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管晏列传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

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

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

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

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

鲍叔遂进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

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

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睗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

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馀世,常为名大夫。

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彊兵,与俗同好恶。

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

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

」故论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

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贵轻重,慎权衡。

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

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

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

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

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彊于诸侯。

后百馀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

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

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

语不及之,即危行。

国有道,即顺命。

无道,即衡命。

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

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

弗谢,入闺。

久之,越石父请绝。

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

」石父曰:「不然。

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

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

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

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

」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

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

既而归,其妻请去。

夫问其故。

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

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

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后夫自抑损。

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

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

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

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

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

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

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管仲,名夷吾,是颍上人。他年轻的时候,常和鲍叔牙交往,鲍叔牙知道他贤明、有才干。管仲家贫,经常占鲍叔的便宜,但鲍叔始终很好地对待他,不因为这些事而有什么怨言。不久,鲍叔侍奉齐国公子小白,管仲侍奉公子纠。等到小白即位,立为齐桓公以后,桓公让鲁国杀了公子纠,管仲被囚禁。于是鲍叔向齐桓公推荐管仲。管仲被任用以后,在齐国执政,桓公凭借着管仲而称霸,并以霸主的身份,多次会合诸侯,使天下归正于一,这都是管仲的智谋。管仲说:「我当初贫困的时候,曾经和鲍叔经商,分财利时自己常常多拿一些,但鲍叔不认为我贪财,知道我生活贫困。我曾经为鲍叔办事,结果使他更加穷困,但鲍叔不认为我愚笨,知道时机有利和不利。我曾经多次做官,多次都被君主免职,但鲍叔不认为我没有才干,知道我没有遇到好时机。我曾多次作战,多次战败逃跑,但鲍叔不认为我胆小,知道我还有老母的缘故。公子纠失败,召忽为我而死,我被关在深牢中受屈辱,但鲍叔不认为我无耻,知道我不会为小节而羞,却会因为功名不曾显耀于天下而耻。生我的是父母,了解我的是鲍叔啊!」鲍叔推荐了管仲以后,情愿把自身置于管仲之下。他的子孙世世代代在齐国享有俸禄,得到封地的有十几代,多数是著名的大夫。因此,天下的人不称赞管仲的才干,反而赞美鲍叔能够识别人才。管仲出任齐相执政以后,凭借着小小的齐国在海滨的条件,流通货物,积聚财富,使得国富兵强,与百姓同好恶。所以,他在《管子》一书中称述说:「仓库储备充实了,百姓才懂得礼节;衣食丰足了,百姓才能分辨荣辱;国君的作为合乎法度,「六亲」才会得以稳固」「不提倡礼义廉耻,国家就会灭亡。」「国家下达政令就像流水的源头,顺着百姓的心意流下。」所以政令符合下情就容易推行。百姓想要得到的,就给他们;百姓所反对的,就替他们废除。管仲执政的时候,善于把祸患化为吉祥,使失败转化为成功。他重视分别事物的轻重缓急,慎重地权衡事情的利弊得失。齐桓公实际上是怨恨少姬改嫁而向南袭击蔡国,管仲就寻找借口攻打楚国,责备它没有向周王室进贡菁茅。桓公实际上是向北出兵攻打山戎,而管仲就趁机让燕国整顿召公时期的政教。在柯地会盟,桓公想背弃曹沫逼迫他订立的盟约,管仲就顺应形势劝他信守盟约,诸侯们因此归顺齐国。所以说:「懂得给予正是为了取得的道理,这是治理国家的法宝。」管仲富贵得可以跟国君相比拟,拥有设置华丽的三归台和国君的宴饮设备,齐国人却不认为他奢侈僭越。管仲逝世后,齐国仍遵循他的政策,常常比其它诸侯国强大。此后过了百余年,齐国又出了个晏婴。晏平仲,名婴,是齐国莱地夷维人。他辅佐了齐灵公、庄公、景公三代国君,由于节约俭仆又努力工作,在齐国受到人们的尊重。他做了齐国宰相,食不兼味,妻妾不穿丝绸衣服。在朝廷上,国君说话涉及到他,就正直地陈述自己的意见;国君的话不涉及他,就正直地去办事。国君能行正道,就顺着他的命令去做,不能行正道时,就对命令斟酌着去办。因此,他在齐灵公、庄公、景公三代,名声显扬于各国诸侯。越石父是个贤才,正在囚禁之中。晏子外出,在路上遇到他,就解开乘车左边的马,把他赎出来,用车拉回家。晏子没有向越石父告辞,就走进内室,过了好久没出来,越石父就请求与晏子绝交。晏子大吃一惊,匆忙整理好衣帽道歉说:「我即使说不上善良宽厚,也总算帮助您从困境中解脱出来,您为什么这么快就要求绝交呢?」越石父说:「不是这样的,我听说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到委屈而在了解自己的人面前意志就会得到伸张。当我在囚禁之中,那些人不了解我。你既然已经受到感动而醒悟,把我赎买出来,这就是了解我;了解我却不能以礼相待,还不如在囚禁之中」于是晏子就请他进屋待为贵宾。晏子做齐国宰相时,一次坐车外出,车夫的妻子从门缝里偷偷地看她的丈夫。他丈夫替宰相驾车,头上遮着大伞,挥动着鞭子赶着四匹马,神气十足,洋洋得意。不久回到家里,妻子就要求离婚,车夫问她离婚的原因,妻子说:「晏子身高不过六尺,却做了齐的宰相,名声在各国显扬,我看他外出,志向思想都非常深沉,常有那种甘居人下的态度。现在你身高八尺,才不过做人家的车夫,看你的神态,却自以为挺满足,因此我要求和你离婚。」从此以后,车夫就谦虚恭谨起来。晏子发现了他的变化,感到很奇怪,就问他,车夫也如实相告。晏子就推荐他做了大夫。太史公说:我读了管仲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和《晏子春秋》,这些书上说的太详细了!读了他们的著作,还想让人们了解他们的事迹,所以就编写了他们的合传。至于他们的著作,社会上已有很多,因此不再论述,只记载他们的佚事。管仲是世人所说的贤臣,然而孔子小看他,难道是因为周朝统治衰微,桓公既然贤明,管仲不勉励他实行王道却辅佐他只称霸主吗?古语说:「要顺势助成君子的美德,纠正挽救他的过错,所以君臣百姓之间能亲密无间。」这大概就是说的管仲吧?当初晏子枕伏在庄公尸体上痛哭,完成了礼节然后离去,难道是人们所说的「遇到正义的事情不去做就是没有勇气」的表现吗?至于晏子直言进谏,敢于冒犯国君的威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进就想到竭尽忠心,退就想到弥补过失」的人啊!假使晏子还活着,我即使替他挥动着鞭子赶车,也是我非常高兴和十分向往的啊!


