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朝鲜列传

朝鲜王满者,故燕人也。

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鄣塞。

秦灭燕,属辽东外徼。

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属燕。

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聚党千馀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辽东太守即约满为外臣,保塞外蛮夷,无使盗边。

诸蛮夷君长欲入见天子,勿得禁止。

以闻,上许之,以故满得兵威财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临屯皆来服属,方数千里。

传子至孙右渠,所诱汉亡人滋多,又未尝入见。

真番旁众国欲上书见天子,又拥阏不通。

元封二年,汉使涉何谯谕右渠,终不肯奉诏。

何去至界上,临浿水,使御刺杀送何者朝鲜裨王长,即渡,驰入塞,遂归报天子曰“杀朝鲜将”。

上为其名美,即不诘,拜何为辽东东部都尉。

朝鲜怨何,发兵袭攻杀何。

天子募罪人击朝鲜。

其秋,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

兵五万人,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讨右渠。

右渠发兵距险。

左将军卒正多率辽东兵先纵,败散,多还走,坐法斩。

楼船将军将齐兵七千人先至王险。

右渠城守,窥知楼船军少,即出城击楼船,楼船军败散走。

将军杨仆失其众,遁山中十馀日,稍求收散卒,复聚。

左将军击朝鲜浿水西军,未能破自前。

天子为两将未有利,乃使卫山因兵威往谕右渠。

右渠见使者顿首谢:“原降,恐两将诈杀臣。

今见信节,请服降。

”遣太子入谢,献马五千匹,及馈军粮。

人众万馀,持兵,方渡浿水,使者及左将军疑其为变,谓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

太子亦疑使者左将军诈杀之,遂不渡浿水,复引归。

山还报天子,天子诛山。

左将军破浿水上军,乃前,至城下,围其西北。

楼船亦往会,居城南。

右渠遂坚守城,数月未能下。

左将军素侍中,幸,将燕代卒,悍,乘胜,军多骄。

楼船将齐卒,入海,固已多败亡。

其先与右渠战,因辱亡卒,卒皆恐,将心惭,其围右渠,常持和节。

左将军急击之,朝鲜大臣乃阴间使人私约降楼船,往来言,尚未肯决。

左将军数与楼船期战,楼船欲急就其约,不会。

左将军亦使人求间郤降下朝鲜,朝鲜不肯,心附楼船:以故两将不相能。

左将军心意楼船前有失军罪,今与朝鲜私善而又不降,疑其有反计,未敢发。

天子曰将率不能,前使卫山谕降右渠,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剸决,与左将军计相误,卒沮约。

今两将围城,又乖异,以故久不决。

使济南太守公孙遂往之,有便宜得以从事。

遂至,左将军曰:“朝鲜当下久矣,不下者有状。

”言楼船数期不会,具以素所意告遂,曰:“今如此不取,恐为大害,非独楼船,又且与朝鲜共灭吾军。

”遂亦以为然,而以节召楼船将军入左将军营计事,即命左将军麾下执捕楼船将军,并其军,以报天子。

天子诛遂。

左将军已并两军,即急击朝鲜。

朝鲜相路人、相韩阴、尼溪相参、将军王?

夹相与谋曰:“始欲降楼船,楼船今执,独左将军并将,战益急,恐不能与,王又不肯降。

”阴、唊、路人皆亡降汉。

路人道死。

元封三年夏,尼溪相参乃使人杀朝鲜王右渠来降。

王险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复攻吏。

左将军使右渠子长降、相路人之子最告谕其民,诛成巳,以故遂定朝鲜,为四郡。

封参为澅清侯,阴为荻苴侯,唊为平州侯,长为几侯。

最以父死颇有功,为温阳侯。

左将军徵至,坐争功相嫉,乖计,弃市。

楼船将军亦坐兵至洌口,当待左将军,擅先纵,失亡多,当诛,赎为庶人。

太史公曰:右渠负固,国以绝祀。

涉何诬功,为兵发首。

楼船将狭,及难离咎。

悔失番禺,乃反见疑。

荀彘争劳,与遂皆诛。

两军俱辱,将率莫侯矣。

卫满燕人,朝鲜是王。

王险置都,路人作相。

右渠首差,涉何?

上。

兆祸自斯,狐疑二将。

山、遂伏法,纷纭无状。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朝鲜王卫满,原是燕国人。最初,在燕国全盛的时候,曾经攻取真番、朝鲜,让它们归属燕国,并为它们设置官吏,在边塞修筑防御城堡。后来秦国灭掉燕国,朝鲜就成了辽东郡以外的边界国家。汉朝建国后,因为朝鲜离得远,难以防守,所以重新修复辽东郡从前的那些关塞,一直到浿水为界,属燕国管辖。后来燕王卢绾造反,跑到了匈奴。卫满也流亡于外,聚集了一千多个同党之人,梳着椎形发髻,穿上蛮夷服装,在东方走出塞外,渡过浿水,居住到秦国原来的空旷之地名叫上下鄣的地方,并逐渐地役使真番、朝鲜蛮夷以及原来的燕国和齐国的逃亡者,使他们归属自己,在他们当中称王,,建都在王险城。正当汉惠帝和高后时代,天下刚刚安定,辽东郡的太守就约定卫满做汉朝的外臣,保护边塞以外的蛮夷,不要让他们到边境来骚扰抢夺;各位蛮夷的首领想到汉朝进见天子,不要禁止。辽东太守把这情况报告天子知道,天子同意这个条件。因此,卫满得以凭借他的兵威和财物侵略、招降他周围的小国,真番、临屯都来投降归属卫满,他统辖的地区方圆数千里。卫满把统治权传给儿子,再传到孙子右渠手中,这时被朝鲜所引诱来的汉朝人越来越多,而右渠又不曾去进见汉朝天子。真番周围许多小国想上书要求拜见汉朝天子,却又被阻塞,无法让天子知道这一请求。元封二年(前109),汉朝派涉何责备和告知右渠,但右渠终究不肯接受汉朝的诏命。涉何离开朝鲜,来到边界,面对浿水,就派驾车的车夫刺杀了护送涉何的朝鲜裨小王,然后立即渡河,疾驰而回,进入汉朝边塞。于是回到京城向天子报告:“我杀了朝鲜的一个将军。”天子认为他有杀死朝鲜将军的美名,就不再追究他的过失,却授予他辽东东部都尉的官职。朝鲜怨恨涉何,调兵偷袭,杀了涉何。汉朝天子下令招募被赦免罪过的犯人去攻打朝鲜。元封二年秋天,汉朝派楼船将军杨仆从齐地乘船渡过渤海,共率领五万大兵;左将军荀彘率兵走出辽东郡,去讨伐右渠。右渠调兵据守在险要的地方,抵抗汉朝军队。左将军的名字叫多的卒正首先率辽东兵进击敌人,结果队伍失败而走散了,多数人跑回来,他因犯了军法而被杀。楼船将军率领齐地兵士七千人,首先到达王险城。右渠守城,探听到楼船将军军队少的消息,就出城攻打楼船将军,楼船将军的军队失败而四散奔逃。杨仆将军失去了军队,逃到山中藏了十多天,逐渐找回四散的兵卒,重新聚集到一起。左将军荀彘攻击驻守浿水西边的朝鲜军队,未能从前面攻破敌军。天子因为两将军没能取得军事胜利,就派卫山凭借兵威前去明告右渠。右渠会见了汉朝使者,叩头谢罪:“愿意投降,只怕杨、荀二将军用欺诈的手段杀死我。如今我看到了表示诚信的符节,请允许我们投降归顺。”右渠就派遣太子去汉朝谢罪,献上五千匹马,又向在朝鲜的汉军赠送军粮。有一万多朝鲜民众,手里拿着兵器,正要渡过浿水,使者和左将军怀疑朝鲜人叛变,说太子已投降归顺,应当命令人们不要携带兵器。太子也怀疑汉朝使者和左将军要欺骗和杀害自己,于是就不再渡河,又领朝鲜民众归去。卫山回到京城向天子报告,天子杀了卫山。左将军攻破浿水上的朝鲜军队,才向前进,直到王险城下,包围了城的西北地方。楼船将军也前去会师,驻军城南。右渠于是坚守王险城,几个月过去了,汉军也未能攻下王险城。左将军一向在宫中侍奉皇上,得宠。他所率领的是燕国和代国的士卒,很凶悍,又趁着打了胜仗的机会,军中的多数战士都很骄傲。楼船将军率领齐兵,渡海打仗,本来就有许多失败伤亡;他们先前和右渠交战时,遭受了困难和耻辱,伤亡很多士卒,士卒都恐惧,将官的心中也觉惭愧,在他们包围右渠时,楼船将军经常手持议和的符节。左将军竭力进攻敌城,朝鲜的大臣就暗中寻机和楼船将军联系,商量朝鲜投降的事,双方往来会谈,还没有作出决定。左将军屡次同楼船将军商定同时进击的日期,楼船将军想尽快与朝鲜达成降约,所以不派兵与左将军会合。左将军也派人去寻机让朝鲜投降,朝鲜不肯降左将军,而心中想归附楼船将军。因此,两位将军不能相互协调,共同对敌。左将军心想楼船将军从前打败仗的罪过。如今又同朝鲜大臣私下友好,而朝鲜又不肯投降,就怀疑楼船将军有造反阴谋,只是未敢采取行动。天子说将帅无能,不久前我才派卫山去晓谕右渠投降,右渠派遣太子来谢罪,而卫山这个使者却不能专一果断地处理事情,同左将军的计谋皆出现了失误,终于毁坏了朝鲜投降的约定。两将军围攻王险城,又相互违背而不能一致行动,因此长时间不能解决问题。派遣济南太守公孙遂前去纠正他们的错误,如有方便有利的机会,可以随时自行处理事务。公孙遂到达朝鲜后,左将军说:“朝鲜早就可以攻下了,现在还未攻下是有原因的。”他又说了同楼船将军约定进军日期;而楼船将军不来会师的事,并把他一向怀疑楼船将军谋反的想法都告诉了公孙遂,说:“现在到了这种地步还不逮捕他,恐怕会成为大害,不仅是楼船将军要谋反,而且他又要联合朝鲜一起来消灭我军。”公孙遂也认为是这样,就用符节召楼船将军来左将军军营中商量事情,当场命令左将军的部下捉拿楼船将军,并把他的军队合并到左将军手下,然后把这件事报告了汉天子。天子杀了公孙遂。左将军合并了两方面的军队,就竭力攻打朝鲜。朝鲜相路人、相韩阴、尼溪相参、将军王?等相互商议说:“开始要投降楼船将军,如今楼船将军被捕,只有左将军率领合并的军队,战争越打越紧张,我们恐怕不能坚持下去,国王又不肯投降。”韩阴、王?、路人都逃亡到汉军那里,向汉朝投降。路人在道上死去了。元封三年(前108)夏天,尼溪相参就派人杀死了朝鲜王右渠,向汉朝投降。王险城还没攻下来,因此右渠的大臣成已又造反,并攻击不随他造反的朝鲜官吏。左将军派右渠的儿子长降、相路人的儿子路最去明白地告诉朝鲜的百姓,杀了成已,因此汉朝终于平定了朝鲜,设立了四个郡。汉天子封参为澅(huà)清侯,韩阴为狄苴侯,王?为平州侯,长降为几侯。路最因为父亲死了,很有功劳,被封为温阳侯。左将军被召回京城,犯了争功而相互嫉妒,违背作战计划的罪过,被弃市。楼船将军也犯了军队到达洌口,应当等候左将军,却擅自抢先攻击敌人,致使伤亡很多的罪过,被判处死刑,他用钱赎了罪,免除死刑,成为平民百姓。太史公说:朝鲜王右渠依仗地势的险固,国家因此被灭绝。涉何骗功,为中国和朝鲜的战争开了头。楼船将军行事,心胸狭小,遇到危难就遭受祸殃。后悔曾经在攻陷番禺时失了利,却反而被人怀疑要造反。荀彘争功,同公孙遂都被斩杀。征讨朝鲜的杨仆和荀彘的两支军队都遭受困辱,将帅没有被封侯。


