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练字

夫文爻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

苍颉造之,鬼哭粟飞。

黄帝用之,官治民察。

先王声教,书必同文,輶轩之使,纪言殊俗,所以一字体,总异音。

《周礼》保氏,掌教六书。

秦灭旧章,以吏为师。

及李斯删籀而秦篆兴,程邈造隶而古文废。

汉初草律,明著厥法。

太史学童,教试八体。

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

是以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

至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

及宣平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颂颉》,总阅音义。

鸿笔之徒,莫不洞晓。

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

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亦半。

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

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

”岂直才悬,抑亦字隐。

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

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

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趣舍之间,不可不察。

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诗》、《书》之襟带也。

《仓颉》者,李斯之所辑,而史籀之遗体也。

《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

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字形单复,妍媸异体。

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

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

曹摅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凶呶。

”两字诡异,大疵美篇。

况乃过此,其可观乎!

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

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

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

《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

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

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

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

肥字积文,则黯黕而篇暗。

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

凡此四条,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

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

至于经典隐暧,方册纷纶,简蠹帛裂,三写易字,或以音讹,或以文变。

子思弟子,“于穆不似”,音讹之异也。

晋之史记,“三豕渡河”,文变之谬也。

《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

“别”、“列”、“淮”、“淫”,字似潜移。

“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

傅毅制诔,已用“淮雨”。

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固知爱奇之心,古今一也。

史之阙文,圣人所慎,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

赞曰∶ 篆隶相熔,苍雅品训。

古今殊迹,妍媸异分。

字靡易流,文阻难运。

