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斋集·卷四·与辛稼轩侍郎书

干拜。

违几舄十有馀年,祸患馀生,不复有人世之念,以是愚贱之迹久自绝于门下。

今者不自意乃得俯伏道左,以慰拳拳慕恋之私。

惟是有怀未吐而舟驭启行,深夜不敢造谒,坐局不敢离远,终夕展转如有所失。

恭惟明公以果毅之资、刚大之气,真一世之雄也,而抑遏摧伏,不使得以尽其才。

一旦有警,拔起于山谷之间,而委之以方面之寄。

明公不以久闲为念、不以家事为怀,单车就道,风采凛然,已足以折冲于千里之外。

虽然,今之所以用明公与其所以为明公用者,亦尝深思之乎?

古之立大功于外者,内不可以无所主,非张仲则吉甫不能成其功、非魏相则充国无以行其计。

今之所以主明公者,何如哉?

黑白杂揉、贤不肖混殽、佞谀满前、横恩四出。

国且自伐,何以伐人?

此仆所以深虑夫用明公者,尤不可以不审夫自治之策也。

国家以仁厚操驯天下士大夫之气,士大夫之论素以宽大长者为风俗。

江左人物素号怯懦,秦氏和议又从而销靡之,士大夫至是奄奄然不复有生气矣。

语文章者多虚浮,谈道德者多拘滞。

求一人焉,足以持一道之印,寄百里之命,已不复可得,况敢望其相与冒霜露、犯锋镝,以立不世之大功乎?

此仆所以又虑夫为明公用者,无其人也。

内之所以用我,与外之所以为我用者,皆有未满吾意者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注释

几舄(xì):《诗·豳风·狼跋》:“公孙硕肤,赤舄几几。” 周代大官之鞋色红,头尖而向上翘。后以“几舄”为大官之鞋的代称。



书蒲永升画后

〔苏轼〕 〔宋〕

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漥隆,以为至妙矣。

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

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

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

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营度经岁,终不肯下笔。

一日,苍黄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

知微既死,笔法中绝五十余年。

近岁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自黄居窠兄弟、李怀衮之流,皆不及也。

王公富人或以势力使之,永升辄嘻笑舍去。

遇其欲画,不择贵贱,顷刻而成。

尝与予临寿宁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阴风袭人,毛发为立。

永升今老矣,画亦难得,而世之识真者亦少。

如往日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画水,世或传宝之。

如董、戚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升同年而语也。

元丰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黄州临皋亭西斋戏书。

宝绘堂记

〔苏轼〕 〔宋〕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

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

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

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

”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

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

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

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

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

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

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此身。

此留意之祸也。

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

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

自是不复好。

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

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

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

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

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为记。

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

熙宁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记。

新城游北山记

〔晁补之〕 〔宋〕

去新城之北三十里,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

初犹骑行石齿间。

旁皆大松,曲者如盖,直者如幢,立者如人,卧者如虬。

松下草间有泉,沮洳伏见。

堕石井,锵然而鸣。

松间藤数十尺,蜿蜒如大螈。

其上有鸟,黑如鸲鹆,赤冠长喙,俯而啄,磔然有声。

稍西,一峰高绝,有蹊介然,仅可步。

系马石觜,相扶携而上,篁筱仰不见日,如四五里,乃闻鸡声。

有僧布袍蹑履来迎,与之语,愕而顾,如麋鹿不可接。

顶有屋数十间,曲折依崖壁为栏楯,如蜗鼠缭绕乃得出,门牖相值。

既坐,山风飒然而至,堂殿铃铎皆鸣。

二三子相顾而惊,不知身之在何境也。

且暮,皆宿。

于时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仰视星斗皆光大,如适在人上。

窗间竹数十竿相磨戛,声切切不已。

竹间梅棕,森然如鬼魅离立突鬓之状。

二三子又相顾魄动而不得寐。

迟明,皆去。

既还家数日,犹恍惚若有遇,因追忆之。

后不复到,然往往想见其事也。

朋党论

〔欧阳修〕 〔宋〕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 。

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

其故何哉?

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财货也。

当其同利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

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

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

君子则不然。

所守者道义,所形者忠义,所惜者名节。

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

此君子之朋也。

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

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

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立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

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

周有臣三千,惟一心。

」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

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

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

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

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

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咸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

」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

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

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后世。

然皆乱亡其国。

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

舜亦不疑而皆用之。

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

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

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乎!

