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厚墓志铭

子厚,讳宗元。

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

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

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

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

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

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

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

众谓柳氏有子矣。

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

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

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

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

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

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

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

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

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

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

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

”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

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

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

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

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

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

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

且万无母子俱往理。

”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

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呜呼!

士穷乃见节义。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

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

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

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

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

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

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

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

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

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

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

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

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

女子二人,皆幼。

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

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

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

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

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

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子厚,名叫宗元。七世祖柳庆,做过北魏的侍中,被封为济阴公。高伯祖柳奭,做过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韩瑗都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时被处死。父亲叫柳镇,为了侍奉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位,请求到江南做县令。后来因为他不肯向权贵献媚,丢了御史的官职。直到那位权贵死了,才又被任命为侍御史。人们都说他刚毅正直,与他交往的都是当时名人。 子厚少年时就很精明聪敏,没有不明白通晓的事。赶上他父亲在世时,他虽然很年轻,但已经成才,能够考取为进士,突出地显露出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能扬名显姓的后人了。后来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授为集贤殿的官职。他才能出众,方正勇敢,发表议论时能引证今古事例为依据,精通经史诸子典籍,议论时才华横溢,滔滔不绝,常常使在座的人折服。因此名声轰动,一时之间人们都敬慕而希望与他交往。那些公卿贵人争着想让他成为自己的门生,异口同声地推荐赞誉他。 贞元十九年,子厚由蓝田县尉调任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又升为礼部员外郎。逢遇当权人获罪,他也被按例贬出京城当刺史,还未到任,又被依例贬为永州司马。身处清闲之地,自己更加刻苦为学,专心诵读,写作诗文,文笔汪洋恣肆,雄厚凝练,像无边的海水那样精深博大。而他自己则纵情于山水之间。 元和年间,他曾经与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师,又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后,他慨叹道:“这里难道不值得做出政绩吗?”于是按照当地的风俗,为柳州制订了教谕和禁令,全州百姓都顺从并信赖他。当地习惯于用儿女做抵押向人借钱,约定如果不能按时赎回,等到利息与本金相等时,债主就把人质没收做奴婢。子厚为此替借债人想方设法,都让他们把子女赎了回来;那些特别穷困没有能力赎回的,就让债主记下子女当佣工的工钱,到应得的工钱足够抵消债务时,就让债主归还被抵押的人质。观察使把这个办法推广到别的州县,到一年后,免除奴婢身份回家的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准备考进士的人,就把子厚当做老师,那些经过子厚亲自讲授和指点的人所写的文章,全都可以看得出是合乎规范的。 他被召回京师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时,中山人刘梦得禹锡也在被遣之列,应当去播州。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况且梦得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梦得处境困窘,他没有办法把这事告诉他的老母;况且绝没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向朝廷请求,并准备呈递奏章,情愿拿柳州换播州,表示即使因此再度获罪,死也无憾。正遇上有人把梦得的情况告知了皇上,梦得因此改任连州刺史。呜呼!士人到了穷境时,才看得出他的节操和义气!一些人,平日街坊居处互相仰慕讨好,一些吃喝玩乐来往频繁,夸夸其谈,强作笑脸,互相表示愿居对方之下,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状给对方看,指着天日流泪,发誓不论生死谁都不背弃朋友,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冲突,仅仅像头发丝般细小,便翻脸不认人,朋友落入陷阱,也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借机推挤他,再往下扔石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啊!这应该是连那些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干的,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他们听到子厚的高尚风节,也应该觉得有点惭愧了! 子厚从前年轻时,勇于帮助别人,不看重和爱惜自己,认为功名事业可以一蹴而就,所以受到牵连而被贬斥。贬谪后,又没有熟识而有力量有地位的人推荐与引进,所以最后死在荒僻的边远之地,才干不能为世间所用,抱负不能在当时施展。如果子厚当时在御史台、尚书省做官时,能谨慎约束自己,已像在司马时、刺史时那样,也自然不会被贬官了;贬官后,如果有人能够推举他,将一定会再次被任用,不至穷困潦倒。然而若是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久,穷困的处境未达到极点,虽然能够在官场中出人投地,但他的文学辞章一定不能这样地下功夫,以致于像今天这样一定流传后世,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让子厚实现他的愿望,一度官至将相,拿那个换这个,何者为得,何者为失?一定有能辨别它的人。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终年四十七岁;在十五年七月初十安葬在万年县他祖先墓地的旁边。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小。他的灵柩能够回乡安葬,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先生付出的。行立先生为人有气节,重信用,与子厚是朋友,子厚对他也很尽心尽力,最后竟仰赖他的力量办理了后事。把子厚安葬到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性情谨慎,做学问永不满足;自从子厚被贬斥之后,卢遵就跟随他和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离开;既送子厚归葬,又准备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属,可以称得上是有始有终的人了。 铭文说:“这是子厚的幽室,既牢固又安适,对子厚的子孙会有好处。”


