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稻鼠

乾符己亥岁,震泽之东曰吴兴,自三月不雨,至于七月。

当时污坳沮洳者埃壒尘勃,棹楫支派者入,屝屦无所污。

农民转远流渐稻本,昼夜如乳赤子,欠欠然救渴不暇,仅得葩坼穗结,十无一二焉。

无何,群鼠夜出,啮而僵之,信宿食殆尽。

虽庐守版击,殴而骇之,不能胜。

若官督尸责,不食者有刑,当是而赋索愈急,棘械束榜棰木肌体者无壮老。

吾闻之于礼曰:“迎猫为食田鼠也”,是礼缺而不行久矣。

田鼠知之后欤?

物有时而暴欤?

政有贪而废欤?

《国语》曰:“吴稻蟹不遗种”,岂吴之土,鼠与蟹更伺其事而效其力,歼其民欤?

且魏风以硕鼠刺重敛,硕鼠斥其君也。

有鼠之名,无鼠之实。

诗人犹曰“逝将去汝,适彼乐土”,况乎上捃其财,下啖其食,率一民而当二鼠,不流浪转徙聚而为盗何哉?

春秋虫蝝生大有年皆书,是圣人于丰凶不隐之验也。

馀学《春秋》,又亲蒙其灾,于是乎记。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唐乾符六年,震泽的东面称做吴兴。从三月份起不下雨,一直延续到七月。那时,原先低洼潮湿的地方都已尘土堆积,一些以撑船为生的人到了那儿,却连草鞋都没沾湿。农民从远处引水浇灌稻田,日以继夜,如同母亲用乳汁哺育婴儿一样。然而远水难救近渴,农民们为救灾整日忙个不停,结果是仅仅能使庄稼开花结穗、结实者,十成中仅一二而已。不久,成群的老鼠夜间四出,将稻禾啃倒,连续两夜就几乎将庄稼食光。即使搭棚屋守在田边,用木板击打,驱赶惊吓,仍不能制服它们。这些老鼠就象有官吏在监督责罚,不吃庄稼的就要受到刑罚惩处一样。而那时官家索取赋税愈加急迫,(如果不能纳税)不分壮年、老年的都将受到抓捕、捆绑、拷打,弄得体无完肤。我听《礼记》中这样说:“迎猫神而祭。因其捕食田鼠。”如今这样是因为迎猫礼被废弃而不实行已经很久了。是田鼠听说后这样作乱的吗?或是万物因时运而受到暴虐?或是朝政因贪婪无度而导致如此衰败?《国语》说:“吴地的稻蟹连种子都不留下。”。哪里只是吴地才这样?田鼠比稻蟹更会窥伺时机,旌展其威力,残害老百姓!况且《魏风》以《硕鼠》讽刺横徵暴敛,以大老鼠斥责君主,这是借鼠之名,实则田野无真鼠作乱。诗人还说:“我一定要离你远去,到那理想的国土。”再何况如今更是上有官府的搜刮逼夺,下有老鼠的吞食庄稼,平常的一个百姓而受两种老鼠的危害,不流浪转徙,聚集为盗,又有什么办法?《春秋》上蝗灾之年、大丰收之年都有记载,这是圣人对丰年凶年毫不隐瞒的见证。我学习《春秋》,又亲身遭受其害,于是也记述下来。



祭小侄女寄寄文

〔李商隐〕 〔唐〕

正月二十五日,伯伯以果子弄物,招送寄寄体魂,归大茔之旁。

哀哉!

尔生四年,方复本族。

既复数月,奄然归无。

于鞠育而未深,结悲伤而何极!

来也何故,去也何缘?

念当稚戏之辰,孰测死生之位?

时吾赴调京下,移家关中。

事故纷纶,光阴迁贸。

寄瘗尔骨,五年于兹。

白草枯荄,荒涂古陌。

朝饥谁饱,夜渴谁怜?

尔之栖栖,吾有罪矣。

今吾仲姊,返葬有期。

遂迁尔灵,来复先域。

平原卜穴,刊石书铭。

明知过礼之文,何忍深情所属!

自尔没后,侄辈数人。

竹马玉环,绣襜文褓。

堂前阶下,日里风中,弄药争花,纷吾左右。

独尔精诚,不知何之。

况吾别娶已来,嗣绪未立。

犹子之谊,倍切他人。

念往抚存,五情空热。

呜呼!

荥水之上,檀山之侧。

汝乃曾乃祖,松槚森行。

伯姑仲姑,冢坟相接。

汝来往于此,勿怖勿惊。

华彩衣裳,甘香饮食。

汝来受此,无少无多。

汝伯祭汝,汝父哭汝,哀哀寄寄,汝知之耶!

