔宋〕

子瞻迁于齐安,庐于江上。

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陁蔓延,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西曰西山,东曰寒溪。

依山临壑,隐蔽松枥,萧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

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乘渔舟,乱流而南。

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

闻子瞻至,幅巾迎笑,相携徜徉而上。

穷山之深,力极而息,扫叶席草,酌酒相劳。

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

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小平。

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皆效于左右。

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

其旁古木数十,其大皆百围千尺,不可加以斤斧。

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终日。

一旦大风雷雨,拔去其一,斥其所据,亭得以广。

子瞻与客入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邪?

”遂相与营之。

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

子瞻于是最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

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

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

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

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

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

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

譬之饮食,杂陈于前,要之一饱,而同委于臭腐。

夫孰知得失之所在?

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

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

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

〔苏辙〕 〔宋〕

元丰三年,余得罪迁高安。

夏六月,过庐山,知其胜而不敢留。

留二日,涉其山之阳,入栖贤谷。

谷中多大石,岌嶪相倚。

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如千乘车行者,震掉不能自持,虽三峡之险不过也。

故其桥曰三峡。

渡桥而东,依山循水,水平如白练,横触巨石,汇为大车轮,流转汹涌,穷水之变。

院据其上流,右倚石壁,左俯流水,石壁之趾,僧堂在焉。

狂峰怪石,翔舞于檐上。

杉松竹箭,横生倒植,葱蒨相纠。

每大风雨至,堂中之人,疑将压焉。

问之习庐山者,曰:“虽兹山之胜,栖贤盖以一二数矣。

” 明年,长老智迁使其徒惠迁谒余于高安,曰:“吾僧堂自始建至今六十年矣。

瓦败木朽,无以待四方之客,惠迁能以其勤力新之,完壮邃密,非复其旧,愿为文以志之。

”余闻之,求道者非有饮食、衣服、居处之求,然使其饮食得充,衣服得完,居处得安,于以求道而无外扰,则其为道也轻。

此古之达者所以必因山林筑室庐,蓄蔬米,以待四方之游者,而二迁之所以置力而不懈也。

夫士居于尘垢之中,纷纭之变,日进于前,而中心未始一日忘道。

况乎深山之崖,野水之垠,有堂以居,有食以饱,是非荣辱不接于心耳,而忽焉不省也哉?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今夫骋鹜乎俗学而不闻大道,虽勤劳没齿,余知其无以死也。

苟一日闻道,虽即死无馀事矣。

故余因二迁之意,而以告其来者,夫岂无人乎哉!

四年五月初九日,眉阳苏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