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温陵传

李温陵者,名载贽。

少举孝廉,以道远,不再上公车,为校官,徘徊郎署间。

后为姚安太守。

公为人中燠外冷,丰骨棱棱。

性甚卞急,好面折人过,士非参其神契者不与言。

强力任性,不强其意之所不欲。

为守,法令清简,不言而治。

俸禄之外,了无长物。

久之,厌圭组,遂入鸡足山阅《龙藏》不出。

御史刘维奇其节,疏令致仕以归。

初与楚黄安耿子庸善,罢郡遂不归。

曰:“我老矣,得一二胜友,终日晤言以遣余日,即为至快,何必故乡也?

”遂携妻女客黄安。

中年得数男,皆不育。

体素癯,澹于声色,又癖洁,恶近妇人,故虽无子,不置妾婢。

后妻女欲归,趣归之。

自称“流寓客子”。

既无家累,又断俗缘,参求乘理,极其超悟,剔肤见骨,迥绝理路。

出为议论,少有酬其机者。

子庸死,子庸之兄天台公惜其超脱,恐子侄效之,有遗弃之病,数至箴切。

公遂至麻城龙潭湖上,与僧无念、周友山、丘坦之、杨定见聚,闭门下键,日以读书为事。

一日恶头痒,倦于梳栉,遂去其发,独存鬓须。

公气既激昂,行复诡异,钦其才,畏其笔,始有以幻语闻当事,当事者逐之。

无何,复归麻城。

时又有以幻语闻当事,当事者又误信而逐之,火其兰若(兰若,寺庙),而马御史经纶(马经纶曾做御史,后因直言削职回乡)遂恭迎之于北通州。

又会当事者欲刊异端以正文体,疏论之。

遣金吾缇骑逮公。

初公病,病中复定所作《易因》,其名曰《九正易因》。

常曰:“我得《九正易因》,死快矣。

”《易因》成,病转甚。

至是逮者至,邸舍匆匆,公以问马公。

马公曰:“卫士至。

”公力疾起,行数步,大声曰:“是为我也。

为我取门片来!

”遂卧其上,疾呼曰:“速行!

我罪人也,不宜留。

”马公愿从。

公曰:“逐臣不入城,制也。

且君有老父在。

”马公曰:“朝廷以先生为妖人,我藏妖人者也。

死则俱死耳。

终不令先生往而己独留。

”马公卒同行。

至通州城外,都门之牍尼马公行者纷至,其仆数十人,奉其父命,泣留之。

马公不听,竟与公偕。

明日,大金吾置讯,侍者掖而入,卧于阶上。

金吾曰:“若何以妄著书?

”公曰:“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

”大金吾笑其倔强,狱竟无所置词,大略止回籍耳。

久之旨不下,公于狱舍中作诗读书自如。

一日,呼侍者剃发。

侍者去,遂持刀自割其喉,气不绝者两日。

侍者问:“和尚痛否?

”以指书其手曰:“不痛。

”又问曰:“和尚何自割?

”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

”遂绝。

时马公以事缓,归觐其父,至是闻而伤之,曰:“吾护持不谨,以致于斯也。

伤哉!

