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梦寻·卷四·西湖南路·南高峰

南高峰在南北诸山之界,羊肠佶屈,松篁葱?

,非芒鞋布袜,努策支筇,不可陟也。

塔居峰顶,晋天福间建,崇宁、乾道两度重修。

元季毁。

旧七级,今存三级。

塔中四望,则东瞰平芜,烟销日出,尽湖中之景。

南俯大江,波涛洄γ,舟楫隐见杳霭间。

西接岩窦,怪石翔舞,洞穴邃密。

其侧有瑞应像,巧若鬼工。

北瞩陵阜,陂陀曼延,箭枥丛出,?

麦连云。

山椒巨石屹如峨冠者,名先照坛,相传道者镇魔处。

峰顶有钵盂潭、颖川泉,大旱不涸,大雨不盈。

潭侧有白龙洞。

道隐《南高峰》诗: 南北高峰两郁葱,朝朝氵翁氵孛海烟封。

极颠螺髻飞云栈,半岭峨冠怪石供。

三级浮屠巢老鹘,一泓清水豢痴龙。

倘思济胜烦携具,布袜芒鞋策短筇。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西湖梦寻·卷四·西湖南路·烟霞石屋

〔张岱〕 〔明〕

由太子湾南折而上为石屋岭。

过岭为大仁禅寺,寺左为烟霞石屋。

屋高厂虚明,行迤二丈六尺,状如轩榭,可布几筵。

洞上周镌罗汉五百十六身。

其底邃窄通幽,阴翳杏霭。

侧有蝙蝠洞,蝙蝠大者如鸦,挂搭连牵,互衔其尾。

粪作奇臭,古庙高梁,多受其累。

会稽禹庙亦然。

由山椒右旋为新庵,王子安?

、陈章侯洪绶尝读书其中。

余往访之,见石如飞来峰,初经洗出,洁不去肤,隽不伤骨,一洗杨髡凿佛之惨。

峭壁奇峰,忽露生面,为之大快。

建炎间,里人避兵其内,数千人皆获免。

岭下有水乐洞,嘉泰间为杨郡王别圃。

垒石筑亭,结构精雅。

年久芜秽不治,水乐绝响。

贾秋壑以厚直得之,命寺僧深求水乐所以兴废者,不得其说。

一日,秋壑往游,俯睨旁听,悠然有会,曰:“谷虚而后能应,水激而后能响,今水潴其中,土壅其外,欲其发响,得乎?

”亟命疏壅导潴,有声从洞涧出,节奏自然。

二百年胜概,一日始复。

乃筑亭,以所得东坡真迹,刻置其上。

苏轼《水乐洞小记》: 钱塘东南有水乐洞,泉流岩中,皆自然宫商。

又自灵隐、下天竺而上,至上天竺,溪行两山间,巨石磊磊如牛羊,其声空砻然,真若钟鼓,乃知庄生所谓天籁,盖无在不有也。

袁宏道《烟霞洞小记》: 烟霞洞,亦古亦幽,凉沁入骨,乳汁涔涔下。

石屋虚明开朗,如一片云,欹侧而立,又如轩榭,可布几筵。

余凡两过石屋,为佣奴所据,嘈杂若市,俱不得意而归。

张京元《石屋小记》: 石屋寺,寺卑下无可观。

岩下石龛,方广十笏,遂以屋称。

屋内,好事者置一石榻,可坐。

四旁刻石像如傀儡,殊不雅驯。

想以幽僻得名耳。

出石屋西,上下山坡夹道皆丛桂,秋时着花,香闻数十里,堪称金粟世界。

又《烟霞寺小记》: 烟霞寺在山上,亦荒落,系中贵孙隆易创,颇新整。

殿后开宕取土,石骨尽出,?

峭可观。

由殿右稍上两三盘,经象鼻峰东折数十武,为烟霞洞。

洞外小亭踞之,望钱塘如带。

李流芳《题烟霞春洞画》: 从烟霞寺山门下眺,林壑窈窕,非复人境。

李花时尤奇,真琼林瑶岛也。

犹记与闲孟、无际,自法相寺至烟霞洞,小憩亭子,渴甚,无从得酒。

见两伧父携?

