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六·水浒牌

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铠胄、古器械,章侯自写其所学所问已耳,而辄呼之曰「宋江」,曰「吴用」,而「宋江」、「吴用」亦无不应者,以英雄忠义之气,郁郁芊芊,积于笔墨间也。

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阅月而成。

余为作缘起曰:「余友章侯,才足掞天,笔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呕血之诗。

兰渚寺中,僧秘开花之字。

兼之力开画苑,遂能目无古人,有索必酬,无求不与。

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贾耘老之贫,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遂使宋江兄弟,复睹汉官威仪。

伯益考著《山海》遗经,兽毨鸟氄,皆拾为千古奇文。

吴道子画《地狱变相》,青面獠牙,尽化作一团清气。

收掌付双荷叶,能月继三石米,致二㪷酒,不妨持赠。

珍重如柳河东,必日灌蔷薇露,薰玉蕤香,方许解观。

非敢阿私,愿公同好。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五·扬州瘦马

〔张岱〕 〔明〕

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

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驵侩,咸集其门,如蝇附膻,撩扑不去。

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馀尾其后,接踵伺之。

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

」下拜。

曰:「姑娘往上走。

」走。

曰:「姑娘转身。

」转身向明立,面出。

曰:「姑娘借手睄睄。

」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

曰:「姑娘睄相公。

」转眼偷觑,眼出。

曰:「姑娘几岁了?

」曰:几岁,声出。

曰:「姑娘再走走。

」以手拉其裙,趾出。

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

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

曰:「姑娘请回。

」一人进,一人又出。

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

看中者,用金簪或钗一股插其鬓,曰「插带」。

看不中,出钱数百文,赏牙婆或赏其家侍婢,又去看。

牙婆倦,又有数牙婆踵伺之。

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尽,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面红衫,千篇一律,如学字者一字写至百至千,连此字亦不认得矣。

心与目谋,毫无把柄,不得不聊且迁就,定其一人。

插带后,本家出一红单,上写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用笔蘸墨,送客点阅。

客批财礼及缎匹如其意,则肃客归。

归未抵寓,而鼓乐、盘担、红绿、羊酒在其门久矣。

不一刻而礼币、糕果俱齐,鼓乐导之去。

去未半里而花轿、花灯、擎燎、火把、山人、傧相、纸烛、供果、牲醴之属,门前环侍。

厨子挑一担至,则蔬果、肴馔、汤点、花棚、糖饼、桌围、坐褥、酒壶、杯箸、龙虎寿星、撒帐牵红、小唱弦索之类,又毕备矣。

不待覆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轿及亲送小轿一齐往迎,鼓乐灯燎,新人轿与亲送轿一时俱到矣。

新人拜堂,亲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阗热闹。

日未午而讨赏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

陶庵梦忆·卷四·宁了

〔张岱〕 〔明〕

大父母喜豢珍禽:舞鹤三对、白鹇一对,孔雀二对,吐绶鸡一只,白鹦鹉、鹩哥、绿鹦鹉十数架。

一异鸟名「寗了」,身小如鸽,黑翎如八哥,能作人语,绝不㖤㗅。

大母呼媵婢,辄应声曰:「某丫头,太太叫!

」有客至,叫曰:「太太,客来了,看茶!

」有一新娘子善睡,黎明辄呼曰:「新娘子,天明了,起来罢!

太太叫,快起来!

」不起,辄骂曰:「新娘子,臭淫妇,浪蹄子!