简介

《朝鲜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收录于《史记》。记载了西汉前期的卫氏家族朝鲜历史。汉朝燕将卫满高祖末年逃亡至箕子朝鲜建立卫氏朝鲜,惠帝三年被汉朝承认册封,武帝元封二年被灭,其地分设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临屯郡四个郡,合称汉朝四郡。



史记·七十列传·西南夷列传

〔司马迁〕 〔汉〕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

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

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

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巂、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

自巂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

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

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

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

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

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

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

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

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

十余岁,秦灭。

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开蜀故徼。

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筰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

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

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

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

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

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也。

”蒙乃上书说上曰:“南越王黄屋左纛,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

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

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

诚以汉之彊,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易甚。

”上许之。

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

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

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乃且听蒙约。

还报,乃以为犍为郡。

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

蜀人司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

使相如以郎中将往喻,皆如南夷,为置一都尉,十余县,属蜀。

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饟。

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湿,死者甚众。

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秏费无功。

上患之,使公孙弘往视问焉。

还对,言其不便。

及弘为御史大夫,是时方筑朔方以据河逐胡,弘因数言西南夷害,可且罢,专力事匈奴。

上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就。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

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

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

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

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

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

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

”及夜郎侯亦然。

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

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事亲附。

天子注意焉。

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

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

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

会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即引兵还,行诛头兰。

头兰,常隔滇道者也。

已平头兰,遂平南夷为牂柯郡。

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灭,会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

上以为夜郎王。

南越破后,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筰侯,冉駹皆振恐,请臣置吏。

乃以邛都为越巂郡,筰都为沈犁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

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诛南夷兵威风喻滇王入朝。

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东北有劳浸、靡莫,皆同姓相扶,未肯听。

劳浸、靡莫数侵犯使者吏卒。

元封二年,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洸、靡莫,以兵临滇。

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诛。

滇王离难西南夷,举国降,请置吏入朝。

于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

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

滇小邑,最宠焉。

太史公曰:楚之先岂有天禄哉?

在周为文王师,封楚。

及周之衰,地称五千里。

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

汉诛西南夷,国多灭矣,唯滇复为宠王。

然南夷之端,见枸酱番禺,大夏杖、邛竹。

西夷后揃,剽分二方,卒为七郡。

史记·七十列传·司马相如列传

〔司马迁〕 〔汉〕

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

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

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

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

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

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着《子虚》之赋。

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

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

”于是相如往,舍都亭。

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

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

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

”并召令。

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

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

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

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

”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

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

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

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

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

家居徒四壁立。

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

”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

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

”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

相如身自着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

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

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

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柰何相辱如此!

”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

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

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

”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

”上惊,乃召问相如。

相如曰:“有是。

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

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

”上许,令尚书给笔札。

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

“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

“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

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

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

奏之天子,天子大说。

其辞曰: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

田罢,子虚过诧乌有先生,而无是公在焉。

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

”子虚曰:“乐。

”“获多乎?

”曰:“少。

”“然则何乐?

”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

”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

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

列卒满泽,罘罔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

鹜于盐浦,割鲜染轮。

射中获多,矜而自功。

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

楚王之猎何与寡人?

’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馀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恶足以言其外泽者乎!

’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 “仆对曰:‘唯唯。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馀也。

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

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

岑岩参差,日月蔽亏。

交错纠纷,上干青云。

罢池陂陁,下属江河。

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附,锡碧金银,众色炫燿,照烂龙鳞。

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琨珸,瑊玏玄厉,瑌石武夫。

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射干,穹穷昌蒲,江离麋芜,诸蔗猼且。

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

其高燥则生葴䔮苞荔,薛莎青薠。

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蔷雕胡,莲藕菰芦,庵䕡轩芋,众物居之,不可胜图。

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

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

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

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楠豫章,桂椒木兰,蘗离朱杨,楂梨梬栗,橘柚芬芳。

其上则有赤猿蠼蝚,鹓雏孔鸾,腾远射干。

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兕象野犀,穷奇獌狿。

“‘于是乃使专诸之伦,手格此兽。

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嗥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

阳子骖乘,纤阿为御。

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辚邛邛,槅距虚,轶野马而湜騊駼,乘遗风而射游骐。

儵眒凄浰,雷动熛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腋,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

于是楚王乃弭节裴回,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受诎,殚睹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锡,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

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

衯衯裴裴,扬袘恤削,蜚纤垂髾。

扶与猗靡,吸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

缥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媻珊勃窣上金堤,掩翡翠,射鵔鸃,微矰出,纤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鸧下,玄鹤加。

怠而后发,游于清池。

浮文鹢,扬桂枻,张翠帷,建羽盖,罔玳瑁,钓紫贝。

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硠硠磕磕,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

“‘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案行,骑就队,纚乎淫淫,班乎裔裔。

于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泊乎无为,澹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

不若大王终日驰骋而不下舆,脟割轮淬,自以为娱。

臣窃观之,齐殆不如。

’于是王默然无以应仆也。

”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

足下不远千里,来况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而备车骑之众,以出田,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

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馀论也。

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

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

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恶。

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

章君之恶而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

且齐东陼巨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傍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其于胸中曾不蒂芥。

若乃俶傥瑰伟,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萃,充仞其中者,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契不能计。

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

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而不复,何为无用应哉!

