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六十一回·吴用智赚玉麒麟张顺夜闹金沙渡

《满庭芳》: 通天彻地,能文会武,广交四海豪英。

胸藏锦绣,义气更高明。

潇洒纶巾野服,笑谈将白羽麾兵。

聚义处,人人瞻仰,四海久驰名。

韵度同诸葛,运筹帷幄,殚竭忠诚。

有才能冠世,玉柱高擎。

遂使玉麟归伏,命风雷驱使天丁。

梁山泊军师吴用,天上智多星。

话说这篇词,单道着吴用的好处。

因为这龙华寺僧人,说出此三绝玉麒麟卢俊义名字与宋江,吴用道:“小生凭三寸不烂之舌,尽一点忠义之心,舍死忘生,直往北京说卢俊义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来。

只是少一个粗心大胆的伴当,和我同去。

”说犹未了,只见阶下一个人高声叫道:“军师哥哥,小弟与你走一遭!

”吴用大笑。

那人是谁?

却是好汉黑旋风李逵。

宋江喝道:“兄弟,你且住着!

若是上风放火,下风杀人,打家劫舍,冲州撞府,合用着你。

这是做细的勾当,你性子又不好,去不的。

”李逵道:“你们都道我生的丑,嫌我,不要我去。

”宋江道:“不是嫌你。

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极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

”李逵叫道:“不妨,我定要去走一遭。

”吴用道:“你若依的我三件事,便带你去。

若依不的,只在寨中坐地。

”李逵道:“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

”吴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断了酒,回来你却开。

第二件,于路上做道童打扮,随着我,我但叫你,不要违拗。

第三件最难,你从明日为始,并不要说话,只做哑子一般。

依的这三件,便带你去。

”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却依的。

闭着这个嘴不说话,却是鳖杀我!

”吴用道:“你若开口,便惹出事来。

”李逵道:“也容易,我只口里衔着一文铜钱便了!

”宋江道:“兄弟,你若坚执要去,恐有疏失,休要怨我。

”李逵道:“不妨,不妨!

我这两把板斧不到的只这般教他拿了去,少也砍他娘千百个鸟头才罢。

”众头领都笑,那里劝的住。

当日忠义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

次日清早,吴用收拾了一包行李,教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担下山。

宋江与众头领都在金沙滩送行,再三分付吴用小心在意,休教李逵有失。

吴用、李逵别了众人下山。

宋江等回寨。

且说吴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却遇天色晚来,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

于路上,吴用被李逵呕的苦。

行了几日,赶到北京城外店肆里歇下。

当晚李逵去厨下做饭,一拳打的店小二吐血。

小二哥来房里告诉吴用道:“你的哑道童,我小人不与他烧火,打的小人吐血。

”吴用慌忙与他陪话,把十数贯钱与他将息,自埋怨李逵。

不在话下。

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安排些饭食吃了。

吴用唤李逵入房中,分付道:“你这厮苦死要来,一路上呕死我也!

今日入城,不是耍处,你休送了我的性命!

”李逵道:“不敢,不敢!

”吴用道:“我再和你打个暗号。

若是我把头来摇时,你便不可动掸。

”李逵应承了。

两个就店里打扮入城。

怎见的?

吴用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白绢道服,系一条杂采吕公绦,着一双方头青布履,手里拿一副赛黄金熟铜铃杵。

李逵戗几根蓬松黄发,绾两枚浑骨丫髻,黑虎躯穿一领粗布短褐袍,飞熊腰勒一条杂色短须绦,穿一双蹬山透土靴,担一条过头木拐棒,挑着个纸招儿,上写着“讲命谈天,卦金一两”。

吴用、李逵两个打扮了,锁上房门,离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门来。

行无一里,却早望见城门。

端的好个北京!

但见: 城高地险,堑阔濠深。

一周回鹿角交加,四下里排叉密布。

敌楼雄壮,缤纷杂采旗幡。

堞道坦平,簇摆刀枪剑戟。

钱粮浩大,人物繁华。

千百处舞榭歌台,数万座琳宫梵宇。

东西院内,笙箫鼓乐喧天。

南北店中,行货钱财满地。

公子跨金鞍骏马,佳人乘翠盖珠軿。

千员猛将统层城,百万黎民居上国。

此时天下各处盗贼生发,各州府县俱有军马守把。

惟此北京是河北第一个去处,更兼又是梁中书统领大军镇守,如何不摆得整齐。

且说吴用、李逵两个,摇摇摆摆,却好来到城门下。

守门的左右约有四五十军士,簇捧着一个把门的官人在那里坐定。

吴用向前施礼。

军士问道:“秀才那里来?

”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

这个道童姓李。

江湖上卖卦营生,今来大郡与人讲命。

”身边取出假文引,交军士看了。

众人道:“这个道童的鸟眼,恰象贼一般看人。

”李逵听道,正待要发作。

吴用慌忙把头来摇,李逵便低了头。

吴用向前与把门军士陪话道:“小生一言难尽!

这个道童又聋又哑,只有一分蛮气力,却是家生的孩儿,没奈何带他出来。

这厮不省人事,望乞恕罪!

”辞了便行。

李逵跟在背后,脚高步低,望市心里来。

吴用手中摇着铃杵,口里念四句口号道: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

” 吴用又道:“乃时也,运也,命也。

知生知死,知因知道。

若要问前程,先请银一两。

”说罢,又摇铃杵。

北京城内小儿,约有五六十个,跟着看了笑。

却好转到卢员外解库门首,自歌自笑,去了复又回来,小儿们哄动。

卢员外正在解库厅前坐地,看着那一班主管收解,只听得街上喧哄,唤当直的问道:“如何街上热闹?

”当直的报复员外:“端的好笑,街上一个别处来的算命先生,在街上卖卦,要银一两算一命。

谁人舍的!

后头一个跟的道童,且是生的渗濑,走又走的没样范,小的们跟定了笑。

”卢俊义道:“既出大言,必有广学。

当直的,与我请他来。

”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生出机会来。

当直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员外有请。

”吴用道:“是何人请我?

”当直的道:“卢员外相请。

”吴用便唤道童跟着转来,揭起帘子,入到厅前,教李逵只在鹅项椅上坐定等候。

吴用转过前来,见卢员外时,那人生的如何?

有《满庭芳》词为证: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

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

义胆忠肝贯日,吐虹蜺志气凌云。

驰声誉,北京城内,元是富豪门。

杀场临敌处,冲开万马,扫退千军。

殚赤心报国,建立功勋。

慷慨名扬宇宙,论英雄播满乾坤。

卢员外双名俊义,河北玉麒麟。

这篇词单道卢俊义豪杰处。

吴用向前施礼,卢俊义欠身答礼,问道:“先生贵乡何处?

尊姓高名?

”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自号谈天口。

祖贯山东人氏。

能算皇极先天数,知人生死贵贱。

卦金白银一两,方才算命。

”卢俊义请入后堂小阁儿里,分宾坐定。

茶汤已罢,叫当直的取过白银一两,放于桌上,权为压命之资,“烦先生看贱造则个。

”吴用道:“请贵庚月日下算。

”卢俊义道:“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

不必道在下豪富,只求推算目下行藏则个。

在下今年三十二岁,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

”吴用取出一把铁算子来,排在桌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桌上一拍,大叫一声:“怪哉!

”卢俊义失惊,问道:“贱造主何凶吉?

”吴用道:“员外若不见怪,当以直言。

”卢俊义道:“正要先生与迷人指路,但说不妨。

”吴用道:“员外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

”卢俊义笑道:“先生差矣!

卢某生于北京,长在豪富之家,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

更兼俊义作事谨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又无寸男为盗,亦无只女为非。

如何能有血光之灾?

”吴用改容变色,急取原银付还,起身便走,嗟叹而言:“天下原来都要人阿谀谄佞。

罢,罢!

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

小生告退。

”卢俊义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戏耳。

愿听指教。

”吴用道:“小生直言,切勿见怪。

”卢俊义道:“在下专听,愿勿隐匿。

”吴用道:“员外贵造,一向都行好运。

但今年时犯岁君,正交恶限。

目今百日之内,尸首异处。

此乃生来分定,不可逃也。

”卢俊义道:“可以回避否?

”吴用再把铁算子搭了一回,便回员外道:“则除非去东南方巽地上一千里之外,方可免此大难。

虽有些惊恐,却不伤大体。

”卢俊义道:“若是免的此难,当以厚报。

”吴用道:“命中有四句卦歌,小生说与员外,写于壁上,后日应验,方知小生灵处。

”卢俊义道:“叫取笔砚来。

”便去白粉壁上写,吴用口歌四句: “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

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 当时卢俊义写罢,吴用收拾起算子,作揖便行。

卢俊义留道:“先生少坐,过午了去。

”吴用答道:“多蒙员外厚意,误了小生卖卦。

改日再来拜会。

”抽身便起。

卢俊义送到门首,李逵拿了拐棒儿走出门外。

吴学究别了卢俊义,引了李逵,径出城来,回到店中,算还房宿饭钱,收拾行李包裹。

李逵挑出卦牌。

出离店肆,对李逵说道:“大事了也!

我们星夜赶回山寨,安排圈套,准备机关,迎接卢俊义。

他早晚便来也。

” 且不说吴用、李逵还寨。

却说卢俊义自从算卦之后,寸心如割,坐立不安。

当夜无话,捱到次日天晓,洗漱罢,早饭已了,出到堂前,便叫当直的去唤众多主管商议事务。

少刻都到。

那一个为头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

这李固原是东京人,因来北京投奔相识不着,冻倒在卢员外门前。

卢俊义救了他性命,养他家中。

因见他勤谨,写的算的,教他管顾家间事务。

五年之内,直抬举他做了都管,一应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着四五十个行财管干,一家内都称他做李都管。

当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随李固来堂前声喏。

卢员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

”说犹未了,阶前走过一人来。

看那来人怎生模样?

但见: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

戴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着一双土黄皮油膀胛靴。

脑后一对挨兽金环,护项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簪四季花。

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的他大。

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俊义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

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

不则一身好花绣,那人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

亦是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

更且一身本事,无人比的。

拿着一张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间入城,少杀也有百十个虫蚁。

若赛锦标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

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

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单讳个青字。

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

曾有一篇《沁园春》词,单道着燕青的好处。

但见: 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

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

仪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驰名。

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

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

听鼓板喧云,笙声嘹亮,畅叙幽情。

棍棒参差,揎拳飞脚,四百军州到处惊。

人都羡英雄领袖,浪子燕青。

原来这燕青是卢俊义家心腹人。

都上厅声喏了,做两行立住。

李固立在左边,燕青立在右边。

卢俊义开言道:“我夜来算了一命,道我有百日血光之灾,只除非出去东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避。

我想东南方有个去处,是泰安州,那里有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灾厄。

我一者去那里烧炷香消灾灭罪,二者躲过这场灾悔,三者做些买卖,观看外方景致。

李固,你与我觅十辆太平车子,装十辆山东货物,你就收拾行李,跟我去走一遭。

燕青小乙看管家里库房钥匙,只今日便与李固交割。

我三日之内便要起身。

”李固道:“主人误矣,常言道:贾卜卖卦,转回说话。

休听那算命的胡言乱语。

只在家中,怕做甚么?

”卢俊义道:“我命中注定了,你休逆我。

若有灾来,悔却晚矣。

”燕青道:“主人在上,须听小乙愚见。

这一条路去山东泰安州,正打从梁山泊边过。

近年泊内是宋江一伙强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盗,近他不得。

主人要去烧香,等太平了去。

休信夜来那个算命的胡讲。

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装做阴阳人来扇惑,要赚主人那里落草。

小乙可惜夜来不在家里,若在家时,三言两句,盘倒那先生,倒敢有场好笑。

”卢俊义道:“你们不要胡说,谁人敢来赚我!

梁山泊那伙贼男女打甚么紧,我观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学成武艺显扬于天下,也算个男子大丈夫。

” 说犹未了,屏风背后走出娘子来,乃是卢员外浑家,年方二十五岁,姓贾,嫁与卢俊义才方五载,琴瑟谐和。

娘子贾氏便道:“丈夫,我听你说多时了。

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

休听那算命的胡说,撇了海阔一个家业,耽惊受怕,去虎穴龙潭里做买卖。

你且只在家内,清心寡欲,高居静坐,自然无事。

”卢俊义道:“你妇人家省得甚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自古祸出师人口,必主吉凶。

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语。

” 燕青又道:“小人托主人福荫,学的些个棒法在身。

不是小乙说嘴,帮着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个草寇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

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

”卢俊义道:“便是我买卖上不省的,要带李固去,他须省的,又替我大半气力。

因此留你在家看守。

自有别人管帐,只教你做个桩主。

”李固又道:“小人近日有些脚气的症候,十分走不的多路。

”卢俊义听了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我要你跟我去走一遭,你便有许多推故。

若是那一个再阻我的,教他知我拳头的滋味!

”李固吓的面如土色。

众人谁敢再说,各自散了。

李固只得忍气吞声,自去安排行李。

讨了十辆太平车子,唤了十个脚夫,四五十拽车头口,把行李装上车子,行货拴缚完备。

卢俊义自去结束。

第三日,烧了神福给散了,家中大男小女一个个都分付了,当晚先叫李固引两个当直的尽收拾了出城。

李固去了。

娘子看了车仗,流泪而去。

次日五更,卢俊义起来,沐浴罢,更换一身新衣服,取出器械,到后堂里辞别了祖先香火,出门上路。

看卢俊义时怎生打扮?

但见: 头戴范阳遮尘毡笠,拳来大小撒发红缨,斜纹缎子布衫,查开五指梅红线绦,青白行缠抓住袜口,软绢袜衬多耳麻鞋。

腰悬一把雁翎响铜钢刀,海驴皮鞘子,手拿一条搜山搅海棍棒。

端的是山东驰誉,河北扬名。

当下卢俊义拜辞家堂已了,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个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

”贾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频寄书信回来,家中知道。

”说罢,燕青在面前拜了。

卢俊义分付道:“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两舍打哄。

”燕青道:“主人在上,小乙不敢偷工夫闲耍。

主人如此出行,怎敢怠慢!

”卢俊义提了棍棒,出到城外。

有诗一首,单道卢俊义这条好棒。

有诗为证: 挂壁悬崖欺瑞雪,撑天拄地撼狂风。

虽然身上无牙爪,出水巴山秃尾龙。

李固接着。

卢俊义道:“你可引两个伴当先去。

但有干净客店,先做下饭,等候车仗脚夫到来便吃,省的担阁了路程。

”李固也提条杆棒,先和两个伴当去了。

卢俊义和数个当直的,随后押着车仗行。

但见途中山明水秀,路阔坡平,心中欢喜道:“我若是在家,那里见这般景致!

”行了四十余里,李固接着主人。

吃点心中饭罢,李固又先去了。

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里,李固接着车仗人马宿食。

卢俊义来到店房内,倚了棍棒,挂了毡笠儿,解下腰刀,换了鞋袜。

宿食皆不必说。

次日清早起来,打火做饭,众人吃了,收拾车辆头口,上路又行。

自此在路夜宿晓行,已经数日,来到一个客店里宿食。

天明要行,只见店小二哥对卢俊义说道:“好教官人得知,离小人店不得二十里路,正打梁山泊边口子前过去。

山上宋公明大王,虽然不害来往客人,官人须是悄悄过去,休得大惊小怪。

”卢俊义听了道:“原来如此!

”便叫当直的取下衣箱,打开锁,去里面提出一个包袱,内取出四面白绢旗。

问小二哥讨了四根竹竿,每一根缚起一面旗来。

每面栲栳大小几个字,写道: “慷慨北京卢俊义,远驮货物离乡地。

一心只要捉强人,那时方表男儿志!

” 李固等众人看了,一齐叫起苦来。

店小二问道:“官人莫不和山上宋大王是亲么?

”卢俊义道:“我自是北京财主,却和这贼们有甚么亲!

我特地要来捉宋江这厮。

”小二哥道:“官人低声些,不要连累小人,不是耍处!

你便有一万人马,也近他不的!

”卢俊义道:“放屁!

你这厮们都和那贼人做一路!

”店小二叫苦不迭,众车脚夫都痴呆了。

李固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怜见众人,留了这条性命回乡去,强似做罗天大醮!

”卢俊义喝道:“你省的甚么!

这等燕雀,安敢和鸿鹄厮并!

我思量平生学的一身本事,不曾逢着买主。

今日幸然逢此机会,不就这里发卖,更待何时!

我那车子上叉袋里,已准备下一袋熟麻索。

倘或这贼们当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朴刀一个砍翻,你们众人与我便缚在车子上。

撇了货物不打紧,且收拾车子捉人。

把这贼首解上京师,请功受赏,方表我平生之愿!

若你们一个不肯去的,只就这里把你们先杀了!

” 前面摆四辆车子,上插了四把绢旗。

后面六辆车子,随从了行。

那李固和众人,哭哭啼啼,只得依他。

卢俊义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三个丫儿扣牢了,赶着车子奔梁山泊路上来。

李固等见了崎岖山路,行一步怕一步。

卢俊义只顾赶着要行。

从清早起来,行到巳牌时分,远远地望见一座大林,有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树。

却好行到林子边,只听的一声唿哨响,吓的李固和两个当直的没躲处。

卢俊义教把车仗押在一边。

车夫众人都躲在车子底下叫苦。

卢俊义喝道:“我若搠翻,你们与我便缚!

”说犹未了,只见林子边走出四五百小喽啰来。

听得后面锣声响处,又有四五百小喽啰截住后路。

林子里一声炮响,托地跳出一筹好汉。

怎地模样?

但见: 茜红头巾,金花斜袅。

铁甲凤盔,锦衣绣袄。

血染髭髯,虎威雄暴。

大斧一双,人皆吓倒。

又诗曰: 铁额金睛老大虫,翻身跳出树林中。

一声咆吼如雷震,万里传名黑旋风。

当下李逵手搦双斧,厉声高叫:“卢员外认得哑道童么?

”卢俊义猛省,喝道:“我如常有心要来拿你这伙强盗,今日特地到此!

快教宋江那厮下山投拜!

倘或执迷,我片时间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

”李逵呵呵大笑道:“员外,你今日中了俺的军师妙计,快来坐把交椅。

”卢俊义大怒,搦着手中朴刀,来斗李逵。

李逵轮起双斧来迎。

两个斗不到三合,李逵托地跳出圈子外来,转过身望林子里便走。

卢俊义挺着朴刀,随后赶将入来。

李逵在林木丛中,东闪西躲。

引得卢俊义性发,破一步抢入林来。

李逵飞奔乱松丛里去了。

卢俊义赶过林子这边,一个人也不见了。

却待回身,只听得松林傍边转出一伙人来,一个人高声大叫:“员外不要走!

认得俺么?

”卢俊义看时,却是一个胖大和尚,身穿皂直裰,倒提铁禅杖。

卢俊义喝道:“你是那里来的和尚?

”鲁智深大笑道:“洒家是花和尚鲁智深。

今奉哥哥将令,着俺来迎接员外上山。

”卢俊义焦躁、大骂:“秃驴,敢如此无礼!

”拈手中朴刀,直取那和尚。

鲁智深轮起铁禅杖来迎。

两个斗不到三合,鲁智深拨开朴刀,回身便走。

卢俊义赶将去。

正赶之间,喽啰里走出行者武松,轮两口戒刀,直奔将来。

卢俊义不赶和尚,来斗武松。

又不到三合,武松拔步便走。

卢俊义哈哈大笑:“我不赶你,你这厮们何足道哉!

”说犹未了,只见山坡下一个人在那里叫道:“卢员外,你如何省得!

岂不闻人怕落荡,铁怕落炉?

哥哥定下的计策,你待走那里去?

”卢俊义喝道:“你这厮是谁?

”那人笑道:“小可便是赤发鬼刘唐。

”卢俊义骂道:“草贼休走!

”挺手中朴刀,直取刘唐。

方才斗得三合,刺斜里一个人大叫道:“好汉没遮拦穆弘在此!

”当时刘唐、穆弘两个,两条朴刀,双斗卢俊义。

正斗之间,不到三合,只听的背后脚步响。

卢俊义喝声:“着!

”刘唐、穆弘跳退数步。

卢俊义便转身斗背后的好汉,却是扑天雕李应。

三个头领丁字脚围定,卢俊义全然不慌,越斗越健。

正好步斗,只听得山顶上一声锣响,三个头领各自卖个破绽,一齐拔步去了。

卢俊义又斗得一身臭汗,不去赶他。

再回林子边来寻车仗人伴时,十辆车子、人伴、头口,都不见了。

口里只管叫苦。

有诗为证: 避灾因作泰山游,暗里机谋不自由。

家产妻孥俱撇下,来吞水浒钓鱼钩。

卢俊义便向高阜处四下里打一望,只见远远地山坡下一伙小喽啰,把车仗头口赶在前面,将李固一干人连连串串缚在后面,鸣锣擂鼓,解投松树那边去。

卢俊义望见,心如火炽,气似烟生,提着朴刀,直赶将去。

约莫离山坡不远,只见两筹好汉喝一声道:“那里去!

”一个是美髯公朱仝,一个是插翅虎雷横。

卢俊义见了,高声骂道:“你这伙草贼,好好把车仗人马还我!

”朱仝手拈长髯大笑,说道:“卢员外,你还恁地不晓得,中了俺军师妙计,便肋生两翅,也飞不出去。

快来大寨坐把交椅。

”卢俊义听了大怒,挺起朴刀,直奔二人。

朱仝、雷横各将兵器相迎。

三个斗不到三合,两个回身便走。

卢俊义寻思道:“须是赶翻一个,却才讨得车仗。

”舍着性命,赶转山坡,两个好汉都不见了,只听得山顶上鼓板吹箫。

仰面看时,风刮起那面杏黄旗来,上面绣着“替天行道”四字。

转过来打一望,望见红罗销金伞下盖着宋江,左有吴用,右有公孙胜。

一行部从二百余人,一齐声喏道:“员外别来无恙!

”卢俊义见了越怒,指名叫骂。

山上吴用劝道:“兄长且须息怒。

宋公明久闻员外清德,实慕威名,特令吴某亲诣门墙,赚员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

请休见责。

”卢俊义大骂:“无端草贼,怎敢赚我!

”宋江背后转过小李广花荣,拈弓取箭,看着卢俊义喝道:“卢员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荣神箭!

”说犹未了,飕地一箭正中卢俊义头上毡笠儿的红缨。

吃了一惊,回身便走。

山上鼓声震地,只见霹雳火秦明、豹子头林冲,引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东山边杀出来。

又见双鞭将呼延灼、金枪手徐宁,也领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山西边杀出来。

吓得卢俊义走投没路。

看看天色将晚,脚又疼,肚又饥,正是慌不择路,望山僻小径只顾走。

约莫黄昏时分,烟迷远水,雾锁深山,星月微明,不分丛莽。

正走之间,不到天尽头,须到地尽处。

看看走到鸭嘴滩头,只一望时,都是满目芦花,茫茫烟水。

卢俊义看见,仰天长叹道:“是我不听好人言,今日果有凄惶事!

”正烦恼间,只见芦苇里面一个渔人,摇着一只小船出来。

正是: 生涯临野渡,茅屋隐晴川。

沽酒浑家乐,看山满意眠。

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

惊起闲鸥鹭,冲开柳岸烟。

那渔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胆!

这是梁山泊出没的去处,半夜三更,怎地来到这里?

”卢俊义道:“便是我迷踪失路,寻不着宿头。

你救我则个!

”渔人道:“此间大宽转,有一个市井,却用走三十余里向开路程。

更兼路杂,最是难认。

若是水路去时,只有三五里远近。

你舍得十贯钱与我,我便把船载你过去。

”卢俊义道:“你若渡得我过去,寻得市井客店,我多与你些银两。

”那渔人摇船傍岸,扶卢俊义下船,把铁篙撑开。

约行三五里水面,只听得前面芦苇丛中橹声响,一只小船飞也似来。

船上有两个人,前面一个赤条条地拿着一条水篙,后面那个摇着橹。

前面的人横定篙,口里唱着山歌道: “生来不会读诗书,且就梁山泊内居。

准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 卢俊义听得,吃了一惊,不敢做声。

又听得右边芦苇丛中,也是两个人摇一只小船出来。

后面的摇着橹,有咿哑之声。

前面的横定篙,口里也唱山歌道: “乾坤生我泼皮身,赋性从来要杀人。

万两黄金浑不爱,一心要捉玉麒麟。

” 卢俊义听了,只叫得苦。

只见当中一只小船,飞也似摇将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倒提铁锁木篙,口里亦唱着山歌道: “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

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 歌罢,三只船一齐唱喏。

中间是阮小二,左边是阮小五,右边的是阮小七。

那三只小船一齐撞将来。

卢俊义听了,心内转惊,自想又不识水性,连声便叫渔人:“快与我拢船近岸!

”那渔人呵呵大笑,对卢俊义说道:“上是青天,下是绿水。

我生在浔阳江,来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绰号混江龙李俊的便是!

员外若还不肯降时,送了你性命!

”卢俊义大惊,喝一声,说道:“不是你,便是我!

”拿着朴刀,望李俊心窝里搠将来。

李俊见朴刀搠将来,拿定棹牌,一个背抛筋斗,扑同的翻下水去了。

那只船滴溜溜在水面上转,朴刀又搠将下水去了。

只见船尾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出来,叫一声,乃是浪里白跳张顺,把手挟住船梢,脚踏水浪,把船只一侧,船底朝天,英雄落水。

未知卢俊义性命如何?

正是:铺排打凤牢龙计,坑陷惊天动地人。

毕竟卢俊义落水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水浒传·第六十二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场石秀跳楼

〔施耐庵〕 〔明〕

诗曰: 烟水茫茫云数重,罡星应合聚山东。

岸边埋伏金睛兽,船底深藏玉爪龙。

风浩荡,月朦胧。

法华开处显英雄。

麒麟谩有擎天力,怎出军师妙计中。

话说这卢俊义虽是了得,却不会水。

被浪里白跳张顺排翻小船,倒撞下水去。

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又钻过对岸来,抢了朴刀。

张顺把卢俊义直奔岸边来。

早点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里等。

接上岸来,团团围住,解了腰刀,尽换下湿衣服,便要将索绑缚。

只见神行太保戴宗传令高叫将来:“不得伤犯了卢员外贵体!

”随即差人将一包袱锦衣绣袄与卢俊义穿着。

八个小喽啰抬过一乘轿来,扶卢员外上轿便行。

只见远远地早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着一簇人马,动着鼓乐,前来迎接。

为头宋江、吴用、公孙胜,后面都是众头领,一齐下马。

卢俊义慌忙下轿。

宋江先跪,后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

卢俊义亦跪下还礼道:“既被擒捉,愿求早死。

”宋江大笑说道:“且请员外上轿。

”众人一齐上马,动着鼓乐,迎上三关,直到忠义堂前下马。

请卢俊义到厅上,明晃晃地点着灯烛。

宋江向前陪话道:“小可久闻员外大名,如雷灌耳。

今日幸得拜识,大慰平生!

却才众兄弟甚是冒渎,万乞恕罪!

”吴用上前说道:“昨奉兄长之命,特令吴某亲诣门墙,以卖卦为由,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

” 宋江便请卢员外坐第一把交椅。

卢俊义答礼道:“不才无识无能,误犯虎威,万死尚轻,何故相戏?

”宋江陪笑道:“怎敢相戏!

实慕员外威德,如饥如渴,万望不弃鄙处,为山寨之主,早晚共听严命。

”卢俊义回说:“宁就死亡,实难从命。

”吴用道:“来日却又商议。

”当时置备酒食管待。

卢俊义无计奈何,只得饮了几杯,小喽啰请去后堂歇了。

次日,宋江杀羊宰马,大排筵宴,请出卢员外来赴席。

再三再四谦让,在中间里坐了。

酒至数巡,宋江起身把盏陪话道:“夜来甚是冲撞,幸望宽恕!

虽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马,员外可看‘忠义’二字之面。

宋江情愿让位,休得推却!

”卢俊义答道:“头领差矣!

小可身无罪累,颇有些少家私。

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

宁死实难听从。

”吴用并众头领一个个说,卢俊义越不肯落草。

吴用道:“员外既然不肯,难道逼勒。

只留得员外身,留不得员外心。

只是众弟兄难得员外到此,既然不肯入伙,且请小寨略住数日,却送还宅。

”卢俊义道:“小可在此不妨,只恐家中知道这般的消息,忧损了老小。

”吴用道:“这事容易,先教李固送了车仗回去,员外迟去几日却何妨。

”正面上交椅坐定,都放了心。

吴用道:“李都管,你的车仗货物都有么?

”李固应道:“一些儿不少。

”宋江叫取两个大银把与李固,两个小银赍发当直的,那十个车脚共与他白银十两。

众人拜谢。

卢俊义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

你回家中,分付娘子不要忧心。

我过三五日便回也。

”李固只要脱身,满口应说:“但不妨事。

”辞了,便下忠义堂去。

吴用随即便起身,说道:“员外宽心少坐,小生发送李固下山便来也。

”有诗为证: 梁山人马太喽啰,生赚卢公入网罗。

抵死不为非理事,未知终始果如何。

吴用这次起身,已有计了。

只推发送李固,先到金沙滩等候。

少刻,李固和两个当直的并车仗头口人伴,都下山来。

吴用将引五百小喽啰,围在两边,坐在柳阴树下,便唤李固近前说道:“你的主人已和我们商议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

此乃未曾上山时,预先写下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

我教你们知道,壁上二十八个字,每一句包着一个字。

‘芦花荡里一扁舟’,包个‘卢’字。

‘俊杰那能此地游’,包个‘俊’字。

‘义士手提三尺剑’,包个‘义’字。

‘反时须斩逆臣头’,包个‘反’字。

这四句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

今日上山,你们怎知!

本待把你众人杀了,显得我梁山泊行短。

今日放你们星夜自回去,休想望你主人回来。

”李固等只顾下拜。

吴用教把船送过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

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话分两处,不说李固等归家。

且说吴用回到忠义堂上,再入酒席,用巧言令色说诱卢俊义。

筵会直到二更方散。

次日,山寨里再排筵会庆贺。

卢俊义说道:“感承众头领好意相留在下,只是小可度日如年。

今日告辞。

”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识员外。

来日宋江梯己聊备小酌,对面论心一会,勿请推却。

”又过了一日。

明日宋江请,后日吴用请,大后日公孙胜请。

话休絮繁,三十余个上厅头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早过一月有余。

卢俊义寻思,又要告别。

宋江道:“非是不留员外,争奈急急要回。

来日忠义堂上,安排薄酒送行。

” 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

只见众头领都道:“俺哥哥敬员外十分,俺等众人当敬员外十二分!

偏我哥哥筵席便吃!

砖儿何厚,瓦儿何薄!

”李逵在内大叫道:“我舍着一条性命,直往北京请得你来,却不吃我弟兄们筵席!

我和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

”吴学究大笑道:“不曾见这般请客的,甚是粗卤!

员外休怪!

见他众人薄意,再住几时。

”不觉又过了四五日,卢俊义坚意要行。

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将引一般头领直到忠义堂上,开话道:“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出气力,偏我们酒中藏着毒药?

卢员外若是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悔之晚矣!

”吴用起身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与你央及员外,再住几时,有何不可。

常言道:将酒劝人,终无恶意。

”卢俊义抑众人不过,只得又住了几日,前后却好三四十日。

自离北京是四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四个月有余。

但见金风淅淅,玉露泠泠,又早是中秋节近。

卢俊义思量归期,对宋江诉说。

宋江见卢俊义思归苦切,便道:“这个容易,来日金沙滩送别。

”卢俊义大喜。

有诗为证: 一别家山岁月赊,寸心无日不思家。

此身恨不生双翼,欲借天风过水涯。

次日,还把旧时衣裳刀棒送还员外。

一行众头领,都送下山。

宋江托一盘金银相送。

卢俊义推道:“非是卢某说口,金帛钱财家中颇有,但得到北京盘缠足矣。

赐与之物,决不敢受。

”宋江等众头领直送过金沙滩,作别自回。

不在话下。

不说宋江回寨。

只说卢俊义拽开脚步,星夜奔波。

行了旬日,到得北京,日已薄暮,赶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

次日早晨,卢俊义离了村店,飞奔入城。

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蓝缕,看着卢俊义纳头便拜。

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

便问燕青:“你怎地这般模样?

