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江陵薛侯入觐序

当薛侯之初令也,珰而虎者,张甚。

郡邑之良,泣而就逮。

侯少年甫任事,人皆为侯危。

侯笑曰:“不然。

此蒙庄氏所谓养虎者也。

猝饥则噬人,而猝饱必且负嵎。

吾饥之使不至怒。

而饱之使不至骄,政在我矣。

”已而果就约。

至他郡邑,暴横甚,荆则招之亦不至。

而是时适有播酋之变。

部使者檄下如雨,计亩而诛,计丁而夫。

耕者哭于田,驿者哭于邮。

而荆之去川也迩。

沮水之馀,被江而下,惴惴若不能一日处。

侯谕父老曰:“是釜中鱼,何能为?

”戒一切勿嚣。

且曰,“奈何以一小逆疲吾赤子!

”诸徵调皆缓其议,未几果平。

余时方使还,闻之叹曰:“今天下为大小吏者皆若此,无忧太平矣。

”小民无识,见一二官吏与珰相持而击,则群然誉。

故激之名张,而调之功隐。

吾务其张而不顾其害,此犹借锋以割耳。

自古国家之祸,造于小人,而成于贪功幸名之君子者,十常八九。

故自楚、蜀造祸以来,识者之忧,有深于珰与夷者。

辟如病人,冀病之速去也,而纯用攻伐之剂,其人不死于病而死于攻。

今观侯之治荆,激之耶,抑调之耶?

吏侯一日而秉政,其不以贪功幸名之药毒天下也审矣。

侯为人丰颐广额,一见知其巨材。

今年秋以试事分校省闱,首取余友元善,次余弟宗郢。

元善才识卓绝,其为文骨胜其肌,根极幽彻,非具眼如侯,未有能赏识其俊者。

余弟质直温文,其文如其人,能不为师门之辱者。

以此二士度一房,奚啻得五?

侯可谓神于相士者也。

侯之徽政,不可枚举。

略述其大者如此。

汉庭第治行,讵有能出侯上者?

侯行矣。

呜呼。

使逆珰时不为激而为调,宁至决裂乎?

谁谓文人无奇识,不能烛几于先也。


写人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在薛侯刚开始做县令的时候,宦官抓捕百姓,十分嚣张。荆州城里的良善平民,哭泣着让他们抓走。薛侯年纪不大,又刚刚上任,大家都替他感到危急。薛侯笑着说:“不是这样的。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养虎的道理,突然间很饿,它就会去吃人;可如果突然喂得很饱,它将会背靠山角反抗主人。我饿它,又不让它生气;我喂饱它,又不让它狂妄,政策就全在于我把握了。”过了不久,宦官果然接受了约束。等到其他郡城暴动气焰很盛,而荆州就算让那些人动乱也发动不起来。 而在当时,正赶上播州的少数民族叛乱。六部的使者的檄文就像下雨一样纷纷而来,计算家有一亩地的就要受罚,计算家有一个男丁的当壮丁服役。农民在田里哭泣;邮差在路上哭泣。而且荆州离叛乱之地四川很近,沿着沮河的支流顺流而下,百姓都惴惴不安,觉得朝不保夕。薛侯告示父老乡亲说:“大家反正是热锅里的鱼,担心又有什么用呢?”戒除一切纷扰,不得喧嚣。又说,“为什么因为一个小小的叛乱,就要使我们忠诚的子民疲惫不堪啊!”几个征调都压着慢慢讨论,过了不多久,叛乱果然平定了。 我当时正完成使命准备回去,听说他的事情,感慨地说:“现在如果全天下的大小官员都像薛侯这样,就不用为天下太平而担心了。”市井小民没什么见识,看到一两个官吏和宦官相持不下而出手打人,就群起叫好。所以,激发吏民争斗,名声就很传得很开;而协调吏民矛盾,功绩却得不到彰显。我为了追求扩张名声,而没有顾及这样做的危害,这就好比是借着刀锋来宰割东西啊。从古至今,国家的祸害从小人开始制造、而在那些贪图功名的君子那里酿成的情形,十有八九是这样。所以从荆楚、四川制造祸端以来,有识之士的忧虑,有比宦官和少数民族更为深切的。譬如病人希望疾病快一点离开,就专门服用攻克病症的猛药,那个人不是被疾病折磨死的,却是被用药害死的了。现在看看薛侯治理荆州,是激怒矛盾呢,还是调解纠纷呢?即便是薛侯只一天执掌政务,他也不会用贪图功名的药剂去荼毒天下的百姓啊。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薛侯这个人,面颊丰满,额头宽广,一看就知道他是伟大的人材。今年秋天,因为管理考务的事情选拔校录全省考生,第一名录取了我的好友李元善;第二名录用了我的弟弟宗郢(袁宗道)。李元善才能见识卓越超绝,他写的文章内容风骨胜过文理辞采,思想的根源非常的幽深透辟,要不是像薛侯一样独具慧眼,是没有人能赏识他的才俊的。我的弟弟文质朴直,温文尔雅,他的文章就像他本人一样,也能够不辱师门。任用这两个士子,共同辅佐一人掌政,到哪里比不上得到五个人才的使用啊?薛侯可谓是对录用士人很神明的了。薛侯的政治业绩,不胜枚举。在这里只大略描述其中重大的几个。大明王朝各方面治理政事的,难道有能够超出薛侯之上的吗?薛侯你就安心上路吧。 唉!倘使阉党在当时不采取激化矛盾的方式,而是采用协调之法,怎么会弄到决裂的地步呢?谁说文人没有不寻常的见识、不能够在事先洞察事情的苗头呢?