至,闲孟口流涎,遽从乞饮,伧父不顾。

予辈大怪。

偶见梁间恶诗书一板上,乃抉而掷之。

伧父跄踉而走。

念此辄喷饭不已也。

西湖梦寻·卷四·西湖南路·高丽寺

〔张岱〕 〔明〕

高丽寺本名慧因寺,后唐天成二年,吴越钱武肃王建也。

宋元丰八年,高丽国王子僧统义天入贡,因请净源法师学贤首教。

元?

二年,以金书汉译《华严经》三百部入寺,施金建华严大阁藏塔以尊崇之。

元?

四年,统义天以祭奠净源为名,兼进金塔二座。

杭州刺史苏轼疏言:“外夷不可使屡入中国,以疏边防,金塔宜却弗受。

”神宗从之。

元延?

四年,高丽沈王奉诏进香幡经于此。

至正末毁。

洪武初重葺。

俗称高丽寺。

础石精工,藏轮宏丽,两山所无。

万历间,僧如通重修。

余少时从先宜人至寺烧香,出钱三百,命舆人推转轮藏,轮转呀呀,如鼓吹初作。

后旋转熟滑,藏轮如飞,推者莫及。

西湖梦寻·卷四·西湖南路·法相寺

〔张岱〕 〔明〕

法相寺俗称长耳相。

后唐时,有僧法真,有异相,耳长九寸,上过于顶,下可结颐,号长耳和尚。

天成二年,自天台国清寒岩来游,钱武肃王待以宾礼,居法相院。

至宋乾?

四年正月六日,无疾,坐方丈,集徒众,沐浴,趺跏而逝。

弟子辈漆其真身,供佛龛,谓是定光佛后身。

妇女祈求子嗣者,悬幡设供无虚日。

以此法相名著一时。

寺后有锡杖泉,水盆活石。

僧厨香洁,斋供精良。

寺前茭白笋,其嫩如玉,其香如兰,入口甘芳,天下无比。

然须在新秋八月,余时不能也。

袁宏道《法相寺拜长耳和尚肉身戏题》: 轮相居然足,漆光与鉴新。

神魂知也未,爪齿幻耶真。

古董休疑容,庄严不待人。

饶他金与石,到此亦成尘。

徐渭《法相寺看活石》: 莲花不在水,分叶簇青山。

径折虽能入,峰迷不待还。

取蒲量石长,问竹到溪湾。

莫怪掩斜日,明朝恐未闲。

张京元《法相寺小记》: 法相寺不甚丽,而香火骈集。

定光禅师长耳遗蜕,妇人谒之,以为宜男,争摩顶腹,漆光可鉴。

寺右数十武,度小桥,折而上,为锡杖泉。

涓涓细流,虽大旱不竭。

经流处,僧置一砂缸,挹注供爨。

久之,水土锈结,蒲生其上,厚几数寸,竟不见缸质,因名蒲缸。

倘可铲置研池炉足,古董家不秦汉不道矣。

李流芳《题法相山亭画》: 去年在法相,有送友人诗云:“十年法相松间寺,此日淹留却共君。

忽忽送君无长物,半间亭子一溪云。

”时与方回、孟?

避暑竹阁,连夜风雨,泉声轰轰不绝。

又有题扇头小景一诗:“夜半溪阁响,不知风雨歇。

起视杳霭间,悠然见微月。

” 一时会心,不知作何语。

今日展此,亦自可思也。

壬子十月大佛寺倚醉楼灯下题。

西湖梦寻·卷四·西湖南路·于坟

〔张岱〕 〔明〕

于坟。

于少保公以再造功,受冤身死,被刑之日,阴霾翳天,行路踊叹。

夫人流山海关,梦公曰:“吾形殊而魂不乱,独目无光明,借汝眼光见形于皇帝。

”翌日,夫人丧其明。

会奉天门灾,英庙临视,公形见火光中。

上悯然念其忠,乃诏贷夫人归。

又梦公还眼光,目复明也。

公遗骸,都督陈逵密嘱瘗藏。

继子冕请葬钱塘祖茔,得旨奉葬于此。

成化二年,廷议始白。

上遣行人马?

