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士录

邓弼,字伯翊,秦人也。

身长七尺,双目有紫棱,开合闪闪如电。

能以力雄人,邻牛方斗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

市门石鼓,十人舁,弗能举,两手持之行。

然好使酒,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

” 一日,独饮娼楼,萧、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

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

弼怒曰:“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苦也!

”两生不得已,从之。

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呼酒歌啸以为乐。

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铿然鸣。

两生雅闻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

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

今日非速君饮,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

四库书从君问,即不能答,当血是刃。

”两生曰:“有是哉?

”遽摘七经数十义扣之,弼历举传疏,不遗一言。

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贯珠。

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

”两生相顾惨沮,不敢再有问。

弼索酒,被发跳叫曰:“吾今日压倒老生矣!

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墨,儿抚一世豪杰。

此何可哉!

此何可哉!

君等休矣。

”两生素负多才艺,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

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册呻吟也。

泰定初,德王执法西御史台,弼造书数千言,袖谒之。

阍卒不为通,弼曰:“若不知关中邓伯翊耶?

”连击踣数人,声闻于王。

王令隶人捽入,欲鞭之。

弼盛气曰:“公奈何不礼壮士?

今天下虽号无事,东海岛夷,尚未臣顺,间者驾海舰,互市于鄞,即不满所欲,出火刀斫柱,杀伤我中国民。

诸将军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战且却,其亏国体为已甚。

西南诸蛮,虽曰称臣奉贡,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等,尤志士所同愤。

诚得如弼者一二辈,驱十万横磨剑伐之,则东西为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

公奈何不礼壮士!

”庭中人闻之,皆缩颈吐舌,舌久不能收。

王曰:“尔自号壮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坚城乎?

”曰:“能。

”“百万军中,可刺大将乎?

”曰:“能。

”“突围溃阵,得保首领乎?

”曰:“能。

”王顾左右曰:“姑试之。

”问所须,曰:“铁铠良马各一,雌雄剑二。

”王即命给与,阴戒善槊者五十人,驰马出东门外,然后遣弼往。

王自临观,空一府随之。

暨弼至,众槊进进。

弼虎吼而奔,人马辟易五十步,面目无色。

已而烟尘涨天,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连斫马首堕地,血涔涔滴。

王抚髀欢曰:“诚壮士!

诚壮士!

”命勺酒劳弼,弼立饮不拜。

由是狂名振一时,至比之王铁枪云。

王上章荐诸天子,会丞相与王有隙,格其事不下。

弼环视四体,叹曰:“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时也。

尚何言!

”遂入王屋山为道士,后十年终。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乱,中原数千里,人影殆绝。

玄鸟来降,失家,竞栖林木间。

使弼在,必当有以自见。

惜哉!

