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五·湘湖

西湖,田也而湖之,成湖焉。

湘湖,亦田也而湖之,不成湖焉。

湖西湖者,坡公也,有意于湖而湖之者也。

湖湘湖者,任长者也,不愿湖而湖之者也。

任长者有湘湖田数百顷,称巨富。

有术者相其一夜而贫,不信。

县官请湖湘湖,灌萧山田,诏湖之,而长者之田一夜失,遂赤贫如术者言。

今虽湖,尚田也,不下插板,不筑堰,则水立涸。

是以湖中水道,非熟于湖者不能行咫尺。

游湖者坚欲去,必寻湖中小船与湖中识水道之人,溯十阏三,鲠咽不之畅焉。

湖里外锁以桥,里湖愈佳。

盖西湖止一湖心亭为眼中黑子,湘湖皆小阜、小墩、小山乱插水面,四围山趾,棱棱砺砺,濡足入水,尤为奇峭。

余谓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亵之。

鉴湖如闺秀,可钦而不可狎。

湘湖如处子,目氐婷羞涩,犹及见其未嫁时也。

此是定评,确不可易。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五·樊江陈氏橘

〔张岱〕 〔明〕

樊江陈氏,辟地为果园,枸菊围之。

自麦为蒟酱,自称酿酒,酒香洌,色如淡金蜜珀,酒人称之。

自果自蓏,以螫乳醴之为冥果。

树谢橘百株,青不撷,酸不撷,不树上红不撷,不霜不撷,不连蒂剪不撷。

故其所撷,橘皮宽而绽,色黄而深,瓤坚而脆,筋解而脱,味甜而鲜。

第四门、陶堰、道墟以至塘栖,皆无其比。

余岁必亲至其园买桔,宁迟、宁贵、宁少。

购得之,用黄砂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

阅十日,草有润气,又更换之。

可藏至三月尽,甘脆如新撷者。

枸菊城主人橘百树,岁获绢百匹,不愧木奴。

陶庵梦忆·卷五·治沅堂

〔张岱〕 〔明〕

占有拆字法。

宣和间,成都谢石拆字,言祸福如响。

钦宗闻之,书一“朝”字,令中贵人持试之。

石见字,端视中贵人曰:“此非观察书也。

”中贵人愕然。

石曰:“‘朝’字离之为‘十月十日’,乃此月此日所生之天人,得非上位耶?

”一国骇异。

吾越谢文正厅事名“保锡堂”,后易之他姓,主人至,亟去其匾,人问之,曰:“分明写‘呆人易金堂’。

”朱石门为文选署中额“典劇”二字,继之者顾诸吏曰:“尔知朱公意乎?

此二字离合言之,曰:‘曲处曲处,八刀八刀’耳。

”歙许相国孙志吉为大理评事,受魏珰指,案卖黄山,势张甚,当道媚之,送一匾曰“大卜于门”。

里人夜至,增减其笔划凡三:一曰“天下未闻”。

一倒读之曰“阉手下犬”。

一曰“太平拿问”。

后直指提问,械至太平,果如其言。

凡此数者皆有义味。

而吾乡缙绅有名“治沅堂”者,人不解其义,问之,笑不答,力究之,缮绅曰:“无他意,亦止取‘三台三元’之义云耳!

”闻者喷饭。

陶庵梦忆·卷五·扬州清明

〔张岱〕 〔明〕

扬州清明日,城中男女毕出,家家展墓。

虽家有数墓,日必展之。

故轻车骏马,箫鼓画船,转折再三,不辞往复。

监门小户亦携肴核纸钱,走至墓所、祭毕,则席地饮胙。

自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寺、平山堂一带,靓妆藻野,袨服缛川。

随有货郎,路旁摆设古董古玩并小儿器具。

博徒持小杌坐空地,左右铺衵衫半臂,纱裙汗帨,铜炉锡注,瓷瓯漆奁,及肩彘鲜鱼、秋梨福橘之属,呼朋引类,以钱掷地,谓之“跌成”。

或六或八或十,谓之“六成”“八成”“十成”焉。

百十其处,人环观之。

是日,四方流离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

长塘丰草,走马放鹰。

高阜平冈,斗鸡蹴踘。

茂林清樾,劈阮弹筝。

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

日暮霞生,车马纷沓。

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

然彼皆团簇一块,如画家横披。

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

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物,有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无梦想!

