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光禄竹溪记

余尝游于京师侯家富人之园,见其所蓄,自绝徼海外,奇花石无所不致,而所不能致者惟竹。

吾江南人斩竹而薪之,其为园亦必购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钱买一石、百钱买一花,不自惜。

然有竹据其间,或芟而去焉,曰:“毋以是占我花石地。

”而京师人苟可致一竹,辄不惜数千钱。

然才遇霜雪,又稿以死。

以其难致而又多稿死,则人益贵之。

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师人乃宝吾之所薪。

” 呜呼!

奇花石诚为京师与江南人所贵。

然穷其所生之地,则绝徼海外之人视之,吾意其亦无以甚异于竹之在江以南。

而绝徼海外,或素不产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见竹,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

是将不胜笑也。

语云:“人去乡则益贱,物去乡则益贵。

”以此言之,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乎!

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

竹间作一小楼,暇则与客吟啸其中。

而间谓余曰:“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独此取诸土之所有,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亦足适也。

因自谓竹溪主人。

甥其为我记之。

” 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

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而不欲以告人欤?

昔人论竹,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

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艳绰约不如花,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谐于俗。

是以自古以来,知好竹者绝少。

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

不过欲以此斗富与奇花石等耳。

故京师人之贵竹,与江南人之不贵竹,其为不知竹一也。

君生长于纷华,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马僮奴歌舞,凡诸富人所酣嗜,一切斥去。

尤挺挺不妄与人交,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

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间也欤?

然则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犹将极其力以致之,而后快乎其心。

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

嗟乎!

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

吾重有所感矣。


咏物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我曾经游览过国都世宦富贵人家的花园,看见那里积聚的东西,从极远的边地(到)海外的奇异的花卉石头没有不能得到的,然而不能得到的只有竹子。我们江南人砍伐竹子把它当柴烧。江南人修建花园,一定购买寻求海外的奇花异石,有人用千钱买一块石头,有人用百钱买一棵花,(并)不吝惜,然而如有竹子占据在当中,有人就将它锄除并抛弃它。说:“不要让它占了我种花置石的地方。”但国都的人如果能觅到一竿竹子,就不惜(花费)数千钱(来购买)。然而一遇到下霜降雪,(竹子)又乾枯而死。由于它难以寻觅而且又多(易)枯死,人们就更加珍爱它。可是江南的人甚至讥笑他们说:“国都的人竟把我们当柴烧的竹子当做珍宝。” 唉!奇花异石,确实被国都的人与江南的人所珍爱,然而追究它们的原产地,那么边地和海外的人看待奇花异石,我料想它们与竹子在江南(一样)也没有什么不同。而边地海外,也许是一向不出产竹子的地方,然而假如让那里的人一旦看到竹子,我想他们必定比国都的人更加珍爱和看重它,这种情况(恐怕)是笑不完的。由这些看来,世上的美丑(好恶),也哪里有固定不变的(标准)呢? 我的舅舅光禄大夫任君在荆溪的边上修建了一个花园,到处种植竹子,不种其它的花木。竹林间造了一座小楼,(他)有空就与客人在那里吟诗啸歌,偶然对我说:“我不能与有势力的人比池亭花石的美好,单独在这里取本地本来就有的东西,可以不花费劳力而使满园苍翠葱茏,也完全可以(使自己)满足。因此自称是竹溪主人,请外甥替我记述一下。” 我认为任君哪里是真的不能与有势力者攀比,而随意取其当地所有?恐怕还是对竹子独有的特殊爱好,而不愿意把它告诉别人吧?任君生活在富贵繁华中却能不沉溺在其中,衣饰车马、僮仆、歌舞,凡是那些富贵人家沉湎嗜好的,一切摒斥而去,尤其是方正刚直不随意与人交往,令人敬畏有高傲(而)不同一般的气节,这正是任君对于竹子一定有自己心得的地方。但是万物中只要人们喜爱的某种东西,哪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对于那种东西的追求呢?既然这样那么即使竹子不是这里的土地上所有,任君也将竭尽自己的力量得到它,然后心里才高兴。任君的力量虽然使他能尽量寻觅奇花异石,但是他的爱好本不在此啊。 唉!竹子本可以不离开江南就获得人们的尊重啊!(对此)我重新有了感受。


