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传·循吏传

汉兴之初,反秦之敝,与民休息,凡事简易,禁罔疏阔,而相国萧、曹以宽厚清静为天下帅,民作“画一”之歌。

孝惠垂拱,高后女主,不出房闼,而天下晏然,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至于文、景,遂移风易俗。

是时,循吏如河南守吴公、蜀守文翁之属,皆谨身帅先,居以廉平,不至于严,而民从化。

孝武之世,外攘四夷,内改法度,民用凋敝,奸轨不禁。

时少能以化治称者,惟江都相董仲舒、内史公孙弘、皃宽,居官可纪。

三人皆儒者,通于世务,明习文法,以经术润饰吏事,天子器之。

仲舒数谢病去,弘、宽至三公。

孝昭幼冲,霍光秉政,承奢侈师旅之后,海内虚耗,光因循守职,无所改作。

至于始元、元凤之间,匈奴乡化,百姓益富,举贤良文学,问民所疾苦,于是罢酒榷而议盐铁矣。

及至孝宣,由仄陋而登至尊,兴于闾阎,知民事之艰难。

自霍光薨后始躬万机,厉精为治,五日一听事,自丞相已下各奉职而进。

及拜刺史守相,辄亲见问,观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质其言,有名实不相应,必知其所以然。

常称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

与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

”以为太守,吏民之本也。

数变易则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可欺罔,乃服从其教化。

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厉,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

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

若赵广汉、韩延寿、尹翁归、严延年、张敞之属,皆称其位,然任刑罚,或抵罪诛。

王成、黄霸、朱邑、龚遂、郑弘、召信臣等,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生有荣号,死见奉祀,此廪廪庶几德让君子之遗风矣。

文翁,庐江舒人也。

少好学,通《春秋》,以郡县吏察举。

景帝末,为蜀郡守,仁爱好教化。

见蜀地辟陋有蛮夷风,文翁欲诱进之,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

减省少府用度,买刀布蜀物,赍计吏以遗博士。

数岁,蜀生皆成就还归,文翁以为右职,用次察举,官有至郡守刺史者。

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徭,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

常选学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

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饬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阁。

县邑吏民见而荣之,数年,争欲为学官弟子,富人至出钱以求之。

由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

至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云。

文翁终于蜀,吏民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

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

王成,不知何郡人也。

为胶东相,治甚有声。

宣帝最先褒之,地节三年下诏曰:“盖闻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唐、虞不能以化天下。

今胶东相成,劳来不怠,流民自占八万余口,治有异等之效。

其赐成爵关内侯,秩中二千石。

”未及征用,会病卒官。

后诏使丞相、御史问郡国上计长吏守丞以政令得失,或对言前胶东相成伪自增加,以蒙显赏,是后俗吏多为虚名云。

黄霸字次公,淮阳阳夏人也,以豪杰役使徙云陵。

霸少学律令,喜为吏,武帝末以待诏入钱赏官,补侍郎谒者,坐同产有罪劾免。

后复入谷沈黎郡,补左冯翊二百石卒史。

冯翊以霸入财为官,不署右职,使领郡钱谷计。

簿书正,以廉称,察补河东均输长,复察廉为河南太守丞。

霸为人明察内敏,又习文法,然温良有让,足知,善御众。

为丞,处议当于法,合人心,太守甚任之,吏民爱敬焉。

自武帝末,用法深。

昭帝立,幼,大将军霍光秉政,大臣争权,上官桀等与燕王谋作乱,光既诛之,遂遵武帝法度,以刑罚痛绳群下,由是俗吏上严酷以为能,而霸独用宽和为名。

会宣帝即位,在民间时知百姓苦吏急也,闻霸持法平,召以为廷尉正,数决疑狱,庭中称平。

守丞相长史,坐公卿大议廷中知长信少府夏侯胜非议诏书大不敬,霸阿从不举劾,皆下廷尉,系狱当死。

霸因从胜受《尚书》狱中,再逾冬,积三岁乃出,语在《胜传》。

胜出,复为谏大夫,令左冯翊宋畸举霸贤良。

胜又口荐霸于上,上擢霸为扬州刺史。

三岁,宣帝下诏曰:“制诏御史:其以贤良高第扬州刺史霸为颍川太守,秩比二千石居,官赐车盖,特高一丈,别驾主簿车,缇油屏泥于轼前,以章有德。

” 时,上垂意于治,数下恩泽诏书,吏不奉宣。

太守霸为选择良吏,分部宣布诏令,令民咸知上意,使邮亭乡官皆畜鸡豚,以赡鳏寡贫穷者。

然后为条教,置父老师师伍长,班行之于民间,劝以为善防奸之意,及务耕桑,节用殖财,种树畜养,去食谷马。

米盐靡密,初若烦碎,然霸精力能推行之。

吏民见者,语次寻绎,问它阴伏,以相参考。

尝欲有所司察,择长年廉吏遣行,属令周密。

吏出,不敢舍邮亭,食于道旁,乌攫其肉。

民有欲诣府口言事者适见之,霸与语,道此。

后日吏还谒霸,霸见迎劳之,曰:“甚苦!

食于道旁乃为乌所盗肉。

”吏大惊,以霸具知其起居,所问豪氂不敢有所隐。

鳏寡孤独有死无以葬者,乡部书言,霸具为区处,某所大木可以为棺,某亭猪子可以祭,吏往皆如言。

其识事聪明如此,吏民不知所出,咸称神明。

奸人去入它郡,盗贼日少。

霸力行教化而后诛罚,务在成就全安长吏。

许丞老,病聋,督邮白欲逐之,霸曰:“许丞廉吏,虽老,尚能拜起送迎,正颇重听,何伤?

且善助之,毋失贤者意。

”或问其故,霸曰:“数易长吏,送故迎新之费及奸吏缘绝簿书盗财物,公私费耗甚多,皆当出于民,所易新吏又未必贤,或不如其故,徒相益为乱。

凡治道,去其泰甚者耳。

” 霸以外宽内明得吏民心,户口岁增,治为天下第一。

征守京兆尹,秩二千石。

坐发民治驰道不先闻,又发骑士诣北军马不适士,劾乏军兴,连贬秩。

有诏归颍川太守官,以八百石居治如其前。

前后八年,郡中愈治。

是时,凤皇神爵数集郡国,颍川尤多。

天子以霸治行终长者,下诏称扬曰:“颍川太守霸,宣布诏令,百姓向化,孝子弟弟贞妇顺孙日以众多,田者让畔,道不拾遣,养视鳏寡,赡助贫穷,狱或八年亡重罪囚,吏民向于教化,兴于行谊,可谓贤人君子矣。

《书》不云乎?

‘股肱良哉!

’其赐爵关内侯,黄金百斤,秩中二千石。

”而颍川孝弟有行义民、三老、力田,皆以差赐爵及帛。

后数月,征霸为太子太傅,迁御史大夫。

五凤三年,代丙吉为丞相,封建成侯,食邑六百户。

霸材长于治民,及为丞相,总纲纪号令,风采不及丙、魏、于定国,功名损于治郡。

时,京兆尹张敞舍鹖雀飞集丞相府,霸以为神雀,议欲以闻。

敞奏霸曰:“窃见丞相请与中二千石博士杂问郡国上计长吏、守丞为民兴利除害、成大化,条其对,有耕者让畔,男女异路,道不拾遗,及举孝子贞妇者为一辈,先上殿,举而不知其人数者次之,不为条教者在后叩头谢。

丞相虽口不言,而心欲其为之也。

长吏、守丞对时,臣敞舍有鹖雀飞止丞相府屋上,丞相以下见者数百人。

边吏多知鹖雀者,问之,皆阳不知。

丞相图议上奏曰:‘臣问上计长吏、守丞以兴化条,皇天报下神雀。

’后知从臣敞舍来,乃止。

郡国吏窃笑丞相仁厚有知略,微信奇怪也。

昔汲黯为淮阳守,辞去之官,谓大行李息曰:‘御史大夫张汤怀诈阿意,以倾朝廷,公不早白,与俱受戮矣。

’息畏汤,终不敢言。

后汤诛败,上闻黯与息语,乃抵息罪而秩黯诸侯相,取其思竭忠也。

臣敞非敢毁丞相也,诚恐群臣莫白,而长吏、守丞畏丞相指,归舍法令,各为私教,务相增加,浇淳散朴,并行伪貌,有名亡实,倾摇解怠,甚者为妖。

假令京师先行让畔异路,道不拾遗,其实亡益廉贪贞淫之行,而以伪先天下,固未可也。

即诸侯先行之,伪声轶于京师,非细事也。

汉家承敝通变,造起律令,所以劝善禁奸,条贯详备,不可复加。

宜令贵臣明饬长吏、守丞,归告二千石、举三老、孝弟、力田、孝廉、廉吏务得其人,郡事皆以义法令捡式,毋得擅为条教。

敢挟诈伪以奸名誉者,必先受戮,以正明好恶。

”天子嘉纳敞言,召上计吏,使侍中临饬如敞指意。

霸甚惭。

又乐陵侯史高以外属旧恩侍中贵重,霸荐高可太尉。

天子使尚书召问霸:“太尉官罢久矣,丞相兼之,所以偃武兴文也。

如国家不虞,边境有事,左右之臣皆将率也。

夫宣明教化,通达幽隐,使狱无冤刑,邑无盗贼,君之职也。

将相之官,朕之任焉。

侍中乐陵侯高帷幄近臣,朕之所自亲,君何越职而举之?