弼鬼不灵则已,若有灵,吾知其怒发上冲也。


写人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邓弼,字伯翊,秦地一带的人。身高七尺,双目锐利有神,开合闪闪如有电,能够以力量称雄于人。邻家的牛正在交斗不可分开,(他)以拳打击牛的脊椎,牛背脊折断,跌倒于地;市场前门有石鼓,十人共抬,不能举起,(他)两手持着行走。然而喜欢酒后使性,怒视旁人,人们见了就回避,说:“狂徒不可接近,接近则必受奇耻大辱。” 泰定末年,德王任职西御史台(陕西诸道行御史府),邓弼写信数千字藏在袖中进见他,守门的士兵不为通报,邓弼说:“你不知道秦地有邓伯翊吗?”接连击倒数人,音讯传到德王那里;德王命差役揪他进去,想鞭打他。邓弼盛气凌人说:“您为什么不礼遇壮士?”但东海岛上的部族(指日本),还没有称臣降服;西南众多野蛮部落,虽然说称臣进贡,却行使与中原皇帝一样的礼制。如果您能得到一两个像我这样的人才,让他们带领十万精锐善战的士卒去征伐,那么普天之下,就没有哪一处不是大王您的疆土了。大王您怎么不礼遇壮士呢!德王说“你自称壮士,能否(懂得)持矛呼号率先登上坚固的城前呢?”说“能。”“百万军中,能够刺杀大将吗?”说:“能。”“突破重围,击溃敌阵,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吗?”说:“能。”德王看看左右说:“暂且试验一下。”问他需要什么,说:“铁铠甲好马各一份,一双宝剑。”德王命人给予他。暗中叮嘱擅长使用长矛的五十个人,骑马奔驰出东城门外,然后派邓弼前往。德王亲自居高而视,全王府的人都跟着去看。及邓弼到了,众槊齐发;邓弼大呼奔走,人马后退躲避五十步,面目失色。接着烟尘腾起,只见双剑飞舞如坠云雾,连砍马首坠地,血液滴流不止。德王拍着大腿高兴地说:“真壮士!真壮士!”命以杯酒奖赏邓弼,邓弼站着喝不跪拜。于是威名雄振一时,直比王铁枪(王彦章,五代时人,善使双铁枪)。 德王上书向天子推荐。正巧丞相与德王不和,阻隔这件事不发布。邓弼环视自己的躯体,慨叹说:“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能建立功勋在万里之外,而困死在野草之下,宿命啊!也是时运啊!”随后进王屋山做了道士。此后十年死去。 我说:邓弼死后不到二十年,天下大乱。中原数千里,人才尽绝;燕子归来都失却筑巢的地方(意谓战火不绝,房屋败毁),竞相栖息在林木中。假使邓弼健在,定有表现自己才能的机会。可惜啊!邓弼的魂魄不显灵则罢了,若显灵,我知道他(定会)因发怒而头发直立!


注释

此文重点截取邓弼饮娼楼时强与儒生较文艺,闯王府陈述见识、比武艺等片断,笔力遒劲,虎虎有生气,使其超俗的性情,文武才能,以及不为时所用的愤懑心态,生动地表现了出来,结末唱叹有情,令人遐思。 双目有紫棱:形容眼光锐利有神。紫棱,唐代刘恂《岭表录异》:“陇川山中多紫石英,其色淡紫,其质莹彻,随其大小皆五棱,两头如箭镞。”紫石英,即紫水晶。 擘(bò檗):分开。 舁(yú余):抬。 使酒:借酒使性。 不我从:不从我。 忍君苦:忍受你们的轻视。 箕踞:两腿前伸岔开,手据膝,形如箕状。傲慢不敬之姿。 四库书:指经、史、子、集四部。《新唐书·艺文志》:“两都(长安、洛阳)各聚书四部,以甲、乙、丙、丁为次,列经、史、子、集四库。”后称四部书为四库书。 七经:汉代以来推崇的七种儒家经典。东汉《一字石经》以《易》、《诗》、《书》、《仪礼》、《春秋》、《公羊》、《论语》为七经;宋代刘敞《七经小传》以《书》、《诗》、《三礼》、《公羊》、《论语》为七经;王应麟《小学绀珠》有《易》、《书》、《诗》、《三礼》、《春秋》和《诗》、《书》、《春秋》、《三礼》、《论语》两说。文中泛指儒家经典。 缅(sǎ洒)缅:洋洋洒洒,次序井然。《韩非子·难言》:“言顺比滑泽,洋洋缅缅然。”宋代郭彖《睽车志》卷一:“书辞数百言,缅缅有条理。”注:“缅缅,有编次也。” 儿抚一世豪杰:把一世豪杰当小儿一样看待。 休矣:罢了,算了。 挟册呻吟:拿着书籍吟咏诵读。 泰定:元代泰定帝年号(1324—1328)。 德王:即马札儿台,1327年(泰定四年)拜陕西行台治书侍御史。1340年(至元六年)封忠王,死后改封德王。 阍(hūn昏)卒:守门的兵士。 击踣(bó泊):击倒。踣,仆倒。 捽(zuó昨):揪。 东海岛夷:指日本人。 鄞(yín银):鄞县,属宁波。 火刀:一种兵器。 控弦引矢:拉弓射箭。 诸蛮:各种少数民族。蛮,古代对南方少数民族的泛称。 黄屋左纛(dào道):古代帝王所乘的车上以黄缯为里的车盖,名黄屋。帝王车上立在车衡左边的大旗,名左纛。 称制:行使皇帝的权利。 横磨剑:喻精锐善战的士卒。《旧五代史·景延广传》:“告戎王曰:‘……晋朝有十万口横磨剑,翁若要战则早来。’” 阴戒:暗中命令。槊(shuò朔):长矛。 空一府:一府的人全部出动。 辟易:惊退。《史记·项羽本纪》:“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嗔目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张守节《正义》:“言人马俱惊,开张易旧处,乃至数里。” 血涔涔滴:血不断流下。 抚髀(bì必):拍着大腿。 王铁枪:王彦章,字子明,五代梁人。骁勇有力,持铁枪,驰骋如飞,军中号王铁枪。 丞相:其时左丞相为倒剌沙,右丞相为塔失贴木儿。 格:阻遏。《史记·梁孝王世家》:“窦太后议格。”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张晏语:“格,止也。” 槁死:指无为而死。槁,干枯。 玄鸟:燕子。《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毛传:“玄鸟,□也。”《尔雅·释鸟》:“燕燕,乌乙。”