”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

”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缘故。

燕青说道:“自从主人去后,不过数日,李固回来对娘子说道:‘主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

’如今去官司首告了。

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违拗,将我赶逐出门,将一应衣服尽行夺了,赶出城外。

更兼分付一应亲戚相识,但有人安着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无人敢着。

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权在庵内安身。

主人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

若入城中,必中圈套。

”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

”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

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

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

主人若去,必遭毒手!

”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

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般勾当!

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倒来反说!

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

”燕青痛哭,拜倒地下,拖住主人衣服。

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

奔到城内,径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

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堂上,纳头便拜。

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

”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

只怕发怒,待歇息定了却说。

”贾氏从屏风后哭将出来。

卢俊义说道:“娘子休哭,且说燕小乙怎地来?

”贾氏道:“丈夫且休问,慢慢地却说。

”卢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来历。

李固便道:“主人且请换了衣服,吃了早膳,那时诉说不迟。

”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

方才举箸,只听得前门后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

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来。

其时,梁中书正坐公厅,左右两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当面。

贾氏和李固也跪在侧边。

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百姓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

如今到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

今被擒来,有何理说?

”卢俊义道:“小人一时愚蠢,被梁山泊吴用假做卖卦先生来家,口出讹言,扇惑良心,掇赚到梁山泊软监,过了四个月。

今日幸得脱身归来,并无歹意。

望恩相明镜。

”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

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许多时?

见放着你的妻子并李固出首,怎地是虚?

”李固道:“主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

家中壁上见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证见。

不必多说。

”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

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

”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

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

是真难灭,是假易除。

早早招了,免致吃苦。

”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

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

自古丈夫造反,妻了不首,不奈有情皮肉,无情杖子。

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

”李固上下都使了钱。

张孔目厅上禀说道:“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

”梁中书道:“说的是。

”喝叫一声:“打!

”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由分说,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

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曰:“是我命中合当横死,我今屈招了罢。

”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

府前府后,看的人都不忍见。

当日推入牢门,吃了三十杀威棒,押到亭心内,跪在面前。

狱子炕上坐着那个两院押牢节级,带管刽子,把手指道:“你认的我么?

”卢俊义看了,不敢则声。

那人是谁?

有诗为证: 两院押牢称蔡福,堂堂仪表气凌云。

腰间紧系青鸾带,头上高悬垫角巾。

行刑问事人倾胆,使索施枷鬼断魂。

满郡夸称铁臂膊,杀人到处显精神。

这两院押狱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

因为他手段高强,人呼他为铁臂膊。

傍边立着一个嫡亲兄弟,姓蔡名庆。

亦有诗为证: 押狱丛中称蔡庆,眉浓眼大性刚强。

茜红衫上描鸂鸂,茶褐衣中绣木香。

曲曲领沿深染皂,飘飘博带浅涂黄。

金环灿烂头巾小,一朵花枝插鬓傍。

这个小押狱蔡庆,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氏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

那人拄着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

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

”蔡庆把卢俊义自带去了。

蔡福起身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着饭罐,面带忧容。

蔡福认的是浪子燕青。

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么?

”燕青跪在地下,擎着两行珠泪,告道:“节级哥哥,可怜见小人的主人卢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

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

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便,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

”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

蔡福道:“我知此事。

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

”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

蔡福转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

”蔡福来到楼上看时,却是主管李固。

各施礼罢。

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

”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

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

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

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

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

”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

你的那瞒心昧已勾当,怕我不知?

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

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的这等官司!

”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

”蔡福道:“李固,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

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直得这一百两金子?

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

”李固便道:“金子有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晚些成事。

”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扛尸。

”李固拜谢,欢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随即入来。

那人叫声:“蔡节级相见。

”蔡福看时,但见那一个人生得十分标致。

有诗为证: 身穿鸦翅青团领,腰系羊脂玉闹妆。

头戴鵔冠一具,足蹑珍珠履一双。

规行矩步端详士,目秀眉清年少郎。

礼贤好客为柴进,四海驰名小孟尝。

那人进得门,看着蔡福便拜。

蔡福慌忙答礼,便问道:“官人高姓?

有何说话?

”那人道:“可借里面说话。

”蔡福便请入来一个商议阁里,分宾坐下。

那人开话道:“节级休要吃惊,在下便是沧州横海郡人氏,姓柴名进,大周皇帝嫡派子孙,绰号小旋风的便是。

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

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差遣前来打听卢员外消息。

谁知被赃官污吏淫妇奸夫通情陷害,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

不避生死,特来到宅告知:如是留得卢员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

但有半米儿差错,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打破城池,尽皆斩首!

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今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

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

”蔡福听罢,吓的一身冷汗,半晌答应不的。

柴进起身道:“好汉做事,休要踌躇,便请一决。

”蔡福道:“且请壮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

”柴进拜谢道:“既蒙语诺,当报大恩。

”出门唤过从人,取出黄金一包,递在蔡福手里,唱个喏便走。

外面从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个不会走的!

蔡福得了这个消息,摆拨不下。

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项的事却对兄弟说了一遍。

蔡庆道:“哥哥平生最会决断。

量这些小事,有何难哉!

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

既然有一千两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

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贿赂,必然周全卢俊义性命,葫芦提配将出去。

救的救不的,自有他梁山泊好汉,俺们干的事便了也。

”蔡福道:“兄弟这一论,正合我意。

你且把卢员外安顿好处,牢中早晚把些好酒食将息他,传个消息与他。

”蔡福、蔡庆两个商议定了,暗地里把金子买上告下,关节已定。

次日,李固不见动静,前来蔡福家催并。

蔡庆回说:“我们正要下手结果他,中书相公不肯,已有人分付要留他性命。

你自去上面使用,嘱付下来,我这里何难。

”李固随即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间过钱人去嘱托,梁中书道:“这是押牢节级的勾当,难道教我下手?

过一两日,教他自死。

”两下里厮推。

张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

蔡福就里又打关节,教及早发落。

张孔目将了文案来禀,梁中书道:“这事如何决断?

”张孔目道:“小吏看来,卢俊义虽有原告,却无实迹。

虽是在梁山泊住了许多时,这个是扶同诖误,难问真犯。

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

不知相公意下如何?

”梁中书道:“孔目见得极明,正与下官相合。

”随唤蔡福牢中取出卢俊义来,就当厅除了长枷,读了招状文案,决了四十脊杖,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厅前钉了。

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门岛。

原来这董超、薛霸自从开封府做公人,押解林冲去沧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刺配北京。

梁中书因见他两个能干,就留在留守司勾当。

今日又差他两个监押卢俊义。

当下董超、薛霸领了公文,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归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

有诗为证: 贾氏奸淫最不才,忍将夫主搆刑灾。

若非柴进行金谍,俊义安能配出来。

且说李固得知,只叫得苦,便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说话。

董超、薛霸到得那里酒店内,李固接着,请至阁儿里坐下,一面铺排酒食管待。

三杯酒罢,李固开言说道:“实不相瞒上下,卢员外是我仇家。

如今配去沙门岛,路途遥远,他又没一文,教你两个空费了盘缠。

急待回来,也得三四个月。

我没甚的相送,两锭大银,权为压手。

多只两程,少无数里,就便的去处,结果了他性命,揭取脸上金印回来表证,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两蒜条金与你。

你们只动得一张文书。

留守司房里,我自理会。

”董超、薛霸两两相觑,沉吟了半晌。

见了两个大银,如何不起贪心。

董超道:“只怕行不得。

”薛霸便道:“哥哥,这李官人也是个好男子。

我们也把这件事结识了他,若有急难之处,要他照管。

”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义的人,慢慢地报答你两个。

” 董超、薛霸收了银子,相别归家,收拾包裹,连夜起身。

卢俊义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疮疼痛,容在明日上路!

”薛霸骂道:“你便闭了鸟嘴!

老爷自悔气,撞着你这穷神!

沙门岛往回六千里有余,费多少盘缠!

你又没一文,教我们如何布摆!

”卢俊义诉道:“念小人负屈含冤,上下看觑则个。

”董超骂道:“你这财主们,闲常一毛不拔,今日天开眼,报应得快!

你不要怨怅,我们相帮你走。

”卢俊义忍气吞声,只得走动。

行出东门,董超、薛霸把衣包雨伞,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

况是囚人,无计奈何。

那堪又值晚秋天气,纷纷黄叶坠,对对塞鸿飞,心怀四海三江闷,腹隐千辛万苦愁,忧闷之中,只听的横笛之声。

俊义吟诗一首: “谁家玉笛弄秋清,撩乱无端恼客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 两个公人一路上做好做恶,管押了行。

看看天色傍晚,约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个村镇,寻觅客店安歇。

旧时客店,但见公人监押囚徒来歇,不敢要房钱。

当时小二哥引到后面房里,安放了包裹。

薛霸说道:“老爷们苦杀是个公人,那里倒来扶侍罪人?

你若要饭吃,快去烧火!

”卢俊义只得带着枷来到厨下,问小二哥讨了个草柴,缚做一块,来灶前烧火。

小二哥替他陶米做饭,洗刷碗盏。

卢俊义是财主出身,这般事却不会做,草柴火把又湿,又烧不着,一齐灭了。

甫能尽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

董超又喃喃讷讷地骂。

做得饭熟,两个都盛去了,卢俊义并不敢讨吃。

两个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残汤冷饭,与卢俊义吃了。

薛霸又不住声骂了一回,吃了晚饭,又叫卢俊义去烧脚汤。

等得汤滚,卢俊义方敢房里去坐地。

两个自洗了脚,掇一盆百煎滚汤,赚卢俊义洗脚。

方才脱得草鞋,被薛霸扯两条腿纳在滚汤里,大痛难禁。

薛霸道:“老爷伏侍你,颠倒做嘴脸!

”两个公人自去炕上睡了。

把一条铁索将卢员外锁在房门背后,声唤到四更。

两个起来,叫小二哥做饭,自吃了出门,收拾了包裹要行。

卢俊义看脚时,都是潦浆泡,点地不得。

寻那旧草鞋,又不见了。

董超道:“我把一双新草鞋与你。

”却是夹麻皮做的,穿上都打破了脚,出不的门。

当日秋雨纷纷,路上又滑。

卢俊义一步一攧,薛霸拿起水火棍拦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劝。

一路上埋冤叫苦。

离了村店,约行了十余里,到一座大林。

卢俊义道:“小人其实捱不动了,可怜见权歇一歇!

”两个公人带入林子来,正是东方渐明,未有人行。

薛霸道:“我两个起得早了,好生困倦,欲要就林子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

”卢俊义道:“小人插翅也飞不去!

”薛霸道:“莫要着你道儿,且等老爷缚一缚!

”腰间解麻索下来,兜住卢俊义肚皮,去那松树上只一勒,反拽过脚来,绑在树上。

薛霸对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着,若有人来撞着,咳嗽为号。

”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个。

”薛霸道:“你放心去看着外面。

”说罢,拿起水火棍,看着卢员外道:“你休怪我两个。

你家主管李固,教我们路上结果你。

便到沙门岛也是死,不如及早打发了,你阴司地府不要怨我们。

明年今日,是你周年。

”卢俊义听了,泪如雨下,低头受死。

薛霸两只手拿起水火棍,望着卢员外脑门上劈将下来。

董超在外面只听得一声扑地响,慌忙走入林子里来看时,卢员外依旧缚在树上,薛霸倒仰卧倒树下,水火棍撇在一边。

董超道:“却又作怪!

莫不是他使的力猛,倒吃一跤?

”仰着脸四下里看时,不见动静。

薛霸口里出血,心窝里露出三四寸长一枝小小箭杆。

却待要叫,只见东北角树上,坐着一个人,听的叫声:“着!

”撒手响处,董超脖项上早中了一箭,两脚蹬空,扑地也倒了。

那人托地从树上跳将下来,拔出解腕尖刀,割断绳索,劈碎盘头枷,就树边抱住卢员外放声大哭。

卢俊义开眼看时,认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见么?

”燕青道:“小乙直从留守司前,跟定这厮两个。

见他把主人监在使臣房里,又见李固请去说话。

小乙疑猜这厮们要害主人,连夜直跟出城来。

主人在村店里被他作贱,小乙伏在外头壁子缝里都张得见。

本要跳过来杀公人,却被店内人多不敢下手。

比及五更里起来,小乙先在这里等候,想这厮们必来这林子里下手。

被我两弩箭,结果了他两个。

主人见么?

”这浪子燕青那把弩弓,三枝快箭,端的是百发百中。

但见: 弩桩劲裁乌木,山根对嵌红牙。

拨手轻衬水晶,弦索半抽金线。

背缠锦袋,弯弯如秋月未圆。

稳放雕翎,急急似流星飞迸。

绿槐影里,娇莺胆战心惊。

翠柳阴中,野鹊魂飞魄散。

好手人中称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卢俊义道:“虽是你强救了我性命,却射死这两个公人,这罪越添得重了。

待走那里去的是?

”燕青道:“当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

今日不上梁山泊时,别无去处。

”卢俊义道:“只是我杖疮发作,脚皮破损,点地不得。

”燕青道:“事不宜迟,我背着主人去。

”便去公人身边搜出银两,带着弩弓,插了腰刀,拿了水火棍,背着卢俊义,一直望东边行。

走不到十数里,早驮不动,见一个小小村店,入到里面,寻房安下。

买些酒肉,权且充饥。

两个暂时安歇这里。

却说过往人看见林子里射死两个公人在彼,近处社长报与里正得知,却来大名府里首告。

随即差官下来检验,却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

回复梁中书,着落大名府缉捕观察,限了日期,要捉凶身。

做公的人都来看了,“论这弩箭,眼见得是浪子燕青的。

事不宜迟。

”一二百做公的,分头去一到处贴了告示,说那两个模样,晓谕远近村房道店,市镇人家,挨捕捉拿。

却说卢俊义正在村店房中将息杖疮,又走不动,只得在那里且住。

店小二听得有杀人公事,村坊里排头说来,画两个模样。

小二见了,连忙去报本处社长:“我店里有两个人,好生脚叉。

不知是也不是?

”社长转报做公的去了。

却说燕青为无下饭,拿了弩子去近边处寻几个虫蚁吃。

却待回来,只听得满村里发喊。

燕青躲在树林里张时,看见一二百做公的枪刀围定,把卢俊义缚在车子上,推将过去。

燕青要抢出去救时,又无军器,只叫得苦。

寻思道:“若不去梁山泊报与宋公明得知,叫他来救,却不是我误了主人性命!

”当时取路。

行了半夜,肚里又饥,身边又没一文。

走到一个土岗子上,丛丛杂杂,有些树木,就林子里睡到天明。

心中忧闷。

只听得树枝上喜雀咶咶噪噪,寻思道:“若是射得下来,村房人家讨些水煮瀑得熟,也得充饥。

”走出林子外,抬头看时,那喜雀朝着燕青噪。

燕青轻轻取出弩弓,暗暗问天买卦,望空祈祷说道:“燕青只有这一枝箭了!

若是救的主人性命,箭到处灵雀坠空。

若是主人命运合休,箭到灵雀飞去。

”搭上箭,叫声:“如意不要误我!

”弩子响处,正中喜雀后尾,带了那枝箭,直飞下岗子去。

燕青大踏步赶下岗子去,不见了喜雀。

正寻之间,只见两个人从前面走来。

怎生打扮?

但见: 前头的,带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金裹银环,上穿香皂罗衫,腰系销金搭膊,穿半膝软袜麻鞋,提一条齐眉棍棒。

后面的,白范阳遮尘笠子,茶褐攒线绸衫,腰系绯红缠袋,脚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条短棒,跨口腰刀。

这两个来的人,正和燕青打个肩厮拍。

燕青转回身看了这两个,寻思道:“我正没盘缠,何不两拳打倒两个,夺了包裹,却好上梁山泊。

”揣了弩弓,抽身回来。

这两个低着头,只顾走。

燕青赶上,把后面带毡笠儿的后心一拳,扑地打倒。

却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反被那汉子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

后面那汉子扒将起来,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门便剁。

燕青大叫道:“好汉!

我死不妨,着谁上梁山泊报信?

”那汉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问道:“你这厮上梁山泊报甚么音信?

”燕青道:“你问我待怎地?

”那前面的好汉,把燕青手一拖,却露出手腕上花绣,慌忙问道:“你不是卢员外家甚么浪子燕青?

”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率性说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阴魂做一处。

”便道:“我正是卢员外家浪子燕青。

今要上梁山泊报信,教宋公明救我主人则个。

”二人见说,呵呵大笑,说道:“早是不杀了你,原来正是燕小乙哥。

你认得我两个么?

”穿皂的不是别人,梁山泊头领病关索杨雄。

后面的便是拚命三郎石秀。

杨雄道:“我两个今奉哥哥将令,差往北京打听卢员外消息。

”燕青听得是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两个说了。

杨雄道:“既是如此说时,我和燕青上山寨报知哥哥,别做个道理。

你可自去北京打听消息,便来回报。

”石秀道:“最好。

”便把包裹与燕青背了,跟着杨雄,连夜上梁山泊来,见了宋江。

燕青把上项事备细说了一遍。

宋江大惊,便会众头领商议良策。

且说石秀只带自己随身衣服,来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

次日早饭罢,入得城来,但见人人嗟叹,个个伤情。

石秀心疑,来到市心里,只见人家闭户关门。

石秀问市户人家时,只见一个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

我这北京有个卢员外,等地财主。

因被梁山泊贼人掳掠前去,逃得回来,倒吃了一场屈官司,迭配去沙门岛。

又不知怎地路上坏了两个公人,昨夜拿来,今日午时三刻解来这里市曹上斩他。

客人可看一看。

”石秀听罢,走来市曹上看时,十字路口是个酒楼。

石秀便来酒楼上,临街占个阁儿坐下。

酒保前来问道:“客官还是请人,只是独自酌杯?

”石秀睁着怪眼,说道:“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卖来,问甚么鸟!

”酒保倒吃了一惊。

打两角酒,切一大盘牛肉,将来只顾吃。

石秀大碗吃了一回,坐不多时,只听得楼下街上热闹。

石秀便去楼窗外看时,只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

酒保上楼来道:“客官醉也!

楼下出公事,快算了酒钱,别处去回避。

”石秀道:“我怕甚么鸟!

你快走下去,莫要讨老爷打吃!

”酒保不敢做声,下楼去了。

不多时,只见街上锣鼓喧天价来。

但见: 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

皂纛旗招展如云,柳叶枪交加似雪。

犯由牌前引,白混棍后随。

押牢节级狰狞,仗刃公人猛勇。

高头马上,监斩官胜似活阎罗。

刀剑林中,掌法吏犹如追命鬼。

可怜十字街心里,要杀含冤负屈人。

石秀在楼窗外看时,十字路口,周回围住法场,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排后拥,把卢俊义押到楼前跪下。

铁臂膊蔡福拿着法刀,一枝花蔡庆扶着枷梢,说道:“卢员外,你自精细看。

不是我弟兄两个救你不的,事做拙了!

前面五圣堂里,我已安排下你的坐位了。

你可一魂去那里领受。

”说罢,人丛里一声叫道:“午时三刻到了!

”一边开枷,蔡庆早拿住了头,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

当案孔目高声读罢犯由牌,众人齐和一声。

楼上石秀只就那一声和里,掣着腰刀在手,应声大叫:“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蔡福、蔡庆撇了卢员外,扯了绳索先走。

石秀从楼上跳将下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

走不迭的,杀翻十数个。

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

原来这石秀不认得北京的路,更兼卢员外惊得呆了,越走不动。

梁中书听得报来,大惊,便点帐前头目,引了人马,分头去把城四门关上。

差前后做公的,合将拢来。

快马强兵,怎出高城峻垒?

且看石秀、卢俊义走向那里出去?

正是:分开陆地无牙爪,飞上青天欠羽毛。

毕竟卢员外同石秀当下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三回·宋江兵打北京城关胜议取梁山泊

〔施耐庵〕 〔明〕

诗曰: 北京留守多雄伟,四面高城崛然起。

西风飒飒骏马鸣,此日冤囚当受死。

俊义之冤谁雪洗?

时刻便为刀下鬼。

纷纷戈剑乱如麻,后拥前遮集如蚁。

英雄忿怒举青锋,翻身直下如飞龙。

步兵骑士悉奔走,凛凛杀气生寒风。

六街三市尽回首,尸横骸卧如猪狗。

可怜力寡难抵当!

将身就缚如摧朽。

他时奋出囹圄中,胆气英英大如斗。

话说当时石秀和卢俊义两个,在城内走头没路。

四下里人马合来,众做公的把挠钩搭住,套索绊翻。

可怜悍勇英雄,方信寡不敌众。

两个当下尽被捉了。

解到梁中书面前,叫押过劫法场的贼来。

石秀押在厅下,睁圆怪眼,高声大骂:“你这败坏国家,害百姓的贼!

我听着哥哥将令,早晚便引军来打你城子,踏为平地。

把人砍做三截。

先教老爷来和你们说知。

”石秀在厅前千贼万贼价骂。

厅上从人都吓呆了。

梁中书听了,沉吟半响。

叫取大枷来,且把二人枷了,监放死囚牢里。

分付蔡福在意看管,休教有失。

蔡福要结识梁山泊好汉,把他两个做一处牢里关着。

每日好酒好肉与他两个吃。

因此不曾吃苦。

倒将养得好了。

却说梁中书唤本州新任王太守,当厅发落。

就城中计点被伤人数,杀死的有七八十个,跌伤头面,磕损皮肤,撞折腿脚者,不计其数。

报名在官。

梁中书支给官钱,医治、烧化了当。

次日,城里城外报说将来,收得梁山泊没头帖子数十张,不敢隐瞒,只得呈上。

梁中书看了,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帖了上写道: 梁山泊义士宋江,仰示大名府,布告天下:今为大宋朝滥官当道,污吏专权。

殴死良民。

涂炭万姓。

北京卢俊义乃豪杰之士。

今者启请上山,一同替天行道。

特令石秀,先来报知。

不期俱被擒捉。

如是存得二人性命,献出淫妇奸夫,吾无侵扰。

倘若误伤羽翼,屈坏股肱,拔寨兴兵,同心雪恨。

大兵到处,玉石俱焚。

天地咸扶,鬼神共佑。

劫除奸诈,殄灭愚顽。

谈笑入城,并无轻恕。

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好义良民,清慎官吏,切勿惊惶,各安职业。

谕众知悉。

当时梁中书看了没头告示,便唤王太守到来商议:“此事如何剖决?

”王太守是个善懦之人,听得说了这话,便禀梁中书道:“梁山泊这一夥,朝廷几次尚且收捕他不得,何况我这里孤城小处!

倘若这亡命之徒,引兵到来,朝廷救兵不迭,那时悔之晚矣!

若论小官愚意,且姑存此二人性命。

一面写表申奏朝廷。

二乃奉书呈上蔡太师恩相知道,三者可教本处军马出城下寨,堤备不虞。

如此可保北京无事,军民不伤。

若将这两个一时杀坏,诚恐寇兵临城,一者无兵解救,二者朝廷见怪,三乃百姓惊慌,城中扰乱,深为未便。

”梁中书听了道:“知府言之极当。

”先唤押牢节级蔡福发放道:“这两个贼徒,非同小可。

你若是拘束得紧,诚恐丧命。

若教你宽松,又怕他走了。

你弟兄两个,早早晚晚,可紧可慢,在意坚固管候发落,休得时刻怠慢。

”蔡福听了,心中暗喜。

如此发放,正中下怀。

领了钧旨,自去牢中安慰他两个,不在话下。

只说梁中书便唤兵马都监大刀闻达,天王李成两个,都到厅前商议。

梁中书备说梁山泊没头告示,王太守所言之事。

两个都监听罢,李成便道:“量这夥草寇,如何肯擅离巢穴!

相公何必有劳神思。

李某不才,食禄多矣,无功报德,原施犬马之劳,统领军卒,离城下寨。

草寇不来,别作商议。

如若那夥强寇年衰命尽,擅离巢穴,领众前来,不是小将夸其大言,定令此贼片甲不回,上报国家俸禄之恩,下伸平生所学之志,肝胆涂地,并无异心。

”梁中书听了大喜。

随即取金碗绣缎,赏劳二将。

两个辞谢,别了梁中书,各回营寨安歇。

次日,李成升帐,唤大小官军上帐商议。

傍边走过一人,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姓索名超,绰号急先锋,惯使两把金蘸斧。

李成传令道:“宋江草寇,早晚临城,要来打俺北京。

你可点本部军兵,离城三十五里下寨。

我随后却领军来。

”索超得了将令,次日点起本部军兵,至三十五里地名飞虎峪,靠山下了寨栅。

次日,李成引领正偏将,离城二十五里地名槐树坡,下了寨栅。

周围密布枪刀,四下深藏鹿角,三面掘下陷坑。

众军磨拳擦手,诸将协力同心,只等梁山泊军马到来,便要建功。

有诗为证: 金鼓喧天大寨中,人如貔虎马如龙。

一心忠赤无馀事,只要当朝建大功。

话分两头。

原来这没头贴子,却是神行太保戴宗,打听得卢员外、石秀都被擒捉,因此虚写告示,向没有处撇下,及桥梁道路上贴放。

只要保全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

戴宗回到梁山泊寨内,把上项事,备细与众头领说知。

宋江听罢,大惊。

就忠义堂上打鼓集众。

大小头领,各依次序而坐。

宋江开话对吴学究道:“当初军师好意,启请卢员外上山来聚义。

今日不想却教他受苦,又陷了石秀兄弟。

当用何计可救?

”吴用道:“兄长放心。

小生不才,愿献一计。

乘此机会就取北京钱粮,以供山寨之用。

明日是个吉辰,请兄长分一半头领,把守山寨,其余尽随我等去打城池。

”宋江道:“军师之言极当。

”便唤铁面孔目裴宣,派拨大小军兵,来日起程。

黑旋风李逵便道:“我这两把大斧,多时不曾发市。

听得打州劫县,我也在厅边欢喜。

哥哥拨与我五百小喽罗,抢到北京,把梁中书砍做肉泥,拿住李固和那婆娘,碎尸万段,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是我心愿。

”宋江道:“兄弟虽然勇猛,这北京非比别处州府。

且梁中书又是蔡太师女婿,更兼手下有李成、闻达,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不可轻敌。

”李逵大叫道:“哥哥这般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且看兄弟去如何?

若还输了,誓不回山。

”吴用道:“既然你要去,便教做先锋。

点与五百好汉相随,就充头阵,来日下山。

”当晚,宋江和吴用商议,拨定了人数,裴宣写了告示,送到各寨,各依拨次施行,不得时刻有误。

此时秋末冬初天气,征夫容易披挂,战马易得肥满。

军卒久不临阵,皆生战斗之心。

各恨不平,尽想报仇之念。

得蒙差遣,欢天喜地。

收拾枪刀,拴束鞍马,磨拳擦掌,时刻下山。

第一拨当先哨路,黑旋风李逵,部领小喽罗五百。

第二拨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部领小喽罗一千。

第三拨女头领一丈青扈三娘,副将母夜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部领小喽罗一千。

第四拨扑天雕李应,副将九纹龙史进,小尉迟孙新,部领小喽罗一千。

中军主将,都头领宋江,军师吴用。

簇帐头领四员,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病尉迟孙立,镇三山黄信。

前军头领霹雳火秦明,副将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

后军头领,豹子头林冲,副将铁笛仙马麟,火眼狻猊邓飞。

左军头领双鞭将呼延灼,副将摩云金翅欧鹏,锦毛虎燕顺。

右军头领小李广花荣,副将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

并带炮手轰天雷凌振。

接应粮草头领一员,神行太保戴宗。

军兵分拨已定,平明各头领依次而行。

当日进发。

只留下副军师公孙胜,并刘唐、朱仝、穆弘四个头领,统领马一步军兵,守把山寨三关。

水寨中自有李俊等守把,不在话下。

有诗为证: 石秀无端闹法场,圜扉枷扭苦遭殃。

梁山大举鹰扬旅,水陆横行孰敢当。

却说索超正在飞虎峪寨中坐地,只见流星报马前来,报说宋江军马大小人兵不计其数,离寨约有二三十里,将近到来。

索超听的,飞报李成槐树坡寨内。

李成听了,一面报马入城,一面自备了战马,直到前寨。

索超接着,说了备细。

次日五更造饭,平明拔寨都起。

前到庾家疃,列成阵势,摆开一万五千人马。

李成、索超全付披挂,门旗下勒住战马。

平东一望,远远地尘土起处,约有五百馀人飞奔前来。

李成鞭稍一指,军健脚踏硬弩,手拽强弓。

梁山泊好汉,在庾家疃一字儿摆成阵势。

只见: 人人都带茜红巾,个个齐穿绯衲袄。

鹭茑腿紧系脚绷,虎狼腰牢拴裹肚。

三股叉直迸寒光,四棱简横拖冷雾。

柳叶枪,火尖枪,密布如麻。

青铜刀,偃月刀,纷纷似雪。

满地红旗飘火焰,半空赤帜耀霞光。

东阵上只见一员好汉,当前出马,乃是黑旋风李逵。

手掿双斧,争圆怪眼,咬碎钢牙,高声大叫:“认得梁山泊好汉黑旋风么?

”李成在马上看了,与索超大笑道:“每日只说梁山泊好汉,原来只是这等腌臜草寇,何足为道!

先锋,你看么?

何不先捉此贼?

”索超笑道:“割鸡焉用牛刀。

自有战将建功,不必主将挂念。

”言未绝,索超马后一员首将,姓王名定,手拈长枪,引领部下一百马军,飞奔冲将过来。

李逵胆勇过人。

虽是带甲掩护,怎当马军一冲,当时四下奔走。

索超引军,直赶过庾家疃来。

只见山坡背后,锣鼓喧天,早撞出两彪军马。

左有解珍、孔亮,右有孔明、解宝,各领五百小喽罗,冲杀将来。

索超见他有接应军马,方才吃惊,不来追赶。

勒马便回。

李成问道:“如何不拿贼来?

”索超道:“赶过山去,正要拿他,原来这厮们到有接应人马,伏兵齐起,难以下手。

”李成道:“这等草寇,何足惧哉!

”将引前部军兵,尽数杀过庾家村来。

只见前面摇旗纳喊,擂鼓鸣锣,又是一彪军马。

当先一骑马上,却是一员女将,结束得十分标致。

有念奴娇为证: 玉雪肌肤,芙蓉模样,有天然标格。

金铠辉煌鳞甲动,银渗红罗抹额。

玉手纤纤,双持宝刃,恁英雄煊赫。

眼溜秋波,万种妖娆堪摘。

谩驰宝马当前,霜刃如风,要把官兵斩馘。

粉面尘飞,征袍汗湿,杀气腾胸腋。

战士消魂,敌人丧胆,女将中间奇特。

得胜归来,隐隐笑生双颊。

且说这扈三娘引军红旗上,金书大字“女将一丈青”。

左有顾大嫂,右有孙二娘,引一千馀军马,都是七长八短汉,四山五岳人。

李成看了道:“这等军人,作何用处!