”尚书令受丞相对,霸免冠谢罪,数日乃决。

自是后不敢复有所请。

然自汉兴,言治民吏,以霸为首。

为相五岁,甘露三年薨,谥曰定侯。

霸死后,乐陵侯高竟为大司马。

霸子思侯赏嗣,为关都尉。

薨,子忠侯辅嗣,至卫尉九卿。

薨,子忠嗣侯,讫王莽乃绝。

子孙为吏二千石者五六人。

始,霸少为阳夏游徼,与善相人者共载出,见一妇人,相者言:“此妇人当富贵,不然,相书不可用也。

”霸推问之,乃其乡里巫家女也。

霸即娶为妻,与之终身。

为丞相后徙杜陵。

朱邑字仲卿,庐江舒人也。

少时为舒桐乡啬夫,廉平不苛,以爱利为行,未尝笞辱人,存问耆老孤寡,遇之有恩,所部吏民爱敬焉。

迁补太守卒史,举贤良为大司农丞,迁北海太守,以治行第一入为大司农。

为人淳厚,笃于故旧,然性公正,不可交以私。

天子器之,朝廷敬焉。

是时,张敞为胶东相,与邑书曰:“明主游心太古,广延茂士,此诚忠臣竭思之时也。

直敞远守剧郡,驭于绳墨,匈臆约结,固亡奇也。

虽有,亦安所施?

足下以清明之德,掌周稷之业,犹饥者甘糟糠,穰岁余梁肉。

何则?

有亡之势异也。

昔陈平虽贤,须魏倩而后进。

韩信虽奇,赖萧公而后信。

故事各达其时之英俊,若必伊尹、吕望而后荐之,则此人不因足下而进矣。

”邑感敞言,贡荐贤士大夫,多得其助者。

身为列卿,居处俭节,禄赐以共九族乡党,家亡余财。

神爵元年卒。

天子闵惜,下诏称扬曰:“大司农邑,廉洁守节,退食自公,亡强外之交,束脩之馈,可谓淑人君子,遭离凶灾,朕甚闵之。

其赐邑子黄金百斤,以奉其祭祀。

” 初,邑病且死,属其子曰:“我故为桐乡吏,其民爱我,必葬我桐乡。

后世子孙奉尝我,不如桐乡民。

”及死,其子葬之桐乡西郭外,民果共为邑起冢立祠,岁时祠祭,至今不绝。

龚遂字少卿,山阳南平阳人也。

以明经为官,至昌邑郎中令,事王贺。

贺动作多不正,遂为人忠厚,刚毅有大节,内谏争于王,外责傅相,引经义,陈祸福,至于涕泣,蹇蹇亡已。

面刺王过,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愧人。

”及国中皆畏惮焉。

王尝久与驺奴宰人游戏饮食,赏赐亡度。

遂入见王,涕泣膝行,左右侍御皆出涕。

王曰:“郎中令何为哭?

”遂曰:“臣痛社稷危也!

愿赐清闲竭愚。

”王辟左右,遂曰:“大王知胶西王所以为无道亡乎?

”王曰:“不知也。

”曰:“臣闻胶西王有谀臣侯得,王所为拟于桀、纣也,得以为尧、舜也。

王说其谄谀,尝与寝处,唯得所言,以至于是。

今大王亲近群小,渐渍邪恶所习,存亡之机,不可不慎也。

臣请选郎通经术有行义者与王起居,坐则通《诗》、《书》,立则习礼容,宜有益。

”王许之。

遂乃选郎中张安等十人侍王。

居数日,王皆逐去安等。

久之,宫中数有妖怪,王以问遂,遂以为有大忧,宫室将空,语在《昌邑王传》。

会昭帝崩,亡子,昌邑王贺嗣立,官属皆征入。

王相安乐迁长乐卫尉,遂见安乐,流涕谓曰:“王立为天子,日益骄溢,谏之不复听,今哀痛未尽,日与近臣饮食作乐,斗虎豹,召皮轩,车九流,驱驰东西,所为悖道。

古制宽,大臣有隐退,今去不得,阳狂恐知,身死为世戮,奈何?

君,陛下故相,宜极谏争。

”王即位二十七日,卒以淫乱废。

昌邑群臣坐陷王于恶不道,皆诛,死者二百余人,唯遂与中尉王阳以数谏争得减死,髡为城旦。

宣帝即位,不久,渤海左右郡岁饥,盗贼并起,二千石不能禽制。

上选能治者,丞相、御史举遂可用,上以为渤海太守。

时,遂年七十余,召见,形貌短小,宣帝望见,不副所闻,心内轻焉,谓遂曰:“渤海废乱,朕甚忧之。

君欲何以息其盗贼,以称朕意?

”遂对曰:“海濒遐远,不沾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

今欲使臣胜之邪,将安之也?

”上闻遂对,甚说,答曰:“选用贤良,固欲安之也。

”遂曰:“臣闻治乱民犹治乱绳,不可急也。

唯缓之,然后可治。

臣愿丞相、御史且无拘臣以文法,得一切便宜从事。

”上许焉,加赐黄金,赠遣乘传。

至渤海界,郡闻新太守至,发兵以迎,遂皆遣还,移书敕属县悉罢逐捕盗贼吏。

诸持锄钩田器者皆为良民,吏毋得问,持兵者乃为盗贼。

遂单车独行至府,郡中翕然,盗贼亦皆罢。

渤海又多劫略相随,闻遂教令,即时解散,弃其兵弩而持钩锄。

盗贼于是悉平,民安土乐业。

遂乃开仓廪假贫民,选用良吏,尉安牧养焉。

遂见齐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俭约,劝民务农桑,令口种一树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鸡。

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曰:“何为带牛佩犊!

”春夏不得不趋田亩,秋冬课收敛,益蓄果实菱芡。

劳来循行,郡中皆有蓄积,吏民皆富实。

狱讼止息。

数年,上遣使者征遂,议曹王生愿从。

功曹以为王生素耆酒,亡节度,不可使。

遂不忍逆,从至京师。

王生日饮酒,不视太守。

会遂引入宫,王生醉,从后呼,曰:“明府且止,愿有所白。

”遂还问其故,王生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渤海,君不可有所陈对,宜曰‘皆圣主之德,非小臣之力也’。

”遂受其言。

既至前,上果问以治状,遂对如王生言。

天子说其有让,笑曰:“君安得长者之言而称之?

”遂因前曰:“臣非知此,乃臣议曹教戒臣也。

”上以遂年老不任公卿,拜为水衡都尉,议曹王生为水衡丞,以褒显遂云。

水衡典上林禁苑,共张宫馆,为宗庙取牲,官职亲近,上甚重之。

以官寿卒。

召信臣字翁卿,九江寿春人也。

以明经甲科为郎,出补穀阳长。

举高第,迁上蔡长。

其治视民如子,所居见称述,超为零陵太守,病归。

复征为谏大夫,迁南阳太守,其治如上蔡。

信臣为人勤力有方略,好为民兴利,务在富之。

躬劝耕农,出入阡陌,止舍离乡亭,稀有安居时。

行视郡中水泉,开通沟渎,起水门提阏凡数十处,以广溉灌,岁岁增加,多至三万顷。

民得其利,蓄积有余。

信臣为民作均水约束,刻石立于田畔,以防分争。

禁止嫁娶送终奢靡,务出于俭约。

府县吏家子弟好游敖,不以田作为事,辄斥罢之,甚者案其不法,以视好恶。

其化大行,郡中莫不耕稼力田,百姓归之,户口增倍,盗贼狱讼衰止。

吏民亲爱信臣,号之曰召父。

荆州刺史奏信臣为百姓兴利,郡以殷富,赐黄金四十斤。

迁河南太守,治行常为第一,复数增秩赐金。

竟宁中,征为少府,列于九卿,奏请上林诸离远宫馆稀幸御者,勿复缮治共张,又奏省乐府黄门倡优诸戏,及宫馆兵弩什器减过泰半。

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然蕴火,待温气乃生。

信臣以为此皆不时之物,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养,乃它非法食物,悉奏罢,省费岁数千万。

信臣年老以官卒。

元始四年,诏书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蜀郡以文翁,九江以召父应诏书。

岁时郡二千石率官属行礼,奉祠信臣冢,而南阳亦为立祠。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汉书·传·酷吏传

〔班固〕 〔汉〕

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法令滋章,盗贼多有。

”信哉是言也!

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原也。

昔天下之罔尝密矣,然奸轨愈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

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

言道德者,溺于职矣。

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下士闻道大笑之。

”非虚言也。

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号为罔漏吞舟之鱼。

而吏治蒸蒸,不至于奸,黎民艾安。

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高后时,酷吏独有侯封,刻轹宗室,侵辱功臣。

吕氏已败,遂夷侯封之家。

孝景时,晁错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而七国之乱发怒于错,错卒被戮。

其后有郅都、甯成之伦。

郅都,河东大阳人也。

以郎事文帝。

景帝时为中郎将,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

尝从入上林,贾姬在厕,野彘入厕。

上目都,都不行。

上欲自持兵救贾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姬等邪?

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

”上还,彘亦不伤贾姬。

太后闻之,赐都金百斤,上亦赐金百斤,由此重都。

济南瞷氏宗人三百余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于是景帝拜都为济南守。

至则诛瞷氏首恶,余皆股栗。

居岁余,郡中不拾遗,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

都为人,勇有气,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

常称曰:“已背亲而出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 都迁为中尉,丞相条侯至贵居也,而都揖丞相。

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弗与。

魏其侯使人间予临江王。

临江王既得,为书谢上,因自杀。

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都免归家。

景帝乃使使即拜都为雁门太守,便道之官,得以便宜从事。

匈奴素闻郅都节,举边为引兵去,竟都死不近雁门。

匈奴至为偶人象都,令骑驰射,莫能中,其见惮如此。

匈奴患之。

乃中都以汉法。

景帝曰:“都忠臣。

”欲释之。

窦太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乎?

”于是斩都也。

甯成,南阳穰人也。

以郎谒者事景帝。

好气,为小吏,必陵其长吏。

为人上,操下急如束湿。

猾贼任威。

稍迁至济南都尉,而郅都为守。

始前数都尉步入府,因吏谒守如县令,其畏都如此。

及成往,直凌都出其上。

都素闻其声,善遇,与结欢。

久之,都死,后长安左右宗室多犯法,上召成为中尉。

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杰人皆惴恐。

武帝即位,徙为内史。

外戚多毁成之短,抵罪髡钳。

是时,九卿死即死,少被刑,而成刑极,自以为不复收,及解脱,诈刻传出关归家。

称曰:“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千万,安可比人乎!

