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鸭说

家僮取鸭卵伏之,得雏鸭数拾枚。

始育,则饲之盆中,少与之水,其声呴呴然,其毛羽滈滈然,予甚爱,戏之。

不数日,僮以告曰:“雏鸭有毙者矣。

”既而听其声,啾啾然哀鸣。

视其毛羽,苏苏然以散落,予让僮不善畜也。

僮曰:“是非不善畜也,畜不以水也。

” 次日,予适憩亭中,时雨初歇,池水方强,顾而乐之,凭栏而语曰:“曷不以畜鸭雏?

”僮趋而去,不移时筐而至,稍出之水涯,皇皇然惊愕不已,其目睢睢然睨,其足逡逡然前而却。

竿之,则遂群奔水中,或扬足而驰,或拍翅而飞,不定者良久。

既乃狎水,或仰而饮,或俯而啄,三五而阵,各适其所。

则又或沉或没,或浮或出,盘旋戏跃于萍藻间。

既休而理羽,交口扇翅,或曳而行,或拳而立,或屈而睡,消摇相羊,容与如也。

既脯,僮将筐而归,则相与复嬉于渚,或逐于堤,或蔽于丛,不可得,遂纵之。

明日至,亦如之。

其声嗈嗈然以和,其毛羽濯濯然以光泽。

其去畜池之前仅三日,充长已倍三之一矣。

余乃叹曰: 大哉造物之育万物乎!

大而龙蛇之于渊泽,虎豹之于山林,细而蠛曚鼋龟醯鸡之于瓮、于坎、于蹄涔,各遂其性而已。

鸭之育于陆而育于水,亦一理也。

夫反其性,造化不能以育物,圣人岂能以育民乎?

君子为政,当斯民沦丧之后,烦之以法令,胁之于刑罚,诱之以智巧,荡之淫华,本性日耗,生理日促,相与骈死而不知。

一旦欲其改途易辙,驱之以道德,荡之以礼义,纳之以忠信,囿之以淳朴,靡不相顾骇愕,不信不安。

及其久也,教成而化行,行安而俗美,追视昔日之所为与今日之所趋,安危利害相去什佰而千万,则虽械之使为恶,日挞之而欲其蹈刑,戾腹讧诈,亦为可得矣。

然则民之初生,鸭之育于盆者也。

狃于习而不悟,毙于陆者也。

视其毙而不知所以救,僮之让者也。

反其自然之性而犹疑,试于水者也。

得其所以为性而安且乐,水之狎而不归者也。

生养蕃息,既富且昌,水之畜而充长也。

乃复叹曰:因育鸭得育民,然则兹观也,鸭与也乎哉!