简介

《秦士录》,作者:宋濂,这篇文章选自《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八。



桃花涧修禊诗序

〔宋濂〕 〔明〕

浦江县北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玄麓山也。

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

乃至正丙申三月上巳,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涧滨,且穷泉石之胜。

前一夕,宿诸贤士大夫。

厥明日,既出,相帅向北行,以壶觞随。

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

水蚀道几尽,肩不得比,先后累累如鱼贯。

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山寒,花开迟,及是始繁。

傍多髯松,入天如青云。

忽见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然,可玩。

又三十步,诡石人立,高可十尺余,面正平,可坐而箫,曰凤箫台。

下有小泓,泓上石坛广寻丈,可钓。

闻大雪下时,四围皆璚树瑶林,益清绝,曰钓雪矶。

西垂苍壁,俯瞰台矶间,女萝与陵苕轇轕之,赤纷绿骇,曰翠霞屏。

又六七步,奇石怒出,下临小洼,泉冽甚,宜饮鹤,曰饮鹤川。

自川导水,为蛇行势,前出石坛下,锵锵作环佩鸣。

客有善琴者,不乐泉声之独清,鼓琴与之争。

琴声与泉声相和,绝可听。

又五六步,水左右屈盘,始南逝,曰五折泉。

又四十步,从山趾斗折入涧底,水汇为潭。

潭左列石为坐,如半月。

其上危岩墙峙,飞泉中泻,遇石角激之,泉怒,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真若飞雨之骤至,仰见青天镜净,始悟为泉,曰飞雨洞。

洞傍皆山,峭石冠其巅,辽敻幽邃,宜仙人居,曰蕊珠岩。

遥望见之,病登陟之劳,无往者。

还至石潭上,各敷茵席,夹水而坐。

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中。

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

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

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

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

众欣然如约,或闭目潜思。

或拄颊上视霄汉。

或与连席者耳语不休。

或运笔如风雨,且书且歌。

可按纸伏岩石下,欲写复止。

或句有未当,搔首蹙额向人。

或口吻作秋虫吟。

或群聚兰坡,夺觚争先。

或持卷授邻坐者观,曲肱看云而卧:皆一一可画。

已而诗尽成,杯行无算。

迨罢归,日已在青松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

濂按《韩诗内传》:三月上巳,桃花水下之时,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

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昔也。

其远裔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

虽然,无以是为也。

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而无愧于孔氏之徒。

无愧于孔氏之徒,然后无愧于七尺之躯矣,可不勖哉!

