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传·蒯伍江息夫传

蒯通,范阳人也,本与武帝同讳。

楚汉初起,武臣略定赵地,号武信君。

通说范阳令徐公曰:“臣,范阳百姓蒯通也,窃闵公之将死,故吊之。

虽然,贺公得通而生也。

”徐公再拜曰:“何以吊之?

”通曰:“足下为令十余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甚众。

慈父孝子所以不敢事刃于公之腹者,畏秦法也。

今天下大乱,秦政不施,然则慈父孝子将争接刃于公之腹,以复其怨而成其名。

此通之所以吊者也。

”曰:“何以贺得子而生也?

”曰:“赵武信君不知通不肖,使人候问其死生,通且见武信君而说之,曰:‘必将战胜而后略地,攻得而后下城,臣窃以为殆矣。

用臣之计,毋战而略地,不攻而下城,传檄而千里定,可乎?

’彼将曰:‘何谓也?

’臣因对曰:‘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好富贵,故欲以其城先下君。

先下君而君不利之,则边地之城皆将相告曰‘范阳令先降而身死’,必将婴城固守,皆为金城汤池,不可攻也。

为君计者,莫若以黄屋朱轮迎范阳令,使驰骛于燕、赵之郊,则边城皆将相告曰‘范阳令先下而身富贵’,必相率而降,犹如阪上走丸也。

此臣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

”徐公再拜,具车马遣通。

通遂以此说武臣。

武臣以车百乘、骑二百、侯印迎徐公。

燕、赵闻之,降者三十余城。

如通策焉。

后汉将韩信虏魏王,破赵、代,降燕,定三国,引兵将东击齐。

未度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说下齐,信欲止。

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

得以得无行!

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之众,乃下赵五十余城。

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

”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度河。

齐已听郦生,即留之纵酒,罢备汉守御。

信因袭历下军,遂至临菑。

齐王以郦生为欺己而亨之,因败走。

信遂定齐地,自立为齐假王。

汉方困于荥阳,遣张良即立信为齐王,以安固之。

项王亦遣武涉说信,欲与连和。

蒯通知天下权在信,欲说信令背汉,乃先微感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而不安。

相君之背,贵而不可言。

”信曰:“何谓也?

”通因请间,曰:“天下初作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袭,飘至风起。

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

今刘、项分争,使人肝脑涂地,流离中野,不可胜数。

汉王将数十万众,距巩、雒、岨山河,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还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

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荥阳,乘利席胜,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三年于此矣。

锐气挫于险塞,粮食尽于内藏,百姓罢极,无所归命。

以臣料之,非天下贤圣,其势固不能息天下之祸。

当今之时,两主县命足下。

足下为汉则汉胜。

与楚则楚胜。

臣愿披心腹,堕肝胆,效愚忠,恐足下不能用也。

方今为足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势莫敢先动。

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以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天下孰敢不听!

足下按齐国之故,有淮、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君王相率而朝齐矣。

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时至弗行,反受其殃’。

愿足下孰图之。

” 信曰:“汉遇我厚,吾岂可见利而背恩乎!

”通曰:“始常山王、成安君故相与为刎颈之交,及争张黡、陈释之事,常山王奉头鼠窜,以归汉王。

借兵东下,战于鄗北,成安君死于泜水之南,头足异处。

此二人相与,天下之至欢也,而卒相灭亡者,何也?

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

今足下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释之事者,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足下,过矣。

大夫种存亡越,伯句践,立功名而身死。

语曰:‘野禽殚,走犬亨。

敌国破,谋臣亡。

’故以交友言之,则不过张王与成安君。

以忠臣言之,则不过大夫种。

此二者,宜足以观矣。

愿足下深虑之。

且臣闻之,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下井陉,诛成安君之罪,以令于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数十万众,遂斩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略不出出者也。

今足下挟不赏之功,戴震主之威,归楚,楚人不信。

归汉,汉人震恐。

足下欲持是安归乎?

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高天下之名,切为足下危之。

”信曰:“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 数日,通复说曰:“听者,事之候也。

计者,存亡之机也。

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

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

计诚知之,而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

故猛虎之犹与,不如蜂虿之致蠚。

孟贲之狐疑,不如童子之必至。

此言贵能行之也。

夫功者,难成而易败。

时者,难值而易失。

‘时乎时,不再来。

’愿足下无疑臣之计。

”信犹与不忍背汉,又自以功多,汉不夺我齐,遂谢通。

通说不听,惶恐,乃阳狂为巫。

天下既定,后信以罪废为淮阴侯,谋反被诛,临死叹曰:“悔不用蒯通之言,死于女子之手!

”高帝曰:“是齐辩士蒯通。

”乃诏齐召蒯通。

通至,上欲亨之,曰:“昔教韩信反,何也?

”通曰:“狗各吠非其主。

当彼时,臣独知齐王韩信,非知陛下也。

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

天下匈匈,争欲为陛下所为,顾力不能,可殚诛邪!

”上乃赦之。

至齐悼惠王理,曹参为相,礼下贤人,请通为客。

初,齐王田荣怨项羽,谋举兵畔之,劫齐士,不与者死。

齐处士东郭先生、梁石君在劫中,强从。

及田荣败,二人丑之,相与入深山隐居。

客谓通曰:“先生之于曹相国,拾遗举过,显贤进能,齐功莫若先生者。

先生知梁石君、东孝先生世俗所不及,何不进之于相国乎?

”通曰:“诺。

臣之里妇,与里之诸母相善也。

里妇夜亡肉,姑以为盗,怒而逐之。

妇晨去,过所善诸母,语以事而谢之。

里母曰:‘女安行,我今令而家追女矣。

’即束缊请火于亡肉家,曰:‘昨暮夜,犬得肉,争斗相杀,请火治之。

’亡肉家遽追呼其妇。

故里母非谈说之士也,束缊乞火非还妇之道也,然物有相感,事有适可。

臣请乞火于曹相国。

”乃见相国曰:“妇人有夫死三日而嫁者,有幽居守寡不出门者,足下即欲求妇,何取?

”曰:“取不嫁者。

”通曰:“然则求臣亦犹是也,彼东郭先生、梁石君,齐之俊士也,隐居不嫁,未尝卑节下意以求仕也。

愿足下使人礼之。

”曹相国曰:“敬受命。

”皆以为上宾。

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

初,通善齐人安其生,安其生尝干项羽,羽不能用其策。

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卒不肯受。

伍被,楚人也。

或言其先伍子胥后也。

被以材能称,为淮南中郎。

是时淮南王安好术学,折节下士,招致英隽以百数,被为冠首。

久之,淮南王阴有邪谋,被数微谏。

后王坐东宫,召被欲与计事,呼之曰:“将军上。

”被曰:“王安得亡国之言乎?

昔子胥谏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

’今臣亦将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

”于是王怒,系被父母,囚之三月。

王复召被曰:“将军许寡人乎?

”被曰:“不,臣将为大王画计耳。

臣闻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故圣人万举而万全。

文王壹动而功显万世,列为三王,所谓因天心以动作者也。

”王曰:“方今汉庭治乎?

乱乎?

”被曰:“天下治。

”王不说,曰:“公何言治也?

”被对曰:“被窃观朝廷,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举错遵古之道,风俗纪纲未有所缺。

重装富贾周流天下,道无不通,交易之道行。

南越宾服,羌、僰贡献,东瓯入朝,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伤。

虽未及古太平时,然犹为治。

”王怒,被谢死罪。

王又曰:“山东即有变,汉必使大将军将而制山东,公以为大将军何如人也?

”被曰:“臣所善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言大将军遇士大夫以礼,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用。

骑上下山如飞,材力绝人如此,数将习兵,未易当也。

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常为士卒先。

须士卒休,乃舍。

穿井得水,乃敢饮。

军罢,士卒已逾河,乃度。

皇太后所赐金钱,尽以赏赐。

虽古名将不过也。

”王曰:“夫蓼太子知略不世出,非常人也,以为汉廷公卿列侯皆如沐猴而冠耳。

”被曰:“独先刺大将军,乃可举事。

” 王复问被曰:“公以为吴举兵非邪?

”被曰:“非也。

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受几杖而不朝,王四郡之众,地方数千里,采山铜以为钱,煮海水以为盐,伐江陵之木以为船,国富民众,行珍宝,赂诸侯,与七国合从,举兵而西,破大梁,败狐父,奔走而还,为越所禽,死于丹徒,头足异处,身灭祀绝,为天下戮。

夫以吴众不能成功者,何也?

诚逆天违众而不见时也。

”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

且吴何知反?

汉将一日过成皋者四十余人。

今我令缓先要成皋之口,周被下颍川兵塞轘辕、伊阙之道,陈定发南阳兵守武关,河南太守独有雒阳耳,何足忧?

然此北尚有临晋关、河东、上党与河内、赵国界者通谷数行。

人言‘绝成皋之道,天下不通’。

据三川之险,招天下之兵,公以为何如?

”被曰:“臣见其祸,未见其福也。

” 后汉逮淮南王孙建,系治之。

王恐阴事泄,谓被曰:“事至,吾欲遂发。

天下劳苦有间矣,诸侯颇有失行,皆自疑,我举兵西乡,必有应者。

无应,即还略衡山。

势不得不发。

”被曰:“略衡山以击庐江,有寻阳之船,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浦,绝豫章之口,强弩临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东保会稽,南通劲越,屈强江、淮间,可以延岁月之寿耳,未见其福也。

”王曰:“左吴、赵贤、朱骄如皆以为什八九成,公独以为无福,何?

”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众者,皆前系诏狱,余无可用者。

”王曰:“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百人之聚,起于大泽,奋臂大呼,天下响应,西至于戏而兵百二十万。

今吾国虽小,胜兵可得二十万,公何以言有祸无福?

”被曰:“臣不敢避子胥之诛,愿大王无为吴王之听。

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杀术士,燔《诗》、《书》,灭圣迹,弃礼义,任刑法,转海濒之粟,致于西河。

当是之时,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馈,女子纺绩不足于盖形。

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

暴兵露师,常数十万,死者不可胜数,僵尸满野,流血千里。

于是百姓力屈,欲为乱者十室而五。

又使徐福入海求仙药,多赍珍宝,童男女三千人,五种百工而行。

徐福得平原大泽,止王不来。

于是百姓悲痛愁思,欲为乱者十室而六。

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尉佗知中国劳极,止王南越。

行者不还,往者莫返,于是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室而七。

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收太半之赋,发闾左之戍。

父不宁子,兄不安弟,政苛刑惨,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怨上,欲为乱者,十室而八。

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

’高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

’间不一岁,陈、吴大呼,刘、项并和,天下响应,所谓蹈瑕衅,因秦之亡时而动,百姓愿之,若枯旱之望雨,故起于行阵之中,以成帝王之功。

今大王见高祖得天下之易也,独不观近世之吴、楚乎!

