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中·答欧阳崇一·三

来书又云:“师云:‘为学终身只是一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

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分为两事也。

’窃意觉精力衰弱,不足以终事者,良知也。

宁不了事,且加休养,致知也。

如何却为两事?

若事变之来,有事势不容不了,而精力虽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则持志以帅气可矣。

然言动终无气力,毕事则困惫已甚,不几于暴其气已乎?

此其轻重缓急,良知固未尝不知,然或迫于事势,安能顾精力?

或困于精力,安能顾事势?

如之何则可?

” “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之意,且与初学如此说,亦不为无益。

但作两事看了,便有病痛在。

孟子言“必有事焉”,则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

义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谓义。

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故“集义”亦只是致良知。

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

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

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

而凡“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

若云“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较计成败利钝而爱憎取舍于其间,是以将了事自作一事,而培养又别作一事,此便有是内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义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

所云“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又云“迫于事势,困于精力”,皆是把作两事做了,所以有此。

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

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

《大学》言“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

曾见有恶恶臭,好好色,而须鼓舞支持者乎?

曾见毕事则困惫已甚者乎?

曾有迫于事势,困于精力者乎?

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从来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信中又说:“先生说:‘为学终身只是一件事,不论有事无事,也只是一件事。若说宁可不处理事情,也不可不培养本源,这就分开成为两件事了。’我认为当感到精力衰弱,不能做完事的,即是良知;宁可不做事,也要去修养本心,即是致良知。怎么却成了两件事呢?如果有突发事情,就不能不处理,就算是精力衰竭,稍鼓劲也能坚持下来,由此可知,意志还是统领着气力的。然而此时的言语行动终究有气无力,事情做完了就疲惫已极,这不几乎等于是在滥用气力吗?此间轻重缓急,良知固然不会不明白,但是有时迫于形势紧急,岂能顾及精力呢?有时筋疲力尽,又岂能顾及形势呢?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我当初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的初衷,是针对初学者的,对他们这样说也不能说没有好处。但把做事情和存养本性分成两件事来看,就有问题了。孟子说“必有事焉”,是说君子之学终身就是“集义”这一件事。义就是宜,心做到了宜那就是义。能致良知那么心就能感到宜,所以“集义”也就是致良知。君子酬酢万变,当做就做,当止就止,当生就生,当死就死,期间的斟酌调度,无非是得到真知,以求意诚心安罢了。所以,“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是谋求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勉强做智力不能完成的事,都不是致良知。而凡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所以增益其所不能”的人,均是为了致良知。如果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也是因为先存了个功利心,计较成败得失,尔后做出的爱憎取舍,是把处理事情当成了一件事,而把存养本性又当成了另一件事,这就是有了重视本心而忽视做事的心态,就是把才智用到私欲上了,就是把义看做外在的东西,便会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弊病,就不是致良知以求心安意诚的功夫了。你所说的“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以及“迫于事势,困于精力”,都是把处理事情和存养本性当做两个事儿了,因此,才有这样的结果。凡是做学问的功夫,精一就是真诚,一分为二就会虚伪。这都是因为致良知的心还缺乏真诚确切。《大学》中说:“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有谁讨厌恶臭、喜欢美色还需要鼓舞振作的?有谁这些事情做完后疲惫不堪吗?又有谁迫于形势、没精力趋避而做的吗?由此可知病根从何而来了。


注释

持志以帅气,出自《孟子·公孙丑上》第二章:“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中庸》第十四章:“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论语·宪问》第二十八章:“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孟子·告子下》第十五章:“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大学》第六章。



传习录·卷中·答欧阳崇一·四

〔王守仁〕 〔明〕

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

觉则自入于逆亿。

夫逆诈,即诈也。

亿不信,即非信也。

为人欺,又非觉也。

不逆不亿而常先觉,其惟良知莹彻乎?

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

” 不逆、不亿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亿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亿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

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

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

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

不逆、不亿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

崇一谓“其惟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

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

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

况于鬼神乎?