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

他若晋人兰亭之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

郑君名铉,彦真,字也。

观鸭说

〔吴廷翰〕 〔明〕

家僮取鸭卵伏之,得雏鸭数拾枚。

始育,则饲之盆中,少与之水,其声呴呴然,其毛羽滈滈然,予甚爱,戏之。

不数日,僮以告曰:“雏鸭有毙者矣。

”既而听其声,啾啾然哀鸣。

视其毛羽,苏苏然以散落,予让僮不善畜也。

僮曰:“是非不善畜也,畜不以水也。

” 次日,予适憩亭中,时雨初歇,池水方强,顾而乐之,凭栏而语曰:“曷不以畜鸭雏?

”僮趋而去,不移时筐而至,稍出之水涯,皇皇然惊愕不已,其目睢睢然睨,其足逡逡然前而却。

竿之,则遂群奔水中,或扬足而驰,或拍翅而飞,不定者良久。

既乃狎水,或仰而饮,或俯而啄,三五而阵,各适其所。

则又或沉或没,或浮或出,盘旋戏跃于萍藻间。

既休而理羽,交口扇翅,或曳而行,或拳而立,或屈而睡,消摇相羊,容与如也。

既脯,僮将筐而归,则相与复嬉于渚,或逐于堤,或蔽于丛,不可得,遂纵之。

明日至,亦如之。

其声嗈嗈然以和,其毛羽濯濯然以光泽。

其去畜池之前仅三日,充长已倍三之一矣。

余乃叹曰: 大哉造物之育万物乎!

大而龙蛇之于渊泽,虎豹之于山林,细而蠛曚鼋龟醯鸡之于瓮、于坎、于蹄涔,各遂其性而已。

鸭之育于陆而育于水,亦一理也。

夫反其性,造化不能以育物,圣人岂能以育民乎?

君子为政,当斯民沦丧之后,烦之以法令,胁之于刑罚,诱之以智巧,荡之淫华,本性日耗,生理日促,相与骈死而不知。

一旦欲其改途易辙,驱之以道德,荡之以礼义,纳之以忠信,囿之以淳朴,靡不相顾骇愕,不信不安。

及其久也,教成而化行,行安而俗美,追视昔日之所为与今日之所趋,安危利害相去什佰而千万,则虽械之使为恶,日挞之而欲其蹈刑,戾腹讧诈,亦为可得矣。

然则民之初生,鸭之育于盆者也。

狃于习而不悟,毙于陆者也。

视其毙而不知所以救,僮之让者也。

反其自然之性而犹疑,试于水者也。

得其所以为性而安且乐,水之狎而不归者也。

生养蕃息,既富且昌,水之畜而充长也。

乃复叹曰:因育鸭得育民,然则兹观也,鸭与也乎哉!

述观鸭。

杜环小传

〔宋濂〕 〔明〕

杜环,字叔循。

其先庐陵人,传父一元游宦江东,遂家金陵。

一元固善士,所与交皆四方名士。

环尤好学,工书,谨伤,重然诺,好周人急。

父友兵部主事常允恭死于九江,家破。

其母张氏,年六十余,哭九江城下,无所归。

有识允恭者,怜其老,告之曰:“今安庆守谭敬先,非允恭友乎?

盍往依之?

彼见母,念允恭故,必不遗弃母。

”母如其言,附舟诣谭。

谭谢不纳。

母大困,念允恭尝仕金陵,亲戚交友或有存者,庶万一可冀。

复哀泣从人至金陵,问一二人,无存者。

因访一元家所在,问:“一无今无恙否?

”道上人对以:“一元死已久,惟于环存。

其家直鹭洲坊中,门内有双桔,可辨识。

” 母服破衣,雨行至环家。

环方对客坐见母,大惊,颇若尝见其面者。

因问曰:“母非常夫人乎?

何为而至于此?