”乃贳貣陂田千余顷,假贫民,役使数千家。

数年,会赦,致产数千万,为任侠,持吏长短,出从数十骑。

其使民,威重于郡守。

周阳由,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侯周阳,故因氏焉。

由以宗家任为郎,事文帝。

景帝时,由为郡守。

武帝即位,吏治尚修谨,然由居二千石中最为暴酷骄恣。

所爱者,挠法活之。

所憎者,曲法灭之。

所居郡,必夷其豪。

为守,视都尉如令。

为都尉,陵太守,夺之治。

汲黯为忮,司马安之文恶,俱在二千石列,同车未尝敢均茵冯。

后由为河东都尉,与其守胜屠公争权,相告言,胜屠公当抵罪,义不受刑,自杀,而由弃市。

自甯成、周阳由之后,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治类多成、由等矣。

赵禹,斄人也。

以佐史补中都官,用廉为令史,事太尉周亚夫。

亚夫为丞相,禹为丞相史,府中皆称其廉平。

然亚夫弗任,曰:“极知禹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

”武帝时,禹以刀笔吏积劳,迁为御史。

上以为能,至中大夫。

与张汤论定律令,作见知,吏传相监司以法,尽自此始。

禹为人廉裾,为吏以来,舍无食客。

公卿相造请,禹终不行报谢,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

见法辄取,亦不复案求官属阴罪。

尝中废,已为廷尉。

始条侯以禹贼深,及禹为少府九卿,酷急。

至晚节,事益多。

吏务为严峻,而禹治加缓,名为平。

王温舒等后起,治峻禹。

禹以老,徙为燕相,数岁,悖乱有罪,免归。

后十余年,以寿卒于家。

义纵,河东人也。

少年时尝与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

纵有姊,以医幸王太后。

太后问:“有子、兄弟为官者乎?

”姊曰:“有弟无行,不可。

”太后乃告上,上拜义姁弟纵为中郎,补上党郡中令。

治敢往,少温籍,县无逋事,举第一。

迁为长陵及长安令,直法行治,不避贵戚。

以捕按太后外孙修成子中,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

至则族灭其豪穰氏之属,河内道不拾遗。

而张次公亦为郎,以勇悍从军,敢深入,有功,封为岸头侯。

甯成家居,上欲以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东为小吏时,甯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令治民。

”上乃拜成为关都尉。

岁余,关吏税肄郡国出入关者,号曰:“宁见乳虎,无直甯成之怒。

”其暴如此。

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闻甯成家居南阳,及至关,甯成侧行送迎,然纵气盛,弗为礼。

至郡,遂按甯氏,破碎其家。

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属皆奔亡,南阳吏民重足一迹。

而平氏朱强、杜衍杜周为纵爪牙之吏,任用,迁为廷尉史。

军数出定襄,定襄吏民乱败,于是徙纵为定襄太守。

纵至,掩定襄狱中重罪二百余人,及宾客昆弟私入相视者亦二百余人。

纵一切捕鞠,曰“为死罪解脱”。

是日皆报杀四百余人。

郡中不寒而栗,猾民佐吏为治。

是时,赵禹、张汤为九卿矣,然其治尚宽,辅法而行,纵以鹰击毛挚为治。

后会更五铢钱白金起,民为奸,京师尤甚,乃以纵为右内史,王温舒为中尉。

温舒至恶,所为弗先言纵,纵必以气陵之,败坏其功。

其治,所诛杀甚多,然取为小治,奸益不胜,直指始出矣。

吏之治以斩杀缚吏为务,阎奉以恶用矣。

纵廉,其治效郅都。

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不治。

上怒曰:“纵以我为不行此道乎?

”衔之。

至冬,杨可方受告缗,纵以为此乱民,部吏捕其为可使者。

天子闻,使杜式治,以为废格沮事,弃纵市。

后一岁,张汤亦死。

王温舒,阳陵人也。

少时椎埋为奸。

已而试县亭长,数废。

数为吏,以治狱至廷尉史。

事张汤,迁为御史,督盗贼,杀伤甚多。

稍迁至广平都尉,择郡中豪敢往吏十余人为爪牙,皆把其阴重罪,而纵使督盗贼,快其意所欲得。

此人虽有百罪,弗法。

即有避回,夷之,亦灭宗。

以故齐赵之郊盗不敢近广平,广平声为道不拾遗。

上闻,迁为河内太守。

素居广平时,皆知河内豪奸之家。

及往,以九月至,令郡具私马五十匹,为驿自河内至长安,部吏如居广平时方略,捕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

上书请,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

奏行不过二日,得可,事论报,至流血十余里。

河内皆怪其奏,以为神速。

尽十二月,郡中无犬吠之盗。

其颇不得,失之旁郡,追求,会春,温舒顿足汉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

”其好杀行威不爱人如此。

上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

其治复放河内,徒请召猜祸吏与从事,河内则杨皆、麻戊,关中扬赣、成信等。

义纵为内史,惮之,未敢恣治。

及纵死,张汤败后,徙为廷尉。

而尹齐为中尉坐法抵罪,温舒复为中尉。

为人少文,居它惛惛不辩,至于中尉则心开。

素习关中俗,知豪恶吏,豪恶吏尽复为用。

吏苛察淫恶少年,投缿购告言奸,置伯落长以收司奸。

温舒多谄,善事有势者。

即无势,视之如奴。

有势家,虽有奸如山,弗犯。

无势,虽贵戚,必侵辱。

舞文巧,请下户之猾,以动大豪。

其治中尉如此。

奸猾穷治,大氐尽靡烂狱中,行论无出者。

其爪牙吏虎而冠。

于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有势者为游声誉,称治。

数岁,其吏多以权贵富。

温舒击东越还,议有不中意,坐以法免。

是时,上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温舒请复中尉脱卒,得数万人作。

上说,拜为少府。

徙右内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

坐法失官,复为右辅,行中尉,如故操。

岁余,会宛军发,诏征豪吏。

温舒匿其吏华成,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它奸利事,罪至族,自杀。

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它罪而族。

光禄勋徐自为曰:“悲夫!

夫古有三族,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

”温舒死,家累千金。

尹齐,东郡茌平人也。

以刀笔吏稍迁至御史。

事张汤,汤数称以为廉。

武帝使督盗贼,斩伐不避贵势。

迁关都尉,声甚于甯成。

上以为能,拜为中尉。

吏民益凋敝,轻齐木强少文,豪恶吏伏匿而善吏不能为治,以故事多废,抵罪。

后复为淮阳都尉。

王温舒败后数年,病死,家直不满五十金。

所诛灭淮阳甚多,及死,仇家欲烧其尸,妻亡去,归葬。

杨仆,宜阳人也。

以千夫为吏。

河南守举为御史,使督盗贼关东,治放尹齐,以敢击行。

稍迁至主爵都尉,上以为能。

南越反,拜为楼船将军,有功,封将梁侯。

东越反,上欲复使将,为其伐前劳,以书敕责之曰:“将军之功,独有先破石门、寻狭,非有斩将骞旗之实也,乌足以骄人哉!

前破番禺,捕降者以为虏,掘死人以为获,是一过也。

建德、吕嘉逆罪不容于天下,将军拥精兵不穷追,超然以东越为援,是二过也。

士卒暴露连岁,为朝会不置酒,将军不念其勤劳,而造佞巧,请乘传行塞,因用归家,怀银黄,垂三组,夸乡里,是三过也。

失期内顾,以道恶为解,失尊尊之序,是四过也。

欲请蜀刀,问君贾几何,对曰率数百,武库日出兵而阳不知,挟伪干君,是五过也。

受诏不至兰池宫,明日又不对。

假令将军之吏问之不对,令之不从,其罪何如?

推此心以在外,江海之间可得信乎!

今东越深入,将军能率众以掩过不?

”仆惶恐,对曰:“愿尽死赎罪!

”与王温舒俱破东越。

后复与左将军荀彘俱击朝鲜,为彘所缚,语在《朝鲜传》。

还,免为庶人,病死。

咸宣,杨人也。

以佐史给事河东守。

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见宣无害,言上,征为厩丞。

官事办,稍迁至御史及中丞,使治主父偃及淮南反狱,所以微文深诋杀者甚众,称为敢决疑。

数废数起,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

王温舒为中尉,而宣为左内史。

其治米盐,事小大皆关其手,自部署县名曹宝物,官吏令丞弗得擅摇,痛以重法绳之。

居官数年,一切为小治辩,然独宣以小至大,能自行之,难以为经。

中废为右扶风,坐怒其吏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将吏卒,阑入上林中蚕室门攻亭格杀信,射中苑门,宣下吏,为大逆当族,自杀。

而杜周任用。

是时,郡守尉、诸侯相、二千石欲为治者,大抵尽效王温舒等,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

南阳有梅免、百政,楚有段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主之属。

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趋具食。

小群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称数。

于是上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使督之,犹弗能禁,乃使光禄大夫范昆、诸部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斩首大部或至万余级。

及以法诛通行饮食,坐相连郡,甚者数千人。

数岁,乃颇得其渠率。

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往往而群,无可奈何。

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弗捕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

”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弗敢发,恐不能得,坐课累府,府亦使不言。

故盗贼浸多,上下相为匿,以避文法焉。

田广明字子公,郑人也。

以郎为天水司马。

攻次迁河南都尉,以杀伐为治。

郡国盗贼并起,迁广明为淮阳太守。

岁余,故城父令公孙勇与客胡倩等谋反,倩诈称光禄大夫,从车骑数十,言使督盗贼,止陈留传舍,太守谒见,欲收取之。

广明觉知,发兵皆捕斩焉。

而公孙勇衣绣衣,乘驷马车至圉,圉使小史侍之,亦知其非是,守尉魏不害与厩啬夫江德、尉史苏昌共收捕之。

上封不害为当涂侯,德轑阳侯,昌蒲侯。

初,四人俱拜于前,小史窃言。

武帝问:“言何?

”对曰:“为侯者得东归不?

”上曰:“女欲不?

贵矣。

女乡名为何?