”乃归其骸于通,为之大治冢墓,营佛刹云。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李温陵先生,名叫载贽。年轻时考上了举人,因为到北京路途遥远,没有参加会试,当了学官,官职始终在郎署间徘徊。后来当上云南姚安太守。他为人内热外冷,正直坚强。他性情急躁,喜欢当面指出别人的错误。要是谁不能领悟契合他的意思,他就不和那个人说话。他精力旺盛,也很任性,不勉强自己干不喜欢的事情。李先生当太守,法律命令很简单,他话很少,而地方太平。时间长了,李先生讨厌官场束缚,就到鸡足山里看佛经,隐居不出了。御史刘维很佩服李先生的节操,上奏朝廷让他退休回老家。 起初李先生与湖北黄安耿子庸关系很好,辞了太守后,于是也不回泉州老家。他说:“我老了,有几个知已朋友,整天见面聊天打发时光,就是最快活的事情了,何必要回故乡呢?”于是他带着妻子女儿来到黄安。他中年时候生过几个儿子,都夭折了。他长得很瘦,不喜欢音乐美女,又有洁癖,讨厌接近女人,所以他没有儿子,也不讨小老婆。后来老婆女儿想回老家,他立刻打发她们回去。他自称“外地客人”,既没有家庭拖累,也不和俗人交往,追求佛法哲理,极其高明清晰,往往一针见血,逻辑高深莫测。他讨论的观点,都和世俗针锋相对。他的观点表达出来,很少有人能明白其中的妙处。 耿子庸去世了,他的哥哥担心李贽性情超脱,害怕自己的儿子侄儿效仿他,也做出抛妻弃子的事来,于是屡次劝告李贽。李贽于是到麻城龙潭湖上,和无念和尚、周友山、丘坦之、杨定见聚会,关了门,上了锁,天天读书谈天。有一天讨厌头皮痒,懒得天天洗头梳头,就剃了光头,就剩下了两鬓和胡子。李先生气宇轩昂,行为诡异,官场人物往往敬佩他的才能,而害怕他的文笔,开始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告发李先生,麻城地方长官赶走了李先生。 不久,李先生还是回到麻城。当时又有坏人捕风捉影,到县政府诬陷李先生,地方长官又错误相信,而赶走了李先生,烧了李先生的芝佛院。于是被削职回乡的御史马经纶恭敬地把李先生接到河北通州。又恰逢当局正在打击异端邪说,于是就被检举并上奏到朝廷判处他的罪行,朝廷就派锦衣卫快马逮捕李先生。 刚到通州,李先生病了,在病中又校订了自己的著作《易因》,起名为《九正易因》。他常常说:“我写完《九正易因》,就是死了也痛快了。”《易因》写好了,先生病重了。这时候,锦衣卫上门了,宿舍里面一片慌乱,李先生问马先生:“怎么回事?”马先生说:“锦衣卫的人来了”李先生强撑病体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大声喊:“不要慌!他们来是抓我的。给我拿一块门板来!”于是睡在门板上,大喊:“快走!我是罪人,不宜久留。”马先生愿意一起投案。李先生说:“被贬谪的官员不准进北京城,这是朝廷规定。而且您还有老父亲在。”马先生说:“朝廷认为先生是妖人,我是藏着妖人的人,要死我们一块儿死,决不让先生一个人进京受审,而我留在通州。”马先生终于一同进京。到了通州城外,京城里阻止马经纶进京的文书纷纷而至,家里的仆人几十人,以马老爷子的名义,哭着求马先生留下来。马先生不听,还是和李先生一起去坐牢。第二天,锦衣卫都督开始审讯李先生。看守人员扶着进门,李先生只能躺在台阶上。锦衣卫都督问:“你为什么乱写文章?”李先生说:“我写了很多文章,都在那里,对于教化是有益无害。”都督嘲笑他顽固不化。案子审完了,也没有什么实质罪行,大致结果就是阻止回泉州原籍。时间长了,判决结果还不下来,李先生在牢房里读书写字,和平时一样。一天,他喊看守人员来给他理发。看守人员离开了,李先生就拿着剃刀割自己的喉管,气息奄奄拖了两天才断气。看守员问:“和尚,你疼不疼啊?”李先生用手指在他手上写:“不痛。”看守员又问:“和尚,为什么自杀啊?”李先生写到:“七十老翁何所求!”于是断了气。当时马先生因为案情缓和,回通州拜见父亲,此时得知消息,非常悲痛,说:“我没有照顾好李先生,竟然受到这样的灾祸。痛苦啊!”于是把李先生的遗体运到通州,为他大修坟墓,还造了一座寺庙。


注释

李贽,字宏甫,号卓吾。原名载贽,因为避明穆宗朱载垕讳,而称李贽。



易水歌

〔陈子龙〕 〔明〕

赵北燕南之古道,水流汤汤沙皓皓。

送君迢遥西入秦,天风萧条吹白草。

车骑衣冠满路旁,《骊驹》一唱心茫然。

手持玉觞不能饮,羽声飒沓飞清霜。

白虹照天光未灭,七尺屏风袖将绝。

督亢图中不杀人,咸阳殿上空流血。

可惜六合归一家,美人钟鼓如云霞。

庆卿成尘渐离死,异日还逢博浪沙。

甲寅除夜杂书五首

〔文徵明〕 〔明〕

【其一】 千门万户易桃符,东舍西邻送历书。

二十五年如水去,人生消得几番除。

【其二】 多事关心偶不眠,随人也当守残年。

不须更说新春事,来岁今宵在目前。

【其三】 人家除夕正忙时,我自挑灯拣旧诗。

莫笑书生太迂阔,一年功课是文词。

【其四】 小童篝火洁门闾,为说今年忌扫除。

却有穷愁与多病,无因岁晚一般驱。

【其五】 遥夜迟迟烛有花,家人欢笑说年华。

人生勿苦求身外,常得团圆有几家。

折桂令·双调· 留京城作

〔梁寅〕 〔明〕

龙楼凤阁重重,海上篷莱,天上瑶宫。

锦绣人才,风云奇士,衮衮相逢。

几人侍黄金殿上,几人在紫陌尘中。

运有穷通,宽着心胸,一任君王,一任天公。

双调·天香引·西湖感旧

〔汤式〕 〔明〕

问西湖昔日如何?

朝也笙歌,暮也笙歌。

问西湖今日如何?