陶庵梦忆·卷五·金山竞渡

〔张岱〕 〔明〕

看西湖竞渡十二三次,己巳竞渡于秦淮,辛未竞渡于无锡,壬午竞渡于瓜州,于金山寺。

西湖竞渡,以看竞渡之人胜,无锡亦如之。

秦淮有灯船无龙船,龙船无瓜州比,而看龙船亦无金山寺比。

瓜州龙船一二十只,刻画龙头尾,取其怒。

旁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

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绣伞,取其绚。

撞钲挝鼓,取其节。

艄后列军器一架,取其锷。

龙头上一人足倒竖,敁敠其上,取其危。

龙尾挂一小儿,取其险。

自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日画地而出。

五日出金山,镇江亦出。

惊湍跳沫,群龙格斗,偶堕洄涡,则蜐捷捽,蟠委出之。

金山上人团簇,隔江望之,蚁附蜂屯,蠢蠢欲动。

晚则万艓齐开,两岸沓沓然而沸。

陶庵梦忆·卷五·刘晖吉女戏

〔张岱〕 〔明〕

女戏以妖冶恕,以啴缓恕,以态度恕,故女戏者全乎其为恕也。

若刘晖吉则异是。

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从来梨园之缺陷。

如《唐明皇游月宫》,叶法善作,场上一时黑魆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桂树吴刚,白兔捣药。

轻纱幔之,内燃“赛月明”数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撒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

其他如舞灯,十数人手携一灯,忽隐忽现,怪幻百出,匪夷所思,令唐明皇见之,亦必目睁口开,谓氍毹场中那得如许光怪耶!

彭天锡向余道:“女戏至刘晖吉,何必男子!

何必彭大!

”天锡曲中南、董,绝少许可,而独心折晖吉家姬,其所鉴赏,定不草草。

陶庵梦忆·卷五·炉峰月

〔张岱〕 〔明〕

炉峰绝顶,复岫回峦,斗耸相乱,千丈岩陬牙横梧,两石不相接者丈许,俯身下视,足震慑不得前。

王文成少年曾趵而过,人服其胆。

余叔尔蕴以毡裹体,缒而下,余挟二樵子,从壑底摉而上,可谓痴绝。

丁卯四月,余读书天瓦庵,午后同二三友人绝顶,看落照。

一友曰:“少需之,俟月出去。

胜期难再得,纵遇虎,亦命也。

且虎亦有道,夜则下山觅豚犬食耳,渠上山亦看月耶?

”语亦有理。

四人踞坐金简石上。

是日,月正望,日没月出,山中草木都发光怪,悄然生恐。

月白路明,相与策杖而下。

行未数武,半山叫呼,乃余苍头同山僧七八人,持火燎、靿刀、木棍,疑余辈遇虎失路,缘山叫喊耳。

余接声应,奔而上,扶掖下之。

次日,山背有人言:“昨晚更定,有火燎数十把,大盗百馀人,过张公岭,不知出何地?