”母泣告以故环亦泣,扶就座,拜之,复呼妻子出拜。

妻马氏解衣更母湿衣,奉糜食母,抱衾寝母母问其平生所亲厚故人,及幼子伯章。

环知故人无在者,不足付,又不知伯章存亡,姑慰之曰:“天方雨,雨止为母访之。

苟无人事母,环虽贫,独不能奉母乎?

且环父与允恭交好如兄弟,今母贫困,不归他人,而归环家,此二父导之也。

愿母无他思。

”时兵后岁饥,民骨肉不相保。

母见环家贫,雨止,坚欲出问他故人。

环令媵女从其行。

至暮,果无所遇而返,坐乃定。

环购布帛,令妻为制衣衾。

自环以下,皆以母事之。

母性褊急,少不惬意,辄诟怒。

环私戒家人,顺其所为,勿以困故轻慢与较。

母有痰疾,环亲为烹药,进匕箸。

以母故,不敢大声语。

越十年,环为太常赞礼郎,奉诏祀会稽。

还,道嘉兴,逢其子伯章,泣谓之曰:“太夫人在环家,日夜念少子成疾,不可不早往见。

”伯章若无所闻,第曰:“吾亦知之,但道远不能至耳。

”环归半岁,伯章来。

是日,环初度。

母见少子,相持大哭。

环家人以为不祥,止之。

环曰:“此人情也,何不祥之有?

”既而伯章见母老,恐不能行,竞给以他事辞去,不复顾。

环奉母弥谨。

然母愈念伯章,疾顿加。

后三年,遂卒。

将死,举手向环曰:“吾累杜君,吾累杜君!

愿杜君生子孙,咸如杜君。

”言终而气绝。

环具棺椁殓殡之礼,买地城南钟家山葬之,岁时常祭其基云。

环后为晋王府录事,有名,与余交。

史官曰:交友之道难矣!

翟公之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彼非过论也,实有见于人情而云也。

人当意气相得时,以身相许,若无难事。

至事变势穷,不能蹈其所言而背去者多矣!

况既死而能养其亲乎?

吾观杜环事,虽古所称义烈之士何以过。

而世俗恒谓今人不逮古人,不亦诬天下士也哉!

游灵岩记

〔高启〕 〔明〕

吴城东无山,唯西为有山,其峰联岭属,纷纷靡靡,或起或伏,而灵岩居其间,拔奇挺秀,若不肯与众峰列。

望之者,咸知其有异也。

山仰行而上,有亭焉,居其半,盖以节行者之力,至此而得少休也。

由亭而稍上,有穴窈然,曰西施之洞。

有泉泓然,曰浣花之池。

皆吴王夫差宴游之遗处也。

又其上则有草堂,可以容栖迟。

有琴台,可以周眺览。

有轩以直洞庭之峰,曰抱翠。

有阁以瞰具区之波,曰涵虚。

虚明动荡,用号奇观。

盖专此郡之美者,山。

而专此山之美者,阁也。

启,吴人,游此虽甚亟,然山每匿幽閟胜,莫可搜剔,如鄙予之陋者。

今年春,从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公与客十人复来游。

升于高,则山之佳者悠然来。

入于奥,则石之奇者突然出。

氛岚为之蹇舒,杉桧为之拂舞。

幽显巨细,争献厥状,披豁呈露,无有隐循。

然后知于此山为始著于今而素昧于昔也。

夫山之异于众者,尚能待人而自见,而况人之异于众者哉!

公顾瞻有得,因命客赋诗,而属启为之记。

启谓:“天于诡奇之地不多设,人于登临之乐不常遇。

有其地而非其人,有其人而非其地,皆不足以尽夫游观之乐也。

今灵岩为名山,诸公为名士,盖必相须而适相值,夫岂偶然哉!

宜其目领而心解,景会而理得也。

若启之陋,而亦与其有得焉,顾非幸也欤?

启为客最少,然敢执笔而不辞者,亦将有以私识其幸也!