索超与我向前迎敌,我却分兵勒捕四下草寇。

”索超领了将令,手搭金蘸斧,拍坐下马,杀奔前来。

一丈青勒马回头,望山凹里便走。

李成分开人马,四下里赶杀。

正赶之间,只听的喊声震地,雾气遮天。

一彪人马,飞也似追来。

李成急急退兵十四五里,首尾不能管顾。

急退入庾家疃时,左冲出解形、孔亮,部领人马,赶杀将来。

右冲出孔明、解宝,部领人马,又杀到来。

三员女将,拨转马头,随后杀来。

赶的李成军马,四分五落。

急待回寨,黑旋风李逵,当先拦住。

李成、索超冲开人马,夺路而去。

比及回寨,大折一阵。

宋江军马也不追赶。

一面收兵暂歇,扎下营寨。

且说李成、索超慌忙入城报知梁中书,连夜再差闻达,速领本部军马,前来助战。

李成接着,就槐树坡寨内商议退兵之策。

闻达笑道:“疥癞之疾,何足挂意!

闻某不才,来日愿决一阵,势不相负。

”当夜商议定了,传令与军士得知。

四更造饭,五更披挂,平明进兵。

战鼓三通,拔寨都起,前到庾家疃。

早见宋江军马,拨风也似价来。

但见: 征云冉冉飞晴空,征尘漠漠迷西东。

十万貔貅声振地,车厢火炮如雷轰。

鼙鼓冬冬撼山谷,旌旗猎猎摇天风。

枪影摇空翻玉蟒,剑光耀日飞苍龙。

六师鹰扬鬼神泣,三军英勇貅虎同。

罡星煞曜降凡世,天蓬丁甲离青穹。

银盔金甲濯冰雪,强弓劲弩真难攻。

人人只欲尽忠义,擒王斩将非邀功。

索超、李成悉败走,有如脱兔潜葭蓬。

败军残卒各逃命,陆路恐惧心怔忡。

大刀闻达不知量,狂言逞技真雕虫。

四面伏兵一齐发,蜂屯蚁聚村疃中。

乱兵俘获竟难免,聚义堂上重相逢。

当日大刀闻达,便教将军马摆开,强弓硬弩,射住阵脚。

花腔鼍鼓擂,杂彩绣旗摇。

宋江阵中,当先捧出一员大将,红旗银字,大书“霹雳火秦明”。

怎生打扮?

头戴朱红漆笠,身穿绛色袍鲜。

连环铠甲兽吞肩,抹绿战靴云嵌。

凤翅明盔耀日,狮蛮宝带腰悬。

狼牙混棍手中拈,凛凛英雄罕见。

秦明勒马,应声高叫:“北京滥官污吏听着!

多时要打你这城子,诚恐害了百姓良民。

好好将卢俊义、石秀送将过来,淫妇奸夫一同解出,我便退兵罢战,誓不相侵。

若是执迷不悟,便教昆仑火起,玉石俱焚,只在目前。

有话早说,休得俄延。

”说犹未了,闻达大怒。

便问首将:“谁与我力擒此贼?

”说言未了,脑后鸾铃响处,一员大将当先出马。

怎生打扮?

耀日兜鍪晃晃,连环铁甲重重。

团花点翠锦袍红,金带钑成双凤。

鹊画弓藏袋内,狼牙箭插壶中。

雕鞍稳定五花龙,大斧手中摩弄。

这个是北京上将姓索名超。

因为此人性急,人皆呼他为急先锋。

出到阵前,高声喝道:“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有何负你,你好人不做,却去落草为贼!

我今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死有馀辜!

”这个秦明,又是一个急性的人,听了这话,正是炉中添炭,火上浇油,拍马向前,轮动狼牙棍,直奔将来。

索超纵马直挺秦明。

二疋劣马相交,两般军器并举,众军纳喊。

斗到二十馀合,不分胜败。

宋江军中,先锋队里,转过韩滔,就马上拈弓搭箭,觑的索超较亲,飕的只一箭,正中索超左臂。

撇了大斧,回马望本阵便走。

宋江鞭稍一指,大小三军,一齐卷杀过来。

杀的尸横遍野,流血成河,大败亏输,直追过庾家疃。

随即夺了槐树坡小寨。

当晚闻达直奔飞虎峪,计点军兵,三停去一。

宋江就槐树坡寨内屯扎。

吴用道:“军兵败走,心中必怯。

若不乘势追赶,诚恐养成勇气,急忙难得。

”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

”随即传令,当晚就将精锐得胜军将,分作四路,连夜进发,杀奔城来。

再说闻达奔到飞虎峪,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正在寨中商议计策,小校来报,近山上一带火起。

闻达带领军兵,上马看时,只见东边山上,火把不知其数,照的遍山遍野通红。

闻达便引军兵迎敌。

山后又是马军来到。

当先首将,小李广花荣,引副将杨春、陈达,横杀将来。

闻达措手不及,领兵便回飞虎峪。

西边山上,火把不知其数,当先首将,双鞭呼延灼,引副将欧鹏、燕顺,冲击将来。

后面喊声又起。

却是首将霹雳火秦明,引副将韩滔、彭玘,并力杀来。

闻达军马大乱,拔寨都起。

只见前面喊声又起,火光晃耀,却是轰天雷凌振,将带副手,从小路直转飞虎峪那边,放起炮来。

闻达引军夺路,奔城而去。

只见前面鼓声响处,早有一彪军马拦路。

火光丛中,闪出首将豹子头林冲,引副将马麟、邓飞,截住归路。

四下里战鼓齐鸣,烈火竞起,众军乱撺,各自逃生。

闻达手舞大刀,杀开条路走,正撞着李成,合兵一处,且战且走。

战到天明,已至城下。

梁中书听的这个消息,惊的三魂荡荡,七魄幽幽。

连忙点军出城,接应败残人马。

紧闭城门,坚守不出。

次日,宋江军马追来,直抵东门下寨,准备攻城,急于风火。

有诗为证: 梁山兵马势鹰扬,杀气英风不可当。

城内军民俱被困,便须写表告君王。

且说梁中书在留守司聚从商议,难以解救。

李成道:“贼兵临城,事在告急。

若是迟延,必至失陷。

相公可修告急家书,差心腹之人,星夜赶上京师,报与蔡太师知道,早奏朝廷,调遣精兵,前来救应。

此是上策。

第二,作紧行文关报邻近府县,亦教早早调兵接应。

第三,北京城内,着仰大名府起差民夫上城,同心协助,守护城池。

准备檑木炮石,踏弩硬弓,灰瓶金汁,晓夜提备。

如此可保无虞。

”梁中书道:“家书随便修下,谁人去走一遭?

”当日差下首将王定,全付披挂,又差数个马军,领了密书,放开城门吊桥,望东京飞报声息,及关报邻近府分,发兵救应。

先仰王太守起集民夫,上城守护,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分调众将,引众围城,东西北三面下寨,只把南门不围。

每日引军攻打。

李成、闻达连日提兵出城交战,不能取胜。

索超箭疮将息,未得痊可。

不说宋江军兵打城,且说首将王定,赍领密书,三骑马直到东京太师府前下马。

门吏转报入去。

太师教唤王定进来。

直到后堂,拜罢,呈上密书。

蔡太师拆开封皮看了,大惊。

问其备细。

王定把卢俊义的事,一一说了。

”如今宋江领了兵围城,贼寇浩大,不可抵敌。

”庾家疃、槐树坡、飞虎峪三处厮杀,尽皆说罢。

蔡京道:“鞍马劳困,你且去馆驿内安下。

待我会官商议。

”王定又禀道:“太师恩相,北京危如垒卵,破在旦夕。

倘或失陷,河北县郡,如之奈何?

望太师恩相早早遣兵剿除。

”蔡京道:“不必多说。

你且退去。

”王定去了, 太师随即差当日府干,请枢密院官,急来商议军情重事。

不移时,东厅枢密使童贯,引三衙太尉,都到节堂参见太师。

蔡京把北京危急之事,备细说了一遍。

”如今将甚计策,用何良将,可退贼兵,以保城郭?

”说罢,众官互相厮觑,各有惧色。

只见那步司太尉背后,转出一人,乃是衙门防御使保义,姓宣名赞,掌管兵马。

此人生的面如锅底,鼻孔朝天,卷发赤须,彪形八尺,使口刚刀,武艺出众。

先前在王府曾做郡马,人呼为丑郡马。

因对连珠箭赢了番将,王招做女婿。

谁想郡主嫌他丑陋,怀恨而亡。

因此不得重用,只做得个兵马保义使。

童贯是个阿谀谄佞之徒,与他不能相下,常有嫌疑之心。

当时此人忍不住,出班来禀太师道:“小将当初在乡中,有个相识。

此人乃是汉末三分,义勇武安王嫡子派子孙,姓关名胜,生的规模与祖上云长相似。

使一口青龙偃月刀,人称为大刀关胜。

见做蒲东巡检,屈在下僚。

此人幼读兵书,深通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

若以礼币请他,拜为上将,可以扫清水寨,殄灭狂徒。

保国安民,开疆展土,端在此人。

乞取钧旨。

”蔡京听罢大喜,就差宣赞为使,赍了文书鞍马,连夜星火前往蒲东,礼请关胜赴京计议。

众官皆退。

话休絮繁。

宣赞领了文书,上马进发。

带将三五个从人,不则一日,来到蒲东巡检司前下马。

当日关胜正和郝思文在衙内论说古今兴废之事,只闻见说东京有使命至。

关胜忙与郝思文出来迎接。

各施礼罢,请到厅上坐地。

关胜问道:“故人久不相见,今日何事远劳亲自到此?

”宣赞回言:“为因梁山泊草寇攻打北京,宣某在太师根前,一力保举兄长,有安邦定国之策,降兵斩将之才。

特奉朝廷敕旨,太师钧命,彩币鞍马,礼请起行。

兄长勿得推却,便请收拾赴京。

”关胜听罢,大喜。

与宣赞说道:“这个兄弟,姓郝双名思文,是我拜义弟兄。

当初他母亲梦井木犴投胎,因而有孕,后生此人。

因此人唤他做井木犴。

郝思文这兄弟,十八般武艺,无有不能。

得蒙太师呼唤,一同前去,用功报国,有何不可。

”宣赞喜诺。

就行催请登程。

当下关胜分付老小,一同郝思文将引关西汉十数个人,收拾刀马盔甲行李,跟随宣赞连夜起程。

来到东京,径投太师府前下马。

门吏转报蔡太师得知,教唤进。

宣赞引关胜、郝思文,直到节堂,拜见已罢,立在阶下。

蔡京看了关胜,端的好表人材。

堂堂八尺五六身躯,细细三柳髭髯,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若涂朱。

太师大喜,便问:“将军青春多少?

”关胜答道:“小将三旬有二。

”蔡太师道:“梁山泊草寇围困北京城郭,请问良将愿施妙策,以解其围?

”关胜禀道:“久闻草寇占住水洼,侵害黎民,劫虏城池。

此贼擅离巢穴,自取其祸。

若救北京,虚劳神力。

乞假精兵数万,先取梁山,后拿贼寇。

教他首尾不能相顾。

”太师见说,大喜。

与宣赞道:“此乃围魏救赵之计,正合吾心。

”随即唤枢密院官,调拨山东、河北精锐军兵一万五千,教郝思文为先锋,宣赞为合后,关胜为领兵指挥使,步兵太尉段常,接应粮草。

犒赏三军,限日下起行。

大刀阔斧,杀奔梁山泊来。

直教龙离大海,不能驾雾腾云。

虎到平川,怎地张牙舞爪!

正是:贪观天上中秋月,失却盘中照殿珠。

毕竟宋江军马怎地结末?

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四回·呼延灼夜月赚关胜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施耐庵〕 〔明〕

古风一首: 古来豪杰称三国,西蜀东吴魏之北。

卧龙才智谁能如,吕蒙英锐真奇特。

中间虎将无人比,勇力超群独关羽。

蔡阳斩首付一笑,芳声千古传青史。

岂知世乱英雄亡,后代贤良有孙子。

梁山兵困北京危,万姓荒荒如乱蚁。

梁公请救赴京师,玉殿丝纶传睿旨。

前军后合狼虎威,左文右武生光辉。

中军主将是关胜,昂昂志气烟云飞。

黄金铠甲寒光迸,水银盔展兜鍪重。

面如重枣美须髯,锦征袍上蟠双凤。

衬衫淡染鹅儿黄,雀靴雕弓金镞莹。

紫骝骏马猛如龙,玉勒锦鞍双兽并。

宝刀灿灿霜雪光,冠世英雄不可当。

除此威风真莫比,重生义勇武安王。

话说这篇古风,单道蒲东关胜,这人惯使口大刀,英雄盖世,义勇过人。

当日辞了太师,统领着一万五千人马,分为三队,离了东京,望梁山泊来。

话分两头。

且说宋江与同众将,每日北京攻打城池不下。

李成、闻达那里敢出对阵。

索超箭疮又未平复,亦无人出战。

宋江见攻打城子不破,心中纳闷:离山已久,不见输赢。

是夜在中军帐里闷坐,点上灯烛,取出玄女天书,正看之间,猛然想起围城已久,不见有救军接应。

戴宗回去,又不见来。

默然觉得神思恍惚,寝食不安。

便叫小校请军师来计议。

吴用到得中军帐内,与宋江商量道:“我等众军围许多时,如何杳无救军来到?

城中又不敢出战。

眼见的梁中书使人去京师告急,他丈人蔡太师必然有救军到来。

中间必有良将。

倘用围魏救赵之计,且不来解此处之危,反去取我梁山大寨,此是必然之理。

兄长不可不虑。

我等先着军士收拾,未可都退。

”正说之间,只见神行太保戴宗到来,报说:“东京蔡太师拜请关菩萨玄孙蒲东郡大刀关胜,引一彪军马飞奔梁山泊来。

寨中头领主张不定。

请兄长、军师早早收兵回来,且解山寨之难。

”吴用道:“虽然如此,不可急还。

今夜晚间,先教步军前行。

留下两支军马,就飞虎峪两边埋伏。

城中知道我等退军,必然追赶。

若不如此,我兵先乱。

”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

”传令便差小李广花荣,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左边埋伏。

豹子头林冲,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右边埋伏。

再叫双鞭呼延灼,引二十五骑马军,带着凌振,将了风火等炮,离城十数里远近。

但见追兵过来,随即施放号炮,令其两下伏兵齐去并杀追兵。

一面传令前队退兵,倒拖旌旗,不鸣战鼓,却如雨散云行,遇兵勿战,自然退回。

步军队里,半夜起来,次第而行。

直至次日巳牌前后,方才鸣金收军。

城上望见宋江军马,手拖旗幡,肩担刀斧,人起还山之意,马嘶归寨之声,纷纷滚滚,拔寨都起。

城上看了仔细,报与梁中书知道:“梁山泊军马,今日尽数收兵,都回去了。

”梁中书听的,随即唤李成、闻达商议。

闻达道:“眼见的是京师救军去取他梁山泊,这厮们恐失巢穴,慌忙归去。

可以乘势追杀,必擒宋江。

”说犹未了,城外报马到来,赍东京文字,约会引兵去取贼巢。

他若退兵,可以立追。

梁中书便叫李成、闻达各带一支军马,从东西两路追赶宋江军马。

且说宋江引兵退回,见城中调兵追赶,舍命便走,直退到飞虎峪那边。

只听的背后火炮齐响。

李成、闻达吃了一惊,勒住战马看时,后面只见旗幡对刺,战鼓乱鸣。

李成、闻达火急回军。

左手下撞出小李广花荣,右手下撞出豹子头林冲,各引五百军马,两边杀来。

措手不及,知道中了奸计,火速回军。

前面又撞出呼延灼,引着一支马军,大杀一阵。

杀的李成、闻达金盔倒纳,衣甲飘零,退入城中,闭门不出。

宋江军马次第而回。

早转近梁山泊边,却好迎着丑郡马宣赞拦路。

宋江约住军兵,权且下寨。

暗地使人从偏僻小路,赴水上山报知,约会水陆军兵,两下救应。

有诗为证: 宋江振旅暂回营,飞虎坡前暗伏兵。

杀得李成无处走,倒戈弃甲入京城。

且说水寨内头领船火儿张横,与兄弟浪里白跳张顺当时议定:“我和你弟兄两个,自来寨中,不曾建功,只看着别人夸能说会,倒受他气。

如今蒲东大刀关胜,三路调军打我寨栅。

不若我和你两个先去劫了他寨,捉拿关胜,立这件大功。

众兄弟面上也好争口气。

”张顺道:“哥哥,我和你只管的些水军,倘或不相救应,枉惹人耻笑。

”张横道:“你若这般把细,何年月日能勾建功?

你不去便罢,我今夜自去。

”张顺苦谏不听。

当夜张横点了小船五十余只,每船上只有三五人,浑身都是软战,手执苦竹枪,各带蓼叶刀,趁着月光微明,寒露寂静,把小船直抵旱路。

此时约有二更时分。

却说关胜正在中军帐里点灯看书。

有伏路小校悄悄来报:“芦花荡里,约有小船四五十只,人人各执长枪,尽去芦苇里面两边埋伏,不知何意,特来报知。

”关胜听了,微微冷笑:“盗贼之徒,不足与吾对敌。

”当时暗传号令,教众军俱各如此准备,“贼兵入寨,帐前一声锣响,四下各自捉人。

”三军得令,各自潜伏。

且说张横将引三二百人,从芦苇中间藏踪蹑迹,直到寨边,拔开鹿角,径奔中军,望见帐中灯烛荧煌,关胜手拈髭髯坐看兵书。

张横暗喜,手搦长枪,抢入帐房里来。

傍边一声锣响,众军喊动,如天崩地塌,山倒江翻。

吓的张横倒拖长枪,转身便走。

四下里伏兵乱起。

可怜会水张横,怎脱平川罗网。

二三百人不曾走的一个,尽数被缚,推到帐前。

关胜看了,笑骂:“无端草贼,小辈匹夫,安敢侮吾!

”将张横陷车盛了,其余者尽数监了,“直等捉了宋江,一并解上京师,不负宣赞举荐之意。

” 不说关胜捉了张横。

却说水寨内三阮头领,正在寨中商议,使人去宋江哥哥处听令。

只见张顺到来报说:“我哥哥因不听小弟苦谏,去劫关胜营寨,不料被捉,囚车监了。

”阮小七听了,叫将起来,说道:“我兄弟们同死同生,吉凶相救。

你是他嫡亲兄弟,却怎地被人捉了,你不去救,怎见宋公明哥哥?

我弟兄三个,自去救他。

”张顺道:“为不曾得哥哥将令,却不敢轻动。

”阮小七道:“若等将令来时,你哥哥吃他剁做八段!

”阮小二、阮小五都道:“说的是。

”张顺说他三个不过,只得依他。

当夜四更,点起大小水寨头领,各驾船只一百余只,一齐杀奔关胜寨来。

岸上小军望见水面上战船如蚂蚁相似,都傍岸边,慌忙报知主帅。

关胜笑道:“无见识贼奴,何足为虑!

”随即唤首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

且说三阮在前,张顺在后,呐声喊,抢入寨来,只见寨内枪刀竖立,旌旗不倒,并无一人。

三阮大惊,转身便走。

帐前一声锣响,左右两边马军步军,分作八路,簸箕掌,栲栳圈,重重叠叠围裹将来。

张顺见不是头,扑同地先跳下水去。

三阮夺路便走,急到的水边。

后军赶上,挠钩齐下,套索飞来,把这活阎罗阮小七搭住,横拖倒拽捉去了。

阮小二、阮小五、张顺,却得混江龙李俊带的童威、童猛死救回去。

不说阮小七被捉,囚在陷车之中。

且说水军报上梁山泊来,刘唐便使张顺从水路里直到宋江寨中,报说这个消息。

宋江便与吴用商议,怎生退的关胜。

吴用道:“来日决战,且看胜败如何。

”说犹未了,猛听得战鼓齐鸣,却是丑郡马宣赞部领三军直到大寨。

宋江举众出迎。

门旗开处,宣赞出马。

怎生打扮?

但见: 征袍穿蜀锦,铠甲露银花。

金盔凤翅披肩,抹绿云靴护腿。

马蹄荡起红尘,刀面平铺秋水。

满空杀气从天降,一点朱缨滚地来。

宋江看了宣赞在门旗下勒战,便唤首将:“那个出马先拿这厮?

”只见小李广花荣拍马持枪,直取宣赞。

宣赞舞刀来迎。

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十合,花荣卖个破绽,回马便走。

宣赞赶来,花荣就了事环带住钢枪,拈弓取箭,侧坐雕鞍,轻舒猿臂,翻身一箭。

宣赞听的弓弦响,却好箭来,把刀只一隔,铮地一声响,射在刀面上。

花荣见一箭不中,再取第二枝箭,看的较近,望宣赞胸膛上射来。

宣赞镫里藏身,又躲过了。

宣赞见他弓箭高强,不敢追赶,霍然勒回马,跑回本阵。

花荣见他不赶来,连忙便勒转马头,望宣赞赶来,又取第三枝箭,望得宣赞后心较近,再射一箭。

只听得铛地一声响,却射在背后护心镜上。

宣赞慌忙驰马入阵,便使人报与关胜。

关胜得知,便唤小校快牵过战马来。

那匹马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浑身上下没一根杂毛,纯是火炭般赤,拴一副皮甲,束三条肚带。

关胜全装披挂,绰刀上马,直临阵前。

门旗开处,便乃出马。

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汉国功臣苗裔,三分良将玄孙。

绣旗飘挂动天兵,金甲绿袍相称。

赤兔马腾腾紫雾,青龙刀凛凛寒冰。

蒲东郡内产英雄,义勇大刀关胜。

宋江看了关胜一表非俗,与吴用暗暗地喝采,回头与众多良将道:“将军英雄,名不虚传!

”说言未了,林冲忿怒,便道:“我等弟兄,自上梁山泊,大小五七十阵,未尝挫了锐气。

军师何故灭自己威风!

”说罢,便挺枪出马,直取关胜。

关胜见了,大喝道:“水泊草寇,汝等怎敢背负朝廷!

单要宋江与吾决战。

”宋江在门旗下喝住林冲,纵马亲自出阵,欠身与关胜施礼,说道:“郓城小吏宋江,到此谨参,惟将军问罪。

”关胜道:“汝为俗吏,安敢背叛朝廷?

”宋江答道:“盖为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谗佞专权,设除滥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

宋江等替天行道,并无异心。

”关胜大喝:“天兵到此,尚然抗拒!

巧言令色,怎敢瞒吾!

若不下马受降,着你粉骨碎身!

”霹雳火秦明听得,大怒,手舞狼牙棍,纵坐下马,直抢过来。

关胜也纵马出迎,来斗秦明。

林冲怕他夺了头功,猛可里飞抢过来,径奔关胜。

三骑马向征尘影里,转灯般厮杀。

宋江看了,恐伤关胜,便教鸣金收军。

林冲、秦明回马阵前,说道:“正待擒捉这厮,兄长何故收军罢战?

”宋江道:“贤弟,我等忠义自守,以强欺弱,非所愿也。

纵使阵上捉他,此人不伏,亦乃惹人耻笑。

吾看关胜英勇之将,世本忠臣,乃祖为神。

若得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让位。

”林冲,秦明都不喜欢。

当日两边各自收兵。

且说关胜回到寨中,下马卸甲,心中暗忖道:“我力斗二将不过,看看输与他,宋江倒收了军马,不知主何意?

”却教小军推出陷车中张横、阮小七过来,问道:“宋江是个郓城小吏,你这厮们如何伏他?

”阮小七应道:“俺哥哥山东、河北驰名,都称做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

你这厮不知礼义之人,如何省的!

”关胜低头不语,且教推过陷车。

当晚寨中纳闷,坐卧不安,走出中军,立观月色满天,霜华遍地,嗟叹不已。

有伏路小校前来报说:“有个胡须将军,匹马单鞭,要见元帅。

”关胜道:“你不问他是谁?

”小校道:“他又没衣甲军器,并不肯说姓名,只言要见元帅。

”关胜道:“既是如此,与我唤来。

”没多时,来到帐中,拜见关胜。

关胜看了,有些面熟,灯光之下略也认得,便问是谁。

那人道:“乞退左右。

”关胜道:“不妨。

”那人道:“小将呼延灼的便是。

先前曾与朝廷统领连环马军,征进梁山泊,谁想中贼奸计,失陷了军机,不能还乡。

听得将军到来,不胜之喜。

早间宋江在阵上,林冲、秦明待捉将军,宋江火急收军,诚恐伤犯足下。

此人素有归顺之意,无奈众贼不从,暗与呼延灼商议,正要驱使众人归顺。

将军若是听从,明日夜间,轻弓短箭,骑着快马,从小路直入贼寨,生擒林冲等寇,解赴京师,共立功勋。

”关胜听罢大喜,请入帐,置酒相待。

备说宋江专以忠义为主,不幸从贼无辜。

二人递相剖露衷情,并无疑心。

次日,宋江举众搦战。

关胜与呼延灼商议:“今日可先赢首将,晚间可行此计。

”有诗为证: 亡命呼延计最奇,单人匹马夜逃归。

阵前假意鞭黄信,钩起梁山旧是非。

且说呼延灼借副衣甲穿了,彼各上马,都到阵前。

宋江见了,大骂呼延灼道:“我不曾亏负你半分,因何夤夜私去!

”呼延灼回道:“汝等草寇,成何大事!

”宋江便令镇三山黄信出马,仗丧门剑,驱坐下马,直奔呼延灼。

两马相交,斗不到十合,呼延灼手起一鞭,把黄信打落马下。

宋江阵上众军,抢出来扛了回去。

关胜大喜,令大小三军一齐掩杀。

呼延灼道:“不可追掩,恐吴用那厮广有神机。

若还赶杀,恐贼有计。

”关胜听了,火急收军,都回本寨,到中军帐里置酒相待,动问镇三山黄信之事。

呼延灼道:“此人原是朝廷命官,青州都监,与秦明、花荣一时落草。

今日先杀此贼,挫灭威风。

今晚偷营,必然成事。

”关胜大喜,传下将令,教宣赞、郝思文两路接应。

自引五百马军,轻弓短箭,叫呼延灼引路。

至夜二更起身,三更前后,直奔宋江寨中,炮响为号,里应外合,一齐进兵。

是夜月光如昼。

黄昏时候披挂已了,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军卒衔枚疾走,一齐乘马。

呼延灼当先引路,众人跟着。

转过山径,约行了半个更次,前面撞见三五十个伏路小军,低声问道:“来的不是呼将军么?

宋公明差我等在此迎接。

”呼延灼喝道:“休言语,随在我马后走。

”呼延灼纵马先行,关胜乘马在后。

又转过一层山嘴,只见呼延灼把枪尖一指,远远地一碗红灯。

关胜勒住马问道:“有红灯处是那里?

”呼延灼道:“那里便是宋公明中军。

”急催动人马。

将近红灯,忽听得一声炮响,众军跟定关胜,杀奔前来。

到红灯之下看时,不见一个。

便唤呼延灼时,亦不见了。

关胜大惊,知道中计,慌忙回马。

听得四边山上,一齐鼓响锣鸣。

正是慌不择路,众军各自逃生。

关胜连忙回马时,只剩得数骑马军跟着。

转出山嘴,又听得树林边脑后一声炮响,四下里挠钩齐出,把关胜拖下雕鞍,夺了刀马,卸去衣甲,前推后拥,拿投大寨里来。

却说林冲、花荣自引一支军马截住郝思文,回头厮杀。

月光之下,遥见郝思文怎生打扮?

有《西江月》为证: 千丈凌云豪气,一团筋骨精神。

横枪跃马荡征尘,四海英雄难近。

身着战袍锦绣,七星甲挂龙鳞。

天丁元是郝思文,飞马当前出阵。

林冲大喝道:“你主将关胜中计被擒,你这无名小将,何不下马受缚!

”郝思文大怒,直取林冲。

二马相交,斗无数合,花荣挺枪助战。

郝思文势力不加,回马便走。

肋后撞出个女将一丈青扈三娘,撒起红绵套索,把郝思文拖下马来。

步军向前一齐捉住,解投大寨。

话分两处。

这边秦明、孙立自引一支军马去捉宣赞,当路正逢此人。

丑郡马宣赞怎生打扮?

有《西江月》为证: 卷缩短黄须发,凹兜黑墨容颜。

睁开怪眼似双环,鼻孔朝天仰见。

手内钢刀耀雪,护身铠甲连环。

海骝赤马锦鞍鞯,郡马英雄宣赞。

当下宣赞出马,大骂:“草贼匹夫,当我者死,避我者生!

”秦明大怒,跃马挥狼牙棍,直取宣赞。

二马相交,约斗数合,孙立侧首过来。

宣赞慌张,刀法不依古格,被秦明一棍搠下马来。

三军齐喊一声,向前捉住。

再有扑天雕李应引领大小军兵,抢奔关胜寨内来,先救了张横、阮小七并被擒水军人等,夺去一应粮草马匹,却去招安四下败残人马。

天晓,宋江会众上山。

此时东方渐明,忠义堂上分开坐次,早把关胜、宣赞、郝思文分投解来。

宋江见了,慌忙下堂,喝退军卒,亲解其缚,把关胜扶在正中交椅上,纳头便拜,叩首伏罪,说道:“亡命狂徒,冒犯虎威,望乞恕罪。

”关胜连忙答礼,闭口无言,手足无措。

呼延灼亦向前来伏罪道:“小可既蒙将令,不敢不依,万望将军免恕虚诳之罪。

”关胜看了一般头领,义气深重,回顾与宣赞、郝思文道:“我们被擒在此,所事若何?

”二人答道:“并听将令。

”关胜道:“无面还京,俺三人愿早赐一死。

”宋江道:“何故发此言?

将军倘蒙不弃微贱,一同替天行道。

若是不肯,不敢苦留,只今便送回京。

”关胜道:“人称忠义宋公明,话不虚传。

今日我等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愿在帐下为一小卒。

”宋江大喜。

当日一面设筵庆贺,一边使人招安逃窜败军,又得了五七千人马。

其余各自四散。

投降军内,有老幼者,随即给散银两,便放回家。

一边差薛永赍书往蒲东,搬取关胜老小。

都不在话下。

宋江正饮宴间,默然想起卢员外、石秀陷在北京,潸然泪下。

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吴用自有措置。

只过今晚,来日再起军兵,去打北京,必然成事。

”关胜便起身说道:“小将无可报答不杀之罪,愿为前部。

”宋江大喜。

次日早晨传令,就教宣赞、郝思文拨回旧有军马,便为前部先锋。

其余原打北京头领,不缺一个。

再差李俊、张顺将带水战盔甲随去,以次再望北京进发。

这里却说梁中书在城中,正与索超起病饮酒,只见探马报道:“关胜、宣赞、郝思文并众军马,俱被宋江捉去,已入伙了。

梁山泊军马见今又到。

”梁中书听得,唬得目瞪痴呆,手脚无措。

只见索超禀复道:“前者中贼冷箭,今番且复此仇。

”随即赏了索超,便教引本部人马,争先出城,前去迎敌。

李成、闻达随后调军接应。

其时正是仲冬天气,时候正冷,连日彤云密布,朔风乱吼。

宋江兵到,索超直至飞虎峪下寨。

次日引兵迎敌。

宋江引前部吕方、郭盛上高阜处看关胜厮杀。

三通战鼓罢,关胜出阵。

只见对面索超出马。

怎生打扮?