当今陛下临制天下,一齐海内,泛爱蒸庶,布德施惠。

口虽未言,声疾雷震。

今虽未出,化驰如神。

心有所怀,威动千里。

下之应上,犹景响也。

而大将军材能非直章邯、杨熊也。

王以陈胜、吴广论之,被以为过矣。

且大王之兵众不能什分吴、楚之一,天下安宁又万倍于秦时。

愿王用臣之计。

臣闻箕子过故国而悲,作《麦秀》之歌,痛纣之不用王子比干之言也。

故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如匹夫。

是纣先自绝久矣,非死之日天去之也。

今臣亦窃悲大王弃千乘之君,将赐绝命之书,为群臣先,身死于东宫也。

”被因流涕而起。

后王复召问被:“苟如公言,不可以缴幸邪?

”被曰:“必不得已,被有愚计。

”王曰:“奈何?

”被曰:“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

朔方之郡土地广美,民徙者不足以实其地。

可为丞相、御史请书,徙郡国豪桀及耐罪以上,以赦令除,家产五十万以上者,皆徙其家属朔方之郡,益发甲卒,急其会日。

又伪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诏狱书,逮诸侯太子及幸臣。

如此,则民怨,诸侯惧,即使辩士随而说之,党可以徼幸。

”王曰:“此可也。

虽然,吾以不至若此,专发而已。

”后事发觉,被诣吏自告与淮南王谋反踪迹如此。

天子以伍被雅辞多引汉美,欲勿诛。

张汤进曰:“被首为王画反计,罪无赦。

”遂诛被。

江充字次倩,赵国邯郸人也。

充本名齐,有女弟善鼓琴歌舞,嫁之赵太子丹。

齐得幸于敬肃王,为上客。

久之,太子疑齐以己阴私告王,与齐忤,使吏逐捕齐,不得,收系其父兄,按验,皆弃市。

齐遂绝迹亡,西人关,更名充。

诣阙告太子丹与同产姊及王后宫奸乱,交通郡国豪猾,攻剽为奸,吏不能禁。

书奏,天子怒,遣使者诏郡发吏卒围赵王宫,收捕太子丹,移系魏郡诏狱,与廷尉杂治,法至死。

赵王彭祖,帝异母兄也,上书讼太子罪,言“充逋逃小臣,苟为奸讹,激怒圣朝,欲取必于万乘以复私怨。

后虽亨醢,计犹不悔。

臣愿选从赵国勇敢士,从军击匈奴,极尽死力,以赎丹罪。

”上不许,竟败赵太子。

初,充召见犬台宫,自请愿以所常被服冠见上。

上许之。

充衣纱縠禅衣,曲裾后垂交输,冠禅纚步摇冠,飞翮之缨。

充为人魁岸,容貌甚壮。

帝望见而异之,谓左右曰:“燕、赵固多奇士。

”既至前,问以当世政事,上说之。

充因自请,愿使匈奴。

诏问其状,充对曰:“因变制宜,以敌为师,事不可豫图。

”上以充为谒者使匈奴,还,拜为直指绣衣使者,督三辅盗贼,禁察逾侈。

贵戚近臣多奢僣,充皆举劾,奏请没入车马,令身待北军击匈奴。

奏可。

充即移书光禄勋、中黄门,逮名近臣侍中诸当诣北军者,移劾门卫,禁止无令得出入宫殿。

于是贵戚子弟惶恐,皆见上叩头求哀,愿得入钱赎罪。

上许之,令各以秩次输钱北军,凡数千万。

上以充忠直,奉法不阿,所言中意。

充出,逢馆陶长公主行驰道中。

充呵问之,公主曰:“有太后诏。

”充曰:“独公主得行,车骑皆不得。

”尽劾没入宫。

后充从上甘泉,逢太子家使乘车马行驰道中,充以属吏。

太子闻之,使人谢充曰:“非爱车马,诚不欲令上闻之,以教敕亡素者。

唯江君宽之!

”充不听,遂白奏。

上曰:“人臣当如是矣。

”大见信用,威震京师。

迁为水衡都尉,宗族、知友多得其力者。

久之,坐法免。

会阳陵朱安世告丞相公孙贺子太仆敬声为巫蛊事,连及阳石、诸邑公主,贺父子皆坐诛。

语在《贺传》。

后上幸甘泉,疾病,充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奏言上疾祟在巫蛊。

于是上以充为使者治巫蛊。

充将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蛊及夜祠,视鬼,染污令有处,辄收捕验治,烧铁钳灼,强服之。

民转相诬以巫蛊,吏辄劾以大逆亡道,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

是时,上春秋高,疑左右皆为蛊祝诅,有与亡,莫敢讼其冤者。

充既知上意,因言宫中有蛊气,先治后宫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蛊于太子宫,得桐木人。

太子惧,不能自明,收充,自临斩之。

骂曰“赵虏!

乱乃国王父子不足邪!

乃复乱吾父子也!

”太子繇是遂败。

语在《戾园传》。

后武帝知充有诈,夷充三族。

息夫躬字子微,河内河阳人也。

少为博士弟子,受《春秋》,通览记书。

容貌壮丽,为众所异。

哀帝初即位,皇后父特进孔乡侯傅晏与躬同郡,相友善,躬繇是以为援,交游日广。

先是,长安孙宠亦以游说显名,免汝南太守,与躬相结,俱上书,召待诏。

是时哀帝被疾,始即位,而人有告中山孝王太后祝诅上,太后及弟宜乡侯冯参皆自杀,其罪不明。

是后无盐危山有石自立,开道。

躬与宠谋曰:“上亡继嗣,体久不平,关东诸侯,心争阴谋。

今无盐有大石自立,闻邪臣托往事,以为大山石立而先帝龙兴。

东平王云以故与其后日夜祠祭祝诅上,欲求非望。

而后舅伍宏反因方术以医技得幸,出入禁门。

霍显之谋将行于杯杓,荆轲之变必起于帷幄。

事势若此,告之必成。

发国奸,诛主雠,取封侯之计也。

”躬、宠乃与中郎右师谭,共因中常侍宋弘上变事告焉。

上恶之,下有司案验,东平王云、云后谒及伍宏等皆坐诛。

上擢宠为南阳太守,谭颍川都尉,弘、躬皆光禄大夫、左曹、给事中。

是时,侍中董贤爱幸,上欲侯之,遂下诏云:“躬、宠因贤以闻,封贤为高安侯,宠为方阳侯,躬为宜陵侯,食邑各千户。

赐谭爵关内侯,食邑。

”丞相王嘉内疑东平狱事,争不欲侯贤等,语在《嘉传》。

嘉固言董贤泰盛,宠、躬皆倾覆有佞邪材,恐必挠乱国家,不可任用。

嘉以此得罪矣。

躬既亲近,数进见言事,论议亡所避。

众畏其口,见之仄目。

躬上疏历诋公卿大臣,曰:“方今丞相王嘉健而蓄缩,不可用。

御史大夫贾延堕弱不任职。

左将军公孙禄、司隶鲍宣皆外有直项之名,内实騃不晓政事。

诸曹以下仆修不足数。

卒有强弩围城,长戟指阙,陛下谁与备之?

如使狂夫嘄謼于东崖,匈奴饮马于渭水,边竟雷动,四野风起,京师虽有武蜂精兵,未有能窥左足而先应者也。

军书交驰而辐凑,羽檄重迹而押至,小夫忄耎臣之徒愦眊不知所为。

其有犬马之决者,仰药而伏刃,虽加夷灭之诛,何益祸败之至哉!

” 躬又言:“秦开郑国渠以富国强兵,今京师土地肥饶,可度地势水泉,广溉灌之利。

”天子使躬持节领护三辅都水。

躬立表,欲穿长安城,引漕注太仓下以省转输。

议不可成,乃止。

董贤贵幸日盛,丁、傅害其宠,孔乡侯晏与躬谋,欲求居位辅政。

会单于当来朝,遣使言病,愿朝明年。

躬因是而上奏,以为“单于当以十一月入塞,后以病为解,疑有他变。

乌孙两昆弥弱,卑爰疐强盛,居强煌之地,拥十万之众,东结单于,遣子往侍。

如因素强之威,循乌孙就屠之迹,举兵南伐,并乌孙之势也。

乌孙并,则匈奴盛,而西域危矣。

可令降胡诈为卑爰疐使者来上书曰:‘所以遣子侍单于者,非亲信之也,实畏之耳。

唯天子哀,告单于归臣侍子。

愿助戊己校尉保恶都奴之界。

’因下其章诸将军,今匈奴客闻焉。

则是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者也。

” 书奏,上引见躬,召公卿将军大议。

左将军公孙禄以为“中国常以威信怀伏夷狄,躬欲逆诈造不信之谋,不可许。

且匈奴赖先帝之德,保塞称蕃。

今单于以疾病不任奉朝贺,遣使自陈,不失臣子之礼。

臣禄自保没身不见匈奴为边境忧也。

”躬掎禄曰:“臣为国家计几先,谋将然,豫图未形,为万世虑。

而左将军公孙禄欲以其犬马齿保目所见。

臣与禄异议,未可同日语也。

”上曰:“善。

”乃罢群臣,独与躬议。

因建言:“往年荧惑守心,太白高而芒光,又角星茀于河鼓,其法为有兵乱。

是后讹言行诏筹,经历郡国,天下骚动,恐必有非常之变。

可遣大将军行边兵,敕武备,斩一郡守,以立威,震四夷,因以厌应变异。

”上然之,以问丞相。

丞相嘉对曰:“臣闻动民以行不以言,应天以实不以文。

下民微细,犹不可诈,况于上天神明而可欺哉!

