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叟传

醉叟者,不知何地人,亦不言其姓字,以其常醉,呼曰醉叟。

岁一游荆澧间,冠七梁冠,衣绣衣,高权阔辅,修髯便腹,望之如悍将军。

年可五十馀,无伴侣弟子。

手提一黄竹篮,尽日酣沉,白昼如寐。

百步之外,糟风逆鼻。

遍巷陌索酒,顷刻数十馀家,醉态如初。

不谷食,唯啖蜈蚣、蜘蛛、癞虾䗫,及一切虫蚁之类。

市儿惊骇,争握诸毒以供,一游行时,随而观者常百馀人。

人有侮之者,漫作数语,多中其阴事,其人骇而反走。

篮中尝畜乾蜈蚣数十条。

问之,则曰:“天寒酒可得,此物不可得也。

” 伯修予告时,初闻以为传言者过,召而饮之。

童子觅毒虫十馀种进,皆生啖之。

诸小虫浸渍杯中,如鸡在醢,与酒俱尽。

蜈蚣长五六寸者,夹以柏叶,去其钳,生置口中,赤爪狞狞曲伸唇髭间,见者肌栗。

叟方得意大嚼,如饭熊白豚乳也。

问诸味孰佳?

叟曰:“蝎味大佳,惜南中不可得。

蜈蚣次之,蜘蛛小者胜。

独蚁不可多食,多食则闷。

”问食之有何益?

曰:“无益,直戏耳。

”后与余往来渐熟,每来踞坐砌间,呼酒痛饮,或以客礼礼之,即不乐。

信口浪谈,事多怪诞。

每数十数,必有一二说入微者。

诘之不答,再诘之,即佯以他辞对。

一日,偕诸舅出游,谈及金、焦之胜,道值叟,二舅言某年曾登金山。

叟笑曰:“得非某参戎置酒,某幕客相从乎?

”二舅惊愕,诘其故,不答。

后有人窃窥其篮,见有若告身者,或云曾为彼中万户,理亦有之。

叟踪迹怪异,居止无所,晚宿古庙,或阛阛檐下。

口中常提“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凡行住坐眠,及对谈之时,皆呼此二语。

有询其故者,叟终不对。

往余赴部时,犹见之沙市,今不知在何所矣。

石公曰:“余于市肆间,每见异人,恨不得其踪迹。

因叹山林岩壑,异人之所窟宅,见于市肆者,十一耳。

至于史册所记稗官所书又不过市肆之十一其人既无自见之心所与游又皆屠沽市贩游僧乞食之辈贤士大夫知而传之者几何?

余往闻澧州有冠仙姑及一瓢道人。

近日武,汉之间,有数人行事亦怪,有一人类知道者。

噫,岂所谓龙德而隐者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醉叟,不知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知他姓什么叫什么,因为他经常处于喝醉的状态,就叫他醉叟。有一年他在荆澧一带游历,戴着一品高帽,穿着锦绣衣服,高颧骨阔腮帮,鬍鬚修长,大腹便便,看去像一个勇武的将军。年龄大约五十多岁,没有妻子儿女。手中提着一个黄色的竹篮,整天醉醺醺的,白天好像没有醒过。百步以外的地方,酒气冲鼻。他在街上到处讨酒喝,一会儿就是几十家,喝完后醉态跟没喝前一样。他不吃谷物,只吃蜈蚣、蜘蛛、癞虾和一切小虫蚂蚁之类的东西。市中小儿都很惊奇,争着拿出各种毒虫给他吃。他出行时,跟随观看的人常常有一百多人。有侮辱他的人,他只是轻轻说出几句话,大多击中那人的隐秘私事,那人惊骇转身就走。他的竹篮中曾储备烘乾的蜈蚣几十条。询问他,就说:“天冷的时候,酒能得到,这个东西可就不能得到罗。” 袁宗道告假还乡的时候,刚开始认为,那些传言言过其实,叫来与他饮酒。仆人找来几十条毒虫给他,他都把它们活吃了。一些小虫泡在酒杯中,就像罐子里炖的鸡,跟酒一起喝下去了。蜈蚣有五六寸长的,就用柏枝夹着,除去它的钳夹,活着放进口中,红色的爪子在嘴唇鬍鬚间扭来扭去,看的人都起了鸡皮疙瘩。而醉叟正得意地大嚼,好像吃的是猪肉米饭。问他毒虫的味道哪一种最好,醉叟说:“蝎子的味道最好,可惜南方中原都不能找到。蜈蚣的味道次之,小的蜘蛛的味道优美。只有蚂蚁不能吃得太多,吃多了就闷。”问他吃毒虫有什么益处,回答说:“没有益处,只是好玩而已。”后来跟我来往熟悉了,每次来就盘腿坐在台阶上,呼酒痛饮,有时用客人的礼节礼待他,他就不高兴。他随口漫谈,事情大多怪诞,每几十件事情中,一定有一二件事是细致入微、深刻的。询问他,他却不回答了,再问,就假装用其他的话来搪塞。 一天,带着几个舅舅到外面游玩,说道金、焦的胜景,谈到那个醉叟。二舅说有一年曾跟他一起登金山,醉叟笑着说:“如果不是某某参戎,某某怎会做你的幕僚呢?”二舅惊愕,询问原故,醉叟不再回答。后来有人暗中查看他的竹篮,看见好像有一个官职委任状,有人说他曾经是万户(官名),道理也是有的。醉叟的行踪飘忽,行为怪异,居无定所,晚上有时住在古庙,有时就住在别人的屋檐下。口中常说的一句话是“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凡是行住坐眠,和跟他谈话的时候,都会说这句话。有人询问这句话的缘由,醉叟始终没有回答。我在到户部上任时,还在沙市看见过他,现在不知他在什么地方了。