注释

入觐:指地方官员入朝进见帝王。 珰:汉代宦官帽子上的装饰物,借指宦官。汉代宦官充武职者,其冠用珰和貂尾为饰,故后来用其称宦官。


简介

袁宏道(1568~1610)明代文学家,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又号六休。汉族,荆州公安(今属湖北公安)人。



徐文长传

〔袁宏道〕 〔明〕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

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

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余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

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

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

今耶?

古耶?

”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

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

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

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

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

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

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

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

”胡公皆许之。

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

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

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

表上,永陵喜甚。

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

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

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

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

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

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

”皆曰:“如命。

”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当其放意,平畴千里。

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

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馀进,欲以苦之。

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

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徵仲之上。

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

间以其馀,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张阳和力解,乃得出。

既出,倔强如初。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

显者至门,皆拒不纳。

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

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

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

狂疾不已,遂为囹圄。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

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

悲夫!

醉叟传

〔袁宏道〕 〔明〕

醉叟者,不知何地人,亦不言其姓字,以其常醉,呼曰醉叟。

岁一游荆澧间,冠七梁冠,衣绣衣,高权阔辅,修髯便腹,望之如悍将军。

年可五十馀,无伴侣弟子。

手提一黄竹篮,尽日酣沉,白昼如寐。

百步之外,糟风逆鼻。

遍巷陌索酒,顷刻数十馀家,醉态如初。

不谷食,唯啖蜈蚣、蜘蛛、癞虾䗫,及一切虫蚁之类。

市儿惊骇,争握诸毒以供,一游行时,随而观者常百馀人。

人有侮之者,漫作数语,多中其阴事,其人骇而反走。

篮中尝畜乾蜈蚣数十条。

问之,则曰:“天寒酒可得,此物不可得也。

” 伯修予告时,初闻以为传言者过,召而饮之。

童子觅毒虫十馀种进,皆生啖之。

诸小虫浸渍杯中,如鸡在醢,与酒俱尽。

蜈蚣长五六寸者,夹以柏叶,去其钳,生置口中,赤爪狞狞曲伸唇髭间,见者肌栗。

叟方得意大嚼,如饭熊白豚乳也。

问诸味孰佳?

叟曰:“蝎味大佳,惜南中不可得。

蜈蚣次之,蜘蛛小者胜。

独蚁不可多食,多食则闷。

”问食之有何益?