述观鸭。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家中的僮仆拿鸭蛋来孵化,得到几只雏鸭。开始饲养的时候,给它们一点点水,他们发出呴呴的声音,它们的羽毛泛出白色的光泽,我很喜欢它们,逗弄着它们。 没过几天,僮仆来告诉我:“已经有雏鸭死亡了。”接着,我听它们的声音,它们啾啾地发出哀鸣,观察它们的羽毛,非常疏松的快要散落了,我怪责僮仆没有好好饲养。僮仆说:“不是我没有好好饲养,是饲养雏鸭的时候不用水啊。” 第二天,我刚好在亭子里休息,当时雨刚好停了。池塘里的水正好涨满,我回过头来,非常高兴,靠着栏杆对僮仆说:“为什么不把这池水拿来饲养雏鸭呢?”僮仆赶忙跑去,不一会儿,用箩筐装着雏鸭来了,雏鸭们只是刚刚出到水边,就非常不安害怕,它们仰起了头,斜视着,鸭足不敢举步,又想前进又一边后退。拿起竹竿驱赶它们,就一起飞奔到水里,有的扬起双足游去,有的拍打翅膀飞起来,很久都没有安定下来。一会儿后,就开始玩水,有的仰起头来喝水,有的低下头来啄东西,几个凑到一块,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又或者沉到水底,不见踪影,或者浮出水面,在浮萍水藻之间嬉戏跳动。过一会,歇下来把头埋到羽毛里,拍打翅膀,有的摇摇摆摆地走路,有的蜷缩着站着,有的低下头睡觉,非常逍遥,非常安闲自得。傍晚时候,僮仆想用箩筐把它们装好带回,它们就水边再和僮仆嬉戏,有的跑到堤岸上去,有的藏到丛林里去,僮仆抓不到它们了,于是就放它们自由了。 到第二天,也是这样,他们发出嗈嗈的声音互相唱和,他们的羽毛发出明亮的光泽。它们距离到池塘饲养仅仅三天,已经比原来长胖了三倍了。 我于是有感叹了:造物主养育万物真是伟大啊!大到就像把龙蛇放在深渊和湖泽,把虎豹放在深山大林,小到把飞虫放到马蹄的积水里,都是各自顺从了它们的习性罢了。像鸭子不能在陆上饲养,而要在水上饲养,也是同样的道理啊。如果违反它们的习性,造化不能用来养育万物,圣人又怎么能够用来教育人民呢?当权者治理政务,面对人民艰难困苦的时候,用法令干扰他们,用刑罚要挟他们,用投机取巧的智慧引诱他们,使他们放荡,逐渐忘记自己的本性,生计一天天紧张,人民成群的死去但当权者却不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想要改变统治的方法,用道德去治理他们,用礼仪教化他们,用忠信招揽他们,用淳朴的道德约束他们,人民没有不惊愕害怕的,不敢相信当权者,不敢安稳的生活。等到时间长了,教化成功了,行为习惯了,风俗变好了,再回头看看以前做的事情和今天追求的事情,安危和利害相差就非常大了。那么,现在即使用武器打他们使他们做坏事,每天打他们想他们触犯刑律,让他们冒着性命危险去作奸犯科,也办不到了。刚刚开始治理人民的时候,就像把雏鸭养在盆里的时候一样。他们贪图于习惯不懂得醒悟,所以就会在陆地上死掉,我们看着他们死掉但是不知道拯救的办法,这就是僮仆对我的责备啊。我们要反转他们的天性,放到水里去试一试。摸清了他们的习性,使他们安稳并且快乐,就出现了后来它们在水中嬉戏不想回来的情形了。生长休息,从此生机勃勃,用水来养育就能把它们养大养肥了。 于是我再感叹说:“因为养鸭子我得到了治理人民的道理。就是从这里观察出来的,鸭子给我的启发啊!”我就记录了观鸭的事。


注释

伏:孵卵。 呴呴(gòu):鸟鸣叫声,这里指雏鸭叫声。 滈滈(hào):这里指泛着白色的光泽。 苏苏然:毛羽疏松的样子。苏,用同“酥”。 让:责备。 皇皇:同“惶惶”,心不安的样子。 睢睢(suī)然:眼睛仰视的样子。睨:斜视。[ 逡逡(qūn)然:不敢举步,退却的样子。 竿之:用竹竿赶它们。 拳:通“蜷”,蜷曲。 消摇:同“逍遥”,安闲自得。相羊:徜徉,漫游之意。屈原《离骚》:“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容与:安逸自得的样子。 脯:字当作“晡”,傍晚。 渚(zhǔ):水边。 嗈嗈(yōng):和鸣声。 濯濯然:光泽明亮的样子。 充:肥。 蠛蠓(mèiměng):也称“蠓”,一种小飞虫。醯(xī)鸡:小飞虫。《庄子。田子方》:“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注:“醯鸡者,瓮中之蠛蠓。”蹄涔(cén):蹄迹中的积水。 骈死:并死。 戾腹:断腹。讧诈:作乱行诈。 狃(niǔ):贪。


简介

《观鸭说》是吴廷翰创作的散文。此文选自《吴廷翰集·文集》卷下。



杜环小传

〔宋濂〕 〔明〕

杜环,字叔循。

其先庐陵人,传父一元游宦江东,遂家金陵。

一元固善士,所与交皆四方名士。

环尤好学,工书,谨伤,重然诺,好周人急。

父友兵部主事常允恭死于九江,家破。

其母张氏,年六十余,哭九江城下,无所归。

有识允恭者,怜其老,告之曰:“今安庆守谭敬先,非允恭友乎?