注释

子厚:柳宗元的字。作墓志铭例当称死者官衔,因韩愈和柳宗元是笃交,故称字。 讳:名。生者称名,死者称讳。 七世:史书记柳宗元七世祖柳庆在北魏时任侍中,入北周封为平齐公。子柳旦,任北周中书侍郎,封济阴公。韩愈所记有误。 侍中:门下省的长官,掌管传达皇帝的命令。北魏时侍中位同宰相。 拓跋魏:北魏国君姓拓跋(后改姓元),故称。 曾伯祖奭(shì):字子燕,柳旦之孙,柳宗元高祖子夏之兄。当为高伯祖,此作曾伯祖误。柳奭在贞观年间(公元627年—公元649年)为中书舍人,因外甥女王氏为皇太子(唐高宗)妃,擢升为兵部侍郎。王氏当了皇后后,又升为中书侍郎。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代褚遂良为中书令,位相当于宰相。后来高宗欲废王皇后立武则天为皇后,韩瑗和褚遂良力争,武则天一党人诬说柳要和韩、褚等谋反,被杀。 褚(chǔ)遂良:字登善,曾做过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尚书右仆射等官。唐太宗临终时命他与长孙无忌一同辅助高宗。后因劝阻高宗改立武后,遭贬忧病而死。 韩瑗(yuàn):字伯玉,官至侍中,为救褚遂良,也被贬黜。 皇考:古时在位皇帝对先皇的尊称,后引申为对先祖的尊称,在本文中指先父。 太常博士:太常寺掌宗庙礼仪的属官。柳镇在唐肃宗时授左卫率府兵曹参军,辅佐郭子仪守朔方。后调长安主薄,母亲去世后守丧,后来命为太常博士。柳镇以有尊老孤弱在吴,再三辞谢,愿担任宣称(今属安徽)县令。这里说“以事母弃太常博士”,可能是作者的失误。 权贵:这里指窦参。柳镇曾迁殿中侍御史,因不肯与御史中丞卢佋,宰相窦参一同诬陷侍御史穆赞,后又为穆赞平反冤狱,得罪窦参,被窦参以他事陷害贬官。 权贵人死:其后窦参因罪被贬,第二年被唐德宗赐死。 侍御史:御史台的属官,职掌纠察百僚,审讯案件。 号为刚直:郭子仪曾表柳镇为晋州录事参军,晋州太守骄悍好杀戮,官吏不敢与他相争,而柳镇独能抗之以理,所以这样说。 所与游皆当世名人:柳宗元有《先君石表阴先友记》,记载他父亲相与交游者计六十七人,书于墓碑之阴。并说:“先君之所与友,凡天下善士举集焉。” 逮(dài)其父时:在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柳宗元童年时代,其父柳镇去江南,他和母亲留在长安。至十二、三岁时,柳镇在湖北、江西等地做官,他随父同去。柳镇卒于贞元九年(公元793年),柳宗元年二十一岁。逮,等到。 已自成人:柳宗元十三岁即作《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刘禹锡作集序说:“子厚始以童子,有奇名于贞元初。” 取进士第:贞元九年(公元793年)柳宗元进士及第,年二十一。 崭然:崭意指突出,然,……的样子,在这里指突出有所成就。 见(xiàn):同“现”显现。在这里指出人头地 有子:意谓有光耀楣门之子。 博学宏词:柳宗元于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中博学宏词科,年二十四。唐制,进士及第者可应博学宏词考选,取中后即授予官职。 集贤殿:集贤殿书院,掌刊辑经籍,搜求佚书。 正字:集贤殿置学士、正字等官,正字掌管编校典籍、刊正文字的工作。柳宗元二十六岁授集贤殿正字。 廉悍:方正、廉洁和坚毅有骨气。 证据今古:引据今古事例作证。 出入:融会贯通,深入浅出。 踔(chuō)厉风发:议论纵横,言辞奋发,见识高远。踔,远;厉,高。 率:每每。 屈:使之屈服。 令出我门下:意谓都想叫他做自己的门生以沾光彩。 交口:异口同声。 蓝田:今属陕西。 尉:县府管理治安,缉捕盗贼的官吏。 监察御史:御史台的属官,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整肃朝仪诸事。 