天之见异,所以敕戒人君,欲令觉悟反正,推诚行善。

民心说而天意得矣。

辩士见一端,或妄以意傅著星历,虚造匈奴、乌孙、西羌之难,谋动干戈,设为权变,非应天之道也。

守相有罪,车驰诣阙,交臂就死,恐惧如此,而谈说者云,动安之危,辩口快耳,其实未可从。

夫议政者,苦其谄谀倾险辩慧深刻也。

谄谀则主德毁,倾险则下怨恨,辩慧则破正道,深刻则伤恩惠。

昔秦缪公不从百里奚、蹇叔之言,以败其师,悔过自责,疾诖误之臣,思黄发之言,名垂于后世。

唯陛下观览古戒,反复参考,无以先人之语为主。

” 上不听,遂下诏曰:“间者灾变不息,盗贼众多,兵革之征,或颇著见。

未闻将军恻然深以为意,简练戎士,缮修干戈。

器用盬恶,孰当督之!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将军与中二千石举明习兵法有大虑者各一人,将军二人,诣公车。

”就拜孔乡侯傅晏为大司马卫将军,阳安侯丁明又为大司马票骑将军。

是日,日有食之,董贤因此沮躬、晏之策。

后数日,收晏卫将军印绶,而丞相御史奏躬罪过。

上繇是恶躬等,下诏曰:“南阳太守方阳侯宠,素亡廉声,有酷恶之资,毒流百姓。

左曹光禄大夫宜陵侯躬,虚造许谖之策,欲以诖误朝廷。

皆交游贵戚,趋权门,为名。

其免躬、宠官,遣就国。

” 躬归国,未有第宅,寄居丘亭。

奸人以为侯家富,常夜守之。

躬邑人河内掾贾惠往过躬,教以祝盗方,以桑东南指枝为匕,画北斗七星其上,躬夜自被发,立中庭,向北斗,持匕招指祝盗。

人有上书言躬怀怨恨,非笑朝廷所进,候星宿,视天子吉凶,与巫同祝诅。

上遣侍御史、廷尉监逮躬,系雒阳诏狱。

欲掠问,躬仰天大呼,因僵仆。

吏就问,云咽已绝,血从鼻耳出。

食顷,死。

党友谋议相连下狱百余人。

躬母圣,坐祠灶祸诅上,大逆不道。

圣弃市,妻充汉与家属徙合浦。

躬同族亲属素所厚者,皆免废锢。

哀帝崩,有司奏:“方阳侯宠及右师谭等,皆造作奸谋,罪及王者骨肉,虽蒙赦令,不宜处爵位,在中土。

”皆免宠等,徙合浦郡。

初,躬待诏,数危言高论,自恐遭害,著绝命辞曰:“玄云泱郁,将安归兮!

鹰隼横厉,鸾徘徊兮!

矰若浮猋,动则机兮!

丛棘扌戋々栈栈,曷可栖兮!

发忠忘身,自绕罔兮!

冤颈折翼,庸得往兮!

涕泣流兮萑兰,心结愲兮伤肝。

虹蜺曜兮日微,孽杳冥兮未开。

痛人天兮鸣呼,冤际绝兮谁语!

仰天光兮自列,招上帝兮我察。

秋风为我吟,浮云为我阴。

嗟若是兮欲何留,抚神龙兮其须。

游旷迥兮反亡期,雄失据兮世我思。

”后数年乃死,如其文。

赞曰:仲尼“恶利口之覆邦家”,蒯通一说而丧三俊,其得不亨者,幸也。

伍被安于危国,身为谋主,忠不终而诈雠,诛夷不亦宜乎!

《书》放四罪,《诗》歌《青蝇》,春秋以来,祸败多矣。

昔子翚谋桓而鲁隐危,栾书构郤而晋厉弑。

竖牛奔仲,叔孙卒。

郈伯毁季,昭公逐。

费忌纳女,楚建走。

宰嚭谗胥,夫差丧。

李园进妹,春申毙。

上官诉屈,怀王执。

赵高败斯,二世缢。

伊戾坎盟,宋痤死。

江充造蛊,太子杀。

息夫作奸,东平诛。

皆自小覆大,繇疏陷亲,可不惧哉!

可不惧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汉书·传·万石卫直周张传

〔班固〕 〔汉〕

万石君石奋,其父赵人也。

赵亡,徙温。

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

高祖与语,爱其恭敬,问曰:“若何有?

”对曰:“有母,不幸失明。

家贫。

有姊,能鼓瑟。

”高祖曰:“若能从我乎?

”曰:“愿尽力。

”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受书谒。

徙其家长安中戚里,以姊为美人故也。

奋积功劳,孝文时官至太中大夫。

无文学,恭谨,举无与比。

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

选可为傅者,皆推奋为太子太傅。

及孝景即位,以奋为九卿。

迫近,惮之,徙奋为诸侯相。

奋长子建,次甲,次乙,次庆,皆以驯行孝谨,官至二千石。

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举集其门。

”凡号奋为万石君。

孝景季年,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

过宫门阙必下车趋,见路马必轼焉。

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不名。

子孙有过失,不诮让,为便坐,对案不食。

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改之,乃许。

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必冠,申申如也。

僮仆如也,唯谨。

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如在上前。

其执丧,哀戚甚。

子孙遵教,亦如之。

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

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

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

建老白道,万石君尚无恙。

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窃问侍者,取亲中裙厕牏,身自浣洒,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之,以为常。

建奏事于上前,即有可言,屏人乃言极切。

至廷见,如不能言者。

上以是亲而礼之。

万石君徙居陵里。

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

万石君闻之,不食。

庆恐,肉袒谢请罪,不许。

举宗及兄建肉袒,万石君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里中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固当!

”乃谢罢庆。

庆及诸子入里门,趋至家。

万石君元朔五年卒,建器泣哀思,杖乃能行。

岁余,建亦死。

诸子孙咸孝,然建最甚,甚于万石君。

建为郎中令,奏事下,建读之,惊恐曰:“书‘马’者与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获谴死矣!

”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庆为太仆,御出,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

”庆于兄弟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

出为齐相,齐国慕其家行,不治而齐国大治,为立石相祠。

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选群臣可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御史大夫。

元鼎五年,丞相赵周坐酎金免,制诏御史:“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至孝,其以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牧丘侯。

”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

天子巡狩海内,修古神祠,封禅,兴礼乐。

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皃宽等推文学,九卿更进用事,事不关决于庆,庆醇谨而已。

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

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宣,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

元封四年,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四十万,公卿议欲请徙流民于边以适之。

上以为庆老谨,不能与其议,乃赐丞相告归,而案御史大夫以下议为请者。

庆惭不任职,上书曰:“臣幸得待罪丞相,疲驽无以辅治。

城郭仓廪空虚,民多流亡,罪当伏斧质,上不忍致法。

愿归丞相侯印,乞骸骨归,避贤者路。

” 上报曰:“间者,河水滔陆,泛滥十余郡,堤防勤劳,弗能堙塞,朕甚忧之。

是故巡方州,礼嵩岳,通八神,以合宣房。

济淮、江,历山滨海,问百年民所疾苦。

惟吏多私,征求无已,去者便,居者扰,故为流民法,以禁重赋。

乃者封泰山,皇天嘉况,神物并见。

朕方答气应,未能承意,是以切比闾里,知吏奸邪。

委任有司,然则官旷民愁,盗贼公行。

往车觐明堂,赦殊死,无禁锢,咸自新,与更始。

今流民愈多,计文不改,君不绳责长吏,而请以兴徙四十万口,摇荡百姓,孤儿幼年未满十岁,无罪而坐率,朕失望焉。

今君上书言仓库城郭不充实,民多贫,盗贼众,请入粟为庶人。

夫怀知民贫而请益赋,动危之而辞位,欲安归难乎?

君其反室!

” 庆素质,见诏报“反室”,自以为得许,欲上印绶。

掾史以为见责甚深,而终以反室者,丑恶之辞也。

或劝庆宜引决。

庆甚惧,不知所出,遂复起视事。

庆为丞相,文深审谨,天他大略。

后三岁余薨,谥曰恬侯。

中子德,庆爱之。

上以德嗣,后为太常,坐法免,国除。

庆方为丞相时,诸子孙为小吏至二千石者十三人。

及庆死后,稍以罪去,孝谨衰矣。

卫绾,代人陵人也,以戏车为郎,事文帝,功次迁中郎将,醇谨无它。

孝景为太子时,召上左右饮,而绾称病不行。

文帝且崩时,属孝景曰:“绾长者,善遇之。

”及景帝立,岁余,不孰何绾,绾日以谨力。

景帝幸上林,诏中郎将参乘,还而问曰:“君知所以得参乘乎?

”绾曰:“臣代戏车士,幸得功次迁,待罪中郎将,不知也。

”上问曰:“吾为太子时召君,君不肯来,何也?

”对曰:“死罪,病。

”上赐之剑,绾曰:“先帝赐臣剑凡六,不敢奉诏。

”上曰:“剑,人之所施易,独至今乎?

”绾曰:“具在。

”上使取六剑,剑常盛,未尝服也。

郎官有谴,常蒙其罪,不与它将争。

有功,常让它将。

上以为廉,忠实无它肠,乃拜绾为河间王太傅。

吴、楚反,诏绾为将,将河间兵击吴、楚有功,拜为中尉。

三岁,以军功封绾为建陵侯。

明年,上废太子,诛栗卿之属。

上以绾为长者,不忍,乃赐绾告归,而使郅都治捕栗氏。

既已,上立胶东王为太子,召绾拜为太子太傅,迁为御史大夫。

五岁,代桃侯舍为丞相,朝奏事如职所奏。

然自初宦以至相,终无可言。

上以为敦厚可相少主,尊宠之,赏赐甚多。

为丞相三岁,景帝崩,武帝立。

建元中,丞相以景帝病时诸官囚多坐不辜者,而君不任职,免之。

后薨,谥曰哀侯。

子信嗣,坐酎金,国除。

直不疑,南阳人也。

为郎,事文帝。

其同舍有告归,误持其同舍郎金去。

已而同舍郎觉,亡意人疑,不疑谢有之,买金偿。

后告归者至而归金,亡金郎大惭,以此称为长者。

稍迁至中大夫。

朝,廷见,人或毁不疑曰:“不疑状貌甚美,然特毋奈其善盗嫂何也!

”不疑闻,曰:“我乃无兄。

”然终不自明也。

吴、楚反时,不疑以二千石将击之。

景帝后元年,拜为御史大夫。

天子修吴、楚时功,封不疑为塞侯。

武帝即位,与丞相绾俱以过免。

不疑学《老子》言。

其所临,为官如故,唯恐人之知其为吏迹也。

不好立名,称为长者。

薨,谥曰信侯。

传子至孙彭祖,坐酎金,国除。

周仁,其先任城人也。

以医见。

景帝为太子时,为舍人,积功迁至太中大夫。

景帝初立,拜仁为郎中令。

仁为人阴重不泄。

常衣弊补衣溺裤,故为不洁清,以是得幸,入卧内。

于后宫秘戏,仁常在旁,终无所言。

上时问人,仁曰:“上自察之。

”然亦无所毁,如此。

景帝再自幸其家。

家徙阳陵。

上所赐甚多,然终常让,不敢受也。

诸侯群臣赂遗,终无所受。

武帝立,为先帝臣重之。

仁乃病免,以二千石禄归老,子孙咸至大官。

张欧字叔,高祖功臣安丘侯说少子也。

欧孝文时以治刑名侍太子,然其人长者。

景帝时尊重,常为九卿。

至武帝元朔中,代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殴为吏,未尝言按人,剸以诚长者处官。

官属以为长者,亦不敢大欺。

上具狱事,有可却,却之。

不可者,不得已,为涕泣,面而封之。

其爱人如此。

老笃,请免,天子亦宠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

家阳陵。

子孙咸至大官。

赞曰:仲尼有言“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其万石君、建陵侯、塞侯、张叔之谓与?