声画昭精,墨采腾奋。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象形文字的出现与使用改变了上古结绳记事,仓颉受到鸟兽足迹的启发才发明创造了文字,它是语言的符号,构成文章的材料。相传仓颉造字的时候,鬼神夜哭,天上落下小米雨来;黄帝使用仓颉造的文字,使百官办好事物,万民分清事物。前代王者传播教化,书写必须用统一的文字;坐着轻车外出寻访的使臣,要到各地去记录方言的发音和文字书写的不同习俗,这些是为了统一文字字体,汇集各地不同的方言。据《周礼》记载,周代的保氏官,是掌管教授文字的官。秦统一六国后,烧掉各国旧有的规章,主张以官吏为师。到李斯删改籀书,秦朝的小篆得以兴起;后来程邈又把小篆改造为隶书,而周代的古文字被废去了。汉朝初年,萧何创制法律,明白地写出有关文字的法令,太史考试学童背诵文字,又用六种文体来测验;另外还规定官吏、百姓上书,书写的字有错误就要受到弹劾。所以郎中令石建因为奏书中的马字缺了一画,就吓得要死,虽说他的小心谨慎,也是由于当时看重文字的缘故。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司马相如作《凡将篇》,其中撰写的每个字都不重复。及至汉宣帝和汉平帝时,征集研究文字的学者,张敞跟随他们学习正音释义,扬雄以采集他们的各种奇字写作了《训纂篇》,他们都熟悉《尔雅》和《仓颉》这些文字学的典籍,全面阅读掌握了它们的字音字义。当时创作鸿篇巨制的人,没有不深通文字学的。并且多写赋颂京都苑囿的作品,喜欢用假借字来描绘形象声音;因此西汉的文字学,大多有很多玮奇的字,这不独是作家喜欢制造异样的字体,乃是当时大家都通晓这些难识的文字。到了东汉,文字研究反而疏忽了,异体字和诡异解释都产生了,正确和不正确的也各有一半。到曹魏时代的写作,文字的运用就有了一定的规格;用这种规格去阅读汉代作品,反而觉得汉代的作品深奥难懂了。因此陈思王曹植说:“扬雄和司马相如的著作,文意旨趣深远,读者没有老师的讲授不能辨析它的辞义,不是学识渊博的人便不能掌握它的内容。”难道只是因为读者和扬雄、司马相如的才智悬殊,也是由于他们用的文字太隐晦诡僻的缘故。从晋代以来所用的文字,都相率遵从简单平易的原则,当时都用容易认识的字,谁还去采用难字僻字呢?到现在用字只要有一个怪异,就使人对许多句子都感到震惊;三个人都不认识的字,那就要成为字妖啊!后世共同都能明白理解的字,即使是难字也成为容易了;为时代所共同废除的字,即使容易也成为难懂的一类。写作的文人在取舍文字的时候,不可不明白这个道理。《尔雅》是孔子的后学所编纂著作的,它像衣服的襟和带一样,是《诗经》《尚书》的辅助读物;《仓颉》是秦丞相李斯所编辑的,保留着原始文字鸟书和史籀的籀书遗传下来的字体。《尔雅》是解释古语的渊源,《仓颉》是收集奇异的文字的园地。这两种工具书体裁不同,却又互相配合,如像人的左右肩膀和股腿一样,通过研究它们来总括了解旧学,也有助于懂得新意,在文字创作上也是有用的。至于字义古今的训诂解释,有新兴发展的,有衰旧废亡的,作用不同,要区别运用。字的形体分简单复杂,排列起来有好看难看的分别,用字造句时要注意文字的不同形体。作者的心思既然通过声音用语言来表达,语言又通过字体用文字来记录;讽吟诵读的动听,在于文字的声律和谐,看起来美观在于字形的对称。因此联字作文,对使用的字必须选择:第一要避免“诡异”,第二要减少“联边”,第三要权衡“重出”,第四要调配“单复”。“诡异”,就是字体怪异。曹摅的诗说:“我难道不愿意参加游乐,只是褊狭的心胸讨厌那里的吵嚷。”诗里用“讻呶”这两个诡怪的字,大大的损害了美好的篇章,何况那些用诡怪文字比这还多的作品,难道还有什么可观的呢?“联边”,就是半边相同的字联在一起用。描山范水,古今多用些山旁和水旁的“联边”字,用在平常的文章里,便显得不相协调而成为缺点,如果实在不能避免用“联边”字,最多可用到三字“联边”,三字以上的“联边”,那要成为字书了吧?“重出”,就是相同的字在句中重复的用。《诗经》《离骚》中都恰当地用相同的字,可是近代把用相同的字看成忌讳;假如“重出”的两个字都是必要的,那就宁肯重复。所以善于做文章的人,即使胸中富有文章万篇,也常常苦于换一个重复的字,并非是找不到那一个字,而是因为要避免重复字的困难。“单复”,就是笔画字形的多或者少。笔画简单的字联接成句子,就会因它们笔迹纤细疏散而行款使之单薄,就不好看;笔画复杂的字联接起来组成章节,就会因它们笔迹繁密而篇章臃肿昏暗不美观。善于斟酌用字的人,注意交错配搭运用简单和复杂的字形,使字形圆转像连贯的珠子。上面说的这四条,虽然文章里不一定都碰到,可是就文字体例的应用上却不一定没有这些情况。如果遇到这些情况却不懂得应该如何处置,那就不是精通练字了。至于说经典中文字隐晦暧昧,书籍简册中文字纷繁众多,简册容易遭蛀虫之害,帛书也容易损坏破裂,几经传抄就会发生错误,或者因为字音相近而发生错误,或者因为字形相近而发生错误。子思的学生孟仲子把“於穆不已”读成“於穆不似”,就是字音讹变产生的差异;晋国的史记,把晋军“己亥渡河”写成“三豕渡河”,就是字形相似发生的谬误。《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的记载,而《帝王世纪》则作“列风淫雨”。“别”和“列”,“淮”和“淫”,字形相似,无意中抄错了。“列风淫雨”中“淫”字和“列”字的意义恰当倒并不奇怪,“别风淮雨”中“淮”字与“别”字意义不合却很新奇。傅毅在写作《北海靖王兴诔》时,就已经用了“准雨”;王融作序文,也用了“别风”二字。可见文人爱奇,古今相同。要知道史书上缺了的文字,圣人谨慎地对待它,弄不清楚,宁肯缺着,倘使能够依照文字本来意义去理解运用,放弃好奇心理,那样的人就可以跟他订正文字了。总结:隶书从篆中演变发展而来,《仓颉》、《尔雅》对文字作了全面解释。古今文字运用的不同形迹,其好坏标准就有相异的区分。用字为世所通晓才易于传流,为世所共废则难以行运。文字把思想表达得明白而精确,笔墨的华彩定然飞扬突出。