旋谕祭。

其词略曰:“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

惟公道以自持,为权奸之所害。

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

”弘治七年赐谥曰“肃愍”,建祠曰“旌功”。

万历十八年,改谥“忠肃”。

四十二年,御使杨鹤为公增廓祠宇,庙貌巍焕,属云间陈继儒作碑记之。

碑曰:“大抵忠臣为国,不惜死,亦不惜名。

不惜死,然后有豪杰之敢。

不惜名,然后有圣贤之闷。

黄河之排山倒海,是其敢也。

即能伏流地中万三千里,又能千里一曲,是其闷也。

昔者土木之变,裕陵北狩,公痛哭抗疏,止南迁之议,召勤王之师。

卤拥帝至大同,至宣府,至京城下,皆登城谢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

’此一见《左传》:楚人伏兵车,执宋公以伐宋。

公子目夷令宋人应之曰:赖社稷之灵,国已有君矣。

楚人知虽执宋公,犹不得宋国,于是释宋公。

又一见《廉颇传》:秦王逼赵王会渑池。

廉颇送至境曰:‘王行,度道里会遇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又再见《王旦传》:契丹犯边,帝幸澶州。

旦曰:‘十日之内,未有捷报,当何如?

’帝默然良久,曰:‘立皇太子。

’三者,公读书得力处也。

由前言之,公为宋之目夷。

由后言之,公不为廉颇、旦,何也?

呜呼!

茂陵之立而复废,废而后当立,谁不知之?

公之识,岂出王直、李侃、朱英下?

又岂出钟同、章纶下?

盖公相时度势,有不当言者,有不必言者。

当裕陵在卤,茂陵在储,拒父则卫辄,迎父则高宗,战不可,和不可,无一而可。

为制卤地,此不当言也。

裕陵既返,见济薨,成阝王病,天人攸归,非裕陵而谁?

又非茂陵而谁?

明率百官,朝请复辟,直以遵晦待时耳,此不必言也。

若徐有贞、曹、石夺门之举,乃变局,非正局。

乃劫局,非迟局。

乃纵横家局,非社稷大臣局也。

或曰:盍去诸?

呜呼!

公何可去也。

公在则裕陵安,而茂陵亦安。

若公诤之,而公去之,则南宫之锢,不将烛影斧声乎?

东宫之废后,不将宋之德昭乎?

公虽欲调成阝王之兄弟,而实密护吾君之父子,乃知回銮,公功。

其他日得以复辟,公功也。

复储亦公功也。

人能见所见,而不能见所不见。

能见者,豪杰之敢。

不能见者,圣贤之闷。

敢于任死,而闷于暴君,公真古大臣之用心也哉!

”公祠既盛,而四方之祈梦至者接踵,而答如响。

王思任《吊于忠肃祠》诗: 涕割西湖水,于坟望岳坟。

孤烟埋碧血,太白黯妖氛。

社稷留还我,头颅掷与君。

南城得意骨,何处暮杨闻。

一派笙歌地,千秋寒食朝。

白云心浩浩,黄叶泪萧萧。

天柱擎鸿社,人生付鹿蕉。

北邙今古讳,几突丽山椒。

张溥《吊于忠肃》诗: 栝柏风严辞月明,至今两袖识书生。

青山魂魄分夷夏,白日须眉见太平。

一死钱塘潮尚怒,孤坟岳渚水同清。

莫言软美人如土,夜夜天河望帝京。

张岱《于少保祠》诗: 平生有力济危川,百二山河去复旋。

宗泽死心援北狩,李纲痛哭止南迁。

渑池立子还无日,社稷呼君别有天。

复辟南宫岂是夺,借公一死取貂蝉。

社稷存亡股掌中,反因罪案见精忠。

以君孤注忧王旦,分我杯羹归太公。

但使庐陵存外邸,自知冕服返桐宫。

属镂赐死非君意,曾道于谦实有功。

杨鹤《于坟华表柱铭》: 赤手挽银河,君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白骨,我来何处哭英雄。