是以其教不肃而成,不严而治。

至石建之浣衣,周仁为垢污,君子讥之。

汉书·传·文三王传

〔班固〕 〔汉〕

孝文皇帝四男:窦皇后生孝景帝、梁孝王武,诸姬生代孝王参、梁怀王揖。

梁孝王武以孝文二年与太原王参、梁王揖同日立。

武为代王,四年徙为淮阳王,十二年徙梁,自初王通历已十一年矣。

孝王十四年,入朝。

十七年、十八年,比年入朝,留。

其明年,乃之国。

二十一年,入朝。

二十二年,文帝崩。

二十四年,入朝。

二十五年,复入朝。

是时,上未置太子,与孝王宴饮,从容言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

”王辞谢。

虽知非至言,然心内喜。

太后亦然。

其春,吴、楚、齐、赵七国反,先击梁棘壁,杀数万人。

梁王城守睢阳,而使韩安国、张羽等为将军以距吴、楚。

吴、楚以梁为限,不敢过而西,与太尉亚夫等相距三月。

吴、楚破,而梁所杀虏略与汉中分。

明年,汉立太子。

梁最亲,有功,又为大国,居天下膏腴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四十余城,多大县。

孝王,太后少子,爱之,赏赐不可胜道。

于是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

得赐天子旌旗,从千乘万骑,出称警,入言跸,拟于天子。

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东游士莫不至: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

公孙诡多奇邪计,初见日,王赐千金,官至中尉,号曰公孙将军。

多作兵弩弓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

二十九年十月,孝王入朝。

景帝使使持乘舆驷,迎梁王于关下。

既朝,上疏,因留。

以太后故,入则侍帝同辇,出则同车游猎上林中。

梁之侍中、郎、谒者著引籍出入天子殿门,与汉宦官亡异。

十一月,上废栗太子,太后心欲以梁王为嗣。

大臣及爰盎等有所关说于帝,太后议格,孝王不敢复言太后以嗣事。

事秘,世莫知,乃辞归国。

其夏,上立胶东王为太子。

梁王怨爰盎及议臣,乃与羊胜、公孙诡之属谋,阴使人刺杀爰盎及他议臣十余人。

贼未得也。

于是天子意梁,逐贼,果梁使之。

遣使冠盖相望于道,复案梁事。

捕公孙诡、羊胜,皆匿王后宫。

使者责二千石急,梁相轩丘豹及内史安国皆泣谏王,王乃令胜、诡皆自杀,出之。

上由此怨望于梁王。

梁王恐,乃使韩安国因长公主谢罪太后,然后得释。

上怒稍解,因上书请朝。

既至关,茅兰说王,使乘布车,从两骑入,匿于长公主园。

汉使迎王,王已入关,车骑尽居外,外不知王处。

太后泣曰:“帝杀吾子!

”帝忧恐。

于是梁王伏斧质,之阙下谢罪。

然后太后、帝皆大喜,相与泣,复如故。

悉召王从官入关。

然帝益疏王,不与同车辇矣。

三十五年冬,复入朝。

上疏欲留,上弗许。

归国,意忽忽不乐。

北猎梁山,有献牛,足上出背上,孝王恶之。

六月中,病热,六日薨。

孝王慈孝,每闻太后病,口不能食,常欲留长安侍太后。

太后亦爱之。

及闻孝王死,窦太后泣极哀,不食,曰:“帝果杀吾子!

”帝哀惧,不知所为。

与长公主计之,乃分梁为五国,尽立孝王男五人为王,女五人皆令食汤沐邑。

奏之太后,太后乃说,为帝壹餐。

孝王未死时,财以巨万计,不可胜数。

及死,藏府余黄金尚四十余万斤,他财物称是。

代孝王参初立为太原王。

四年,代王武徙为淮阳王,而参徙为代王,复并得太原,都晋阳如故。

五年一朝,凡三朝。

十七年薨,子共王登嗣。

二十九年薨,子义嗣。

元鼎中,汉广关,以常山为阻。

徙代王于清河,是为刚王。

并前在代凡立四十年薨,子顷王汤嗣。

二十四年薨,子年嗣。

地节中,冀州刺史林奏年为太子时与女弟则私通。

及年立为王后,则怀年子,其婿使勿举。

则曰:“自来杀之。

”婿怒曰:“为王生子,自令王家养之。

”则送儿顷太后所。

相闻知,禁止则,令不得入宫。

年使从季父往来送迎则,连年不绝。

有司奏年淫乱,年坐废为庶人,徙房陵,与汤沐邑百户。

立三年,国除。

元始二年,新都侯王莽兴灭继绝,白太皇太后,立年弟子如意为广宗王,奉代孝王后。

莽篡位,国绝。

梁怀王揖,文帝少子也。

好《诗》、《书》,帝爱之,异于他子。

五年一朝,凡再入朝。

因堕马死,立十年薨。

无子,国除。

明年,梁孝王武徙王梁。

梁孝王子五人为王。

太子买为梁共王,次子明为济川王,彭离为济东王,定为山阳王,不识为济阴王,皆以孝景中六年同日立。

梁共王买立七年薨,子平王襄嗣。

济川王明以垣邑侯立。

七年,坐射杀其中尉,有司请诛,武帝弗忍,废为庶人,徙房陵,国除。

济东王彭离立二十九年。

彭离骄悍,昏暮私与其奴亡命少年数十人行剽,杀人取财物以为好。

所杀发觉者百余人,国皆知之,莫敢夜行。

所杀者子上书告言,有司请诛,武帝弗忍,废为庶人,徙上庸,国除,为大河郡。

山阳哀王定立九年薨。

亡子,国除。

济阴哀王不识立一年薨。

亡子,国除。

孝王支子四王,皆绝于身。

梁平王襄,母曰陈太后。

共王母曰李太后。

李太后,亲平王之大母也。

而平王之后曰任后,任后甚有宠于襄。

初,孝王有雷尊,直千金,戒后世善宝之,毋得以与人。

任后闻而欲得之。

李太后曰:“先王有命,毋得以尊与人。

他物虽百巨万,犹自恣。

”任后绝欲得之。

王襄直使人开府取尊赐任后,又王及母陈太后事李太后多不顺。

有汉使者来,李太后欲自言,王使谒者中郎胡等遮止,闭门。

李太后与争门,措指,太后啼呼,不得见汉使者。

李太后亦私与食官长及郎尹霸等奸乱,王与任后以此使人风止李太后。

李太后亦已,后病薨。

病时,任后未尝请疾。

薨,又不侍丧。

元朔中,睢阳人犴反,人辱其父,而与睢阳太守客俱出同车。

犴反杀其仇车上,亡去。

睢阳太守怒,以让梁二千石。

二千石以下求反急,执反亲戚。

反知国阴事,乃上变告梁王与大母争尊状。

时相以下具知之,欲以伤梁长吏,书闻。

天子下吏验问,有之。

公卿治,奏以为不孝,请诛王及太后。

天子曰:“首恶失道,任后也。

朕置相吏不逮,无以辅王,故陷不谊,不忍致法。

”削梁王五县,夺王太后汤沐成阳邑,枭任后首于市,中郎胡等皆伏诛。

梁余尚有八城。

襄立四十年薨,子顷王无伤嗣。

十一年薨,子敬王定国嗣。

四十年薨,子夷王遂嗣。

六年薨,子荒王嘉嗣。

十五年薨,子立嗣。

鸿嘉中,太傅辅奏:“立一日至十一犯法,臣下愁苦,莫敢亲近,不可谏止。

愿令王,非耕、祠,法驾毋得出宫,尽出马置外苑,收兵杖藏私府,毋得以金钱财物假赐人。

”事下丞相、御史,请许。

奏可。

后数复驱伤郎,夜私出宫。

傅相连奏,坐削或千户或五百户,如是者数焉。

荒王女弟园子为立舅任宝妻,宝兄子昭为立后。

数过宝饮食,报宝曰:“我好翁主,欲得之。

”宝曰:“翁主,姑也,法重。

”立曰:“何能为!

”遂与园子奸。

积数岁,永始中,相禹奏立对外家怨望,有恶言。

有司案验,因发淫乱事,奏立禽兽行,请诛。

太中大夫谷永上疏曰:“臣闻‘礼,天子外屏,不欲见外’也。

是故帝王之意,不窥人闺门之私,听闻中冓之言。

《春秋》为亲者讳。

《诗》云‘戚戚兄弟,莫远具尔’。

今梁王年少,颇有狂病,始以恶言按验,既亡事实,而发闺门之私,非本章所指。

王辞又不服,猥强劾立,傅致难明之事,独以偏辞成罪断狱,亡益于治道。

污蔑宗室,以内乱之恶披布宣扬于天下,非所以为公族隐讳,增朝廷之荣华,昭圣德之风化也。

臣愚以为王少,而父同产长,年齿不伦。

梁国之富,足以厚聘美女,招致妖丽。

父同产亦有耻辱之心。

案事者乃验问恶言,何故猥自发舒?

以三者揆之,殆非人情,疑有所迫切,过误失言,文吏蹑寻,不得转移。

萌牙之时,加恩勿治,上也。

既已案验举宪,宜及王辞不服,诏廷尉选上德通理之吏,更审考清问,著不然之效,定失误之法,而反命于下吏,以广公族附疏之德,为宗室刷污乱之耻,甚得治亲之谊。

”天子由是寝而不治。

居数岁,元延中,立复以公事怨相掾及睢阳丞,使奴杀之,杀奴以灭口。

凡杀三人,伤五人,手驱郎吏二十余人。

上书不拜奏。

谋篡死罪囚。

有司请诛,上不忍,削立五县。

哀帝建平中,立复杀人。

天子遣廷尉赏、大鸿鼐由持节即讯。

至,移书傅、相、中尉曰:“王背策戒,悖暴妄行,连犯大辟,毒流吏民。

比比蒙恩,不伏重诛,不思改过,复贼杀人。

幸得蒙恩,丞相长史、大鸿胪丞即问。

王阳病抵谰,置辞骄嫚,不首主令,与背畔亡异。

丞相、御史请收王玺绶,送陈留狱。

明诏加恩,复遣廷尉、大鸿胪杂问。

今王当受诏置辞,恐复不首实对。

《书》曰:‘至于再三,有不用,我降尔命。

’傅、相、中尉皆以辅正为职,‘虎兕出于匣,龟玉毁于匮中,是谁之过也?

