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臣论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

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

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

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

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

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

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

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

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

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

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

问其官,则曰谏议也。

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

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

有道之土,固如是乎哉?

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

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

今阳子以为得其言,言乎哉?

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

阳子将为禄仕乎?

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

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

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

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

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

《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

’”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

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

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

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

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

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

孜孜矻矻,死而后已。

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

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

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

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

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

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

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

时人者,圣贤之身也。

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

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

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

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

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

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

《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

”谓其闻而能改之也。

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写人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有人在我这里问谏议大夫阳城:“他可以算是有道之士吗?他学问渊博见识广博,不用求教于人。按古人的道理行事,居住在晋地的偏远之处。晋地的百姓受到他德行的熏陶因此有几千人善良。有大臣听说了便举荐他,天子任命他为谏议大夫。人们都认为很光彩,阳子并没有喜色。待在这个位置上五年了,看他的德行如同还是在野一样。他岂是因富贵而偏移心志的人啊!” 韩愈我回答他道:“这就是《易经》的柔顺的恒卦所说的长久不变它的德操对男人是坏事啊。怎么能算得上是有道之士哦?在《易经·蛊》的上九卦中说:‘不侍奉王侯,使自己的情操高尚’。《蹇》的六二卦就说:‘国家的臣子处境艰险,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是为了国家和君主啊。’这也是因为在不同的时段境况,而所遵循的道德标准不同。象《蛊》的上九卦,处在无所作为的境地,却要致力于并非自己力所能及的高尚事业;象《蹇》的六二卦,处在国家臣子的位子,却将不理国事作为高尚的心志,那么冒进的祸患就会产生,对为官不作为的现象的讽刺就会很多。这样的样板可不能作为标准,而且其过错的遗害终久难以消除的。如今阳先生在职不算不久了,了解天下的得失不可能不熟悉了,天子待他不可谓不是厚爱有加了,而他却未曾有一句涉及朝政的话,看待朝政的得失,就好像越国的人看待秦国人的胖瘦,轻飘飘在他的心里没有一点喜忧的感受。问他的官职,就说是谏议大夫;问他的俸禄,就说:‘下大夫级别的薪俸’;问他的职责,就说:‘我不知道啊’。有道之士,原本是这样的吗?而且我还听说:有官职的人,不称其职就离开;有进言责任的人,进言而无作用就离开。今天的阳先生认为他自己进言了吗?该进言而不言语,与不用他的进言而不离开,没有一样是值得肯定的。阳先生是为了俸禄而出仕吧?古人有话说:‘为官不是因为贫穷,而有的时候又是因为贫穷’,说的就是为了俸禄的官员。这种官员应当辞去尊贵的官职而呆在卑下的地位,离开富有处身贫穷,象那些守关打更的人一样就行了。孔子曾经做粮仓主管,曾经做六畜主管,都不敢耽误他的职守,必定说:‘统计停当了才算完啊’,必定说:‘牛羊生长好了才行啊’。象阳先生的俸禄,不是卑下和贫穷,这是非常明显的,却如此作为,他这样可以吗?” 有的人说:“不,不是这样的。阳先生不讽谏皇帝的原因,是作为臣子不做揭示他的君主的过错来得到名望的行为,所以虽然有谏有议论,让人不得而知啊。《书经》说:‘你有好谋划好的策略,就进到里面告诉你的君主,你在外面夸奖君主,说:‘这么好的谋划这么好的策略,只有我的君主的德行才想得出来。’阳先生的用心,也和这是一样的。” 韩愈我回应道:“如果阳先生的用心是这样,更让我迷惑的了。进去讽谏君主,出来不让人知道的臣子,是大臣宰相的事情,不是阳先生适合做的事。阳先生本来以百姓的身份隐居在蒿草棚之下,皇上奖赏他的行为适宜,提拔他到这个职位。官职以谏作为名称,完全应该有行动来尽他的职守,让全国各地和后代知道朝廷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直言的臣子,天子有不误赏、顺遂地听从讽谏的美德。那些山林隐居的人士,听了便羡慕他,绑好衣带扎起头发打扮整齐,愿意来到朝廷申述他们的见解,致使我们的皇帝成为尧舜一样的贤帝,英明名声流芳万古。如同《书经》所说的,那么大臣宰相的事,不是阳先生所适合去做的。而阳先生的用心是要让君主讨厌听到自己的过错吧?是促使这种现象的发生啊。” 有的人说:“阳先生的不求闻名而人们宣扬他,不求被任用而君主任用他,是不得已而起来的。他坚守他的原则不变,为什么您责备他这么严厉呢?” 韩愈我说:“自古圣人贤士都没有有求于闻名、被任用。为当时的不平而忧患、为民众不得治理而忧患,按照他们的原则,是不敢独善其身,而一定要普救天下啊;勤劳不懈,到死才算结束。所以禹过家门不入,孔子来不及把座席坐暖又继续赶路游说列国,而墨子家烟囱都熏不黑长年累月奔波在外。这两为圣人一位贤士,岂会不知道自己的安逸是享乐吗?实在是敬畏上天寄托的责任同情百姓的困苦啊。上天授予某人贤能的才能,难道是使他自己优于旁人就完了吗?其实是要用他们补救这个世上的不足之处啊。耳目在身上的作用,耳朵是用来听而眼睛是用来看,听清楚那些是非,看清楚那些险和易,然后身体才得安宁啊。圣贤的人,就是那个时代的人们的耳目啊;那个时代的人们,就是圣贤的身体啊。而阳先生如果不贤能,就要受贤能的人役使来效力他的上级啊。如果他真的贤能,就本该敬畏天命而为人们的困苦忧愁,怎能好整以暇地自得安逸呢?” 有的人说:“我听说君子不喜欢强加于人,而且不揭发别人的阴私指责别人的过失来表现自己的直率。象先生这样的言论,直率是够直率的,不是损伤自己的德行而且浪费唇舌吗?喜欢和盘托出揭示别人的过错,国武子之所以在齐国被杀,先生也听说了吧?” 韩愈我说:“君子处在他的职位上,就想的是为他的职责而死;没有得到职位,就要想着说好他的言论来阐明他的道理。我是要阐明道理,不是来表现自己的直率而强加于人。而且国武子不能亲近获得善人的理解,只是喜欢在内乱的国家说出所有的言论,所以被杀。古书上说:‘只有善良的人能够接受所有的言论。’是说他们听了能够改正缺点。您告诉我说:‘阳先生可以算得上是有道之士。’现在虽然不能达到自己所认为的高度,阳先生难道不是一个善人吗?”