”对曰:“名遗乡。

”上曰:“用遗汝矣。

”于是赐小史爵关内侯,食遗乡六百户。

上以广明连禽大奸,征入为大鸿胪,擢广明兄云中代为淮阳太守。

昭帝时,广明将兵击益州,还,赐爵关内侯,徙卫尉。

后出为左冯翊,治有能名。

宣帝初立,代蔡义为御史大夫,以前为冯翊与议定策,封昌水侯。

岁余,以祁连将军将兵击匈奴,出塞至受降城。

受降都尉前死,丧柩在堂,广明召其寡妻与奸。

既出不至质,引军空还。

下太仆杜延年簿责,广明自杀阙下,国除。

兄云中为淮阳守,亦敢诛杀,吏民守阙告之,竟坐弃市。

田延年字子宾,先齐诸田也,徙阳陵。

延年以材略给事大将军莫府,霍光重之,迁为长史。

出为河东太守,选拔尹翁归等以为爪牙,诛锄豪强,奸邪不敢发。

以选入为大司农。

会昭帝崩,昌邑王嗣立,淫乱,霍将军忧惧,与公卿议废之,莫敢发言。

延年按剑,廷叱群臣,即日议决,语在《光传》。

宣帝即位,延年以决疑定策封阳成侯。

先是,茂陵富人焦氏、贾氏以数千万阴积贮炭苇诸下里物。

昭帝大行时,方上事暴起,用度未办,延年奏言:“商贾或豫收方上不祥器物,冀其疾用,欲以求利,非民臣所当为。

请没入县官。

”奏可。

富人亡财者皆怨,出钱求延年罪。

初,大司农取民牛车三万两为僦,载沙便桥下,送致方上,车直千钱,延年上簿诈增僦直车二千,凡六千万,盗取其半。

焦、贾两家告其事,下丞相府。

丞相议奏延年“主守盗三千万,不道”。

霍将军召问延年,欲为道地,延年抵曰:“本出将军之门,蒙此爵位,无有是事。

”光曰:“即无事,当穷竟。

”御史大夫田广明谓太仆杜延年:“《春秋》之义,以功覆过。

当废昌邑王时,非田子宾之言大事不成。

今县官出三千万自乞之何哉?

愿以愚言白大将军。

”延年言之大将军,大将军曰:“诚然,实勇士也!

当发大议时,震动朝廷。

”光因举手自抚心曰:“使我至今病悸!

谢田大夫晓大司农,通往就狱,得公议之。

”田大夫使人语延年,延年曰:“幸县官宽我耳,何面目入牢狱,使众人指笑我,卒徒唾吾背乎!

”即闭阁独居齐舍,偏袒持刀东西步。

数日,使者召延年诣廷尉。

闻鼓声,自刎死,国除。

严延年字次卿,东海下邳人也。

其父为丞相掾,延年少学法律丞相府,归为郡吏。

以选除补御史掾,举侍御史。

是时,大将军霍光废昌邑王,尊立宣帝。

宣帝初即位,延年劾奏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

奏虽寝,然朝廷肃焉敬惮。

延年后复劾大司农田延年持兵干属车,大司农自讼不干属车。

事下御史中丞,谴责延年何以不移书宫殿门禁止大司农,而令得出入宫。

于是复劾延年阑内罪人,法至死。

延年亡命。

会赦出,丞相、御史府征书同日到,延年以御史书先至,诣御史府,复为掾。

宣帝识之,拜为平陵令,坐杀不辜,去官。

后为丞相掾,复擢好畤令。

神爵中,西羌反,强弩将军许延寿请延年为长史,从军败西羌,还为涿郡太守。

时,郡比得不能太守,涿人毕野白等由是废乱。

大姓西高氏、东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与牾,咸曰:“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

”宾客放为盗贼,发,辄入高氏,吏不敢追。

浸浸日多,道路张弓拔刃,然后敢行,其乱如此。

延年至,遣掾蠡吾赵绣按高氏得其死罪。

绣见延年新将,心内惧,即为两劾,欲先白其轻者观延年意,怒,乃出其重劾。

延年已知其如此矣。

赵掾至,果白其轻者,延年索怀中,得重劾,即收送狱。

夜入,晨将至市论杀之,先所按者死,吏皆股弁。

更遣吏分考两高,穷竟其奸,诛杀各数十人。

郡中震恐,道不拾遗。

三岁,迁河南太守,赐黄金二十斤。

豪强胁息,野无行盗,威震旁郡。

其治务在摧折豪强,扶助贫弱。

贫弱虽陷法,曲文以出之。

其豪杰侵小民者,以文内之。

众人所谓当死者,一朝出之。

所谓当生者,诡杀之。

吏民莫能测其意深浅,战栗不敢犯禁。

按其狱,皆文致不可得反。

延年为人短小精悍,敏捷于事,虽子贡、冉有通艺于政事,不能绝也。

吏忠尽节者,厚遇之如骨肉,皆亲乡之,出身不顾,以是治下无隐情。

然疾恶泰甚,中伤者多,尤巧为狱文,善史书,所欲诛杀,奏成于手,中主簿亲近史不得闻知。

奏可论死,奄忽如神。

冬月,传属县囚,会论府上,流血数里,河南号曰“屠伯”。

令行禁止,郡中正清。

是时,张敞为京兆尹,素与延年善。

敞治虽严,然尚颇有纵舍,闻延年用刑刻急,乃以书谕之曰:“昔朝卢之取菟也,上观下获,不甚多杀。

愿次卿少缓诛罚,思行此术。

”延年报曰:“河南天下喉咽,二周余毙,莠盛苗秽,何可不锄也?

”自矜伐其能,终不衰止。

时,黄霸在颍川以宽恕为治,郡中亦平,屡蒙丰年,凤皇下,上贤焉,下诏称扬其行,加金爵之赏。

延年素轻霸为人,及比郡为守,褒赏反在己前,心内不服。

河南界中又有蝗虫,府丞义出行蝗,还见延年,延年曰:“此蝗岂凤皇食邪?

”义又道司农中丞耿寿昌为常平仓,利百姓,延年曰:“丞相御史不知为也,当避位去。

寿昌安得权此?

”后左冯翊缺,上欲征延年,符已发,为其名酷复止。

延年疑少府梁丘贺毁之,心恨。

会琅邪太守以视事久病,满三月免,延年自知见废,谓丞曰:“此人尚能去官,我反不能去邪?

”又延年察狱史廉,有臧不入身,延年坐选举不实贬秩,笑曰:“后敢复有举人者矣!

”丞义年老颇悖,素畏延年,恐见中伤。

延年本尝与义俱为丞相史,实亲厚之,无意毁伤也,馈遗之甚厚。

义愈益恐,自筮得死卦,忽忽不乐,取告至长安,上书言延年罪名十事。

已拜奏,因饮药自杀,以明不欺。

事下御史丞按验,有此数事,以结延年,坐怨望非谤政治不道弃市。

初,延年母从东海来,欲从延年腊,到雒阳,适见报囚。

母大惊,便止都亭,不肯入府。

延年出至都亭谒母,母闭阁不见。

延年免冠顿首阁下,良久,母乃见之,因数责延年:“幸得备郡守,专治千里,不闻仁爱教化,有以全安愚民,顾乘刑罚多刑杀人,欲以立威,岂为民父母意哉!

”延年服罪,重顿首谢,因自为母御,归府舍。

母毕正腊,谓延年:“天道神明,人不可独杀。

我不意当老见壮子被刑戮也!

行矣!

去女东归,扫除墓地耳。

”遂去,归郡,见昆弟宗人,复为言之。

后岁余,果败。

东海莫不贤知其母。

延年兄弟五人皆有吏材,至大官,东海号曰“万石严妪”。

次弟彭祖,至太子太傅,在《儒林传》。

尹赏字子心,巨鹿杨氏人也。

以郡吏察廉为楼烦长。

举茂材、粟邑令。

左冯翊薛宣奏赏能治剧,徙为频阳令,坐残贼免。

后以御史举为郑令。

永始、元延间,上怠于政,贵戚骄恣,红阳长仲兄弟交通轻侠,臧匿亡命。

而北地大豪浩商等报怨,杀义渠长妻子六人,往来长安中。

丞相、御史遣掾求逐党与,诏书召捕,久之乃得。

长安中奸猾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

城中薄墓尘起,剽劫行者,死伤横道,枹鼓不绝。

赏以三辅高第选守长安令,得一切便宜从事。

赏至,修治长安狱,穿地方深各数丈,致令辟为郭,以大石覆其口,名为“虎穴”。

乃部户曹掾史,与乡吏、亭长、里正、父老、伍人,杂举长安中轻薄少年恶子,无市籍商贩作务,而鲜衣凶服被铠扞持刀兵者,悉籍记之,得数百人。

赏一朝会长安吏,车数百辆,分行收捕,皆劾以为通行饮食群盗。

赏亲阅,见十置一,其余尽以次内虎穴中,百人为辈,覆以大石。

数日一发视,皆相枕藉死,便舆出,瘗寺门桓东。

楬著其姓名,百日后,乃令死者家各自发取其尸。

亲属号哭,道路皆歔欷。

长安中歌之曰:“安所求子死?

桓东少年场。

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

”赏所置皆其魁宿,或故吏善家子失计随轻黠愿自改者,财数十百人,皆贳其罪,诡令立功以自赎。

尽力有效者,因亲用之为爪牙,追捕甚精,甘耆奸恶,甚于凡吏。

赏视事数月,盗贼止,郡国亡命散走,各归其处,不敢窥长安。

江湖中多盗贼,以常为江夏太守,捕格江贼及所诛吏民甚多,坐残贼免。

南山群盗起,以赏为右辅都尉,迁执金吾,督大奸猾。

三辅吏民甚畏之。

数年卒官。

疾病且死,戒其诸子曰:“丈夫为吏,正坐残贼免,追思其功效,则复进用矣。

一坐软弱不胜任免,终身废弃无有赦时,其羞辱甚于贪污坐臧。

慎毋然!

