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五·炉峰月

炉峰绝顶,复岫回峦,斗耸相乱,千丈岩陬牙横梧,两石不相接者丈许,俯身下视,足震慑不得前。

王文成少年曾趵而过,人服其胆。

余叔尔蕴以毡裹体,缒而下,余挟二樵子,从壑底摉而上,可谓痴绝。

丁卯四月,余读书天瓦庵,午后同二三友人绝顶,看落照。

一友曰:“少需之,俟月出去。

胜期难再得,纵遇虎,亦命也。

且虎亦有道,夜则下山觅豚犬食耳,渠上山亦看月耶?

”语亦有理。

四人踞坐金简石上。

是日,月正望,日没月出,山中草木都发光怪,悄然生恐。

月白路明,相与策杖而下。

行未数武,半山叫呼,乃余苍头同山僧七八人,持火燎、靿刀、木棍,疑余辈遇虎失路,缘山叫喊耳。

余接声应,奔而上,扶掖下之。

次日,山背有人言:“昨晚更定,有火燎数十把,大盗百馀人,过张公岭,不知出何地?

”吾辈匿笑不之语。

谢灵运开山临澥,从者数百人,太守王琇惊駴,谓是山贼,及知为灵运,乃安。

吾辈是夜不以山贼缚献太守,亦幸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五·湘湖

〔张岱〕 〔明〕

西湖,田也而湖之,成湖焉。

湘湖,亦田也而湖之,不成湖焉。

湖西湖者,坡公也,有意于湖而湖之者也。

湖湘湖者,任长者也,不愿湖而湖之者也。

任长者有湘湖田数百顷,称巨富。

有术者相其一夜而贫,不信。

县官请湖湘湖,灌萧山田,诏湖之,而长者之田一夜失,遂赤贫如术者言。

今虽湖,尚田也,不下插板,不筑堰,则水立涸。

是以湖中水道,非熟于湖者不能行咫尺。

游湖者坚欲去,必寻湖中小船与湖中识水道之人,溯十阏三,鲠咽不之畅焉。

湖里外锁以桥,里湖愈佳。

盖西湖止一湖心亭为眼中黑子,湘湖皆小阜、小墩、小山乱插水面,四围山趾,棱棱砺砺,濡足入水,尤为奇峭。

余谓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亵之。

鉴湖如闺秀,可钦而不可狎。

湘湖如处子,目氐婷羞涩,犹及见其未嫁时也。

此是定评,确不可易。

陶庵梦忆·卷五·樊江陈氏橘

〔张岱〕 〔明〕

樊江陈氏,辟地为果园,枸菊围之。

自麦为蒟酱,自称酿酒,酒香洌,色如淡金蜜珀,酒人称之。

自果自蓏,以螫乳醴之为冥果。

树谢橘百株,青不撷,酸不撷,不树上红不撷,不霜不撷,不连蒂剪不撷。

故其所撷,橘皮宽而绽,色黄而深,瓤坚而脆,筋解而脱,味甜而鲜。

第四门、陶堰、道墟以至塘栖,皆无其比。

余岁必亲至其园买桔,宁迟、宁贵、宁少。

购得之,用黄砂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

阅十日,草有润气,又更换之。

可藏至三月尽,甘脆如新撷者。

枸菊城主人橘百树,岁获绢百匹,不愧木奴。

陶庵梦忆·卷五·治沅堂

〔张岱〕 〔明〕

占有拆字法。

宣和间,成都谢石拆字,言祸福如响。

钦宗闻之,书一“朝”字,令中贵人持试之。

石见字,端视中贵人曰:“此非观察书也。

”中贵人愕然。

石曰:“‘朝’字离之为‘十月十日’,乃此月此日所生之天人,得非上位耶?

”一国骇异。

吾越谢文正厅事名“保锡堂”,后易之他姓,主人至,亟去其匾,人问之,曰:“分明写‘呆人易金堂’。

”朱石门为文选署中额“典劇”二字,继之者顾诸吏曰:“尔知朱公意乎?

