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隐秀

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

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

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

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

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

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

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

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

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

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

纤手丽音,宛乎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容华。

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

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

深浅而各奇,秾纤而俱妙,若挥之则有馀,而揽之则不足矣。

夫立意之士,务欲造奇,每驰心于玄默之表。

工辞之人,必欲臻美,恒匿思于佳丽之乡。

呕心吐胆,不足语穷。

锻岁炼年,奚能喻苦?

故能藏颖词间,昏迷于庸目。

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

使酝藉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

譬诸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

斫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

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或一叩而语穷,句间鲜秀,如巨室之少珍,若百诘而色沮: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愧于文辞矣。

将欲征隐,聊可指篇∶古诗之离别,乐府之长城,词怨旨深,而复兼乎比兴。

陈思之《黄雀》,公干之《青松》,格刚才劲,而并长于讽谕。

叔夜之《赠行》,嗣宗之《咏怀》,境玄思澹,而独得乎优闲。

士衡之疏放,彭泽之豪逸,心密语澄,而俱适乎壮采。

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

“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也。

“东西安所之,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惧,此闺房之悲极也。

“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

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

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课也。

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

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

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

朱绿染缯,深而繁鲜。

英华曜树,浅而炜烨。

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盖以此也。

赞曰∶ 文隐深蔚,馀味曲包。

辞生互体,有似变爻。

言之秀矣,万虑一交。

动心惊耳,逸响笙匏。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写作时意念的转动可以想得极其遥远广阔,文情变化的状况可以显得极其的深刻。源头深远才会有支流的产生,树木的根底壮盛才使得枝叶茂盛;因此文章的精华有“秀”有“隐”。所谓“隐”,就是文外所隐藏的言外之意,所谓“秀”,就是篇章中最独特突拔的语句。隐语以言外含有另一层意思为工巧,秀句以独特超出一般为巧妙,这乃是前人文章中的美好成就,是作者才情的完美表现。“隐”的主要特点在于文外之义,像神秘的音响从旁边传出,像潜伏的文采在暗中闪耀,好比爻象的变化含蕴在互体中,好比河川的水流蕴藏着珠玉。所以,互体变化爻象,就会演化成四种象;珠玉潜藏在河水里,水面上就产生各种形状的波澜。这样的文章开始端正,末尾新奇,又像内含明珠,外表光润,使赏玩者感到余味无穷,品味的人永不厌倦。那文辞之间涌起的波澜,就称做“秀”。又像灵巧的手弹出美好的音乐,呈现出一种飘逸的姿态,好比远山飘浮的烟云雾霭一样,好像美女焕发的容光。然而烟霭是天然生成的,不用人工装点;容貌是自然长定的,不用人工去修饰。烟霭或深或浅各显奇景,容貌的或胖或瘦都各有妙处,要是听其自然就美好有余,而加以人为造作便显得不够自然了。 善于立意的人,务必要创造出新奇的意境,往往让自己的思想驰骋于深微玄妙的境地;工于修辞的人,一定要创造美好的词语,常常把自己的心思沉溺在词藻美丽的境域。像呕尽心血乃至吐出胆汁那样,还不足说明用心的良苦;经年累月的锻炼加工,哪能说明反复推敲的辛苦?所以他们能够把光彩的文思隐藏在文词之间,让眼光平庸的人感到迷惑;又能够把锋芒显露文辞之外,让有识者大为震惊。这样就使爱好含蓄的人看到含蓄之处而高兴,爱好警句的看到秀句而心情喜悦。它们都好比裁剪织制云霞,并不比天工造物逊色;又好比雕削刻绘花草,跟自然造物几乎相同。如果一篇文章中缺乏含蓄的意思,跟老朽的儒生没有学问一样,一加叩问就无话回答;句子中缺少了警句,就好像大户人家少了珍珠,只要多加诘问主人就神情沮丧。这些缺点都由于才智文思不够,所以在文辞上也显得有愧色啊! 就含蓄来举例,姑且可以指出一些篇章来:《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乐府古辞》中的《饮马长城窟行》,文词哀怨,旨意幽深,而且又兼用了比喻和起兴的表现手法。陈思王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刘桢的“亭亭山上松”,风格刚健,才气遒劲,而且都善于讽谕。嵇康的《赠秀才入军》,阮籍的《咏怀》,意境深微,思想淡泊,而且独具悠闲的姿态。陆机的疏放,陶潜的豪逸,思想绵密,语言清澄,而且都具有壮丽的文采。如果想辨别秀句,也只有从篇章中摘录句子来看:“常常恐惧秋季来到,凉风夺去了夏天的炎热。”诗意凄切而文词婉转,这是妇女怕失宠无可依靠的情绪表现。“临河洗濯长缨,想到你啊多么惆怅!”志气高洁而言辞豪壮,这写出了丈夫不得志的思想。“或东或西不知朝哪里去,又徘徊来又彷徨。”心情孤独而情绪恐惧,这是表现了闺房里妇女极度悲哀的情感。“北风吹动秋草,边寨的乘马也有归返的心思。”天气寒冷而人事又很伤感,这是羁留北国异乡的旅客的怨歌。 大抵文章中的优秀的作品,不满十分之一;篇章中的突出警句,百句中不过二句。这些都是情思和文思合拍而自然造成的,并不是苦心经营可以达到的。或者有的人以用意隐晦难懂为高深,虽然深奥但并不是我们所说的“隐”;有的人以雕琢刻削来求得工巧,虽然美好但并不是我们所指的“秀”。所以“隐”和“秀”都要自然合乎妙处,好比草木的花朵光彩照耀一样;用润色修饰求得美好,好比丝绸染上朱红绿色一样。红绿各色染上丝绸,颜色深而花色繁多鲜艳;花朵在树上照耀,颜色浅但是富有光彩;含蓄的篇章之所以能够照耀文坛,突出的警句之所以能够夸耀艺苑,大概就是因为这样。 总结: 深厚的作品通常含蓄多彩,包含的言外的余味婉转曲折。文辞里话中有话的产生,好似卦中有卦出自变爻。独特提拔的警言秀句啊,千思万虑才得到一句。动人心魄惊人耳目的句子,高超无比赛过笙匏。