注释

谏议大夫:官名,执掌议论政事,对皇帝进行规劝。 阳城(公元736年—公元805年):原隐居中条山(今山西南部),贞元四年(公元788年),唐德宗召为谏议大夫。《旧唐书·阳城传》载,阳城就任谏议大夫之后,其他谏官纷纷论事,细碎的问题都上达到皇帝那里。阳城则与二弟及客人日夜痛饮,人们猜不着他的意图。及贞元十一年。德宗听信谗言,要处分贤相陆贽,任命奸佞裴贤龄为相,阳城拼死极谏,使事态有所改变,他则受到贬谪。 晋:周时古国名,辖境在今山西大部,河北西南部,河南北部及陕西一角。 鄙:边境。 熏:熏陶,影响。 大臣:指李泌。《顺宗实录》载,德宗贞元三年六月,李泌为相,次年举阳城为谏议大夫。 阳子:即阳城。 “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句:引文见《易·恒卦》:“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意思是说,永远保持一种行为的准则,对妇人来说是好事,对男子来说并不是好事。据封建礼义,妇人应该从一夫而终身,而男子应该因事制宜,有应变能力,不可一味顺从。 上九:《周易》每卦有六条爻辞,“上九”和下文的“六二”都是爻的名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蛊卦》的上九爻辞,即隐居不仕之意。 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做臣子的不避艰难,辅助国君,是由于他能不顾自身的缘故。蹇蹇,尽忠的样子;匪,通“非”;躬,自身。 蹈:践,此处为履行、实行之意。 旷:空缺。 越、秦:周时两个诸侯国,相隔很远,越在东方,今浙江一带。秦在西北,今陕西一带。 下大夫:周时的职级名,列国的国卿。唐制,谏议大夫称为正五品,年俸二百石,秩品相当于古代的下大夫。 “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句:出自《孟子·公孙丑下》。 匪躬:谓忠心耿耿,不顾自身。 旷官:空居官位。指不称职。 肥瘠:亦作“肥膌”,谓肥瘦。 戚:忧愁,悲哀。 禄仕:为食俸禄而居官。禄,古代官吏的俸给。 “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句:见《孟子·万章下》。意为仕宦的本来目的不是为了救贫,但有时为了解脱贫困而去仕宦,也是允许的。 “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句:古人认为为了解决生活而出仕,即以官为业,不应居高位,取厚禄。 抱关击柝:守关巡夜的人。比喻职位卑下。抱关,守关;击柝,打更巡夜;柝,木梆。 委吏:古代管理粮仓的小官。 乘田:春秋时鲁国主管畜牧的小吏。 章明:昭著;显扬。 恶讪:犹毁谤。 嘉谟:高明的经国谋略。 嘉猷:治国的好规划。 布衣∶平民百姓。 蓬蒿:蓬草和蒿草。亦泛指草丛、草莽。 行谊:品行,道义。 擢:提拔,提升。 直言骨鲠:言辞正直,气节刚劲。 僭赏:谓无功受赏或赏过其功。 从谏如流:听从规劝像流水一样自然。形容乐于接受别人的批评意见。谏,直言规劝。 岩穴之士:指隐士。古时隐士多山居,故称。 束带结发:束系衣带,挽起发髻。指出仕。 阙下:宫阙之下。借指帝王所居的宫廷。 鸿号:大名;美称。 闵:同“悯”,忧虑。 独善其身:原意是做不上官就修养好自身。现指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独,唯独;善,好、维护。 孜孜矻矻:勤勉不懈的样子。 席不暇暖:连席子还没有来得及坐热就起来了。原指东奔西走,不得安居。后形容很忙,多坐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席,坐席;暇,空闲。 墨突不得黔:原指墨翟东奔西走,每至一地,烟囱尚未熏黑,又到别处去了。后用其事为典。形容事情繁忙,犹言席不睱暖。 天命:上天之意旨;由天主宰的命运。 讦:揭发别人的隐私或攻击别人的短处。


简介

《争臣论》作者为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作品又名《诤臣论》。该文采取问答形式,在形成辩论过程中,逐步推出作者的观点。《争臣论》是一篇从当时的政治出发、有的放矢的重要论文,其中,评论的人是真人,事也是真事。韩愈本人直言不讳地发表了意见,表现了敢于面对现实、并且评论当时对于“所有者缺位”所形成的民风不振、朝政不清、税收下降、官员腐败等政治现状的进行政治建议。



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

〔韩愈〕 〔唐〕

君讳适,姓王氏,好读书,怀奇负气,不肯随人后举选。

见功业有道路可指取,有名节可以戾契致,困于无资地,不能自出,乃以于诸公贵人,借助声势。

诸公贵人既志得,皆乐熟软媚耳目者,不喜闻生语,一见,辄戒门以绝。

上初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君笑曰:“此非吾时耶!