礼部员外郎:官名,掌管辨别和拟定礼制之事及学校贡举之法。柳宗元得做此官是王叔文、韦执谊等所荐引。 用事者:掌权者,指王叔文。唐顺宗做太子时,王叔文任太子属官,顺宗登位后,王叔文任户部侍郎,深得顺宗信任。于是引用新进,施行改革。旧派世族和藩镇宦官拥立其子李纯为宪宗,将王叔文贬黜,后来又将其杀戮。和柳宗元同时贬作司马的共八人,号“八司马”。 例出:按规定遣出。永贞元年(公元805年),柳宗元被贬为邵州(今湖南邵阳)刺史。 例贬:依照“条例”贬官。 永州:今湖南零陵县。 司马:本是州刺史属下掌管军事的副职,唐时已成为有职无权的冗员。 居闲:指公事清闲。 记览:记诵阅览。此喻刻苦为学。 泛滥:文笔汪洋恣肆。 停蓄:文笔雄厚凝炼。 无涯涘(sì):无边际。涯、涘,均是水边。 肆:放情。 偕出: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柳宗元等“八司马”同时被召回长安,但又同被迁往更远的地方。 柳州:唐置,属岭南道,即今广西柳州市。 是岂不足为政邪:意谓这里难道就不值得实施政教吗?是,这、这里;岂,难道、足指值得。 因:顺着,按照。 土俗:当地的风俗。 教禁:教谕和禁令。 顺赖:顺从信赖。 质:典当,抵押。 不时赎:不按时赎取。 子:子金,即利息。 本:本金。 相侔(móu):相等。 没:没收。 与设方计:替债务人想方设法。 悉:全部。 书:写,记下。 佣:当雇工。此指雇工劳动所值,即工资。 足相当:意谓佣工所值足以抵消借款本息。 质:人质。 观察使:又称观察处置使,是中央派往地方掌管监察的官。 下其法:推行赎回人质的办法。 比:及,等到。 衡湘:衡山、湘水,泛指岭南地区。为:应试。 法度:规范。 中山:今河北定县。 刘梦得:名禹锡,彭城(今江苏铜山县)人,中山为郡望。其祖先汉景帝子刘胜曾封中山王。王叔文失败后,刘禹锡被贬为郎州司马,这次召还入京后又贬播州刺史。 诣:前往。 播州:今贵州绥阳县。 亲在堂:母亲健在。 穷:困窘。 大人:父母。此指刘禹锡之母。句谓这种不幸的处境难以向老母讲。 拜疏(shū):上呈奏章。 以柳易播:意指柳宗元自愿到播州去,让刘禹锡去柳州。 重(chóng)得罪:再加一重罪。 “遇有”句:指当时御史中丞裴度、崔群上疏为刘禹锡陈情一事。 刺:用作动词。 连州:唐属岭南道,州治在今广东连县。 徵逐,往来频繁。徵。约之来;逐,随之去。 诩诩(xǔ):夸大的样子,讨好取媚的样子。 强(qiǎng):勉强、做作。 取下:指采取谦下的态度。 出肺肝相示:譬喻做出非常诚恳和坦白的样子。 背负:背叛,变心。 如毛发比:譬喻事情之细微。比,类似。 陷穽(jǐng)圈套,祸难。 少:稍微。 为人:助人。此处有认为柳宗元参加王叔文集团是政治上的失慎之意。所以下面说“不自贵重”。 顾籍:顾惜。 立就:即刻获得。 坐:因他人获罪而受牵连。 废退:指远谪边地,不用于朝廷。 有气力:有权势和力量的人。 推挽:推举提携。 穷裔:穷困的边远地方。 台省:御史台和尚书省。 自力:自我努力。 为将相于一时:被贬“八司马”中,只有程异后来得到李巽推荐,位至宰相,但不久便死,也没有什么政绩。此处暗借程异作比。 元和:唐宪宗年号(公元806年—公元820年)。十四年,即819年;十一月八日:一作“十月五日”。 万年:在今陕西临潼县东北。 先人墓:在万年县之栖凤原。见柳宗元《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 周七:即柳告,字用益,柳宗元遗腹子。 河东:今山西永济县。 裴行立:绛州稷山(今山西稷山县)人,时任桂管观察使,是柳宗元的上司。 节概:节操度量。 重然诺:看重许下的诺言。 尽:尽心,尽力。 卢遵:柳宗元舅父之子。 涿(zhuō):今河北涿县。 从而家:跟从柳宗元以为己家。 经纪:经营、料理。 庶几:近似、差不多。 惟:就是。 室:幽室,即墓穴。 嗣人:子孙后代。