” 无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

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

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

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故未可也。

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而正诸侯之礼,徒事争游猎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

且夫齐楚之事又焉足道邪!

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

终始霸浐,出入泾渭。

酆鄗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

荡荡兮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莽之野。

汨乎浑流,顺阿而下,赴隘陕之口。

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滂晞,滭浡滵汩,湢测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澎濞沆瀣,穹隆云挠,蜿胶戾,逾波趋浥,莅莅下濑,批壧旻壅,饹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坠,湛湛隐隐,砰磅訇潏,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汩盘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

然后灝溔潢漾,安翔徐徊,翯乎滈滈,东注大湖,衍溢陂池。

于是乎蛟龙赤螭,靧亸螹离,鰅騄鰬魠,禺禺鱋魶,揵鳍擢尾,振鳞奋翼,潜处于深岩。

鱼鳖讙声,万物众夥,明月珠子,玓瓅江靡,蜀石黄鶗,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霅旰,丛积乎其中。

鸿鹄鹔鸨,磻鹅鸀鳿,䴔䴖鴂目,烦鹜鷛鸬,澥昉䴔鸬,群浮乎其上。

泛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掩薄草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巃嵸,崔巍嵯峨,深林钜木,崭岩嵾嵯,九嵏、巀嶭,南山峨峨,岩陁甗锜,嶊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閜,阜陵别岛,崴磈岧瘣,丘虚崛{山畾},隐辚郁<山畾>,登降施靡,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

掩以绿蕙,被以江离,糅以蘼芜,杂以流夷。

尃结缕,櫕戾莎,揭车衡兰,稿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橙若荪,鲜枝黄砾,蒋芧青薠,布濩闳泽,延曼太原,丽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斐斐,众香发越,肸蚃布写,䁆瞹苾勃。

“于是乎周览泛观,瞋盼轧沕,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崖。

日出东沼,入于西陂。

其南则隆冬生长,踊水跃波。

兽则牜庸旄貘牦,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

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

兽则麒麟角<角专>,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

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穾洞房,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

青虬蚴蟉于东箱,象舆婉蝉于西清,灵圉燕于间观,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乎中庭。

盘石裖崖,嵚岩倚倾,嵯峨磼酺,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瑉玉旁唐,瑸斒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垂绥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橘夏孰,黄甘橙楱,枇杷橪柿,楟柰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郁棣,榙荔枝,罗乎后宫,列乎北园。

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杌紫茎,发红华,秀朱荣,煌煌扈扈,照曜钜野。

沙棠栎槠,华泛檘栌,留落胥馀,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茂,攒立丛倚,连卷累佹,崔错癹骫,坑衡閜砢,垂条扶于,落英幡纚,纷容萧参,旖旎从风,浏莅芔吸,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音。

柴池茈虒,旋环后宫,杂遝累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于是玄猿素雌,蜼玃飞鸓,蛭蜩蠗蝚,螹胡豰蛫,栖息乎其间。

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

于是乎隃绝梁,腾殊榛,捷垂条,踔稀间,牢落陆离,烂曼远迁。

“若此辈者,数千百处。

嬉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

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

孙叔奉辔,卫公骖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

鼓严簿,纵獠者,江河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隐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

” “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豳文,跨野马。

陵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

俓峻赴险,越壑厉水。

推蜚廉,弄解豸,格瑕蛤,鋋猛氏,罥騕褭,射封豕。

箭不苟害,解脰陷脑。

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乎乘舆弥节裴回,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率之变态。

然后浸潭促节,倏敻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轊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燿,追怪物,出宇宙,弯繁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虡,择肉后发,先中命处,弦矢分,艺殪仆。

“然后扬节而上浮,陵惊风,历骇飙,乘虚无,与神俱,辚玄鹤,乱昆鸡。

遒孔鸾,促鵔鸃,拂鹥鸟,捎凤皇,捷鸳雏,掩焦明。

“道尽涂殚,回车而还。

招摇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暗乎反乡。

蹶石关,历封峦,过鳷䧴鹊,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濯鹢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钧獠者之所得获。

徒车之所辚轹,乘骑之所蹂若,人民之所蹈躤,与其穷极倦<谷凡>,惊惮慑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佗佗籍籍,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昊天之台,张乐乎轇輵之宇。

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钜。

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

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巴俞宋蔡,淮南于遮,文成颠歌,族举递奏,金鼓迭起,铿枪铛䶀,洞心骇耳。

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而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靓庄刻饬,便嬛绰约,柔桡嬛嬛,妩媚姌袅。

曳独茧之褕袘,眇阎易以戌削,编姺徶㣯,与世殊服。

芬香沤郁,酷烈淑郁。

皓齿粲烂,宜笑旳皪。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

曰:‘嗟乎,此泰奢侈!

朕以览听馀间,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反,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于是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

隤墙填堑,使山泽之民得至焉。

实陂池而勿禁,虚宫观而勿仞。

发仓廪以振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

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与天下为始。

’ “于是历吉日以齐戒,袭朝衣,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乎六艺之囿,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建干戚,载云罕,掩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

于斯之时,天下大说,向风而听,随流而化,喟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羡于五帝。

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若夫终日暴露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而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

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

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

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百姓之被其尤也。

”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闻命矣。

”赋奏,天子以为郎。

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乃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馀人,用兴法诛其渠帅,巴蜀民大惊恐。

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

檄曰: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

陛下即位,存抚天下,辑安中国。

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诎膝请和。

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

移师东指,闽越相诛。

右吊番禺,太子入朝。

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

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

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

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雠。

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

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

故有剖符之封,析珪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着而不灭。

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

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

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

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也。

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

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喻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

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

相如还报。

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

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

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

是时邛笮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

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笮、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

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

”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

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夷。

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

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

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

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笮、冉、駹、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

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为徼,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

还报天子,天子大说。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唯大臣亦以为然。

相如欲谏,业已建之,不敢,乃著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

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濊,群生澍濡,洋溢乎方外。

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

因朝冉从駹,定笮存邛,略斯榆,举苞满,结轶还辕,东乡将报,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

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

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

且夫邛、笮、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

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

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 使者曰:“乌谓此邪?

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

余尚恶闻若说。

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也。

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

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

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

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昔者鸿水浡出,泛滥衍溢,民人登降移徙,崎岖而不安。

夏后氏戚之,乃堙鸿水,决江疏河,漉沈赡灾,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

当斯之勤,岂唯民哉。

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胈,肤不生毛。

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

岂特委琐握⻊齿,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

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

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

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

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

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

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弑其上。

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累号泣,内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

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

盭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

故北出师以讨彊胡,南驰使以诮劲越。

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

故乃关沬、若,徼牂柯,镂零山,梁孙原。

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

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阻深闇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诛伐于彼。

遐迩一体,中外提福,不亦康乎?

夫拯民于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

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

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

方将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

观者未睹指,听者未闻音,犹鹪明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

悲夫!

” 于是诸大夫芒然丧其所怀来而失厥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

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

”敞罔靡徙,因迁延而辞避。

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

居岁馀,复召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

常有消渴疾。

与卓氏婚,饶于财。

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间居,不慕官爵。

常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

其辞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

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

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

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

虽万全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后驰,犹时有衔橛之变,而况涉乎蓬蒿,驰乎丘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祸也不亦难矣!

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乐,出于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

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

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上善之。

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也。

其辞曰: 登陂阤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

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

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兮谽。

汩淢噏习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

观众树之塕薆兮,览竹林之榛榛。

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

弥节容与兮,历吊二世。

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埶。

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

呜呼哀哉!