’书到,明以谊晓王。

敢复怀诈,罪过益深。

傅、相以下,不能辅导,有正法。

” 立惶恐,免冠对曰:“立少失父母,孤弱处深宫中,独与宦者婢妾居,渐渍小国之俗,加以质性下愚,有不可移之姿。

往者傅、相亦不纯以仁谊辅翼立,大臣皆尚苛刻,刺求微密。

谗臣在其间,左右弄口,积使上下不和,更相眄伺。

宫殿之里,毛氂过失,亡不暴陈。

当伏重诛,以视海内,数蒙圣恩,得见贳赦。

今立自知贼杀中郎曹将,冬月迫促,贪生畏死,即诈僵仆阳病,侥幸得逾于须臾。

谨以实对,伏须重诛。

”时冬月尽,其春大赦,不治。

元始中,立坐与平帝外家中山卫氏交通,新都侯王莽奏废立为庶人,徙汉中。

立自杀。

二十七年,国除。

后二岁,莽白太皇太后立孝王玄孙之曾孙沛郡卒史音为梁王,奉孝王后。

莽篡,国绝。

赞曰:梁孝王虽以爱亲故王膏腴之地,然会汉家隆盛,百姓殷富,故能殖其货财,广其宫室车服。

然亦僣矣。

怙亲亡厌,牛祸告罚,卒用忧死,悲夫!

汉书·传·贾谊传

〔班固〕 〔汉〕

贾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

河南守吴公闻其秀材,召置门下,甚幸爱。

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尝学事焉,征以为廷尉。

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

文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谊年二十余,最为少。

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

诸生于是以为能。

文帝说之,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

谊以为汉兴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当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

乃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奏之。

文帝廉让未皇也。

然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国,其说皆谊发之。

于是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

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谊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谊为长沙王太傅。

谊既以适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

国亡人,莫我知也。

”遂自投江而死。

谊追伤之,因以自谕。

其辞曰: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

仄闻屈原兮,自湛汨罗。

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

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

乌呼哀哉兮,逢时不祥!

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

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

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谓随、夷混兮,谓跖、蹻廉。

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銛。

于嗟默默,生之亡故兮!

斡弃周鼎,宝康瓠兮。

腾驾罢牛,骖蹇驴兮。

骥垂两耳,服盐车兮。

章父荐屦,渐不可久兮。

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谇曰:已矣!

国其莫吾知兮,子独壹郁其谁语?

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

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渊潜以自珍。

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螾?

所贵圣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臧。

使麒麟可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般纷纷其离此邮兮,亦夫子之故也!

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凤皇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

见细德之险征兮,遥增击而去之。

彼寻常之污渎佤,岂容吞舟之鱼!

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谊为长沙傅三年,有服飞入谊舍,止于坐隅。

服似鸮,不祥鸟也。

谊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

其辞曰: 单阏之岁,四月孟夏,庚子日斜,服集余舍,止于坐隅,貌甚闲暇。

异物来崒,私怪其故,发书占之,谶言其度。

曰“野鸟入室,主人将去。

”问于子服:“余去何之?

吉乎告我,凶言其灾。

淹速之度,语余其期。

” 服乃太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万物变化,固亡休息。

斡流而迁,或推而还。

形气转续,变化而嬗。

沕穆亡间,胡可胜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忧喜聚门,吉凶同域。

彼吴强大,夫差以败。

粤栖会稽,句践伯世。

斯游遂成,卒被五刑。

傅说胥靡,乃相武丁。

夫祸之与福,何异纠纆!

命不可说,孰知其极?

水激则旱,矢激则远。

万物回薄,震荡相转。

云烝雨降,纠错相纷。

大钧播物,坱圠无垠。

天不可与虑,道不可与谋。

迟速有命,乌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安有常则?

千变万化,未始有极。

忽然为人,何足控揣。

化为异物,又何足患!

小智自私,贱彼贵我。

达人大观,物亡不可。

贪夫徇财,列士徇名。

夸者死权,品庶每生。

怵迫之徒,或趋西东。

大人不曲,意变齐同。

愚士系俗,窘若囚拘。

至人遗物,独与道俱。

众人惑惑,好恶积意。

真人恬漠,独与道息。

释智遗形,超然自丧。

寥廓忽荒,与道翱翔。

乘流则逝,得坎则止。

纵躯委命,不私与已。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

澹虖若深渊之靓,泛虖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保,养空而浮。

德人无累,知命不忧。

细故蒂芥,何足以疑!

后岁余,文帝思谊,征之。

至,入见,上方受釐,坐宣室。

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

谊具道所以然之故。

至夜半,文帝前席。

即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乃拜谊为梁怀王太傅。

怀王,上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谊傅之,数问以得失。

是时,匈奴强,侵边。

天下初定,制度疏阔。

诸侯王僣拟,地过古制,淮南、济北王皆为逆诛。

谊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

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

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

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

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

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

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

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

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

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

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

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

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艹灵},操刀必割。

”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

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

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

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

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

天下淆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

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廑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

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

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

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

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

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

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

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

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

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匈矣。

陛下虽贤,谁与领此?

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

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

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

殃祸之变,未知后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

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

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

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

胡不用之淮南、济北?

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

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

韩信倚胡,则又反。

贯高因赵资,则又反。

陈豨兵精,则又反。

彭越用梁,则又反。

黥布用淮南,则又反。

卢绾最弱,最后反。

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

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

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

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

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

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

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

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

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

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

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

法立而不犯,令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

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

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

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

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

病非徒瘇也,又苦炙盭。

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

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

惠王,亲兄子也。

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炙盭。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县。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

上也。

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

下也。

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

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

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

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

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

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

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

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

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

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

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

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

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

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

白縠之表,薄纫之里,緁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

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

且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

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

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

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

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

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

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

借父耰锄,虑有德色。

毋取箕帚,立而谇语。

抱哺其子,与公并倨。

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

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

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

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

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

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

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

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

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

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

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

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

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

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

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

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

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

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

《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

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

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

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

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上不疑惑!

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

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

可为长叹息者此也。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

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

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

秦为天子,二世而亡。

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

其故可知也。

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

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

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

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

保,保其身体。

傅,傅之德义。

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

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

故乃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

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

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

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

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

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

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

”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

学者,所学之官也。

《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

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

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

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逾矣。

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

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

”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

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

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

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

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

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

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

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

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

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

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

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

岂惟胡亥之性恶哉?

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

”又曰:“前车覆,后车诚。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

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

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

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

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县于太子。

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

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

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

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

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者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

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

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曰书》:“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

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

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

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

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

”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

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

安首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

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

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

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

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

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

或道之以德教,或驱之以法令。

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

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

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

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

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五之定取舍不审矣。

夫天下,大器也。

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

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

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

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

是非其明效大验邪!

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

”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

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

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

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

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

”此善谕也。

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

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

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

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

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

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

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

被戮辱者不泰迫乎?

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

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

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

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

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

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庞,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

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

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

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

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

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

顽顿亡耻,奊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

主上有败,则因而挻之矣。

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

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

人主将何便于此?

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

俱亡耻,俱苟妄,则主上最病。

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

坐污秽淫乱男女亡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

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

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

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氂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

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

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

吾遇子有礼矣。

”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憙。

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

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

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

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

故曰圣人有金诚者,比物此志也。

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

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

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

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

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

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叹息者此也。

是时,丞相绛侯周勃免就国,人有告勃谋反,逮系长安狱治,卒亡事,复爵邑,故贾谊以此讥上。

上深纳其言,养臣下有节。

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杀,不受刑。

至武帝时,稍复入狱,自甯成始。

初,文帝以代王入即位,后分代为两国,立皇子武为代王,参为太原王,小子胜则梁王矣。

后又徙代王武为淮阳王,而太愿王参为代王,尽得故地。

居数年,梁王胜死,亡子。

谊复上疏曰: 陛下即不定制,如今之势,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强,汉法不得行矣。

陛下所以为蕃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唯阳、代二国耳。

代北边匈奴,与强敌为邻,能自完则足矣。

而淮阳之比大诸侯,廑如黑子之著面,适足以饵大国耳,不足以有所禁御。

方今制在陛下,制国而令子适足以为饵,岂可谓工哉!

人主之行异布衣。

布衣者,饰小行,竞小廉,以自托于乡党,人主唯天下安社稷固不耳。

高皇帝瓜分天下以王功臣,反者如猬毛而起,以为不可,故蔪去不义诸侯而虚其国。

择良日,立诸子雒阳上东门之外,毕以为王,而天下安。

故大人者,不牵小行,以成大功。

今淮南地远者或数千里,越两诸侯,而县属于汉。

其吏民徭役往来长安者,自悉而补,中道衣敝,钱用诸费称此,其苦属汉而欲得王至甚,逋逃而归诸侯者已不少矣。

其势不可久。

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

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

梁起于新郪以北著之河,淮阳包陈以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

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亡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

当今恬然,适遇诸侯之皆少,数岁之后,陛下且见之矣。

夫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之祸,今陛下力制天下,颐指如意,高拱以成六国之祸,难以言智。

苟身亡事,畜乱宿祸,孰视而不定,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不可谓仁。

臣闻圣主言问其臣而不自造事,故使人臣得毕其愚忠。

唯陛下财幸!

文帝于是从谊计,乃徙淮阳王武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得大县四十余城。

徙城阳王喜为淮南王,抚其民。

时又封淮南厉王四子皆为列侯。

谊知上必将复王之也,上疏谏曰:“窃恐陛下接王淮南诸子,曾不与如臣者孰计之也。

淮南王之悖逆亡道,天下孰不知其罪?

陛下幸而赦迁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当?

今奉尊罪人之子,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

此人少壮,岂能忘其父哉”白公胜所为父报仇者,大父与伯父、叔父也。

白公为乱,非欲取国代主也,发愤快志,剡手以冲仇人之匈,固为俱靡而已。

淮南虽小,黥布尝用之矣,汉存特幸耳。

夫擅仇人足以危汉之资,于策不便。

虽割而为四,四子一心也。

予之众,积之财,此非有子胥、白公报于广都之中,即疑有剸诸、荆轲起于两柱之间,所谓假贼兵为虎翼者也。

愿陛下少留计!