盍往依之?

彼见母,念允恭故,必不遗弃母。

”母如其言,附舟诣谭。

谭谢不纳。

母大困,念允恭尝仕金陵,亲戚交友或有存者,庶万一可冀。

复哀泣从人至金陵,问一二人,无存者。

因访一元家所在,问:“一无今无恙否?

”道上人对以:“一元死已久,惟于环存。

其家直鹭洲坊中,门内有双桔,可辨识。

” 母服破衣,雨行至环家。

环方对客坐见母,大惊,颇若尝见其面者。

因问曰:“母非常夫人乎?

何为而至于此?

”母泣告以故环亦泣,扶就座,拜之,复呼妻子出拜。

妻马氏解衣更母湿衣,奉糜食母,抱衾寝母母问其平生所亲厚故人,及幼子伯章。

环知故人无在者,不足付,又不知伯章存亡,姑慰之曰:“天方雨,雨止为母访之。

苟无人事母,环虽贫,独不能奉母乎?

且环父与允恭交好如兄弟,今母贫困,不归他人,而归环家,此二父导之也。

愿母无他思。

”时兵后岁饥,民骨肉不相保。

母见环家贫,雨止,坚欲出问他故人。

环令媵女从其行。

至暮,果无所遇而返,坐乃定。

环购布帛,令妻为制衣衾。

自环以下,皆以母事之。

母性褊急,少不惬意,辄诟怒。

环私戒家人,顺其所为,勿以困故轻慢与较。

母有痰疾,环亲为烹药,进匕箸。

以母故,不敢大声语。

越十年,环为太常赞礼郎,奉诏祀会稽。

还,道嘉兴,逢其子伯章,泣谓之曰:“太夫人在环家,日夜念少子成疾,不可不早往见。

”伯章若无所闻,第曰:“吾亦知之,但道远不能至耳。

”环归半岁,伯章来。

是日,环初度。

母见少子,相持大哭。

环家人以为不祥,止之。

环曰:“此人情也,何不祥之有?

”既而伯章见母老,恐不能行,竞给以他事辞去,不复顾。

环奉母弥谨。

然母愈念伯章,疾顿加。

后三年,遂卒。

将死,举手向环曰:“吾累杜君,吾累杜君!

愿杜君生子孙,咸如杜君。

”言终而气绝。

环具棺椁殓殡之礼,买地城南钟家山葬之,岁时常祭其基云。

环后为晋王府录事,有名,与余交。

史官曰:交友之道难矣!

翟公之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彼非过论也,实有见于人情而云也。

人当意气相得时,以身相许,若无难事。

至事变势穷,不能蹈其所言而背去者多矣!

况既死而能养其亲乎?

吾观杜环事,虽古所称义烈之士何以过。

而世俗恒谓今人不逮古人,不亦诬天下士也哉!

游灵岩记

〔高启〕 〔明〕

吴城东无山,唯西为有山,其峰联岭属,纷纷靡靡,或起或伏,而灵岩居其间,拔奇挺秀,若不肯与众峰列。

望之者,咸知其有异也。

山仰行而上,有亭焉,居其半,盖以节行者之力,至此而得少休也。

由亭而稍上,有穴窈然,曰西施之洞。

有泉泓然,曰浣花之池。

皆吴王夫差宴游之遗处也。

又其上则有草堂,可以容栖迟。

有琴台,可以周眺览。

有轩以直洞庭之峰,曰抱翠。

有阁以瞰具区之波,曰涵虚。

虚明动荡,用号奇观。

盖专此郡之美者,山。

而专此山之美者,阁也。

启,吴人,游此虽甚亟,然山每匿幽閟胜,莫可搜剔,如鄙予之陋者。

今年春,从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公与客十人复来游。

升于高,则山之佳者悠然来。

入于奥,则石之奇者突然出。

氛岚为之蹇舒,杉桧为之拂舞。

幽显巨细,争献厥状,披豁呈露,无有隐循。

然后知于此山为始著于今而素昧于昔也。

夫山之异于众者,尚能待人而自见,而况人之异于众者哉!