有诗为证: 生居河北最英雄,累与朝廷立大功。

双凤袍笼银叶铠,飞鱼袋插铁胎弓。

勇如袁达安齐国,壮若灵神劈华峰。

马上横担金蘸斧,索超名号急先锋。

当时索超见了关胜,却不认得。

随征军卒说道:“这个来的便是新背反的大刀关胜。

”索超听了,并不打话,直抢过来,径奔关胜。

关胜也拍马舞刀来迎。

两个斗不十合,李成正在中军,看见索超斧怯,战关胜不下,自舞双刀出阵,夹攻关胜。

这边宣赞、郝思文见了,各持兵器前来助战。

五骑搅做一块。

宋江在高阜处看见,鞭梢一指,大军卷杀过去。

李成军马大败亏输,杀得七断八绝,连夜退入城去,坚闭不出。

宋江催兵直抵城下,扎住军马。

次日,索超亲引一支军马,出城冲突。

吴用见了,便教军校迎敌戏战。

他若追来,乘势便退。

此时索超又得了这一阵,欢喜入城。

当晚彤云四合,纷纷雪下。

吴用已有计了,暗差步军去北京城外,靠山边河路狭处,掘成陷坑,上用土盖。

是夜雪急风严,平明看时,约有二尺深雪。

城上望见宋江军马,各有惧色,东西栅立不定。

索超看了,便点三百军马,就时追出城来。

宋江军马四散奔波而走。

却教水军头领李俊、张顺身披软战,勒马横枪,前来迎敌。

却才与索超交马,弃枪便走,特引索超奔陷坑边来。

这里一边是路,一边是涧。

李俊弃马跳入涧中去了,向着前面,口里叫道:“宋公明哥哥快走!

”索超听了,不顾身体,飞马抢过阵来。

山背后一声炮响,索超连人和马攧将下去。

后面伏兵齐起。

这索超便有三头六臂,也须七损八伤。

正是:烂银深盖藏圈套,碎玉平铺作陷坑。

毕竟急先锋索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五回·托塔天王梦中显圣浪里白跳水上报冤

〔施耐庵〕 〔明〕

诗曰: 岂知一夜乾坤老,卷地风严雪正狂。

隐隐林边排剑戟,森森竹里摆刀枪。

六花为阵成机堑,万里铺银作战场。

却似玉龙初斗罢,满天鳞甲乱飞扬。

话说宋江军中,因这一场大雪,吴用定出这条计来,就下雪陷坑中捉了索超。

其余军马,都逃回城中去了,报说索超被擒。

梁中书听得这个消息,不由他不慌,传令教众将只是坚守,不许相战。

且说宋江到寨,中军帐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

宋江见了大喜,喝退军健,亲解其缚,请入帐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抚慰道:“你看我众兄弟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

盖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良民,都情愿协助宋江,替天行道。

若是将军不弃,同以忠义为主。

”索超本是天罡星之数,自然凑合,降了宋江。

当夜帐中置酒作贺。

次日商议打城。

一连打了数日,不得城破。

宋江好生忧闷。

当夜帐中伏枕而卧,忽然阴风飒飒,寒气逼人。

宋江抬头看时,只见天王晁盖欲进不进,叫声:“兄弟,你不回去,更待何时!

”立在面前。

宋江吃了一惊,急起身问道:“哥哥从何而来?

屈死冤仇不曾报得,中心日夜不安。

前者一向不曾致祭,以此显灵,必有见责。

”晁盖道:“非为此也。

兄弟靠后,阳气逼人,我不敢近前。

今特来报你:贤弟有百日血光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

你可早早收兵,此为上计。

回军自保,免致久围。

”宋江却欲再问明白,赶向前去说道:“哥哥阴魂到此,望说真实。

”被晁盖一推,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

便叫小校请军师圆梦。

吴用来到中军帐上,宋江说其异事。

吴用道:“既是晁天王显圣,不可不依。

目今天寒地冻,军马难以久住,权且回山守待,冬尽春初,雪消冰解,那时再来打城,未为晚矣。

”宋江道:“军师言之甚当,只是卢员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缧绁,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兄弟来救。

不争我们回去,诚恐这厮们害他性命。

此事进退两难。

”计议未定。

次日,只见宋江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

众头领都在面前看视。

宋江道:“我只觉背上好生热疼。

”众人看时,只见鏊子一般赤肿起来。

吴用道:“此疾非痈即疽。

吾看方书,菉豆粉可以护心,毒气不能侵犯。

便买此物,安排与哥哥吃。

”一面使人寻药医治,亦不能好。

只见浪里白跳张顺说道:“小弟旧在浔阳江时,因母得患背疾,百药不能治,后请得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

向后小弟但得些银两,便着人送去与他。

今见兄长如此病症,此去东途路远,急速不能便到。

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拜请他来救治哥哥。

”吴用道:“兄长梦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

莫非正应此人?

”宋江道:“兄弟,你若有这个人,快与我去,休辞生受,只以义气为重。

星夜去请此人,救我一命。

”吴用教取蒜条金一百两与医人,再将三二十两碎银作为盘缠,分付与张顺:“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来,切勿有误!

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里相会。

兄弟可作急快来。

”张顺别了众人,背上包裹,望前便走。

且说军师吴用传令诸将,权且收军罢战回山。

车子上载了宋江,连夜起发。

北京城内曾经了伏兵之计,只猜他引诱,不敢来追。

次日,梁中书见报说道:“此去未知何意?

”李成、闻达道:“吴用那厮诡计极多,只可坚守,不宜追赶。

” 话分两头。

且说张顺要救宋江,连夜趱行,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艰难。

更兼慌张,不曾带得雨具。

行了数千里,早近扬子江边。

是日北风大作,冻云低垂,飞飞扬扬,下一天大雪。

张顺冒着风雪,要过大江,舍命而行。

虽是景物凄凉,江内别是几般清致。

有《西江月》为证: 嘹唳冻云孤雁,盘旋枯木寒鸦。

空中雪下似梨花,片片飘琼乱洒。

玉压桥边酒旆,银铺渡口鱼艖。

前村隐隐两三家,江上晚来堪画。

那张顺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

看那渡船时,并无一只,只叫得苦。

绕着这江边行走,只见败苇折芦里面,有些烟起。

张顺叫道:“梢公,快把渡船来载我。

”只见芦苇里簌簌地响,走出一个人来,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问道:“客人要那里去?

”张顺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干事至紧,多与你些船钱,渡我则个。

”那梢公道:“载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过江去也没歇处。

你只在我船里歇了。

到四更风静月明时,我便渡你过去。

多出些船钱与我。

”张顺道:“也说的是。

”便与梢公钻入芦苇里来。

见滩边缆着一只小船,见蓬底下一个瘦后生在那里向火。

梢公扶张顺下船,走入舱里,把身上湿衣服都脱下来,叫那小后生就火上烘焙。

张顺自打开衣包,取出绵被,和身上卷倒在舱里,叫梢公道:“这里有酒卖么?

买些来吃也好。

”梢公道:“酒却没买处,要饭便吃一碗。

”张顺吃了一碗饭,放倒头便睡。

一来连日辛苦,二来十分托大,到初更左侧,不觉睡着。

那瘦后生向着炭火烘着上盖的衲袄,看见张顺睡着了,便叫梢公道:“大哥,你见么?

”梢公盘将来,去头边只一捏,觉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摇道:“你去把船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

”那后生推开篷,跳上岸,解了缆索,上船把竹篙点开,搭上橹,咿咿哑哑地摇出江心里来。

梢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轻轻地把张顺捆缚做一块,便去船梢艎板底下取出板刀来。

张顺却好觉来,双手被缚,挣挫不得。

梢公手拿大刀,按在他身上。

张顺道:“好汉,你饶我性命,都把金子与你。

”梢公道:“金银也要,你的性命也要。

”张顺连声叫道:“你只教我囫囵死,冤魂便不来缠你。

”梢公放下板刀,把张顺扑咚的丢下水去。

那梢公便去打开包来看时,见了许多金银,便没心分与那瘦后生,叫道:“五哥,和你说话。

”那人钻入舱里来,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时,砍的伶仃,推下水去。

梢公打并了船中血迹,自摇船去了。

有诗为证: 宋江偶尔患疮痍,张顺江东去请医。

烟水芦花深夜后,图财致命更堪悲。

却说张顺是在水底下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时被推下去,就江底下咬断索子,赴水过南岸时,见树林中闪出灯光来。

张顺扒上岸,水渌渌地转入林子里看时,却是一个村酒店,半夜里起来榨酒,破壁缝透出灯光。

张顺叫开门时,见个老丈,纳头便拜。

老儿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么?

”张顺道:“实不相瞒老丈,小人来建康干事,晚了,隔江觅船,不想撞着两个歹人,把小子应有衣服金银,尽都劫了,撺落江中。

小人却会赴水,逃得性命。

公公救度则个。

”老丈见说,领张顺入后屋下,把个衲头与他,替下湿衣服来烘,荡些热酒与他吃。

老丈道:“汉子,你姓甚么?

山东人来这里干何事?

”张顺道:“小人姓张,建康府安太医是我弟兄,特来探望他。

”老丈道:“你从山东来,曾经梁山泊过?

”张顺道:“正从那里经过。

”老丈道:“他山上宋头领不劫来往客人,又不杀害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

”张顺道:“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只怪滥官污吏。

”老丈道:“老汉听得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似我这里草贼。

若得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伙滥污官吏薅恼。

”张顺听罢,道:“公公不要吃惊,小人便是浪里白跳张顺。

因为俺哥哥宋公明害发背疮,教我将一百两黄金来请安道全。

谁想托大在船中睡着,被这两个贼男女缚了双手,撺下江里。

被我咬断绳索,到得这里。

”老丈道:“你既是那里好汉,我叫儿子出来和你相见。

”不多时,后面走出一个后生来,看着张顺便拜道:“小人久闻哥哥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识。

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为走跳的快,人都唤小人做霍闪婆王定六。

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师,不得传受,权在江边卖酒度日。

却才哥哥被两个劫了的,小人都认得:一个是截江鬼张旺,那一个瘦后生却是华亭县人,唤做油里鳅孙三。

这两个男女,如常在这江里劫人。

哥哥放心,在此住几日,等这厮来吃酒,我与哥哥报仇。

”张顺道:“感承兄弟好意。

我为兄长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里。

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请了安太医回来相会。

”王定六把自己衣裳都与张顺换了,连忙置酒相待。

不在话下。

次日,天晴雪消,把十数两银子与张顺,且教入建康府来。

张顺进得城中,径到槐桥下,看见安道全正在门前货药。

张顺进得门,看着安道全纳头便拜。

古人有首诗,单题安道全好处。

道是: 肘后良方有百篇,金针玉刃得师传。

重生扁鹊应难比,万里传名安道全。

这安道全祖传内科外科尽皆医得,以此远方驰名。

当时看了张顺,便问道:“兄弟多年不见,甚风吹得到此?

”张顺随至里面,把这闹江州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诉了。

后说宋江见患背疮,特地来请神医,扬子江中险些儿送了性命,都实诉了。

安道全道:“若论宋公明天下义士,去走一遭最好。

只是拙妇亡过,家中别无亲人,离远不得,以此难出。

”张顺苦苦求告:“若是兄长推却不去,张顺也难回山。

”安道全道:“再作商议。

”张顺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应允。

原来这安道全却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唤做李巧奴,如常往来。

这李巧奴生的十分美丽,安道全以此眷顾他。

有诗为证: 蕙质温柔更老成,玉壶明月逼人清。

步摇宝髻寻春去,露湿凌波步月行。

丹脸笑回花萼丽,朱弦歌罢彩云停。

愿教心地常相忆,莫学章台赠柳情。

当晚就带张顺同去他家,安排酒吃。

李巧奴拜张顺做叔叔。

三杯五盏,酒至半酣,安道全对巧奴说道:“我今晚就你这里宿歇,明日早和这兄弟去山东地面走一遭。

多则是一个月,少是二十余日,便回来望你。

”那李巧奴道:“我却不要你去!

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

”安道全道:“我药囊都已收拾了,只要动身,明日便去。

你且宽心,我便去也,又不担阁。

”李巧奴撒娇撒痴,倒在安道全怀里说道:“你若还不依我,去了,我只咒的你肉片片儿飞!

”张顺听了这话,恨不得一口水吞吃了这婆娘。

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搀去巧奴房里,睡在床上。

巧奴却来发付张顺道:“你自归去,我家又没睡处。

”张顺道:“只待哥哥酒醒同去。

”以此发遣他不动,只得安他在门首小房里歇。

张顺心中忧煎,那里睡得着。

初更时分,有人敲门。

张顺在壁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闪将入来,便与虔婆说话。

那婆子问道:“你许多时不来,却在那里?

今晚太医醉倒在房里,却怎生奈何?

”那人道:“我有十两金子,送与姐姐打些钗环。

老娘怎地做个方便,教他和我厮会则个。

”虔婆道:“你只在我房里,我叫女儿来。

”张顺在灯影下张时,却见是截江鬼张旺。

原来这厮但是江中寻得些财,便来他家使。

张顺见了,按不住火起。

再细听时,只见虔婆安排酒食在房里,叫巧奴相伴张旺。

张顺本待要抢入去,却又怕弄坏了事,走了这贼。

约莫三更时分,厨下两个使唤的也醉了。

虔婆东倒西歪,却在灯前打醉眼子。

张顺悄悄开了房门,踅到厨下,见一把厨刀明晃晃放在灶上,看这虔婆倒在侧首板凳上。

张顺走将入来,拿起厨刀,先杀了虔婆。

要杀使唤的时,原来厨刀不甚快,砍了一个人,刀口早卷了。

那两个正待要叫,却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边,绰起来,一斧一个砍杀了。

房中婆娘听得,慌忙开门,正迎着张顺,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

张旺灯影下见砍翻婆娘,推开后窗,跳墙走了。

张顺懊恼无极,随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壁上写道:“杀人者,安道全也。

”连写数十处。

捱到五更将明,只听得安道全在房中酒醒,便叫巧奴。

张顺道:“哥哥不要则声!

我教你看两个人。

”安道全起来,看了四个死尸,吓得浑身麻木,颤做一团。

张顺道:“哥哥,你见壁上写的么?

”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

”张顺道:“只有两条路从你行:若是声张起来,我自走了,哥哥却用去偿命。

若还你要没事,家中取了药囊,连夜径上梁山泊救我哥哥。

这两件随你行。

”安道全道:“兄弟忒这般短命见识!

”有诗为证: 久恋烟花不肯休,临行留滞更绸缪。

铁心张顺无情甚,白刃横飞血漫流。

到天明,张顺卷了盘缠,同安道全回家,敲开门,取了药嚢出城来,径到王定六酒店里。

王定六接着,说道:“咋日张旺从这里过,可惜不遇见哥哥。

”张顺道:“我自要干大事,那里且报小仇。

”说言未了,王定六报道:“张旺那厮来也!

”张顺道:“且砋要惊他,看他投那里去。

”只见张旺去滩头看船。

王定六叫道:“张大哥,你留船来载我两个亲眷过去。

”张旺道:“要趁船快来。

”王定六报与张顺。

张顺道:“安兄,你可借衣服与小弟穿,小弟衣裳却换与兄长穿了,才去趁船。

”安道全脱下衣服与张顺换穿了。

张顺戴上头巾,遮尘暖笠影身。

王定六背了药嚢,走到船船边。

张旺拢船傍岸,三个人上船。

张顺扒入后梢,揭起艎板看时,板刀尚在。

张顺拿了,两入船舱里。

张旺把船摇开,咿哑之声,直到江心里面。

张顺脱去上盖,叫一声:“梢公快来,你的船舱里漏入里来。

”张旺砋知中计,把头钻入舱里来,被张顺肐地揪住,喝一声:“强贼!

认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么?

”张旺看了,则声不得。

张顺喝道:“你这厮谋了我一百两黄金,又要害我性命。

你那个瘦后生那里去了?

”张旺道:“好汉,小人得了财,无心分与他,恐他争论,被我杀死,撺入江里去了。

”张顺道:“你认得我么?

”张旺道:“不识得好汉,只求饶了小人一命。

”张顺喝道:“我生在浔阳江边,长在小孤山下,作卖鱼牙子,谁不认得!

只因闹了江州,上梁山泊随从宋公明,纵横天下,谁不惧我!

你这厮漏我下船,缚住双手,撺下江心。

不是我会识水时,却不送了性命!

今日冤仇相见,饶你不得!

”就势只一拖,提在船舱中,把手脚四马攒蹄,捆缚做一块,看着那扬子大江,直撺下去,“也免了你一刀。

”张旺性命,眼见得黄昏做鬼。

有诗为证: 盗金昔日沉张顺,今日何期向水撺。

终须一命还一命,天道昭昭冤报冤。

这张顺将船户贼人张旺捆缚,沉下水去。

王定六看了,十分叹息。

三人棹船到岸。

张顺对王定六道:“贤弟恩义,生死难忘。

你若不弃,便可同父亲收拾起酒店,赶上梁山泊来,一同归顺大义。

未知你心下何如?

”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

”说罢分别。

张顺和安道全就北岸上路。

王定六作辞二人,复上小船,自回家去,收拾行李赶来。

且说张顺与同安道全上得北岸,背了药囊,移身便走。

那安道全是个文墨的人,士大夫出身,不会走路,行不得三十余里,早走不动。

张顺请入村店,买酒相待。

正吃之间,只见外面一个客人走到面前,叫声:“兄弟,如何这般迟误?

”张顺看时,却是神行太保戴宗,扮做客人赶来。

张顺慌忙教与安道全相见了,便问宋公明哥哥消息。

戴宗道:“如今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吃,看看待死,不久临危。

”张顺闻言,泪如雨下。

安道全问道:“皮肉血色如何?

”戴宗答道:“肌肤憔悴,终日叫唤,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难保。

”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体得知疼痛,便可医治。

只怕误了日期。

”戴宗道:“这个容易。

”取两个甲马拴在安道全腿上。

戴宗自背了药囊,分付张顺:“你自慢来,我同太医前去。

”两个离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

有诗为证: 将军发背少宁安,千里迎医道路难。

四腿俱粘双甲马,星驰电逐奔梁山。

当下且说这张顺在本处村店里,一连安歇了两三日。

只见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亲果然过来。

张顺接见,心中大喜,说道:“我专在此等你。

”王定六问道:“安太医何在?

”张顺道:“神行太保戴宗接来迎着,已和他先行去了。

”王定六却和张顺并自父亲,一同起身投梁山泊来。

且说戴宗引着安道全,作起神行法,连夜赶到梁山泊,并不困倦。

寨中大小头领接着,引到宋江卧榻内,就床上看时,口内一丝两气。

安道全先诊了脉息,说道:“众头领休慌。

脉体无事,身躯虽见沉重,大体不妨。

不是安某说口,只十日之间,便要复旧。

”众人见说,一齐便拜。

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气,然后用药,外使敷贴之饵,内用长托之剂。

五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肉体滋润,饮食渐进。

不过十日,虽然疮口未完,饮食复旧。

只见张顺引着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见宋江并众头领,诉说江中被劫,水上报冤之事。

众皆称叹:“险不误了兄长之患。

” 宋江才得病好,便与吴用商量,要打北京,救取卢员外、石秀,以表忠义之心。

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不可轻动。

动则急难痊可。

”吴用道:“不劳兄长挂心,有伤神思,只顾自己将息,调理元阳真气吴用虽然不才,只就目今春初时候,定要打破北京城池,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妇奸夫。

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宋江道:“若得军师如此扶持,宋江虽死瞑目。

” 吴用便就忠义堂上传令。

言不过数句,话不尽一席,有分教:北京城内,变成火窟枪林。

大名府中,翻作尸山血海。

正是: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豪杰尽倾心。

毕竟军师吴用设出甚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六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

〔施耐庵〕 〔明〕

诗曰: 野战攻城事不通,神谋鬼计运奇功。

星桥铁锁悠悠展,火树银花处处同。

大府忽为金璧碎,高楼翻作祝融红。

龙群虎队真难制,可愧中书智力穷。

话说吴用对宋江道:“今日幸喜得兄长无事,又得安太医在寨中看视贵疾,此是梁山泊万千之幸。

比及兄长卧病之时,小生累累使人去北京探听消息,梁中书昼夜忧惊,只恐俺军马临城。

又使人直往北京城里城外市井去处,遍贴无头告示,晓谕居民,勿得疑虑。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

大军到郡,自有对头。

因此梁中书越怀鬼胎。

东京蔡太师见说降了关胜,天子之前,更不敢题。

只是主张招安,大家无事。

因此累累寄书与梁中书,教道且留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好做脚手。

”宋江见说,便要催趱军马下山,去打北京。

吴用道:“即今冬尽春初,早晚元宵节近,北京年例大张灯火。

我欲乘此机会,先令城中埋伏,外面驱兵大进,里应外合,可以救难破城。

”宋江道:“若要如此调兵,便请军师发落。

”吴用道:“为头最要紧的是城中放火为号。

你众弟兄中谁敢与我先去城中放火?

”只见阶下走过一人道:“小弟愿往!

”众人看时,却是鼓上蚤时迁。

时迁道:“小弟幼年间曾到北京。

城内有座楼,唤做翠云楼,楼上楼下大小有百十个阁子。

眼见得元宵之夜,必然喧哄。

乘空潜地入城。

正月十五日夜,盘去翠云楼上,放起火来为号,军师可自调人马劫牢,此为上计。

”吴用道:“我心正待如此。

你明日天晓,先下山去。

只在元宵夜一更时候,楼上放起火来,便是你的功劳。

”时迁应允,听令去了。

吴用次日却调解珍、解宝扮做猎户,去北京城内官员府里献纳野味。

正月十五日夜间,只看火起为号,便去留守司前截住报事官兵。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杜迁、宋万扮做粜米客人,推辆车子去城中宿歇。

元宵夜只看号火起时,却来先夺东门。

“此是你两个功劳。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孔明、孔亮扮做仆者,去北京城内闹市里房檐下宿歇。

只看楼前火起,便去往来接应。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李应、史进扮做客人,去北京东门外安歇。

只看城中号火起时,先斩把门军士,夺下东门,好做出路。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鲁智深、武松扮做行脚僧行,去北京城外庵院挂搭。

只看城中号火起时,便去南门外截住大军,冲击去路。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邹渊、邹润扮做卖灯客人,直往北京城中寻客店安歇。

只看楼中火起,便去司狱司前策应。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刘唐、杨雄扮作公人,直去北京州衙前宿歇。

只看号火起时,便去截住一应报事人员,令他首尾不能救应。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公孙胜先生扮做云游道士,却教凌振扮做道童跟着,将带风火轰天等炮数百个,直去北京城内净处守待。

只看号火起时施放。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张顺跟随燕青从水门里入城,径奔卢员外家,单捉淫妇奸夫。

再调王矮虎、孙新、张青、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扮作三对村里夫妻入城看灯,寻至卢俊义家中放火。

再调柴进带同乐和扮做军官,直去蔡节级家中,要保救二人性命。

调拨已定,众头领俱各听令去了。

各各遵依军令,不可有误。

此是正月初头。

不说梁山泊好汉依次各各下山进发。

有诗为证: 卢生石秀久幽囚,豪杰分头去复仇。

只待上元灯火夜,一时焚却翠云楼。

且说北京梁中书唤过李成、闻达、王太守等一干官员商议放灯一事。

梁中书道:“年例北京大张灯火,庆赏元宵,与民同乐,全似东京体例。

如今被梁山泊贼人两次侵境,只恐放灯因而惹祸。

下官意欲住歇放灯,你众官心下如何计议?

”闻达便道:“想此贼人潜地退去,没头告示乱贴,此计是穷,必无主意。

相公何必多虑。

若还今年不放灯时,这厮们细作探知,必然被他耻笑。

可以传下钧旨,晓示居民:比上年多设花灯,添扮社火,市心中添搭两座鳌山,照依东京体例,通宵不禁,十三至十七放灯五夜。

教府尹点视居民,勿令缺少。

相公亲自行春,务要与民同乐。

闻某亲领一彪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人奸计。

再着李都监亲引铁骑马军,绕城巡逻,勿令居民惊忧。

”梁中书见说大喜。

众官商议已定,随即出榜晓谕居民。

这北京大名府是河北头一个大郡,冲要去处。

却有诸路买卖,云屯雾集,只听放灯,都来赶趁。

在城坊隅巷陌,该管厢官每日点视,只得装扮社火。

豪富之家,各自去赛花灯,远者三二百里去买,近者也过百十里之外。

便有客商,年年将灯到城货卖。

家家门前扎起灯棚,都要赛挂好灯,巧样烟火。

户内缚起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都挂名人画片并奇异古董玩器之物。

在城大街小巷,家家都要点灯。

大名府留守司州桥边搭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红黄纸龙两条,每片鳞甲上点灯一盏,口喷净水。

去州桥河内周围上下,点灯不计其数。

铜佛寺前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青龙一条,周回也有千百盏花灯。

翠云楼前也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着一条白龙,四面灯火不计其数。

原来这座酒楼,名贯河北,号为第一。

上有三檐滴水,雕梁绣柱,极是造得好。

楼上楼下,有百十处阁子。

终朝鼓乐喧天,每日笙歌聒耳。

城中各处宫观寺院佛殿法堂中,各设灯火,庆赏丰年。

三瓦两舍,更不必说。

那梁山泊探细人得了这个消息,报上山来。

吴用得知大喜,去对宋江说知备细。

宋江便要亲自领兵去打北京。

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切不可轻动。

稍若怒气相侵,实难痊可。

”吴用道:“小生替哥哥走一遭。

”随即与铁面孔目裴宣点拨八路军马:第一队,双鞭呼延灼引领韩滔、彭玘为前部,镇三山黄信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前者呼延灼阵上打了的是假的,故意要赚关胜,故设此计。

第二队,豹子头林冲引领马麟、邓飞为前部,小李广花荣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第三队,大刀关胜引领宣赞、郝思文为前部,病尉迟孙立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第四队,霹雳火秦明引领欧鹏、燕顺为前部,青面兽杨志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第五队,却调步军头领没遮拦穆弘,将引杜兴、郑天寿。

第六队,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将引李立、曹正。

第七队,步军头领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

第八队,步军头领混世魔王樊瑞将引项充、李衮。

这八路马步军兵,各自取路,即今便要起行,毋得时刻有误。

正月十五日二更为期,都要到北京城下。

马军、步军一齐进发。

那八路人马依令下山。

其余头领尽跟宋江保守山寨。

有诗为证: 八路军兵似虎狼,横天杀气更鹰扬。

安排盖地遮天技,要使鳌山变杀场。

且说时迁是个飞檐走壁的人,不从正路入城,夜间越墙而过。

城中客店内却不着单身客人,他自白日在街上闲走,到晚来东岳庙内神座底下安身。

正月十三日,却在城中往来观看居民百姓搭缚灯棚,悬挂灯火。

正看之间,只见解珍、解宝挑着野味在城中往来观看。

又撞见杜迁、宋万两个从瓦子里走将出来。

时迁当日先去翠云楼上打一个踅。

只见孔明披着头发,身穿羊裘破衣,右手拄一条杖子,左手拿个碗,腌腌臜臜在那里求乞。

见了时迁,打抹他去背后说话。

时迁道:“哥哥,你这般一个汉子,红红白白面皮,不象叫化的。

北京做公的多,倘或被他看破,须误了大事。

哥哥可以躲闪回避。

”说不了,又见个丐者从墙边来。

看时,却是孔亮。

时迁道:“哥哥,你又露出雪也似白面来,亦不象忍饥受饿的人。

这般模样,必然决撒。

”却才道罢,背后两个劈角儿揪住喝道:“你三个做得好事!

”回头看时,却是杨雄、刘唐。

时迁道:“你惊杀我也!

”杨雄道:“都跟我来。

”带去僻静处埋冤道:“你三个好没分晓!

却怎地在那里说话?

倒是我两个看见。

倘或被他眼明手快的公人看破,却不误了哥哥大事!

我两个都已见了弟兄们,不必再上街去。

”孔明道:“邹渊、邹润自在街上卖灯。

鲁智深、武松已在城外庵里。

再不必多说,只顾临期各自行事。

”五个说了,都出到一个寺前,正撞见一个先生从寺里出来,喝道:“你五个在此做甚事?

”众人抬头看时,却是入云龙公孙胜,背后凌振扮做道童跟着。

七个人都颐指气使,点头会意,各自去了。

看看相近上元,梁中书先令闻大刀闻达将引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寇。

十四日,却令李天王李成亲引铁骑马军五百,全副披挂,绕城巡视。

次日,正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好生晴明。

黄昏月上,六街三市,各处坊隅巷陌,点放花灯。

大街小巷,都有社火。

值此元宵,有诗为证: 北京三五风光好,膏雨初晴春意早。

银花火树不夜城,陆地拥出蓬莱岛。

烛龙衔照夜光寒,人民歌舞欣时安。

五凤羽扶双贝阙,六鳌背驾三神山。

红妆女立朱帘下,白面郎骑紫骝马。

笙箫嘹亮入青云,月光清射鸳鸯瓦。

翠云楼高侵碧天,嬉游来往多婵娟。

灯球灿烂若锦绣,王孙公子真神仙。

游人轇輵尚未绝,高楼顷刻生云烟。

是夜,节级蔡福分付教兄弟蔡庆看守着大牢:“我自回家看看便来。

”方才进得家门,只见两个人闪将入来,前面那个军官打扮,后面仆者模样。

灯光之下看时,蔡福认得是小旋风柴进,后面的已自是铁叫子乐和。

蔡节级只认得柴进,便请入里面去,见成杯盘,随即管待。

柴进道:“不必赐酒,在下到此有件紧事相央。

卢员外、石秀全得足下相觑,称谢难尽。

今晚小子欲就大牢里,趁此元宵热闹,看望一遭。

望你相烦引进,休得推却。

”蔡福是个公人,早猜了八分。

欲待不依,诚恐打破城池,都不见了好处,又陷了老小一家人口性命。

只得担着血海的干系,便取些旧衣裳教他两个换了,也扮做公人,换了巾帻,带柴进、乐和径奔牢中去了。

初更左右,王矮虎、一丈青、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三对儿村里夫妻,乔乔画画,装扮做乡村人,挨入在人丛里,便入东门去了。

公孙胜带同凌振,挑着荆篓去城隍庙里廊下坐地。

这城隍庙只在州衙侧边。

邹渊、邹润挑着灯,在城中闲走。

杜迁、宋万各推一辆车子,径到梁中书衙前,闪在人闹处。

原来梁中书衙,只在东门里大街住。

刘唐、杨雄各提着水火棍,身边都自有暗器,来州桥上两边坐定。

燕青领了张顺,自从水门里入城,静处埋伏。

都不在话下。

不移时,楼上鼓打二更。

却说时迁挟着一个篮儿,里面都是硫黄、焰硝,放火的药头,篮儿上插几朵闹鹅儿,踅入翠云楼后,走上楼去。

只见阁子内吹笙箫,动鼓板,掀云闹社,子弟们闹闹穰穰,都在楼上打哄赏灯。

时迁上到楼上,只做卖闹鹅儿的,各处阁子里去看。

撞见解珍、解宝拖着钢叉,叉上挂着兔儿,在阁子前踅。

时迁便道:“更次到了,怎生不见外面动掸?

”解珍道:“我两个方才在楼前,见探马过去,多管兵马到了。

你只顾去行事。

” 言犹未了,只见楼前都发起喊来,说道:“梁山泊军马到了西门外。

”解珍分付时迁:“你自快去,我自去留守司前接应。

”奔到留守司前,只见败残军马,一齐奔入城来,说道:“闻大刀吃劫了寨也。

梁山泊贼寇引军都赶到城下。

”李成正在城上巡逻,听见说了,飞马来到留守司前,教点军兵,分付闭上城门,守护本州。

却说王太守亲引随从百余人,长枷铁锁,在街镇压。

听得报说这话,慌忙回留守司前。

却说梁中书正在衙前闲坐,初听报说,尚自不甚慌。

次后没半个更次,流星探马接连报来,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快叫备马。

说言未了,时迁就在翠云楼上点着硫黄焰硝,放一把火来。

那火烈焰冲天,火光夺月,十分浩大。

梁中书见了,急上得马。

却待要去看时,只见两条大汉,推两辆车子,放在当路,便去取碗挂的灯来,望车子上点着,随即火起。

梁中书要出东门时,两条大汉口称:“李应、史进在此!