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无自欺也,虽不亿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

是或常有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

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亿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

君子学以为己,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

未尝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

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知而已。

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

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

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

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

何者?

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

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

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

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

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传习录·卷中·答罗整庵少宰书

〔王守仁〕 〔明〕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

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

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

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

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

恐未可安于听见而遂以为极则也。

”幸甚幸甚!

何以得闻斯言乎?

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

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讲明之耳。

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

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复晓喻,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

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何如哉!

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

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

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

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

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

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

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

” 非敢然也。

学岂有内外乎?

《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

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

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

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即明白而可通,论其工夫,又易简而可入。

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补?

而遂改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

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

” 诚然诚然!

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

“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

“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

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

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

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

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

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

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

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

利用安身,以崇德也。

”“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

”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

“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

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

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

“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

“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

“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

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

理一而已。

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而言则谓之“物”。

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

正者,正此也。

诚者,诚此也。

致者,致此也。

格者,格此也。

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

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

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乃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

不可以不察也!

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

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

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

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

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

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哉?

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

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

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缪,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

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

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

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

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

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

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

谓之学义而过者乎?

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

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

孟子云:“予岂好辩哉?

予不得已也。

”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

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

噫,可哀矣!

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

”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

呜呼!

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

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犹出涕嗟若。

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

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

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

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盖不忍症牾朱子者,其本心也。

不得已而与之症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

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

夫道,天下之公道也。

学,天下之公学也。

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

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己矣。

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

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

益于己者,己必喜之。

损于己者,己必恶之。

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

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执事所以教,反复数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

若鄙说一明,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渎。

然鄙说非面陈口析,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

嗟乎!

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可谓恳到详切矣。

人之爱我,宁有如执事者乎!

仆虽甚愚下,宁不知所感刻佩服?

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然而姑以听受云者,正不敢有负于深爱,亦思有以报之耳。

秋尽东还,必求一面,以卒所请,千万终教。

传习录·卷中·答聂文蔚·一

〔王守仁〕 〔明〕

春间远劳迂途枉顾,问证惓惓,此情何可当也!

已期二三同志,更处静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见,以求切飙之益,而公期俗绊,势有不能,别去极怏怏,如有所失。

忽承笺惠,反复千余言,读之无甚浣慰。

中间推许太过,盖亦奖掖之盛心,而规砺真切,思欲纳之于贤圣之域,又托诸崇一以致其勤勤恳恳之怀,此非深交笃爱,何以及是。

知感知愧,且惧其无以堪之也。

虽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辞让为乎哉!

其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

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岂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

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

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

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

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

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

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

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

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

行而民莫不说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

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杀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

呜呼!

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

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

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

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

则无怪于纷纷藉藉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

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

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

呜呼!

是奚足恤哉!

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呼?

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

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傍,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

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

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

彼将陷溺于祸而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

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

呜呼!

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

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

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

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

”“鄙哉,硁硁乎!

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

”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

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

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

故其曰言:“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欲洁其身而乱大伦。

”“果哉,末之难矣!

”呜呼!

此非诚以天地万物者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

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

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

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

嗟乎!

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

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

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

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

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

”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

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云尔。

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歧执笔,又不觉累纸。

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传习录·卷中·答聂文蔚·二

〔王守仁〕 〔明〕

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

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

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未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

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

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

地方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

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廖耳。

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惟浚一简,幸达致之。

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

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

问之,则云才着意便是助,才不着意便是忘,所以甚难。

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

助是助个甚么?

”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

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

“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

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

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

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

“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譬觉而已。

若是工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

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

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

何等洒脱自在!