注释

光禄:官名,光禄寺卿或少卿。 任氏:名卿,字世臣,号竹溪,宜兴人,生于明宏治戊午五月十六日,卒于嘉靖甲寅八月初十日。曾历任光禄寺署丞、湖广都御史等职。所居皆艺竹,故号竹溪。其后人多名士,如清名臣任宏嘉、任道镕,近现代名人任凤苞、任显群、任百尊、任九皋、任筑山、任晋生等。 绝徼(jiào):极远的边地。徼,边界。 芟(shān):锄除。 去:去除。 是:这。 穷其所生之地:探求它的原产地。穷,追溯。 去乡:离开本土。 “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乎”句:世人对于美丑的看法,是不固定的。 荆溪:水名,在江苏南部,经溧阳、宜兴,注入太湖。 间:间隙。这里指偶然。 土:这里指本土,本地。 蓊然:丛密的样子。 适:《广韵》:“适,乐也。” 臭(xiù)味:气味。 绰约:柔美的样子。 孑孑然:形容孤高的样子。 偃蹇:高傲的样子。《左传·哀公六年》:“彼皆偃蹇,将弃子之命。”杜预注:“偃蹇,骄傲。” 孤特:孤高、独立。 谐:协调。 一:一样的。 纷华:指富贵繁华的生活。 “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间也欤”句:只要人们喜爱某种东西,那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对于那种东西的追求。间,间隔、阻止。 然则:既然这样……那么。 素:向来 宝:把……当做宝贝


简介

本文是作者为舅父的竹溪园所作的记文,所记的中心事件是舅父任君治园植竹一事,但作者并没有在“记”上大做文章,而是借题发挥,通过对比、衬托,自然地托出文章的主旨,传达了“人去乡则益贱,物去乡则益贵”的道理,同时通过竹溪园,刻画了舅父不合流俗的高雅形象。 文章起笔写京师人与南方人对待竹子的不同态度,一贵一贱,形成鲜明的对照;进而推理叙写“绝徼海外人”可能有的态度,从而发出“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的慨叹。在这大段铺垫的基础上,文章才开始点题。光禄任君虽身处江南,却不以世俗贱竹而贱之,反而在园中“遍植以竹”,并自号“竹溪主人”。虽寥寥几笔,却刻画了一个不苟合流俗、志趣高雅的人物形象。接下来的议论,既写人又写竹,借竹的形象对任光禄的人品进行了充分的肯定,点明他知竹爱竹的根源在于他“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的不流于俗的美好品德。告诉了我们,在人世间往往都是只有越少的东西才会越令人珍惜和爱护。



象祠记

〔王守仁〕 〔明〕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

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

宣慰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

予曰:“毁之乎?

其新之也?

”曰:“新之。

”“新之也,何居乎?

”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

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举而不敢废也。

”予曰:“胡然乎?

有鼻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

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

斥于唐,而犹存于今。

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

胡然乎?

”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

然则祠者为舜,非为象也。

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

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

而象之祠,独延于世。

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

《书》不云乎:“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瞽瞍亦允若。

则已化而为慈父。

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

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

不底于奸,则必入于善。

信乎!

象盖已化于舜矣。

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

”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

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

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

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

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

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

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

今之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

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

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尊经阁记

〔王守仁〕 〔明〕

经,常道也。

其在于天,谓之命。

其赋于人,谓之性。

其主于身,谓之心。

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

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

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

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

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焉,则谓之《易》。

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

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

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

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

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

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

夫是之谓六经。

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

《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

《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

《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

《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

《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

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

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

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

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

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

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

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

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

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闲,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

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

”何以异于是?

呜呼!

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

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

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

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

郡守渭南南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

曰:“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

呜呼!