又《正祠柱铭》: 千古痛钱塘,并楚国孤臣,白马江边,怒卷千堆夜雪。

两朝冤少保,同岳家父子,夕阳亭里,伤心两地风波。

董其昌《于少保祠柱铭》: 赖社稷之灵,国已有君,自分一腔抛热血。

竭股肱之力,继之以死,独留青白在人间。

张岱《于少保柱铭》: 宋室无谋,岁输卤数万币,和议既成,安得两宫归朔漠。

汉家斗智,幸分我一杯羹,挟求非计,不劳三寸返新丰。

张岱《定香桥小记》: 甲戌十月,携楚生住不系园看红叶。

至定香桥,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臣,东阳赵纯卿,金坛彭天锡,诸暨陈章侯,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

余留饮。

章侯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波臣为纯卿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

与民复出寸许紫檀界尺,据小梧,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

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妙绝。

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又复妙绝。

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语。

纯卿笑曰:“恨弟无一长,以侑兄辈酒。

”余曰:“唐装将军?

居丧,请吴道子画天宫壁度亡母。

道子曰:‘将军为我舞剑一回,庶因猛厉以通幽冥。

’?

脱?

衣,缠结,上马驰骤,挥剑入云,高十数丈,若电光下射,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惊栗。

道子奋袂如风,画壁立就。

章侯为纯卿画佛,而纯卿舞剑,正今日事也。

”纯卿跳身起,取其竹节鞭,重三十斤,作胡旋舞数缠,大噱而罢。

西湖梦寻·卷四·西湖南路·风篁岭

〔张岱〕 〔明〕

风篁岭,多苍筤筿簜,风韵凄清。

至此,林壑深沉,迥出尘表。

流淙活活,自龙井而下,四时不绝。

岭故丛薄荒密。

元丰中,僧辨才淬治洁楚,名曰“风篁岭”。

苏子瞻访辨才于龙井,送至岭上,左右惊曰:“远公过虎溪矣。

”辨才笑曰: “杜子有云: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

”遂造亭岭上,名曰“过溪”,亦曰“二老”。

子瞻记之,诗云:“日月转双毂,古今同一丘。

惟此鹤骨老,凛然不知秋。

去住两无碍,人土争挽留。

去如龙出水,雷雨卷潭秋。

来如珠还浦,鱼鳖争骈头。

此生暂寄寓,常恐名实浮。

我比陶令愧,师为远公优。

送我过虎溪,溪水当逆流。

聊使此山人,永记二老游。

” 李流芳《风篁岭》诗: 林壑深沉处,全凭筿簜迷。

片云藏屋里,二老到云栖。

学士留龙井,远公过虎溪。

烹来石岩白,翠色映玻璃。

西湖梦寻·卷四·西湖南路·包衙庄

〔张岱〕 〔明〕

西湖之船有楼,实包副使涵所创为之。

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储歌童。

次载书画。

再次亻待美人。

涵老以声伎非侍妾比,仿石季伦、宋子京家法,都令见客。

常靓妆走马,?

姗勃?

,穿柳过之,以为笑乐。

明槛绮疏,曼讴其下,ㄓ?

弹筝,声如莺试。

客至,则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

乘兴一出,住必浃旬,观者相逐,问其所止。

南园在雷峰塔下,北园在飞来峰下。

两地皆石薮,积牒磊?

,无非奇峭。

但亦借作溪涧桥梁,不于山上叠山,大有文理。

大厅以拱斗抬梁,偷其中间四柱,队舞狮子甚畅。

北园作八卦房,园亭如规,分作八格,形如扇面。

当其狭处,横亘一床,帐前后开合,下里帐则床向外,下外帐则床向内。

涵老居其中,扃上开明窗,焚香倚枕,则八床面面皆出。

穷奢极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

金谷、?

坞,着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亦杭州人所谓“左右是左右”也。

西湖大家何所不有,西子有时亦贮金屋。

咄咄书空,则穷措大耳。

陈函辉《南屏包庄》诗: 独创楼船水上行,一天夜气识金银。

歌喉裂石惊鱼鸟,灯火分光入藻?