操行之不得兮,坟墓芜秽而不修兮,魂无归而不食。

敻邈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

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

呜呼哀哉!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

天子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

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

”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

其辞曰: 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

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

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

垂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

建格泽之长竿兮,总光耀之采旄。

垂旬始以为幓兮,曳彗星而为髾。

掉指桥以偃蹇兮,又旖旎以招摇。

揽欃枪以为旌兮,靡屈虹而为绸。

红杳渺以眩湣兮,猋风涌而云浮。

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兮,骖赤螭青虬之<虫幽>蟉蜿蜒。

低卬夭蟜据以骄骜兮,诎折隆穷蠼以连卷。

沛艾赳螑仡以佁拟兮,放散畔岸骧以孱颜。

跮踱輵辖容以委丽兮,绸缪偃蹇怵以梁倚。

纠蓼叫奡踏以艐路兮,蔑蒙踊跃腾而狂趡。

莅飒卉翕熛至电过兮,焕然雾除,霍然云消。

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与真人乎相求。

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

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乘众神于瑶光。

使五帝先导兮,反太一而后陵阳。

左玄冥而右含雷兮,前陆离而后潏湟。

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属岐伯使尚方。

祝融惊而跸御兮,清氛气而后行。

屯余车其万乘兮,綷云盖而树华旗。

使句芒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嬉。

历唐尧于崇山兮,过虞舜于九疑。

纷湛湛其差错兮,杂遝胶葛以方驰。

骚扰冲苁其相纷拿兮,滂濞泱轧洒以林离。

钻罗列聚丛以茏茸兮,衍曼流烂坛以陆离。

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崛礨嵬<石睘>。

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

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

奄息总极泛滥水嬉兮,使灵娲鼓瑟而舞冯夷。

时若薆薆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

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直径驰乎三危。

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

舒阆风而摇集兮,亢乌腾而一止。

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

载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

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会食幽都。

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叽琼华。

嬐侵浔而高纵兮,纷鸿涌而上厉。

贯列缺之倒景兮,涉丰隆之滂沛。

驰游道而修降兮,骛遗雾而远逝。

迫区中之隘陕兮,舒节出乎北垠。

遗屯骑于玄阙兮,轶先驱于寒门。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

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

乘虚无而上假兮,超无友而独存。

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

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

若不然,后失之矣。

”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

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

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

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

无他书。

”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

忠奏其书,天子异之。

其书曰: 伊上古之初肇,自昊穹兮生民,历撰列辟,以迄于秦。

率迩者踵武,逖听者风声。

纷纶葳蕤,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

续昭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

罔若淑而不昌,畴逆失而能存?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也。

五三六经载籍之传,维见可观也。

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

因斯以谈,君莫盛于唐尧,臣莫贤于后稷。

后稷创业于唐,公刘发迹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夷衰微,千载无声,岂不善始善终哉。

然无异端,慎所由于前,谨遗教于后耳。

故轨迹夷易,易遵也。

湛恩蒙涌,易丰也。

宪度着明,易则也。

垂统理顺,易继也。

是以业隆于繦褓而崇冠于二后。

揆厥所元,终都攸卒,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

然犹蹑梁父,登泰山,建显号,施尊名。

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旁魄四塞,云尃雾散,上畅九垓,下溯八埏。

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飘逝,迩陕游原,迥阔泳沫,首恶湮没,闇昧昭澈,昆虫凯泽,回首面内。

然后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䆃一茎六穗于庖,牺双共抵之兽,获周馀珍收龟于岐,招翠黄乘龙于沼。

鬼神接灵圉,宾于间馆。

奇物谲诡,俶傥穷变。

钦哉,符瑞臻兹,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

盖周跃鱼陨杭,休之以燎,微夫斯之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

进让之道,其何爽与?

于是大司马进曰:“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憓,诸夏乐贡,百蛮执贽,德侔往初,功无与二,休烈浃洽,符瑞众变,期应绍至,不特创见。

意者泰山、梁父设坛场望幸,盖号以况荣,上帝垂恩储祉,将以荐成,陛下谦让而弗发也。

挈三神之欢,缺王道之仪,群臣恧焉。

或谓且天为质暗,珍符固不可辞。

若然辞之,是泰山靡记而梁父靡几也。

亦各并时而荣,咸济世而屈,说者尚何称于后,而云七十二君乎?

夫修德以锡符,奉符以行事,不为进越。

故圣王弗替,而修礼地祇,谒款天神,勒功中岳,以彰至尊,舒盛德,发号荣,受厚福,以浸黎民也。

皇皇哉斯事!

天下之壮观,王者之丕业,不可贬也。

愿陛下全之。

而后因杂荐绅先生之略术,使获燿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犹兼正列其义,校饬厥文,作春秋一艺,将袭旧六为七,摅之无穷,俾万世得激清流,扬微波,蜚英声,腾茂实。

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者用此,宜命掌故悉奏其义而览焉。

”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愉乎,朕其试哉!

”乃迁思回虑,总公卿之议,询封禅之事,诗大泽之博,广符瑞之富。

乃作颂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

甘露时雨,厥壤可游。

滋液渗漉,何生不育。

嘉谷六穗,我穑曷蓄。

非唯雨之,又润泽之。

非唯濡之,泛尃濩之。

万物熙熙,怀而慕思。

名山显位,望君之来。

君乎君乎,侯不迈哉!

般般之兽,乐我君囿。

白质黑章,其仪可喜。

旼々睦睦,君子之能。

盖闻其声,今观其来。

厥涂靡踪,天瑞之征。

兹亦于舜,虞氏以兴。

濯濯之麟,游彼灵畤。

孟冬十月,君俎郊祀。

驰我君舆,帝以享祉。

三代之前,盖未尝有。

宛宛黄龙,兴德而升。

采色炫燿,熿炳辉煌。

正阳显见,觉寤黎烝,于传载之,云受命所乘。

厥之有章,不必谆谆。

依类托寓,谕以封峦。

披艺观之,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

圣王之德,兢兢翼翼也。

故曰“兴必虑衰,安必思危”。

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

舜在假典,顾省厥遗:此之谓也。

司马相如既卒五岁,天子始祭后土。

八年而遂先礼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父禅肃然。

相如他所著,若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不采,采其尤着公卿者云。

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

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

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

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

余采其语可论者着于篇。

史记·十列传·淮南衡山列传

〔司马迁〕 〔汉〕

淮南厉王长者,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

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赵王献之美人。

厉王母得幸焉,有身。

赵王敖弗敢内宫,为筑外宫而舍之。

及贯高等谋反柏人事发觉,并逮治王,尽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内。

厉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

”吏以闻上,上方怒赵王,未理厉王母。

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言吕后,吕后妒,弗肯白,辟阳侯不彊争。

及厉王母已生厉王,恚,即自杀。

吏奉厉王诣上,上悔,令吕后母之,而葬厉王母真定。

真定,厉王母之家在焉,父世县也。

高祖十一年月,淮南王黥布反,立子长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

上自将兵击灭布,厉王遂即位。

厉王蚤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而常心怨辟阳侯,弗敢发。

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

上以亲故,常宽赦之。

三年,入朝。

甚横。

从上入苑囿猎,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

厉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请辟阳侯。

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

厉王乃驰走阙下,肉袒谢曰:“臣母不当坐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

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辟阳侯弗争,罪二也。

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罪三也。

臣谨为天下诛贼臣辟阳侯,报母之仇,谨伏阙下请罪。

”孝文伤其志,为亲故,弗治,赦厉王。

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称制,自为法令,拟于天子。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輂车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

事觉,治之,使使召淮南王。

淮南王至长安。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昧死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乘舆,出入拟于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汉法。

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聚收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与居,为治家室,赐其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以二千石,所不当得,欲以有为。

大夫但、士五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欲以危宗庙社稷。

使开章阴告长,与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

开章之淮南见长,长数与坐语饮食,为家室娶妇,以二千石俸奉之。

开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

春使使报但等。

吏觉知,使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

长匿不予,与故中尉蕑忌谋,杀以闭口。

为棺椁衣衾,葬之肥陵邑,谩吏曰‘不知安在’。

又详聚土,树表其上,曰‘开章死,埋此下’。

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

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

为亡命弃市罪诈捕命者以除罪。

擅罪人,罪人无告劾,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

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

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

前日长病,陛下忧苦之,使使者赐书、枣脯。

长不欲受赐,不肯见拜使者。

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

陛下以淮南民贫苦,遣使者赐长帛五千匹,以赐吏卒劳苦者。

长不欲受赐,谩言曰‘无劳苦者’。

南海民王织上书献璧皇帝,忌擅燔其书,不以闻。

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言曰‘忌病’。

春又请长,原入见,长怒曰‘女欲离我自附汉’。

长当弃市,臣请论如法。

”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与列侯二千石议。

”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言: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长不奉法度,不听天子诏,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欲以有为’。

臣等议论如法。

”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 “臣仓等昧死言: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

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遣其子母从居,县为筑盖家室,皆廪食给薪菜盐豉炊食器席蓐。

臣等昧死请,请布告天下。

” 制曰:“计食长给肉日五斤,酒二斗。

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居。

他可。

” 尽诛所与谋者。

于是乃遣淮南王,载以辎车,令县以次传。

是时袁盎谏上曰:“上素骄淮南王,弗为置严傅相,以故至此。

且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

臣恐卒逢雾露病死。

陛下为有杀弟之名,柰何!