” 梁王胜坠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后岁余,亦死。

贾生之死,年三十三矣。

后四岁,齐文王薨,亡子。

文帝思贾生之言,乃分齐为六国,尽立悼惠王子六人为王。

又迁淮南王喜于城阳,而分淮南为三国,尽立厉王三子以王之。

后十年,文帝崩,景帝立。

三年而吴、楚、赵与四齐王合从举兵,西乡京师,梁王扞之,卒破七国。

至武帝时,淮南厉王子为王者两国亦反诛。

孝武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

贾嘉最好学,世其家。

赞曰: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

使时见用,功化必盛。

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

”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

及欲改定制度,以汉为土德,色上黄,数用五,及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固以疏矣。

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

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于世事者著于传云。

汉书·传·淮南衡山济北王传

〔班固〕 〔汉〕

淮南厉王长,高帝少子也,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

高帝八年,从东垣过赵,赵王献美人,厉王母也,幸,有身。

赵王不敢内宫,为筑外宫舍之。

及贯高等谋反事觉,并逮治王,尽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内。

厉王母亦系,告吏曰:“日得幸上,有子。

”吏以闻,上方怒赵,未及理厉王母。

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言吕后,吕后妒,不肯白,辟阳侯不强争。

厉王母已生厉生,恚,即自杀。

吏奉厉王诣上,上悔,令吕后母之,而葬其母真定。

真定,厉王母家县也。

十一年,淮南王布反,上自将击灭布,即立子长为淮南子。

王早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然常心怨辟阳侯,不敢发。

及孝文初即位,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

上宽赦之。

三年,入朝,甚横。

从上入苑猎,与上同辇,常谓上“大兄”。

厉王有材力,力扛鼎,乃往请辟阳侯。

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金椎椎之,命从者刑之。

驰诣阙下,肉袒而谢曰:“臣母不当坐赵时事,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不争,罪一也。

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辟阳侯不争,罪二也。

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不争,罪三也。

臣谨为天下诛贼,报母之仇,伏阙下请罪。

”文帝伤其志,为亲故不治,赦之。

当是时,自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厉王以此归国益恣,不用汉法,出入警跸,称制,自作法令,数上书不逊顺。

文帝重自切责之。

时帝舅薄昭为将军,尊重,上令昭予厉王书谏数之,曰: 窃闻大王刚直而勇,慈惠而厚,贞信多断,是天以圣人之资奉大王也甚盛,不可不察。

今大王所行,不称天资。

皇帝初即位,易侯邑在淮南者,大王不肯。

皇帝卒易之,使大王得三县之实,甚厚。

大王以未尝与皇帝相见,求入朝见,未毕昆弟之欢,而杀列侯以自为名。

皇帝不使吏与其间,赦大王,甚厚。

汉法,二千石缺,辄言汉补,大王逐汉所置,而请自置相、二千石。

皇帝骫天下正法而许大王,甚厚。

大王欲属国为布衣,守冢真定。

皇帝不许,使大王毋失南面之尊,甚厚。

大王宜日夜奉法度,修贡职,以称皇帝之厚德,今乃轻言恣行,以负谤于天下,甚非计也。

夫大王以千里为宅居,以万民为臣妾,此高皇帝之厚德也。

高帝蒙霜露,沫风雨,赴矢石,野战攻城,身被创痍,以为子孙成万世之业,艰难危苦甚矣,大王不思先帝之艰苦,日夜怵惕,修身正行,养牺牲,丰洁粢盛,奉祭祀,以无忘先帝之功德,而欲属国为布衣,甚过。

且夫贪让国土之名,轻废先帝之业,不可以言孝。

父为之基,而不能守,不贤。

不求守长陵,而求之真定,先母后父,不谊。

数逆天子之令,不顺。

言节行以高兄,无礼。

幸臣有罪,大者立断,小者肉刑,不仁。

贵布衣一剑之任,贱王侯之位,不知。

不好学问大道,触情忘行,不祥。

此八者,危亡之路也,而大王行之,弃南面之位,奋诸、贲之勇,常出入危亡之路,臣之所见,高皇帝之神必不庙食于大王之手,明白。

昔者,周公诛管叔,放蔡叔,以安周。

齐桓杀其弟,以反国。

秦始皇杀两弟,迁其母,以安秦。

顷王亡代,高帝夺之国,以便事。

济北举兵,皇帝诛之,以安汉。

故周、齐行之于古,秦、汉用之于今,大王不察古今之所以安国便事,而欲以亲戚之意望于太上,不可得也。

亡之诸侯,游宦事人,及舍匿者,论皆有法。

其在王所,吏主者坐。

今诸侯子为吏者,御史主。

为军吏者,中尉主。

客出入殿门者,卫尉大行主。

诸从蛮夷来归谊及以亡名数自占者,内史县令主。

相欲委下吏,无与其祸,不可得也。

王若不改,汉系大王邸,论相以下,为之奈何?

夫堕父大业,退为布衣所哀,幸臣皆伏法而诛,为天下笑,以羞先帝之德,甚为大王不取也。

宜急改操易行,上书谢罪,曰:“臣不幸早失先帝,少孤,吕氏之世,未尝忘死。

陛下即位,臣怙恩德骄盈,行多不轨。

追念罪过,恐惧,伏地待诛不敢起。

”皇帝闻之必喜。

大王昆弟欢欣于上,群臣皆得延寿于上。

上下得宜,海内常安。

愿孰计而疾行之。

行之有疑,祸如发矢,不可追已。

王得书不说。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辇车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

事觉,治之,乃使使召淮南王。

王至长安,丞相张苍,典客冯敬行御史大夫事,与宗正、廷尉杂奏:“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拟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法令。

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收聚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为居,为治家室,赐与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以二千石所当得。

大夫但、士伍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欲以危宗庙社稷,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

事觉,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长匿不予,与故中尉蕳忌谋,杀以闭口,为棺椁衣衾,葬之肥陵,谩吏曰‘不知安在’。

又阳聚土,树表其上曰‘开章死,葬此下’。

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

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

为亡命弃市诈捕命者以除罪。

擅罪人,无告劾系治城旦以上十四人。

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春以下五十八人。

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

前日长病,陛下心忧之,使使者赐枣脯,长不肯见拜使者。

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

陛下遣使者赍帛五千匹,以赐吏卒劳苦者。

长不欲受赐,谩曰‘无劳苦者’。

南海王织上书献璧帛皇帝,忌擅燔其书,不以闻。

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曰‘忌病’。

长所犯不轨,当弃市,臣请论如法”。

制曰:“朕不忍置法于王,其与列侯、吏二千石议。

”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宜论如法。

”制曰:“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有司奏:“请处蜀严道邛邮,遣其子、子母从居,县为筑盖家室,皆日三食,给薪菜盐炊食器席蓐。

”制曰:’食长,给肉日五斤,酒二斗。

令故美人、材人得幸者十人从居。

”于是尽诛所与谋者。

乃遣长,载以辎车,令县次传。

爰盎谏曰:“上素骄淮南王,不为置严相傅,以故至此。

且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恐其逢雾露病死,陛下有杀弟之名,奈何!

”上曰:“吾特苦之耳,令复之。

”淮南王谓侍者曰:“谁谓乃公勇者?

吾以骄不闻过,故至此。

”乃不食而死。

县传者不敢发车封。

至雍,雍令发之,以死闻。

上悲哭,谓爰盎曰:“吾不从公言,卒亡淮南王。

”盎曰:“淮南王不可奈何,愿陛下自宽。

”上曰:“为之奈何?

”曰:“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

”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诸县传淮南王不发封馈侍者,皆弃市,乃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置守冢三十家。

孝文八年,怜淮南王,王有子四人,年皆七八岁,乃封子安为阜陵侯,子勃为安阳侯,子赐为阳周侯,子良为东城侯。

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王曰:“一尺布,尚可缝。

一斗粟,尚可春。

兄弟二人,不相容!

”上闻之曰,昔尧、舜放逐骨肉,周公杀管、蔡,天下称圣,不以私害公。

天下岂以为我贪淮南地邪!

”乃徙城阳王王淮南故地,而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置园如诸侯仪。

十六年,上怜淮南王废法不轨,自使失国早夭,乃徙淮南王喜复王故城阳,而立厉王三子王淮南故地,三分之: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东城侯良前薨,无后。

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吴使者至淮南,王欲发兵应之。

其相曰:“王必欲应吴,臣愿为将。

”王乃属之。

相已将兵,因城守,不听王而为汉。

汉亦使曲城侯将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

吴使者至庐江,庐江王不应,而往来使越。

至衡山,衡山王坚守无二心。

孝景四年,吴、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为卢信,乃劳苦之曰:“南方卑湿。

”徙王王于济北以褒之。

及薨,遂赐谥为贞王。

庐江王以边越,数使使相交,徙为衡山王,王江北。

淮南王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戈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名誉。

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

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

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

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

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

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

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莫然后罢。

安初入朝,雅善太尉武安侯,武安侯迎之霸上,与语曰:“方今上无太子,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

宫车一日晏驾,非王尚谁立者!

”淮南王大喜,厚遗武安侯宝赂。

其群臣宾客,江淮间多轻薄,以厉王迁死感激安。

建元六年,彗星见,淮南王心怪之。

或说王曰:“先吴军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

今彗星竟天,天下兵当大起。

”王心以为上无太子,天下有变,诸侯并争,愈益治攻战具,积金钱赂遗郡国。

游士妄作妖言阿谀王,王喜,多赐予之。

王有女陵,彗有口。

王爱陵,多予金钱,为中诇长安,约结上左右。

元朔二年,上赐淮南王几杖,不朝。

后荼爱幸,生子迁为太子,取皇太后外孙修成君女为太子妃。

王谋为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内泄事,乃与太子谋,令诈不爱,三月不同席。

王阳怒太子,闭使与妃同内,终不近妃。

妃求去,王乃上书谢归之。

后荼、太子迁及女陵擅国权,夺民田宅,妄致系人。

太子学用剑,自以为人莫及,闻郎中雷被巧,召与戏,被壹再辞让,误中太子。

太子怒,被恐。

此时有欲从军者辄诣长安,被即愿奋击匈奴。

太子数恶被,王使郎中令斥免,欲以禁后。

元朔五年,被遂亡之长安,上书自明。

事下廷尉、河南。

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计欲毋遣太子,遂发兵。

计未定,犹与十余日。

会有诏即讯太子。

淮南相怒寿春丞留太子逮不遣,劾不敬。

王请相,相不听。

王使人上书告相,事下廷尉治。

从迹连王,王使人候司。

汉公卿请逮捕治王,王恐,欲发兵。

太子迁谋曰:“汉使即逮王,令人衣卫士衣,持戟居王旁,有非是者,即刺杀之,臣亦使人刺杀淮南中尉,乃举兵,未晚也。

”是时上不许公卿,而遣汉中尉宏即讯验王。

王视汉中尉颜色和,问斥雷被事耳,自度无何,不发。

中尉还,以闻。

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雍阏求奋击匈奴者雷被等,格明诏,当弃市。

”诏不许。

请废勿王,上不许。

请削五县,可二县。

使中尉宏赦其罪,罚以削地。

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

王初闻公卿请诛之,未知得削地,闻汉使来,恐其捕之,乃与太子谋如前计。

中尉至,即贺王,王以故不发。

其后自伤曰:“吉行仁义见削地,寡人甚耻之。

”为反谋益甚。

诸使者道长安来,为妄言,言上无男,即喜:言汉廷治,有男,即怒,以为妄言,非也。

日夜与左吴等按舆地图,部署兵所从入。

王曰:“上无太子,宫车即晏驾,大臣必征胶东王,不即常山王,诸侯并争,吾可以无备乎!