”手拈扑刀,大踏步杀来。

把门官军吓得走了,手边的伤了十数个。

杜迁、宋万却好接着出来,四个合做一处,把住东门。

梁中书见不是头势,带领随行伴当,飞奔南门。

南门传说道:“一个胖大和尚轮动铁禅杖,一个虎面行者掣出双戒刀,发喊杀入城来。

”梁中书回马,再到留守司前,只见解珍、解宝手拈钢叉,在那里东撞西撞。

急待回州衙,不敢近前。

王太守却好过来,刘唐、杨雄两条水火棍齐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街前。

虞候、押番各逃残生去了。

梁中书急急回马奔西门,只听得城隍庙里火炮齐响,轰天震地。

邹渊、邹润手拿竹竿,只顾就房檐下放起火来。

南瓦子前,王矮虎、一丈青杀将来。

孙新、顾大嫂身边掣出暗器,就那里协助。

铜佛寺前,张青、孙二娘入去,扒上鳌山,放起火来。

此时北京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窜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

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

有诗为证: 回禄施威特降灾,熏天烈焰涨红埃。

黄童白叟皆惊惧,又被雄兵混杀来。

却说梁中书奔到西门,接着李成军马,急到南门城上,勒住马在鼓楼上看时,只见城下兵马摆满,旗号上写着“大将呼延灼”,火焰光中,抖擞精神,施逞骁勇,左有韩滔,右有彭玘,黄信在后,催动人马,雁翅一般横杀将来,随到门下。

梁中书出不得城去,和李成躲在北门城下,望见火光明亮,军马不知其数,却是豹子头林冲,跃马横枪,左有马麟,右有邓飞,花荣在后催动人马,飞奔将来。

再转东门,一连火把丛中,只见没遮拦穆弘,左有杜兴,右有郑天寿,三筹步军好汉当先,手拈扑刀,引领一千余人,杀入城来。

梁中书径奔南门,舍命夺路而走。

吊桥边火把齐明,只见黑旋风李逵,左有李立,右有曹正,李逵浑身脱剥,睁圆怪眼,咬定牙根,手搦双斧,从城濠里飞杀过来。

李立、曹正,一齐俱到。

李成当先,杀开条血路,奔出城来,护着梁中书便走。

只见左手下杀声震响,火把丛中军马无数,却是大刀关胜,拍动赤兔马,手舞青龙刀,径抢梁中书。

李成手举双刀,前来迎敌。

那时李成无心恋战,拨马便走。

左有宣赞,右有郝思文,两肋里撞来,孙立在后催动人马,并力杀来。

正斗间,背后赶上小李广花荣,拈弓搭箭,射中李成副将,翻身落马。

李成见了,飞马奔走。

未及半箭之地,只见右手下锣鼓乱鸣,火光夺目,却是霹雳火秦明,跃马舞棍,引着燕顺、欧鹏,背后杨志,又杀将来。

李成且战且走,折军大半,护着梁中书,冲路走脱。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之事。

杜迁、宋万去杀梁中书老小一门良贱。

刘唐、杨雄去杀王太守一家老小。

孔明、孔亮已从司狱司后墙爬将入去。

邹渊、邹润却在司狱司前接住往来之人。

大牢里柴进、乐和看见号火起了,便对蔡福、蔡庆道:“你弟兄两个见也不见?

更待几时?

”蔡庆在门边守时,邹渊、邹润早撞开牢门,大叫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好好送出卢员外、石秀哥哥来!

”蔡庆慌忙报蔡福时,孔明、孔亮早从牢屋上跳将下来,不由他弟兄两个肯与不肯,柴进身边取出器械,便去开枷,放了卢俊义、石秀。

柴进说与蔡福:“你快跟我去家中保护老小。

”一齐都出牢门来。

邹渊、邹润接着,合做一处。

蔡福、蔡庆跟随柴进,来家中保全老小。

卢俊义将引石秀、孔明、孔亮、邹渊、邹润五个弟兄,径奔家中来捉李固、贾氏。

却说李固听得梁山泊好汉引军马入城,又见四下里火起,正在家中有些眼跳,便和贾氏商量,收拾了一包金珠细软背了,便出门奔走。

只听得排门一带都倒,正不知多少人抢将入来。

李固和贾氏慌忙回身,便望里面开了后门,踅过墙边,径投河下来寻自家躲避处。

只见岸上张顺大叫:“那婆娘走那里去!

”李固心慌,便跳下船中去躲。

却待攒入舱里,只见一个人伸出手来,劈角儿揪住,喝道:“李固,你认得我么?

”李固听得是燕青的声音,慌忙叫道:“小乙哥!

我不曾和你有甚冤仇,你休得揪我上岸!

”岸上张顺早把那婆娘挟在肋下,拖到船边。

燕青拿了李固,都望东门来了。

再说卢俊义奔到家中,不见了李固和那婆娘,且叫众人把应有家私金银财宝,都搬来装在车子上,往梁山泊给散。

却说柴进和蔡福到家中收拾家资老小,同上山寨。

蔡福道:“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

”柴进见说,便去寻军师吴用。

比及柴进寻着吴用,急传下号令去,休教杀害良民时,城中将及伤损一半。

但见: 烟迷城市,火燎楼台。

千门万户受灾危,三市六街遭患难。

鳌山倒塌,红光影里碎琉璃。

屋宇崩摧,烈焰火中烧翡翠。

前街傀儡,顾不得面是背非。

后巷清音,尽丢坏龙笙凤管。

班毛老子,猖狂燎尽白髭须。

绿发儿郎,奔走不收华盖伞。

耍和尚烧得头焦额烂,麻婆子赶得屁滚尿流。

踏竹马的暗中刀枪,舞鲍老的难免刃槊。

如花仕女,人丛中金坠玉崩。

玩景佳人,片时间星飞云散。

瓦砾藏埋金万斛,楼台变作祝融墟。

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

当时天色大明,吴用、柴进在城内鸣金收军。

众头领却接着卢员外并在秀,都到留守司相见。

备说牢中多亏了蔡福、蔡庆弟兄两个看管,已逃得残生。

燕青、张顺早把这李固、贾氏解来。

卢俊义见了,且教燕青监下,自行看管,听候发落。

不在话下。

再说李成保护梁中书出城逃难,又撞着闻达领着败残军马回来,合兵一处,投南便走。

正走之间,前军发起喊来。

却是混世魔王樊瑞,左有项充,右有李衮,三筹步军好汉,舞动飞刀飞枪,直杀将来。

背后又是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各引一千步军,前来截住退路。

却似虾儿逢巨浪,兔子遇豺狼。

正是:狱囚遇赦重回禁,病客逢医又上床。

毕竟梁中书一行人马怎地计结,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回·公孙胜芒砀山降魔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施耐庵〕 〔明〕

诗曰: 背后之言不可谌,得饶人处且饶人。

虽收芒砀无家客,殒却梁山主寨身。

诸将缟衣魂欲断,九原金镞恨难伸。

可怜盖世英雄骨,权厝荒城野水滨。

话说公孙胜对宋江、吴用献出那个阵图道:“是汉末三分,诸葛孔明摆石为阵的法。

四面八方,分八八六十四队,中间大将居之。

其像四头八尾,左旋右转,按天地风云之机,龙虎鸟蛇之状。

待他下山冲入阵来,两军齐开,如若伺候他入阵。

只看七星号带起处,把阵变为长蛇之势。

贫道作起道法,教这三人在阵中,前后无路,左右无门。

却于坎地上掘下陷坑,直逼此三人到于那里。

两边埋伏下挠钩手,准备捉将。

”宋江听了大喜,便传将令,叫大小将校依令如此而行。

再用八员猛将守阵。

那八员:呼延灼、朱仝、花荣、徐宁、穆弘、孙立、史进、黄信。

却叫柴进、吕方、郭盛权摄中军。

宋江、吴用、公孙胜带领陈达磨旗,叫朱武指引五个军士,在近山高坡上看对阵报事。

是日巳牌时分,众军近山摆开阵势,摇旗擂鼓搦战。

只见芒砀山上有三二十面锣声,震地价响。

三个头领一齐来到山下,便将三千余人摆开。

左右两边,项充、李衮。

中间马上,拥出那个为头的好汉,姓樊名瑞,祖贯濮州人氏,幼年学作全真先生,江湖上学得一身好武艺,马上惯使一个流星锤,神出鬼没,斩将搴旗,人不敢近,绰号作混世魔王。

怎见得樊瑞英雄?

有《西江月》为证: 头散青丝细发,身穿绒绣皂袍。

连环铁甲晃寒霄,惯使铜锤更妙。

好似北方真武,世间伏怪除妖。

云游江海把名标,混世魔王绰号。

那个混世魔王樊瑞,骑一匹黑马,立于阵前。

上首是项充,下首是李衮。

那樊瑞虽会使神术妖法,却不识阵势。

看了宋江军马,四面八方,摆成阵势,心中暗喜道:“你若摆阵,中我计了。

”分付项充、李衮道:“若见风起,你两个便引五百滚刀手杀入阵去。

”项充、李衮得令,各执定蛮牌,挺着标枪飞剑,只等樊瑞作用。

只见樊瑞立在马上,左手挽定流星铜锤,右手仗着混世魔王宝剑,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

”只见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天愁地暗,日月无光。

项充、李衮呐声喊,带了五百滚刀手杀将过去。

宋江军马见杀将过来,便分开做两下。

项充、李衮一搅入阵,两下里强弓硬弩射住来人,只带得四五十人入去,其余的都回本阵去了。

宋江在高坡上望见项充、李衮已入阵里了,便叫陈达把七星号旗只一招,那座阵势,纷纷滚滚,变作长蛇之阵。

项充、李衮正在阵里,东赶西走,左盘右转,寻路不见。

高坡上朱武把小旗在那里指引。

他两个投东,朱武便望东指。

若是投西,便望西指。

公孙胜在高埠处看了,便拔出那松文古定剑来,口中念动咒语,喝声道:“疾!

”只见风尽随着项充、李衮脚跟边乱卷。

两个在阵中,只见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四边并不见一个军马,一望都是黑气,后面跟的都不见了。

项充、李衮心慌起来,只要夺路回阵,百般地没寻归路处。

正走之间,忽然地雷大振一声,两个在阵叫苦不迭,一齐搨了双脚,翻筋斗攧下陷马坑里去。

两边都是挠钩手,早把两个搭将起来,便把麻绳绑缚了,解上山坡请功。

宋江把鞭梢一指,三军一齐掩杀过去。

樊瑞引人马奔走上山,走不迭的,折其大半。

宋江收军,众头领都在帐前坐下。

军健早解项充、李衮到于麾下。

宋江见了,忙叫解了绳索,亲自把盏,说道:“二位壮士,其实休怪。

临敌之际,不如此不得。

小可宋江久闻三位壮士大名,欲来礼请上山,同聚大义,盖因不得其便,因此错过。

倘若不弃,同归山寨,不胜万幸。

”两个听了,拜伏在地道:“已闻及时雨大名,谁不知道。

只是小弟等无缘,不曾拜识。

原来兄长果有大义,我等两个不识好人,要与天地相拗。

今日既被擒获,万死尚轻,反以礼待。

若蒙不杀收留,誓当效死报答大恩。

樊瑞那人,无我两个,如何行得?

义士头领,若肯放我们一个回去,就说樊瑞来投拜,不知头领尊意若何?

”宋江便道:“壮士,不必留一人在此为当。

便请二位同回贵寨,宋江来日专候佳音。

”两个拜谢道:“真乃大丈夫。

若是樊瑞不从投降,我等擒来奉献头领麾下。

”有诗为证: 八阵神机世最难,雄才诸葛许谁攀!

多谋喜见公孙胜,樊瑞逡巡便入山。

宋江听说大喜,请入中军,待了酒食,换了两套新衣,取两匹好马,叫小喽啰拿了枪牌,送二人下山回寨。

两个于路在马上感恩不尽。

来到芒砀山下,小喽啰见了大惊,接上山寨。

樊瑞问两个来意如何。

项充、李衮道:“我等逆天之人,合该万死。

”樊瑞道:“兄弟如何说这话?

”两个便把宋江如此义气说了一遍。

樊瑞道:“既然宋公明如此大贤,义气最重,我等不可逆天,来早都下山投拜。

”两个道:“我们也为如此而来。

”当夜把寨内收拾已了。

次日天晓,三个一齐下山,直到宋江寨前,拜伏在地。

宋江扶起三人,请入帐中坐定。

三个见了宋江没半点相疑之意,彼各倾心吐胆,诉说平生之事。

三人拜请众头领,都到芒砀山寨中,杀牛宰马,管待宋公明等众多头领,一面赏劳三军。

饮筵已罢,樊瑞就拜公孙胜为师。

宋江立主教公孙胜传授五雷天心正法与樊瑞,樊瑞大喜。

数日之间,牵牛拽马,卷了山寨钱粮,驮了行李,收聚人马,烧毁了寨栅,跟宋江等班师回梁山泊。

于路无话。

宋江同众好汉回转梁山泊来。

戴宗于路飞报,听得回山,早报上山来。

宋江军马已到梁山泊边,却欲过渡,只见芦苇岸边大路上,一个大汉望着宋江便拜。

宋江慌忙下马扶住,问道:“足下姓甚名谁?

何处人氏?

”那汉答道:“小人姓段,双名景住。

人见小弟赤发黄须,都呼小人为金毛犬。

祖贯是涿州人氏。

平生只靠去北边地面盗马。

今春去到枪竿岭北边,盗得一匹好马,雪练也似价白,浑身并无一根杂毛,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

那马又高又大,一日能行千里,北方有名,唤做照夜玉狮子马,乃是大金王子骑坐的,放在枪竿岭下,被小人盗得来。

江湖上只闻及时雨大名,无路可见,欲将此马前来进献与头领,权表我进身之意。

不期来到凌州西南上曾头市过,被那曾家五虎夺了去。

小人称说是梁山泊宋公明的,不想那厮多有不秽的言语,小人不敢尽说。

逃走得脱,特来告知。

”宋江看这人时,虽是骨瘦形粗,却甚生得奇怪。

怎见得?

有诗为证: 焦黄头发髭须卷,盗马不辞千里远。

强夫姓段涿州人,被人唤做金毛犬。

宋江见了段景住一表非俗,心中暗喜,便道:“既然如此,且同到山寨里商议。

”带了段景住,一同都下船,到金沙滩上岸。

晁天王并众头领接到聚义厅上。

宋江教樊瑞、项充、李衮和众头领相见。

段景住一同都参拜了。

打起聒厅鼓来,且做庆贺筵席。

宋江见山寨连添了许多人马,四方豪杰望风而来,因此叫李云、陶宗旺监工,添造房屋并四边寨栅。

段景住又说起那匹马的好处。

宋江叫神行太保戴宗,去曾头市探听那匹马的下落消息,快来回报。

且说戴宗前去曾头市探听,去了三五日之间,回来对众头领说道:“这个曾头市上,共有三千余家。

内有一家唤做曾家府。

这老子原是大金国人,名为曾长者,生下五个孩儿,号为曾家五虎。

大的儿子唤做曾涂,第二个唤做曾参,第三个唤做曾索,第四个唤做曾魁,第五个唤做曾升。

又有一个教师史文恭,一个副教师苏定。

去那曾头市上,聚集着五七千人马,扎下寨栅,造下五十余辆陷车,发愿说他与我们势不两立,定要捉尽俺山寨中头领,做个对头。

那匹千里玉狮子马,见今与教师史文恭骑坐。

更有一般堪恨那厮之处,杜撰几句言语,教市上小儿们都唱,道: ‘摇动铁镮铃,神鬼尽皆惊。

铁车并铁锁,上下有尖钉。

扫荡梁山清水泊,剿除晁盖上东京。

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

曾家生五虎,天下尽闻名。

’” 晁盖听了戴宗说罢,心中大怒道:“这畜生怎敢如此无礼!

我须亲自走一遭。

不捉的此辈,誓不回山。

”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小弟愿往。

”晁盖道:“不是我要夺你的功劳。

你下山多遍了,厮杀劳困。

我今替你走一遭。

下次有事,却是贤弟去。

”宋江苦谏不听。

晁盖忿怒,便点起五千人马,请启二十个头领相助下山。

其余都和宋公明保守山寨。

晁盖点那二十个头领?

林冲、呼延灼、徐宁、穆弘、刘唐、张横、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杨雄、石秀、孙立、黄信、杜迁、宋万、燕顺、邓飞、欧鹏、杨林、白胜。

共是二十一个头领,部领三军人马下山,征进曾头市。

宋江与吴用、公孙胜众头领就山下金沙滩饯行。

饮酒之间,忽起一阵狂风,正把晁盖新制的认军旗半腰吹折。

众人见了,尽皆失色。

吴学究谏道:“此乃不祥之兆,兄长改日出军。

”宋江劝道:“哥哥方才出军,风吹折认旗,于军不利。

不若停待几时,却去和那厮理会,未为晚矣。

”晁盖道:“天地风云,何足为怪。

趁此春暖之时,不去拿他,直待养成那厮气势,却去进兵,那时迟了。

你且休阻我,遮莫怎地要去走一遭!

”宋江那里违拗得住。

晁盖引兵渡水去了。

宋江悒怏不已,回到山寨,再叫戴宗下山去探听消息。

且说晁盖领着五千人马二十个头领来到曾头市相近,对面下了寨栅。

次日,先引众头领上马去看曾头市。

众多好汉立马看时,果然这曾头市是个险隘去处。

但见: 周回一遭野水,四围三面高岗。

堑边河港似蛇盘,濠下柳林如雨密。

凭高远望绿阴浓,不见人家。

附近潜窥青影乱,深藏寨栅。

村中壮汉,出来的勇似金刚。

田野小儿,生下的便如鬼子。

僧道能轮棍棒,妇人惯使刀枪。

果然是铁壁铜墙,端的尽人强马壮。

交锋尽是哥儿将,上阵皆为子父兵。

晁盖与众头领正看之间,只见柳林中飞出一彪人马来,约有七八百人。

当先一个好汉,戴熟铜盔,披连环甲,使一条点钢枪,骑着匹冲阵马,乃是曾家第四子曾魁。

高声喝道:“你等是梁山泊反国草寇,我正要来拿你解官请赏,原来天赐其便!

如何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

”晁盖大怒,回头一观,早有一将出马去战曾魁。

那人是梁山初结义的好汉豹子头林冲。

两个交马,斗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

曾魁斗到二十合之后,料道斗林冲不过,掣枪回马,便往柳林中走。

林冲勒住马不赶。

晁盖领转军马回寨,商议打曾头市之策。

林冲道:“来日直去市口搦战,就看虚实如何,再作商议。

” 次日平明,引领五千人马,向曾头市口平川旷野之地,列成阵势,擂鼓呐喊。

曾头市上炮声响处,大队人马出来,一字儿摆着七个好汉:中间便是都教师史文恭,上首副教师苏定,下首便是曾家长子曾涂,左边曾参、曾魁,右边曾升、曾索,都是全身披挂。

教师史文恭弯弓插箭,坐下那匹却是千里玉狮子马,手里使一枝方天画戟。

三通鼓罢,只见曾家阵里推出数辆陷车,放在阵前。

曾涂指着对阵骂道:“反国草寇,见俺陷车么?

我曾家府里,杀你死的不算好汉。

我一个个直要捉你活的,装载陷车里,解上东京,碎尸万段!

你们趁早纳降,再有商议。

”晁盖听了大怒,挺枪出马,直奔曾涂。

众将怕晁盖有失,一发掩杀过去,两军混战。

曾家军马一步步退入村里。

林冲、呼延灼紧护定晁盖,东西赶杀。

林冲见路途不好,急退回来收兵。

看得两边各皆折了些人马。

晁盖回到寨中,心中甚忧。

众将劝道:“哥哥且宽心,休得愁闷,有伤贵体。

往常宋公明哥哥出军,亦曾失利,好歹得胜回寨。

今日混战,各折了些军马,又不曾输了与他,何须忧闷!

”晁盖只是郁郁不乐,在寨内一连了三日,每日搦战,曾头市上并不曾见一个。

第四日,忽有两个和尚直到晁盖寨里来投拜。

军人引到中军帐前,两个和尚跪下告道:“小僧是曾头市上东边法华寺里监寺僧人,今被曾家五虎不时常来本寺作践啰唣,索要金银财帛,无所不为。

小僧已知他的备细出没去处,特地前来拜请头领,入去劫寨,剿除了他时,当坊有幸。

”晁盖见说大喜。

有诗为证: 间谍从来解用兵,陈平昔日更专精。

却惭晁盖无先见,随着秃奴暮夜行。

晁盖便请两个和尚坐了,置酒相待。

林冲谏道:“哥哥休得听信,其中莫非有诈?

”和尚道:“小僧是个出家人,怎敢妄语!

久闻梁山泊行仁义之道,所过之处,并不扰民。

因此特来拜投,如何故来啜赚将军?

况兼曾家未必赢得头领大军,何故相疑?

”晁盖道:“兄弟休生疑心,误了大事。

今晚我自去走一遭。

”林冲道:“哥哥休去,我等分一半人马去劫寨,哥哥在外面接应。

”晁盖道:“我不自去,谁肯向前?

你可留一半军马在外接应。

”林冲道:“哥哥带谁入去?

”晁盖道:“点十个头领,分二千五百人马入去。

十个头领是:刘唐、阮小二、呼延灼、阮小五、欧鹏、阮小七、燕顺、杜迁、宋万、白胜。

” 当晚造饭吃了。

马摘銮铃,军士衔枚,黑夜疾走,悄悄地跟了两个和尚,直到法华寺内看时,是一个古寺。

晁盖下马入到寺内,见没僧众,问那两个和尚道:“怎地这个大寺院没一个僧众?

”和尚道:“便是曾家畜生薅恼,不得已各自归俗去了。

只有长老并几个侍者,自在塔院里居住。

头领暂且屯住了人马,等更深些,小僧直引到那厮寨里。

”晁盖道:“他的寨在那里?

”和尚道:“他有四个寨栅,只是北寨里便是曾家弟兄屯军之处。

若只打得那个寨子时,别的都不打紧,这三个寨便罢了。

”晁盖道:“那个时分可去?

”和尚道:“如今只是二更天气,再待三更时分,他无准备。

”初时听得曾头市上整整齐齐打更鼓响,又听了半个更次,绝不闻更点之声。

和尚道:“军人想是已睡了。

如今可去。

”和尚当先引路。

晁盖带同诸将上马,领兵离了法华寺,跟着和尚。

行不到五里多路,黑影处不见了两个僧人,前军不敢行动。

看四边路杂难行,又不见有人家。

军士却慌起来,报与晁盖知道。

呼延灼便叫急回旧路。

走不到百十步,只见四下里金鼓齐鸣,喊声振地,一望都是火把。

晁盖众将引军夺路而走,才转得两个湾,撞出一彪军马,当头乱箭射将来。

不期一箭,正中晁盖脸上,倒撞下马来。

却得呼延灼、燕顺两骑马,死并将去。

背后刘唐、白胜救得晁盖上马,杀出村中来。

村口林冲等引军接应,刚才敌得住。

两军混战,直杀到天明,各自归寨。

林冲回来点军时,三阮、宋万、杜迁水里逃得性命。

带入去二千五百人马,止剩得一千二三百人,跟着欧鹏,都回到帐中。

众头领且来看晁盖时,那枝箭正射在面颊上。

急拔得箭出,血晕倒了。

看那箭时,上有“史文恭”字。

林冲叫取金枪药敷贴上。

原来却是一枝药箭,晁盖中了箭毒,已自言语不得。

林冲叫扶上车子,便差三阮、杜迁、宋万先送回山寨。

其余十五个头领在寨中商议:“今番晁天王哥哥下山来,不想遭这一场,正应了风折认旗之兆。

我等只可收兵回去,这曾头市急切不能取得。

”呼延灼道:“须等宋公明哥哥将令来,方可回军。

”有诗为证: 威镇边陲不可当,梁山寨主是天王。

最怜率尔图曾市,遽使英雄一命亡。

当日众头领闷闷不已,众军亦无恋战之心,人人都有还山之意。

当晚二更时分,天色微明,十五个头领都在寨中纳闷。

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

嗟咨叹惜,进退无措。

忽听的伏路小校慌急报来:“前面四五路军马杀来,火把不计其数!

”林冲听了,一齐上马。

三面山上火把齐明,照晃如同白日,四下里呐喊到寨前。

林冲领了众头领,不去抵敌,拔寨都起,回马便走。

曾家军马背后卷杀将来。

两军且战且走,走过了五六十里,方才得脱。

计点人兵,又折了五七百人,大败输亏。

急取旧路,望梁山泊回来。

退到半路,正迎着戴宗,传下军令,教众头领引军且回山寨,别作良策。

众将得令,引军回到水浒寨上山,都来看视晁天王时,已自水米不能入口,饮食不进,浑身虚肿。

宋江等守定在床前啼哭,亲手敷贴药饵,灌下汤散。

众头领都守在帐前看视。

当日夜至三更,晁盖身体沉重,转头看着宋江,嘱付道:“贤弟保重。

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

”言罢,便瞑目而死。

宋江见晁盖死了,比似丧考妣一般,哭得发昏。

众头领扶策宋江出来主事。

吴用、公孙胜劝道:“哥哥且省烦恼。

生死人之分定,何故痛伤。

且请理会大事。

”宋江哭罢,便教把香汤沐浴了尸首,装殓衣服巾帻,停在聚义厅上。

众头领都来举哀祭祀。

一面合造内棺外椁,选了吉时盛放,在正厅上建起灵帏,中间设个神主,上写道:“梁山泊主天王晁公神主”。

山寨中头领,自宋公明以下,都带重孝。

小头目并众小喽啰,亦带孝头巾。

把那枝誓箭,就供养在灵前。

寨内扬起长幡,请附近寺院僧众上山做功德,追荐晁天王。

宋江每日领众举哀,无心管理山寨事务。

林冲与公孙胜、吴用并众头领商议,立宋公明为梁山泊主,诸人拱听号令。

次日清晨,香花灯烛,林冲为首,与众等请出保义宋公明,在聚义厅上坐定。

吴用、林冲开话道:“哥哥听禀:治国一日不可无君,于家不可一日无主。

今日山寨晁头领是归天去了,山寨中事业,岂可无主。

四海万里疆宇之内,皆闻哥哥大名,来日吉日良辰,请哥哥为山寨之主,诸人拱听号令。

”宋江道:“却乃不可忘了晁天王遗言。

临死时嘱道:‘如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便立为梁山泊主。

’此话众头领皆知,亦不可忘了。

又不曾报得仇,雪得恨,如何便居得此位?

”吴学究又劝道:“晁天王虽是如此说,今日又未曾捉得那人,山寨中岂可一日无主。

若哥哥不坐时,谁敢当此位?

寨中人马如何管领?

然虽遗言如此,哥哥权且尊临此位坐一坐,待日后别有计较。

”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

今日小可权当此位,待日后报仇雪恨已了,拿住史文恭的,不拘何人,须当此位。

”黑旋风李逵在侧边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却不好!

”宋江喝道:“这黑厮又来胡说!

再休如此乱言,先割了你这厮舌头!

”李逵道:“我又不教哥哥做社长,请哥哥做皇帝,倒要割了我舌头!

”吴学究道:“这厮不识尊卑的人,兄长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且请哥哥主张大事。

” 宋江焚香已罢,权居主位,坐了第一把椅子。

上首军师吴用,下首公孙胜。

左一带林冲为头,右一带呼延灼居长。

众人参拜了,两边坐下。

宋江乃言道:“小可今日权居此位,全赖众兄弟扶助,同心合意,同气相从,共为股肱,一同替天行道。

如今山寨人马数多,非比往日,可请众兄弟分做六寨驻扎。

聚义厅今改为忠义堂。

前后左右立四个旱寨。

后山两个小寨。

前山三座关隘。

山下一个水寨。

两滩两个小寨。

今日各请弟兄分投去管。

”有诗为证: 英雄晁盖已归天,主寨公明在所先。

从此又颁新号令,分兵授职尽恭虔。

“忠义堂上,是我权居尊位,第二位军师吴学究,第三位法师公孙胜,第四位花荣,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吕方,第七位郭盛。

左军寨内,第一位林冲,第二位刘唐,第三位史进,第四位杨雄,第五位石秀,第六位杜迁,第七位宋万。

右军寨内,第一位呼延灼,第二位朱仝,第三位戴宗,第四位穆弘,第五位李逵,第六位欧鹏,第七位穆春。

前军寨内,第一位李应,第二位徐宁,第三位鲁智深,第四位武松,第五位杨志,第六位马麟,第七位施恩。

后军寨内,第一位柴进,第二位孙立,第三位黄信,第四位韩滔,第五位彭玘,第六位邓飞,第七位薛永。

水军寨内,第一位李俊,第二位阮小二,第三位阮小五,第四位阮小七,第五位张横,第六位张顺,第七位童威,第八位童猛。

六寨计四十三员头领。

山前第一关令雷横、樊瑞守把,第二关令解珍、解宝守把,第三关令项充、李衮守把。

金沙滩小寨内令燕顺、郑天寿、孔明、孔亮四个守把,鸭嘴滩小寨内令李忠、周通、邹渊、邹润四个守把。

山后两个小寨,左一个旱寨内令王矮虎、一丈青、曹正,右一个旱寨内令朱武、陈达、杨春六人守把。

忠义堂内:左一带房中,掌文卷萧让,掌赏罚裴宣,掌印信金大坚,掌算钱粮蒋敬。

右一带房中,管炮凌振,管造船孟康,管造衣甲侯健,管筑城垣陶宗旺。

忠义堂后两厢房中管事人员:监造房屋李云,铁匠总管汤隆,监造酒醋朱富,监造筵宴宋清,掌管什物杜兴、白胜。

山下四路作眼酒店,原拨定朱贵、乐和、时迁、李立、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已自定数。

管北地收买马匹:杨林、石勇、段景住。

分拨已定,各自遵守,毋得违犯。

”梁山泊水浒寨内,大小头领,自从宋公明为寨主,尽皆欢喜,人心悦服。

诸将都皆拱听约束。

异日,宋江聚众商议,欲要与晁盖报仇,兴兵去打曾头市。

军师吴用谏道:“哥哥,庶民居丧,尚且不可轻动。

哥哥兴师,且待百日之后,方可举兵,未为迟矣。

”宋江依吴学究之言,守住山寨居丧。

每日修设好事,只做功果,追荐晁盖。

一日,请到一僧,法名大圆,乃是北京大名府在城龙华寺僧人。

只为游方来到济宁,经过梁山泊,就请在寨内做道场。

因吃斋之次,闲话间,宋江问起北京风土人物,那大圆和尚说道:“头领如何不闻河北玉麒麟之名?

”宋江、吴用听了,猛然省起,说道:“你看我们未老,却恁地忘事!

北京城里是有个卢大员外,双名俊义,绰号玉麒麟,是河北三绝。

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

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时,何怕官军缉捕,岂愁兵马来临!

”吴用笑道:“哥哥何故自丧志气?

若要此人上山,有何难哉!

”宋江答道:“他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如何能勾得他来落草?

”吴学究道:“吴用也在心多时了,不想一忘却小生略施一计,便教本人上山。

”宋江便道:“人称足下为智多星,端的是不枉了,名不虚传。

敢问军师用甚计策,赚得本人上山?

” 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这段计来,有分教:北京城内,黎民废寝忘餐。

梁山泊中,好汉驱兵领将。

正是:计就水乡添虎将,谋成市井赚麒麟。

毕竟吴学究怎地赚卢俊义上山,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五十九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误失小衙内

〔施耐庵〕 〔明〕

诗曰: 堪叹梁山智术优,舍身捐命报冤仇。

神机运处良平惧,妙算行时鬼魅愁。

平地已疏英士狱,青山先斩佞臣头。

可怜天使真尸位,坐阅危亡自不羞。

话说贺太守把鲁智深赚在后堂内,喝声:“拿下!