简介

此文是韩愈于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在袁州任刺史时所作。韩愈和柳宗元同是唐代古文运动中桴鼓相应的领袖。私交甚深,友情笃厚。柳宗元卒于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韩愈写过不少哀悼和纪念文字,这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文章综括柳宗元的家世、生平、交友、文章,着重论述其治柳政绩和文学风义。韩愈赞扬宗元的政治才能,称颂其勇于为人,急朋友之难的美德和刻苦自励的精神。对他长期迁谪的坎坷遭遇,满掬同情之泪。然而对于宗元早年参加王叔文集团,企图改革政治的行为,却极为之讳,措词隐约,表现了作者的对时代政治漩涡的无奈之举。文中,韩愈肯定了柳宗元文学上的卓越成就,并揭示出柳文愤世嫉俗之情及其现实意义。全文写得酣姿淋漓,顿挫盘郁,乃韩愈至性至情之所发。



金陵怀古

〔刘禹锡〕 〔唐〕

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

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昏镜词

〔刘禹锡〕 〔唐〕

昏镜非美金,漠然丧其晶。

陋容多自欺,谓若他镜明。

瑕疵自不见,妍态随意生。

一日四五照,自言美倾城。

饰带以纹绣,装匣以琼瑛。

秦宫岂不重,非适乃为轻。

大鹏赋

〔李白〕 〔唐〕

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

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

徵至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

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

化成大鹏,质凝胚浑。

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

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

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

一鼓一舞,烟朦沙昏。

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

乃蹶厚地,揭太清。

亘层霄,突重溟。

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

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

左回右旋,倏阴忽明。

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阖之峥嵘。

簸鸿蒙,扇雷霆。

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

怒无所搏,雄无所争。

固可想象其势,仿佛其形。

若乃足萦虹蜺,目耀日月。

连轩沓拖,挥霍翕忽。

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

邈彼北荒,将穷南图。

运逸翰以傍击,鼓奔飙而长驱。

烛龙衔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启途。

块视三山,杯观五湖。

其动也神应,其行也道俱。

任公见之而罢钓,有穷不敢以弯弧。

莫不投竿失镞,仰之长吁。

尔其雄姿壮观,坱轧河汉。

上摩苍苍,下覆漫漫。

盘古开天而直视,羲和倚日以旁叹。

缤纷乎八荒之间,掩映乎四海之半。

当胸臆之掩昼,若混茫之未判。

忽腾覆以回转,则霞廓而雾散。

然后六月一息,至于海湄。

欻翳景以横翥,逆高天而下垂。

憩乎泱漭之野,入乎汪湟之池。

猛势所射,馀风所吹。

溟涨沸渭,岩峦纷披。

天吴为之怵栗,海若为之躨跜。

巨鳌冠山而却走,长鲸腾海而下驰。

缩壳挫鬣,莫之敢窥。

吾亦不测其神怪之若此,盖乃造化之所为。

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与菊裳?

耻苍梧之玄凤,耀彩质与锦章。

既服御于灵仙,久驯扰于池隍。

精卫殷勤于衔木,鶢鶋悲愁乎荐觞。

天鸡警晓于蟠桃,踆乌晰耀于太阳。

不旷荡而纵适,何拘挛而守常?

未若兹鹏之逍遥,无厥类乎比方。

不矜大而暴猛,每顺时而行藏。

参玄根以比寿,饮元气以充肠。

戏旸谷而徘徊,冯炎洲而抑扬。

俄而希有鸟见谓之曰:伟哉鹏乎,此之乐也。

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

跨蹑地络,周旋天纲。

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

我呼尔游,尔同我翔。

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

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

蠹化

〔陆龟蒙〕 〔唐〕

橘之蠹,大如小指,首负特角,身蹙蹙然,类蝤蛴而青。

翳叶仰啮,如饥蚕之速,不相上下。

或枨触之,辄奋角而怒,气色桀骜。

一旦视之,凝然弗食弗动。

明日复往,则蜕为蝴蝶矣!