注释

鸟迹:相传黄帝的史官仓颉根据兽蹄鸟迹的形状创造象形文字。书契:文字。契,刻。宅宇:住所。指文章寄托于文字。官治民察:见于《周易·系辞下》。保氏:地方官名。六书:《周礼·地官》说保氏的职责之一是教授“六书”。“六书”:创造文字的六种方法: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假借、转注。旧章:指各国的章程法规,包括文字的条例。灭旧章:即焚书。李斯:秦相。秦统一六国后,他主张统一文字,废除和秦文字不同的文字。籀(zhòu):籀文,周朝文字,笔画比较复杂,秦统一六国后,李斯主张统一文字,于是就将它加以简化,称为小篆。秦篆:小篆。比大篆简化,仍复杂。厥:其。六体:指古文(籀文)、奇字(古文的异体)、篆书(小篆)、隶书、缪篆(刻印字体)、虫书(写幡字体)。幡:旗幡。石建惧死:石建,汉武帝时的郎中令,石奋之子。《汉书·石奋传》说,他写的奏章皇帝批下来后,看到马字少了一笔,他很害怕,说罪责该死。相如:司马相如,汉朝辞赋家,作有《凡将篇》,其中没有一个重复的字,像后来的千字文。宣:汉宣帝。成:疑是“平”之误。平:汉平帝。小学:文字学。“扬雄”句:平帝时,征集了一百余文字学者在未央宫中讲文字,扬雄根据他们的所讲写了《训纂篇》。训,解释;纂,编。鸿笔:大作家。多赋京苑:西汉赋多写京都苑囿,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扬雄的《羽猎赋》等。异:异体。复文:异体字。隐训:怪僻的字。常检:一定的规格法度。陈思:曹植。下引他的话已无考。直:但,仅。斯:是。时所共废:“时”上疑脱一字;“废”下合补“者”字。趣舍:趋向或舍弃,与取含意近。诗书:《诗经》《尚书》。指经典古籍。襟带:衣领和衣带,衣服要有襟带才能穿,比喻古籍要有《尔雅》才能够读懂。诂训:指古义。资:凭借。属文:即作文。字形单复:即字形的笔画少和多。单,笔画单一;复,笔画复杂。妍媸(chī):美、丑。字形:泛指刘勰对炼字的一般要求。即“言亦寄形于字”的文字,不是“字形单复”的“字形”。诡异:指怪僻奇异的字。重出:重复的字。曹摅:西晋良史。所引诗句无考。半字同文:指偏旁相同的字。施:用。龃龉(jǔ yǔ):牙齿不齐,喻不合。字林:字典、字书。按部首编排的字典。诗骚:《诗经》《楚辞》。《骚》,《离骚》,代表《楚辞》。适会:偶合,偶然相同,不以为忌。《诗经》《楚辞》都善于适应情况恰当重复用字。肥瘠:笔画多,字肥;笔画少,字瘦。黯耽:状暗黑。方册:指书籍。方,木板,刻书所用。册,编联在一起的竹简,即古代的书。三写:几次传抄。易字:抄错字。於穆不祀:孟仲子把《诗经·周颂·维天之命》中“於穆不已”错读为“於穆不似”。於,赞美词。穆,深远的样子。不已,不止。祀,作“似”。三豕渡河:子夏到晋国去,从卫国经过时,听到有人在读史记道:“晋师三豕渡河。”子夏说:“不对,是己亥渡河。”到晋国一问,果然是“己亥渡河”。“己”与“三”、“亥”与“豕”形近。见于《吕氏春秋·察传篇》。尚书大传:解释《尚书》的书。旧题西汉伏生撰,可能是其弟子所录而成。“别风淮雨”:《尚书大传·周传》的原文为:“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别风淮雨”是抄错了的文字。帝王世纪:史书。西晋皇甫谧著,记上古以来帝王事迹,今不全。“列风淫雨”,《帝王世纪》的原文与《尚书大传》相同,只改“别”为“列”、“淮”为“淫”。列风,烈风,即暴风;淫雨,即过多的雨。傅毅:东汉时期作家。诔:指傅毅的《北海靖王兴诔》。杨校:据顾广圻校,“固知”句上补“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八字。元长,南朝齐王融的字。他用“别风”一词的序文已无可考。阙文:缺字。品训:分别训诂解释。指《仓颉》、《尔雅》所汇集训解的对象不同。品,众多。靡:顺,指顺时。声画:表达思想感情的文字。


简介

《练字》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九篇,探讨写作中如何用字的问题。刘勰正确地认识到,文字是语言的符号,是构成文章的基础;所以,如何用字,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问题。本篇所论,正以诗赋等文学作品为主,而不是泛论一般的用字问题。但本篇只论用字,不是全面论述文学语言问题,还须结合《章句》、《丽辞》、《比兴》、《夸饰》、《物色》等有关篇章的论述,才能了解到刘勰对文学语言的全面意见。



文心雕龙·隐秀

〔刘勰〕 〔南北朝〕

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

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

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

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

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

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

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

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

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

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

纤手丽音,宛乎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容华。

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

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

深浅而各奇,秾纤而俱妙,若挥之则有馀,而揽之则不足矣。

夫立意之士,务欲造奇,每驰心于玄默之表。

工辞之人,必欲臻美,恒匿思于佳丽之乡。

呕心吐胆,不足语穷。

锻岁炼年,奚能喻苦?

