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杂篇·渔父

孔子游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

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

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

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

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

”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

”客问其族。

子路对曰:“族孔氏。

”客曰:“孔氏者何治也?

”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

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

此孔氏之所治也。

”又问曰:“有土之君与?

”子贡曰:“非也。

”“侯王之佐与?

”子贡曰:“非也。

”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

苦心劳形以危其真。

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

” 子贡还,报孔子。

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

”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

孔子反走,再拜而进。

客曰:“子将何求?

”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

”客曰:“嘻!

甚矣子之好学也!

”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

” 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

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

子之所以者,人事也。

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

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

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

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

延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

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匿,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

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

”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

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

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

希意道言,谓之谄。

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

好言人之恶,谓之谗。

析交离亲,谓之贼。

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

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

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

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

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

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

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

此四患也。

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 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

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

”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

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

疾走不休,绝力而死。

不知处阴以休影。

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

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

谨修而身,谨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

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

”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

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

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

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

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

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

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

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

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

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

礼者,世俗之所为也。

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

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

愚者反此。

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

惜哉,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

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

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

”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

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

子勉之!

吾去子矣,吾去子矣!

”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

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

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

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夫子犹有倨敖之容。

今渔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

门人皆怪夫子矣,渔人何以得此乎?

”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

湛于礼仪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

进,吾语汝!

夫遇长不敬,失礼也。

见贤不尊,不仁也。

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

惜哉!