注释

文情:指作品的内容。 颖:禾芒,比树梢。峻:高。 重旨:言外之意,话中的话。重,双重。 复意:即两重意思,一是字面的意思,一是言外之意。 卓绝:即“独拔”的意思。 旧章:指前人的作品。懿:美。 体:风格、特点。 秘响:隐秘之响,即暗响。指不显露的意义。傍:杨校,当作“旁”。旁:侧面。 伏采:隐伏的文采。 韫(yùn):藏。 “珠玉潜水”二句:《淮南子·地形训》中说水中蕴藏着玉,水纹方而曲折;水中蕴含着珠,水纹圆而曲折。 纤手:妇女细柔的巧手。纤,细。 宛乎:好像,仿佛。 靓:装饰。 裁熔:修饰。 挥之:舍去,即不加装点,顺其自然。 工:巧,精于其事。这里用为使之工巧的意思。 呕心吐胆:呕吐出心胆。比喻劳心苦思。 煅岁炼年:饱经年岁锻炼,比喻功夫的深久。煅,指对文章的锤炼。 庸目:平常人的眼力。 妙心:精妙的用心。 酝藉:含蓄。 斫(zhuó):砍削。卉:草的总称。葩(pā):花。《列子·说符》说:有个宋国人用玉为宋国君王雕制楮树叶,三年才成功,将其混在楮树叶中和真楮叶没有什么区别。这里暗用这个典故。 叩:问,指阅读。 巨室:富贵之家。 诘:反问。 古诗:《古诗十九首》。东汉时期作品。离别:指《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一诗。 陈思:陈思王曹植。黄雀:指曹植的《野田黄雀行》,该诗写少年救雀,用以比喻救人于患难。 讽谕:借物喻意。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和刘桢的“亭亭山上松”都借黄雀喻意。 嗣宗:阮藉的字。 士衡:陆机的字。 彭泽:指陶潜,字渊明,东晋著名诗人,他曾做过彭泽县令。 “常恐”二句:班婕妤《怨歌行》中的诗句。班婕妤,东汉时期女作家。此诗中她自比作扇,怕秋风一起,扇便被弃。此诗后人疑为伪作。飙,暴风。 “临河”二句:传为西汉李陵《与苏武诗》中的话。李陵,西汉名将李广之孙。苏武,西汉武帝时人,出使匈奴,被扣十九年。《与苏武诗》自刘勰以来,历代学者多认为是后人伪托。濯,洗。缨,衣帽上用为装饰的穗带,这里指冠缨。子,你,指苏武。 不遂:不顺心。 “朔风”二句:西晋诗人王赞《杂诗》的头两句。此诗写对故乡的思念。朔风,北风、寒风。 盈:满。十一:十分之一。 求:疑原是“课”字。课:考课。 雕削:雕琢。 英华:花朵。英,草本植物的花瓣;华,木本植物的花。 取:疑当作“致”。 缯(zēng):丝织品的总称。朱绿:朱红色和绿色,此指各种色彩。 曜:照耀。 文苑、翰林:都是文坛的意思。侈:夸。 曲:曲折,指含蓄婉转。 笙匏:即笙和匏,都是吹奏乐器。