此二字离合言之,曰:‘曲处曲处,八刀八刀’耳。

”歙许相国孙志吉为大理评事,受魏珰指,案卖黄山,势张甚,当道媚之,送一匾曰“大卜于门”。

里人夜至,增减其笔划凡三:一曰“天下未闻”。

一倒读之曰“阉手下犬”。

一曰“太平拿问”。

后直指提问,械至太平,果如其言。

凡此数者皆有义味。

而吾乡缙绅有名“治沅堂”者,人不解其义,问之,笑不答,力究之,缮绅曰:“无他意,亦止取‘三台三元’之义云耳!

”闻者喷饭。

陶庵梦忆·卷五·扬州清明

〔张岱〕 〔明〕

扬州清明日,城中男女毕出,家家展墓。

虽家有数墓,日必展之。

故轻车骏马,箫鼓画船,转折再三,不辞往复。

监门小户亦携肴核纸钱,走至墓所、祭毕,则席地饮胙。

自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寺、平山堂一带,靓妆藻野,袨服缛川。

随有货郎,路旁摆设古董古玩并小儿器具。

博徒持小杌坐空地,左右铺衵衫半臂,纱裙汗帨,铜炉锡注,瓷瓯漆奁,及肩彘鲜鱼、秋梨福橘之属,呼朋引类,以钱掷地,谓之“跌成”。

或六或八或十,谓之“六成”“八成”“十成”焉。

百十其处,人环观之。

是日,四方流离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

长塘丰草,走马放鹰。

高阜平冈,斗鸡蹴踘。

茂林清樾,劈阮弹筝。

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

日暮霞生,车马纷沓。

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

然彼皆团簇一块,如画家横披。

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

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物,有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无梦想!

陶庵梦忆·卷五·金山竞渡

〔张岱〕 〔明〕

看西湖竞渡十二三次,己巳竞渡于秦淮,辛未竞渡于无锡,壬午竞渡于瓜州,于金山寺。

西湖竞渡,以看竞渡之人胜,无锡亦如之。

秦淮有灯船无龙船,龙船无瓜州比,而看龙船亦无金山寺比。

瓜州龙船一二十只,刻画龙头尾,取其怒。

旁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

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绣伞,取其绚。

撞钲挝鼓,取其节。

艄后列军器一架,取其锷。

龙头上一人足倒竖,敁敠其上,取其危。

龙尾挂一小儿,取其险。

自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日画地而出。

五日出金山,镇江亦出。

惊湍跳沫,群龙格斗,偶堕洄涡,则蜐捷捽,蟠委出之。

金山上人团簇,隔江望之,蚁附蜂屯,蠢蠢欲动。

晚则万艓齐开,两岸沓沓然而沸。

陶庵梦忆·卷五·姚简叔画

〔张岱〕 〔明〕

姚简叔画千古,人亦千古。

戊寅,简叔客魏为上宾。

余寓桃叶渡,往来者闵汶水、曾波臣一二人而已。

简叔无半面交,访余,一见如平生欢,遂榻余寓。

与余料理米盐之事,不使余知。

有空,则拉余饮淮上馆,潦倒而归。

京中诸勋戚大老、朋侪缁衲、高人名妓与简叔交者,必使交余,无或遗者。

与余同起居者十日,有苍头至,方知其有妾在寓也。

简叔塞渊不露聪明,为人落落难合,孤意一往,使人不可亲疏。

与余交不知何缘,反而求之不得也。

访友报恩寺,出册叶百方,宋元名笔。

简叔眼光透入重纸,据梧精思,面无人色。

及归,为余仿苏汉臣一图:小儿方据澡盆浴,一脚入水,一脚退缩欲出。

宫人蹲盆侧,一手掖儿,一手为儿擤鼻涕。

旁坐宫娥,一儿浴起伏其膝,为结绣裾。

一图,宫娥盛装端立有所俟,双鬟尾之。

一侍儿捧盘,盘列二瓯,意色向客。

一宫娥持其盘,为整茶锹,详视端谨。

复视原本,一笔不失。

陶庵梦忆·卷五·诸工

〔张岱〕 〔明〕

竹与漆与铜与窑,贱工也。

嘉兴之腊竹,王二之漆竹,苏州姜华雨之籋箓竹,嘉兴洪漆之漆,张铜之铜,徽州吴明官之窑,皆以竹与漆与铜与窑名家起家,而其人且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焉。