”吾辈匿笑不之语。

谢灵运开山临澥,从者数百人,太守王琇惊駴,谓是山贼,及知为灵运,乃安。

吾辈是夜不以山贼缚献太守,亦幸矣。

陶庵梦忆·卷五·姚简叔画

〔张岱〕 〔明〕

姚简叔画千古,人亦千古。

戊寅,简叔客魏为上宾。

余寓桃叶渡,往来者闵汶水、曾波臣一二人而已。

简叔无半面交,访余,一见如平生欢,遂榻余寓。

与余料理米盐之事,不使余知。

有空,则拉余饮淮上馆,潦倒而归。

京中诸勋戚大老、朋侪缁衲、高人名妓与简叔交者,必使交余,无或遗者。

与余同起居者十日,有苍头至,方知其有妾在寓也。

简叔塞渊不露聪明,为人落落难合,孤意一往,使人不可亲疏。

与余交不知何缘,反而求之不得也。

访友报恩寺,出册叶百方,宋元名笔。

简叔眼光透入重纸,据梧精思,面无人色。

及归,为余仿苏汉臣一图:小儿方据澡盆浴,一脚入水,一脚退缩欲出。

宫人蹲盆侧,一手掖儿,一手为儿擤鼻涕。

旁坐宫娥,一儿浴起伏其膝,为结绣裾。

一图,宫娥盛装端立有所俟,双鬟尾之。

一侍儿捧盘,盘列二瓯,意色向客。

一宫娥持其盘,为整茶锹,详视端谨。

复视原本,一笔不失。

陶庵梦忆·卷五·诸工

〔张岱〕 〔明〕

竹与漆与铜与窑,贱工也。

嘉兴之腊竹,王二之漆竹,苏州姜华雨之籋箓竹,嘉兴洪漆之漆,张铜之铜,徽州吴明官之窑,皆以竹与漆与铜与窑名家起家,而其人且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焉。

则天下何物不足以贵人,特人自贱之耳。

陶庵梦忆·卷五·于园

〔张岱〕 〔明〕

于园在瓜州步五里铺,富人于五所园也。

非显者刺,则门钥不得出。

葆生叔同知瓜州,携余往,主人处处款之。

园中无他奇,奇在磥石。

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数棵,缘坡植牡月、芍药,人不得上,以实奇。

后厅临大池,池中奇峰绝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视莲花,反在天上,以空奇。

卧房槛外,一壑旋下如螺蛳缠,以幽阴深邃奇。

再后一水阁,长如艇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然碧窈。

瓜州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磥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仪真汪园,盖石费至四五万,其所最加意者,为“飞来”一峰,阴翳泥泞,供人唾骂。

余见其弃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阔二丈而痴,痴妙。

一黑石,阔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

得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万收其子母,以世守此二石何如?

陶庵梦忆·卷五·范长白

〔张岱〕 〔明〕

范长白园在天平山下,万石都焉。

龙性难驯,石皆笏起,旁为范文正墓。

园外有长堤,桃柳曲桥,蟠屈湖面,桥尽抵园,园门故作低小,进门则长廊复壁,直达山麓。

其绘楼幔阁、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见也。

山之左为桃源,峭壁回湍,桃花片片流出。

右孤山,种梅千树。

渡涧为小兰亭,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件件有之。

竹大如椽,明静娟洁,打磨滑泽如扇骨,是则兰亭所无也。

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问。

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

余至,主人出见。

主人与大父同籍,以奇丑著。

是日释褐,大父嬲之曰:“丑不冠带,范年兄亦冠带了也。

”人传以笑。

余亟欲一见。

及出,状貌果奇,似羊肚石雕一小猱,其鼻垩,颧颐犹残缺失次也。

冠履精洁,若谐谑谈笑面目中不应有此。

开山堂小饮,绮疏藻幕,备极华褥,秘阁请讴,丝竹摇飏,忽出层垣,知为女乐。

饮罢,又移席小兰亭,比晚辞去。

主人曰:“宽坐,请看‘少焉’。

”金不解,主人曰:“吾乡有缙绅先生,喜调文袋,以《赤壁赋》有‘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句,遂字月为‘少焉’。

顷言‘少焉’者,月也。

”固留看月,晚景果妙。

主人曰:“四方客来,都不及见小园雪,山石崡岈,银涛蹴起,掀翻五泄,捣碎龙湫,世上伟观,惜不令宗子见也。

”步月而出,至玄墓,宿葆生叔书画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