公顾瞻有得,因命客赋诗,而属启为之记。

启谓:“天于诡奇之地不多设,人于登临之乐不常遇。

有其地而非其人,有其人而非其地,皆不足以尽夫游观之乐也。

今灵岩为名山,诸公为名士,盖必相须而适相值,夫岂偶然哉!

宜其目领而心解,景会而理得也。

若启之陋,而亦与其有得焉,顾非幸也欤?

启为客最少,然敢执笔而不辞者,亦将有以私识其幸也!

”十人者,淮海秦约、诸暨姜渐、河南陆仁、会稽张宪、天台詹参、豫章陈增、吴郡金起、金华王顺、嘉陵杨基、吴陵刘胜也。

避风岩记

〔张明弼〕 〔明〕

避风岩在端州之北三十里许,或曰与砚坑相近。

古未有是名,余避风其下,故赠以是名也。

余何以避风其下?

崇祯己卯仲秋,余供役粤帷。

二十五日既竣事,则遍谒粤之大吏。

大吏者,非三鸣鼓吹不启户,非启户则令长不敢入。

余东驰西鹜,左诇右需,目厌于阍驺卤簿绛旗朱帽之状,耳厌于笳鼓引赞殿喝之声,手足筋骨疲于伏谒拜跽以头抢地之事。

眩瞀车上,至不择店肆而解衣卧之。

凡六日而毕,则又买舟过肇,谒制府。

制府官厌贵,礼愈绝,控拜数四,颔之而已。

见毕即登舟,将返杨山。

九月朏,宿三十里。

力引数步,偶得一岩。

江回峰抱,风力稍损,乃息焉。

及旦而视之,则断崖千尺,上侈下弇,状如檐牙。

仰而睨之,若层衡之列烟上,崩峦倾返,颓石矗突,时有欲落之势,栗乎不可以久留焉。

狂飙不息,竟日居其下。

胥仆相扶,上舟一步,得坐于石隙草际。

听怒涛声,若奔走败马。

望沸波,若一群白鹅鼓翼江心,及跳沫山足,又若千百素鳞跃上岸。

石崖磔磔,不沾土壤。

面紫茎缠带,青芜数尺,一偃一立,若青狮奋迅而不得去,又若怒毛之兽,风过毛竖,不能自休。

身往江坳,目力相界,不能数里,而阴氛交作,如处黑帷。

从者皆惨容而相告曰:“日复夕矣,将奈何?

”余笑而语之曰: “第安之,第安之。

吾视夫复嶂重峦,缭青纬碧,犹胜于院署之严丽也。

吾视夫复崩崖倾石,怒涛沸波,犹胜于贵人之颐颊心腑也。

吾视夫青芜紫茎,怀烟孕露,犹胜于大吏之绛骑彤驺也。

吾视夫谷响山啸,激壑鸣川,犹胜于高衙之呵殿赞唱也。

吾视夫藉草坐石,仰瞩云气,俯视重泉,犹胜于拳跽伏谒于尊宦之阶下也。

天或者见吾出则伛偻,入则簿书,已积两载矣,无以抒吾胸中之浩浩者,故令风涛阻滞,使此孤岩以恣吾数刻之探讨乎?

或兹岩壁立路绝,猿徒鼯党,犹难托寄,若非习金丹火龙之术,腾空蹑虚,不能一到。

虽处大江之中,飞帆如织,而终无一人肯一泊其下,以发其奇气而著其姓字。

天亦哀山灵之寂寞,伤水伯之孤清,故特牵柅余舟,与彼结一日之缘耶?