曰:“无益,直戏耳。

”后与余往来渐熟,每来踞坐砌间,呼酒痛饮,或以客礼礼之,即不乐。

信口浪谈,事多怪诞。

每数十数,必有一二说入微者。

诘之不答,再诘之,即佯以他辞对。

一日,偕诸舅出游,谈及金、焦之胜,道值叟,二舅言某年曾登金山。

叟笑曰:“得非某参戎置酒,某幕客相从乎?

”二舅惊愕,诘其故,不答。

后有人窃窥其篮,见有若告身者,或云曾为彼中万户,理亦有之。

叟踪迹怪异,居止无所,晚宿古庙,或阛阛檐下。

口中常提“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凡行住坐眠,及对谈之时,皆呼此二语。

有询其故者,叟终不对。

往余赴部时,犹见之沙市,今不知在何所矣。

石公曰:“余于市肆间,每见异人,恨不得其踪迹。

因叹山林岩壑,异人之所窟宅,见于市肆者,十一耳。

至于史册所记稗官所书又不过市肆之十一其人既无自见之心所与游又皆屠沽市贩游僧乞食之辈贤士大夫知而传之者几何?

余往闻澧州有冠仙姑及一瓢道人。

近日武,汉之间,有数人行事亦怪,有一人类知道者。

噫,岂所谓龙德而隐者哉!

观第五泄记

〔袁宏道〕 〔明〕

从山门右折,得石径。

数步闻疾雷声,心悸。

山僧曰:“此瀑声也。

” 疾趋,度石罅,瀑见。

石青削,不容寸肤,三面皆郛立。

瀑行青壁间,撼山掉谷,喷雪直下,怒石横激如虹,忽卷掣折而后注,水态愈伟,山行之极观也。

游人坐欹岩下望,以面受沫,乍若披丝,虚空皆纬,至飞雨泻崖,而犹不忍去。

暮归,各赋诗。

所目既奇,思亦变幻,恍惚牛鬼蛇神,不知作何等语。

时夜已午,魈呼虎之声,如在床几间。

彼此谛观,须眉毛发,种种皆竖,俱若鬼矣。

叙陈正甫《会心集》

〔袁宏道〕 〔明〕

世人所难得者唯趣。

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

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辨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迹尘纷以为远,又其下则有如苏州之烧香煮茶者。

此等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

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

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

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

趣之正等正觉最上乘也。

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

愚不肖之近趣也,以无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

或为酒肉,或为声伎,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自以为绝望于世,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

迨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

余友陈正甫,深于趣者也,故所述《会心集》若干卷,趣居其多。

不然,虽介若伯夷,高若严光,不录也。

噫,孰谓有品如君、官如君、年之壮如君,而能知如此者哉!

天目

〔袁宏道〕 〔明〕

天目幽邃奇古不可言。

由庄至颠,可二十馀里。

凡山深僻者多荒凉,峭削者鲜迂曲,貌古则鲜妍不足,骨大则玲珑绝少,以至山高水乏,石峻毛枯,凡此皆山之病。

天目盈山皆壑,飞流淙淙,若万匹缟,一绝也。

石色苍润,石骨奥巧,石径曲折,石壁竦峭,二绝也。

虽幽谷县岩,庵宇皆精,三绝也。

余耳不喜雷,而天目雷声甚小,听之若婴儿声,四绝也。

晓起看云,在绝壑下,白净如绵,奔腾如浪,尽大地作琉璃海,诸山尖出云上若萍,五绝也。

然云变态最不常,其观奇甚,非山居久者不能悉其形状。

山树大者,几四十围,松形如盖,高不逾数尺,一株直万馀钱,六绝也。

头茶之香者,远胜龙井,笋味类绍兴破塘,而清远过之,七绝也。

余谓大江之南,修真栖隐之地,无逾此者,便有出缠结室之想矣。

宿幻住之次日,晨起看云,巳后登绝顶,晚宿高峰死关。

次日由活埋庵寻旧路而下。

数日睛霁甚,山僧以为异,下山率相贺。

山中僧四百馀人,执礼甚恭,争以饭相劝。

临行,诸僧进曰:“荒山僻小,不足当巨目,奈何?