”众多做公的把鲁智深捉住,却似皂雕追紫燕,犹如猛虎啖羊羔。

众做公的把鲁智深簇拥到厅阶下,贺太守喝道:“你这秃驴从那里来?

”鲁智深应道:“洒家有甚罪犯?

”太守道:“你只实说,谁教你来刺我?

”鲁智深道:“俺是出家人,你却如何问俺这话?

”太守喝道:“恰才见你这秃驴意欲要把禅杖打我轿子,却又思量不敢下手。

你这秃驴好好招了!

”鲁智深道:“洒家又不曾杀你,你如何拿住洒家,妄指平人?

”太守喝骂:“几曾见出家人自称‘洒家’?

这秃驴必是个关西五路打家劫舍的强贼,来与史进那厮报仇。

不打如何肯招。

左右,好生加力打那秃驴!

”鲁智深大叫道:“不要打伤老爷!

我说与你:俺是梁山泊好汉花和尚鲁智深。

我死倒不打紧,洒家的哥哥宋公明得知,下山来时,你这颗驴头趁早儿都砍了送去。

”贺太守听了大怒,把鲁智深拷打了一回,教取面大枷来钉了,押下死囚牢里去。

一面申闻都省,乞请明降如何。

禅杖、戒刀,封入府堂里去了。

此时哄动了华州一府。

小喽啰得了这个消息,飞报上山来。

武松大惊道:“我两个来华州干事,折了一个,怎地回去见众头领?

”正没理会处,只见山下小喽啰报道:“有个梁山泊差来的头领,唤作神行太保戴宗,见在山下。

”武松慌忙下来,迎接上山,和朱武等三人都相见了,诉说鲁智深不听谏劝失陷一事。

戴宗听了大惊,道:“我不可久停久住了,就便回梁山泊报与哥哥知道,早遣兵将前来救取。

”武松道:“小弟在这里专等,万望兄长早去,急来救应则可。

” 戴宗吃了些素食,作起神行法去了,再回梁山泊来。

三日之间,已到山寨。

见了晁、宋二头领,具说鲁智深因救史进,要刺贺太守被陷一事。

宋江听罢,失惊道:“既然两个兄弟有难,如何不救!

我等不可担阁,便须点起人马,作三队而行。

”前军点五员先锋:花荣、秦明、林冲、杨志、呼延灼,引领一千甲马,二千步军先行,逢山开路,遇水叠桥。

中军领兵主将宋公明,军师吴用,朱仝、徐宁、解珍、解宝,共是六个头领,马步军兵二千。

后军主掌粮草,李应、杨雄、石秀、李俊、张顺,共是五个头领押后,马步军兵二千。

共计七千人马,离了梁山泊。

端的是:枪刀流水急,人马撮风行。

直取华州来。

在路趱行,不止一日,早过了半路,先使戴宗去报少华山上。

朱武等三人安排下猪羊牛马,酝造下好酒等候。

有诗为证: 智深雄猛不淹留,便向州中去报仇。

计拙不能成大事,反遭枷锁入幽囚。

再说宋江军马三队都到少华山下。

武松引了朱武、陈达、杨春三人,又下山拜请宋江、吴用并众头领,都到山寨里坐下。

宋江备问城中之事。

朱武道:“两个头领已被贺太守监在牢里,只等朝廷明降发落。

”宋江与吴用说道:“怎地定计去救史进、鲁智深?

”朱武说道:“华州城郭广阔,濠沟深远,急切难打。

只除非得里应外合,方可取得。

”吴学究道:“明日且去城边看那城池,如何用计,却再商量。

”宋江饮酒到晚,巴不得天明,要去看城。

吴用谏道:“城中监着两只大虫在牢里,如何不做提备?

白日未可去看。

今夜月色必然明朗,申牌前后下山,一更时分可到那里窥望。

”当日捱到午后,宋江、吴用、花荣、秦明、朱仝,共是五骑马下山,迤逦前行。

初更时分,已到华州城外。

在山坡高处,立马望华州城里时,正是二月中旬天气,月华如昼,天上无一片云彩。

看见华州周围有数座城门,城高地壮,堑濠深阔。

看了半晌,远远地望见那西岳华山时,端的是好座名镇高山!

怎见得?

但见: 峰名仙掌,观隐云台。

上连玉女洗头盆,下接天河分派水。

乾坤皆秀,尖峰仿佛接云根。

山岳惟尊,怪石巍峨侵斗柄。

青如泼黛,碧若浮蓝。

张僧繇妙笔画难成,李龙眠天机描不就。

深沉洞府,月光飞万道金霞。

崒嵂岩崖,日影动千条紫焰。

傍人遥指,云池深内藕如船。

故老传闻,玉井水中花十丈。

巨灵神忿怒,劈开山顶逞神通。

陈处士清高,结就茅庵来盹睡。

千古传名推华岳,万年香火祀金天。

宋江等看了西岳华山,见城池厚壮,形势坚牢,无计可施。

吴用道:“且回寨里去,再作商议。

”五骑马连夜回到少华山上。

宋江眉头不展,面带忧容。

吴学究道:“且差十数个精细小喽啰下山,去远近探听消息。

”三日之间,忽有一人上山来报道:“如今朝廷差个殿司太尉,将领御赐金铃吊挂来西岳降香,从黄河入渭河而来。

”吴用听了便道:“哥哥休忧,计在这里了。

”便叫李俊、张顺:“你两个与我如此如此而行。

”李俊道:“只是无人,不识地境,得一个引领路道最好。

”白花蛇杨春便道:“小弟相帮同去如何?

”宋江大喜。

三个下山去了。

次日,吴学究请宋江、李应、朱仝、呼延灼、花荣、秦明、徐宁,共八个人,悄悄止带五百余人下山,径到渭河渡口,李俊、张顺、杨春已夺下十余只大船在彼。

吴用便教花荣、秦明、徐宁、呼延灼四个埋伏在岸上。

宋江、吴用、朱仝、李应下在船里。

李俊、张顺、杨春把船都去滩头藏了。

众人等候了一夜。

次日天明,听得远远地锣鸣鼓响,三只官船到来。

船上插着一面黄旗,上写“钦奉圣旨西岳降香太尉宿元景”。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道:“昔日玄女有言:‘遇宿重重喜。

’今日既见此人,必有主意。

”太尉官船将近河口,朱仝、李应各执长枪,立在宋江、吴用背后。

太尉船到,当港截住。

船里走出紫衫银带虞候二十余人,喝道:“你等甚么船只?

敢当港拦截住大臣!

”宋江执着骨朵,躬身声喏。

吴学究立在船头上,说道:“梁山泊义士宋江,谨参祗候。

”船上客帐司出来答道:“此是朝廷太尉,奉圣旨去西岳降香。

汝等是梁山泊义士,何故拦截?

”吴用道:“俺们义士,只要求见太尉尊颜,有告复的事。

”客帐司道:“你等是甚么人,造次要见太尉!

”两边虞候喝道:“低声!

”宋江说道:“暂请太尉到岸上,自有商量的事。

”客帐司道:“休胡说!

太尉是朝廷命臣,如何与你商量!

”宋江道:“太尉不肯相见,只怕孩儿们惊了太尉。

”朱仝把枪上小号旗只一招动,岸上花荣、秦明、徐宁、呼延灼引出马军来,一齐搭上弓箭,都到河口,摆列在岸上。

那船上梢公都惊得钻入梢里去了。

客帐司人慌了,只得入去禀复。

宿太尉只得出到船头上坐定。

宋江躬身唱喏道:“宋江等不敢造次。

”宿太尉道:“义士何故如此邀截船只?

”宋江道:“某等怎敢邀截太尉,只欲求请太尉上岸,别有禀复。

”宿太尉道:“我今特奉圣旨,自去西岳降香,与义士有何商议?

朝廷大臣如何轻易登岸!

”宋江道:“太尉不肯时,只恐下面伴当亦不相容。

”李应把号带枪一招,李俊、张顺、杨春一齐撑出船来。

宿太尉看见大惊。

李俊、张顺明晃晃掣出尖刀在手,早跳过船来,手起,先把两个虞候攧下水里去。

宋江连忙喝道:“休得胡做,惊了贵人!

”李俊、张顺扑地也跳下水去,早把两个虞候又送上船来。

张顺、李俊在水面上如登平地,托地又跳上船来,吓得宿太尉魂不着体。

宋江喝道:“孩儿们且退去,休得惊着太尉贵人。

俺自慢慢地请太尉登岸。

”宿太尉道:“义士有甚事,就此说不妨。

”宋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谨请太尉到山寨告禀,并无损害之心。

若怀此念,西岳神灵诛灭。

”到此时候,不容太尉不上岸。

宿太尉只得离船上了岸。

众人牵过一匹马来,扶策太尉上了马,不得已随众同行。

有诗为证: 玉节龙旗出帝乡,云台观里去烧香。

却怜水寨神谋捷,暂假威名救困亡。

宋江先叫花荣、秦小朋友陪奉太尉上山。

宋江随后也上了马,分川教把船上一应人等并御香、祭物、金铃吊挂,齐齐收拾上山,只留下李俊、张顺带领一百余人看船。

一行众头领都到山上。

宋江下马入寨,把宿太尉扶在聚义厅上当中坐定,众头领两边侍立着。

宋江下了四拜,跪在面前,告复道:“宋江原是郓城县小吏,为被官司所逼,不得已哨聚山林,权借梁山水泊避难,专等朝廷招安,与国家出力。

今有两个兄弟,无事被贺太守生事陷害,下在牢里。

欲借太尉御香仪从,并金铃吊挂去赚华州,事毕拜还。

于太尉身上并无侵犯。

乞太尉钧鉴。

”宿太尉道:“不争你将了御香等物去,明日事露,须连累下官。

”宋江道:“太尉回京,都推在宋江身上便了。

” 宿太尉看了那一班人模样,怎生推托得,只得应允了。

宋江执盏擎杯,设筵拜谢。

就把太尉带来的人穿的衣服都借穿了。

于小喽啰数内,选拣一个俊俏的,剃了髭须,穿了太尉的衣服,扮做宿元景。

宋江、吴用扮做客帐司。

解珍、解宝、杨雄、石秀扮做虞候。

小喽啰都是紫衫银带,执着旌节、旗幡、仪仗、法物,擎抬了御香、祭礼、金铃吊挂。

花荣、徐宁、朱仝、李应扮做四个衙兵。

朱武、陈达、杨春款住太尉并跟随一应人等,置酒管待。

却教秦明、呼延灼引一队人马,林冲、杨志引一队人马,分作两路取城。

教武松预先去西岳门下伺候,只听号起行事。

戴宗先去报知。

话休絮繁。

且说一行人等离了山寨,径到河口下船而行。

不去报与华州太守,一径奔西岳庙来。

戴宗报知云台观观主并庙里职事人等,直至船边,迎接上岸。

香花灯烛,幢幡宝盖,摆列在前。

先请御香上了香亭,庙里人夫扛抬了,导引金铃吊挂前行。

观主见太尉,吴学究道:“太尉一路染病不快,且把轿子来。

”左右人等扶策太尉上轿,径到岳庙里官厅内歇下。

客帐司吴学究对观主道:“这是特奉圣旨,赍捧御香、金铃吊挂来与圣帝供养。

缘何本州官员轻慢,不来迎接?

”观主答道:“已使人去报了,敢是便到。

” 说犹未了,本州先使一员推官,带领做公的五七十八大将着酒果,来见太尉。

原来那扮太尉的小喽啰,虽然模样相似,却言语发放不得。

因此只教装做染病,把靠褥围定在床上坐。

推官看了,见来的旌节、门旗、牙仗等物,都是东京来的,内府制造出的,如何不信。

客帐司假意出入禀复了两遭,却引推官入去,远远地阶下参拜了。

那假太尉只把手指,并不听得说甚么。

吴用引到面前,埋怨推官道:“太尉是天子前近幸大臣,不辞千里之遥,特奉圣旨到此降香,不想于路染病未痊。

本州众官如何不来远接?

”推官答道:“前路官司虽有文书到州,不见近报,因此有失迎迓,不期太尉先到庙里。

本是太守便来,奈缘少华山贼人纠合梁山泊草寇要打城池,每日在彼提防,以此不敢擅离。

特差小官先来贡献酒礼。

太守随后便来参见大臣。

”吴学究道:“太尉涓滴不饮,只叫太守来商议行礼。

”推官随即教取酒来,与客帐司亲随人把盏了。

吴学究又入去禀一遭,将了钥匙出来,引着推官去看金铃吊挂。

开了锁,就香帛袋中取出那御赐金铃吊挂来,叫推官看。

便把条竹竿叉起看时,果然是制造得无比。

但见: 浑金打就,五彩装成。

双悬缨络金铃,上挂珠玑宝盖。

黄罗密布,中间八爪玉龙盘。

紫带低垂,外壁双飞金凤绕。

对嵌珊瑚玛瑙,重围琥珀珍珠。

碧琉璃掩映绛纱灯,红菡萏参差青翠叶。

堪宜金屋琼楼挂,雅称瑶台宝殿悬。

这一对金铃吊挂,乃是东京内府作分高手匠人做成的,浑是七宝珍珠嵌造,中间点着碗红纱灯笼。

乃是圣帝殿上正中挂的,不是内府降来,民间如何做得。

吴用叫推官看了,再收入柜匣内锁了。

又将出中书省许多公文,付与推官。

便叫太守来商议拣日祭祀。

推官和众多做公的都见了许多物件文凭,便辞了客帐司,径回到华州府里来报贺太守。

却说宋江暗暗地喝采道:“这厮虽然奸猾,也骗得他眼花心乱了。

”此时武松已在庙门下了。

吴学究又使石秀藏了尖刀,也来庙门下相帮武松行事。

却又叫戴宗扮虞候。

云台观主进献素斋,一面教执事人等安排铺陈岳庙。

宋江闲步看那西岳庙时,果然是盖造的好。

殿宇非凡,真乃人间天上。

怎见得?

金门玉殿,碧瓦朱甍。

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

悬虾须织锦栊帘,列龟背朱红亮槅。

廊庑下磨砖花间缝,殿台边墙壁捣椒泥。

帐设黄罗,供案畔列九卿四相。

扇开丹凤,御榻边摆玉女金童。

堂堂庙貌肃威仪,赫赫神灵常祭享。

宋江来到正殿上拈香再拜,暗暗祈祷已罢,回至官厅前。

门人报道:“贺太守来也。

”宋江便叫花荣、徐宁、朱仝、李应四个衙兵,各执着器械,分列在两边。

解珍、解宝、杨雄、戴宗各带暗器,侍立在左右。

却说贺太守将带三百余人,来到庙前下马,簇拥入来。

假客帐司吴学究、宋江见贺太守带着三百余人,都是带刀公吏人等入来。

吴学究喝道:“朝廷太尉在此,闲杂人不许近前!

”众人立住了脚,贺太守亲自进前来拜见太尉。

客帐司道:“太尉教请太守入来厮见。

”贺太守入到官厅前,望着假太尉便拜。

吴学究道:“太守,你知罪么?

”太守道:“贺某不知太尉到来,伏乞恕罪。

”吴学究道:“太尉奉敕到此西岳降香,如何不来远接?

”太守答道:“不曾有近报到州,有失迎迓。

”吴学究喝声:“拿下!

”解珍、解宝弟兄两个身边早掣出短刀来,一脚把贺太守踢翻,便割了头。

宋江喝道:“兄弟们动手!

”早把那跟来的人三百余个,惊得呆了,正走不动。

花荣等一发向前,把那一干人算子般都倒在地下。

有一半抢出,庙门下武松、石秀舞刀杀将入来,小喽啰四下赶杀,三百余人不剩一个回去。

续后到庙里的,都被张顺、李俊杀了。

宋江急叫收了御香、吊挂下船。

都赶到华州时,早见城中两路火起。

一齐杀将入来。

先去牢中救了史进、鲁智深。

就打开库藏,取了财帛,装载上车。

一行人离了华州,上船回到少华山上,都来拜见宿太尉,纳还了御香、金铃吊挂、旌节、门旗、仪仗等物,拜谢了太尉恩相。

宋江教取一盘金银,相送太尉。

随从人等,不分高低,都与了金银。

就山寨里做了个送路筵席,谢承太尉。

众头领直送下山,到河口交割了一应什物船只,一些不肯少了,还了来的人等。

宋江谢了宿太尉,回到少华山上,便与四筹好汉商议收拾山寨钱粮,放火烧了寨栅。

一行人等,军马粮草,都望梁山泊来。

有诗为证: 蚓结蛇蟠合计偕,便驱人马下山来。

虽然救得花和尚,太守何辜独被灾。

且说宿太尉下船,来到华州城中,已知被梁山泊贼人杀死军兵人马,劫了府库钱粮,城中杀死军校一百余人,马匹尽皆虏去,西岳庙中又杀了许多人性命。

便叫本州推官动文书申达中书省起奏,都做“宋江先在途中劫了御香、吊挂,因此赚知府到庙,杀害性命”。

宿太尉到庙内焚了御香,把这金铃吊挂分付与了云台观主,星夜急急自回京师,奏知此事。

不在话下。

再说宋江救了史进、鲁智深,带了少华山四个好汉,仍旧作三队分俵人马,回梁山泊来。

所过州县,秋毫无犯。

先使戴宗前来上山报知。

晁盖并众头领下山迎接宋江等,一同到山寨里聚义厅上,都相见已罢,一面做庆喜筵席。

次日,史进、朱武、陈达、杨春各以己财做筵宴,拜谢晁、宋二公并众头领。

过了数日。

话休絮烦。

忽一日,有旱地忽律朱贵上山报说:“徐州沛县芒砀山中,新有一伙强人,聚集着三千人马。

为头一个先生,姓樊名瑞,绰号混世魔王,能呼风唤雨,用兵如神。

手下两个副将:一个姓项,名充,绰号八臂那吒,能使一面团牌,牌上插飞刀二十四把,手中仗一条铁标枪。

又有一个姓李名衮,绰号飞天大圣,也使一面团牌,牌上插标枪二十四根,手中仗一口宝剑。

这三个结为兄弟,占住芒砀山,打家劫舍。

三个商量了,要来吞并俺梁山泊大寨。

小弟听得说,不得不报。

”宋江听了大怒道:“这贼怎敢如此无礼!

我便再下山走一遭。

”只见九纹龙史进便起身道:“小弟等四个初到大寨,无半米之功,情愿引本部人马前去收捕这伙强人。

”宋江大喜。

当下史进点起本部人马,与同朱武、陈达、杨春都披挂了,来辞宋江下山。

把船渡过金沙滩,上路径奔芒砀山来。

三日之内,早望见那座山,乃是昔日汉高祖斩蛇起义之处。

三军人马,来到山下,早有伏路小喽啰上山报知。

且说史进把少华山带来的人马摆开,史进全身披挂,骑一匹火炭赤马,当先出阵。

怎见得史进的英雄?

但见: 久在华州城外住,旧时原是庄农。

学成武艺惯心胸。

三尖刀似雪,浑赤马如龙。

体挂连环铁铠,战袍风飐猩红。

雕青镌玉更玲珑。

江湖称史进,绰号九纹龙。

当时史进首先出马,手中横着三尖两刃刀。

背后三个头领,中间的便是神机军师朱武。

那人原是定远县人氏,平生足智多谋,亦能使两口双刀,出到阵前。

亦有八句诗,单道朱武好处: 道服裁棕叶,云冠剪鹿皮。

脸红双眼俊,面白细髯垂。

智可张良比,才将范蠡欺。

军中人尽伏,朱武号神机。

上首马上坐着一筹好汉,手中横着一条出白点钢枪,绰号跳涧虎陈达,原是邺城人氏。

当时提枪跃马,出到阵前。

也有一首诗,单道着陈达好处: 生居邺郡上华胥,惯使长枪伏众威。

跳涧虎称多膂力,却将陈达比姜维。

下首马上坐着一筹好汉,手中使一口大杆刀,绰号白花蛇杨春,原是解良县蒲城人氏。

当下挺刀立马,守住阵门。

也有一首诗,单题杨春的好处: 蒲州生长最奢遮,会使钢刀赛左车。

瘦臂长腰真勇汉,杨春绰号白花蛇。

四个好汉勒马在阵前。

望不多时,只见芒砀山上飞下一彪人马来。

当先两个好汉。

为头那一个便是徐州沛县人氏,姓项名充,绰号八臂那吒。

使一面团牌,背插飞刀二十四把,百步取人,无有不中。

右手仗一条标枪。

后面打着一面认军旗,上书“八臂那吒”。

步行下山。

有八句诗,单题项充: 铁帽深遮顶,铜环半掩腮。

傍牌悬兽面,飞刃插龙胎。

脚到如风火,身先降祸灾。

那吒号八臂,此是项充来。

次后那个好汉,便是邳县人氏,姓李名衮,绰号飞天大圣。

会使一面团牌,背插二十四把标枪,亦能百步取人。

左手挽牌,右手仗剑。

后面打着一面认军旗,上书“飞天大圣”。

出到阵前。

有八句诗,单道李衮: 缨盖盔兜项,袍遮铁掩襟。

胸藏拖地胆,毛盖杀人心。

飞刃齐攒玉,蛮牌满画金。

飞天号大圣,李衮众人钦。

当下项充、李衮见了对阵史进、朱武、陈达、杨春四骑马在阵前,并不打话。

小喽啰筛起锣来,两个好汉舞动团牌齐上,直滚入阵来。

史进等拦当不住,后军先走。

史进前军抵敌,朱武等中军呐喊,各自逃生。

宋军被他杀的人亡马倒,败退六七十里。

史进险些儿中了飞刀。

杨春转身得迟,被一飞刀,战马着伤,弃了马,逃命走了。

史进点军,折了一半。

和朱武等商议,欲要差人往梁山泊求救。

正忧疑之间,只见军士来报:“北边大路上,尘头起处,约有二千军马到来。

”史进等直迎来时,却是梁山泊旗号。

当先马上两员上将,一个是小李广花荣,一个是金枪手徐宁。

史进接着,备说项充、李衮蛮牌滚动,军马遮拦不住。

花荣道:“宋公明哥哥见兄长来了,放心不下,好生懊悔。

特差我两个到来帮助。

”史进等大喜,合兵一处下寨。

次日天晓,正欲起兵对敌,军士报道:“北边大路上又有军马到来。

”花荣、徐宁、史进一齐上马接时,却是宋公明亲自和军师吴学究、公孙胜、柴进、朱仝、呼延灼、穆弘、孙立、黄信、吕方、郭盛,带领三千人马来到。

史进备说项充、李衮飞刀标枪滚牌难近,折了人马一事。

宋江失惊。

吴用道:“且把军马扎下寨栅,别作商议。

”宋江性急,便要起兵剿捕。

直到山下。

此时天色已晚,望见芒砀山上都是青色灯笼。

公孙胜看了便道:“这一伙人必有妖法。

此寨中青色灯笼,必是个会行妖法之人在内。

我等且把军马退去。

来日贫道献一个阵法,要捉此二人。

”宋江大喜。

传令教军马且退二十里,扎住营寨。

次日清晨,公孙胜献出这个阵法,有分教:飞天大圣,拱手来上梁山。

八臂那吒,延颈便归水泊。

正是:计就魔王须下拜,阵圆神将怎施为?

毕竟公孙胜对宋江献出甚么阵法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五十八回·三山聚义打青州众虎同心归水泊

〔施耐庵〕 〔明〕

诗曰: 一事参差百事难,一人辛苦众人安。

英雄天地彰名誉,鹰隼云霄振羽翰。

孔亮弟兄容易救,青州城郭等闲看。

牢笼又得呼延灼,联辔同归大将坛。

当有武松引孔亮拜告鲁智深、杨志,求救哥哥孔明并叔叔孔宾。

鲁智深便要聚集三山人马,前去攻打。

杨志便道:“若要打青州,须用大队军马方可打得。

俺知梁山泊宋公明大名,江湖上都唤他做及时雨宋江,更兼呼延灼是他那里仇人。

俺们弟兄和孔家弟兄的人马,都并做一处。

洒家这里再等桃花山人马齐备,一面且去攻打青州。

孔亮兄弟,你可亲身星夜去梁山泊,请下宋公明来并力攻城,此为上计。

亦且宋三郎与你至厚。

你们弟兄心下如何?

”鲁智深道:“正是如此。

我只见今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可惜洒家不曾相会。

众人说他的名字,聒的洒家耳朵也聋了,想必其人是个真男子,以致天下闻名。

前番和花知寨在清风山时,洒家有心要去和他厮会,及至洒家去时,又听得说道去了,以此无缘不得相见。

罢了,孔亮兄弟,你要救你哥哥时,快亲自去那里告请他们。

洒家等先在这里和那撮鸟们厮杀。

”孔亮交付小喽啰与了鲁智深,只带一个伴当,扮做客商,星夜投梁山泊来。

且说鲁智深、杨志、武松三人去山寨里,唤将施恩、曹正再带一二百人下山来相助。

桃花山李忠、周通得了消息,便带本山人马,尽数起点,只留三五十个小喽啰看守寨栅,其余都带下山来青州城下聚集,一同攻打城池。

不在话下。

却说孔亮自离了青州,迤逦来到梁山泊边催命判官李立酒店里买酒吃问路。

李立见他两个来得面生,便请坐地,问道:“客人从那里来?

”孔亮道:“从青州来。

”李立问道:“客人要去梁山泊寻谁?

”孔亮答道:“有个相识在山上,特来寻他。

”李立道:“山上寨中都是大王住处,你如何去得?

”孔亮道:“便是要寻宋大王。

”李立道:“既是来寻宋头领,我这里有分例。

”便叫火家快去安排分例酒来相待。

孔亮道:“素不相识,如何见款?

”李立道:“客官不知。

但是来寻山寨头领,必然是社火中人故旧交友,岂敢有失只应。

便当去报。

”孔亮道:“小人便是白虎山前庄户孔亮的便是。

”李立道:“曾听得宋公明哥哥说大名来,今日且请上山。

”二人饮罢分例酒,随即开窗,就水亭上放了一枝响箭,见对港芦苇深处,早有小喽啰棹过船来,到水亭下。

李立便请孔亮下了船,一同摇到金沙滩上岸,却上关来。

孔亮看见三关雄壮,枪刀剑戟如林,心下想道:“听得说梁山泊兴旺,不想做下这等大事业!

”已有小喽啰先去报知,宋江慌忙下来迎接。

孔亮见了,连忙下拜。

宋江问道:“贤弟缘何到此?

”孔亮拜罢,放声大哭。

宋江道:“贤弟心中有何危厄不决之难,但请尽说不妨。

便当不避水火,力为救解,与汝相助。

贤弟且请起来。

”孔亮道:“自从师父离别之后,老父亡化。

哥哥孔明与本乡上户争些闲气起来,杀了他一家老小。

官司来捕捉得紧,因此反上白虎山,聚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

青州城里却有叔父孔宾,被慕容知府捉了,重枷钉在狱中。

因此我弟兄两个去打城子,指望救取叔叔孔宾。

谁想去到城下,正撞了一个使双鞭的呼延灼,哥哥与他交锋,致被他捉了,解送青州,下在牢里,存亡未保。

小弟又被他追杀一阵。

次日,正撞着武松,说起师父大名来,见在梁山泊做头领。

他便引我去拜见同伴的,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一个是青面兽杨志。

他二人一见如故,便商议救兄一事。

他道:‘我请鲁、杨二头领并桃花山李忠、周通,聚集三山人马攻打青州。

你可连夜快去梁山泊内,告你师父宋公明来救你叔兄两个。

’以此今日一径到此。

万望师父觑先父之面,垂救性命,生死不敢有忘。

”宋江道:“此是易为之事,你且放心。

先来拜见晁头领,共同商议。

” 宋江便引孔亮参见晁盖、吴用、公孙胜并众头领,备说呼延灼走在青州,投奔慕容知府,今来捉了孔明,以此孔亮来到,恳告求救。

晁盖道:“既然他两处好汉尚兀自仗义行仁救叔,今者三郎和他至爱交友,如何不去!

三郎贤弟,你连次下山多遍,今番权且守寨,愚兄替你走一遭。

”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

这个是兄弟的事,既是他远来相投,哥哥若自去,恐他弟兄们心下不安。

小可情愿请几位弟兄同走一遭。

”说言未了,厅上厅下一齐都道:“愿效犬马之劳,跟随同去。

”宋江大喜。

有诗为证: 孔明行事太匆忙,轻引喽啰犯犬羊。

赖有宋江豪侠在,便将军马救危亡。

当日设筵管待孔亮。

饮筵中间,宋江唤铁面孔目裴宣定拨下山人数,分作五军起行。

前军便差花荣、秦明、燕顺、王矮虎开路作先锋,第二队便差穆弘、杨雄、解珍、解宝,中军便是主将宋江、吴用、吕方、郭盛,第四队便是朱仝、柴进、李俊、张横,后军便差孙立、杨林、欧鹏、凌振催军作合后。

梁山泊点起五军,共计二十个头领,马步军兵三千人马。

其余头领,自与晁盖守把寨栅。

当下宋江别了晁盖,自同孔亮下山来。

梁山人马分作五军起发。

正是: 初离水泊,浑如海内纵蛟龙。

乍出梁山,却似风中奔虎豹。

五军并进,前后列二十辈英雄。

一阵同行,首尾分三千名士卒。

绣彩旗如云似雾,朴刀枪灿雪铺霜。

鸾铃响,战马奔驰。

画鼓振,征夫踊跃。

卷地黄尘霭霭,漫天土雨蒙蒙。

宝纛旗中,簇拥着多智足谋吴学究。

碧油幢下,端坐定替天行道宋公明。

过去鬼神皆拱手,回来民庶尽歌谣。

话说宋江引了梁山泊二十个头领,三千人马,分作五军前进。

于路无事。

所过州县,秋毫无犯。

已到青州。

孔亮先到鲁智深等军中报知,众好汉安排迎接。

宋江中军到了,武松引鲁智深、杨志、李忠、周通、施恩、曹正都来相见了。

宋江让鲁智深坐地。

鲁智深道:“久闻阿哥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日且喜相认得阿哥。

”宋江答道:“不才何足道哉。

江湖上义士甚称吾师清德,今日得识慈颜,平生甚幸!

”杨志也起身再拜道:“杨志旧日经过梁山泊,多蒙山寨重意相留,为是洒家愚迷,不曾肯住。

今日幸得义士壮观山寨,此是天下第一好事!

”宋江答道:“制使威名播于江湖,只恨宋江相会太晚!

”鲁智深便令左右置酒管待,一一都相见了。

次日,宋江问青州一节,胜败如何。

杨志道:“自从孔亮去了,前后也交锋三五次,各无输赢。

如今青州只凭呼延灼一个,若是拿得此人,觑此城子,如汤泼雪。

”吴学究笑道:“此人不可力敌,可用智擒。

”宋江道:“用何智可获此人?

”吴学究道。

“只除如此如此。

”宋江大喜道:“此计大妙!

”当日分拨了人马,次早起军,前到青州城下,四面尽着军马围住,擂鼓摇旗,呐喊搦战。

城里慕容知府见报,慌忙教请呼延灼商议:“今次群贼又去报知梁山泊宋江到来,似此如之奈何?

”呼延灼道:“恩相放心。

群贼到来,先失地利。

这厮们只好在水泊里张狂,今却擅离巢穴,一个来,捉一个,那厮们如何施展得?

请知府上城看呼延灼厮杀。

” 呼延灼连忙披挂衣甲上马,叫开城门,放下吊桥,引了一千人马,近城摆开。

宋江阵中一将出马。

那人手搦狼牙棍,厉声高骂知府:“滥官害民贼徒!

把我全家诛戮,今日正好报仇雪恨!

”慕容知府认得秦明,便骂道:“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不曾负你,缘何敢造反?