潇洒西园出声伎,豪华金谷集文人。

自来寂寞皆唐突,虽是逋仙亦恨贫。

西湖梦寻·卷四·西湖南路·雷峰塔

〔张岱〕 〔明〕

雷峰者,南屏山之支麓也。

穹窿回映,旧名中峰,亦名回峰。

宋有雷就者居之,故名雷峰。

吴越王于此建塔,始以十三级为准,拟高千尺。

后财力不敷,止建七级。

古称王妃塔。

元末失火,仅存塔心。

雷峰夕照,遂为西湖十景之一。

曾见李长蘅题画有云:“吾友闻子将尝言:‘湖上两浮屠,保ㄈ如美人,雷峰如老衲。

’予极赏之。

辛亥在小筑,与沈方回池上看荷花,辄作一诗,中有句云:‘雷峰倚天如醉翁’。

严印持见之,跃然曰:‘子将老衲不如子醉翁,尤得其情态也。

’盖余在湖上山楼,朝夕与雷峰相对,而暮山紫气,此翁颓然其间,尤为醉心。

然予诗落句云:‘此翁情淡如烟水。

’则未尝不以子将老衲之言为宗耳。

癸丑十月醉后题。

” 林逋《雷峰》诗: 中峰一径分,盘折上幽云。

夕照前林见,秋涛隔岸闻。

长松标古翠,疏竹动微薰。

自爱苏门啸,怀贤事不群。

张岱《雷峰塔》诗: 闻子状雷峰,老僧挂偏?