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

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

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

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孔子游观来到名叫缁帷的树林,坐在长有许多杏树的土坛上休息。弟子们在一旁读书,孔子在弹琴吟唱。曲子还未奏完一半,有个捕鱼的老人下船而来,胡须和眉毛全都白了,披着头发扬起衣袖,沿着河岸而上,来到一处高而平的地方便停下脚步,左手抱着膝盖,右手托起下巴听孔子弹琴吟唱。曲子终了渔父用手招唤子贡、子路,两个人一起走了过来。 渔父指着孔子说:“他是干什么的?”子路回答说:“他是鲁国的君子。”渔父问孔子的姓氏。子路回答:“姓孔”。渔父说:“孔氏钻研并精通什么学问?”子路还未作答,子贡说:“孔氏这个人,心性敬奉忠信,亲身实践仁义,修治礼乐规范,排定人伦关系,对上来说竭尽忠心于国君,对下而言施行教化于百姓,打算用这样的办法造福于天下。这就是孔氏钻研精习的事业。”渔父又问道:“孔氏是拥有国土的君主吗?”子贡说:“不是”。渔父接着问道:“是王侯的辅臣吗?”子贡说:“也不是”。渔父于是笑着背转身去,边走边说道:“孔氏讲仁真可说是仁了,不过恐怕其自身终究不能免于祸患;真是折磨心性劳累身形而危害了他自己的自然本性。唉,他离大道也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子贡回来,把跟渔父的谈话报告给孔子。孔子推开身边的琴站起身来说:“恐怕是位圣人吧!”于是走下杏坛寻找渔父,来到湖泽岸边,渔父正操起船浆撑船而去,回头看见孔子,转过身来面对孔子站着。孔子连连后退,再次行礼上前。 渔父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孔子说:“刚才先生留下话尾而去,我实在是不聪明,不能领受其中的意思,私下在这里等候先生,希望能有幸听到你的谈吐以便最终有助于我!”渔父说:“咦,你实在是好学啊!”孔子又一次行礼后站起身说:“我少小时就努力学习,直到今天,已经六十九岁了,没有能够听到过真理的教诲,怎么敢不虚心请教!” 渔父说:“同类相互汇聚,同声相互应和,这本是自然的道理。请让我说明我的看法从而分析你所从事的活动。你所从事的活动,也就是挤身于尘俗的事务。天子、诸侯、大夫、庶民,这四种人能够各自摆正自己的位置,也就是社会治理的美好境界,四者倘若偏离了自己的位置社会动乱也就没有比这再大的了。官吏处理好各自的职权,人民安排好各自的事情,这就不会出现混乱和侵扰。所以,田地荒芜居室破漏,衣服和食物不充足,赋税不能按时缴纳,妻子侍妾不能和睦,老少失去尊卑的序列,这是普通百姓的忧虑。能力不能胜任职守,本职的工作不能办好,行为不清白,属下玩忽怠惰,功业和美名全不具备,爵位和俸禄不能保持,这是大夫的忧虑。朝廷上没有忠臣,都城的采邑混乱,工艺技术不精巧,敬献的贡品不好,朝觐时落在后面而失去伦次,不能顺和天子的心意,这是诸侯的忧虑。阴阳不和谐,寒暑变化不合时令,以致伤害万物的生长,诸侯暴乱,随意侵扰征战,以致残害百姓,礼乐不合节度,财物穷尽匮乏,人伦关系未能整顿,百姓淫乱,这是天子和主管大臣的忧虑。如今你上无君侯主管的地位而下无大臣经办的官职,却擅自修治礼乐,排定人伦关系,从而教化百姓,不是太多事了吗! “而且人有八种毛病,事有四种祸患,不可不清醒明察。不是自己职分以内的事也兜着去做,叫做总;没人理会也说个没完,叫做佞;迎合对方顺引话意,叫做谄;不辨是非巴结奉承,叫做谀;喜欢背地说人坏话,叫做谗;离间故交挑拨亲友,叫做害;称誉伪诈败坏他人,叫做慝;不分善恶美丑,好坏兼容而脸色随应相适,暗暗攫取合于己意的东西,叫做险。有这八种毛病的人,外能迷乱他人,内则伤害自身,因而有道德修养的人不和他们交往,圣明的君主不以他们为臣。所谓四患,喜欢管理国家大事,随意变更常规常态,用以钓取功名,称作贪得无厌;自恃聪明专行独断,侵害他人刚愎自用,称作利欲薰心;知过不改,听到劝说却越错越多,称作犟头犟脑;跟自己相同就认可,跟自己不同即使是好的也认为不好,称作自负矜夸。这就是四种祸患。能够清除八种毛病,不再推行四种祸患,方才可以教育。” 孔子凄凉悲伤地长声叹息,再次行礼后站起身来,说:“我在鲁国两次受到冷遇,在卫国被铲削掉所有的足迹,在宋国遭受砍掉坐荫之树的羞辱,又被久久围困在陈国、蔡国之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过失,遭到这样四次诋毁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渔父悲悯地改变面容说:“你实在是难于醒悟啊!有人害怕自己的身影、厌恶自己的足迹,想要避离而逃跑开去,举步越频繁足迹就越多,跑得越来越快而影子却总不离身,自以为还跑得慢了,于是快速奔跑而不休止,终于用尽力气而死去。不懂得停留在阴暗处就会使影子自然消失,停留在静止状态就会使足迹不复存在,这也实在是太愚蠢了!你仔细推究仁义的道理,考察事物同异的区别,观察动静的变化,掌握取舍的分寸,疏通好恶的情感,调谐喜怒的节度,却几乎不能免于灾祸。认真修养你的身心,谨慎地保持你的真性,把身外之物还与他人,那么也就没有什么拘系和累赘了。如今你不修养自身反而要求他人,这不是本末颠倒了吗?” 孔子凄凉悲伤地说:“请问什么叫做真?”渔父回答:“所谓真,就是精诚的极点。不精不诚,不能感动人。所以,勉强啼哭的人虽然外表悲痛其实并不哀伤,勉强发怒的人虽然外表严厉其实并不威严,勉强亲热的人虽然笑容满面其实并不和善。真正的悲痛没有哭声而哀伤,真正的怒气未曾发作而威严,真正的亲热未曾含笑而和善。真心的情感在心中并不外露,而神情则流露在外,这就是看重真情本性的原因。将上述道理用于人伦关系,侍奉双亲就会慈善孝顺,辅助国君就会忠贞不渝,饮酒就会舒心乐意,居丧就会悲痛哀伤。忠贞以建功为主旨,饮酒以欢乐为主旨,居丧以致哀为主旨,侍奉双亲以适意为主旨。功业与成就目的在于达到圆满美好,因而不必拘于一个轨迹;侍奉双亲目的在于达到适意,因而不必考虑使用什么方法;饮酒目的在于达到欢乐,没有必要选用就餐的器具;居丧目的在于致以哀伤,不必过问规范礼仪。礼仪,是世俗人的行为;纯真,却是禀受于自然,出自自然因而也就不可改变。所以圣哲的人总是效法自然看重本真,不受世俗的拘系。愚昧的人则刚好与此相反。不能效法自然而忧虑世人,不知道珍惜真情本性,庸庸碌碌地在流俗中承受着变化,因此总是不知满足。可惜啊,你过早地沉溺于世俗的伪诈而很晚才听闻大道。” 孔子又一次深深行礼后站起身来,说:“如今我孔丘有幸能遇上先生,好像苍天特别宠幸于我似的。先生不以此为羞辱并把我当作弟子一样看待,而且还亲自教导我。我冒昧地打听先生的住处,请求借此受业于门下而最终学完大道。”渔父说:“我听说,可以迷途知返的人就与之交往,直至领悟玄妙的大道;不能迷途知返的人,不会真正懂得大道,谨慎小心地不要与他们结交,自身也就不会招来祸殃。你自己勉励吧!我得离开你了!我得离开你了!”于是撑船离开孔子,缓缓地顺着芦苇丛中的水道划船而去。 颜渊掉转车头,子路递过拉着上车的绳索,孔子看定渔父离去的方向头也不回,直到水波平定,听不见桨声方才登上车子。 子路依傍着车子而问道:“我能够为先生服务已经很久了,不曾看见先生对人如此谦恭尊敬。大国的诸侯,小国的国君,见到先生历来都是平等相待,先生还免不了流露出傲慢的神情。如今渔父手拿船桨对面而站,先生却像石磬一样弯腰鞠躬,听了渔父的话一再行礼后再作回答,恐怕是太过分了吧?弟子们都认为先生的态度不同于往常,一个捕鱼的人怎么能够获得如此厚爱呢?”孔子的伏身在车前的横木上叹息说:“你实在是难于教化啊!你沉湎于礼义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是粗野卑下的心态时至今日也未能除去。上前来,我对你说!大凡遇到长辈而不恭敬,就是失礼;见到贤人而不尊重,就是不仁。他倘若不是一个道德修养臻于完善的人,也就不能使人自感谦卑低下,对人谦恭卑下却不至精至诚,定然不能保持本真,所以久久伤害身体。真是可惜啊!不能见贤思齐对于人们来说,祸害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了,而你子路却偏偏就有这一毛病。况且大道,是万物产生的根源,各种物类失去了道就会死亡,获得了道便会成功。所以大道之所在,圣人就尊崇。如今渔父对于大道,可以说是已有体悟,我怎么能不尊敬他呢?”