”赏四子皆至郡守,长子立为京兆尹,皆尚威严,有治办名。

赞曰:“自郅都以下皆以酷烈为声,然都抗直,引是非,争大体。

张汤以知阿邑人主,与俱上下,时辩当否,国家赖其便。

赵禹据法守正。

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

张汤死后,罔密事丛,浸以耗废,九卿奉职,救过不给,何暇论绳墨之外乎!

自是以至哀、平,酷吏众多,然莫足数,此其知名见纪者也。

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方略教道,一切禁奸,亦质有文武焉。

虽酷,称其位矣。

汤、周子孙贵盛,故别传。

汉书·传·货殖传

〔班固〕 〔汉〕

昔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士至于皂隶、抱关、击■者,其爵禄、奉养、宫室、车服、棺椁、祭祀、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僣大,贱不得逾贵。

夫然,故上下序而民志定。

于是辩其土地、川泽、丘陵、衍沃、原隰之宜,教民种树畜养。

五谷六畜及至鱼鳖、鸟兽、雚蒲、材干、器械之资,所以养生送终之具,靡不皆育。

育之以时,而用之有节。

草木未落,斧斤不入于山林。

豺獭未祭,罝网不布于野泽。

鹰隼未击,矰弋不施于徯隧。

既顺时而取物,然犹山不茬蘖,泽不伐夭,蝝鱼麛卵,咸有常禁。

所以顺时宣气,蕃阜庶物,蓄足功用,如此之备也。

然后四民因其土宜,各任智力,夙兴夜寐,以治其业,相与通功易事,交利而俱赡,非有征发期会,而远近咸足。

故《易》曰“后以财成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

此之谓也《管子》云古之四民不得杂处。

士相与言仁谊于闲宴,工相与议技巧于官府,商相与语财利于市井,农相与谋稼穑于田野,朝夕从事,不见异物而迁焉。

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各安其居而乐其业,甘其食而美其服,虽见奇丽纷华,非其所习,辟犹戎翟之与于越,不相入矣。

是以欲寡而事节,财足而不争。

于是在民上者,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故民有耻而且敬,贵谊而贱利。

此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不严而治之大略也。

及周室衰,礼法堕,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节藻棁,八佾舞于庭,《雍》彻于堂。

其流至乎士庶人,莫不离制而弃本,稼穑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货有余。

陵夷至乎桓、文之后,礼谊大坏,上下相冒,国异政,家殊俗,嗜欲不制,僣差亡极。

于是商通难得之货,工作亡用之器,士设反道之行,以追时好而取世资。

伪民背实而要名,奸夫犯害而求利,篡弑取国者为王公,圉夺成家者为雄桀。

礼谊不足以拘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

富者木土被文锦,犬马余肉粟,而贫者短褐不完,含菽饮水。

其为编户齐民,同列而以财力相君,虽为仆虏,犹亡愠色。

故夫饰变诈为奸轨者,自足乎一世之间。

守道循理者,不免于饥寒之患。

其教自上兴,由法度之无限也。

故列其行事,以传世变云。

昔粤王勾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荡蠡、计然。

计然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见矣。

故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

”推此类而修之,十年国富,厚赂战士,遂报强吴,刷会稽之耻。

范蠡叹曰:“计然之策,十用其五而得意。

既以施国,吾欲施之家。

”乃乘扁舟,浮江湖,变名姓,适齐为鸱夷子皮,之陶为朱公。

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

故善治产者,能择人而任时。

十九年之间三致千金,再散分与贫友昆弟。

后年衰老,听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巨万。

故言富者称陶朱。

子赣既学于仲尼,退而仕卫,发贮鬻财曹、鲁之间。

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而颜渊箪食瓢饮,在于陋巷。

子赣结驷连骑,束帛之币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

然孔子贤颜渊而讥子赣,曰:“回也其庶乎,屡空。

赐不受命,而货殖焉,意则屡中。

” 白圭,周人也。

当魏文侯时,李史务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故人弃我取,人取我予。

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

故曰:“吾治生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

故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以有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也。

”盖天下言治生者祖白圭。

猗顿用盬盐起,邯郸郭纵以铸冶成业,与王者埒富。

乌氏蠃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戎王。

戎王十倍其偿,予畜,畜至用谷量牛马。

秦始皇令蠃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

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

清寡妇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人不敢犯。

始皇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

秦汉之制,列侯封君食租税,岁率户二百。

千户之君则二十万,朝觐聘享出其中。

庶民农工商贾,率亦岁万息二千,百万之家即二十万,而更徭租赋出其中,衣食好美矣。

故曰陆地牧马二百蹄,牛千蹄角,千足羊,泽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鱼波,山居千章之萩。

安邑千树枣。

燕、秦千树栗。

蜀、汉、江陵千树橘。

淮北荥南河济之间千树萩。

陈、夏千亩漆。

齐、鲁千亩桑麻。

渭川千亩竹。

及名国万家之城,带郭千亩亩钟之田,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

谚曰:“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

”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通邑大都酤一岁千酿,醯酱千瓨,浆千儋,屠牛、羊、彘千皮,谷籴千钟,薪槁千车,船长千丈,木千章,竹竿万个,轺车百乘,牛车千两。

木器漆者千枚,铜器千钧,素木铁器若卮茜千石,马蹄<口敖>千,牛千足,羊、彘千双,童手指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细布千钧,文采千匹,答布皮革千石,漆千大斗,蘖曲盐豉千合,鲐鮆千斤,鮿鲍千钧,枣栗千石者三之,狐貂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具,它果采千种,子贷金钱千贯,节驵侩,贪贾三之,廉贾五之,亦比千乘之家,此其大率也。

蜀卓氏之先,赵人也,用铁冶富。

秦破赵,迁卓氏之蜀,夫妻推辇行。

诸迁虏少有余财,急与吏,求近处,处葭萌。

唯卓氏曰:“此地狭薄。

吾闻崏山之下沃野,下有踆鸱,至死不饥。

民工作布,易贾。

”乃求远迁。

致之临邛,大憙,即铁山鼓铸,运筹算,贾滇、蜀民,富至童八百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

程郑,山东迁虏也,亦冶铸,贾魋结民,富埒卓氏。

程、卓既衰,至成、哀间,成都罗裒訾至巨万。

初,裒贾京师,随身数十百万,为平陵石氏持钱。

其人强力。

石氏訾次如、苴,亲信,厚资遣之,令往来巴、蜀,数年间致千余万。

裒举其半赂遗曲阳、定陵侯,依其权力,赊贷郡国,人莫敢负。

擅盐井之利,期年所得自倍,遂殖其货。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

秦灭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田,连骑游诸侯,因通商贾之利,有游闲公子之名。

然其赢得过当,愈于孅啬,家致数千金,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

鲁人俗俭啬,而丙氏尤甚,以铁冶起,富至巨万。

然家自父兄子弟约,俯有拾,仰有取,贳贷行贾遍郡国。

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

齐俗贱奴虏,而刀间独爱贵之。

桀黠奴,人之所患,唯刀间收取,使之逐鱼盐商贾之利,或连车骑交守相,然愈益任之,终得其力,起数千万。

故曰“宁爵无刀”,言能使豪奴自饶,而尽其力也。

刀间既衰,至成、哀间,临淄姓伟訾五千万。

周人既孅,而师史尤甚,转毂百数,贾郡国,无所不至。

雒阳街居在齐、秦、楚、赵之中,富家相矜以久贾,过邑不入门。

设用此等,故师史能致十千万。

师史既衰,至成、哀、王莽时,雒阳张长叔、薛子促訾亦十千万。

莽皆以为纳言士,欲法武帝,然不能得其利。

宣曲任氏,其先为督道仓吏。

秦之败也,豪桀争取金玉,任氏独窖仓粟。

楚、汉相距荥阳,民不得耕种,米石至万,而豪桀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

富人奢侈,而任氏折节为力田畜。

人争取贱贾,任氏独取贵善,富者数世。

然任公家约,非田畜所生不衣食,公事不毕则不得饮酒食肉。

以此为闾里率,故富而主上重之。

塞之斥也,唯桥桃以致马千匹,牛倍之,羊万,粟以万钟计。

吴、楚兵之起,长安中列侯封君行从军旅,赍貣子钱家,子钱家以为关东成败未决,莫肯予。

唯毋盐氏出捐千金贷,其息十之。

三月,吴、楚平。

一岁之中,则毋盐氏息十倍,用此富关中。

关中富商大贾,大氐尽诸田,田墙、田兰。

韦家栗氏、安陵杜氏亦巨万。

前富者既衰,自元、成讫王莽,京师富人杜陵樊嘉,茂陵挚网,平陵如氏、苴氏,长安丹王君房,豉樊少翁、王孙大卿,为天下高訾。

樊嘉五千万,其余皆巨万矣。

王孙卿以财养士,与雄桀交,王莽以为京司市师,汉司东市令也。

此其章章尤著者也。

其余郡国富民兼业颛利,以货赂自行,取重于乡里者,不可胜数。

故秦杨以田农而甲一州,翁伯以贩脂而倾县邑,张氏以卖酱而隃侈,质氏以洒削而鼎食,浊氏以胃脯而连骑,张里以马医而击钟,皆越法矣。

然常循守事业,积累赢利,渐有所起。

至于蜀卓,宛孔,齐之刀间,公擅山川铜铁鱼盐市井之入,运其筹策,上争王者之利,下锢齐民之业,皆陷不轨奢僣之恶。

又况掘冢搏掩,犯奸成富,曲叔、稽发、雍乐成之徒,犹夏齿列,伤化败俗,大乱之道也。

汉书·传·游侠传

〔班固〕 〔汉〕

古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自卿、大夫以至于庶人,各有等差,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

孔子曰:“天下有道,政不在大夫。

”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修所职,失职有诛,侵官有罚。

夫然,故上下相顺,而庶事理焉。

周室既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桓、文之后,大夫世权,陪臣执命。

陵夷至于战国,合从连衡,力政争强。

由是列国公子,魏有信陵、赵有平原、齐有孟尝、楚有春申,皆借王公之势,竞为游侠,鸡鸣狗盗,无不宾礼。

而赵相虞卿弃国捐君,以周穷交魏齐之厄。

信陵无忌窃符矫命,戮将专师,以赴平原之急:皆以取重诸侯,显名天下,扼腕而游谈者,以四豪为称首。

于是背公死党之议成,守职奉上之义废矣。

及至汉兴,禁网疏阔,未之匡改也。

是故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而吴濞、淮南皆招宾客以千数。

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属竞逐于京师,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骛于闾阎,权行州域,力折公侯。

众庶荣其名迹,觊而慕之。

虽其陷于刑辟,自与杀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

故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

”非明王在上,视之以好恶,齐之以礼法,民曷由知禁而反正乎!