”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复之。

”县传淮南王者皆不敢发车封。

淮南王乃谓侍者曰:“谁谓乃公勇者?

吾安能勇!

吾以骄故不闻吾过至此。

人生一世间,安能邑邑如此!

”乃不食死。

至雍,雍令发封,以死闻。

上哭甚悲,谓袁盎曰:“吾不听公言,卒亡淮南王。

”盎曰:“不可柰何,原陛下自宽。

”上曰:“为之柰何?

”盎曰:“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

”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餽侍者,皆弃市。

乃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守冢三十户。

孝文八年,上怜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皆七八岁,乃封子安为阜陵侯,子勃为安阳侯,子赐为阳周侯,子良为东成侯。

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曰:“一尺布,尚可缝。

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上闻之,乃叹曰:“尧舜放逐骨肉,周公杀管蔡,天下称圣。

何者?

不以私害公。

天下岂以我为贪淮南王地邪?

”乃徙城阳王王淮南故地,而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置园复如诸侯仪。

孝文十六年,徙淮南王喜复故城阳。

上怜淮南厉王废法不轨,自使失国蚤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皆复得厉王时地,参分之。

东城侯良前薨,无后也。

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吴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发兵应之。

其相曰:“大王必欲发兵应吴,臣原为将。

”王乃属相兵。

淮南相已将兵,因城守,不听王而为汉。

汉亦使曲城侯将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

吴使者至庐江,庐江王弗应,而往来使越。

吴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坚守无二心。

孝景四年,吴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为贞信,乃劳苦之曰:“南方卑湿。

”徙衡山王王济北,所以襃之。

及薨,遂赐谥为贞王。

庐江王边越,数使使相交,故徙为衡山王,王江北。

淮南王如故。

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

时时怨望厉王死,时欲畔逆,未有因也。

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

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时为太尉,乃逆王霸上,与王语曰:“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

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

”淮南王大喜,厚遗武安侯金财物。

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畔逆事。

建元六年,彗星见,淮南王心怪之。

或说王曰:“先吴军起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

今彗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

”王心以为上无太子,天下有变,诸侯并争,愈益治器械攻战具,积金钱赂遗郡国诸侯游士奇材。

诸辨士为方略者,妄作妖言,谄谀王,王喜,多赐金钱,而谋反滋甚。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辩。

王爱陵,常多予金钱,为中诇长安,约结上左右。

元朔三年,上赐淮南王几杖,不朝。

淮南王王后荼,王爱幸之。

王后生太子迁,迁取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女为妃。

王谋为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内泄事,乃与太子谋,令诈弗爱,三月不同席。

王乃详为怒太子,闭太子使与妃同内三月,太子终不近妃。

妃求去,王乃上书谢归去之。

王后荼、太子迁及女陵得爱幸王,擅国权,侵夺民田宅,妄致系人。

元朔五年,太子学用剑,自以为人莫及,闻郎中雷被巧,乃召与戏。

被一再辞让,误中太子。

太子怒,被恐。

此时有欲从军者辄诣京师,被即原奋击匈奴。

太子迁数恶被于王,王使郎中令斥免,欲以禁后,被遂亡至长安,上书自明。

诏下其事廷尉、河南。

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计欲无遣太子,遂发兵反,计犹豫,十馀日未定。

会有诏,即讯太子。

当是时,淮南相怒寿春丞留太子逮不遣,劾不敬。

王以请相,相弗听。

王使人上书告相,事下廷尉治。

踪迹连王,王使人候伺汉公卿,公卿请逮捕治王。

王恐事发,太子迁谋曰:“汉使即逮王,王令人衣卫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则刺杀之,臣亦使人刺杀淮南中尉,乃举兵,未晚。

”是时上不许公卿请,而遣汉中尉宏即讯验王。

王闻汉使来,即如太子谋计。

汉中尉至,王视其颜色和,讯王以斥雷被事耳,王自度无何,不发。

中尉还,以闻。

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拥阏奋击匈奴者雷被等,废格明诏,当弃市。

”诏弗许。

公卿请废勿王,诏弗许。

公卿请削五县,诏削二县。

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罚以削地。

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

王初闻汉公卿请诛之,未知得削地,闻汉使来,恐其捕之,乃与太子谋刺之如前计。

及中尉至,即贺王,王以故不发。

其后自伤曰:“吾行仁义见削,甚耻之。

”然淮南王削地之后,其为反谋益甚。

诸使道从长安来,为妄妖言,言上无男,汉不治,即喜。

即言汉廷治,有男,王怒,以为妄言,非也。

王日夜与伍被、左吴等案舆地图,部署兵所从入。

王曰:“上无太子,宫车即晏驾,廷臣必徵胶东王,不即常山王,诸侯并争,吾可以无备乎!

且吾高祖孙,亲行仁义,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

万世之后,吾宁能北面臣事竖子乎!

” 王坐东宫,召伍被与谋,曰:“将军上。

”被怅然曰:“上宽赦大王,王复安得此亡国之语乎!

臣闻子胥谏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

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

”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

复召曰:“将军许寡人乎?

”被曰:“不,直来为大王画耳。

臣闻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故圣人万举万全。

昔文王一动而功显于千世,列为三代,此所谓因天心以动作者也,故海内不期而随。

此千岁之可见者。

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吴楚,亦足以喻国家之存亡矣。

臣不敢避子胥之诛,原大王毋为吴王之听。

昔秦绝圣人之道,杀术士,燔诗书,弃礼义,尚诈力,任刑罚,转负海之粟致之西河。

当是之时,男子疾耕不足于糟,女子纺绩不足于盖形。

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暴兵露师常数十万,死者不可胜数,僵尸千里,流血顷亩,百姓力竭,欲为乱者十家而五。

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

”臣答曰:“然。

”“汝何求?

”曰:“原请延年益寿药。

”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

”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

于是臣再拜问曰:“宜何资以献?

”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即得之矣。

”’秦皇帝大说,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穀种种百工而行。

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

于是百姓悲痛相思,欲为乱者十家而六。

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

尉佗知中国劳极,止王不来,使人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

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

于是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家而七。

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

’高皇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间。

’不一年,陈胜吴广发矣。

高皇始于丰沛,一倡天下不期而响应者不可胜数也。

此所谓蹈瑕候间,因秦之亡而动者也。

百姓原之,若旱之望雨,故起于行陈之中而立为天子,功高三王,德传无穷。

今大王见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独不观近世之吴楚乎?

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复不朝,王四郡之众,地方数千里,内铸消铜以为钱,东煮海水以为盐,上取江陵木以为船,一船之载当中国数十两车,国富民众。

行珠玉金帛赂诸侯宗室大臣,独窦氏不与。

计定谋成,举兵而西。

破于大梁,败于狐父,奔走而东,至于丹徒,越人禽之,身死绝祀,为天下笑。

夫以吴越之众不能成功者何?

诚逆天道而不知时也。

方今大王之兵众不能十分吴楚之一,天下安宁有万倍于秦之时,原大王从臣之计。

大王不从臣之计,今见大王事必不成而语先泄也。

臣闻微子过故国而悲,于是作麦秀之歌,是痛纣之不用王子比干也。

故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

是纣先自绝于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

今臣亦窃悲大王弃千乘之君,必且赐绝命之书,为群臣先,死于东宫也。

”于是气怨结而不扬,涕满匡而横流,即起,历阶而去。

王有孽子不害,最长,王弗爱,王、王后、太子皆不以为子兄数。

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气,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

又怨时诸侯皆得分子弟为侯,而淮南独二子,一为太子,建父独不得为侯。

建阴结交,欲告败太子,以其父代之。

太子知之,数捕系而榜笞建。

建具知太子之谋欲杀汉中尉,即使所善寿春庄芷以元朔六年上书于天子曰:“毒药苦于口利于病,忠言逆于耳利于行。

今淮南王孙建,材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迁常疾害建。

建父不害无罪,擅数捕系,欲杀之。

今建在,可徵问,具知淮南阴事。

”书闻,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

是时故辟阳侯孙审卿善丞相公孙弘,怨淮南厉王杀其大父,乃深购淮南事于弘,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计谋,深穷治其狱。

河南治建,辞引淮南太子及党与。

淮南王患之,欲发,问伍被曰:“汉廷治乱?