日日看西湖,一生看不足。

时有薰风至,西湖是酒床。

醉翁潦倒立,一口吸西江。

惨淡一雷峰,如何擅夕照。

遍体是烟霞,掀髯复长啸。

怪石集南屏,寓林为其窟。

岂是米襄阳,端严具袍笏。

西湖梦寻·卷四·西湖南路·小蓬莱

〔张岱〕 〔明〕

小蓬莱在雷峰塔右,宋内侍甘升园也。

奇峰如云,古木蓊蔚,理宗常临幸。

有御爱松,盖数百年物也。

自古称为小蓬莱。

石上有宋刻“青云岩”、“鳌峰”等字。

今为黄贞父先生读书之地,改名“寓林”,题其石为“奔云”。

余谓“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

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折。

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

色黝黑如英石,而苔藓之古,如商彝周鼎入土千年,青绿彻骨也。

贞父先生为文章宗匠,门人数百人。

一时知名士,无不出其门下者。

余幼时从大父访先生。

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

交际酬酢,八面应之。

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

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

客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

余一书记往,颇秽恶,先生寝食之无异也。

天启丙寅,余至寓林,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不胜人琴之感。

今当丁西,再至其地,墙围俱倒,竟成瓦砾之场。

余欲筑室于此,以为东坡先生专祠,往鬻其地,而主人不肯。

但林木俱无,苔藓尽剥。

“奔云”一石,亦残缺失次,十去其五。

数年之后,必鞠为茂草,荡为冷烟矣。

菊水桃源,付之一想。

张岱《小蓬莱奔云石》诗: 滇茶初着花,忽为风雨落。

簇簇起波棱,层层界轮廓。

如蝶缀花心,步步堪咀嚼。

薜萝杂松楸,阴翳罩轻幕。

色同黑漆古,苔斑解竹箨。

土绣鼎彝文,翡翠兼丹ぬ。

雕琢真鬼工,仍然归浑朴。

须得十年许,解衣恣盘礴。

况遇主人贤,胸中有丘壑。

此石是寒山,吾语尔能诺。

西湖梦寻·卷四·西湖南路·净慈寺

〔张岱〕 〔明〕

净慈寺,周显德元年钱王ㄈ建,号慧日永明院,迎衢州道潜禅师居之。

潜尝欲向王求金铸十八阿罗汉,未白也。

王忽夜梦十八巨人随行。

翌日,道潜以请,王异而许之,始作罗汉堂。

宋建隆初,禅师延寿以佛祖大意,经纶正宗,撰《宗镜录》一百卷,遂作宗镜堂。

熙宁中,郡守陈襄延僧宗本居之。

岁旱,湖水尽涸。

寺西隅甘泉出,有金色鳗鱼游焉,因凿井,寺僧千余人饮之不竭,名曰圆照井。

南渡时,毁而复建,僧道容鸠工五岁始成。

塑五百阿罗汉,以田字殿贮之。

绍兴九年,改赐净慈报恩光化寺额。

复毁。

孝宗时,一僧募缘修殿,日餍酒肉而返,寺僧问其所募钱几何,曰:“尽饱腹中矣。

”募化三年,簿上布施金钱,一一开载明白。

一日,大喊街头曰:“吾造殿矣。

”复置酒肴,大醉市中,揠喉大呕,撒地皆成黄金,众缘自是毕集,而寺遂落成。

僧名济颠。

识者曰:“是即永明后身也。

”嘉泰间,复毁,再建于嘉定三年。

寺故闳大,甲于湖山。

翰林程?

必记之,有“湿红映地,飞翠侵霄,檐转鸾翎,阶排雁齿。

星垂珠网,宝殿洞乎琉璃。

日耀璇题,金椽耸乎玳瑁”之语。

时宰官建议,以京辅佛寺推次甲乙,尊表五山,为诸刹纲领,而净慈与焉。

先是,寺僧艰汲,担水湖滨。

绍定四年,僧法薰以锡杖扣殿前地,出泉二派,{秋金}为双井,水得无缺。

淳?

十年,建千佛阁,理宗书“华严法界正偏知阁”八字赐之。

元季,湖寺尽毁,而兹寺独存。

明洪武间毁,僧法净重建。

正统间复毁,僧宗妙复建。

万历二十年,司礼监孙隆重修,铸铁鼎,葺钟楼,构井亭,架掉楔。

永乐间,建文帝隐遁于此,寺中有其遗像,状貌魁伟,迥异常人。

袁宏道《莲花洞小记》: 莲花洞之前为居然亭。

亭轩豁可望,每一登览,则湖光献碧,须眉形影,如落镜中。

六桥杨柳一络,牵风引浪,萧疏可爱。

晴雨烟月,风景互异,净慈之绝胜处也。

洞石玲珑若生,巧逾雕镂。

余常谓吴山南屏一派皆石骨土肤,中空四达,愈搜愈出。

近若宋氏园享,皆搜得者。

又紫阳宫石,为孙内使搜出者甚多。

噫,安得五丁神将,挽钱塘江水,将尘泥洗尽,出其奇奥,当何如哉!

王思任《净慈寺》诗: 净寺何年出,西湖长翠微。

佛雄香较细,云饱绿交肥。

岩竹支僧阁,泉花蹴客衣。

酒家莲叶上,鸥鹭往来飞。

西湖梦寻·卷四·西湖南路·钱王祠

〔张岱〕 〔明〕

钱镠,临安石鉴乡人,骁勇有谋略。

壮而微,贩盐自活。

唐僖宗时,平浙寇王仙芝,拒黄巢,灭董昌,积功自显。

梁开平元年,封镠为吴越王。

有讽镠拒梁命者,镠笑曰:“吾岂失一孙仲谋耶!

”遂受之。

改其乡为临安县,军为锦衣军。

是年,省茔垄,延故老,旌钺鼓吹,振耀山谷。

自昔游钓之所,尽蒙以锦绣,或树石至有封官爵者,旧贸盐担,亦裁锦韬之。

一邻媪九十余,携壶泉迎于道左,镠下车亟拜。

媪抚其背,以小字呼之曰:“钱婆留,喜汝长成。

”盖初生时,光怪满室,父惧,将沉于了溪,此媪苦留之,遂字焉。

为牛酒大陈,以饮乡人。

别张蜀锦为广幄,以饮乡妇。

年上八十者饮金爵,百岁者饮玉爵。

镠起劝酒,自唱还乡歌以娱宾,曰:“玉节还乡兮挂锦衣,父老远近来相随。

斗牛光起天无欺,吴越一王驷马归。

”时将筑宫殿,望气者言:“因故府大之,不过百年。

填西湖之半,可得千年。

”武肃笑曰:“焉有千年而其中不出真主者乎?