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

而六国,五伯之罪人也。

夫四豪者,又六国之罪人也。

况于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

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亦皆有绝异之姿。

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

自魏其、武安、淮南之后,天子切齿,卫、霍改节。

然郡国豪桀处处各有,京师亲戚冠盖相望,亦古今常道,莫足言者。

唯成帝时,外家王氏宾客为盛,而楼护为帅。

及王莽时,诸公之间陈遵为雄,闾里之侠原涉为魁。

朱家,鲁人,高祖同时也。

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

所臧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

然终不伐其能,饮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

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

家亡余财,衣不兼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

专趋人之急,甚于己私。

既阴脱季布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

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

楚田仲以侠闻,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也。

田仲死后,有剧孟。

剧孟者,洛阳人也。

周人以商贾为资,剧孟以侠显。

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东,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剧孟,吾知其无能为已。

”天下骚动,大将军得之若一敌国云。

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

然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

及孟死,家无十金之财。

而符离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是时,济南瞷氏、陈周肤亦以豪闻。

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

其后,代诸白、梁韩毋辟、阳翟薛况、陕寒孺,纷纷复出焉。

郭解,河内轵人也,温善相人许负外孙也。

解父任侠,孝文时诛死。

解为人静悍,不饮酒。

少时阴贼感概,不快意,所杀甚众。

以躯借友报仇,臧命作奸剽攻,休乃铸钱掘冢,不可胜数。

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

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

然其自喜为侠益甚。

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本发于睚眦如故云。

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釂,非其任,强灌之。

人怒,刺杀解姊子,亡去。

解姊怒曰:“以翁伯时人杀吾子,贼不得!

”弃其尸道旁,弗葬,欲以辱解。

解使人微知贼处。

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

解曰:“公杀之当,吾儿不直。

”遂去其贼,罪其姊子,收而葬之。

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人皆避,有一人独箕踞视之。

解问其姓名,客欲杀之。

解曰:“居邑屋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

”乃阴请尉史曰:“是人吾所重,至践更时脱之。

”每至直更,数过,吏弗求。

怪之,问其故,解使脱之。

箕踞者乃肉袒谢罪。

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洛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以十数,终不听。

客乃见解。

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

解谓仇家:“吾闻洛阳诸公在间,多不听。

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从它县夺人邑贤大夫权乎!

”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毋庸,待我去,令洛阳豪居间乃听。

” 解为人短小,恭俭,出未尝有骑,不敢乘车入其县庭。

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

不可者,各令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

诸公以此严重之,争为用。

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茂陵也,解贫,不中訾。

吏恐,不敢不徙。

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

”上曰:“解布衣,权至使将军,此其家不贫!

”解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

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隔之,解兄子断杨掾头。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声争交欢。

邑人又杀杨季主,季主家上书人又杀阙下。

上闻,乃下吏捕解。

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

临晋籍少翁素不知解,因出关。

籍少翁已出解,解传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处。

吏逐迹至籍少翁,少翁自杀,口绝。

久之得解,穷治所犯为,而解所杀,皆在赦前。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

”解客闻之,杀此生,断舌。

吏以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莫知为谁。

吏奏解无罪。

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不知,此罪甚于解知杀之。

当大逆无道。

”遂族解。

自是之后,侠者极众,而无足数者。

然关中长安樊中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翁中,太原鲁翁孺,临淮皃长卿,东阳陈君孺,虽为侠而恂恂有退让君子之风。

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佗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盗跖而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

此乃乡者朱家所羞也。

萭章字子夏,长安人也。

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章在城西柳市,号曰“城西萭章子夏”。

为京兆尹门下督,从至殿中,侍中诸侯贵人争欲揖章,莫与京兆尹言者。

章逡循甚惧。

其后京兆不复从也。

与中书令石显相善,亦得显权力,门车常接毂。

至成帝初,石显坐专权擅势免官,徙归故郡。

显资巨万,当去,留床席器物数百万直,欲以与章,章不受。

宾客或问其故,章叹曰:“吾以布衣见哀于石君,石君家破,不能有以安也,而受其财物,此为石氏之祸,萭氏反当以为福邪!

”诸公以是服而称之。

河平中,王尊为京兆尹,捕击豪侠,杀章及箭张回、酒市赵君都、贾子光,皆长安名豪,报仇怨养刺客者也。

楼护字君卿,齐人。

父世医也,护少随父为医长安,出入贵戚家。

护诵医经、本草、方术数十万言,长者咸爱重之,共谓曰:“以君卿之材,何不宦学乎?

”由是辞其父,学经传,为京兆吏数年,甚得名誉。

是时,王氏方盛,宾客满门,五侯兄弟争名,其客各有所厚,不得左右,唯护尽入其门,咸得其欢心。

结士大夫,无所不倾,其交长者,尤见亲而敬,众以是服。

为人短小精辩,论议常依名节,听之者皆竦。

与谷永俱为五侯上客,长安号曰“谷子云笔札,楼君卿唇舌”,言其见信用也。

母死,送葬者致车二三千两,闾里歌之曰:“五侯治丧楼君卿。

” 久之,平阿侯举护方正,为谏大夫,使郡国。

护假贷,多持币帛,过齐,上书求上先人冢,因会宗族故人,各以亲疏与束帛,一日数百金之费。

使还,奏事称意,擢为天水太守。

数岁免,家长安中。

时成都侯商为大司马卫将军,罢朝,欲候护,其主簿谏:“将军至尊,不宜入闾巷。

”商不听,遂往至护家。

家狭小,官属立车下,久住移时,天欲雨,主簿谓西曹诸掾曰:“不肯强谏,反雨立闾巷!

”商还,或白主簿语,商恨,以他职事去主簿,终身废锢。

后护复以荐为广汉太守。

元始中,王莽为安汉公,专政,莽长子宇与妻兄吕宽谋以血涂莽第门,欲惧莽令归政。

发觉,莽大怒,杀宇,而吕宽亡。

宽父素与护相知,宽至广汉过护,不以事实语也。

到数日,名捕宽诏书至,护执宽。

莽大喜,征护入为前辉光,封息乡侯,列子九卿。

莽居摄,槐里大贼赵朋、霍鸿等群起,延入前辉光界,护坐免为庶人。

其居位,爵禄赂遗所得亦缘手尽。

既退居里巷,时五侯皆已死,年老失势,宾客益衰。

至王莽篡位,以旧恩召见护,封为楼旧里附城。

而成都侯商子邑为大司空,贵重,商故人皆敬事邑,唯护自安如旧节,邑亦父事之,不敢有阙。

时请召宾客,邑居樽下,称“贱子上寿”。

坐者百数,皆离席伏,护独东乡正坐,字谓邑曰:“公子贵如何!

” 初,护有故人吕公,无子,归护。

护身与吕公、妻与吕妪同食。

及护家居,妻子颇厌吕公。

护闻之,流涕责其妻子曰:“吕公以故旧穷老托身于我,义所当奉。

”遂养吕公终身。

护卒,子嗣其爵。

陈遵字孟公,杜陵人也。

祖父遂,字长子,宣帝微时与有故,相随博弈,数负进。

及宣帝即位,用遂,稍迁至太原太守,乃赐遂玺书曰:“制诏太原太守:官尊禄厚,可以偿博进矣。

妻君宁时在旁,知状。

”遂于是辞谢,因曰:“事在元平元年赦令前。

”其见厚如此。

元帝时,征遂为京兆尹,至廷尉。

遵少孤,与张竦伯松俱为京兆史。

竦博学通达,以廉俭自守,而遵放纵不拘,操行虽异,然相亲友,哀帝之末俱著名字,为后进冠。

并入公府,公府掾史率皆羸车小马,不上鲜明,而遵独极舆马衣服之好,门外车骑交错。

又日出醉归,曹事数废。

西曹以故事适之,侍曹辄诣寺舍白遵曰:“陈卿今日以某事适。

”遵曰:“满百乃相闻。

”故事,有百适者斥,满百,西曹白请斥。

大司徒马宫大儒优士,又重遵,谓西曹:“此人大度士,奈何以小文责之?

”乃举遵能治三辅剧县,补郁夷令。

久之,与扶风相失,自免去。

槐里大贼赵朋、霍鸿等起,遵为校尉,击朋、鸿有功,封嘉威侯。

居长安中,列侯近臣贵戚皆贵重之。

牧守当之官,及郡国豪桀至京师者,莫不相因到遵门。

遵嗜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

尝有部刺史奏事,过遵,值其方饮,刺史大穷,候遵沾醉时,突入见遵母,叩头自白当对尚书有期会状,母乃令从后阁出去。

遵大率常醉,然事亦不废。

长八尺余,长头大鼻,容貌甚伟。

略涉传记,赡于文辞。

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

请求不敢逆,所到,衣冠怀之,唯恐在后。

时列侯有与遵同姓字者,每至人门,曰陈孟公,坐中莫不震动,既至而非,因号其人曰陈惊坐云。

王莽素奇遵材,在位多称誉者,由是起为河南太守。

既至官,当遣从史西,召善书吏十人于前,治私书谢京师故人。

遵冯几,口占书吏,且省官事,书数百封,亲疏各有意,河南大惊。

数月免。

初,遵为河南太守,而弟级为荆州牧,当之官,俱过长安富人故淮阳王外家左氏饮食作乐。

后司直陈崇闻之,劾奏:“遵兄弟幸得蒙恩超等历位,遵爵列侯,备郡守,级州牧奉使,皆以举直察枉宣扬圣化为职,不正身自慎。

始遵初除,乘藩车入闾巷,过寡妇左阿君置酒歌讴,遵起舞跳梁,顿仆坐上,暮因留宿,为侍婢扶卧。

遵知饮酒饫宴有节,礼不入寡妇之门,而湛酒混肴,乱男女之别,轻辱爵位,羞污印韨,恶不可忍闻。

臣请皆免。

”遵既免,归长安,宾客愈盛,饮食自若。

久之,复为九江及河内都尉,凡三为二千石。

而张竦亦至丹阳太守,封淑德侯。

后俱免官,以列侯归长安。

竦居贫,无宾客,时时好事者从之质疑问事,论道经书而已。

而遵昼夜呼号,车骑满门,酒肉相属。

先是,黄门郎扬雄作《酒箴》以讽谏成帝,其文为酒客难法度士,譬之于物,曰:“子犹瓶矣。

观瓶之居,居井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

酒醪不入口,臧水满怀,不得左右,牵于纆徽。

一旦■碍,为■所轠,身提黄泉,骨肉为泥。

自用如此,不如鸱夷。

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

常为国器,托于属车,出入两宫,经营公家。

由是言之,酒何过乎!