朝也干戈,暮也干戈。

昔日也二十里沽酒楼香风绮罗,今日个两三个打鱼船落日沧波。

光景蹉跎,人物消磨。

昔日西湖,今日南柯。

双调·蟾宫曲

〔汤式〕 〔明〕

冷清清在人在西厢,叫一声张郎,骂一声张郎。

乱纷纷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絮一会红娘。

枕儿余,衾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

风儿斜,月儿细,开一扇纱窗,掩一扇纱窗。

荡悠悠梦绕高唐,萦一寸柔肠,断一寸柔肠。

一瓢道人

〔袁中道〕 〔明〕

一瓢道人,不知其名姓,尝持一瓢浪游鄂岳间,人遂呼为一瓢道人。

道人化于澧州。

澧之人,渐有得其踪迹者,语予云:“道人少读书不得志,弃去,走海上从军。

时倭寇方盛,道人拳勇非常,从小校得功,至裨将,后失律畏诛,匿于群盗,出没吴楚间,久乃厌之,以资市歌舞妓十馀人,卖酒淮扬间,所得市门资,悉以自奉,诸妓更代侍之。

无日不拥艳冶,食酒肉,听丝竹,饮食供侍,拟于王者。

又十馀年,心复厌之,亡去,乞食湖湘间。

后至澧,澧人初不识,既久,出语颠狂,多奇中,发药有效。

又为人画牛。

信口作诗,有异语,人渐敬之。

馈好衣服饮食,皆受而弃之,人以此多延款道人。

道人栖古庙中。

一日于炉灰里取金一挺,付祝云:‘为我召僧来礼忏。

’忏毕,买一棺自坐其中,不覆,令十馀人移至城市上,手作拱揖状,大呼曰:‘年来甚扰诸公,贫道别矣。

’虽小巷间,无不周遍,一市大惊。

复还至庙中,乃仰卧命众人曰:‘可覆我。

’众人不敢覆,视之,已去矣。

遂覆而埋之。

举之甚轻,不类有人者。

”余闻而大异焉。

人又问曰:“审有道者,不宜淫且盗。

淫且盗者,又不宜脱然生死。

余大有疑,以问子。

”余曰:“余与汝皆人也,乌能知之?

夫济颠之酒也,三车之肉也,锁骨之淫也,寒山、拾得之垢也,皆非天眼莫能知也。

古之诸佛,固有隐于猪狗中者,况人类乎?

予与余何足以知之哉!

满庭芳

〔吴承恩〕 〔明〕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

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

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

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

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

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火焰山

〔吴承恩〕 〔明〕

火焰山遥八百程,火光大地有声名。

火煎五漏丹难熟,火燎三关道不清。

时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将助神功。

牵牛归佛休颠劣,水火相联性自平。

越工善为舟

〔刘基〕 〔明〕

越工善为舟,越王用之良,命廪人给上食。

越之造舟者宗之。

岁余,言于越王曰:“臣不惟能造舟,而又能操舟。

”王信之,隽李之役,风于五湖,溺焉,越人皆怜之。

郁离子曰:“是画蛇而为之足者之类也!

人无问智愚,惟知止则功完而不毁。

示季子懋修书

〔张居正〕 〔明〕

汝幼而颖异,初学作文,便知门路,吾尝以汝为千里驹。

即相知诸公见者,亦皆动色相贺曰:“公之诸郎,此最先鸣者也。

”乃自癸酉科举之后,忽染一种狂气,不量力而慕古,好矜己而自足,顿失邯郸之步,遂至匍匐而归。

丙子之春,吾本不欲求试,乃汝诸兄咸来劝我,谓不宜挫汝锐气,不得已黾勉从之,竟致颠蹶。

艺本不佳,于人何尤?

然吾窃自幸曰:“天其或者欲厚积而钜发之也。

”又意汝必惩再败之耻,而俯首以就矩镬也。

岂知一年之中,愈作愈退,愈激愈颓。

以汝为质不敏那?

固未有少而了了,长乃懵懵者。

以汝行不力耶?

固闻汝终日闭门,手不释卷。

乃其所造尔尔,是必志骛于高远,而力疲于兼涉,所谓之楚而北行也!

欲图进取,岂不难哉!

夫欲求古匠之芳躅,又合当世之轨辙,惟有绝世之才者能之,明兴以来,亦不多见。

吾昔童稚登科,冒窃盛名,妄谓屈宋班马,了不异人,区区一第,唾手可得,乃弃其本业,而驰骛古典。

比及三年,新功未完,旧业已芜。

今追忆当时所为,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甲辰下第,然后揣己量力,复寻前辙,昼作夜思,殚精毕力,幸而艺成,然亦仅得一第止耳,扰未能掉鞅文场,夺标艺苑也。

今汝之才,未能胜余,乃不俯寻吾之所得,而蹈吾之所失,岂不谬哉!

吾家以诗书发迹,平生苦志励行,所以贻则于后人者,自谓不敢后于古之世家名德。

固望汝等继志绳武,益加光大,与伊巫之俦,并垂史册耳!

岂欲但窃一第,以大吾宗哉!

吾诚爱汝之深,望汝之切,不意汝妄自菲薄,而甘为辕下驹也。

今汝既欲我置汝不问,吾自是亦不敢厚责于汝矣!

但汝宜加深思,毋甘自弃。

假令才质驽下,分不可强。

乃才可为而不为,谁之咎与!

己则乖谬,而使诿之命耶,惑之甚矣!

且如写字一节,吾呶呶谆谆者几年矣,而潦倒差讹,略不少变,斯亦命为之耶?

区区小艺,岂磨以岁月乃能工耶?

吾言止此矣,汝其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