注释

荆:今湖北一带。 澧:河流名,在今湖南境内。 七梁冠:有七道横脊的帽子。梁,帽子上的横脊。梁冠上的梁数是明朝时期的王公大臣区分品级的人的一种方法,公冠八梁,侯、伯七梁,都加笼巾貂蝉(貂原来挂貂尾,后以雉尾代替,蝉是金饰)。驸马七梁不用雉尾。一品七梁,玉带玉珮具。黄、绿、赤、紫织成云凤四色花锦绶,下结青丝网,玉绶环。 高权阔辅:高颧骨阔腮帮。权,通“颧”。辅,腮颊。 阴事:隐密不愿让人知道的事。 伯修:袁宗道,宏道长兄。 予告:官吏获准休假。 醢(hǎi):本来是用肉、鱼等作成的肉酱,此指美味的渍液。 参戎:明、清时武官参将,俗称参戎。 告身:委任官职的文凭。 万户:元代官名,为世袭军职,有上、中、下三等。 阛阛(huán):集市。 沙市:在湖北江陵县东南。



观第五泄记

〔袁宏道〕 〔明〕

从山门右折,得石径。

数步闻疾雷声,心悸。

山僧曰:“此瀑声也。

” 疾趋,度石罅,瀑见。

石青削,不容寸肤,三面皆郛立。

瀑行青壁间,撼山掉谷,喷雪直下,怒石横激如虹,忽卷掣折而后注,水态愈伟,山行之极观也。

游人坐欹岩下望,以面受沫,乍若披丝,虚空皆纬,至飞雨泻崖,而犹不忍去。

暮归,各赋诗。

所目既奇,思亦变幻,恍惚牛鬼蛇神,不知作何等语。

时夜已午,魈呼虎之声,如在床几间。

彼此谛观,须眉毛发,种种皆竖,俱若鬼矣。

叙陈正甫《会心集》

〔袁宏道〕 〔明〕

世人所难得者唯趣。

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

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辨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迹尘纷以为远,又其下则有如苏州之烧香煮茶者。

此等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

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

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

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

趣之正等正觉最上乘也。

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

愚不肖之近趣也,以无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

或为酒肉,或为声伎,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自以为绝望于世,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

迨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

余友陈正甫,深于趣者也,故所述《会心集》若干卷,趣居其多。

不然,虽介若伯夷,高若严光,不录也。

噫,孰谓有品如君、官如君、年之壮如君,而能知如此者哉!

天目

〔袁宏道〕 〔明〕

天目幽邃奇古不可言。

由庄至颠,可二十馀里。

凡山深僻者多荒凉,峭削者鲜迂曲,貌古则鲜妍不足,骨大则玲珑绝少,以至山高水乏,石峻毛枯,凡此皆山之病。

天目盈山皆壑,飞流淙淙,若万匹缟,一绝也。

石色苍润,石骨奥巧,石径曲折,石壁竦峭,二绝也。

虽幽谷县岩,庵宇皆精,三绝也。

余耳不喜雷,而天目雷声甚小,听之若婴儿声,四绝也。

晓起看云,在绝壑下,白净如绵,奔腾如浪,尽大地作琉璃海,诸山尖出云上若萍,五绝也。

然云变态最不常,其观奇甚,非山居久者不能悉其形状。

山树大者,几四十围,松形如盖,高不逾数尺,一株直万馀钱,六绝也。

头茶之香者,远胜龙井,笋味类绍兴破塘,而清远过之,七绝也。

余谓大江之南,修真栖隐之地,无逾此者,便有出缠结室之想矣。

宿幻住之次日,晨起看云,巳后登绝顶,晚宿高峰死关。

次日由活埋庵寻旧路而下。

数日睛霁甚,山僧以为异,下山率相贺。

山中僧四百馀人,执礼甚恭,争以饭相劝。

临行,诸僧进曰:“荒山僻小,不足当巨目,奈何?