”十人者,淮海秦约、诸暨姜渐、河南陆仁、会稽张宪、天台詹参、豫章陈增、吴郡金起、金华王顺、嘉陵杨基、吴陵刘胜也。

避风岩记

〔张明弼〕 〔明〕

避风岩在端州之北三十里许,或曰与砚坑相近。

古未有是名,余避风其下,故赠以是名也。

余何以避风其下?

崇祯己卯仲秋,余供役粤帷。

二十五日既竣事,则遍谒粤之大吏。

大吏者,非三鸣鼓吹不启户,非启户则令长不敢入。

余东驰西鹜,左诇右需,目厌于阍驺卤簿绛旗朱帽之状,耳厌于笳鼓引赞殿喝之声,手足筋骨疲于伏谒拜跽以头抢地之事。

眩瞀车上,至不择店肆而解衣卧之。

凡六日而毕,则又买舟过肇,谒制府。

制府官厌贵,礼愈绝,控拜数四,颔之而已。

见毕即登舟,将返杨山。

九月朏,宿三十里。

力引数步,偶得一岩。

江回峰抱,风力稍损,乃息焉。

及旦而视之,则断崖千尺,上侈下弇,状如檐牙。

仰而睨之,若层衡之列烟上,崩峦倾返,颓石矗突,时有欲落之势,栗乎不可以久留焉。

狂飙不息,竟日居其下。

胥仆相扶,上舟一步,得坐于石隙草际。

听怒涛声,若奔走败马。

望沸波,若一群白鹅鼓翼江心,及跳沫山足,又若千百素鳞跃上岸。

石崖磔磔,不沾土壤。

面紫茎缠带,青芜数尺,一偃一立,若青狮奋迅而不得去,又若怒毛之兽,风过毛竖,不能自休。

身往江坳,目力相界,不能数里,而阴氛交作,如处黑帷。

从者皆惨容而相告曰:“日复夕矣,将奈何?

”余笑而语之曰: “第安之,第安之。

吾视夫复嶂重峦,缭青纬碧,犹胜于院署之严丽也。

吾视夫复崩崖倾石,怒涛沸波,犹胜于贵人之颐颊心腑也。

吾视夫青芜紫茎,怀烟孕露,犹胜于大吏之绛骑彤驺也。

吾视夫谷响山啸,激壑鸣川,犹胜于高衙之呵殿赞唱也。

吾视夫藉草坐石,仰瞩云气,俯视重泉,犹胜于拳跽伏谒于尊宦之阶下也。

天或者见吾出则伛偻,入则簿书,已积两载矣,无以抒吾胸中之浩浩者,故令风涛阻滞,使此孤岩以恣吾数刻之探讨乎?

或兹岩壁立路绝,猿徒鼯党,犹难托寄,若非习金丹火龙之术,腾空蹑虚,不能一到。

虽处大江之中,飞帆如织,而终无一人肯一泊其下,以发其奇气而著其姓字。

天亦哀山灵之寂寞,伤水伯之孤清,故特牵柅余舟,与彼结一日之缘耶?

余年少有志,养二龙于水壑,调一鹤于中峰,与羽服思玄之徒,上烟驾,登月馆,以望四海三山,如聚米萦带。

而心为时夺,至堕俗网,往返数千里,徒以充厮养之役,有才无时,甘于下人。

今日见此水石,若见好友,犹恐谆芒、卢敖诸君,诋余以井甃之识,而又何事愁苦于兹岩之下乎?