奈何困吾民为!

”遂弗改造。

宋熙宁间,苏子瞻守郡,请以龙山废祠妙音院者,改为表忠观以祀之。

今废。

明嘉靖三十九年,督抚胡宗宪建祠于灵芝寺址,塑三世五王像,春秋致祭,令其十九世孙德洪者守之。

郡守陈柯重镌表忠观碑记于祠。

苏轼《表忠观碑记》: 熙宁十年十月戊子,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杭州军事臣言:“故越国王钱氏坟庙,及其父、祖、妃、夫人、子孙之坟,在钱塘者二十有六,在临安者十有一,皆芜秽不治,父老过之,有流涕者。

谨按:故武肃王镠,始以乡兵破走黄巢,名闻江淮。

复以八都兵讨刘汉宏,并越州以奉董昌,而自居于杭。

及昌以越叛,则诛昌而并越,尽有浙东西之地,传其子文穆王元瓘。

至其孙忠献王仁佐,遂破李景兵而取福州。

而仁佐之弟忠懿王ㄈ又大出兵攻景,以迎周世宗之师,其后,卒以国入觐。

三世四王,与五代相为终始。

天下大乱,豪杰蜂起,方是时,以数州之地盗名字者不可胜数,既覆其族,延及于无辜之民,罔有孑遗。

而吴越地方千里,带甲十万,铸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然终不失臣节,贡献相望于道。

是以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舞之声相闻,至于今不废。

其有德于斯民甚厚。

皇帝受命,四方僭乱,以次削平。

西蜀江南,负其险远,兵至城下,力屈势穷,然后束手。

而河东刘氏百战守死,以抗王师,积骸为城,洒血为池,竭天下之力,仅乃克之。

独吴越不待告命,封府库,籍郡县,请吏于朝,视去国如传舍,其有功于朝廷甚大。

昔窦融以河西归汉,光武诏右扶风修其父祖坟茔,祀以太牢。

今钱氏功德殆过于融,而未及百年,坟庙不治,行道伤嗟,甚非所以劝奖忠臣、慰答民心之义也。

臣愿以龙山废佛寺曰妙音院者为观,使钱氏之孙为道士曰自然者居之。

凡坟庙之在钱塘者,以付自然。

其在临安者,以付其县之净土寺僧曰道微。

岁各度其徒一人,使世掌之。

籍其地之所入,以时修其祠宇,封植其草木。

有不治者,县令亟察之,甚者,易其人,庶几永终不堕,以称朝廷待钱氏之意。

臣昧死以闻。

”制曰: 可。

其妙音院赐改名表忠观。

铭曰:天目之山,苕水出焉。

龙飞凤舞,萃于临安。

笃生异人,绝类离群。

奋挺大呼,从者如云。

仰天誓江,月星晦蒙。

强弩射潮,江海为东。

杀宏诛昌,奄在吴越。

金券玉册,虎符龙节。

大城其居,包络山川。

左江右湖,控引岛蛮。

岁时归休,以燕父老。

晔如神人,玉带球马。

四十一年,寅畏小心。

厥篚相望,大贝南金。

五胡昏乱,罔堪托国。

三王相承,以符有德。

既获所归,弗谋弗咨。

先王之志,我维行之。

天祚忠孝,世有爵邑。

允文允武,子孙千亿。

帝谓守臣,治其祠坟。

毋俾樵牧,愧其后昆。

龙山之阳,岿焉斯宫。

匪私于钱,惟以劝忠。

非忠无君,非孝无亲。

凡百有位,视此刻文。

张岱《钱王祠》诗: 扼定东南十四州,五王并不事兜鍪。

英雄球马朝天子,带砺山河拥冕旒。

大树千株被锦绂,钱塘万弩射潮头。

五胡纷扰中华地,歌舞西湖近百秋。

又《钱王祠柱铭》: 力能分土,提乡兵杀宏诛昌。

一十四州,鸡犬桑麻,撑住东南半壁。

志在顺天,求真主迎周归宋。

九十八年,象犀筐篚,混同吴越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