简介

《隐秀》是《文心雕龙》的第四十篇,论述“隐秀”在文学创作中的意义和如何创造“隐秀”问题。本篇所论,接触到文学艺术的一些重要特征,也对后世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有着重要影响。可惜其中部分缺文为明人所补,补文的真伪尚有问题,因此,要全面研究刘勰的“隐秀”论,还有待对补文的真伪做进一步的考证。



文心雕龙·指瑕

〔刘勰〕 〔南北朝〕

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

无根而固者情也。

”然则声不假翼,其飞甚易。

情不待根,其固匪难。

以之垂文,可不慎欤!

古来文才,异世争驱。

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

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蝴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

左思《七讽》,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馀不足观矣。

潘岳为才,善于哀文,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伤弱子,则云“心如疑”,《礼》文在尊极,而施之下流,辞虽足哀,义斯替矣。

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崔瑗之《诔李公》,比行于黄虞,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

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

凡巧言易标,拙辞难隐,斯言之玷,实深白圭。

繁例难载,故略举四条。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

字以训正,义以理宣。

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有“抚叩酬酢”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

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

抚训执握,何预情理。

《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

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

近代辞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

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掠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

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

若夫注解为书,所以明正事理,然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

《西京赋》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综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

又《周礼》井赋,旧有“匹马”。

而应劭释匹,或量首数蹄,斯岂辩物之要哉?

原夫古之正名,车两而马匹,匹两称目,以并耦为用。

盖车贰佐乘,马俪骖服,服乘不只,故名号必双,名号一正,则虽单为匹矣。

匹夫匹妇,亦配义矣。

夫车马小义,而历代莫悟。

辞赋近事,而千里致差。

况钻灼经典,能不谬哉?

夫辩匹而数首蹄,选勇而驱阉尹,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

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

若能隐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

赞曰∶ 羿氏舛射,东野败驾。

虽有俊才,谬则多谢。

斯言一玷,千载弗化。

令章靡疚,亦善之亚。

文心雕龙·养气

〔刘勰〕 〔南北朝〕

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

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

心虑言辞,神之用也。

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

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

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

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

三代春秋,虽沿世弥缛,并适分胸臆,非牵课才外也。

战代技诈,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

故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

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

古人所以馀裕,后进所以莫遑也。

凡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气衰者虑密以伤神,斯实中人之常资,岁时之大较也。

若夫器分有限,智用无涯。

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

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

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

怛惕之盛疾,亦可推矣。

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之以岁序,又煎之以日时,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

夫学业在勤,故有锥股自厉。

志于文也,则有申写郁滞。

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

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

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

神之方昏,再三愈黩。

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馀于文勇,使刃发如新,腠理无滞,虽非胎息之万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

赞曰∶ 纷哉万象,劳矣千想。

玄神宜宝,素气资养。

水停以鉴,火静而朗。

无扰文虑,郁此精爽。

文心雕龙·附会

〔刘勰〕 〔南北朝〕

何谓附会?

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

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

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

然后品藻玄黄,攡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

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

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

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

夫画者谨发而易貌,射者仪毫而失墙,锐精细巧,必疏体统。

故宜诎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寻,弃偏善之巧,学具美之绩:此命篇之经略也。

夫文变无方,意见浮杂,约则义孤,博则辞叛,率故多尤,需为事贼。

且才分不同,思绪各异,或制首以通尾,或尺接以寸附。

然通制者盖寡,接附者甚众。

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

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

夫能悬识凑理,然后节文自会,如胶之粘木,石之合玉矣。

是以驷牡异力,而六辔如琴,驭文之法,有似于此。

去留随心,修短在手,齐其步骤,总辔而已。

故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胡越。

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此已然之验也。

昔张汤拟奏而再却,虞松草表而屡谴,并事理之不明,而词旨之失调也。

及倪宽更草,钟会易字,而汉武叹奇,晋景称善者,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辞当也。

以此而观,则知附会巧拙,相去远哉!

