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平寇记

守备汀漳俞君志辅,被服进趋,退然儒生也。

瞻视在鞞芾之间,言若不能出口,温慈款悫,望之知其有仁义之容。

然而桴鼓鸣于侧,矢石交乎前,疾雷飘风,迅急而倏忽,大之有胜败之数,而小之有生死之形,士皆掉魂摇魄,前却而沮丧。

君顾意喜色壮,张扬矜奋,重英之矛,七注之甲,鸷鸟举而虓虎怒,杀人如麻,目睫曾不为之一瞬,是何其猛厉孔武也?

是时漳州海寇张甚,有司以为忧,督府檄君捕之。

君提兵不数百,航海索贼,旬日遇焉。

与战海上,败之。

获六十艘,俘八十馀人,其自投于水者称是。

贼行海上,数十年无此衄矣。

由有此海所,为开寨置帅,以弹制非常者,费巨而员多。

然提兵逐贼,成数十年未有之捷,乃独在君。

而君又非有责于海上者也。

亦可谓难矣!

予观昔之善为将,而能多取胜者,皆用素治之兵,训练齐而约束明,非徒其志意信而已。

其耳目亦且习于旗旐之色,而挥之使进退则不乱,熟于钟鼓之节,而奏之使作止则不惑,又当有以丰给而厚享之,椎牛击豕,酾酒成池,餍其口腹之所取。

欲遂气闲,而思自决于一斗以为效,如马饱于枥,嘶鸣腾踏而欲奋,然后可用。

君所提数百之兵,率召募新集,形貌不相识。

宁独训练不夙,约束不豫而已,其于服属之分,犹未明也。

君又穷空,家无馀财,所为市牛酒,买粱粟,以恣士之所嗜,不能具也。

徒以一身率先士卒,共食糗糒,触犯炎风,冲冒巨浪,日或不再食,以与贼格,而竟以取胜。

君诚何术,而得人之易,致效之速如此?

予知之矣!

用未素教之兵,而能尽其力者,以义气作之而已。

用未厚养之兵,而能鼓其勇者,以诚心结之而已。

予方欲以是问君,而玄钟所千户某等来乞文勒君之伐,辄书此以与之。

君其毋以予为儒者,而好揣言兵意云。

君之功在濒海数郡。

而玄钟独欲书之者,君所获贼在玄钟境内,其调发舟兵诸费,多出其境,而君清廉不扰,以故其人尤德之尔。

君名大猷,志辅其字,以武举推用为今官。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注释

守备:明代指防守城堡的武官。 汀:汀州府,治所在今福建长汀县。 漳:漳州府,治所在今福建省漳州市。 俞君志辅:俞大猷,守志辅,号虚江,福建晋江人。明朝抗倭名将,与威继光齐名。官至右都督。 被服进趋:指衣装和行动。 退然:逊让的样子。 鞞芾(bǐ fú):古代朝觐或祭祀时遮蔽在衣裳前面的一种服饰。鞞,同“鞸”。 款悫(què):诚恳。 桴(fú)鼓:战鼓。桴,鼓槌。 飘风:旋风。 前却:前进或后退。 矜奋:犹奋勉。 重(chóng)英:重叠的矛上羽饰。 七注之甲:用许多铁片连缀而成的铠甲。注,同“属”,连缀。 虓(xiāo)虎:怒吼的老虎。 孔:甚,很。 督府:都督府。 檄:用公文传达命令。 衄(nǜ):挫折,失败。 由:自从。 海所:指沿海地区的卫所。 弹制:镇压。 旐(zhào):画有龟蛇的旗。 酾(shī)酒:犹言斟酒。 欲遂:谓欲望满足。 不豫:预先没有。 糗糒(qiǔ bèi):干粮。 作:振奋。 玄钟所:卫所名,在福建诏安县东南,明初在此设千户所。 千户:千户所的军官。 勒:刻石纪功。


简介

本文选自《遵岩集·卷八》。文章是表彰俞大猷在海上平倭寇事迹的。俞大猷平昔像一位温良的儒生,可在平倭寇战斗中却“猛厉孔武”。在漳州的一次平倭寇战斗中,他统率不到数百人的部队,在茫茫大海里,捕获敌船六十艘,俘虏敌人八十馀,“成数十年未有之捷”。但他所带领的部队,是一支“未素教之兵”,又无钱财来“恣士之所嗜”。其取胜之道,在于他能身先士卒,与士兵同甘苦,即“义起作之”,“诚心结之”两条。文章名为记,但重点却放在议论上。作者深入地分析了俞大猷取胜的原因,这就使读者对俞大猷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阅江楼记

〔宋濂〕 〔明〕

金陵为帝王之州。

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

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

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

存神穆清,与天同体。

虽一豫一游,亦可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

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

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

遂锡嘉名为“阅江”云。

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

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

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思。

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沐风栉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

”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

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外内之所及也。

”四陲之远,益思所以柔之。

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捋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

”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

触类而思,不一而足。

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阅夫长江而已哉?