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与方正学书

〔王叔英〕 〔明〕

仆于执事别十馀年。

其间情慕之浅深,书问之达否,曰事之细者耳,姑置之不足道也。

惟执事之身,系天下之望。

士之进退、天下之幸不幸与焉。

侧闻被召,计此时必已到京获膺大任矣。

兹实天下之大幸也,故敢有说以进于左右焉。

凡人有措天下之才者固难,自用其才者尤难。

如子房之于高祖,能用其才者也。

贾谊之于文帝,未能自用其才者也。

何则?

子房之于高祖,察其可行而后言,言之未尝不中,高粗得以用之,而当时受其利。

故亲如樊、郦,不可得而间。

信如平、勃,不可得而非。

任如萧、曹,不可得而夺。

此子房所以能自用其才也。

贾谊之于文帝,不察其未能而易言之,且又言之太过,故大臣绛、灌之属,得以短之。

于是文帝不能用其言,此贾谊所以不获用其才也。

方今圣天子求贤用才之意,上追尧、舜,固非高祖、文帝可比。

而执事致君泽民之术,远方皋、夔,亦非子房、贾谊可伦。

真所谓明良相逢,千载一时者也。

将见吾君不问则已,问则执事必能尽言。

执事不言则已,言则吾君必能尽用。

致斯民于唐虞雍熙之盛者,在是矣。

岂非天下之幸欤!

虽然,天下之事固有行于古而亦可行于今者,亦有行于古而难行于今者。

如夏时、周冕之类,此行于古而亦可行于今者也。

如井田、封建之类,可行于古而难行于今者也。

可行者而行之,则人之从之也易。

难行者而行之,则人之从之也难。

从之易则民乐其利,从之难则民受其患,此君子之用世,贵乎得时措之宜也。

执事于此,研诸虑而藏话心者非一日矣,措之犹反掌耳,尚何待于愚言之赘哉!

然仆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思者千虑,必有一得。

故不能无言于左右耳。

夫人情爱其人之深,而虑其患之至者,必救其失于未患之先。

苟待其既失而后救之,是乃爱之浅而虑之疏也,其得为忠乎?

天下知执事之深,爱执事之至,如仆者固多矣,窃谓忠于执事,未有能有过于仆者,伏惟稍垂察焉。

饮泉亭记

〔刘基〕 〔明〕

昔司马氏有廉臣焉,曰吴君隐之,出刺广州,过贪泉而饮之,赋诗曰:“古人云此水,一歃杯千金。

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

”其后隐之,卒以廉终其身,而后世之称廉者,亦必曰“吴刺史”焉。

有元宪副吴君为广西时,名其亭曰“饮泉”,慕刺史也,而宪副之廉,卒与刺史相先后。

至正十四年,宪副之孙以时,以故徵士京兆杜君伯原所书“饮泉亭”三字,徵予言。

予旧见昔人论刺史饮泉事,或病其为矫心,甚不以为然。

夫君子以身立教,有可以植正道,遏邪说,正人心,扬公论,皆当见而为之,又何可病而讥之哉?

人命之修短系乎天,不可以力争也,而行事之否臧由乎己,人心之贪与廉,自我作之,岂外物所能易哉?

向使有泉焉,曰饮之者死,我乃奋其不畏之气,冒而饮之,死非我能夺也,而容有死之理而强饮焉,是矫也,是无益而沽名也,则君子病而不为之矣。

大丈夫之心,仁以充之,礼以立之,驱之以刀剑而不为不义屈,临之以汤火而不为不义动,夫岂一勺之水所能幻移哉?

人之好利与好名,皆蛊于物者也,有一焉,则其守不固,而物得以移之矣。

若刺史,吾知其决非矫以沽名者也,惟其知道,明而自信,笃也,故饮之以示人,使人知贪廉之由乎内,而不假乎外,使外好名而内贪浊者,不得以藉口而分其罪。

夫是之谓植正道,遏邪说,正人心,扬公论,真足以启愚而立懦,其功不在伯夷、叔齐下矣。

番禺在岭峤外,去天子最远,故吏于其地者,得以逞其贪,贪相承习为故,民无所归咎,而以泉当之,怨而激者之云也。

刺史此行,非惟峤外之民始获沾天子之惠,而泉亦得以雪其冤。

夫民,天民也,泉,天物也,一刺史得其人,而民与物皆受其赐。

呜呼,伟哉!