余年少有志,养二龙于水壑,调一鹤于中峰,与羽服思玄之徒,上烟驾,登月馆,以望四海三山,如聚米萦带。

而心为时夺,至堕俗网,往返数千里,徒以充厮养之役,有才无时,甘于下人。

今日见此水石,若见好友,犹恐谆芒、卢敖诸君,诋余以井甃之识,而又何事愁苦于兹岩之下乎?

” 从者皆笑,余乃纳以兹名。

岩顶有一石,望之如立人,或曰飞来之塔顶也。

或曰当是好奇者,跻是崖之巅,如昌黎不得下,乃化而为石云。

岩侧有二崩石,一大一小,仅可束两缆。

小吏程缨曰:“当黑夜暴风中,舟人安能择此,神引维以奉明府耳。

”语皆不可信,并记之。

借竹楼记

〔徐渭〕 〔明〕

龙山子既结楼于宅东北,稍并其邻之竹,以著书乐道,集交游燕笑于其中,而自题曰“借竹楼”。

方蝉子往问之,龙山子曰:“始吾先大夫之卜居于此也,则买邻之地而宅之。

今吾不能也,则借邻之竹而楼之。

如是而已。

” 方蝉子往问之,龙山子曰:“始吾先大夫之卜居于此也,则买邻之地而宅之。

今吾不能也,则借邻之竹而楼之。

如是而已。

” 方蝉子起而四顾,指以问曰:“如吾子之所为借者,特是邻之竹乎?

非欤?

”曰:“然。

”“然则是邻之竹之外何物乎?

”曰:“他邻之竹也。

”“他邻之竹之外又何物乎?

”曰:“会稽之山,远出于南,而迤于东也。

”“山之外又何物乎?

”曰:“云天之所覆也。

”方蝉子默然良久。

龙山子固启之,方蝉子曰:“子见是邻之竹,而乐欲有之而不得也,故以借乎?

非欤?

”曰:“然。

” “然则见他邻之竹而乐,亦借也。

见莫非邻之竹而乐,亦借也。

又远见会稽之山与云天之所覆而乐,亦莫非借也。

而独于是邻之竹,使吾子见云天而乐,弗借也。

山而乐,弗借也。

则近而见莫非以之竹而乐,宜亦弗借也,而又胡独于是邻之竹?

且诚如吾子之所云,假而进吾子之居于是邻之东,以次而极于云天焉,则吾子之所乐而借者,能不以次而东之,而其所不借者,不反在于是邻乎?

又假而退吾子之居于云天之西,以次而极于是邻,则吾子之所乐而借者,能不以次而西之,而所其所不借者,不反在于云天乎?

而吾子之所为借者,将何居乎?

”龙山子矍然曰:“吾知之矣。

吾能忘情于远,而不能忘情于近,非真忘情也,物远近也。

凡逐逐然于其可致,而飘飘然于其不可致,以自谓能忘者,举天下之物皆若是矣。

非子则吾几不免于敝。

请子易吾之题,以广吾之志,何如?

”方蝉子曰:“胡以易为?

乃所谓借者,固亦有之也。

其心虚以直,其行清以逸,其文章铿然而有节,则子之所借于竹也,而子固不知也!

其本错以固,其势昂以耸,其流风潇然而不冗,则竹之所借于子也,而竹固不知也!

而何不可之有?

”龙山子仰而思,俯而释,使方蝉子书其题,而记是语焉。

束氏畜猫

〔宋濂〕 〔明〕

卫人束氏,举世之物,咸无所好,唯好畜狸狌。

狸狌,捕鼠兽也,畜至百余,家东西之鼠捕且尽。

狸狌无所食,饥而嗥。

束氏日市肉啖之。

狸狌生子若孙,以啖肉故,竟不知世之有鼠。

但饥辄嗥,嗥则得肉食。

食已,与与如也,熙熙如也。

南郭有士病鼠,鼠群行有堕瓮者,急从束氏假狸狌以去。

狸狌见鼠双耳耸,眼突露如漆,赤鬣,又磔磔然,意为异物也,沿鼠行不敢下。

士怒,推入之。

狸狌怖甚,对之大嗥。

久之,鼠度其无他技,啮其足。

狸狌奋掷而出。

噫!