彼临春、结绮,非弗华矣。

齐云、落星,非不高矣。

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

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

虽然,长江发源岷山,委蛇七千馀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

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

然则,果谁之力欤?

逢掖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帝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

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者耶?

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切者,勒诸贞珉。

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和聂仪部明妃曲

〔李攀龙〕 〔明〕

天山雪后北风寒,抱得琵琶马上弹。

曲罢不知青海月,徘徊犹作汉宫看。

马上作

〔戚继光〕 〔明〕

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夜泉

〔袁中道〕 〔明〕

山白鸟忽鸣,石冷霜欲结。

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溪雪。

元宵

〔唐寅〕 〔明〕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

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卖柑者言

〔刘基〕 〔明〕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

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

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

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则乾若败絮。

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

将炫外以惑愚瞽也?

甚矣哉,为欺也!

”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

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

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

吾子未之思也。

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

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

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

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

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

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 予默默无以应。

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

岂其愤世疾邪者耶?

而托于柑以讽耶?

书怀

〔朱权〕 〔明〕

纷纷雨竹翠森森,点点风花落绿阴。

贫恨苦吟穷寞寞,乱愁牵断梦沉沉。

昏昏岭隔重重信,渺渺江如寸寸心。

因有事情闲默默,我于疏拙老骎骎。

郁离子·良桐

〔刘基〕 〔明〕

工之侨得良桐焉,斫而为琴,弦而鼓之,金声而玉应。

自以为天下之美也,献之太常。

使国工视之,曰:“弗古。

”还之。

工之侨以归,谋诸漆工,作断纹焉。

又谋诸篆工,作古窾焉。

匣而埋诸土,期年出之,抱以适市。

贵人过而见之,易之以百金,献诸朝。

乐官传视,皆曰:“稀世之珍也。

” 工之侨闻之,叹曰:“悲哉世也!

岂独一琴哉?

莫不然矣!

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

”遂去,入于宕之山,不知其所终。

狱中上母书

〔夏完淳〕 〔明〕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

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

冤酷日深,艰辛历尽。

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

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

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

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

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

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呜呼!

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

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

虽然已矣。

淳之身,父之所遗。

淳之身,君之所用。

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

但慈君推乾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

嫡母慈惠,千古所难。

大恩未酬,令人痛绝。

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

如其不然,万勿置后。

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

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

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

呜呼!

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

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决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

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

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

勿悲勿悲!

相托之言,慎勿相负。

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

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

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著。

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

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

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

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

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

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

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游岳阳楼记

〔袁中道〕 〔明〕

洞庭为沅湘等九水之委,当其涸时,如匹练耳。

及春夏间,九水发而后有湖。

然九水发,巴江之水亦发,九水方奔腾皓淼,以趋浔阳。

而巴江之水,卷雪轰雷,自天上来。

竭此水方张之势,不足以当巴江旁溢之波。

九水始若屏息敛衽,而不敢与之争。

九水愈退,巴江愈进,向来之坎窦,隘不能受,始漫衍为青草,为赤沙,为云梦,澄鲜宇宙,摇荡乾坤者八九百里。

而岳阳楼峙于江湖交会之间,朝朝暮暮,以穷其吞吐之变态,此其所以奇也。

楼之前,为君山,如一雀尾垆,排当水面,林木可数。

盖从君山酒香、朗吟亭上望,洞庭得水最多,故直以千里一壑,粘天沃日为奇。

此楼得水稍诎,前见北岸,政须君山妖蒨,以文其陋。

况江湖于此会,而无一山以屯蓄之,莽莽洪流,亦复何致。

故楼之观,得水而壮,得山而妍也。

游之日,风日清和,湖平于熨,时有小舫往来,如蝇头细字,着鹅溪练上。

取酒共酌,意致闲淡,亭午风渐劲,湖水汩汩有声。

千帆结阵而来,亦甚雄快。

日暮,炮车云生,猛风大起,湖浪奔腾,雪山汹涌,震撼城郭。

予始四望惨淡,投箸而起,愀然以悲,泫然不能自已也。

昔滕子京以庆帅左迁此地,郁郁不得志,增城楼为岳阳楼。

既成,宾僚请大合乐落之,子京曰:“直须凭栏大哭一番乃快!

”范公“先忧后乐”之语,盖亦有为而发。

夫定州之役,子京增堞籍兵,慰死犒生,边垂以安,而文法吏以耗国议其后。

朝廷用人如此,诚不能无慨于心。

第以束发登朝,入为名谏议,出为名将帅,已稍稍展布其才。

而又有范公为知已,不久报政最矣,有何可哭?

至若予者,为毛锥子所窘,一往四十馀年,不得备国家一亭一障之用。

玄鬓已皤,壮心日灰。

近来又遭知己骨肉之变,寒雁一影,飘零天末,是则真可哭也,真可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