以时尚气节,敢直言,见贪夫疾之如仇,故凡有禄位者,多不与相得。

予甚敬其有祖风也,是为记。

苦斋记

〔刘基〕 〔明〕

苦斋者,章溢先生隐居之室也。

室十有二楹,覆之以茆,在匡山之巅。

匡山在处之龙泉县西南二百里,剑溪之水出焉。

山四面峭壁拔起,岩崿皆苍石,岸外而臼中。

其下惟白云,其上多北风。

风从北来者,大率不能甘而善苦,故植物中之,其味皆苦,而物性之苦者亦乐生焉。

于是鲜支、黄蘗、苦楝、侧柏之木,黄连、苦杕、亭历、苦参、<钅句>夭之草,地黄、游冬、葴、芑之菜,槠、栎、草斗之实,楛竹之笋,莫不族布而罗生焉。

野蜂巢其间,采花髓作蜜,味亦苦,山中方言谓之黄杜,初食颇苦难,久则弥觉其甘,能已积热,除烦渴之疾。

其槚荼亦苦于常荼。

其洩水皆啮石出,其源沸沸汩汩,<氵节>滵曲折,注入大谷。

其中多斑文小鱼,状如吹沙,味苦而微辛,食之可以清酒。

山去人稍远,惟先生乐游,而从者多艰其昏晨之往来,故遂择其窊而室焉。

携童儿数人,启陨箨以蓺粟菽,茹啖其草木之荑实。

间则蹑屐登崖,倚修木而啸,或降而临清泠。

樵歌出林,则拊石而和之。

人莫知其乐也。

先生之言曰:“乐与苦,相为倚伏者也,人知乐之为乐,而不知苦之为乐,人知乐其乐,而不知苦生于乐,则乐与苦相去能几何哉!

今夫膏粱之子,燕坐于华堂之上,口不尝荼蓼之味,身不历农亩之劳,寝必重褥,食必珍美,出入必舆隶,是人之所谓乐也,一旦运穷福艾,颠沛生于不测,而不知醉醇饫肥之肠,不可以实疏粝,籍柔覆温之躯,不可以御蓬藋,虽欲效野夫贱隶,跼跳窜伏,偷性命于榛莽而不可得,庸非昔日之乐,为今日之苦也耶?

故孟子曰:‘天之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赵子曰:‘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彼之苦,吾之乐,而彼之乐吾之苦也。

吾闻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践以尝胆兴,无亦犹是也夫?

” 刘子闻而悟之,名其室曰苦斋,作《苦斋记》。

申屠敦之鼎

〔宋濂〕 〔明〕

洛阳布衣申屠敦有汉鼎一,得于长安深川之下。

云螭斜错,其文烂如也。

西邻鲁生见而悦焉,呼金工象而铸之。

淬以奇药,穴地藏之者三年。

土与药交蚀,铜质已化,与敦所有者略类。

一旦,持献权贵人,贵人宝之,飨宾而玩之。

敦偶在坐,心知为鲁生物也,乃曰:“敦亦有鼎,其形酷肖是,第不知孰为真耳。

”权贵人请观之,良久曰:“非真也。

”众宾次第咸曰:“是诚非真也。

”敦不平,辨数不已。

众共折辱之,敦噤不敢言,归而叹曰:“吾今然后知势之足以变易是非也。

”龙门子闻而笑日:“敦何见之晚哉?