”即提所作书,缘道歌吟,趋直言试。

既至,对语惊人。

不中第,益困。

久之,闻金吾李将军年少喜事,可撼。

乃蹐门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愿见将军白事。

”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

卢从史既节度昭义军,张甚,奴视法度士,欲闻无顾忌大语,有以君生平告者,即遣客钩致。

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

”立谢客。

李将军由是待益厚,奏为其卫胄曹参军,充引驾仗判官,尽用其言。

将军迁帅凤翔,君随往,改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观察判官。

栉垢爬痒,民获苏醒。

居岁馀,如有所不乐,一旦载妻子入阌乡南山不顾。

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韩愈日发书问讯,顾不可强起,不即荐。

明年九月,疾病,舆医京师,某月某日卒,年四十四。

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长安县界中。

曾祖爽,洪州武宁令。

祖微,右卫骑曹参军。

父嵩,苏州昆山丞。

妻上谷侯氏处士高女。

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师,世莫能用吾言,再试吏,再怒去,发狂投江水。

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究,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

”君曰:“吾求妇氏久矣,惟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

”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

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

”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耶?

取文书来。

”君计穷吐实。

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一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

”行其谋。

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足矣。

”以女王氏。

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岁夭死,长女嫁亳州永城尉姚挺,其委始十岁。

铭曰: 鼎也不可以柱车,马也不可使守闾。

佩玉长裾,不利走趋。

抵系其逢,不系巧愚。

不谐其须,有衔不祛。

钻石理辞,以列幽墟。

广陵赠别

〔李白〕 〔唐〕

玉瓶沽美酒,数里送君还。

系马垂杨下,衔杯大道间。

天边看渌水,海上见青山。

兴罢各分袂,何须醉别颜。

书褒城驿壁

〔孙樵〕 〔唐〕

褒城驿号天下第一。

及得寓目,视其沼,则浅混而污。

视其舟,则离败而胶。

庭除甚芜,堂庑甚残,乌睹其所谓宏丽者?

讯于驿吏,则曰:“忠穆公曾牧梁州,以褒城控二节度治所,龙节虎旗,驰驿奔轺,以去以来,毂交蹄劘,由是崇侈其驿,以示雄大。

盖当时视他驿为壮。

且一岁宾至者不下数百辈,苟夕得其庇,饥得其饱,皆暮至朝去,宁有顾惜心耶?

至如棹舟,则必折篙破舷碎鹢而后止。

渔钓,则必枯泉汩泥尽鱼而后止。

至有饲马于轩,宿隼于堂,凡所以污败室庐,糜毁器用,官小者,其下虽气猛,可制。

官大者,其下益暴横,难禁。

由是日益破碎,不与曩类。

某曹八九辈,虽以供馈之隙,一二力治之,其能补数十百人残暴乎?

” 语未既,有老甿笑于旁,且曰:“举今州县皆驿也。

吾闻开元中,天下富蕃,号为理平,踵千里者不裹粮,长子孙者不知兵。

今者天下无金革之声,而户口日益破,疆埸无侵削之虞,而垦田日益寡,生民日益困,财力日益竭,其故何哉?

凡与天子共治天下者,刺史县令而已,以其耳目接于民,而政令速于行也。

今朝廷命官,既已轻任刺史县令,而又促数于更易。

且刺史县令,远者三岁一更,近者一二岁再更,故州县之政,苟有不利于民,可以出意革去其甚者,在刺史则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

’在县令亦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

’当愁醉醲,当饥饱鲜,囊帛椟金,笑与秩终。

”呜呼!

州县真驿耶?

矧更代之隙,黠吏因缘恣为奸欺,以卖州县者乎!

如此而欲望生民不困,财力不竭,户口不破,垦田不寡,难哉!

予既揖退老甿,条其言,书于褒城驿屋壁。

书何易于

〔孙樵〕 〔唐〕

何易于尝为益昌令,县距刺史治所四十里,城嘉陵。

江南刺史崔朴,尝乘春自上游多从宾客,歌酒泛舟东下,直出益昌旁。

至则索民挽舟,易于即腰笏引舟上下。

刺史惊问状,易于曰:“方春,百姓不耕即蚕,隙不可夺。

易于为属令,当其无事,可以充役。

”刺史与宾客跳出舟,偕骑还去。

益昌民多即山树茶,利私自入。

会盐铁官奏重榷管,诏下所在不得为百姓匿。

易于视诏曰:“益昌不征茶,百姓尚不可活,矧厚其赋以毒民乎?