简介

《庄子·杂篇·渔父》是庄子所著的《庄子》中的其中一篇。全文写了孔子见到渔父以及和渔父对话的全过程。首先是渔父跟孔子的弟子子路、子贡谈话,批评孔子“性服忠信、身形仁义”、“饰礼乐、选人伦”,都是“苦心劳形以危其真”。接着写孔子见到渔父,受到渔父的直接批评,指出他不在其位而谋其政,乃是“八疵”、“四患”的行为;应该各安其位,才是最好的治理。接下去又进一步写渔父向孔子提出“真”;所谓真,就是“受于天”,主张“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最后写孔子对渔父的谦恭和崇敬的心情。



孟子·第一卷·梁惠王上·第三节

〔孟子〕 〔周〕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

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

河东凶亦然。

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

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

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

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

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

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

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

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

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

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

’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楚辞·远游

〔屈原〕 〔周〕

悲时俗之近厄兮,愿轻举而远游。

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

遭沈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

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恍而乖怀。

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

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

内惟省以端操兮,还应正气之所由。

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

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

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 与化去而不风兮,名声著而日延。

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

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

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

时仿佛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

超氛埃而淑邮兮,终不反其故都。

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

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

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

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

谁可与玩斯遗芳兮?

长向风而舒情。

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

重曰: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

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

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

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一息。

见王子而宿之兮,审一气之和德。

曰:“道可受兮,不可传。

其小无内兮,其大夫垠。

毋滑而魂兮,彼将自然。

一气孔神兮,于中夜存。

虚以待之存,无以为先。

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 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

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旧乡。

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

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玉色頩以脕颜兮,精醇粹而始壮。

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

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

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漠其无人。

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

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

如丰隆使先导兮,问太微之所居。

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

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

屯余车之万乘兮,纷容与而并驰。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

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

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

骑胶葛以杂乱兮,斑漫衍而方行。

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

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

阳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径度。

风伯为作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

凤凰翼其承旗兮,遇蓐收乎西皇。

揽慧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

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

时暖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属。

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毂。

路漫漫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

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

欲度世以忘归兮,意姿睢以担挢。

内欣欣而自美兮,聊愉娱以淫乐。

涉青云以泛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

思旧故以想像兮,长太息而掩涕。

泛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

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

览方外之荒忽兮,沛[氵罔]瀁而自浮。

祝融戒而跸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

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

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玄螭虫象并出进兮,形蟉虬而逶蛇。

雌霓便娟以增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

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及逝以徘徊。

舒并节以驰骛兮,踔绝垠乎寒门。

轶迅风天清源兮,从颛琐乎增冰。

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

召黔赢而见之兮,为余先乎平路。

经营四方兮,周流六漠。

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

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

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楚辞·大招

〔屈原〕 〔周〕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徕!