」新娘子恨甚,置毒药杀之。

寗了疑即秦吉了,蜀叙州出,能人言。

一日夷人买去,惊死,其灵异酷似之。

陶庵梦忆·卷五·麋公

〔张岱〕 〔明〕

万历甲辰,有老医驯一大角鹿,以铁钳其趾,设韅其上,用笼头衔勒骑而走,角上挂葫芦药瓮,随所病出药,服之辄愈。

家大人见之喜,欲售其鹿,老人欣然肯解以赠,大人以三十金售之。

五月朔日为大父寿,大父伟硕,跨之走数百步,辄立而喘,常命小傒笼之,从游山泽。

次年至云间,解赠陈眉公。

眉公羸瘦,行可连二三里,大喜。

后携至西湖六桥、三竺间,竹冠羽衣,往来于长堤深柳之下,见者啧啧称为「谪仙」。

后眉公复号「麋公」者,以此。

本草纲目·原序

〔王世贞〕 〔明〕

纪称:望龙光,知古剑。

觇宝气,辨明珠。

故萍实商羊,非天明莫洞。

厥后博物称华,辨字称康,析宝玉称倚顿,亦仅仅晨星耳。

楚蕲阳李君东璧,一日过予弇山园谒予,留饮数日。

予观其人,晬然貌也,癯然身也,津津然谭议也,真北斗以南一人。

解其装,无长物,有《本草纲目》数十卷。

谓予曰:时珍,荆楚鄙人也,幼多羸疾,质成钝椎,长耽典籍,若啖蔗饴。

遂渔猎群书,搜罗百氏。

凡子史经传,声韵农圃,医卜星相,乐府诸家,稍有得处,辄著有数言。

古有《本草》一书,自炎皇及汉、梁、唐、宋,下迨国朝,注解群氏旧矣。

第其中舛缪差讹遗漏,不可枚数,乃敢奋编摩之志,僭纂述之权。

岁历三十稔,书考八百余家,稿凡三易。

复者芟之,阙者缉之,讹者绳之。

旧本一千五百一十八种,今增药三百七十四种,分为一十六部,著成五十二卷,虽非集成,亦粗大备,僭名曰《本草纲目》。

愿乞一言,以托不朽。

予开卷细玩,每药标正名为纲,附释名为目,正始也。

次以集解、辩疑、正误,详其土产形状也。

次以气味、主治、附方,著其体用也。

上自坟典,下及传奇,凡有相关,靡不备采。

如入金谷之园,种色夺目。

如登龙君之宫,宝藏悉陈。

如对冰壶玉鉴,毛发可指数也。

博而不繁,详而有要,综核究竟,直窥渊海。

兹岂仅以医书觏哉,实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录,臣民之重宝也。

李君用心,加惠何勤哉。

噫,碔玉莫剖,朱紫相倾,弊也久矣。

故辨专车之骨,必俟鲁儒,博支机之石,必访卖卜,予方著《弇州卮言》,恚博古如《丹铅卮言》后乏人也,何幸睹兹集哉。

兹集也,藏之深山石室无当,盍锲之,以共天下后世味《太玄》如子云者。

时万历岁庚寅春上元日,弇州山人、凤洲王世贞拜撰。

养兰说

〔陶望龄〕 〔明〕

会稽多兰,而闽产者贵。

养之之法,喜润而忌湿,喜燥而畏日,喜风而避寒,如富家小儿女,特多态难奉。

予旧尝闻之,曰他花皆嗜秽而溉,闽兰独用茗汁,以为草树清香无如兰味,洁者无如茗气,类相合宜也。

休园中有兰二盆,溉之如法,然叶日短,色日瘁,无何其一槁矣。

而他家所植者,茂而多花。

予就问故,且告以闻。

客叹曰:“误哉,子之术也。

夫以甘食人者,百谷也。

以芳悦人者,百卉也。

其所谓甘与芳,子识之乎?

臭腐之极,复为神奇,物皆然矣。

昔人有捕得龟者,曰龟之灵,不食也。

箧藏之,旬而启之,龟已饥死。

由此言之,凡谓物之有不食者,与草木之有不嗜秽者,皆妄也。

子固而溺所闻,子之兰槁亦后矣。

” 予既归,不怿,犹谓闻之不妄,术之不谬。

既而疑曰:物固有久而易其嗜,丧其故,密化而不可知者。

《离骚》曰:“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夫其脆弱骄蹇,炫芳以自贵,余固以忧其难养,而不虞其易变也。

嗟乎!

于是使童子刈槁沃枯,运粪而渍之,遂盛。

万历甲午五月廿五日。

陶庵梦忆·卷一·钟山

〔张岱〕 〔明〕

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间之,人言王气,龙蜕藏焉。

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定寝穴,各志其处,藏袖中。

三人合,穴遂定。

门左有孙权墓,请徙。

太祖曰:“孙权亦是好汉子,留他守门。

”及开藏,下为梁志公和尚塔。

真身不坏,指爪绕身数匝。

军士辇之,不起。

太祖亲礼之,许以金棺银椁,庄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灵谷寺塔之。

今寺僧数千人,日食一庄田焉。

陵寝定,闭外羡,人不及知。

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后山苍莽而已。

壬午七月,朱兆宣簿太常,中元祭期,岱观之。

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

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龙,甚华重。

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轻趾。

稍咳,内侍辄叱曰:“莫惊驾!