”伍被曰:“天下治。

”王意不说,谓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

”被曰:“被窃观朝廷之政,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举错遵古之道,风俗纪纲未有所缺也。

重装富贾,周流天下,道无不通,故交易之道行。

南越宾服,羌僰入献,东瓯入降,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翅伤翼,失援不振。

虽未及古太平之时,然犹为治也。

”王怒,被谢死罪。

王又谓被曰:“山东即有兵,汉必使大将军将而制山东,公以为大将军何如人也?

”被曰:“被所善者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还,告被曰:‘大将军遇士大夫有礼,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

骑上下山若蜚,材幹绝人。

’被以为材能如此,数将习兵,未易当也。

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

休舍,穿井未通,须士卒尽得水,乃敢饮。

军罢,卒尽已度河,乃度。

皇太后所赐金帛,尽以赐军吏。

虽古名将弗过也。

”王默然。

淮南王见建已徵治,恐国阴事且觉,欲发,被又以为难,乃复问被曰:“公以为吴兴兵是邪非也?

”被曰:“以为非也。

吴王至富贵也,举事不当,身死丹徒,头足异处,子孙无遗类。

臣闻吴王悔之甚。

原王孰虑之,无为吴王之所悔。

”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

且吴何知反,汉将一日过成皋者四十馀人。

今我令楼缓先要成皋之口,周被下颍川兵塞轘辕、伊阙之道,陈定发南阳兵守武关。

河南太守独有雒阳耳,何足忧。

然此北尚有临晋关、河东、上党与河内、赵国。

人言曰‘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

据三川之险,招山东之兵,举事如此,公以为何如?

”被曰:“臣见其祸,未见其福也。

”王曰:“左吴、赵贤、朱骄如皆以为有福,什事九成,公独以为有祸无福,何也?

”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众者,皆前系诏狱,馀无可用者。

”王曰:“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千人之聚,起于大泽,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西至于戏而兵百二十万。

今吾国虽小,然而胜兵者可得十馀万,非直适戍之众,釠凿棘矜也,公何以言有祸无福?

”被曰:“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

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收太半之赋,发闾左之戍,父不宁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陈胜大呼,天下响应。

当今陛下临制天下,一齐海内,泛爱蒸庶,布德施惠。

口虽未言,声疾雷霆,令虽未出,化驰如神,心有所怀,威动万里,下之应上,犹影响也。

而大将军材能不特章邯、杨熊也。

大王以陈胜、吴广谕之,被以为过矣。

”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幸邪?

”被曰:“被有愚计。

”王曰:“柰何?

”被曰:“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

朔方之郡田地广,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实其地。

臣之愚计,可伪为丞相御史请书,徙郡国豪桀任侠及有耐罪以上,赦令除其罪,产五十万以上者,皆徙其家属朔方之郡,益发甲卒,急其会日。

又伪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诏狱书,诸侯太子幸臣。

如此则民怨,诸侯惧,即使辩武随而说之,傥可徼幸什得一乎?

”王曰:“此可也。

虽然,吾以为不至若此。

”于是王乃令官奴入宫,作皇帝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汉使节法冠,欲如伍被计。

使人伪得罪而西,事大将军、丞相。

一日发兵,使人即刺杀大将军青,而说丞相下之,如发蒙耳。

王欲发国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听。

王乃与伍被谋,先杀相、二千石。

伪失火宫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杀之。

计未决,又欲令人衣求盗衣,持羽檄,从东方来,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发兵。

乃使人至庐江、会稽为求盗,未发。

王问伍被曰:“吾举兵西乡,诸侯必有应我者。

即无应,柰何?

”被曰:“南收衡山以击庐江,有寻阳之船,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浦,绝豫章之口,强弩临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东收江都、会稽,南通劲越,屈彊江淮间,犹可得延岁月之寿。

”王曰:“善,无以易此。

急则走越耳。

” 于是廷尉以王孙建辞连淮南王太子迁闻。

上遣廷尉监因拜淮南中尉,逮捕太子。

至淮南,淮南王闻,与太子谋召相、二千石,欲杀而发兵。

召相,相至。

内史以出为解。

中尉曰:“臣受诏使,不得见王。

”王念独杀相而内史中尉不来,无益也,即罢相。

王犹豫,计未决。

太子念所坐者谋刺汉中尉,所与谋者已死,以为口绝,乃谓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无足与举事者。

王以非时发,恐无功,臣原会逮。

”王亦偷欲休,即许太子。

太子即自刭,不殊。

伍被自诣吏,因告与淮南王谋反,反踪迹具如此。

吏因捕太子、王后,围王宫,尽求捕王所与谋反宾客在国中者,索得反具以闻。

上下公卿治,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

衡山王赐,淮南王弟也,当坐收,有司请逮捕衡山王。

天子曰:“诸侯各以其国为本,不当相坐。

与诸侯王列侯会肄丞相诸侯议。

”赵王彭祖、列侯臣让等四十三人议,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

”胶西王臣端议曰:“淮南王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倍畔宗庙,妄作妖言。

春秋曰‘臣无将,将而诛’。

安罪重于将,谋反形已定。

臣端所见其书节印图及他逆无道事验明白,甚大逆无道,当伏其法。

而论国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当皆免官削爵为士伍,毋得宦为吏。

其非吏,他赎死金二斤八两。

以章臣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复有邪僻倍畔之意。

”丞相弘、廷尉汤等以闻,天子使宗正以符节治王。

未至,淮南王安自刭杀。

王后荼、太子迁诸所与谋反者皆族。

天子以伍被雅辞多引汉之美,欲勿诛。

廷尉汤曰:“被首为王画反谋,被罪无赦。

”遂诛被。

国除为九江郡。

衡山王赐,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长男爽为太子,次男孝,次女无采。

又姬徐来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

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责望礼节,间不相能。

衡山王闻淮南王作为畔逆反具,亦心结宾客以应之,恐为所并。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谒者卫庆有方术,欲上书事天子,王怒,故劾庆死罪,彊榜服之。

衡山内史以为非是,却其狱。

王使人上书告内史,内史治,言王不直。

王又数侵夺人田,坏人冢以为田。

有司请逮治衡山王。

天子不许,为置吏二百石以上。

衡山王以此恚,与奚慈、张广昌谋,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日夜从容王密谋反事。

王后乘舒死,立徐来为王后。

厥姬俱幸。

两人相妒,厥姬乃恶王后徐来于太子曰:“徐来使婢蛊道杀太子母。

”太子心怨徐来。

徐来兄至衡山,太子与饮,以刃刺伤王后兄。

王后怨怒,数毁恶太子于王。

太子女弟无采,嫁弃归,与奴奸,又与客奸。

太子数让无采,无采怒,不与太子通。

王后闻之,即善遇无采。

无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计爱之,与共毁太子,王以故数击笞太子。

元朔四年中,人有贼伤王后假母者,王疑太子使人伤之,笞太子。

后王病,太子时称病不侍。

孝、王后、无采恶太子:“太子实不病,自言病,有喜色。

”王大怒,欲废太子,立其弟孝。

王后知王决废太子,又欲并废孝。

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与孝乱以污之,欲并废兄弟而立其子广代太子。

太子爽知之,念后数恶己无已时,欲与乱以止其口。

王后饮,太子前为寿,因据王后股,求与王后卧。

王后怒,以告王。

王乃召,欲缚而笞之。

太子知王常欲废己立其弟孝,乃谓王曰:“孝与王御者奸,无采与奴奸,王彊食,请上书。

”即倍王去。

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驾追捕太子。

太子妄恶言,王械系太子宫中。

孝日益亲幸。

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号曰将军,令居外宅,多给金钱,招致宾客。

宾客来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计,日夜从容劝之。

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陈喜作輣车镞矢,刻天子玺,将相军吏印。

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数称引吴楚反时计画,以约束。

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国,以为淮南已西,发兵定江淮之间而有之,望如是。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当朝,过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语,除前却,约束反具。

衡山王即上书谢病,上赐书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立孝为太子。

爽闻,即使所善白嬴之长安上书,言孝作輣车镞矢,与王御者奸,欲以败孝。

白嬴至长安,未及上书,吏捕嬴,以淮南事系。

王闻爽使白嬴上书,恐言国阴事,即上书反告太子爽所为不道弃市罪事。

事下沛郡治。

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与淮南谋反者未得,得陈喜于衡山王子孝家。

吏劾孝首匿喜。

孝以为陈喜雅数与王计谋反,恐其发之,闻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即先自告,告所与谋反者救赫、陈喜等。

廷尉治验,公卿请逮捕衡山王治之。

天子曰:“勿捕。

”遣中尉安、大行息即问王,王具以情实对。

吏皆围王宫而守之。

中尉大行还,以闻,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王。

王闻,即自刭杀。

孝先自告反,除其罪。

坐与王御婢奸,弃市。

王后徐来亦坐蛊杀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弃市。

诸与衡山王谋反者皆族。

国除为衡山郡。

太史公曰: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信哉是言也。

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亡国,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