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著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

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

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

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膅膅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呆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

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

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工。

故区区专说致“其良知”。

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

著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

著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

著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

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

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

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

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

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

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

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

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头脑若合符节。

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

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工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

才须搀和兼搭说,即是自己功夫未明彻也。

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

“集义”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

谓“致良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

“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

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

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

到得工夫熟后,自将释然矣。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

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

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

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

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

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

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

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

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支节上求了。

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

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

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

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

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

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

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

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

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

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

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

”就自己用工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

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

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

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

”其说是矣。

“亿、逆、先觉”之说,文蔚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

间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

惟?

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惟?

之言而后尽,在惟?

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

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

舜察迩言而询刍荛,非是以迩言当察,刍荛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挂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知。

才有执着意必,其知便小矣。

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着实用工夫,却须如此方是。

“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

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

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

“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使之扶墙傍壁,而渐学起立移步者也。

既已能奔走往来于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庭除之间,自无弗能矣。

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无弗能矣。

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

心也,性也,天也,一也。

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

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

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功夫之未真切也。

吾侪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功夫之始。

正如学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

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

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会贯通,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反使用功不专一也。

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耽误人,不可不涤除耳。

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

此便是文蔚曾着实用功,然后能为此言。

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已作书后,移卧檐间,偶遇无事,遂复答此。

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

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

然直戆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

惟?

处及谦之、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传习录·卷下·右南大吉录·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

〔王守仁〕 〔明〕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

后世记诵问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

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

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

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

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萎。

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

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

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

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泳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

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

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

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

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癮,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

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

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

凡吾所以教,其意实在于此。

恐时俗不察,视以为迂,且吾亦将去,故特叮咛以告。

尔诸教读,其务体吾意,永以为训,毋辄因时俗之言,改废其绳墨,庶成“蒙以养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传习录·卷中·答欧阳崇一·二

〔王守仁〕 〔明〕

来书云:“师云:‘《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

心之本体即是天理,有何可思虑得!

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体,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

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

’学者之蔽,大率非沉空守寂,则安排思索。

德辛壬之岁着前一病,近又着后一病。

但思索亦是良知发用,其与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别?

恐认贼作子,惑而不知也。

” “思曰睿,睿作圣。

”“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

”思其可少乎?

沉空守寂与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为丧失良知一也。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

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

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

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

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

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

传习录·卷中·答欧阳崇一·一

〔王守仁〕 〔明〕

崇一来书云:“师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

’窃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然学者之知,未尝不由见闻而发。

滞于见闻固非,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

今曰‘落在第二义’,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

如何?

”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

孔子云:“吾有知乎哉?

无知也。

”良知之外,别无知矣。

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

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失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

近时同志中,盖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其功夫尚多鹘突者,正是欠此一问。

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

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

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

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

若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

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

“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

”既云“择”,又云“识”,其良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其用意乃专在多闻多见上去择、识,则已失却头脑矣。

崇一于此等语见得当已分晓,今日之问,正为发明此学,于同志中极有益,但语意未莹,则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钱德洪跋

〔王守仁〕 〔明〕

答原静书出,读者皆喜澄善问,师善答,皆得闻所未闻。

师曰:“原静所问只是知解上转,不得已与之逐节分疏。

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功,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曲学一勘尽破矣,何必如此节节分解!

佛家有‘扑人逐块’之喻,见块扑人,则得人矣,见块逐块,于块奚得哉?

”在座诸友闻之,惕然皆有惺悟。

此学贵反求,非知解可入也。

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十七

〔王守仁〕 〔明〕

来书云:“《大学》以‘心有好乐、忿鉣、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

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极精切矣。

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谓耶?

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

事或未感时,谓之有则未形也,谓之无则病根在有无之间,何以致吾知乎?

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

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

“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

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

病疟之喻,既已见其精切,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

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

若必待疟发而服药调理,则既晚矣。

致知之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论于病之已发、未发邪?

大抵原静所疑,前后虽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祟。

此根一去,则前后所疑,自将冰消雾释,有不待于问辨者矣。

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十六

〔王守仁〕 〔明〕

来书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颜子乐处。

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

否乎?

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

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

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恶得乐?

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

”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

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

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

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