” 从者皆笑,余乃纳以兹名。

岩顶有一石,望之如立人,或曰飞来之塔顶也。

或曰当是好奇者,跻是崖之巅,如昌黎不得下,乃化而为石云。

岩侧有二崩石,一大一小,仅可束两缆。

小吏程缨曰:“当黑夜暴风中,舟人安能择此,神引维以奉明府耳。

”语皆不可信,并记之。

环翠亭记

〔宋濂〕 〔明〕

临川郡城之南有五峰,巍然耸起,如青芙蕖,鲜靓可爱。

其青云第一峰,雉堞实绕乎峰上,旁支曼衍,蛇幡磬折。

沿城直趋而西,如渴骥欲奔泉者,是为罗家之山。

大姓许氏,世居其下。

其居之后,有地数亩余。

承平之时,有字仲孚者,尝承尊公之命,植竹万竿,而构亭其中。

当积雨初霁,晨光熹微,空明掩映,若青琉璃然。

浮光闪彩,晶莹连娟,扑人衣袂,皆成碧色。

冲瀜于北南,洋溢乎西东。

莫不绀联绿涵,无有亏欠。

仲孚啸歌亭上,俨若经翠水之阳而待笙凤之临也。

虞文靖公闻而乐之曰:“此足以抗清寥而冥尘襟。

”乃以“环翠”题其额。

至正壬辰之乱,烽火相连,非惟亭且毁,而万竹亦剪伐无余。

过者为之弹指咏慨。

及逢真人龙飞,六合载清。

仲孚挈妻子自山中归,既完其阖庐,复筑亭以还旧。

贯而竹之,萌蘖亦丛丛然,生三年而成林。

州之寿陵与其有连者,咸诣大仲孚,举觞次第为寿。

且唶曰:江右多名宗右族,昔时甲第相望,而亭榭在在有之。

占幽胜而挹爽垲,非不美也。

兵兴以来,有一偾而不复者矣。

有困心衡虑仅脱于震凌者矣。

有爬梳不暇迁徙无宁居者矣。

况所谓游观之所哉!

是亭虽微,可以卜许氏之有后。

足以克负先志,前承后引,盖未有涯也。

酒同酣,相与歌曰五山拔起兮青蕤蕤。

六千君子兮何师师。

凤毛褵褷兮啄其腴。

秋风吹翠兮实累累。

邈千载兮动遐思。

歌已而退寿陵。

中有陈闻先生者,谓不可无以示后人。

乃同仲孚来词林,请予为之记。

呜呼!