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臣下渐靡使然也。

夫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

史记·七十列传·东越列传

〔司马迁〕 〔汉〕

闽越王无诸及越王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勾践之后也,姓驺氏。

秦已并天下,皆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

及诸侯畔秦,无诸、摇率越归鄱阳令吴芮,所谓鄱君者也,从诸侯灭秦。

当是之时,项籍主命,弗王,以故不附楚。

汉击项籍,无诸、摇率越人佐汉。

汉五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故地,都东冶。

孝惠三年,举高帝时越功,曰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俗号为东瓯王。

后数世,至孝景三年,吴王濞反,欲从闽越,闽越未肯行,独东瓯从吴。

乃吴破,东瓯受汉购,杀吴王丹徙,以故皆得不诛,归国。

吴王子子驹亡走闽越,怨东瓯杀其父,常劝闽越击东瓯。

至建元三年,闽越发兵围东瓯。

东瓯食尽,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

天子问太尉田蚡,蚡对曰:“越人相攻击,固其常,又数反覆,不足以烦中国往救也。

自秦时弃弗属。

”于是中大夫庄助诘蚡曰:“特患力弗能救,德弗能覆。

诚能,何故弃之?

且秦举咸阳而弃之,何乃越也!

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天子弗振,彼当安所告愬?

又何以子万国乎?

”上曰:“太尉未足与计。

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

”乃遣庄助以节发兵会稽。

会稽太守欲距不为发兵,助乃斩一司马,谕意指,遂发兵浮海救东瓯。

未至,闽越引兵而去。

东瓯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之间。

闽越:越人的一支。

东海:指今浙江南部靠海的地区。

摇:人名。

先:祖先。

后文“奉闽越先”之“先”同此。

驺:当为“骆”。

按陈直《史记新证》以为“驺为齐大姓,不闻在闽越。

传文为‘骆’字之误无疑。

”君长:此指少数民族的首领。

畔:通“叛”。

主命:把持向诸侯发布命令的大权。

弗王:没有封无诸和摇为王。

汉五年:汉高帝五年(前202)。

按称汉系从刘邦于公元前二○六年被项羽封为汉王开始。

王:称王。

故地:即旧地,原来的地方。

都:建都城。

孝惠三年:汉惠帝三年(前192)。

举:列举。

越功:越国的功劳。

便附:愿意归附。

孝景三年:汉景帝三年(前154)。

吴王濞反:景帝三年正月,吴王濞联合赵、楚等国发动了所谓斩晁错、清君侧的“七国之乱”。

事详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

欲从闽越:意谓想让闽越跟随他造反。

从:随。

购:以重金收买。

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欲从闽越:意谓想让闽越跟随他造反。

从:随。

以重金收习。

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载:“汉使人以利啗东越,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使人啗杀吴王,盛其头,驰传以闻。

”杀吴王丹徙:即杀吴王于丹徙。

诛:责罚。

归国:指回到东越本土。

亡走:逃跑。

建元三年:即公元前一三八年。

建元为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

烦:打扰。

诘:诘难、质问。

特:只是。

患:担心。

诚:如果。

举:全部。

整个。

何乃:何只。

振:救助。

安所:何处。

愬(sù,诉):告。

子:这里是养育、爱护的意思。

与计:同他商量事情。

虎符:兵符,古代调兵遣将的信物。

铜铸虎形,中分为二,右存于朝廷,左由被遣将帅保存。

有事调遣,合符为证。

以节:犹“持节”。

节为使者信物。

距:通“拒”。

后文“至建元六年”段“闽越王郢发兵距汉”、“公鼎六年秋”段“发兵距汉道”等句中的“距”字均同此。

谕:明告。

意指:此指皇帝的命令。

指:同“旨”。

意图。

徙中国:迁移到中原地区。

悉:全。

至建元六年,闽越击南越。

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击而以闻。

上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农韩安国出会稽,皆为将军。

兵未逾岭,闽越王郢发兵距险。

其弟馀善乃与相、宗族谋曰:“王以擅发兵击南越,不请,故天子兵来诛。

今汉兵众强,今即幸胜之,后来益多,终灭国而止。

今杀王以谢天子,天子听,罢兵,固一国完。

不听,乃力战,不胜,即亡入海。

”皆曰“善”。

即?

杀王,使使奉其头致大行。

大行曰:“所为来者诛王。

今王头至,谢罪,不战而耘,利莫大焉。

”乃以便宜案兵告大农军,而使使奉王头驰报天子。

诏罢两将兵,曰:“郢等首恶,独无诸孙繇君丑不与谋焉。

”乃使郎中将立丑为越繇王,奉闽越先祭祀。

馀善已杀郢,威行于国,国民多属,窃自立为王。

繇王不能矫其众持正。

天子闻之,为馀善不足复兴师,曰:“馀善数与郢谋乱,而后首诛郢,师得不劳。

”因立馀善为东越王,与繇王并处。

擅:擅自。

闻:把事情报告上级,使上级听到。

相:指闽越的丞相。

不请:指不向汉天子请示。

幸:侥幸。

谢:谢罪。

固:固然。

完:保全完整。

:铁柄小矛。

此指以?

刺杀。

奉:通“捧”。

此指送。

致:送到。

大行:指王恢。

耘:锄草。

此指消除。

便宜:方便灵活地处理事情。

案兵:停止军事活动。

大农军:指韩安国的军队。

首恶:首先做坏事的人。

此指首先挑起战争的人。

丑:人名。

与:参加。

奉:侍奉。

威:威望。

行:传布。

矫:矫正。

持正:保持正道。

劳:劳苦。

因:于是。

至元鼎五年,南越反,东越王馀善上书,请以卒八千人从楼船将军击吕嘉等。

兵至揭扬,以海风波为解,不行,持两端,阴使南越。

及汉破番禺,不至。

是时楼船将军杨仆使使上书,愿便引兵击东越。

上曰士卒劳倦,不许,罢兵,令诸校屯豫章梅领待命。

元鼎六年秋,馀善闻楼船请诛之,汉兵临境,且往,乃遂反,发兵距汉道。

号将军驺力等为“吞汉将军”,入白沙、武林、梅岭,杀汉三校尉。

是时汉使大农张成、故山州侯齿将屯,弗敢击,却就便处,皆坐畏懦诛。

馀善刻“武帝”玺自立,诈其民,为妄言。

天子遣横梅将军韩说出句章,浮海从东方往。

楼船将军杨仆出武林。

中尉王温舒出梅岭。

越侯为戈船、下濑将军,出若邪、白沙。

元封元年冬,咸入东越。

东越素兵发距险,使徇北将军守武林,败楼船将军数校尉,杀长吏。

楼船将军率钱唐辕终古斩徇北将军,为御儿侯。

自兵未往。

元鼎:汉武帝第五个年号(前116-前111)。

海风波:海风掀起大浪。

解:解释。

此指借口。

持两端:采取两不得罪的政策。

阴:暗中。

便:顺便。

引兵:领兵。

许:答应。

梅领:即梅岭。

汉道:汉军经过的道路。

号:加封名号。

故:原来的,从前的。

齿:刘齿。

元朔四年(前125),受封山州侯,元鼎五年(前112)被免去侯爵。

所以这里称“故山州侯”。

将屯:率兵驻防。

却:退。

就:往。

便处:方便有利的地方。

坐:因犯……罪。

畏懦:怯懦惧敌军。

妄言:虚妄不实的言论。

越侯:降汉后被封为侯的两个南越人,即严和甲。

一任戈船将军,一任下濑(一作“下厉”)将军。

元封:汉武帝第六个年号(前110-前105)。

素:一向。

自兵:自己的军队。

故越衍侯吴阳前在汉,汉使归谕馀善,馀善弗听,及横海将军先至,越衍侯吴阳以其邑七百人反,攻越军于汉阳。

从建成侯敖,与其率,从繇王居股谋曰:“侯善首恶,劫守吾属。

今汉兵至,众强,计杀馀善,自归诸将,傥幸得脱。

”乃遂惧杀馀善,以其众降横海将军,故封繇王居股东成侯,万户。

封建成侯敖为开陵侯。

封越衍侯吴阳为北石侯。

封横海将军说为按道侯。

封横海校尉为缭荌侯。

福者,成阳共王子,故为海常侯,坐法失侯。

旧从军无功,以宗室故侯。

诸将皆无成功,莫封。

东越将多军,汉兵至,弃其军降,封为无锡侯。

于是天子曰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覆。

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

东越地遂虚。

越衍侯:指东越衍侯。

以:犹“率”。

从:跟,同。

率:率领。

此指敖所率领的部下官吏。

劫守:劫持。

吾属:我们。

傥:通“倘”,或许。

幸:侥幸。

脱:指逃脱被杀的命运。

狭:指地势狭小。

阻:山势险要。

虚:空。

太史公曰:“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德于民哉,何其久也!