李贺小传

〔李商隐〕 〔唐〕

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叙,状长吉之奇甚尽,世传之。

长吉姊嫁王氏者,语长吉之事尤备。

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

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

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辈为密,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

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

及暮归。

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

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

”上灯,与食。

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

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

王、杨辈时复来探取写去。

长吉往往独骑往还京、洛,所至或时有著,随弃之,故沈子明家所馀四卷而已。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

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弥老且病,贺不愿去。

”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

天上差乐,不苦也。

”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

少之,长吉气绝。

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

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长吉竟死。

王氏姊非能造作谓长吉者,实所见如此。

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

帝果有苑囿、宫室、观阁之玩耶?

苟信然,则天之高邈,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

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

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

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江南春赋

〔王棨〕 〔唐〕

丽日迟迟,江南春兮春已归。

分中元之节候,为下国之芳菲。

烟幂历以堪悲,六朝故地。

景葱龙而正媚,二月晴晖。

谁谓建业气偏,句吴地僻。

年来而和煦先遍,寒少而萌芽易坼。

诚知青律,吹南北以无殊。

争柰洪流,亘东西而是隔。

当使兰泽先暖,蘋洲早晴。

薄雾轻笼于锺阜,和风微扇于台城。

有地皆秀,无枝不荣。

远客堪迷,朱雀之航头柳色。

离人莫听,乌衣之巷里莺声。

于时衡岳雁过,吴宫燕至。

高低兮梅岭残白,逦迤兮枫林列翠。

几多嫩绿,犹开玉树之庭。

无限飘红,竞落金莲之地。

别有鸥屿残照,渔家晚烟。

潮浪渡口,芦笋沙边。

野葳蕤而绣合,山明媚以屏连。

蝶影争飞,昔日吴娃之径。

杨花乱扑,当年桃叶之船。

物盛一隅,芳连千里。

斗暄妍于两岸,恨风霜于积水。

幂幂而云低茂苑,谢客吟多。

萋萋而草夹秦淮,王孙思起。

或有惜嘉节,纵良游。

兰桡锦缆以盈水,舞袖歌声而满楼。

谁见其晓色东皋,处处农人之苦。

夕阳南陌,家家蚕妇之愁。

悲夫艳逸无穷,欢娱有极。

齐东昏醉之而失位,陈后主迷之而丧国。

今日并为天下春,无江南兮江北。

寒松赋

〔李绅〕 〔唐〕

松之生也,于岩之侧。

流俗不顾,匠人未识,无地势以衒容,有天机而作色。

徒观其贞枝肃矗,直干芊眠。

倚层峦则捎云蔽景,据幽涧则蓄雾藏烟。

穹石盘薄而埋根,凡经几载。

古藤联缘而抱节,莫记何年。

于是白露零,凉风至。

林野惨栗,山原愁悴。

彼众尽于元黄,斯独茂于苍翠。

然后知落落高劲,亭亭孤绝。

其为质也,不易叶而改柯。

黄为心也,甘冒霜而停雪。

叶幽人之雅趣,明君子之奇节。

若乃确乎不拔,物莫与隆。

阴阳不能变其性,雨露所以资其丰。

擢影后凋,一千年而作盖。

流形入梦,十八载而为公。

不学春开之桃李,秋落之梧桐。

乱曰: 负栋梁兮时不知,冒霜雪兮空自奇。

谅可用而不用,固斯焉而取斯。

江曲孤凫赋

〔王勃〕 〔唐〕

灵凤翔兮千仞,大鹏飞兮六月,虽凭力而易举,终候时而难发。

不如深泽之鸟焉,顺归潮而出没,迹已存于江汉,心非系于城阙。

吮红藻,翻碧莲。

刷雾露。

栖云烟。

迫之则隐,驯之则前,去就无失,浮沉自然。

尔乃忘机绝虑,怀声弄影,乘骇浪而神惊,漾澄澜而趣静。

耻园鸡之恋促,悲塞鸿之赴永。

知动息而多方,屡沿洄而自省。

故其独泛单宿,全真远致,反复幽溪,淹留胜地,伤云雁之婴缴,惧泉鱼之受饵,甘辞稻粱之惠焉,而全饮啄之志也。

永州八记·其八·小石城山记

〔柳宗元〕 〔唐〕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

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

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

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

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

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

及是愈以为诚有。

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

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

”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

”是二者,予未信之。

永州八记·其七·石涧记

〔柳宗元〕 〔唐〕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

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

亘石为底,达于两涯。

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

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

揭跣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

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

翠羽之水,龙鳞之石,均荫其上。

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

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

得意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

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

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

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永州八记·其六·石渠记

〔柳宗元〕 〔唐〕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

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

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

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

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藓环周。

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

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鯈鱼。

又北曲行纡馀,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

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休焉。

风摇其巅,韵动崖谷。

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

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

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

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永州八记·其五·袁家渴记

〔柳宗元〕 〔唐〕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

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

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

皆永中幽丽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

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

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

舟行若穷,忽又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

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楠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

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扬葳蕤,与时推移。

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予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于世。

其地世主袁氏,故以名焉。

永州八记·其三·钴鉧潭西小丘记

〔柳宗元〕 〔唐〕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

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

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

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

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

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

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

”问其价,曰:“止四百。

”余怜而售之。

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

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

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

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

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

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

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

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

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