昔人有题名园记者,言亭榭之兴废,可以占时之盛衰。

余初甚疑之,今征于仲孚,其言似不诬也。

向者仲孕出入于兵车蹂践之间,朝兢暮惕,虽躯命不能自全。

今得以安乎耕凿,崇乎书诗。

而于暇日,恰情景物之表,岂无其故哉。

盖帝力如天,拨乱而反之。

正四海、致太平,已十有余年矣。

观仲孚熙熙以乐其生,则江右诸郡可知。

江右诸郡如斯,则天下之广又从可知矣。

是则斯亭之重构。

非特为仲孚善继而喜,实可以卜世道之向。

治三代之盛,诚可期也。

予虽不文,故乐为天下道之,非止记一事而已。

仲孚名仲丽,嗜学而好修,士大夫龛然称之。

看松庵记

〔宋濂〕 〔明〕

龙泉多大山,其西南一百馀里,诸山尤深,有四旁奋起而中窊下者,状类箕筐,人因号之为匡山。

山多髯松,弥望入青云,新翠照人如濯。

松上薜萝,纷纷披披,横敷数十寻,嫩绿可咽。

松根茯苓,其大如斗,杂以黄精、前胡及牡鞠之苗,采之可茹。

吾友章君三益乐之,新结庵庐其间。

庵之西南若干步有深渊二,蛟龙潜于其中,云英英腾上,顷刻覆山谷,其色正白,若大海茫无津涯,大风东来辄飘去,君复为构“烟云万顷亭”。

庵之东北又若干步,山益高,峰峦益峭刻,气势欲连霄汉,南望闽中数百里,嘉树帖帖地上如荠,君复为构“唯天在上亭”。

庵之东南又若干步,林樾苍润空翠,沉沉扑人,阴飔一动,虽当烈火流金之候,使人翛翛有挟纩意,君复为构“清高亭”。

庵之正南又若干步,地明迥爽洁,东西北诸峰,皆竞秀献状,令人爱玩忘倦,兼可琴、可奕,可挈尊罍而饮,无不宜者,君复为构“环中亭”。

君诗书之暇,被鹤氅衣,支九节筇,历游四亭中,退坐庵庐,回睇髯松,如元夫巨人拱揖左右。

君注视之久,精神凝合,物我两忘,恍若与古豪杰共语千载之上。

君乐甚,起穿谢公屐,日歌吟万松间,屐声锵然合节,与歌声相答和。

髯松似解君意,亦微微作笙箫音以相娱。

君唶曰:“此予得看松之趣者也。

”遂以名其庵庐云。

龙泉之人士,闻而疑之曰:“章君负济世长才,当闽寇压境,尝树旗鼓,砺戈矛,帅众而捣退之,盖有意植勋业以自见者。

今乃以‘看松’名庵,若隐居者之为,将鄙世之胶扰而不之狎耶,抑以斯人不足与而有取于松也?

”金华宋濂窃不谓然。

夫植物之中,禀贞刚之气者,唯松为独多。

尝昧昧思之:一气方伸,根而蕴者,荄而敛者,莫不振翘舒荣以逞妍于一时。

及夫秋高气清,霜露既降,则皆黄陨而无余矣。

其能凌岁寒而不易行改度者,非松也耶?

是故昔之君子每托之以自厉,求君之志,盖亦若斯而已。

君之处也,与松为伍,则嶷然有以自立。

及其为时而出,刚贞自持,不为物议之所移夺,卒能立事功而泽生民,初亦未尝与松柏相悖也。

或者不知,强谓君忘世,而致疑于出处间,可不可乎?

濂家青萝山之阳,山西老松如戟,度与君所居无大相远。

第兵燹之余,峦光水色,颇失故态,栖栖于道路中,未尝不慨然兴怀。

君何时归,濂当持石鼎相随,采黄精、茯苓,烹之于洞云间,亦一乐也。

不知君能余从否乎?

虽然,匡山之灵其亦迟君久矣。

画鸡

〔唐寅〕 〔明〕

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

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

蝶恋花·送春

〔刘铉〕 〔明〕

人自怜春春未去。

萱草石榴,也解留春住。

只道送春无送处。

山花落得红成路。

高处莺啼低蝶舞。

何况日长,燕子能言语。

会与光阴相客主。

晴云又卷西边雨。

菊隐记

〔唐寅〕 〔明〕

君子之处世,不显则隐,隐显则异,而其存心济物,则未有不同者。

苟无济物之心,而泛然杂处于隐显之间,其不足为世之轻重也必然矣。

君子处世而不足为世人轻重,是与草木等耳。

草木有可以济物者,世犹见重,称为君子,而无济物之心,则又草木不若也。

为君子者,何忍自处于不若草木之地哉?

吾于此,重为君子之羞。

草木与人,相去万万,而又不若之,虽显者亦不足贵,况隐于山林邱壑之中者耶?

吾友朱君大泾,世精疡医,存心济物,而自号曰“菊隐”。

菊之为物,草木中之最微者,隐又君子没世无称之名。

朱君,君子也,存心济物,其功甚大,其名甚著,固非所谓泛然杂处于隐显之中者,而乃以草木之微与君子没世无称之名以自名,其心何耶?

盖菊乃寿人之草,南阳甘谷之事验之矣,其生必于荒岭郊野之中,唯隐者得与之近,显贵者或时月一见之而已矣。

而医亦寿人之道,必资草木以行其术,然非高蹈之士,不能精而明之也。

是朱君因菊以隐者,若称曰:“吾因菊而显”。

又曰:“吾足以显夫菊”,适以为菊之累,又何隐显之可较云。

余又窃自谓曰:“朱君于余,友也。

君隐于菊,而余也隐于酒。

对菊命酒,世必有知陶渊明、刘伯伦者矣。

”因绘为图,而并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