则天下何物不足以贵人,特人自贱之耳。

陶庵梦忆·卷五·于园

〔张岱〕 〔明〕

于园在瓜州步五里铺,富人于五所园也。

非显者刺,则门钥不得出。

葆生叔同知瓜州,携余往,主人处处款之。

园中无他奇,奇在磥石。

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数棵,缘坡植牡月、芍药,人不得上,以实奇。

后厅临大池,池中奇峰绝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视莲花,反在天上,以空奇。

卧房槛外,一壑旋下如螺蛳缠,以幽阴深邃奇。

再后一水阁,长如艇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然碧窈。

瓜州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磥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仪真汪园,盖石费至四五万,其所最加意者,为“飞来”一峰,阴翳泥泞,供人唾骂。

余见其弃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阔二丈而痴,痴妙。

一黑石,阔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

得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万收其子母,以世守此二石何如?

陶庵梦忆·卷五·范长白

〔张岱〕 〔明〕

范长白园在天平山下,万石都焉。

龙性难驯,石皆笏起,旁为范文正墓。

园外有长堤,桃柳曲桥,蟠屈湖面,桥尽抵园,园门故作低小,进门则长廊复壁,直达山麓。

其绘楼幔阁、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见也。

山之左为桃源,峭壁回湍,桃花片片流出。

右孤山,种梅千树。

渡涧为小兰亭,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件件有之。

竹大如椽,明静娟洁,打磨滑泽如扇骨,是则兰亭所无也。

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问。

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

余至,主人出见。

主人与大父同籍,以奇丑著。

是日释褐,大父嬲之曰:“丑不冠带,范年兄亦冠带了也。

”人传以笑。

余亟欲一见。

及出,状貌果奇,似羊肚石雕一小猱,其鼻垩,颧颐犹残缺失次也。

冠履精洁,若谐谑谈笑面目中不应有此。

开山堂小饮,绮疏藻幕,备极华褥,秘阁请讴,丝竹摇飏,忽出层垣,知为女乐。

饮罢,又移席小兰亭,比晚辞去。

主人曰:“宽坐,请看‘少焉’。

”金不解,主人曰:“吾乡有缙绅先生,喜调文袋,以《赤壁赋》有‘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句,遂字月为‘少焉’。

顷言‘少焉’者,月也。

”固留看月,晚景果妙。

主人曰:“四方客来,都不及见小园雪,山石崡岈,银涛蹴起,掀翻五泄,捣碎龙湫,世上伟观,惜不令宗子见也。

”步月而出,至玄墓,宿葆生叔书画舫中。

陶庵梦忆·卷四·泰安州客店

〔张岱〕 〔明〕

客店至泰安州,不复敢以客店目之。

余进香泰山,未至店里许,见驴马槽房二三十间。

再近,有戏子寓二十馀处。

再近,则密户曲房,皆妓女妖冶其中。

余谓是一州之事,不知其为一店之事也。

投店者,先至一厅事,上簿挂号,人纳店例银三钱八分,又人纳税山银一钱八分。

店房三等:下客夜素早亦素,午在山上用素酒果核劳之,谓之“接顶”。

夜至店,设席贺,谓烧香后求官得官,求子得子,求利得利,故曰贺也。

贺亦三等:上者专席,糖饼、五果、十肴、果核、演戏。

次者二人一席,亦糖饼,亦肴核,亦演戏。

下者三四人一席,亦糖饼、骨核,不演戏,用弹唱。

计其店中,演戏者二十馀处,弹唱者不胜计。

庖厨炊灶亦二十馀所,奔走服役者一二百人。

下山后,荤酒狎妓惟所欲,此皆一日事也。

若上山落山,客日日至,而新旧客房不相袭,荤素庖厨不相混,迎送厮役不相兼,是则不可测识之矣。

泰安一州与此店比者五六所,又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