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

可先下手拿这贼!

”呼延灼听了,舞起双鞭,纵马直取秦明。

秦明也出马,舞动狼牙大棍来迎呼延灼。

二将交马,正是对手。

有《西江月》为证: 鞭舞两条龙尾,棍横一串狼牙。

三军看得眼睛花,二将纵横交马。

使棍的闻名寰海,使鞭的声播天涯。

龙驹虎将乱交加,这厮杀堪描堪画。

秦明与呼延灼厮杀,正是对手。

两个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

慕容知府见斗得多时,恐怕呼延灼有失,慌忙鸣金,收军入城。

秦明也不追赶,退回本阵。

宋江教众头领军校且退十五里下寨。

却说呼延灼回到城中,下马来见慕容知府,说道:“小将正要拿那秦明,恩相如何收军?

”知府道:“我见你斗了许多合,但恐劳困,因此收军暂歇。

秦明那厮,原是我这里统制,与花荣一同背反。

这厮亦不可轻敌。

”呼延灼道:“恩相放心,小将必要擒此背义之贼。

适间和他斗时,棍法已自乱了。

来日教恩相看我立斩此贼。

”知府道:“既是将军如此英雄,来日若临敌之时,可杀开条路,送三个人出去。

一个教他去往东京求救,两个教他去邻近府州会合起兵,相助剿捕。

”呼延灼道:“恩相高见极明。

”当日知府写了求救文书,选了三个军官,都发放了当。

只说呼延灼回到歇处,卸了衣甲暂歇。

天色未明,只听的军校来报道:“城北门外土坡上有三骑私自在那里看城。

中间一个穿红袍骑白马的。

两边两个,只认得右边的是小李广花荣,左边那个道装打扮。

”呼延灼道:“那个穿红的眼见是宋江了,道装的必是军师吴用。

你们且休惊动了他。

便点一百马军,跟我捉这三个。

”呼延灼连忙披挂上马,提了双鞭,带领一百余骑马军,悄悄地开了北门,放下吊桥,引军赶上坡来。

宋江、吴用、花荣三个只顾呆了脸看城。

呼延灼拍马上坡,三个勒转马头,慢地走去。

呼延灼奋力赶到前面几株枯树边厢,宋江、吴用、花荣三个齐齐的勒住马。

呼延灼方才赶到枯树边,只听得呐声喊,呼延灼正踏着陷坑,人马都跌将下坑去了。

两边走出五六十个挠钩手,先把呼延灼钩将起来,绑缚了拿去,后面牵着那匹马。

这许多赶来的马军,却被花荣拈弓搭箭,射倒当头五七个,后面的勒转马,一哄都走了。

宋江回到寨里坐,左右群刀手却把呼延灼推将过来。

宋江见了,连忙起身,喝叫快解了绳索,亲自扶呼延灼上帐坐定,宋江拜见。

呼延灼慌忙跪下道:“义士何故如此?

”宋江道:“小可宋江,怎敢背负朝廷。

盖为官吏污滥,威逼得紧,误犯大罪,因此权借水泊里随时避难,只待朝廷赦罪招安。

不想起动将军,致劳神力,实慕将军虎威。

今者误有冒犯,切乞恕罪。

”呼延灼道:“呼延灼被擒之人,万死尚轻,义士何故重礼陪话?

”宋江道:“量宋江怎敢坏得将军性命。

皇天可表寸心。

”只是恳告哀求。

呼延灼道:“兄长尊意,莫非教呼延灼往东京告请招安,到山赦罪?

”宋江道:“将军如何去得!

高太尉那厮是个心地匾窄之徒,忘人大恩,记人小过。

将军折了许多军马钱粮,他如何不见你罪责?

如今韩滔、彭玘、凌振已都在敝山入伙。

倘蒙将军不弃山寨微贱,宋江情愿让位与将军。

等朝廷见用,受了招安,那时尽忠报国,未为晚矣。

”呼延灼沉思了半晌,一者是天罡之数,自然义气相投。

二者见宋江礼貌甚恭,叹了一口气,跪下在地道:“非是呼延灼不忠于国,实慕兄长义气过人,不容呼延灼不依,愿随鞭镫。

事既如此,决无还理。

”有诗为证: 亲受泥书讨不庭,虚张声势役生灵。

如何世禄英雄士,握手同归聚义厅?

宋江大喜。

请呼延灼和众头领相见了。

叫问李忠、周通讨这匹踢雪乌骓马还将军骑坐。

众人再商议救孔明之计。

吴用道:“只除教呼延灼将军赚开城门,唾手可得。

更兼绝了呼延指挥念头。

”宋江听了,来与呼延灼陪话道:“非是宋江贪劫城池,实因孔明叔侄陷在缧绁之中,非将军赚开城门,必不可得。

”呼延灼答道:“小将既蒙兄长收录,理当效力。

”当晚点起秦明、花荣、、孙立、燕顺、吕方、郭盛、解珍、解宝、欧鹏、王英十个头领,都扮作军士衣服模样,跟了呼延灼,共是十一骑军马,来到城边,直至濠堑上,大叫:“城上开门!

我逃得性命回来!

”城上人听得是呼延灼声音,慌忙报与慕容知府。

此时知府为折了呼延灼,正纳闷间,听得报说呼延灼逃得回来,心中欢喜,连忙上马,奔到城上。

望见呼延灼有十数骑马跟着,又不见面颜,只认得呼延灼声音。

知府问道:“将军如何走得回来?

”呼延灼道:“我被那厮的陷马捉了我到寨里,却有原跟我的头目,暗地盗这匹马与我骑,就跟我来了。

”知府只听得呼延灼说了,便叫军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

十个头领跟到城门里,迎着知府,早被秦明一棍,把慕容知府打下马来。

解珍、解宝便放起火来。

欧鹏、王矮虎奔上城,把军士杀散。

宋江大队人马见城上火起,一齐拥将入来。

宋江急急传令,休教残害百姓,且收仓库钱粮。

就大牢里救出孔明并他叔叔孔宾一家老小。

便教救灭了火。

把慕容知府一家老幼尽皆斩首,抄扎家私,分俵众军。

天明,计点在城百姓被火烧之家,给散粮米救济。

把府库金帛,仓廒米粮,装载五六百车。

又得了二百余匹好马。

就青州府里做个庆喜筵席,请三山头领同归大寨。

有诗为证: 呼延逃难不胜羞,忘却君恩事寇仇。

因是天罡并地煞,故为乡导破青州。

且说李忠、周通使人回桃花山,尽数收拾人马钱粮下山,放火烧毁寨栅。

鲁智深也使施恩、曹正回二龙山,与张青、孙二娘收拾人马钱粮,也烧了宝珠寺寨栅。

数日这间,三山人马都皆完备。

宋江领了大队人马,班师回山。

先叫花荣、秦明、呼延灼、朱仝四将开路。

所过州县,分毫不扰。

乡村百姓,扶老挈幼,烧香罗拜迎接。

数日这间,已到梁山泊边。

众多水军头领具舟迎接。

晁盖引领山寨马步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

直至大寨,向聚义厅上列位坐定。

大排筵席,庆贺新到山寨头领:呼延灼、鲁智深、杨志、武松、施恩、曹正、张青、孙二娘、李忠、周通、孔明、孔亮,共十二位新上山头领。

坐间林冲说起相谢鲁智深相救一事,鲁智深动问道:“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曾知阿嫂信息否?

”林冲答道:“小可自火并王伦之后,使人回家搬取老小,已知拙妇被高太尉逆子所逼,随即自缢而死。

妻父亦为忧疑,染病而亡。

”杨志举起旧日王伦手内上山相会之事,众人皆道:“此皆注定,非偶然也。

”晁盖说起黄冈动取生辰纲一事,众皆大笑。

次日轮流做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见山寨又添了许多人马,如何不喜。

便叫汤隆做铁匠总管,提督打造诸般军器,并铁叶连环等甲。

侯健管做旌旗袍服总管,添造三才九曜四斗五方二十八宿等旗,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黄钺白旄,朱缨皂盖。

山边四面筑起墩台。

重造西路、南路二处酒店,招接往来上山好汉,一就探听飞报军情。

山西路酒店今令张青、孙二娘夫妻二人原是酒家,前去看守。

山南路酒店仍令孙新、顾大嫂夫妻看守。

山东路酒店依旧朱贵、乐和。

山北路酒店还是李立、时迁看守。

三关之人,添造寨栅,分调头领看守。

部领已定,各宜遵守,不许违误。

有诗为证: 天将摧锋已受降,许多军马更精强。

凭陵欲作恢宏计,须仗公明作主张。

数月之后,忽一日花和尚鲁智深来对宋公明说道:“智深有个相识,李忠兄弟也曾认的,唤做九纹龙史进。

见在华州华阴县少华山上,和那一个神机军师朱武,又有一个跳涧虎陈达,一个白花蛇杨春,四个在那里聚义。

洒家常常思念他。

昔日在瓦罐寺救助洒家恩念,不曾有忘。

今洒家要去那里探望他一遭,就取他四个同来入伙,未知尊意如何?

”宋江道:“我也曾闻得史进大名。

若得吾师去请他来最好。

然是如此,不可独自去,可烦武松兄弟相伴走一遭。

他是行者,一般出家人,正好同行。

”武松应道:“我和师父去。

”当日便收拾腰包行李掤头笠,只做禅和子打扮。

武松妆做随侍行者。

两个相辞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晓行夜住,不止一日,来到华州华阴县界,径投少华山来。

且说宋江自鲁智深、武松去后,一时容他下山,常自放心不下,便唤神行太保戴宗,随后跟来,探听消息。

再说鲁智深、武松两个来到少华山下,伏路小喽啰出来拦住,问道:“你两个出家人那里来?

”武松便答道:“这山上有史大官人么?

”小喽啰说道:“既是要寻史大王的,且在这里少等。

我上山报知头领,便下来迎接。

”武松道:“你只说鲁智深到来相探。

”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并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三个下山来接鲁智深、武松,却不见有史进。

鲁智深便问道:“史大官人在那里?

却如何不见他?

”朱武近前上复道:“吾师不是延安府鲁提辖么?

”鲁智深道:“洒家便是。

这行者便是景阳冈打虎都头武松。

”三个慌忙剪拂道:“闻名久矣!

听知二位在二龙山扎寨,今日缘何到此?

”鲁智深道:“俺们如今不在二龙山了,投托梁山泊宋公明大寨入伙。

今者特来寻史大官人。

”朱武道:“既是二位到此,且请到山寨中容小可备细告诉。

”鲁智深道:“有话便说,待一待谁鸟奈烦!

”武松道:“师父是个性急的人,有话便说何妨。

” 朱武道:“小人等三个在此山寨,自从史大官人上山之后,好生兴旺。

近日史大官人下山,正撞见一个画匠,原是北京大名府人氏,姓王名义,因许下西岳华山金天圣帝庙内装画影壁,前去还愿。

因为带将一个女儿,名唤玉娇枝同行。

却被本州贺太守原是蔡太师门人,那厮为官贪滥,非理害民。

一日因来庙里行香,不想正见了玉娇枝有些颜色,累次着人来说,要娶他为妾。

王义不从。

太守将他女儿强夺了去为妾,又把王义刺配远恶军州。

路经这里过,正撞见史大官人,告说这件事。

史大官人把王义救在山上,将两个防送公人杀了。

直去府里要刺贺太守,被人知觉,倒吃拿了,见监在牢里。

又要聚起军马,扫荡山寨。

我等正在这里进退无路,无计可施。

端的是苦!

”有诗为证: 花颜云鬓玉娇枝,太守行香忽见之。

不畏宪章强夺取,黄童白叟亦相嗤。

鲁智深听了道:“这撮鸟敢如此无礼,倒恁么利害。

洒家与你结果了那厮!

”朱武道:“且请二位到寨里商议。

”一行五个头领,都到少华山寨中坐下。

便叫王义见鲁智深、武松,诉说贺太守贪酷害民,强占良家女子。

朱武等一面杀牛宰马,管待鲁智深、武松。

饮筵间,鲁智深道:“贺太守那厮好没道理!

我明日与你去州里打死那厮罢。

”武松道:“哥哥不得造次!

我和你星夜回梁山泊去报知,请宋公明领大队人马来打华州,方可救得史大官人。

”鲁智深叫道:“等俺们去山寨里叫得人来,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了!

”武松道:“便杀太守,也怎地救得史大官人?

”武松却断然不肯放鲁智深去。

朱武又劝道:“吾师且息怒!

武都头也论得是。

”鲁智深焦躁起来,便道:“都是你这般慢性的人,以此送了俺史家兄弟!

你也休去梁山泊报知,看洒家去如何!

”众人那里劝得住,当晚又谏不从。

明早,起个四更,提了禅杖,带了戒刀,径奔华州去了。

武松道:“不听我说,此去必然有失。

”朱武随即差两个精细的小喽啰前去打听消息。

却说鲁智深奔到华州城里,路傍借问州衙在那里,人指道:“只过州桥,投东便是。

”鲁智深却好来到浮桥上,只见人都道:“和尚且躲一躲,太守相公过来!

”鲁智深道:“俺正要寻他,却好正撞在洒家手里,那厮多敢是当死!

”贺太守头踏一对对摆将过来。

看见太守那乘轿子,却是暖轿,轿窗两边各有十个虞候簇拥着,人人手执鞭枪铁链,守护两边。

鲁智深看了寻思道:“不好打那撮鸟。

若打不着,倒吃他笑!

”贺太守却在轿窗眼里看见了鲁智深欲进不进。

过了滑桥,到府中下了轿,便叫两个虞候分付道:“你与我去请桥上那个胖大和尚到府里赴斋。

”虞候领了言语,来到桥上,对鲁智深说道:“太守相公请你赴斋。

”鲁智深想道:“这厮正合当死在洒家手里!

俺却才正要打他,只怕打不着,让他过去了。

俺要寻他,他却来请洒家!

”鲁智深便随了虞候径到府里。

太守已自分付下了。

一见鲁智深进到厅前,太守叫放了禅杖,去了戒刀,请后堂赴斋。

鲁智深初时不肯。

众人说道:“你是出家人,好不晓事!

府堂深处,如何许你带刀杖入去?

”鲁智深想道:“只俺两个拳头也打碎了那厮脑袋!

”廊下放了禅杖、戒刀,跟虞候入来。

贺太守正在后堂坐定,把手一招,喝声:“捉下这秃贼!

”两边壁衣内走出三四十个做公的来,横拖倒拽,捉了鲁智深。

你便是那吒太子,怎逃出地网天罗。

火首金刚,难脱龙潭虎窟!

正是:飞蛾投火身倾丧,蝙蝠遭竿命必伤。

毕竟鲁智深被贺太守拿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五十七回·徐宁教使钩镰枪宋江大破连环马

〔施耐庵〕 〔明〕

诗曰: 人生切莫恃英雄,术业精粗自不同。

猛虎尚然逢恶兽,毒蛇犹自怕蜈蚣。

七擒孟获奇诸葛,两困云长羡吕蒙。

珍重宋江真智士,呼延顷刻入囊中。

话说晁盖、宋江、吴用、公孙胜与众头领就聚义厅上启请徐宁教使钩镰枪法。

众人看徐宁时,果然一表好人物:六尺五六长身体,团团的一个白脸,三牙细黑髭髯,十分腰细膀阔。

曾有一篇《西江月》,单道着徐宁模样: 臂健开弓有准,身轻上马如飞。

弯弯两道卧蚕眉,凤翥鸾翔子弟。

战铠细穿柳叶,乌巾斜带花枝。

常随宝驾侍丹墀,神手徐宁无对。

当下徐宁选军已罢,便下聚义厅来,拿起一把钩镰枪自使一回。

众人见了喝采。

徐宁便教众军道:“但凡马上使这般军器,就腰胯里做步上来,上中七路,三钩四拨,一搠一分,共使九个变法。

若是步行使这钩镰枪,亦最得用。

先使八步四拨,荡开门户,十二步一变,十六步大转身,分钩、镰、搠、缴。

二十四步,那上攒下,钩东拨西。

三十六步,浑身盖护,夺硬斗强。

此是钩镰枪正法。

”就一路路敷演,教众头领看。

众军汉见了徐宁使钩镰枪,都喜欢。

就当日为始,将选拣精锐壮健之人,晓夜习学。

又教步军藏林伏草,钩蹄拽腿,下面三路暗法。

不到半月之间,教成山寨五七百人。

宋江并众头领看了大喜,准备破敌。

有诗为证: 四拨三钩通七路,共分九变合神机。

二十四步那前后,一十六翻大转围。

破锐摧坚如拉朽,搴旗斩将有神威。

闻风已落高俅胆,此法今无古亦稀。

却说呼延灼自从折了彭玘、凌振,每日只把马军来水边搦战。

山寨中只教水军头领牢守各处滩头,水底钉了暗桩。

呼延灼虽是在山西、山北两路出哨,决不能勾到山寨边。

梁山泊却叫凌振制造了诸般火炮,尽皆完备,克日定时下山对敌。

学使钩镰枪军士已都学成本事。

宋江道:“不才浅见,未知合众位心意否?

”吴用道:“愿闻其略。

”宋江道:“明日并不用一骑马军,众头领都是步战。

孙吴兵法却利于山林沮泽。

却将步军下山,分作十队诱敌。

但见军马冲掩将来,都望芦苇荆棘林中乱走。

却先把钩镰枪军士埋伏在彼,每十个会使钩镰枪的,间着十个挠钩手。

但见马到,一搅钩翻,便把挠钩搭将入去捉了。

平川窄路也如此埋伏。

此法如何?

”吴学究道:“正如此藏兵捉将。

”徐宁道:“钩镰枪并挠钩,正是此法。

” 宋江当日分拨十队步军人马:刘唐、杜迁引一队,穆弘、穆春引一队,杨雄、陶宗旺引一队,朱仝、邓飞引一队,解珍、解宝引一队,邹渊、邹润引一队,一丈青、王矮虎引一队,薛永、马麟引一队,燕顺、郑天寿引一队,杨林、李云引一队。

这十队步军先行下山,诱引敌军。

再差李俊、张横、张顺、三阮、童威、童猛、孟康九个水军头领,乘驾战船接应。

再叫花荣、秦明、李应、柴进、孙立、欧鹏六个头领,乘马引军,只在山边搦战。

凌振、杜兴专放号炮。

却叫徐宁上、汤隆总行招引使钩镰枪军士。

中军宋江、吴用、公孙胜戴宗、吕方、郭盛,总制军马,指挥号令。

其余头领俱各守寨。

宋江分拨已定。

是夜三更,先载使钩镰枪军士过渡,四面去分头埋伏已定。

四更,却渡十队步军过去。

凌振、杜兴载过风火炮架上高埠去处,竖起炮架,阁上火炮。

徐宁、汤隆各执号带渡水。

平明时分,宋江守中军人马,隔水擂鼓,呐喊摇旗。

呼延灼正在中军帐内,听得探子报知,传令便差先锋韩滔先来出哨,随即锁上连环甲马。

呼延灼全身披挂,骑了踢雪乌骓马,仗着双鞭,大驱军马杀奔梁山泊来。

隔水望见宋江引着许多军马。

呼延灼教摆开马军。

先锋韩滔来与呼延灼商议道:“正南上一队步军,不知是何处来的?

”呼延灼道:“休问他何处军,只顾把连环马冲将去。

”韩滔引着五百马军飞哨出去。

又见东南上一队军兵起来,却欲分兵去哨,只见西南上又有起一队旗号,招飐呐喊。

韩滔再引军回来,对呼延灼道:“南边三队贼兵,都是梁山泊旗号。

”呼延灼道:“这厮许多时不出来厮杀,必有计策。

”说犹未了,只听得北边一声炮响。

呼延灼骂道:“这炮必是凌振从贼,教他施放。

”众人平南一望,只见北边又拥起三队旗号。

呼延灼道:“此必是贼人奸计。

我和你把人马分为两路,我去杀北边人马,你去杀南边人马。

”正欲分兵之际,只见西边又是四路人马起来,呼延灼心慌。

又听的正北上连珠炮响,一带直接到土坡上。

那一个母炮周回接着四十九个子炮,名为子母炮,响处风威大作。

呼延灼军兵不战自乱,急和韩滔各引马步军兵四下冲突。

这十队步军,东赶东走,西赶西走。

呼延灼看了大怒,引兵望北冲将来。

宋江军兵尽投芦苇中乱走。

呼延灼大驱连环马,卷地而来。

那甲马一齐跑发,收勒不住,尽望败苇折芦之中、枯草荒林之内跑了去。

只听里面唿哨响处,钩镰枪一齐举手,先钩倒两边马脚,中间的甲马便自咆哮起来。

那挠钩手军士一齐搭住,芦苇中只顾缚人。

呼延灼见中了钩镰枪计,便勒马回南边去赶韩滔。

背后风火炮当头打将下来。

这边那边,漫山遍野,都是步军追赶着。

韩滔、呼延灼部领的连环甲马,乱滚滚都攧入荒草芦苇之中,尽被捉了。

二将情知中了计策,纵马去四面跟寻马军,夺路奔走时,更兼那几条路上麻林般摆着梁山泊旗号,不敢投那几条路走。

一直便望西北上来。

行不到五六里路,早拥出一队强人,当先两个好汉拦路,一个是没遮拦穆弘,一个是小遮拦穆春。

拈两条朴刀,大喝道:“败将休走!

”呼延灼忿怒,舞起双鞭,纵马直取穆弘、穆春。

略斗四五合,穆春便走,呼延灼只怕中了计,不来追赶,望正北大路而走。

山坡下又转出一队强人,当先两个好汉拦路,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双尾蝎解宝。

各挺钢叉,直奔前来。

呼延灼舞起双鞭,来战两个。

斗不到五七合,解珍、解宝拔步便走,呼延灼赶不过半里多路,两边钻出二十四把钩镰枪,着地卷将来。

呼延灼无心恋战,拨转马头望东北上大路便走。

又撞着王矮虎、一丈青夫妻二人截住去路。

呼延灼见路径不平,四下兼有荆棘遮拦,拍马舞鞭,杀开条路直冲过去。

王矮虎、一丈青赶了一直,赶不上,自回山听令。

呼延灼自投东北上去了。

杀的大败亏输,雨零星散。

有诗为证: 十路军兵振地来,将军难免剥床灾。

连环铁骑如烟散,喜得孤身出九垓。

话分两头。

且说宋江鸣金收军回山,各请功赏。

三千连环甲马,有停半被钩镰枪拨倒,伤损了马蹄,剥去皮甲,把来做菜马食。

二停多好马,牵上山去喂养,作坐马。

带甲军士,都被生擒上山。

五千步军,被三面围得紧急,有望中军躲的,都被钩镰枪拖翻捉了。

望水边逃命的,尽被水军头领围裹上船去,拽过滩头,拘捉上山。

先前被拿去的马匹并捉去军士,尽行复夺回寨。

把呼延灼寨栅尽数拆来,水边泊内,搭盖小寨。

再造两处做眼酒店房屋等项。

仍前着孙新、顾大嫂、石勇、时迁两处开店。

刘唐、杜迁拿得韩滔,把来绑缚解到山寨。

宋江见了,亲解其缚,请上厅来,以礼陪话,相待筵宴,令彭玘、凌振说他入伙。

韩滔也是七十二煞之数,自然义气相投,就梁山泊做了头领。

宋江便教修书,使人往陈州搬取韩滔老小来山寨中完聚。

宋江喜得破了连环马,又得了许多军马、衣甲、盔刀添助,每日做筵席庆喜。

仍旧调拨各路守把,提防官兵,不在话下。

却说呼延灼折了许多官军人马,不敢回京。

独自一个骑着那匹踢雪乌骓马,把衣甲拴在马上,于路逃难。

却无盘缠,解下束腰金带,卖来盘缠。

在路寻思道:“不想今日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却是去投谁好?

”猛然想起:“青州慕容知府旧与我有一面相识,何不去那里投奔他?

却打慕容贵妃的关节,那时再引军来报仇未迟。

” 在路行了二日,当晚又饥又渴,见路旁一个村酒店,呼延灼下马,把马拴在门前树上,入来店内,把鞭子放在桌上,坐下了,叫酒保取酒肉来吃。

酒保道:“小人这里只卖酒。

要肉时,村里却才杀羊,若要,小人去回买。

”呼延灼把腰里料袋解下来,取出些金带倒换的碎银两,把与酒保道:“你可回一脚羊肉与我煮了,就对付草料喂养我这匹马。

今夜只就你这里宿一宵,明日自投青州府里去。

”酒保道:“官人,此间宿不妨,只是没好床帐。

”呼延灼道:“我是出军的人,但有歇处便罢。

”酒保拿了银子自去买羊肉。

呼延灼把马背上捎的衣甲取将下来,松了肚带,坐在门前。

等了半晌,只见酒保提一脚羊肉归来,呼延灼便叫煮了,回三斤面来打饼,打两角酒来。

酒保一面煮肉打饼,一面烧脚汤与呼延灼洗了脚,便把马牵放屋后小屋下。

酒保一面切草煮料。

呼延灼先讨热酒吃了一回。

少刻肉熟,呼延灼叫酒保,也与他些酒肉吃了,分付道:“我是朝廷军官,为因收捕梁山泊失利,待往青州投慕容知府。

你好生与我喂养这匹马,是今上御赐的,名为踢雪乌骓马。

明日我重重赏你。

”酒保道:“感承相公,却有一件事教相公得知。

离此间不远有座山,唤做桃花山。

山上有一伙强人,为头的是打虎将李忠,第二个是小霸王周通。

聚集着五七百小喽啰,打家劫舍,如常来搅扰村坊。

官司累次着仰捕盗官军来收捕他不得,相公夜间须用小心省睡。

”呼延灼说道:“我有万夫不当之勇,便道那厮们全伙都来,也待怎生?

只与我好生喂养这匹马。

”吃了一回酒肉饼子,酒保就店里打了一铺,安排呼延灼睡了。

一者呼延灼连日心闷,二乃又多了几杯酒,就和衣而卧,一觉直睡到三更方醒。

只听得屋后酒保在那里叫屈起来。

呼延灼听得,连忙跳将起来,提了双鞭,走去屋后问道:“你如何叫屈?

”酒保道:“小人起来上草,只见篱笆推翻,被人将相公的马偷将去了。

远远地望见三四里火把尚明,一定是那里去了。

”有诗为证: 舟横瀚海摧残舵,车入深山坏却辕。

不日呼延须入伙,降魔殿里有因缘。

且说呼延灼道:“那里正是何处?

”酒保道:“眼见得那条路上,正是桃花山小喽啰偷得去了。

”呼延灼吃了一惊,便叫酒保引路,就田塍上赶了二三里,火把看看不见,正不知投那里去了。

呼延灼说道:“若无了御赐的马,却怎地是好?

”酒保道:“相公明日须去州里告了,差官军来剿捕,方才能勾这匹马。

”呼延灼闷闷不已,坐到天明,早叫酒保挑了衣甲,径投青州来。

到城里时,天色已晚了,不敢见官,且在客店里歇了一夜。

次日天晓,径到府堂阶下,参拜了慕容知府。

知府大惊,问道:“闻知将军收捕梁山泊草寇,如何却到此间?

”呼延灼只得把上项诉说了一遍。

慕容知府听了道:“虽是将军折了许多人马,此非慢功之罪,中了贼人奸计,亦无奈何。

下官所辖地面多被草寇侵害,将军到此,可先扫清桃花山,夺取那匹御赐的马,却收伏二龙山、白虎山,未为晚矣。

一发剿捕了时,下官自当一力保奏,再教将军引兵复仇如何?

”呼延灼再拜道:“深谢恩相主监!

若蒙如此复仇,誓当效死报德。

”慕容知府教请呼延灼去客房里暂歇,一面更衣宿食。

那挑甲酒保,自叫他回去了。

一住三日。

呼延灼急欲要这匹御赐马,又来禀复知府,便教点军。

慕容知府传点马步军二千,借与呼延灼,又与了一匹青鬃马。

呼延灼谢了恩相,披挂上马,带领军兵前来报仇,径往桃花山进发。

且说桃花山上打虎将李忠与小霸王周通,自得了这匹踢雪乌骓马,每日在山上庆喜饮酒。

当日有伏路小喽啰报道:“青州军马来也!

”小霸王周通起身道:“哥哥守寨,兄弟去退官军。

”便点起一百小喽啰,绰枪上马,下山来迎敌官军。

却说呼延灼引起二千军马,来到山前,摆开阵势。

呼延灼当先出马,厉声高叫:“强贼早来受缚!

”小霸王周通将小喽啰一字摆开,便挺枪出马。

怎生打扮?

有诗为证: 身着团花宫锦服,手持走水绿沉枪。

面阔体强身似虎,尽道周通小霸王。

当下呼延灼见了周通,便纵马向前来战,周通也跃马来迎。

二马相交,斗不到六七合,周通气力不加,拨转马头往山上便走。

呼延灼赶了一直,怕有计策,急下山来札住寨栅,等候再战。

却说周通回寨里,见李忠诉说:“呼延灼武艺高强,遮拦不住,只得且退山上。

倘或他赶到寨前来,如之奈何?

”李忠道:“我闻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在彼,多有人伴,更兼有个甚么青面兽杨志,又新有个行者武松,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不如写一封书,使小喽啰去那里求救。

若解得危难,拚得投托他大寨,月终纳他些进奉也好。

”周通道:“小弟也多知他那里豪杰,只恐那和尚记当初之事,不肯来救。

”李忠笑道:“他那时又打了你,又得了我们许多金银酒器去,如何倒有见怪之心?

他是个直性的好人,使人到彼,必然亲引军来救应。

”周通道:“哥哥也说得是。

”就写了一封书,差两个了事的小喽啰,从后山踅将下去,取路投二龙山来。

行了两日,早到山下,那里小喽啰问了备细来情。

且说宝珠寺里大殿上坐着三个头领:为首是花和尚鲁智深,第二是青面兽杨志,第三是行者二郎武松。

前面山门下坐着四个小头领:一个是金眼彪施恩,原是孟州牢城施管营的儿子,为因武松杀了张都监一家人口,官司着落他家追捉凶身,以此连夜挈家逃走在江湖上。

后来父母俱亡,打听得武松在二龙山,连夜投奔入伙。

一个是操刀鬼曹正,原是同鲁智深、杨志收夺宝珠寺,杀了邓龙,后来入伙。

一个是菜园子张青,一个是母夜叉孙二娘,这是夫妻两个,原是孟州道十字坡卖人肉馒头的,亦来投奔入伙。

曹正听得说桃花山有书,先来问了详细,直去殿上禀复三个大头领知道。

智深便道:“洒家当初离五台山时,到一个桃花村投宿,好生打了那周通撮鸟一顿。

李忠那厮却来,认得洒家,却请去上山吃了一日酒,结识洒家为兄,留俺做个寨主。

俺见这厮们悭吝,被俺卷了若干金银器撒开他。

如今来求救,且看他说甚么。

放那小喽啰上关来。

”曹正去不多时,把那小喽啰引到殿下,唱了喏,说道:“青州慕容知府近日收得个征进梁山泊失利的双鞭呼延灼,如今慕容知府先教扫荡俺这里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几座山寨,却借军与他收捕梁山泊复仇。

俺的头领今欲启请大头领将军下山相救,明朝无事了时,情愿来纳进奉。

”杨志道:“俺们各守山寨,保护山头,本不去救应的是。

洒家一者怕坏了江湖上豪杰,二者恐那厮得了桃花山便小觑了洒家这里。

可留下张青、孙二娘、施恩、曹正看守寨栅,俺三个亲自走一遭。

”随即点起五百小喽啰,六十余骑军马,各带了衣甲军器,下山径往桃花山来。

却说李忠知二龙山消息,自引了三百小喽啰下山策应。

呼延灼闻知,急引所部军马拦路列阵,舞鞭出马,来与李忠相持。

怎见李忠模样?