”遵大喜之,常谓张竦:“吾与尔犹是矣。

足下讽诵经书,苦身自约,不敢差跌,而我放意自恣,浮湛俗间,官爵功名,不减于子,而差独乐,顾不优邪!

”竦曰:“人各有性,长短自裁。

子欲为我亦不能,吾而效子亦败矣。

虽然,学我者易持,效子者难将,吾常道也。

” 及王莽败,二人俱客于池阳,竦为贼兵所杀。

更始至长安,大臣荐遵为大司马护军,与归德侯刘飒俱使匈奴。

单于欲胁诎遵,遵陈利害,为言曲直,单于大奇之,遣还。

会更始败,遵留朔方,为贼所败,时醉见杀。

原涉字巨先。

祖父武帝时以豪桀自阳翟徙茂陵。

涉父哀帝时为南阳太守。

天下殷富,大郡二千石列官,赋敛送葬皆千万以上,妻子通共受之,以定产业。

时又少行三年丧者。

及涉父死,让还南阳赙送,行丧冢庐三年,由是显名京师。

礼毕,扶风谒请为议曹,衣冠慕之辐辏。

为大司徒史丹举能治剧,为谷口令,时年二十余。

谷口闻其名,不言而治。

先是,涉季父为茂陵秦氏所杀,涉居谷口半岁所,自劾去官,欲报仇。

谷口豪桀为杀秦氏,亡命岁余,逢赦出。

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气节者皆归慕之。

涉遂倾身与相待,人无贤不肖阗门,在所闾里尽满客。

或讥涉曰:“子本吏二千石之世,结发自修,以行丧推财礼让为名,正复雠取仇,犹不失仁义,何故遂自放纵,为轻侠之徒乎?

”涉应曰:“子独不见家人寡妇邪?

始自约敕之时,意乃慕宋伯姬及陈孝妇,不幸一为盗贼所污,遂行淫失,知其非礼,然不能自还。

吾犹此矣!

” 涉自以为前让南阳赙送,身得其名,而令先人坟墓俭约,非孝也。

乃大治起冢舍,周阁重门。

初,武帝时,京兆尹曹氏葬茂陵,民谓其道为京兆仟,涉慕之,乃买地开道,立表署曰南阳仟,人不肯从,谓之原氏仟。

费用皆仰富人长者,然身衣服车马才具,妻子内困。

专以振施贫穷赴人之急为务。

人尝置酒请涉,涉入里门,客有道涉所知母病避疾在里宅者。

涉即往候,叩门。

家哭,涉因入吊,问以丧事。

家无所有,涉曰:“但洁扫除沐浴,待涉。

”还至主人,对宾客叹息曰:“人亲卧地不收,涉何心乡此!

愿撤去酒食。

”宾客争问所当得,涉乃侧席而坐,削牍为疏,具记衣被棺木,下至饭含之物,分付诸客。

诸客奔走市买,至日昳皆会。

涉亲阅视已,谓主人:“愿受赐矣。

”既共饮食,涉独不饱,乃载棺物,从宾客往至丧家,为棺敛劳俫毕葬。

其周急待人如此。

后人有毁涉者曰“奸人之雄也”,丧家子即时刺杀言者。

宾客多犯法,罪过数上闻。

王莽数收系欲杀,辄复赦出之。

涉惧,求为卿府掾史,欲以避客。

文母太后丧时,守复土校尉。

已为中郎,后免官。

涉欲上冢,不欲会宾客,密独与故人期会。

涉单车驱上茂陵,投暮,入其里宅,因自匿不见人。

遣奴至市买肉,奴乘涉气与屠争言,斫伤屠者,亡。

是时,茂陵守令尹公新视事,涉未谒也,闻之大怒。

知涉名豪,欲以示众厉俗,遣两吏胁守涉。

至日中,奴不出,吏欲便杀涉去。

涉迫窘不知所为。

会涉所与期上冢者车数十乘到,皆诸豪也,共说尹公。

尹公不听,诸豪则曰:“原巨先奴犯法不得,使肉袒自缚,箭贯耳,诣廷门谢罪,于君威亦足矣。

”尹公许之。

涉如言谢,复服遣去。

初,涉写新丰富人祁太伯为友,太伯同母弟王游公素嫉涉,时为县门下掾,说尹公曰:“君以守令辱原涉如是,一旦真令至,君复单车归为府吏,涉刺客如云,杀人皆不知主名,可为寒心。

涉治冢舍,奢僣逾制,罪恶暴著,主上知之。

今为君计,莫若堕坏涉冢舍,条奏其旧恶,君必得真令。

如此,涉亦不敢怨矣。

”尹公如其计,莽果以为真令。

涉由此怨王游公,选宾客,遣长子初从车二十乘劫王游公家。

游公母即祁太伯母也,诸客见之皆拜,传曰“无惊祁夫人”。

遂杀游公父及子,断两头去。

涉性略似郭解,外温仁谦逊,而内隐好杀。

睚眦于尘中,触死者甚多。

王莽末,东方兵起,诸王子弟多荐涉能得士死,可用。

莽乃召见,责以罪恶,赦贳,拜镇戎大尹。

涉至官无几,长安败,郡县诸假号起兵攻杀二千石长吏以应汉。

诸假号素闻涉名,争问原尹何在,拜谒之。

时莽州牧使者依附涉者皆得活。

传送致涉长安,更始西屏将军申徒建请涉与相见,大重之。

故茂陵令尹公坏涉冢舍者为建主簿,涉本不怨也。

涉从建所出,尹公故遮拜涉,谓曰:“易世矣,宜勿复相怨!

”涉曰:“尹君,何一鱼肉涉也!

”涉用是怒,使客刺杀主簿。

涉欲亡去,申徒建内恨耻之,阳言“吾欲与原巨先共镇三辅,岂以一吏易之哉!

”宾客通言,令涉自系狱谢,建许之。

宾客车数十乘共送涉至狱。

建遣兵道徼取涉于车上,送车分散驰,遂斩涉,悬之长安市。

自哀、平间,郡国处处有豪桀,然莫足数。

其名闻州郡者,霸陵杜君敖、池阳韩幼孺、马领绣君宾、西河漕中叔,皆有谦退之风。

王莽居慑,诛锄豪侠,名捕漕中叔,不能得。

素善强弩将军孙建,莽疑建藏匿,泛以问建。

建曰:“臣名善之,诛臣足以塞责。

”莽性果贼,无所容忍,然重建,不竟问,遂不得也。

中叔子少游,复以侠闻于世云。

汉书·传·儒林传

〔班固〕 〔汉〕

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

《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

周道既衰,坏于幽、厉,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陵夷二百余年而孔子兴,衷圣德遭季世,知言之不用而道不行,乃叹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于是应聘诸侯,以答礼行谊。

西入周,南至楚,畏匡厄陈,奸七十余君。

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究观古今篇籍,乃称曰:“大哉,尧之为君也!

唯天为大,唯尧则之。

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又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

吾从周。

”于是叙《书》则断《尧典》,称乐则法《韶舞》,论《诗》则首《周南》。

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行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获麟而止。

盖晚而好《易》,读之韦编三绝,而为之传。

皆因近圣之事,以立先王之教,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 仲尼既没,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卿相师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

故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

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氂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

是时,独魏文侯好学。

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黜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犹弗废,至于威、宣之际,孟子、孙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

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诗》、《书》,杀术士,六学从此缺矣。

陈涉之王也,鲁诸儒持孔氏礼器往归之,于是孔甲为涉博士,卒与俱死。

陈涉起匹夫,驱适戍以立号,不满岁而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搢绅先生负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

以秦禁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皇帝诛项籍,引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遗化好学之国哉?