无远遥只。

魂乎归徕!

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

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

雾雨淫淫,白皓胶只。

魂乎无东!

汤谷寂寥只。

魂乎无南!

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

山林险隘,虎豹蜿只。

鰅鳙短狐,王虺骞只。

魂乎无南!

蜮伤躬只。

魂乎无西!

西方流沙,漭洋洋只。

豕首纵目,被发鬤只。

长爪踞牙,诶笑狂只。

魂乎无西!

多害伤只。

魂乎无北!

北有寒山,踔龙赩只。

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

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魂乎无往!

盈北极只。

魂魄归徕!

闲以静只。

自恣荆楚,安以定只。

逞志究欲,心意安只。

穷身永乐,年寿延只。

魂乎归徕!

乐不可言只。

五榖六仞,设菰粱只。

鼎臑盈望,和致芳只。

内仓鸽鹄,味豺羹只。

魂乎归徕!

恣所尝只。

鲜蠵甘鸡,和楚酪只。

醢豕苦狗,脍苴蒪只。

吴酸蒿蒌,不沾薄只。

魂兮归徕!

恣所择只。

炙鸹烝凫,煔鹑陈只。

煎鰿膗雀,遽爽存只。

魂乎归徕!

丽以先只。

四酎并孰,不涩嗌只。

清馨冻饮,不歠役只。

吴醴白孽,和楚沥只。

魂乎归徕!

不遽惕只。

代秦郑卫,鸣竽张只。

伏戏驾辩,楚劳商只。

讴和扬阿,赵箫倡只。

魂乎归徕!

定空桑只。

二八接舞,投诗赋只。

叩锺调磬,娱人乱只。

四上竞气,极声变只。

魂乎归徕!

听歌撰只。

朱唇皓齿,嫭以姱只。

比德好闲,习以都只。

丰肉微骨,调以娱只。

魂乎归徕!

安以舒只。

嫮目宜笑,蛾眉曼只。

容则秀雅,稚朱颜只。

魂乎归徕!

静以安只。

姱修滂浩,丽以佳只。

曾颊倚耳,曲眉规只。

滂心绰态,姣丽施只。

小腰秀颈,若鲜卑只。

魂乎归徕!

思怨移只。

易中利心,以动作只。

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长袂拂面,善留客只。

魂乎归徕!

以娱昔只。

青色直眉,美目媔只。

靥辅奇牙,宜笑嘕只。

丰肉微骨,体便娟只。

魂乎归徕!

恣所便只。

夏屋广大,沙堂秀只。

南房小坛,观绝霤只。

曲屋步壛,宜扰畜只。

腾驾步游,猎春囿只。

琼毂错衡,英华假只。

茝兰桂树,郁弥路只。

魂乎归徕!

恣志虑只。

孔雀盈园,畜鸾皇只。

鹍鸿群晨,杂鹙鸧只。

鸿鹄代游,曼鹔鹴只。

魂乎归徕!

凤皇翔只。

曼泽怡面,血气盛只。

永宜厥身,保寿命只。

室家盈廷,爵禄盛只。

魂乎归徕!

居室定只。

接径千里,出若云只。

三圭重侯,听类神只。

察笃夭隐,孤寡存只。

魂乎归徕!

正始昆只。

田邑千畛,人阜昌只。

美冒众流,德泽章只。

先威后文,善美明只。

魂乎归徕!

赏罚当只。

名声若日,照四海只。

德誉配天,万民理只。

北至幽陵,南交阯只。

西薄羊肠,东穷海只。

魂乎归徕!

尚贤士只。

发政献行,禁苛暴只。

举杰压陛,诛讥罢只。

直赢在位,近禹麾只。

豪杰执政,流泽施只。

魂乎归徕,国家为只。

雄雄赫赫,天德明只。

三公穆穆,登降堂只。

诸侯毕极,立九卿只。

昭质既设,大侯张只。

执弓挟矢,揖辞让只。

魂乎徕归!

尚三王只。

庄子·外篇·骈拇

〔无名氏〕 〔周〕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

而侈于德。

附赘县疣,出乎形哉!