武士世享重禄遇盗辄窜者,其亦狸狌哉!

桃花涧修禊诗序

〔宋濂〕 〔明〕

浦江县北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玄麓山也。

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

乃至正丙申三月上巳,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涧滨,且穷泉石之胜。

前一夕,宿诸贤士大夫。

厥明日,既出,相帅向北行,以壶觞随。

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

水蚀道几尽,肩不得比,先后累累如鱼贯。

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山寒,花开迟,及是始繁。

傍多髯松,入天如青云。

忽见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然,可玩。

又三十步,诡石人立,高可十尺余,面正平,可坐而箫,曰凤箫台。

下有小泓,泓上石坛广寻丈,可钓。

闻大雪下时,四围皆璚树瑶林,益清绝,曰钓雪矶。

西垂苍壁,俯瞰台矶间,女萝与陵苕轇轕之,赤纷绿骇,曰翠霞屏。

又六七步,奇石怒出,下临小洼,泉冽甚,宜饮鹤,曰饮鹤川。

自川导水,为蛇行势,前出石坛下,锵锵作环佩鸣。

客有善琴者,不乐泉声之独清,鼓琴与之争。

琴声与泉声相和,绝可听。

又五六步,水左右屈盘,始南逝,曰五折泉。

又四十步,从山趾斗折入涧底,水汇为潭。

潭左列石为坐,如半月。

其上危岩墙峙,飞泉中泻,遇石角激之,泉怒,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真若飞雨之骤至,仰见青天镜净,始悟为泉,曰飞雨洞。

洞傍皆山,峭石冠其巅,辽敻幽邃,宜仙人居,曰蕊珠岩。

遥望见之,病登陟之劳,无往者。

还至石潭上,各敷茵席,夹水而坐。

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中。

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

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

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

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

众欣然如约,或闭目潜思。

或拄颊上视霄汉。

或与连席者耳语不休。

或运笔如风雨,且书且歌。

可按纸伏岩石下,欲写复止。

或句有未当,搔首蹙额向人。

或口吻作秋虫吟。

或群聚兰坡,夺觚争先。

或持卷授邻坐者观,曲肱看云而卧:皆一一可画。

已而诗尽成,杯行无算。

迨罢归,日已在青松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

濂按《韩诗内传》:三月上巳,桃花水下之时,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

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昔也。

其远裔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

虽然,无以是为也。

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而无愧于孔氏之徒。

无愧于孔氏之徒,然后无愧于七尺之躯矣,可不勖哉!

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

他若晋人兰亭之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

郑君名铉,彦真,字也。

秦士录

〔宋濂〕 〔明〕

邓弼,字伯翊,秦人也。

身长七尺,双目有紫棱,开合闪闪如电。

能以力雄人,邻牛方斗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

市门石鼓,十人舁,弗能举,两手持之行。

然好使酒,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

” 一日,独饮娼楼,萧、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

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

弼怒曰:“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苦也!

”两生不得已,从之。

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呼酒歌啸以为乐。

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铿然鸣。

两生雅闻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

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

今日非速君饮,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

四库书从君问,即不能答,当血是刃。

”两生曰:“有是哉?

”遽摘七经数十义扣之,弼历举传疏,不遗一言。

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贯珠。

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

”两生相顾惨沮,不敢再有问。

弼索酒,被发跳叫曰:“吾今日压倒老生矣!

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墨,儿抚一世豪杰。

此何可哉!

此何可哉!

君等休矣。

”两生素负多才艺,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

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册呻吟也。

泰定初,德王执法西御史台,弼造书数千言,袖谒之。

阍卒不为通,弼曰:“若不知关中邓伯翊耶?