历数代常为君王,句践一称伯。

然馀善至大逆,灭国迁众,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侯,由此知越世世为公侯矣。

盖禹之余烈也。

史记·七十列传·南越列传

〔司马迁〕 〔汉〕

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赵氏。

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徙民,与越杂处十三岁。

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

至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项羽、刘季、陈胜、吴广等州郡各共兴军聚众,虎争天下,中国扰乱,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

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新道,自备,待诸侯变,会病甚。

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

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

”即被佗书,行南海尉事。

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

”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

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

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弗诛。

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接境。

高后时,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

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也,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自为功也。

”于是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

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往击之。

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

岁余,高后崩,即罢兵。

佗因此以兵威边,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东西万余里。

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

及孝文帝元年,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喻盛德焉。

乃为佗亲冢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

召其从昆弟,尊官厚赐宠之。

诏丞相陈平等举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陆贾,先帝时习使南越。

乃召贾以为太中大夫,往使。

因让佗自立为帝,曾无一介之使报者。

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为书谢,称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前日高后隔异南越,窃疑长沙王谗臣,又遥闻高后尽诛佗宗族,掘烧先人冢,以故自弃,犯长沙边境。

且南方卑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千人众号称王,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

老臣妄窃帝号,聊以自娱,岂敢以闻天王哉!

”乃顿首谢,原长为籓臣,奉贡职。

于是乃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

皇帝,贤天子也。

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

”陆贾还报,孝文帝大说。

遂至孝景时,称臣,使人朝请。

然南越其居国窃如故号名,其使天子,称王朝命如诸侯。

至建元四年卒。

佗孙胡为南越王。

此时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胡使人上书曰:“两越俱为籓臣,毋得擅兴兵相攻击。

今闽越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

”于是天子多南越义,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往讨闽越。

兵未逾岭,闽越王弟余善杀郢以降,于是罢兵。

天子使庄助往谕意南越王,胡顿首曰:“天子乃为臣兴兵讨闽越,死无以报德!

”遣太子婴齐入宿卫。

谓助曰:“国新被寇,使者行矣。

胡方日夜装入见天子。

”助去后,其大臣谏胡曰:“汉兴兵诛郢,亦行以惊动南越。

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无失礼,要之不可以说好语入见。

入见则不得复归,亡国之势也。

”于是胡称病,竟不入见。

后十余岁,胡实病甚,太子婴齐请归。

胡薨,谥为文王。

婴齐代立,即藏其先武帝玺。

婴齐其入宿卫在长安时,取邯郸樛氏女,生子兴。

及即位,上书请立樛氏女为后,兴为嗣。

汉数使使者风谕婴齐,婴齐尚乐擅杀生自恣,惧入见要用汉法,比内诸侯,固称病,遂不入见。

遣子次公入宿卫。

婴齐薨,谥为明王。

太子兴代立,其母为太后。

太后自未为婴齐姬时,尝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

及婴齐薨后,元鼎四年,汉使安国少季往谕王、王太后以入朝,比内诸侯。

令辩士谏大夫终军等宣其辞,勇士魏臣等辅其缺,卫尉路博德将兵屯桂阳,待使者。

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尝与安国少季通,其使复私焉。

国人颇知之,多不附太后。

太后恐乱起,亦欲倚汉威,数劝王及群臣求内属。

即因使者上书,请比内诸侯,三岁一朝,除边关。

于是天子许之,赐其丞相吕嘉银印,及内史、中尉、太傅印,余得自置。

除其故黥劓刑,用汉法,比内诸侯。

使者皆留填抚之。

王、王太后饬治行装重赍,为入朝具。

其相吕嘉年长矣,相三王,宗族官仕为长吏者七十余人,男尽尚王女,女尽嫁王子兄弟宗室,及苍梧秦王有连。

其居国中甚重,越人信之,多为耳目者,得众心愈于王。

王之上书,数谏止王,王弗听。

有畔心,数称病不见汉使者。

使者皆注意嘉,势未能诛。

王、王太后亦恐嘉等先事发,乃置酒,介汉使者权,谋诛嘉等。

使者皆东乡,太后南乡,王北乡,相嘉、大臣皆西乡,侍坐饮。

嘉弟为将,将卒居宫外。

酒行,太后谓嘉曰:“南越内属,国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何也?

”以激怒使者。

使者狐疑相杖,遂莫敢发。

嘉见耳目非是,即起而出。

太后怒,欲鏦嘉以矛,王止太后。

嘉遂出,分其弟兵就舍,称病,不肯见王及使者。

乃阴与大臣作乱。

王素无意诛嘉,嘉知之,以故数月不发。

太后有淫行,国人不附,欲独诛嘉等,力又不能。

天子闻嘉不听王,王、王太后弱孤不能制,使者怯无决。

又以为王、王太后已附汉,独吕嘉为乱,不足以兴兵,欲使庄参以二千人往使。

参曰:“以好往,数人足矣。

以武往,二千人无足以为也。

”辞不可,天子罢参也。

郏壮士故济北相韩千秋奋曰:“以区区之越,又有王、太后应,独相吕嘉为害,原得勇士二百人,必斩嘉以报。

”于是天子遣千秋与王太后弟樛乐将二千人往,入越境。

吕嘉等乃遂反,下令国中曰:“王年少。

太后,中国人也,又与使者乱,专欲内属,尽持先王宝器入献天子以自媚,多从人,行至长安,虏卖以为僮仆。

取自脱一时之利,无顾赵氏社稷,为万世虑计之意。

”乃与其弟将卒攻杀王、太后及汉使者。

遣人告苍梧秦王及其诸郡县,立明王长男越妻子术阳侯建德为王。

而韩千秋兵入,破数小邑。

其后越直开道给食,未至番禺四十里,越以兵击千秋等,遂灭之。

使人函封汉使者节置塞上,好为谩辞谢罪,发兵守要害处。

于是天子曰:“韩千秋虽无成功,亦军锋之冠。

”封其子延年为成安侯。

樛乐,其姊为王太后,首原属汉,封其子广德为龙亢侯。

乃下赦曰:“天子微,诸侯力政,讥臣不讨贼。

今吕嘉、建德等反,自立晏如,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

” 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

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

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柢苍梧。

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

元鼎六年冬,楼船将军将精卒先陷寻陕,破石门,得越船粟,因推而前,挫越锋,以数万人待伏波。

伏波将军将罪人,道远,会期后,与楼船会乃有千余人,遂俱进。

楼船居前,至番禺。

建德、嘉皆城守。

楼船自择便处,居东南面。

伏波居西北面。

会暮,楼船攻败越人,纵火烧城。

越素闻伏波名,日暮,不知其兵多少。

伏波乃为营,遣使者招降者,赐印,复纵令相招。

楼船力攻烧敌,反驱而入伏波营中。

犁旦,城中皆降伏波。

吕嘉、建德已夜与其属数百人亡入海,以船西去。

伏波又因问所得降者贵人,以知吕嘉所之,遣人追之。

以其故校尉司马苏弘得建德,封为常海侯。

越郎都稽得嘉,封为临蔡侯。

苍梧王赵光者,越王同姓,闻汉兵至,及越揭阳令定自定属汉。

越桂林监居翁谕瓯骆属汉:皆得为侯。

戈船、下厉将军兵及驰义侯所发夜郎兵未下,南越已平矣。

遂为九郡。

伏波将军益封。

楼船将军兵以陷坚为将梁侯。

自尉佗初王后,五世九十三岁而国亡焉。

太史公曰:尉佗之王,本由任嚣。

遭汉初定,列为诸侯。

隆虑离湿疫,佗得以益骄。

瓯骆相攻,南越动摇。

汉兵临境,婴齐入朝。

其后亡国,徵自樛女。

吕嘉小忠,令佗无后。

楼船从欲,怠傲失惑。

伏波困穷,智虑愈殖,因祸为福。

成败之转,譬若纠墨。

中原鹿走,群雄莫制。

汉事西驱,越权南裔。

陆贾骋说,尉他去帝。

嫪后内朝,吕嘉狼戾。

君臣不协,卒从剿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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