而侈于性。

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

而非道德之正也。

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

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

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

而离朱是已。

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

而师旷是已。

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

而曾、史是已。

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闲,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

而杨墨是已。

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

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

长者不为有馀,短者不为不足。

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

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

意仁义其非人情乎!

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

枝于手者,龁之则啼。

二者,或有馀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

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

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

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

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

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

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天下有常然。

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

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

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

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何以知其然邪?

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

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

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

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

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

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

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

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

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

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

天下尽殉也。

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

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

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

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

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

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

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

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

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

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

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

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

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钓赋

〔宋玉〕 〔周〕

宋玉与登徒子偕受钓于玄洲,止而并见于楚襄王。

登徒子曰:「夫玄洲,天下之善钓者也,愿王观焉。

」王曰:「其善柰何?

」登徒子对曰:「夫玄洲钓也,以三寻之竿,八丝之线,饵若蛆寅,钩如细针,以出三赤之鱼于数仞之水中,岂可谓无术乎?

夫玄洲,芳水饵,挂缴钩,其意不可得。

退而牵行,下触清泥,上则波《风易》,玄洲因水势而施之,颉之颃之,委纵收敛,与鱼沉浮。

及其解弛也。

因而获之。

」襄王曰:「善。

」 宋玉进曰:「今察玄洲之钓,未可谓能持竿也,又乌足为大王言乎!

」王曰:「子之所谓善钓者何?

」玉曰:「臣所谓善钓者,其竿非竹,其纶非丝,其钩非针,其饵非寅也。

」王曰:「愿遂闻之。

」玉对曰:「昔尧、舜、汤、禹之钓也,以圣贤为竿,道德为纶,仁义为钩,禄利为饵,四海为池,万民为鱼。

钓道微矣,非圣人其孰能察之?

」王曰:「迅哉说乎!

其钓不可见也。

」宋玉对曰:「其钓易见,王不察尔。

昔殷汤以七十里,周文以百里,兴利除害,天下归之,其饵可谓芳矣。

南面而掌天下,历载数百,到今不废,其纶可谓纫矣。

群生浸其泽,民氓畏其罚,其钩可谓抅矣。

功成而不隳,名立而不改,其竿可谓强矣!

若夫竿折轮绝,饵坠钩决,波涌鱼失,是则夏桀、商纣不通夫钓术也。

今察玄洲之钓也,左挟鱼,右执槁竿,立于横污之涯,倚乎杨柳之间,精不离乎鱼喙,思不出乎鲋鳊,形容枯槁,神色憔悴,乐不役勤,获不当费,斯乃水滨之役夫也已,君王又何称焉?

王若建尧、舜之洪竿,摅禹、汤之修纶,投之于渎,视之于海,漫漫群生,孰非吾有?

其为大王之钓,不亦乐乎!

周易·未济卦

〔姬昌〕 〔周〕

离上坎下,亨。

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

初六,濡其尾,吝。

九二,曳其轮,贞吉。

六三,未济,征凶。

利涉大川。

九四,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

六五,贞吉,无悔。

君子之光,有孚吉。

上九,有孚于饮酒,无咎。

濡其首,有孚失是。

周易·既济卦

〔姬昌〕 〔周〕

坎上离下,亨小,利贞。

初吉终乱。

初九,曳其轮,濡其尾,无咎。

六二,妇丧其茀,勿逐,七日得。

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

六四,繻有衣袽,终日戒。

九五,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

上六,濡其首,厉。

周易·小过卦

〔姬昌〕 〔周〕

震上艮下,亨。

利贞。

可小事,不可大事。

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

初六,飞鸟以凶。

六二,过其祖,遇其妣。

不及其君,遇其臣。

无咎。

九三,弗过防之,从或戕之,凶。

九四,无咎。

弗过遇之,往厉必戒,勿用永贞。

六五,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公弋取彼在穴。

上六,弗遇过之,飞鸟离之,凶,是谓灾眚。

周易·中孚卦

〔姬昌〕 〔周〕

巽上兑下,豚鱼,吉。

利涉大川,利贞。

初九,虞吉,有它不燕。

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六三,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

六四,月几望,马匹亡,无咎。

九五,有孚挛如,无咎。

上九,翰音登于天,贞凶。

周易·节卦

〔姬昌〕 〔周〕

坎上兑下,亨。

苦节,不可贞。

初九,不出户庭,无咎。

九二,不出门庭,凶。

六三,不节若,则嗟若,无咎。

六四,安节。

亨。

九五,甘节,吉,往有尚。

上六,苦节,贞凶,悔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