”连击踣数人,声闻于王。

王令隶人捽入,欲鞭之。

弼盛气曰:“公奈何不礼壮士?

今天下虽号无事,东海岛夷,尚未臣顺,间者驾海舰,互市于鄞,即不满所欲,出火刀斫柱,杀伤我中国民。

诸将军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战且却,其亏国体为已甚。

西南诸蛮,虽曰称臣奉贡,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等,尤志士所同愤。

诚得如弼者一二辈,驱十万横磨剑伐之,则东西为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

公奈何不礼壮士!

”庭中人闻之,皆缩颈吐舌,舌久不能收。

王曰:“尔自号壮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坚城乎?

”曰:“能。

”“百万军中,可刺大将乎?

”曰:“能。

”“突围溃阵,得保首领乎?

”曰:“能。

”王顾左右曰:“姑试之。

”问所须,曰:“铁铠良马各一,雌雄剑二。

”王即命给与,阴戒善槊者五十人,驰马出东门外,然后遣弼往。

王自临观,空一府随之。

暨弼至,众槊进进。

弼虎吼而奔,人马辟易五十步,面目无色。

已而烟尘涨天,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连斫马首堕地,血涔涔滴。

王抚髀欢曰:“诚壮士!

诚壮士!

”命勺酒劳弼,弼立饮不拜。

由是狂名振一时,至比之王铁枪云。

王上章荐诸天子,会丞相与王有隙,格其事不下。

弼环视四体,叹曰:“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时也。

尚何言!

”遂入王屋山为道士,后十年终。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乱,中原数千里,人影殆绝。

玄鸟来降,失家,竞栖林木间。

使弼在,必当有以自见。

惜哉!

弼鬼不灵则已,若有灵,吾知其怒发上冲也。

环翠亭记

〔宋濂〕 〔明〕

临川郡城之南有五峰,巍然耸起,如青芙蕖,鲜靓可爱。

其青云第一峰,雉堞实绕乎峰上,旁支曼衍,蛇幡磬折。

沿城直趋而西,如渴骥欲奔泉者,是为罗家之山。

大姓许氏,世居其下。

其居之后,有地数亩余。

承平之时,有字仲孚者,尝承尊公之命,植竹万竿,而构亭其中。

当积雨初霁,晨光熹微,空明掩映,若青琉璃然。

浮光闪彩,晶莹连娟,扑人衣袂,皆成碧色。

冲瀜于北南,洋溢乎西东。

莫不绀联绿涵,无有亏欠。

仲孚啸歌亭上,俨若经翠水之阳而待笙凤之临也。

虞文靖公闻而乐之曰:“此足以抗清寥而冥尘襟。

”乃以“环翠”题其额。

至正壬辰之乱,烽火相连,非惟亭且毁,而万竹亦剪伐无余。

过者为之弹指咏慨。

及逢真人龙飞,六合载清。

仲孚挈妻子自山中归,既完其阖庐,复筑亭以还旧。

贯而竹之,萌蘖亦丛丛然,生三年而成林。

州之寿陵与其有连者,咸诣大仲孚,举觞次第为寿。

且唶曰:江右多名宗右族,昔时甲第相望,而亭榭在在有之。

占幽胜而挹爽垲,非不美也。

兵兴以来,有一偾而不复者矣。

有困心衡虑仅脱于震凌者矣。

有爬梳不暇迁徙无宁居者矣。

况所谓游观之所哉!

是亭虽微,可以卜许氏之有后。

足以克负先志,前承后引,盖未有涯也。

酒同酣,相与歌曰五山拔起兮青蕤蕤。

六千君子兮何师师。

凤毛褵褷兮啄其腴。

秋风吹翠兮实累累。

邈千载兮动遐思。

歌已而退寿陵。

中有陈闻先生者,谓不可无以示后人。

乃同仲孚来词林,请予为之记。

呜呼!