若夫绝笔断章,譬乘舟之振楫。

会词切理,如引辔以挥鞭。

克终底绩,寄深写远。

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则遗势郁湮,馀风不畅。

此《周易》所谓“臀无肤,其行次且”也。

惟首尾相援,则附会之体,固亦无以加于此矣。

赞曰∶ 篇统间关,情数稠迭。

原始要终,疏条布叶。

道味相附,悬绪自接。

如乐之和,心声克协。

文心雕龙·总术

〔刘勰〕 〔南北朝〕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

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

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

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

”请夺彼矛,还攻其楯矣。

何者?

《易》之《文言》,岂非言文?

若笔为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

将以立论,未见其论立也。

予以为∶发口为言,属翰曰笔,常道曰经,述经曰传。

经传之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

《六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也。

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

故知九变之贯匪穷,知言之选难备矣。

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

落落之玉,或乱乎石。

碌碌之石,时似乎玉。

精者要约,匮者亦鲜。

博者该赡,芜者亦繁。

辩者昭晰,浅者亦露。

奥者复隐,诡者亦曲。

或义华而声悴,或理拙而文泽。

知夫调钟未易,张琴实难。

伶人告和,不必尽窕瓠之中。

动角挥羽,何必穷初终之韵。

魏文比篇章于音乐,盖有征矣。

夫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

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

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

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

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

故博塞之文,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

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

若夫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

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

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于斯盛矣。

夫骥足虽骏,纆牵忌长,以万分一累,且废千里。

况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

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变,譬三十之辐,共成一毂,虽未足观,亦鄙夫之见也。

赞曰∶ 文场笔苑,有术有门。

务先大体,鉴必穷源。

乘一总万,举要治繁。

思无定契,理有恒存。

文心雕龙·时序

〔刘勰〕 〔南北朝〕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

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

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咏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

尽其美者何?

乃心乐而声泰也。

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圣敬,“猗欤”作颂。

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

大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

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

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

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

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

五蠹六虱,严于秦令。

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

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

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

爰至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

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

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沉,亦可知已。

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

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馀采,莫与比盛。

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之轶材,发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底禄待诏。

自元暨成,降意图籍,美玉屑之谈,清金马之路。

子云锐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艺,亦已美矣。

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馀影,于是乎在。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

及明章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

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

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

自和安以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

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

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皇羲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驩兜,蔡邕比之俳优,其馀风遗文,盖蔑如也。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

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

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

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

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

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干徇质于海隅。

德琏综其斐然之思。

元瑜展其翩翩之乐。

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

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

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

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含章,动言成论。

于时正始馀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

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

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

降及怀愍,缀旒而已。

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

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

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

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愈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

及成康促龄,穆哀短祚,简文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满玄席。

澹思浓采,时洒文囿。

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

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

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

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

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

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

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

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数也。

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

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世祖以睿文纂业,文帝以贰离含章,高宗以上哲兴运,并文明自天,缉熙景祚。

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驭飞龙于天衢,驾骐骥于万里。

经典礼章,跨周轹汉,唐、虞之文,其鼎盛乎!

鸿风懿采,短笔敢陈。

扬言赞时,请寄明哲!

赞曰∶ 蔚映十代,辞采九变。

枢中所动,环流无倦。

质文沿时,崇替在选。

终古虽远,僾焉如面。

文心雕龙·练字

〔刘勰〕 〔南北朝〕

夫文爻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

苍颉造之,鬼哭粟飞。

黄帝用之,官治民察。

先王声教,书必同文,輶轩之使,纪言殊俗,所以一字体,总异音。

《周礼》保氏,掌教六书。

秦灭旧章,以吏为师。

及李斯删籀而秦篆兴,程邈造隶而古文废。

汉初草律,明著厥法。

太史学童,教试八体。

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

是以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

至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

及宣平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颂颉》,总阅音义。

鸿笔之徒,莫不洞晓。

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

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亦半。

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

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

”岂直才悬,抑亦字隐。

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

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

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趣舍之间,不可不察。

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诗》、《书》之襟带也。

《仓颉》者,李斯之所辑,而史籀之遗体也。

《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

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字形单复,妍媸异体。

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

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

曹摅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凶呶。

”两字诡异,大疵美篇。

况乃过此,其可观乎!