”余曰:“天目山某等亦有些子分,山僧不劳过谦,某亦不敢面誉。

”因大笑而别。

晚游六桥待月记

〔袁宏道〕 〔明〕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

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

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

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张功甫家故物也,急往观之。

”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

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馀里。

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

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

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

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初至西湖记

〔袁宏道〕 〔明〕

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

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

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

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

余游西湖始此,时万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

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

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

草草领略,未及偏赏。

次早得陶石篑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弟同学佛人王静虚至,湖山好友,一时凑集矣。

虎丘记

〔袁宏道〕 〔明〕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

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

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

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

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

雅俗既陈,妍媸自别。

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

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

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

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

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

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

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

面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

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

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

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

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

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

”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

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自为墓志铭

〔徐渭〕 〔明〕

山阴徐渭者,少知慕古文词,及长益力。

既而有慕于道,往从长沙公究王氏宗。

谓道类禅,又去扣于禅,久之,人稍许之,然文与道终两无得也。

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与众处不浼袒禓似玩,人多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

生九岁,已能为干禄文字,旷弃者十馀年,及悔学,又志迂阔,务博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稗小,妄意穷及,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间。

故今齿垂四十五矣,藉于学宫者二十有六年,食于二十人中者十有三年,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

而己不为动,洋洋居穷巷,僦数椽储瓶粟者十年。

一旦为少保胡公。

罗致幕府,典文章,数赴而数辞,投笔出门。

使折简以招,卧不起,人争愚而危之,而己深以为安。

其后公愈折节,等布衣,留者盖两期,赠金以数百计,食鱼而居庐,人争荣机而安之,而己深以为危,至是,忽自觅死。

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

不知古文士以人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

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

故其死也,亲莫制,友莫解焉。

尤不善治生,死之日,至无以葬,独馀收数千卷,浮磬二,研剑图画数,其所著诗若文若干篇而已。

剑画先托市于乡人某,遗命促之以资葬,著稿先为友人某持去。

渭尝曰:余读旁书,自谓别有得于《首楞严》、《庄周》、《列御寇》若《黄帝素问》诸编倘假以岁月,更用绎䌷,当尽斥诸注者缪戾,摽其旨以示后人。

而于《素问》一书,尤自信而深奇。

将以比岁昏子妇,遂以母养付之,得尽游名山,起僵仆,逃外物,而今已矣。

渭有过不肯掩,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

初字文清,改文长。

生正德辛巳二月四日,夔州府同知讳鏓庶子也。

生百日而公卒,养于嫡母苗宜人者十有四年。

而夫人卒,依于伯兄讳淮者六年。

为嘉靖庚子,始籍于学。

试于乡,蹶。

赘于潘,妇翁薄也,地属广阳江。

随之客岭外者二年。

归又二年,夏,伯兄死。

冬,讼失其死业。

又一年冬,潘死。

年秋,出僦居,始立学。

又十年冬,客于幕,凡五年罢。

又四年而死,为嘉靖乙丑某月日,男子二:潘出,曰枚。

继出,曰杜,才四岁。

其祖系散见先公大人志中,不书。

葬之所,为山阴木栅,其日月不知也,亦不书。

铭曰: 杼全婴,疾完亮,可以无死,死伤谅。

兢系固,允收邕,可以无生,生何凭。

畏溺而投早嗤渭,即髡而刺迟怜融。

孔微服,箕佯狂。

三复《蒸民》,愧彼“既明”。

西湖梦寻·序

〔张岱〕 〔明〕

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

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

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

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

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

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

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姝,梦所未见,其梦也幻。

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

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梦中犹在故居。

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

夙习未除,故态难脱。

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

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

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

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

嗟嗟!

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

岁辛亥七月既望,古剑蝶庵老人张岱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