昔人有题名园记者,言亭榭之兴废,可以占时之盛衰。

余初甚疑之,今征于仲孚,其言似不诬也。

向者仲孕出入于兵车蹂践之间,朝兢暮惕,虽躯命不能自全。

今得以安乎耕凿,崇乎书诗。

而于暇日,恰情景物之表,岂无其故哉。

盖帝力如天,拨乱而反之。

正四海、致太平,已十有余年矣。

观仲孚熙熙以乐其生,则江右诸郡可知。

江右诸郡如斯,则天下之广又从可知矣。

是则斯亭之重构。

非特为仲孚善继而喜,实可以卜世道之向。

治三代之盛,诚可期也。

予虽不文,故乐为天下道之,非止记一事而已。

仲孚名仲丽,嗜学而好修,士大夫龛然称之。

看松庵记

〔宋濂〕 〔明〕

龙泉多大山,其西南一百馀里,诸山尤深,有四旁奋起而中窊下者,状类箕筐,人因号之为匡山。

山多髯松,弥望入青云,新翠照人如濯。

松上薜萝,纷纷披披,横敷数十寻,嫩绿可咽。

松根茯苓,其大如斗,杂以黄精、前胡及牡鞠之苗,采之可茹。

吾友章君三益乐之,新结庵庐其间。

庵之西南若干步有深渊二,蛟龙潜于其中,云英英腾上,顷刻覆山谷,其色正白,若大海茫无津涯,大风东来辄飘去,君复为构“烟云万顷亭”。

庵之东北又若干步,山益高,峰峦益峭刻,气势欲连霄汉,南望闽中数百里,嘉树帖帖地上如荠,君复为构“唯天在上亭”。

庵之东南又若干步,林樾苍润空翠,沉沉扑人,阴飔一动,虽当烈火流金之候,使人翛翛有挟纩意,君复为构“清高亭”。

庵之正南又若干步,地明迥爽洁,东西北诸峰,皆竞秀献状,令人爱玩忘倦,兼可琴、可奕,可挈尊罍而饮,无不宜者,君复为构“环中亭”。

君诗书之暇,被鹤氅衣,支九节筇,历游四亭中,退坐庵庐,回睇髯松,如元夫巨人拱揖左右。

君注视之久,精神凝合,物我两忘,恍若与古豪杰共语千载之上。

君乐甚,起穿谢公屐,日歌吟万松间,屐声锵然合节,与歌声相答和。

髯松似解君意,亦微微作笙箫音以相娱。

君唶曰:“此予得看松之趣者也。

”遂以名其庵庐云。

龙泉之人士,闻而疑之曰:“章君负济世长才,当闽寇压境,尝树旗鼓,砺戈矛,帅众而捣退之,盖有意植勋业以自见者。

今乃以‘看松’名庵,若隐居者之为,将鄙世之胶扰而不之狎耶,抑以斯人不足与而有取于松也?

”金华宋濂窃不谓然。

夫植物之中,禀贞刚之气者,唯松为独多。

尝昧昧思之:一气方伸,根而蕴者,荄而敛者,莫不振翘舒荣以逞妍于一时。

及夫秋高气清,霜露既降,则皆黄陨而无余矣。

其能凌岁寒而不易行改度者,非松也耶?

是故昔之君子每托之以自厉,求君之志,盖亦若斯而已。

君之处也,与松为伍,则嶷然有以自立。

及其为时而出,刚贞自持,不为物议之所移夺,卒能立事功而泽生民,初亦未尝与松柏相悖也。

或者不知,强谓君忘世,而致疑于出处间,可不可乎?

濂家青萝山之阳,山西老松如戟,度与君所居无大相远。

第兵燹之余,峦光水色,颇失故态,栖栖于道路中,未尝不慨然兴怀。

君何时归,濂当持石鼎相随,采黄精、茯苓,烹之于洞云间,亦一乐也。

不知君能余从否乎?

虽然,匡山之灵其亦迟君久矣。

画鸡

〔唐寅〕 〔明〕

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

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