”命吏划刬,吏争曰:“天子诏所在不得为百姓匿,今刬去,罪愈重,吏止死,明府公免窜海裔耶?

”易于曰:“吾宁爱一身以毒一邑民乎?

亦不使罪蔓尔曹。

”即自纵火焚之。

观察使闻其状,以易于挺身为民,卒不加劾。

邑民死丧,子弱业破,不能具葬者,易于辄出俸钱,使吏为办。

百姓入常赋,有垂白偻杖者,易于必召坐食,问政得失。

庭有竞民,易于皆亲自与语,为指白枉直。

罪小者劝,大者杖。

悉立遣之,不以付吏。

治益昌三年,狱无系民,民不知役。

改绵州罗江令,其治视益昌。

是时故相国裴公刺史绵州,独能嘉易于治。

尝从观其政,导从不过三人。

其全易于廉约如此。

会昌五年,樵道出益昌,民有能言何易于治状者。

且曰:“天子设上下考以勉吏,而易于考止中上。

何哉?

”樵曰:“易于督赋如何?

”曰:“止请常(一作贷)期,不欲紧绳百姓,使贱出粟帛。

”“督役如何?

”曰:“度支费不足,遂出俸钱,冀优贫民。

”“馈给往来权势如何?

”曰:“传符外一无所与。

”“擒盗如何?

”曰:“无盗。

”樵曰:“馀居长安,岁闻给事中校考,则曰某人为某县,得上下考,某人由上下考得某官。

问其政,则曰某人能督赋,先期而毕。

某人能督役,省度支费。

某人当道,能得往来达官为好言。

某人能擒若干盗,反若干盗。

县令得上下考者如此。

”邑民不对,笑去。

樵以为当世在上位者,皆知求才为切。

至于缓急补吏,则曰吾患无以共治。

膺命举贤,则曰吾患无以塞诏。

及其有之,知者何人哉!

继而言之,使何易于不有得于生,必有得于死者,有史官在。

桐叶封弟辨

〔柳宗元〕 〔唐〕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

”周公入贺。

王曰:“戏也。

”周公曰:“天子不可戏。

”乃封小弱弟于唐。

吾意不然。

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

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

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邪?

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

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

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

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

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

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

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

是直小丈夫[垂夬][垂夬]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圬者王承福传

〔韩愈〕 〔唐〕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

听其言,约而尽。

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

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馀三十年。

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

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织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

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

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

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

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

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

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

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

嘻!

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

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

问之其邻,或曰:噫!

刑戮也。

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

或曰:死而归之官也。

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耶!

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耶!

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耶!

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享之者耶!

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耶!

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

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

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

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耶?

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

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

又其言有可以警予者,故予为之传而自鉴焉。

获麟解

〔韩愈〕 〔唐〕

麟之为灵,昭昭也。

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

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

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

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

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

惟麟也,不可知。

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

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

麟为圣人出也。

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

”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

〔韩愈〕 〔唐〕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

方一沐,三握其发。

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以举用。

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以除去。

四海皆已无虞。

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以宾贡。

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

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

风俗皆已敦厚。

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

休徵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

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

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

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

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

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唯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

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

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

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

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

四海岂尽无虞?

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

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

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

风俗岂尽敦厚?

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岂尽得宜?

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

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

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

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

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

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

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

于鲁不可,则去之齐。

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

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

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

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

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

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

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

宁独如此而已。

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

渎冒威尊,惶恐无已!

愈再拜。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韩愈〕 〔唐〕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

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

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

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

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

若是者何哉?

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

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

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

抑将安而不救欤?

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

”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

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

”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

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

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

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

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

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

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

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

愈再拜。

应科目时与人书

〔韩愈〕 〔唐〕

月日,愈再拜: 天池之滨,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

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

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

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世,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㺍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

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

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

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

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

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

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

其哀之,命也。

其不哀之,命也。

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

阁下其亦怜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