有诗为证: 头尖骨脸似蛇形,枪棒林中独擅名。

打虎将军心胆大,李忠祖是霸陵生。

原来李忠祖贯濠州定远人氏,家中祖传靠使枪棒为生,人见他身材壮健,因此呼他做打虎将。

当时下山来与呼延灼交战。

李忠如何敌得呼延灼过,斗了十合之上,见不是头,拨开军器便走。

呼延灼见他本事低微,纵马赶上山来。

小霸王周通正在半山里看见,便飞下鹅卵石来。

呼延灼慌忙回马下山来。

只见官军迭头呐喊。

呼延灼便问道:“为何呐喊?

”后军答道:“远望见一彪军马飞奔而来。

”呼延灼听了,便来后军队里看时,见尘头起处,当头一个胖大和尚,骑一匹白马。

那人是谁?

正是: 自从落发闹禅林,万里曾将壮士寻。

臂负千斤扛鼎力,天生一片杀人心。

欺佛祖,喝观音,戒刀禅杖冷森森。

不看经卷花和尚,酒肉沙门鲁智深。

鲁智深在马上大喝道:“那个是梁山泊杀败的撮鸟,敢来俺这里唬吓人?

”呼延灼道:“先杀你这个秃驴,豁我心中怒气!

”鲁智深轮动铁禅杖,呼延灼舞起双鞭,二马相交,两边呐喊,斗四五十合,不分胜败。

呼延灼暗暗喝采道:“这个和尚倒恁地了得!

”两边鸣金,各自收军暂歇。

呼延灼少停,再纵马出阵,大叫:“贼和尚,再出来!

与你定个输赢,见个胜败!

”鲁智深却待正要出马,侧首恼犯了这个英雄,叫道:“大哥少歇,看洒家去捉这厮。

”那人舞刀出马。

来战呼延灼的是谁?

正是: 曾向京师为制使,花石纲累受艰难。

虹霓气逼斗牛寒。

刀能安宇宙,弓可定尘寰。

虎体狼腰猿臂健,跨龙驹稳坐雕鞍。

英雄声价满梁山。

人称青面兽,杨志是军班。

当时杨志出马来与呼延灼交锋,两个斗到四十余合,不分胜败。

呼延灼见杨志手段高强,寻思道:“怎地那里走出这两个来?

好生了得,不是绿林中手段。

”杨志也见呼延灼武艺高强,卖个破绽,拨回马跑回本阵。

呼延灼也勒转马头,不来追赶。

两边各自收军。

鲁智深便和杨志商议道:“俺们初到此处,不宜逼近下寨,且退二十里,明时却再来厮杀。

”带领小喽啰,自过附近山岗下寨去了。

却说呼延灼在帐中纳闷,心内想道:“指望到此势如劈竹,便拿了这伙草寇,怎知却又逢着这般对手。

我直如此命薄!

”正没摆布处,只见慕容知府使人来唤道:“叫将军且领兵回来,保守城中。

今有白虎山强人孔明、孔亮,引人马来青州借粮,怕府库有失,特令来请将军回城守备。

”呼延灼听了,就这机会,带领军马,连夜回青州去了。

次日,鲁智深与杨志、武松又引了小喽啰摇旗呐喊,直到山下来,看时,一个军马也无了,倒吃了一惊。

山上李忠、周通引人下来,拜请三位头领上到山寨里,杀牛宰马,筵席相待,一面使人下山,探听前路消息。

且说呼延灼引军回到城下,却见了一彪军马正来到城边。

为头的乃是白虎山下孔太公儿子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

两个因和本乡一个财主争竞,把他一门良贱尽都杀了,聚集起五七百人,占住白虎山,打家劫舍。

因为青州城里有他的叔叔孔宾,被慕容知府捉下,监在牢里。

孔明、孔亮特地点起山寨小喽啰来打青州,要救叔叔孔宾。

正迎着呼延灼军马,两边撞着,敌住厮杀。

呼延灼便出马到阵前。

慕容知府在城楼上观看,见孔明当先挺枪出马。

怎生模样?

有诗为证: 白虎山中间气生,学成武艺敢相争。

性刚智勇身形异,绰号毛头是孔明。

当时孔明便挺枪出马,直取呼延灼。

两马相交,斗到二十余合,呼延灼要在知府面前显本事,又值孔明武艺不精,只办得  架隔遮拦,斗到间深里,被呼延灼就马上把孔明活捉了去。

孔亮只得引了小喽啰便走。

慕容知府在敌楼上指着,叫呼延灼引军去赶。

官兵一掩,活捉得百十余人。

孔亮大败,四散奔走,至晚寻个古庙安歇。

却说呼延灼活捉得孔明,解入城中,来见慕容知府。

知府大喜,叫把孔明大枷钉下牢里,和孔宾一处监收。

一面赏劳三军,一面管待呼延灼,备问桃花山消息。

呼延灼道:“本待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无端又被一伙强人前来救应。

数内一个和尚,一个青脸大汉,二次交锋,各无胜败。

这两个武艺不比寻常,不是绿林中手段,因此未曾拿得。

”慕容知府道:“这个和尚便是延安府老种经略帐前军官提辖鲁达,今次落发为僧,唤做花和尚鲁智深。

这一个青脸大汉亦是东京殿帅府制使官,唤做青面兽杨志。

再有一个行者,唤做武松,原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也如此武艺高强。

这三个占住二龙山,打家劫舍,累次抵敌官军,杀了三五个捕盗官,直至如今,未曾捉得。

”呼延灼道:“我见这厮们武艺精熟,原来却是杨制使和鲁提辖,名不虚传。

恩相放心,呼延灼已见他们本事了,只在早晚,一个个活捉了解官。

”知府大喜,设筵管待已了,且请客房内歇。

不在话下。

却说孔亮引领败残人马,正行之间,猛可里树林中撞出一彪军马,当先一筹好汉。

怎生打扮?

有《西江月》为证: 直裰冷披黑雾,戒箍光射秋霜。

额前剪发拂眉长,脑后护头齐项。

顶骨数珠灿白,杂绒绦结微黄。

钢刀两口迸寒光,行者武松形像。

孔亮见了是武松,慌忙滚鞍下马,便拜道:“壮士无恙!

”武松连忙答礼,扶起问道:“闻知足下弟兄们占住白虎山聚义,几次要来拜望,一者不得下山,二乃路途不顺,以此难得相见。

今日何事到此?

”孔亮把救叔叔孔宾陷兄之事,告诉了一遍。

武松道:“足下休慌。

我有六七个弟兄,见在二龙山聚义。

今为桃花山李忠、周通被青州官军攻击得紧,来我山寨求救。

鲁、杨二头领引了孩儿们先来与呼延灼交战,两个厮并了他一日,呼延灼夜间去了。

山寨中留我弟兄三个筵宴,把这匹御赐马送与我们。

今我部领头队人马回山,他二位随后便到。

我叫他去打青州,救你叔兄如何?

”孔亮拜谢武松。

等了半晌,只见鲁智深、杨志两个并马都到。

武松引孔亮拜见二位,备说:“那时我与宋江在他庄上相会,多有相扰。

今日俺们可以义气为重,聚集三山人马,攻打青州,杀了慕容知府,擒获呼延灼,各取府库钱粮,以供山寨之用,如何?

”鲁智深道:“洒家也是这般思想。

便使人去桃花山报知,叫李忠、周通引孩儿们来,俺三处一同去打青州。

”杨志便道:“青州城池坚固,人马强壮,又有呼延灼那厮英勇。

不是俺自灭威风,若要攻打青州时,只除非依我一言,指日可得。

”武松道:“哥哥,愿闻其略。

” 那主办者志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青州百姓,家家瓦裂烟飞:水浒英雄,个个摩拳擦掌。

直教同声相应归山寨,一气相随聚水滨。

毕竟杨志对武松说出怎地打青州,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五十六回·回吴用使时迁盗甲汤隆赚徐宁上山

〔施耐庵〕 〔明〕

诗曰: 雁翎铠甲人稀见,寝室高悬未易图。

寅夜便施掏摸手,潜行不畏虎狼徒。

河倾斗落三更后,烛灭灯残半夜初。

神物窃来如拾芥,前身只恐是钱驴。

话说当时汤隆对众头领说道:“小可是祖代打造军器为生。

先父因此艺上遭际老种经略相公,得做延安知寨。

先朝曾用这连环甲马取胜。

欲破阵时,须用钩镰枪可破。

汤隆祖传已有画样在此,若要打造便可下手。

汤隆虽是会打,却不会使。

若要会使的人,只除非是我那个姑舅哥哥。

他在东京,见做金枪班教师。

这钩镰枪法,只有他一个教头。

他家祖传习学,不教外人。

或是马上,或是步行,都有法则。

端的使动神出鬼没。

”说言未了,林冲问道:“莫不是见做金枪班教师徐宁?

”汤隆应道:“正是此人。

”林冲道:“你不说起,我也忘了。

这徐宁的金枪法、钩镰枪法,端的是天下独步。

在京师时,多与我相会,较量武艺,彼此相敬相爱。

只是如何能勾得他上山来?

”汤隆道:“徐宁先祖留下一件宝贝,世上无对,乃是镇家之宝。

汤隆比时曾随先父知寨往东京视探姑姑时,多曾见来,是一副雁翎砌就圈金甲。

这一副甲,披在身上,又轻又稳,刀剑箭矢急不能透,人都唤做赛唐猊。

多有贵公子要求一见,造次不肯与人看。

这副甲是他的性命,用一个皮匣子盛着,直挂在卧房中梁上。

若是先对付得他这副甲来时,不由他不到这里。

”吴用道:“若是如此,何难之有。

放着有高手弟兄在此,今次却用着鼓上蚤时迁去走一遭。

”时迁随即应道:“只怕无有此一物在彼。

若端的有时,好歹定要取了来。

”汤隆道:“你若盗的甲来,我便包办赚他上山。

”宋江问道:“你如何去赚他上山?

”汤隆去宋江耳边低低说了数句。

宋江笑道:“此计大妙!

” 吴学究道:“再用得三个人,同上东京走一遭:一个到京收买烟火药料并炮内用的药材,两个去取凌统领家老小。

”彭玘见了,便起身禀宋江道:“若得一人到颍州取得小弟家眷上山,实拜成全之德。

”宋江便道:“团练放心。

便请二位修书,小可自教人去。

”便唤杨林,可将金银书信,带领伴当前往颍州取彭玘将军老小。

薛永扮作使枪棒卖药的,往东京取凌统领老小。

李云扮作客商,同往东京收买烟火药料等物。

乐和随汤隆同行,又帮薛永往来作伴。

一面先送时迁下山去了。

次后且叫汤隆打起一把钩镰枪做样,却叫雷横提调监督。

原来雷横祖上也是打铁出身。

再说汤隆打起钩镰枪样子,教山寨里打军器的照着样子打造,自有雷横提督,不在话下。

大寨做个送路筵席,当下杨林、薛永、李云、乐和、汤隆辞别下山去了。

次日又送戴宗下山,往来探听事情。

这段话一时难尽。

这里且说时迁离了梁山泊,身边藏了暗器、诸般行头,在路迤逦来到东京,投个客店安下了。

次日,踅进城来,寻问金枪班教师徐宁家。

有人指点道:“入得班门里,靠东第五家黑角子门便是。

”时迁转入班门里,先看了前门。

次后踅来相了后门,见是一带高墙,墙里望见两间小巧楼屋,侧手却是一根戗柱。

时迁看了一回,又去街坊问道:“徐教师在家里么?

”人应道:“敢在内里随直未归。

”时迁又问道:“不知几时归?

”人应道:“直到晚方归来,五更便去内里随班。

”时迁叫了“相扰”,且回客店里来,取了行头,藏在身边,分付店小二道:“我今夜多敢是不归,照管房中。

”小二道:“但放心自去干事,并不差池。

” 再说时迁入到城里,买了些晚饭吃了,却踅到金枪班徐宁家左右看时,没一个好安身去处。

看看天色黑了,时迁捵入班门里面。

是夜,寒冬天色,却无月光。

时迁看见土地庙后一株大柏树,便把两只腿夹定,一节节扒将上去树头顶,骑马儿坐在枝柯上。

悄悄望时,只见徐宁归来,望家里去了。

又见班里两个人提着灯笼出来关门,把一把锁锁了,各自归家去了。

早听得谯楼禁鼓,却转初更。

但见: 角韵才闻三弄,钟声早转初更。

云寒星斗无光,露散霜花渐白。

六街三市,但闻喝号提铃。

万户千家,各自关门闭户。

对青灯学子攻经史,秉画烛佳人上绣床。

这时迁见班里静悄悄地,却从树上溜将下来,踅到徐宁后门边,从墙上下来,不费半点气力,扒将过去,看里面时,却是个小小院子。

时迁伏在厨房外张时,见厨房下灯明,两个丫环兀自收拾未了。

时迁却从戗柱上盘到博风板边,伏做一块儿。

张那楼上时,见那金枪手徐宁和娘子正对坐炉边向火,怀里抱着一个六七岁孩儿。

时迁看那卧房里时,见梁上果然有个大皮匣拴在上面。

卧房门口挂着一副弓箭、一口腰刀。

衣架上挂着各色衣服。

徐宁口里叫道:“梅香,你来与我折了衣服。

”下面一个丫嬛上来,就侧手春台上先折了一领紫绣圆领,又折一领官绿衬里袄子,并下面五色花绣踢串,一个护项彩色锦帕,一条红绿结子,并手帕一包。

另用一个小黄帕儿,包着一条双獭尾荔枝金带,也放在包袱内,把来安在烘笼上。

时迁都看在眼里。

约至二更以后,徐宁收拾上床。

娘子问道:“明日随直也不?

”徐宁道:“明日正是天子驾幸龙符宫,须用早起五更去伺候。

”娘子听了,便分付梅香道:“官人明日要起五更出去随班,你们四更起来烧汤,安排点心。

”时迁自忖道:“眼见得梁上那个皮匣子,便是盛甲在里面。

我若趁半夜下手便好,倘若闹将起来,明日出不得城,却不误了大事!

且捱到五更里下手不迟。

”听得徐宁夫妻两口儿上床睡了,两个丫嬛在房门外打铺,房里桌上却点着碗灯。

那五个人都睡着了。

两个梅香一日伏侍到晚,精神困倦,亦皆睡了。

时迁溜下来,去身边取个芦管儿,就窗棂眼里只一吹,把那碗灯早吹灭了。

看看伏到四更左侧,徐宁觉来,便唤丫嬛起来烧汤。

那两个使女从睡梦里起来,看房里没了灯,叫道:“阿呀,今夜却没了灯!

”徐宁道:“你不去后面讨灯,等几时。

”那个梅香开楼门下胡梯响,时迁听得,却从柱上只一溜,来到后门边黑影里伏了。

听得丫嬛正开后门出来,便去开墙门。

时迁却潜入厨房里,贴身在厨桌下。

梅香讨了灯火入来看时,又去关门,却来灶前烧火。

这个女使也起来生炭火上楼去。

多时汤滚,捧面汤上去。

徐宁洗漱了,叫荡些热酒上来。

丫嬛安排肉食炊饼上去,徐宁吃罢,叫把饭与外面当直的吃。

时迁听得徐宁下楼,叫伴当吃了饭,背着包袱,拕了金枪出门。

两个梅香点着灯送徐宁出去。

时迁却从厨桌下出来,便上楼去,从槅子边直踅到梁上,却把身躯伏了。

两个丫嬛又关闭了门户,吹灭了灯火,上楼来,脱了衣裳,倒头便睡。

时迁听那两个梅香睡着了,在梁上把那芦管儿指灯一吹,那灯又早灭了。

时迁却从梁上轻轻解了皮匣,正要下来。

徐宁的娘子觉来,听得响,叫梅香道:“梁上甚么响?

”时迁做老鼠叫,丫嬛道:“娘子不听得是老鼠叫?

因厮打,这般响。

”时迁就便学老鼠厮打,溜将下来,悄悄地开了楼门,款款地背着皮匣,下得胡梯,从里面直开到外门。

来到班门口,已自有那随班的人出门,四更便开了锁。

时迁得了皮匣,从人队里趁闹出去了。

有诗为证: 狗盗鸡鸣出在齐,时迁妙术更多奇。

雁翎金甲逡巡得,钩引徐宁大解危。

且说时迁奔出城外,到客店门前,此时天色未晓。

敲开店门,去房里取出行李,拴束做一担儿挑了,计算还了房钱,出离店肆,投东便走。

行到四十里外,方才去食店里打火做些饭吃。

只见一个人也撞将入来,时迁看时,不是别人,却是神行太保戴宗。

见时迁已得了物,两个暗暗说了几句话,戴宗道:“我先将甲投山寨去,你与汤隆慢慢地来。

”时迁打开皮匣,取出那副雁翎锁子甲来,做一包袱包了。

戴宗拴在身上,出了店门,作起神行法,自投梁山泊去了。

时迁却把空皮匣子明明的拴在担子上,吃了饭食,还了打火钱,挑上担儿,出店门便走。

到二十里路上,撞见汤隆,两个便入酒店里商量。

汤隆道:“你只依我从这条路走,但过路上酒店、饭店、客店,门上若见有白粉圈儿,你便可就在那店里买酒买肉吃。

客店之中,就便安歇。

特地把这皮匣子放在他眼睛头。

离此间一程外等我。

”时迁依计去了。

汤隆慢慢地吃了一回酒,却投东京城里来。

且说徐宁家里。

天明,两个丫嬛起来,只见楼门也开了,下面中门大门都不关。

慌忙家里看时,一应物件都有。

两个丫嬛上楼来对娘子说道:“不知怎地门户都开了,却不曾失了物件。

”娘子便道:“五更里听得梁上响,你说是老鼠厮打,你且看那皮匣子没甚么事?

”两个丫嬛看了,只叫得苦:“皮匣子不知那里去了!

”那娘子听了,慌忙起来道:“快央人去龙符宫里报与官人知道,教他早来跟寻!

”丫嬛急急寻人去龙符宫报徐宁,连连央了三替人,都回来说道:“金枪班直随驾内苑去了,外面都是亲军护御守把,谁人能勾入去?

直须等他自归。

”徐宁妻子并两个丫嬛如热鏊子上蚂蚁,走投无路,不茶不饭,慌做一团。

徐宁直到黄昏时候,方才卸了衣袍服色,着当直的背了,将着金枪,径回家来。

到得班门口,邻舍说道:“娘子在家失盗,等候得观察不见回来。

”徐宁吃了一惊,慌忙奔到家里。

两个丫嬛迎门道:“官人五更出去,却被贼人闪将入来,单单只把梁上那个皮匣子盗将去了!

”徐宁听罢,只叫那连声的苦,从丹田底下直滚出口角来。

娘子道:“这贼正不知几时闪在屋里?

”徐宁道:“别的都不打紧,这副雁翎甲乃是祖宗留传四代之宝,不曾有失。

花儿王太尉曾还我三万贯钱,我不曾舍得卖与他,恐怕久后军前阵后要用。

生怕有些差池,因此拴在梁上。

多少人要看我的,只推没了。

今次声张起来,枉惹他人耻笑。

今却失去,如之奈何?

”徐宁一夜睡不着,思量道:“不知是甚么人盗了去?

也是曾知我这副甲的人。

”娘子想道:“敢是夜来灭了灯时,那贼已躲在家里了。

必然是有人爱你的,将钱问你买不得,因此使这个高手贼来盗了去。

你可央人慢慢缉访出来,别作商议,且不要打草惊蛇。

”徐宁听了,到天明起来,在家里纳闷。

怎见得徐宁纳闷?

正是: 凤落荒坡,尽脱浑身羽翼。

龙居浅水,失却颔下明珠。

蜀王春恨啼红,宋玉悲秋怨绿。

吕虔亡所佩之刀,雷焕失丰城之剑。

好似蛟龙缺云雨,犹如舟楫少波涛。

奇谋勾引来山寨,大展擒王铁马蹄。

当日金枪手徐宁正在家中纳闷,早饭时分,只听得有人扣门。

当直的出来问了姓名,入去报道:“有个延安府汤知寨儿子汤隆,特来拜望哥哥。

”徐宁听罢,教请汤隆进客位里相见。

汤隆见了徐宁,纳头拜下,说道:“哥哥一向安乐!

”徐宁答道:“闻知舅舅归天去了,一者官身羁绊,二乃路途遥远,不能前来吊问。

并不知兄弟信息,一向正在何处?

今次自何而来?

”汤隆道:“言之不尽。

自从父亲亡故之后,时乖命蹇,一向流落江湖。

今从山东径来京师探望兄长。

”徐宁道:“兄弟少坐。

”便叫安排酒食相待。

汤隆去包袱内取出两锭蒜条金,重二十两,送与徐宁,说道:“先父临终之日,留下这些东西,教寄与哥哥做遗念。

为因无心腹之人,不曾捎来。

今次兄弟特地到京师纳还哥哥。

”徐宁道:“感承舅舅如此挂念。

我又不曾有半分孝顺之心,怎地报答?

”汤隆道:“哥哥休恁地说。

先父在日之时,只是想念哥哥这一身武艺,只恨山遥水远,不能勾相见一面,因此留这些物与哥哥做遗念。

”徐宁谢了汤隆,交收过了,且安排酒来管待。

汤隆和徐宁饮酒中间,见徐宁眉头不展,面带忧容。

汤隆起身道:“哥哥如何尊颜有些不喜?

心中必有忧疑不决之事。

”徐宁叹口气道:“兄弟不知,一言难尽。

夜来家间被盗!

”汤隆道:“不知失去了何物?

”徐宁道:“单单只盗去了先祖留下那副雁翎锁子甲,又唤做赛唐猊。

昨夜失了这件东西,以此心下不乐。

”汤隆道:“哥哥那副甲,兄弟也曾见来,端的无比。

先父常常称赞不尽。

却是放在何处来,被盗了去?

”徐宁道:“我把一个皮匣子盛着,拴缚在卧房中梁上,正不知贼人甚么时候入来盗了去。

”汤隆问道:“却是甚等样皮匣子盛着?

”徐宁道:“我是个红羊皮匣子盛着,里面又用香绵裹住。

”汤隆假意失惊道:“红羊皮匣子?

不是上面有白线刺着绿云头如意、中间有狮子滚绣球的?

”徐宁道:“兄弟,你那里见来?

”汤隆道:“小弟夜来离城四十里,在一个村店里沽些酒吃,见个鲜眼睛黑瘦汉子担儿上挑着。

我见了,心中也自暗忖道:‘这个皮匣子却是盛甚么东西的?

’临出门时,我问道:‘你这皮匣子作何用?

’那汉子应道:‘原是盛甲的,如今胡乱放些衣服。

’必是这个人了。

我见那厮却是闪肭了腿的,一步步捱着了走。

何不我们追赶他去?

”徐宁道:“若是赶得着时,却不是天赐其便!

”汤隆道:“既是如此,不要担阁,便赶去罢。

” 徐宁听了,急急换了麻鞋,带了腰刀,提条朴刀,便和汤隆两个出了东郭门,拽开脚步,迤逦赶来。

前面见有白圈壁上酒店里,汤隆道:“我们且吃碗酒了赶,就这里问一声。

”汤隆入得门坐下,便问道:“主人家,借问一问:曾有个鲜眼黑瘦汉子挑个红羊皮匣子过去么?

”店主人道:“昨夜晚是有这般一个人,挑着个红羊皮匣子过去了。

一似腿上吃跌了的,一步一攧走。

”汤隆道:“哥哥你听,却何如?

”徐宁听了,做声不得。

有诗为证: 汤隆诡计赚徐宁,便把黄金表至情。

诱引同归忠义寨,共施威武破雄兵。

且说两个人连忙还了酒钱,发门便去。

前面又见一个客店,壁止硼那白圈。

汤隆立住了脚,说道:“哥哥,兄弟走不动了,和哥哥且就这客店里歇了,明日早去赶。

”徐宁道:“我却是官身,倘或点名不到,官司必然见责,如之奈何?

”汤隆道:“这个不用兄长忧心,嫂嫂必自推个事故。

”当晚又在客店里问时,店小二答道:“昨夜有一个鲜眼黑瘦汉子,在我店里歇了一夜,直睡到今日小日中,方才去了。

口里只问山东路程。

”汤隆道:“恁地可以赶了。

明日起个四更,定是赶着,拿住那厮,便有下落。

”当夜两个歇了。

次日起个四更,离了客店,两个又迤逦赶来。

汤隆但见壁上有白粉圈情报,便做买酒买食,吃了问路,处处皆说得一般。

徐宁心中急切要那副甲,只顾跟随着汤隆赶了去。

看看天色又晚了,望见前面一所古庙,庙前树下,时迁放着担儿在那里坐地。

汤隆看见叫道:“好了,前面树下那个,不是哥哥盛甲的匣子?

”徐宁见了,抢向前来,一把揪住时迁,喝道:“你这厮好大胆!

如何盗了我这副甲来?

”时迁道:“住,住,不要叫!

是我盗了你这副甲来,你如今却是要怎地?

”徐宁喝道:“畜生无礼,倒问我要怎地!

”时迁道:“你且看匣子里有甲也无。

”汤隆便把匣子打开看时,里面却是空的。

徐宁道:“你这厮把我这副甲那里去了?

”时迁道:“你听我说。

小人姓张,排行第一,泰安州人氏。

本州有个财主,要结识老种经略相公,知道你家有这副雁翎锁子甲,不肯货卖,特地使我同一个李三两人来你家偷盗,许俺们一万贯。

不想我在你家柱子上跌下来,闪肭了腿,因此走不动。

先教李三把甲拿了去,只留得空匣在此。

你若要奈何我时,我到官司,只是拚着命,就打死我也不招,休想我指出别人来。

若还肯饶我官司时,我和你去讨这副甲还你。

不知尊意如何?

”徐宁踌躇了半晌,决断不下。

汤隆便道:“哥哥,不怕他飞了去,只和他去讨甲。

若无甲时,须有本处官司告理。

”徐宁道:“兄弟也说的是。

”三个厮赶着,又投客店里来歇了。

徐宁、汤隆监住时迁一处宿歇。

原来时迁故把些绢帛扎缚了腿,只做闪肭了脚。

徐宁见他又走不动,因此十分中只有五分防他。

三个又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再行。

时迁一路买酒买肉陪告,又行了一日。

次日,徐宁在路上心焦起来,不知毕竟有甲也无。

有诗为证: 宝铠悬梁夜已偷,谩将空匣作缘由。

徐宁不解牢笼计,相趁相随到水头。

三人正走之间,只见路旁边三四个头口,拽出一辆空车子,背后一个人驾车。

旁边一个客人,看着汤隆,纳头便拜。

汤隆问道:“兄弟因何到此?

”那人答道:“郑州做了买卖,要回泰安州去。

”汤隆道:“最好。

我三个要搭车子,也要到泰安州去走一遭。

”那人道:“莫说三个搭车,再多些也不计较。

”汤隆大喜,叫与徐宁相见。

徐宁问道:“此人是谁?

”汤隆答道:“我去年在泰安州烧香,结识得这个兄弟,姓李名荣,是个有义气的人。

”徐宁道:“既然如此,这张一又走不动,都上车子坐地。

只叫车客驾车了行。

”四个人坐在车子上,徐宁问时迁道:“你且说与我那个财主姓名。

”时迁吃逼不过,三回五次推托,只得胡乱说道:“他是有名的郭大官人。

”徐宁却问李荣道:“你那泰安州曾有个郭大官人么?

”李荣答道:“我那本州郭大官人,是个上户财主,专好结识官宦来往,门下养着多少闲人。

”徐宁听罢,心中想道:“既有主坐,必不碍事。

”又见李荣一路上说些枪棒,唱几个曲儿,不觉的又过了一日。

话休絮烦。

看看到梁山泊只有两程多路,只见李荣叫车客把葫芦去沽些酒来,买些肉来,就车子上吃三杯。

李荣把出一个瓢来,先倾一瓢来劝徐宁,徐宁一饮而尽。

李荣再叫倾酒,车客假做手脱,把这一葫芦酒都倾翻在地下。

李荣喝骂车客再去沽些。

只见徐宁口角流涎,扑地倒在车子上了。

李荣是谁?

却是铁叫子乐和。

三个从车上跳将下来,赶着车子,直送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

众人就把徐宁扛扶下船,都到金沙滩上岸。

宋江已有人报知,和众头领下山接着。

徐宁此时麻药已醒,众人又用解药解了。

徐宁开眼见了众人,吃了一惊,便问汤隆道:“兄弟,你如何赚我来到这里?

”汤隆道:“哥哥听我说。

小弟今次闻知宋公明招接四方豪杰,因此上在武冈镇拜黑旋风李逵做哥哥,投托大寨入伙。

今被呼延灼用连环甲马冲阵,无计可破。

是小弟献此钩镰枪法,只除是哥哥会使。

因此定这条计,使时迁先来盗了你的甲,却教小弟赚哥哥上路,后使乐和假做李荣,过山时,下了蒙汗药,请哥哥上山来坐把交椅。

”徐宁道:“都是兄弟送了我也!

”宋江执杯向前陪告道:“见今宋江暂居水泊,专待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非敢贪财好杀,行不仁不义之事。

万望观察怜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

”林冲也来把盏陪话道:“小弟亦在此间,多说兄长清德,休要推却。

”徐宁道:“汤隆兄弟,你却赚我到此,家中妻子必被官司擒捉,如之奈何?

”宋江道:“这个不妨,观察放心,只在小可身上,早晚便取宝眷到此完聚。

”有诗为证: 钩镰枪法古今稀,解破连环铁马蹄。

不是徐宁施妙手,梁山怎得解重围?

晁盖、吴用、公孙胜都来与徐宁陪话,安排筵席作庆。

一面选拣精壮小喽啰学使钩镰枪法,一面使戴宗和汤隆星夜往东京搬取徐宁老小。

话休絮繁。

旬日之间,杨林自颍州取到彭玘老小,薛永自东京取到凌振老小,李云收买到五车烟火药料回寨。

更过数日,戴宗、汤隆取到徐宁老小上山。

徐宁见了妻子到来,吃了一惊,问是如何便得到这里,妻子答道:“自你转背,官司点名不到,我使了些金银首饰,只推道患病在床,因此不来叫唤。

忽见汤叔叔赍着雁翎甲来说道:‘甲便夺得来了,哥哥只是于路染病,将次死在客店里,叫嫂嫂和孩儿便来看视。

’把我赚上车子。

我又不知路径,迤逦来到这里。

”徐宁道:“兄弟,好却好了,只可惜将我这副甲陷在家里了。

”汤隆笑道:“我教哥哥欢喜,打发嫂嫂上车之后,我便复翻身去赚了这甲,诱了这两个丫嬛,收拾了家中应有细软,做一担儿挑在这里。

”徐宁道:“恁地时,我们不能勾回东京去了。

”汤隆道:“我又教哥哥再知一件事来:在半路上撞见一伙客人,我把哥哥的雁翎甲穿了,搽画了脸,说哥哥名姓,劫了那伙客人的财物。

这早晚,东京已自遍行文书捉拿哥哥。

”徐宁道:“兄弟,你也害得我不浅!

”晁盖、宋江都来陪话道:“若不是如此,观察如何肯在这里住。

”随即拨定房屋与徐宁安顿老小。

众头领且商议破连环马军之法。

此时雷横监造钩镰枪已都完备,宋江、吴用等启请徐宁教众军健学使钩镰枪法。

徐宁道:“小弟今当尽情剖露,训练众军头目,拣选身材长壮之士。

”众头领都在聚义厅上看徐宁选军,说那个钩镰枪法。

不争山寨之人学了这件武艺,有分教:三千甲马,斗时脑裂蹄崩。

一个英雄,见后魂飞魄丧。

正是:撺掇天罡来聚会,招摇地煞共相逢。

毕竟金枪徐宁怎地敷演钩镰枪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