且吾高帝孙,亲行仁义,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

万世之后,吾宁能北面事竖子乎!

” 王有孽子不害,最长,王不爱,后、太子皆不以为子兄数。

不害子建,材高有气,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

时,诸侯皆得分子弟为侯,淮南王有两子,一子为太子,而建父不得为侯。

阴结交,欲害太子,以其父代之。

太子知之,数捕系笞建。

建具知太子之欲谋杀汉中尉,即使所善寿春严正上书天子曰:“毒药苦口利病,忠言逆耳利行。

今淮南王孙建材能高,淮南王后荼、荼子迁常疾害建。

建父不害无罪,擅数系,欲杀之。

今建在,可征问,具知淮南王阴事。

”书既闻,上以其事下廷尉、河南治。

是岁元朔六年也。

故辟阳侯孙审卿善丞相公孙弘,怨淮南厉王杀其大父,阴求淮南事而扌冓之于弘。

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计,深探其狱。

河南治建,辞引太子及党与。

初,王数以举兵谋问伍被,被常谏之,以吴、楚七国为效。

王引陈胜、吴广,被复言形势不同,必败亡。

及建见治,王恐国阴事泄,欲发,复问被,被为言发兵权变。

语在《被传》。

于是王锐欲发,乃令官奴入宫中,作皇帝玺,丞相、御史大夫、将军、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汉使节法冠。

欲如伍被计,使人为得罪而西,事大将军、丞相。

一日发兵,即刺大将军卫青,而说丞相弘下之,如发蒙耳。

欲发国中兵,恐相、二千石不听,王乃与伍被谋,为失火宫中,相、二千石救火,因杀之。

又欲令人衣求盗衣,持羽檄从南方来,呼言曰“南越兵入”,欲因以发兵。

乃使人之庐江、会稽为求盗,未决。

廷尉以建辞连太子迁闻,上遣廷尉监与淮南中尉逮捕太子。

至,淮南王闻,与太子谋召相、二千石,欲杀而发兵。

召相,相至。

内史以出为解。

中尉曰:“臣受诏使,不得见王。

”王念独杀相而内史、中尉不来,无益也,即罢相。

计犹与未决。

太子念所坐者谋杀汉中尉,所与谋杀者已死,以为口绝,及谓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无足与举事者。

王以非时发,恐无功,臣愿会逮。

”王亦愈欲休,即许太子。

太子自刑,不殊。

伍被自诣吏,具告与淮南王谋反。

吏因捕太子、王后,围王宫,尽捕王宾客在国中者,索得反具以闻。

上下公卿治,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桀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

衡山王赐,淮南王弟,当坐收。

有司请逮捕衡山王,上曰:“诸侯各以其国为本,不当相坐。

与诸侯王列侯议。

”赵王彭祖、列侯让等四十三人皆曰:“淮南王安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

”胶西王端议曰:“安废法度,行邪辟,有诈伪心,以乱天下,营惑百姓,背畔宗庙,妄作妖言。

《春秋》曰‘臣毋将,将而诛’。

安罪重于将,谋反形已定。

臣端所见其书印图及它逆亡道事验明白,当伏法。

论国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皆当免,削爵为士伍,毋得官为吏。

其非吏,它赎死金二斤八两,以章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复有邪僻背畔之意。

”丞相弘、廷尉汤等以闻,上使宗正以符节治王。

未至,安自刑杀。

后、太子诸所与谋皆收夷。

国除为九江郡。

衡山王赐后乘舒生子三人,长男爽为太子,次女无采,少男孝。

姬徐来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

淮南、衡山相责望礼节,间不相能。

衡山王闻淮南王作为畔逆具,亦心结宾客以应之,恐为所并。

元光六年入朝,谒者卫庆有方术,欲上书事天子,王怒,故劾庆死罪,强榜服之。

内史以为非是,却其狱。

王使人上书告内史,内史治,言王不直。

又数侵夺人田,坏人冢以为田。

有司请逮治衡山王,上不许,为置吏二百石以上。

衡山王以此恚,与奚慈、张广昌谋,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日夜纵臾王谋反事。

后乘舒死,立徐来为后,厥姬俱幸。

两人相妒。

厥姬乃恶徐来于太子,曰:“徐来使婢蛊杀太子母。

”太子心怨徐来。

徐来兄至衡山,太子与饮,以刃刑伤之。

后以此怨太子,数恶之于王。

女弟无采嫁,弃归,与客奸。

太子数以数让之,无采怒,不与太子通。

后闻之,即善遇无采及孝。

孝少失母,附后,后以计爱之,与共毁太子,王以故数系笞太子。

元朔四年中,人有贼伤后假母者,王疑太子使人伤之,笞太子。

后王病,太子时称病不侍。

孝、无采恶太子:“实不病,自言,有喜色。

”王于是大怒,欲废太子而立弟孝。

后知王决废太子,又欲并废孝。

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后欲令与孝乱以污之,欲并废二子而以己子广代之。

太子知之,念后数恶己无已时,欲与乱以止其口。

后饮太子,太子前为寿,因据后股求与卧。

后怒,以告王。

王乃召,欲缚笞之。

太子知王常欲废己而立孝,乃谓王曰:“孝与王御者奸,无采与奴奸,王强食,请上书。

”即背王去。

王使人止之,莫能禁,王乃自追捕太子。

太子妄恶言,王械系宫中。

孝日益以亲幸。

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号曰将军,令居外家,多给金钱。

招致宾客。

宾客来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计,皆将养劝之。

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枚赫、陈喜作輣车锻矢,刻天子玺,将、相、军吏印。

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数称引吴、楚反时计画约束。

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国,以为淮南已西,发兵定江淮间而有之,望如是。

元朔五年秋,当朝,六年,过淮南。

淮南王乃昆弟语,除前隙,约束反具。

衡山王即上书谢病,上赐不朝。

乃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立孝为太子。

爽闻,即使所善白嬴之长安上书,言衡山王与子谋逆,言孝作兵车锻矢,与王御者奸。

至长安未及上书,即吏捕赢,以淮南事系。

王闻之,恐其言国阴事,即上书告太子,以为不道。

事下沛郡治。

元狩元年冬,有司求捕与淮南王谋反者,得陈喜于孝家。

吏劾孝首匿喜。

孝以为陈喜雅数与王计反,恐其发之,闻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即先自告所与谋反者枚赫、陈喜等。

廷尉治,事验,请逮捕衡山王治。

上曰:“勿捕。

”遣中尉安、大行息即问王,王具以情实对。

吏皆围王宫守之。

中尉、大行还,以闻。

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王。

王闻,即自杀。

孝先自告反,告除其罪。

孝坐与王御婢奸,乃后徐来坐蛊前后乘舒,及太子爽坐告王父不孝,皆弃市。

诸坐与王谋反者皆诛。

国除为郡。

济北贞王勃者,景帝四年徙。

徙二年,因前王衡山,凡十四年薨。

子式王胡嗣,五十四年薨。

子宽嗣。

十二年,宽坐与父式王后光、姬孝儿奸,悖人伦,又祠祭祝诅上,有司请诛。

上遣大鸿胪利召王,王以刃自刭死。

国除为北安县,属泰山郡。

赞曰:《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信哉是言也!

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在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丞辅天子,而剸怀邪辟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亡国,各不终其身。

此非独王也,亦其俗薄,臣下渐靡使然。

夫荆楚剽轻,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

汉书·传·郦陆朱刘叔孙传

〔班固〕 〔汉〕

郦食其,陈留高阳人也。

好读书,家贫落魄,无衣食业。

为里监门,然吏县中贤豪不敢役,皆谓之狂生。

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食其闻其将皆握龊好荷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食其乃自匿。

后闻沛公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适食其里中子,沛公时时问邑中贤豪。

骑士归,食其见,谓曰:“吾闻沛公嫚易人,有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

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余,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自谓我非狂。

’”骑士曰:“沛公不喜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溺其中。

与人言,常大骂。

未可以儒生说也。

”食其曰:“第言之。

”骑士从容言食其所戒者。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食其。

食其至,入谒,沛公方踞床令两女子洗,而见食其。

食其入,即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

欲率诸侯破秦乎?

”沛公骂曰:“竖儒!

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攻秦,何谓助秦?

”食其曰:“必欲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

”于是沛公辍洗,起衣,延食其上坐,谢之。

食其因言六国从衡时,沛公喜,赐食其食,问曰:“计安出?

”食其曰:“足下起瓦合之卒,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人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

夫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也,今其城中又多积粟,臣知其令,今请使,令下足下。

即不听,足下举兵攻之,臣为内应。

”于是遣食其往,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

号食其为广野君。

食其言弟商,使将数千人从沛公西南略地。

食其常为说客,驰使诸侯。

汉三年秋,项羽击汉,拔荥阳,汉兵遁保巩。

楚人闻韩信破赵,彭越数反梁地,则分兵救之。

韩信方东击齐,汉王数困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屯巩、雒以距楚。

食其因曰:“臣闻之,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

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

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

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臧粟甚多。

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适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

方今楚易取而汉后却,自夺便,臣窃以为过矣。

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摇荡,农夫释耒,红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

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庚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太行之道,距飞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

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

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诸田宗强,负海岱,阻河济,南近楚,齐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

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藩。

”上曰:“善。

” 乃从其画,复守敖仓,而使食其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

”曰:“不知也。

”曰:“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

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即齐国未可保也。

”齐王曰:“天下何归?

”食其曰:“天下归汉。

”齐王曰:“先生何以言之?

”曰:“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项王背约不与,而王之汉中。

项王迁杀义帝,汉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负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

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则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材皆乐为之用。

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

项王有背约之名,杀义帝之负。

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

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

非项氏莫得用事。

为人刻印,玩而不能授。

攻城得赂,积财而不能赏。

天下畔之,贤材怨之,而莫为之用。

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

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

涉西河之外,授上党之兵。

下井陉,诛成安君。

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黄帝之兵,非人之力,天之福今。

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太行之厄,距飞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

王疾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

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

”田广以为然,乃听食其,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食其日纵酒。

韩信闻食其冯轼下齐七十余城,乃夜度兵平原袭齐。

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食其卖己,乃亨食其,引兵走。

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

高祖举功臣,思食其。

食其子疥数将兵,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

后更食武阳,卒,子遂嗣。

三世,侯平有罪,国除。

陆贾,楚人也。

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有口辩,居左右,常使诸侯。

时中国初定,尉佗平南越,因王之。

高祖使贾赐佗印为南越王。

贾至,尉佗魋结箕踞见贾。

贾因说佗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

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

夫秦失其正,诸侯豪桀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

项籍背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矣。

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诸侯,遂诛项羽。

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

天也闻君王王南越,而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

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

汉诚闻之,掘烧君王先人冢墓,夷种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即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

” 于是佗乃蹶然起坐,谢贾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

”因问贾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

”贾曰:“王似贤也。

”复问曰:“我孰与皇帝贤?