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

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

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

《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

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

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

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

肥字积文,则黯黕而篇暗。

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

凡此四条,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

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

至于经典隐暧,方册纷纶,简蠹帛裂,三写易字,或以音讹,或以文变。

子思弟子,“于穆不似”,音讹之异也。

晋之史记,“三豕渡河”,文变之谬也。

《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

“别”、“列”、“淮”、“淫”,字似潜移。

“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

傅毅制诔,已用“淮雨”。

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固知爱奇之心,古今一也。

史之阙文,圣人所慎,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

赞曰∶ 篆隶相熔,苍雅品训。

古今殊迹,妍媸异分。

字靡易流,文阻难运。

声画昭精,墨采腾奋。

文心雕龙·事类

〔刘勰〕 〔南北朝〕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

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

《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

至若胤征羲和,陈《政典》之训。

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

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

《大畜》之象,“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亦有包于文矣。

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

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

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

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

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

渐渐综采矣。

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

夫姜桂因地,辛在本性。

文章由学,能在天资。

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

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

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

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

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

表里相资,古今一也。

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以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

斯则寡闻之病也。

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

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裂膏腴。

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庶必数千而饱矣。

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

刘劭《赵都赋》云∶“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

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

”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

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

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散,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

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

陈思,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

”此引事之实谬也。

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

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

”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推之。

然而滥侈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

陆机《园葵》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

”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

葛藟庇根,辞自乐豫。

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

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

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沉密,而不免于谬。

曹洪之谬高唐,又曷足以嘲哉!

夫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

赞曰∶ 经籍深富,辞理遐亘。

皓如江海,郁若昆邓。

文梓共采,琼珠交赠。

用人若己,古来无懵。

文心雕龙·夸饰

〔刘勰〕 〔南北朝〕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

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

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

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

虽《诗》、《书》雅言,风俗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

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

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

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

且夫号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

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

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

大圣所录,以垂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

相如凭风,诡滥愈甚。

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

从禽之盛,飞廉与鹪明俱获。

及扬雄《甘泉》,酌其馀波。

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

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

至《西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

又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饷屈原。

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魍魉,惟此水师,亦非魑魅。

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

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睽剌也。

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

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

于是后进之才,奖气挟声,轩翥而欲奋飞,腾掷而羞跼步,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

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

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

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

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

若能酌《诗》、《书》之旷旨,剪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

赞曰∶ 夸饰在用,文岂循检。

言必鹏运,气靡鸿渐。

倒海探珠,倾昆取琰。

旷而不溢,奢而无玷。

文心雕龙·比兴

〔刘勰〕 〔南北朝〕

《诗》文宏奥,包韫六义。

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

故比者,附也。

兴者,起也。

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

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

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

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

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

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

义取其贞,无疑于夷禽。

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

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

且何谓为比?

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者也。

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浣衣以拟心忧,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义也。

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

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

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

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构,纷纭杂遝,倍旧章矣。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

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

枚乘《菟园》云∶“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

贾生《鵩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此以物比理者也。

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

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

张衡《南都》云∶“起郑舞,茧曳绪”,此以容比物者也。

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

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织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

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皆其义者也。

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

赞曰∶ 诗人比兴,触物圆览。

物虽胡越,合则肝胆。

拟容取心,断辞必敢。

攒杂咏歌,如川之澹。

文心雕龙·丽辞

〔刘勰〕 〔南北朝〕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

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

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

”岂营丽辞,率然对尔。

《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

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

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

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

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

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

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

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

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

然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

反对为优,正对为劣。

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

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

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

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

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

”此言对之类也。

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此事对之类也。

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

”此反对之类也。

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

”此正对之类也。

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

征人资学,事对所以为难也。

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

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

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

张华诗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

”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

”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

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

事对所先,务在允当。

若两言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

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

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

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

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

类此而思,理斯见也。

赞曰∶ 体植必两,辞动有配。

左提右挈,精味兼载。

炳烁联华,镜静含态。

玉润双流,如彼珩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