力力拘拘,其翎未舒。

襜黑韝苍,分朱间黄。

腹填而椭,緌纤且长。

如醉方寤,羸枝不扬。

又明日往,则倚薄风露,攀缘草树,耸空翅轻,瞥然而去。

或隐蕙隙,或留篁端,翩旋轩虚,扬曳纷拂,甚可爱也。

须臾犯蝥网而胶之,引丝环缠,牢若桎梏。

人虽甚怜,不可解而纵矣!

噫!

秀其外,类有文也。

默其中,类有德也。

不朋而游,类洁也。

无嗜而食,类廉也。

向使前不知为橘之蠹,后不见触蝥之网,人谓之钧天帝居而来,今复还矣!

天下,大橘也。

名位,大羽化也。

封略,大蕙篁也。

苟灭德忘公,崇浮饰傲,荣其外而枯其内,害其本而窒其源,得不为大蝥网而胶之乎!

观吾之《蠹化》者,可以惕惕。

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高蟾〕 〔唐〕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江夏别宋之悌

〔李白〕 〔唐〕

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

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

谷鸟吟晴日,江猿啸晚风。

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别辋川别业

〔王维〕 〔唐〕

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

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

菩萨蛮·霏霏点点回塘雨

〔无名氏〕 〔唐〕

霏霏点点回塘雨,双双只只鸳鸯语。

灼灼野花香,依依金柳黄。

盈盈江上女,两两溪边舞。

皎皎绮罗光,青青云粉妆。

吊古战场文

〔李华〕 〔唐〕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

黯兮惨悴,风悲日曛。

蓬断草枯,凛若霜晨。

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

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伤心哉!

秦欤汉欤?

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

万里奔走,连年暴露。

沙草晨牧,河冰夜渡。

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寄身锋刃,腷臆谁愬?

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无世无之。

古称戎夏,不抗王师。

文教失宣,武臣用奇。

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

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

主将骄敌,期门受战。

野竖旌旗,川回组练。

法重心骇,威尊命贱。

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

声析江河,势崩雷电。

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

鸷鸟休巢,征马踟蹰。

缯纩无温,堕指裂肤。

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

径截辎重,横攻士卒。

都尉新降,将军复没。

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

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可胜言哉!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降矣哉,终身夷狄。

战矣哉,暴骨沙砾。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

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

汉倾天下,财殚力痡。

任人而已,岂在多乎!

周逐猃狁,北至太原。

既城朔方,全师而还。

饮至策勋,和乐且闲。

穆穆棣棣,君臣之间。

秦起长城,竟海为关。

荼毒生民,万里朱殷。

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

提携捧负,畏其不寿。

谁无兄弟?

如足如手。

谁无夫妇?

如宾如友。

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其存其没,家莫闻知。

人或有言,将信将疑。

悁悁心目,寤寐见之。

布奠倾觞,哭望天涯。

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吊祭不至,精魂无依。

必有凶年,人其流离。

呜呼噫嘻!

时耶命耶?

从古如斯!

为之奈何?

守在四夷。

白鹦鹉赋

〔王维〕 〔唐〕

若夫名依西域,族本南海。

同朱喙之清音,变绿衣于素彩。

惟兹鸟之可贵,谅其美之斯在。

尔其入玩于人,见珍奇质。

狎兰房之妖女,去桂林之云日。

易乔枝以罗袖,代危巢以琼室。

慕侣方远,依人永毕。

托言语而虽通,顾形影而非匹。

经过珠网,出入金铺,单鸣无应,只影长孤。

偶白鹇于池侧,对皓鹤于庭隅,愁混色而难辨,愿知名而自呼。

明心有识,怀思无极。

芳树绝想,雕梁抚翼。

时衔花而不言,每投人以方息。

慧性孤禀,雅容非饰。

含火德之明辉,被金方之正色。

至如海燕呈瑞,有玉筐之可依。

山鸡学舞,向宝镜而知归。

皆羽毛之伟丽,奉日月之光辉。

岂怜兹鸟,地远形微。

色凌纨质,彩夺缯衣。

深笼久闭,乔木长违。

傥见借其羽翼,与迁莺而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