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美芹十论·总叙

〔辛弃疾〕 〔宋〕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于。

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

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

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

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

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

常令臣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谋未及遂,大父臣赞下世。

粤辛巳岁,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常鸠众二千,逮耿京,为掌书记,与图恢夏,共籍兵二十五万,纳款于朝。

不幸变生肘腋,事乃大谬。

负抱愚忠,填郁肠肺。

官闲心定,窃伏思念:今日之事,朝廷一于持重以为成谋,虏人利于尝试以为得计,故和战之权常出于敌,而我特从而应之。

是以燕山之和未几而京城之围急,城下之盟方成而两宫之狩远。

秦桧之和反以滋逆亮之狂。

彼利则战,倦则和,诡谲狙诈,我实何有。

惟是张浚符离之师粗有生气,虽胜不虑败,事非十全,然计其所丧,方诸既和之后,投闲蹂躏,由未若是之酷。

而不识兵者,徒见胜不可保之为害,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为膏肓之大病,亟遂齰舌以为深戒。

臣窃谓恢复自有定谋,非符离小胜负之可惩,而朝廷公卿过虑、不言兵之可惜也。

古人言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正以此耳。

恭惟皇帝陛下。

聪明神武,灼见事机,虽光武明谋,宪宗果断,所难比拟。

一介丑虏尚劳宵旰,此正天下之士献谋效命之秋。

臣虽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愤所激,不能自已。

以为今日虏人实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预备乃为无患。

故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御戎十论,名曰美芹。

其三言虏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

先审其势,次察其情,复观其衅,则敌人之虚实吾既详之矣。

然后以其七说次第而用之,虏故在吾目中。

惟陛下留乙夜之神,臣先物之机,志在必行,无惑群议,庶乎「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烈无逊于唐太宗。

典冠举衣以复韩侯,虽越职之罪难逃。

野人美芹而献于君,亦爱主之诚可取。

惟陛下赦其狂僭而怜其愚忠,斧质馀生实不胜万幸万幸之至。

菱溪石记

〔欧阳修〕 〔宋〕

菱溪之石有六,其四为人取去,而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

其最大者,偃然僵卧于溪侧,以其难徒,故得独存。

每岁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见其可怪,往往祀以为神。

菱溪,按图与经皆不载。

唐会昌中,刺史李渍为《荇溪记》,云水出永阳岭,西经皇道山下。

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

询于滁州人,曰此溪是也。

杨荇密有淮南,淮人讳其嫌名,以荇为菱。

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遗址,云故将刘金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

金,为吴时贵将,与荇密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

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奇异,为儿女子之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于富贵之佚欲而然邪?

想其葭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

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

又索其小者,得于白塔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

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

嗟夫!

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

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

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

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新荷叶·再和前韵

〔辛弃疾〕 〔宋〕

春色如愁,行云带雨才归。

春意长闲,游丝尽日低飞。

闲愁几许,更晚风、特地吹衣。

小窗人静,棋声似解重围。

光景难携。

任他鶗鴂芳菲。

细数从前,不应诗酒皆非。

知音弦断,笑渊明、空抚馀徽。

停杯对影,待邀明月相依。

新荷叶·和赵德庄韵

〔辛弃疾〕 〔宋〕

人已归来,杜鹃欲劝谁归?

绿树如云,等闲付与莺飞。

兔葵燕麦,问刘郎、几度沾衣?

翠屏幽梦,觉来水绕山围。

有酒重携,小园随意芳菲。

往日繁华,而今物是人非。

春风半面,记当年、初识崔徽。

南云雁少,锦书无个因依。

望海楼晚景五绝

〔苏轼〕 〔宋〕

【其一】 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

从今潮上君须上,更看银山二十回。

【其二】 横风吹雨入楼斜,壮观应须好句夸。

雨过潮平江海碧,电光时掣紫金蛇。

【其三】 青山断处塔层层,隔岸人家唤欲应。

江上秋风晚来急,为传钟鼓到西兴。

【其四】 楼下谁家烧夜香,玉笙哀怨弄初凉。

临风有客吟秋扇,拜月无人见晚妆。

【其五】 沙河灯火照山红,歌鼓喧喧笑语中。

为问少年心在否,角巾欹侧鬓如蓬。

松风阁

〔黄庭坚〕 〔宋〕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

我来名之意适然。

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

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

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

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

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

野僧旱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

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

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

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