注释

管仲:名夷吾,春秋初期政治家。他由鲍叔牙牙推荐,被齐桓公任命为卿,尊称「仲父」,曾辅佐桓公成就霸业。颍上:颍水之滨。颍水源出今河南登封县,流至今安徽寿县入淮水。鲍叔牙:齐国大夫。欺:意谓占便宜。鲍叔牙事齐公子小白: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出奔莒国。公子小白,齐襄公弟,即齐桓公。管仲事公子纠:管仲、召忽奉公子纠出奔鲁国。公子纠,齐襄公弟。「公子纠死」二句:鲁国畏齐而杀公子纠,管仲请囚。事见《左传·庄公九年》。进:引荐。九合诸侯:多次召集各国诸侯会盟。一匡天下:使天下归正。当时诸侯无视周天子,互相攻伐,管仲辅佐齐桓公,一度制止混乱局面。匡,正。走:逃走。孙世禄:子孙世世代代享受俸禄。多:称道,赞美。上服度则六亲固:如果当权者服御之物有度,那么六亲的关系自然稳固。服,服御,使用。度,制度。六亲,父、母、兄、弟、妻、子。四维:指礼义廉耻。「下令」二句:意谓下达政令要像流水的源头一样,顺流而下,使政令合乎百姓心意。论卑而易行:政令符合下情,容易为人们所执行。轻重:分清事情的轻重。一说,《管子·轻重》详细论述关于调节商品、货币流通和控制物价的理论,轻重指经济。权衡:衡量事情的得失。「桓公实怒」二句:少姬即桓公夫人蔡姬,曾荡舟戏弄桓公,桓公惧而变色,禁止不听,于是发怒,遣其归蔡,但未断绝关系。蔡人却将蔡姬改嫁,因此桓公发兵攻蔡。事见《左传·僖公三年》。拟:相比。三归:说法不一。这里指收取民众大量的市租。反坫(diàn):周代诸侯宴会时,在正堂两旁设有放空酒杯的土筑平台叫坫,诸侯互相敬酒后,将酒杯反置在坫上。晏平仲婴:晏婴字平仲,春秋时齐国大夫。莱:古国名,在今山东黄县东南。夷维:今山东高密县。顺命:顺着命令去做。三世:齐灵公、庄公、景公三代国君。越石父:齐国贤人。缧绁(léi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引申为囚禁。涂:通「途」。骖:古代指驾在车两旁的马。戄(jué)然:敬畏的样子。摄:整理。谢:认错,道歉。感寤:受到感动而醒悟。寤,通「悟」。延:聘进。「志念」二句:志向和思想深远,经常表现出自居人下的样子。下,退让,尊人屈己。抑损:谦逊。《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均为《管子》篇名。《晏子春秋》:旧题春秋齐晏婴撰,实际上是后人依托并采缀晏子言行而作。孔子小之:孔子轻视他。《论语·八佾》:「子曰:‘管仲之器小哉!’」「将顺其美」三句:意谓顺势助成其善事,纠正其过失,因此,君臣就能亲密无间。所言引自《孝经·事君》。见义不为无勇:见到正义的事而不去做,这是没有勇气。《论语·为政》:「见义不为,无勇也。」执鞭:为人驾驭马车,意谓给人服役,引申为景仰追随。欣慕:欣喜爱慕。欣,同「欣」。