”近阁下一座,稍前,为碽妃,是成祖生母。

成祖生,孝慈皇后妊为己子,事甚秘。

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

祭品极简陋。

朱红木簋、木壶、木酒樽,甚粗朴。

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已。

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箸瓶二、杯棬二。

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一而已。

他祭或不同,岱所见如是。

先祭一日,太常官属开牺牲所中门,导以鼓乐旗帜,牛羊自出,龙袱盖之。

至宰割所,以四索缚牛蹄。

太常官属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属朝牲揖,揖未起,而牛头已入燖所。

燖已,舁至飨殿。

次日五鼓,魏国至,主祀,太常官属不随班,侍立飨殿上。

祀毕,牛羊已臭腐不堪闻矣。

平常日进二膳,亦魏国陪祀,日必至云。

戊寅,岱寓鹫峰寺。

有言孝陵上黑气一股,冲入牛斗,百有馀日矣。

岱夜起视,见之。

自是流贼猖獗,处处告警。

壬午,朱成国与王应华奉敕修陵,木枯三百年者尽出为薪,发根,隧其下数丈,识者为伤地脉、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变,则寸斩应华亦不足赎也。

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

咏秋柳

〔纪映淮〕 〔明〕

栖鸦流水点秋光,爱此萧疏树几行。

不与行人绾离别,赋成谢女雪飞香。

邺中歌

〔钟惺〕 〔明〕

城则邺城水漳水,定有异人从此起。

雄谋韵事与文心,君臣兄弟而父子。

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没岂随人眼底!

功首罪魁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

文章有神霸有气,岂能苟尔化为尘?

横流筑台拒太行,气与理势相低昂。

安有斯人不作逆,小不为霸大不王?

霸王降作儿女鸣,无可奈何中不平。

向帐明知非有益,分香未可谓无情。

呜呼!

古人作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

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题竹

〔张居正〕 〔明〕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 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

书博鸡者事

〔高启〕 〔明〕

博鸡者,袁州人,素无赖,不事产业,日抱鸡呼少年博市中。

任气好斗,诸为里侠者皆下之。

元至正间,袁有守多惠政,民甚爱之。

部使者臧新贵,将按郡至袁。

守自负年德易之,闻其至,笑曰:“臧氏之子也。

”或以告臧,臧怒,欲中守法。

会袁有豪民尝受守杖,知使者意嗛守,即诬守纳己赇。

使者遂逮守,胁服,夺其官。

袁人大愤,然未有以报也。

一日,博鸡者遨于市。

众知有为,因让之曰:“若素名勇,徒能藉贫孱者耳。

彼豪民恃其资,诬去贤使君,袁人失父母。

若诚丈夫,不能为使君一奋臂耶?

”博鸡者曰:“诺。

”即入闾左,呼子弟素健者,得数十人,遮豪民于道。

豪民方华衣乘马,从群奴而驰,博鸡者直前捽下,提殴之。

奴惊,各亡去。

乃褫豪民衣自衣,复自策其马,麾众拥豪民马前,反接,徇诸市。

使自呼曰:“为民诬太守者视此!

”一步一呼,不呼则杖,其背尽创。

豪民子闻难,鸠宗族童奴百许人,欲要篡以归。

博鸡者逆谓曰:“若欲死而父,即前斗。

否则阖门善俟。

吾行市毕,即归若父,无恙也。

”豪民子惧遂杖杀其父,不敢动,稍敛众以去。

袁人相聚从观,欢动一城。

郡录事骇之,驰白府。

府佐快其所为,阴纵之不问。

日暮,至豪民第门,捽使跪,数之曰:“若为民不自谨,冒使君,杖汝,法也。

敢用是为怨望,又投间蔑污使君,使罢。

汝罪宜死,今姑贷汝。

后不善自改,且复妄言,我当焚汝庐、戕汝家矣!

”豪民气尽,以额叩地,谢不敢。

乃释之。

博鸡者因告众曰:“是足以报使君未耶?

”众曰:“若所为诚快,然使君冤未白,犹无益也。

”博鸡者曰:“然。

”即连楮为巨幅,广二丈,大书一“屈”字,以两竿夹揭之,走诉行御史台。

台臣弗为理。

乃与其徒日张“屈”字游金陵市中。

台臣惭,追受其牒,为复守官而黜臧使者。

方是时,博鸡者以义闻东南。

高子曰:余在史馆,闻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鸡者之事。

观袁守虽得民,然自喜轻上,其祸非外至也。

臧使者枉用三尺,以仇一言之憾,固贼戾之士哉!

第为上者不能察,使匹夫攘袂群起,以伸其愤,识音固知元政紊弛,而变兴自下之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