”余曰:“天目山某等亦有些子分,山僧不劳过谦,某亦不敢面誉。

”因大笑而别。

游青溪记

〔袁中道〕 〔明〕

青溪之跳珠溅雪,亦无以异于诸泉,独其水色最奇。

盖世间之色,其为正也间也,吾知之,独于碧不甚了然。

今见此水,乃悟世间真有碧色。

如秋天,如晓岚。

比之含烟新柳则较浓,比之脱箨初篁则较淡。

温于玉,滑于纨。

至寒至腴,可拊可餐。

游石首绣林山记

〔袁中道〕 〔明〕

大江自三峡来,所遇无非石者,势常结约不舒。

至西陵以下,岸多沙泥,当之辄靡,水始得遂其剽悍之性。

如此者凡数百里,皆不敢与之争,而至此忽与石遇。

水汹涌直下,注射拳石,石堮堮力抵其锋,而水与石始若相持而战。

以水战石,则汗汗田田滹滹幹幹,劈之为林,蚀之为窍,锐之为剑戟,转之为虎兕,石若不能无少让者。

而以石战水,壁立雄峙,怒狞健鸷,随其洗磨。

簸荡之来,而浪返涛回,触而徐迈,如负如背。

千万年来,极其力之所至,止能损其一毛一甲,而终不能啮骨理而动龈齶。

于是,石常胜而水常不胜,此所以能为一邑砥柱而万世赖焉者也。

予与长石诸公,步其颠,望江光皓森,黄山如展筛,意甚乐之。

已而见山下石磊磊立,遂走矶上,各据一石而坐。

静听水石相搏,大如旱雷,小如哀玉。

而细睇之,或形如钟鼎,色如云霞,文如篆籀。

石得水以助发其妍而益之媚,不惟不相害,而且相与用。

予叹曰:“士之值坎禀不平,而激为文章以垂后世者,何以异此哉!

”山以玄德娶孙夫人于此、石被睇锦,故名。

其下即刘郎浦。

是日同游者,王中秘季清,曾太史长石,文学王伯雨、高守中、张翁伯、王天根也。

徐文长传

〔袁宏道〕 〔明〕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

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

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余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

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

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

今耶?

古耶?

”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

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

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

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

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

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

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

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

”胡公皆许之。

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

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

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

表上,永陵喜甚。

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

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

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

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

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

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

”皆曰:“如命。

”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当其放意,平畴千里。

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

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馀进,欲以苦之。

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

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徵仲之上。

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

间以其馀,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张阳和力解,乃得出。

既出,倔强如初。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

显者至门,皆拒不纳。

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

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

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

狂疾不已,遂为囹圄。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

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

悲夫!

送江陵薛侯入觐序

〔袁宏道〕 〔明〕

当薛侯之初令也,珰而虎者,张甚。

郡邑之良,泣而就逮。

侯少年甫任事,人皆为侯危。

侯笑曰:“不然。

此蒙庄氏所谓养虎者也。

猝饥则噬人,而猝饱必且负嵎。

吾饥之使不至怒。

而饱之使不至骄,政在我矣。

”已而果就约。

至他郡邑,暴横甚,荆则招之亦不至。

而是时适有播酋之变。

部使者檄下如雨,计亩而诛,计丁而夫。

耕者哭于田,驿者哭于邮。

而荆之去川也迩。

沮水之馀,被江而下,惴惴若不能一日处。

侯谕父老曰:“是釜中鱼,何能为?

”戒一切勿嚣。

且曰,“奈何以一小逆疲吾赤子!

”诸徵调皆缓其议,未几果平。

余时方使还,闻之叹曰:“今天下为大小吏者皆若此,无忧太平矣。

”小民无识,见一二官吏与珰相持而击,则群然誉。

故激之名张,而调之功隐。

吾务其张而不顾其害,此犹借锋以割耳。

自古国家之祸,造于小人,而成于贪功幸名之君子者,十常八九。

故自楚、蜀造祸以来,识者之忧,有深于珰与夷者。

辟如病人,冀病之速去也,而纯用攻伐之剂,其人不死于病而死于攻。

今观侯之治荆,激之耶,抑调之耶?

吏侯一日而秉政,其不以贪功幸名之药毒天下也审矣。

侯为人丰颐广额,一见知其巨材。

今年秋以试事分校省闱,首取余友元善,次余弟宗郢。

元善才识卓绝,其为文骨胜其肌,根极幽彻,非具眼如侯,未有能赏识其俊者。

余弟质直温文,其文如其人,能不为师门之辱者。

以此二士度一房,奚啻得五?

侯可谓神于相士者也。

侯之徽政,不可枚举。

略述其大者如此。

汉庭第治行,讵有能出侯上者?

侯行矣。

呜呼。

使逆珰时不为激而为调,宁至决裂乎?

谁谓文人无奇识,不能烛几于先也。

晚游六桥待月记

〔袁宏道〕 〔明〕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

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

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

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张功甫家故物也,急往观之。

”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

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馀里。

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

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

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

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初至西湖记

〔袁宏道〕 〔明〕

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

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

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

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

余游西湖始此,时万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

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

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

草草领略,未及偏赏。

次早得陶石篑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弟同学佛人王静虚至,湖山好友,一时凑集矣。

虎丘记

〔袁宏道〕 〔明〕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

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

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

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

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

雅俗既陈,妍媸自别。

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

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

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

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

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

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

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

面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

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

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

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

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

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

”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

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