士之于文亦然。

李龙眠画罗汉记

〔黄淳耀〕 〔明〕

李龙眠画罗汉渡江,凡十有八人。

一角漫灭,存十五人有半,及童子三人。

凡未渡者五人:一人值坏纸,仅见腰足。

一人戴笠携杖,衣袂翩然,若将渡而无意者。

一人凝立无望,开口自语。

一人跽左足,蹲右足,以手捧膝作缠结状,双屦脱置足旁,回顾微哂。

一人坐岸上,以手踞地,伸足入水,如测浅深者。

为渡者九人:一人以手揭衣,一人左手策杖,目皆下视,口呿不合。

一人脱衣,又手捧之而承以首。

一人前其杖,回首视捧衣者。

两童子首发鬅鬙,共舁一人以渡。

所舁者长眉覆颊,面怪伟如秋潭老蛟。

一人仰面视长眉者。

一人貌亦老苍,伛偻策杖,去岸无几,若幸其将至者。

一人附童子背,童子瞪目闭口,以手反负之,若重不能胜者。

一人貌老过于伛偻者,右足登岸,左足在水,若起未能。

而已渡者一人,捉其右臂,作势起之。

老者努其喙,缬纹皆见。

又一人已渡者,双足尚跣,出其履将纳之,而仰视石壁,以一指探鼻孔,轩渠自得。

按罗汉于佛氏为得道之称,后世所传高僧,犹云锡飞杯渡。

而为渡江,艰辛乃尔,殊可怪也。

推画者之意,岂以佛氏之作止语默皆与人同,而世之学佛者徒求卓诡变幻、可喜可愕之迹,故为此图以警发之欤?

昔人谓太清楼所藏吕真人画像俨若孔、老,与他画师作轻扬状者不同,当即此意。

再游桃花源

〔袁中道〕 〔明〕

明日过桃源县,之绿萝山下诸峰累累,极为瘦削。

至白马雪涛处,上有怪石,登舟皆踞坐。

泊水溪,与诸人步入桃花源,至桃花洞口。

桃可千馀树,夹道如锦幄,花蕊藉地寸馀,流泉汩汩。

溯源而上,屡陟弥高,石为泉啮,皆若灵壁。

叙小修诗

〔袁宏道〕 〔明〕

弟小修诗,散逸者多矣,存者仅此耳。

余惧其复逸也,故刻之。

弟少也慧,十岁馀即著《黄山》、《雪》二赋,几五千馀言,虽不大佳,然刻画饤饾,傅以相如、太冲之法,视今之文士矜重以垂不朽者,无以异也。

然弟自厌薄之,弃去。

顾独喜读老子、庄周、列御寇诸家言,皆自作注疏,多言外趣,旁及西方之书、教外之语备极研究。

既长,胆量愈廓,识见愈朗,的然以豪杰自命,而欲与一世之豪杰为友。

其视妻子之相聚,如鹿豕之与群而不相属也。

其视乡里小儿,如牛马之尾行而不可与一日居也。

泛舟西陵,走马塞上,穷览燕、赵、齐、鲁、吴、越之地,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

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

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

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

然予则极喜其疵处。

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

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

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

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

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

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

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

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

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

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发展,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盖弟既不得志于时,多感慨。

又性喜豪华,不安贫窘。

爱念光景,不受寂寞。

百金到手,顷刻都尽,故尝贫。

而沉湎嬉戏,不知樽节,故尝病。

贫复不任贫,病复不任病,故多愁。

愁极则吟,故尝以贫病无聊之苦,发之于诗,每每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

予读而悲之。

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

而或者犹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随境变,字逐情生,但恐不达,何露之有?

且《离骚》一经,忿怼之极,党人偷乐,众女谣诼,不揆中情,信谗齌怒,皆明示唾骂,安在所谓怨而不伤者乎?

穷愁之时,痛哭流涕,颠倒反覆,不暇择音,怨矣,宁有不伤者?

且燥湿异地,刚柔异性,若夫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是之谓楚风,又何疑!

夏城坐雨

〔李梦阳〕 〔明〕

河外孤城枕草莱,绝边风雨送愁来。

一秋穿堑兵多死,十月烧荒将未回。

往事空馀元昊骨,壮心思上李陵台。

朝庭遣使吾何补,白面渐非济世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