故能藏颖词间,昏迷于庸目。

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

使酝藉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

譬诸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

斫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

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或一叩而语穷,句间鲜秀,如巨室之少珍,若百诘而色沮: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愧于文辞矣。

将欲征隐,聊可指篇∶古诗之离别,乐府之长城,词怨旨深,而复兼乎比兴。

陈思之《黄雀》,公干之《青松》,格刚才劲,而并长于讽谕。

叔夜之《赠行》,嗣宗之《咏怀》,境玄思澹,而独得乎优闲。

士衡之疏放,彭泽之豪逸,心密语澄,而俱适乎壮采。

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

“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也。

“东西安所之,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惧,此闺房之悲极也。

“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

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

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课也。

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

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

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

朱绿染缯,深而繁鲜。

英华曜树,浅而炜烨。

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盖以此也。

赞曰∶ 文隐深蔚,馀味曲包。

辞生互体,有似变爻。

言之秀矣,万虑一交。

动心惊耳,逸响笙匏。

文心雕龙·指瑕

〔刘勰〕 〔南北朝〕

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

无根而固者情也。

”然则声不假翼,其飞甚易。

情不待根,其固匪难。

以之垂文,可不慎欤!

古来文才,异世争驱。

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

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蝴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

左思《七讽》,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馀不足观矣。

潘岳为才,善于哀文,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伤弱子,则云“心如疑”,《礼》文在尊极,而施之下流,辞虽足哀,义斯替矣。

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崔瑗之《诔李公》,比行于黄虞,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

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

凡巧言易标,拙辞难隐,斯言之玷,实深白圭。

繁例难载,故略举四条。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

字以训正,义以理宣。

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有“抚叩酬酢”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

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

抚训执握,何预情理。

《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

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

近代辞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

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掠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

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

若夫注解为书,所以明正事理,然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

《西京赋》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综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

又《周礼》井赋,旧有“匹马”。

而应劭释匹,或量首数蹄,斯岂辩物之要哉?

原夫古之正名,车两而马匹,匹两称目,以并耦为用。

盖车贰佐乘,马俪骖服,服乘不只,故名号必双,名号一正,则虽单为匹矣。

匹夫匹妇,亦配义矣。

夫车马小义,而历代莫悟。

辞赋近事,而千里致差。

况钻灼经典,能不谬哉?

夫辩匹而数首蹄,选勇而驱阉尹,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

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

若能隐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

赞曰∶ 羿氏舛射,东野败驾。

虽有俊才,谬则多谢。

斯言一玷,千载弗化。

令章靡疚,亦善之亚。

文心雕龙·养气

〔刘勰〕 〔南北朝〕

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

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

心虑言辞,神之用也。

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

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

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

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

三代春秋,虽沿世弥缛,并适分胸臆,非牵课才外也。

战代技诈,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

故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

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

古人所以馀裕,后进所以莫遑也。

凡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气衰者虑密以伤神,斯实中人之常资,岁时之大较也。

若夫器分有限,智用无涯。

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

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

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

怛惕之盛疾,亦可推矣。

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之以岁序,又煎之以日时,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

夫学业在勤,故有锥股自厉。

志于文也,则有申写郁滞。

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

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

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

神之方昏,再三愈黩。

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馀于文勇,使刃发如新,腠理无滞,虽非胎息之万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

赞曰∶ 纷哉万象,劳矣千想。

玄神宜宝,素气资养。

水停以鉴,火静而朗。

无扰文虑,郁此精爽。

文心雕龙·事类

〔刘勰〕 〔南北朝〕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

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

《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

至若胤征羲和,陈《政典》之训。

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

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

《大畜》之象,“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亦有包于文矣。

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

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

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

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

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

渐渐综采矣。

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

夫姜桂因地,辛在本性。

文章由学,能在天资。

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

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

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

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

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

表里相资,古今一也。

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以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

斯则寡闻之病也。

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

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裂膏腴。

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庶必数千而饱矣。

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

刘劭《赵都赋》云∶“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

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

”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

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

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散,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

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

陈思,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

”此引事之实谬也。

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

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

”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推之。

然而滥侈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

陆机《园葵》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

”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

葛藟庇根,辞自乐豫。

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

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

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沉密,而不免于谬。

曹洪之谬高唐,又曷足以嘲哉!

夫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

赞曰∶ 经籍深富,辞理遐亘。

皓如江海,郁若昆邓。

文梓共采,琼珠交赠。

用人若己,古来无懵。

文心雕龙·夸饰

〔刘勰〕 〔南北朝〕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

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

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

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

虽《诗》、《书》雅言,风俗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

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

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

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

且夫号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

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

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

大圣所录,以垂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

相如凭风,诡滥愈甚。

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

从禽之盛,飞廉与鹪明俱获。

及扬雄《甘泉》,酌其馀波。

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

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

至《西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

又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饷屈原。

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魍魉,惟此水师,亦非魑魅。

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

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睽剌也。

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

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

于是后进之才,奖气挟声,轩翥而欲奋飞,腾掷而羞跼步,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

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

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

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

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

若能酌《诗》、《书》之旷旨,剪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

赞曰∶ 夸饰在用,文岂循检。

言必鹏运,气靡鸿渐。

倒海探珠,倾昆取琰。

旷而不溢,奢而无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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