”贾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天下,理中国。

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舆,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

今王众不过数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如汉一郡,王何乃比于汉!

”佗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

使我居中国,何遽不若汉?

”乃大说贾,留与饮数月。

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

”赐贾橐中装直千金,它送亦千金。

贾卒拜佗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

归报,高帝大说,拜贾为太中大夫。

贾时时前说称《诗》、《书》。

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

”贾曰:“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

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帝并用,长久之术也。

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

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

乡使秦以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

”高帝不怿,有惭色,谓贾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

”贾凡著十二篇。

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称其书曰《新语》。

孝惠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及有口者。

贾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

以好畴田地善,往家焉。

有五男,乃出所使越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

贾常乘安车驷马,从歌鼓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女约:过女,女给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

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

一岁中以往来过它客,率不过再过,数击鲜,毋久溷女为也。

” 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

右丞相陈平患之,力不能争,恐祸及己。

平常燕居深念。

贾往,不请,直入坐,陈平方念,不见贾。

贾曰:“何念深也?

”平曰:“生揣我何念?

”贾曰:“足下位为上相,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贵无欲矣。

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

”陈平曰:“然。

为之奈何?

”贾曰:“天下安,注意相。

天下危,注意将。

将相和,则士豫附。

士豫附,天下虽有变,则权不分。

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

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吾言。

君何不交欢太尉,深相结?

”为陈平画吕氏数事。

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县乐饮太尉,太尉亦报如之。

两人深相结,吕氏谋益坏。

陈平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贾为食饮费。

贾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籍甚。

及诛吕氏,立孝文,贾颇有力。

孝文即位,欲使人之南越,丞相平乃言贾为太中大夫,往使尉佗,去黄屋称制,令比诸侯,皆如意指。

语在《南越传》。

陆生竟以寿终。

朱建,楚人也。

故尝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后复事布。

布欲反时,问建,建谏止之。

布不听,听梁父侯,遂反。

汉既诛布,闻建谏之,高祖赐建号平原君,家徙长安。

为人辩有口,刻廉刚直,行不苟合,义不取容。

辟阳侯行不正,得幸吕太后,欲知建,建不肯见。

及建母死,贫未有以发丧,方假貣服具。

陆贾素与建善,乃见辟阳侯,贺曰:“平原君母死。

”辟阳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贺我?

”陆生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义不知君,以其母故。

今其母死,君诚厚送丧,则彼为君死矣。

”辟阳侯乃奉百金税,列侯贵人以辟阳侯故,往赙凡五百金。

久之,人或毁辟阳侯,惠帝大怒,下吏,欲诛之。

太后惭,不可言。

大臣多害辟阳侯行,欲遂诛之。

辟阳侯困急,使人欲见建。

建辞曰:“狱急,不敢见君。

”建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说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闻。

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谗,欲杀之。

今日辟阳侯诛,且日太后含怒,亦诛君。

君何不肉袒为辟阳侯言帝?

帝听君出辟阳侯,太后大欢。

两主俱幸君,君富贵益倍矣。

”于是闳籍孺大恐,从其计,言帝,帝果出辟阳侯。

辟阳侯之囚,欲见建,建不见,辟阳侯以为背之,大怒。

乃其成功出之,大惊。

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辟阳侯与诸吕至深,卒不诛。

计画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时,淮南厉王杀辟阳侯,以党诸吕故。

孝文闻其客朱建为其策,使吏捕欲治。

闻吏至门,建欲自杀。

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自杀为?

”建曰:“我死祸绝,不及乃身矣。

”遂自刭。

文帝闻而惜之,曰:“吾无杀建意也。

”乃召其子,拜为中大夫。

使匈奴,单于无礼,骂单于,遂死匈奴中。

娄敬,齐人也。

汉五年,戍陇西,过雒阳,高帝在焉。

敬脱挽辂,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宜。

”虞将军欲与鲜衣,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不敢易衣。

”虞将军入言上,上召见,赐食。

已而问敬,敬说曰:“陛下都雒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

”上曰:“然。

”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异。

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余世。

公刘避桀居豳。

大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马棰去居岐,国人争归之。

及文王为西伯,断虞、芮讼,始受命,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

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上八百诸侯,遂灭殷。

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都雒,以为此天下中,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钧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

凡居此者,欲令务以德致人,不欲阴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

及周之衰,分而为二,天下莫朝周,周不能制。

非德薄,形势弱也。

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籍战荥阳,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骸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不绝,伤夷者未起,而欲比隆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矣。

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

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

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故地可全而有也。

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胜。

今陛下入关而都,按秦之故,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则亡,不如都周。

上疑未能决。

及留侯明言入关便,即日驾西都关中。

于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娄者刘也。

”赐姓刘氏,拜为郎中,号曰奉春君。

汉七年,韩王信反,高帝自往击。

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击汉,上大怒,使人使匈奴。

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徒见其老弱及羸畜。

使者十蜚来,皆言匈奴易击。

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

今臣往,徒见羸胔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

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

”是时汉兵以逾句注,三十余万众,兵已业行。

上怒,骂敬曰:“齐虏!

以舌得官,乃今妄言沮吾军!

”械系敬广武。

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

高帝至广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

吾已斩先使十辈言可击者矣。

”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建信侯。

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人胡。

当是时,冒顿单于兵强,控弦四十万骑,数若北边。

上患之,问敬。

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革,未可以武服也。

冒顿杀人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

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陛下恐不能为。

”上曰:“诚可,何为不能!

顾为奈何?

”敬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单于,厚奉遗之,彼知汉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

何者?

贪汉重币。

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使辩士风喻以礼节。

冒顿在,固为子婿。

死,外孙为单于。

岂曾闻孙敢与大父亢礼哉?

可毋战以渐臣也。

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

”高帝曰:“善。

”欲遣长公主。

吕后泣曰:“妾唯以一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

”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为公主,妻单于。

使敬往结和亲约。

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夕可以至。

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

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与。

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

北近胡冠,东有六国强族,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安枕而卧也。

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杰名家,且实关中。

无事,可以备胡。

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

此强本弱末之术也。

”上曰:“善。

”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余万口。

叔孙通,薛人也。

秦时以文学征,待诏博士。

数岁,陈胜起,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何如?

”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则反,罪死无赦。

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二世怒,作色。

通前曰:“诸生言皆非。

夫天下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视天下弗复用。

且明主在上,法令具于下,吏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有反者!

此特群盗鼠窃狗盗,何足置齿牙间哉?

郡守尉今捕诛,何足忧?

”二世喜,尽问诸生,诸生或言反,或言盗。

于是二世令御史按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言。

诸生言盗者皆罢之。

乃赐通帛二十匹,衣一袭,拜为博士,通已出,反舍,诸生曰:“生何言之谀也?

”通曰:“公不知,我几不免虎口!

”乃亡去之薛,薛已降楚矣。

及项梁之薛,通从之。

败定陶,从怀王。

怀王为义帝,徙长沙,通留事项王,汉二年,汉王从五诸侯入彭城,通降汉王。

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

汉王喜。

通之降汉,从弟子百余人,然无所进,剸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

弟子皆曰:“事先生数年,幸得从降汉,今不进臣等,剸言大猾,何也?

”通乃谓曰:“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

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

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

”汉王拜通为博士,号稷嗣君。

汉王已并天下,诸侯共尊为皇帝于定陶,通就其仪号。

高帝悉去秦仪法,为简易。

群臣饮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上患之。

通知上亦厌之,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

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

”高帝曰:“得无难乎?

”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

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

故夏、殷、周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

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

”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

” 于是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

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腴亲贵。

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

礼乐所由起,百年积德而后可兴也。

吾不忍为公所为。

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

公往矣,毋污我!

”通笑曰:“若真鄙儒,不知时变。

”遂与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

习之月余,通曰:“上可试观。

”上使行礼,曰:“吾能为此。

”乃令群臣习肄,会十月。

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朝十月。

仪: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

廷中陈车骑戍卒卫官,设兵,张旗志。

传曰“趋”。

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

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

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

大行设九宾,胪句传。

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戟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

自诸侯王以下莫不震恐肃敬。

至礼毕,尽伏,置法酒。

诸侍坐殿下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

觞九行,谒者言“罢酒”。

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

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

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拜通为奉常,赐金五百斤。

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共为仪,愿陛下官之。

”高帝悉以为郎。

通出,皆以五百金赐诸生。

诸生乃喜曰:“叔孙生圣人,知当世务。

” 九年,高帝徙通为太子太傅。

十二年,高帝欲以赵王如意易太子,通谏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

秦以不早定扶苏,故亥诈立,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

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

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

陛下必欲废适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

”高帝曰:“公罢矣,吾特戏耳。

”通曰:“太子天下本,本壹摇天下震动,奈何以天下戏!

”高帝曰:“吾听公。

”及上置酒,见留侯所招客从太子入见,上遂无易太子志矣。

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谓通曰:“先帝园陵寝庙,群臣莫习。

”徙通为奉常,定宗庙仪法。

乃稍定汉诸仪法,皆通所论著也。

惠帝为东朝长乐宫,及间往,数跸烦民,作复道,方筑武库南,通奏事,因请间,曰:“陛下何自筑复道高帝寝,衣冠月出游高庙?

子孙奈何乘宗庙道上行哉!

”惠帝惧,曰:“急坏之。

”通曰:“人主无过举。

今已作,百姓皆知之矣。

愿陛下为原庙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宗庙,大孝之本。

”上乃诏有司立原庙。

惠帝常出游离宫,通曰:“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熟,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

”上许之。

诸果献由此兴。

赞曰:高祖以征伐定天下,而缙绅之徒聘其知辩,并成大业。

语曰:“廊庙之枝材一木之材,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信哉!

刘敬脱挽辂而建金城之安,叔孙通舍枹鼓而立一王之仪,遇其时也。

郦生自匿监门,待主然后出,犹不免鼎镬。

朱建始名廉直,既距辟阳,不终其节,亦以丧身。

陆贾位止大夫,致仕诸吕,不受忧责,从容平、勃之间,附会将相以强社稷,身名俱荣,其最优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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