简介

《管晏列传》选自西汉文学家、史学家司马迁所著的《史记》,卷六十二、列传第二,是春秋中后期齐国政治家管仲和晏婴的合传。司马迁略去了二人的主要事迹,而「论其轶事」。文章着重选取了管鲍之交、晏婴推荐越石父和作者的故事,娓娓动人,天然成趣,于细微处见精神,字里行间渗透着作者的爱憎。作者惨遭李陵之祸身受腐刑,平生所交不为一言,故写管鲍之交,写晏婴赎越石父,无不是借题发挥。来抒发自己的胸怀。


赏析

清人王文濡评论说:「通篇无一实笔,纯以清空一气运转。」现代文学家李景星:「《管晏列传》以逸胜。惊天事业,只以轻描淡写之笔出之,如神龙,然露一鳞一爪,而全神皆见,岂非绝大本领!传赞‘是以不论,论其轶事’二句,是全篇用意。」现代文学家、历史学家梁启超:「但替两位大政治家作传,用这种走遍锋的观察法,无论如何,我总说是不应该的。因为所选之点太不关痛痒,总不成为正当的好文章。」现代历史学家钱穆:《管晏列传》近似文学作品,实涵哲学大义,为中国一历史家,又岂止于往事而已。



史记·太史公自序

〔司马迁〕 〔汉〕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

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

’”意在斯乎!

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子,大夫雍之。

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

《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

《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

《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

《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

《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

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

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

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

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

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

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

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

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

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

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

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

汤武之隆,诗人歌之。

《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

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

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

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

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 于是论次其文。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

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

身毁不用矣!

”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

孔子厄陈、蔡,作《春秋》。

屈原放逐,著《离骚》。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孙子膑脚,而论兵法。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文帝议佐百姓诏

〔刘恒〕 〔汉〕

间者数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

愚而不明,未达其咎。

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

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

何以致此?

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

何其民食之寡乏也?

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

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众与?

细大之义,吾未能得其中。

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土议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

景帝令二千石修职诏

〔刘启〕 〔汉〕

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

锦绣纂组,害女红者也。

农事伤,则饥之本也。

女红害,则寒之原也。

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矣。

朕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祭服,为天下先。

不受献,减太官,省繇赋,欲天下务农蚕,素有畜积,以备灾害。

强毋攘弱,众毋暴寡,老耆以寿终,幼孤得遂长。

今岁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

或诈伪为吏,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

县丞,长吏也,奸法与盗盗,甚无谓也!

其令二千石修其职!

不事官职耗乱者,丞相以闻,请其罪。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战国策·鲁仲连义不帝秦

〔刘向〕 〔汉〕

秦围赵之邯郸,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以齐故。

今齐闵王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

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

」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

」平原君日:「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

胜也何敢言事!

」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

梁客辛垣衍安在?

吾请为君责而归之。

」平原君曰:「胜请为召而见之于先主。

」 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

」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

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

」平原曰:「胜已泄之矣!

」辛垣衍许诺。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

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

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

」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皆非也。

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

彼秦,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

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

」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固助之矣。

」辛垣衍日:「燕则吾请以从矣。

若乃梁,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

」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

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

」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

居岁馀,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

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

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斫之!

』威王勃然怒日:『叱嗟!

而母婢也!

』卒为天下笑。

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

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

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邪?

畏之也!

」鲁仲连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邪?

」辛垣衍曰:「然!

」鲁仲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

」辛垣衍怏然不说,曰:「嘻!

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

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

」鲁仲连曰:「固也!

待吾言之。

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

鬼侯有子而好,故人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

鄂侯争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

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而欲令之死。

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齐闵王将之鲁,夷维子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

』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

』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

彼吾君者,天子也。

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管键,摄衽抱几,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而听退朝也。

』鲁人投其钥,不果纳,不得入于鲁。

将之薛,假涂于邹。

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设北面于南方。

然后天子南面吊也。

』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

』故不敢入于邹。

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饭含,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

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

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

夺其所憎,而予其所爱。

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

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

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

」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

适会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秦军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

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

鲁连笑日:「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

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仲连不忍为也!

」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战国策·赵威后问齐使

〔刘向〕 〔汉〕

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

书未发,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

民亦无恙耶?

王亦无恙耶?

”使者不说,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

”威后曰:“不然,苟无岁,何以有民?

苟无民,何以有君?

故有舍本而问末者耶?

” 乃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钟离子,无恙耶?

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无粮者亦食。

有衣者亦衣,无衣者亦衣。

是助王养其民也,何以至今不业也?

叶阳子无恙乎?

是其为人,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补不足。

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

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

彻其环瑱,至老不嫁,以养父母。

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

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

於陵子仲尚存乎?

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

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