于是诸儒始得修其经学,讲习大射乡饮之礼。

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奉常,诸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然后喟然兴于学。

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皇庠序之事也。

孝惠、高后时,公卿皆武力功臣。

孝文时颇登用,然孝文本好刑名之言。

及至孝景,不任儒,窦太后又好黄、老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

汉兴,言《易》自淄川田生。

言《书》自济南伏生。

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傅。

言《礼》,则鲁高堂生。

言《春秋》,于齐则胡母生,于赵则董仲舒。

及窦太后崩,武安君田蚡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而公孙弘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矣。

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

婚姻者,居室之大伦也。

今礼废乐崩,朕甚愍焉,故详延天下方闻之士,咸登诸朝。

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举遗兴礼,以为天下先。

太常议,予博士弟子,崇乡里之化,以厉贤材焉。

’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

其劝善也,显之朝廷。

其惩恶也,加之刑罚。

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由内及外。

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兴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

古者政教未洽,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

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

太常择民年十八以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

郡国县官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

二千石谨察可者,常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

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

其高第可以为郎中,太常籍奏。

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

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能称者。

巨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谊,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

小吏浅闻,弗能究宣,亡以明布谕下。

以治礼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

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太行卒史,比百石以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

先用诵多者,不足,择掌故以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

请著功令。

它如律令。

” 制曰:“可。

”自此以来,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矣。

昭帝时举贤良文学,增博士弟子员满百人,宣帝末增倍之。

元帝好儒,能通一经者皆复。

数年,以用度不足,更为设员千人,郡国置《五经》百石卒史。

成帝末,或言孔子布衣养徒三千人,今天子太学弟子少,于是增弟子员三千人。

岁余,复如故。

平帝时王莽秉政,增元士之子得受业如弟子,勿以为员,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云。

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

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

子弓授燕周丑子家。

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

子乘授齐田何子装。

及秦禁学,《易》为筮卜之书,独不禁,故传受者不绝也。

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雒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

同授淄川杨何,字叔元,元光中征为太中大夫。

齐即墨城,至城阳相。

广川孟但,为太子门大夫。

鲁周霸、莒衡胡、临淄主父偃,皆以《易》至大官。

要言《易》者本之田何。

丁宽字子襄,梁人也。

初,梁项生从田何受《易》,时宽为项生从者,读《易》精敏,才过项生,遂事何。

学成,何谢宽。

宽东归,何谓门人曰:“《易》以东矣。

”宽至雒阳,复从周王孙受古义,号《周氏传》。

景帝时,宽为梁孝王将军距吴、楚,号丁将军,作《易说》三万言,训故举大谊而已,今《小章句》是也。

宽授同郡砀田王孙。

王孙授施雠、孟喜、梁丘贺。

繇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学。

施雠字长卿,沛人也。

沛与砀相近,雠为童子,从田王孙受《易》。

后雠徙长陵,田王孙为博士,复从卒业,与孟喜、梁丘贺并为门人。

谦让,常称学废,不教授。

及梁丘贺为少府,事多,乃遣子临分将门人张禹等从雠问。

雠自匿不肯见,贺固请,不得已乃授临等。

于是贺荐雠:“结发事师数十年,贺不能及。

”诏拜雠为博士。

甘露中与《五经》诸儒杂论同异于石渠阁。

雠授张禹、琅邪鲁伯。

伯为会稽太守,禹至丞相。

禹授淮阳彭宣、沛戴崇子平。

崇为九卿,宣大司空。

禹、宣皆有传。

鲁伯授太山毛莫如少路、琅邪邴丹曼容,著清名。

莫如至常山太守。

此其知名者也。

由是施家有张、彭之学。

孟喜字长卿,东海兰陵人也。

父号孟卿,善为《礼》、《春秋》,授后苍、疏广。

世所传《后氏礼》、《疏氏春秋》,皆出孟卿。

孟卿以《礼经》多、《春秋》烦杂,及使喜从田王孙受《易》。

喜好自称誉,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诸儒以此耀之。

同门梁丘贺疏通证明之,曰:“田生绝于施雠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

”又蜀人赵宾好小数书,后为《易》,饰《易》文,以为“箕子明夷,阴阳气亡箕子。

箕子者,万物方荄兹也。

”宾持论巧慧,《易》家不能难,皆曰“非古法也”。

云受孟喜,喜为名之。

后宾死,莫能持其说。

喜因不肯仞,以此不见信。

喜举孝廉为郎,曲台署长,病免,为丞相椽。

博士缺,众人荐喜。

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喜。

喜授同郡白光少子、沛翟牧子兄,皆为博士。

由是有翟、孟、白之学。

梁丘贺字长翁,琅邪诸人也。

以能心计,为武骑。

从太中大夫京房受《易》。

房者,淄川杨何弟子也。

房出为齐郡太守,贺更事田王孙。

宣帝时,闻京房为《易》明,求其门人,得贺。

贺时为都司空令。

坐事,论免为庶人。

待诏黄门数入说教侍中,以召贺。

贺人说,上善之,以贺为郎。

会八月饮酎,行祠孝昭庙,先驱旄头剑挺堕坠,首垂泥中,刃乡乘舆车,马惊。

于是召贺筮之,有兵谋,不吉。

上还,使有司侍祠。

是时,霍氏外孙代郡太守任宣坐谋反诛,宣子章为公车丞,亡在渭城界中,夜玄服入庙,居郎间,执戟立庙门,待上至,欲为逆。

发觉,伏诛。

故事,上常夜入庙,其后待明而入,自此始也。

贺以筮有应,由是近幸,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至少府。

为人小心周密,上信重之。

年老终官。

传子临,亦入说,为黄门郎。

甘露中,奉使问诸儒于石渠。

临学精孰,专行京房法。

琅邪王吉通《五经》,闻临说,善之。

时,宣帝选高材郎十人从临讲,吉乃使其子郎中骏上疏从临受《易》。

临代五鹿充宗君孟为少府,骏御史大夫,自有传。

充宗授平陵士孙张仲方、沛邓彭祖子夏、齐衡咸长宾。

张为博士,至扬州牧,光禄大夫给事中,家世传业。

彭祖,真定太傅。

咸,王莽讲学大夫。

由是梁丘有士孙、邓、衡之学。

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寿。

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

会喜死,房以为延寿《易》即孟氏学,翟牧、白生不肯,皆曰非也。

至成帝时,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易》家说皆祖田何、杨叔元、丁将军,大谊略同,唯京氏为异,党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不相与同。

房以明灾异得幸,为石显所谮诛,自有传。

房授东海殷嘉、河东姚平、河南乘弘,皆为郎、博士。

由是《易》有京氏之学。

费直字长翁,东莱人也。

治《易》为郎,至单父令。

长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

琅邪王璜平中能传之。

璜又传古文《尚书》。

高相,沛人也。

治《易》与费公同时,其学亦亡章句,专说阴阳灾异,自言出于丁将军。

传至相,相授子康及兰陵毌将永。

康以明《易》为郎,永至豫章都尉。

及王莽居摄,东郡太守翟谊谋举兵诛莽,事未发,康候知东郡有兵,私语门认,门人上书言之。

后数月,翟谊兵起,莽召问,对“受师高康鸀。

莽恶之,以为惑众,斩康。

由是《易》有高氏学。

高、费皆未尝立于学官。

伏生,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

孝文时,求能治《尚书》者,天下亡有,闻伏生治之,欲召。

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

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大兵起,流亡。

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

齐学者由此颇能言《尚书》,山东大师亡不涉《尚书》以教。

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殴阳生。

张生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弗能明定。

是后鲁周霸、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云。

欧阳生字和伯,千乘人也。

事伏生,授倪宽。

宽又受业孔安国,至御史大夫,自有传。

宽有俊材,初见武帝,语经学。

上曰:“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及闻宽说,可观。

”乃从宽问一篇。

欧阳、大小夏侯氏学皆出于宽。

宽授欧阳生子,世世相传,至曾孙高子阳,为博士。

高孙地馀长宾以太子中庶子授太子,后为博士,论石渠。

元帝即位,地馀侍中,贵幸,至少府。

戒其子曰:“我死,官属即送汝财物,慎毋受。

汝九卿儒者子孙,以廉洁著,可以自成。

”及地馀死,少府官属共送数百万,其子不受。

天子闻而嘉之,赐钱百万。

地馀少子政为王莽讲学大夫。

由是《尚书》世有欧阳氏学。

林尊字长宾,济南人也。

事欧阳高,为博士,论石渠。

后至少府、太子太傅,授平陵平当、梁陈翁生。

当至丞相,自有传。

翁生信都太傅,家世传业。

由是欧阳有平、陈之学。

翁生授琅邪殷崇、楚国龚胜。

崇为博士,胜右扶风,自有传。

而平当授九江朱普公文、上党鲍宣。

普为博士,宣司隶校尉,自有传。

徒众尤盛,知名者也。

夏侯胜,其先夏侯都尉,从济南张生受《尚书》以传族子始昌。

始昌传胜,胜又事同郡蕳卿。

蕳卿者,倪宽门人。

胜传从兄子建,建又事欧阳高。

胜至长信少府,建太子太傅,自有传。

由是《尚书》有大小夏侯之学。

周堪字少卿,齐人也。

与孔霸俱事大夏侯胜。

霸为博士。

堪译官令,论于石渠,经为最高,后为太子少傅,而孔霸以太中大夫授太子。

及元帝即位,堪为光禄大夫,与萧望之并领尚书事,为石显等所谮,皆免官。

望之自杀,上愍之,乃擢堪为光禄勋,语在《刘向传》。

堪授牟卿及长安许商长伯。

牟卿为博士。

霸以帝师赐爵号褒成君,传子光,亦事牟卿,至丞相,自有传。

由是大夏侯有孔、许之学。

商善为算,著《五行论历》,四至九卿,号其门人沛唐林子高为德行,平陵吴章伟君为言语,重泉王吉少音为政事,齐炔钦幼卿为文学。

王莽时,林、吉为九卿,自表上师冢,大夫、博士,郎吏为许氏学者,各从门人,会车数百辆,儒者荣之。

钦、章皆为博士,徒众尤盛。

章为王莽所诛。

张山拊字长宾,平陵人也。

事小夏侯建,为博士,论石渠,至少府。

授同县李寻、郑宽中少君、山阳张无故子儒,信都秦恭延君、陈留假仓子骄。

无故善修章句,为广陵太傅,守小夏侯说文。

恭增师法至百万言,为城阳内史。

仓以谒者论石渠,至胶东相。

寻善说灾异,为骑都尉,自有传。

宽中有俊材,以博士授太子,成帝即位,赐爵关内侯,食邑八百户,迁光禄大夫,领尚书事,甚尊重。

会疾卒,谷永上疏曰:“臣闻圣王尊师傅,褒贤俊,显有功,生则致其爵禄,死则异其礼谥。

昔周公薨,成王葬以变礼,而当天心。

公叔文子卒,卫侯加以美谥,著为后法。

近事,大司空朱邑、右扶风翁归德茂夭年,孝宣皇帝愍册厚赐,赞命之臣靡不激扬。

关内侯郑宽中有颜子之美质,包商、偃之文学,严然总《五经》之眇论,立师傅之显位,入则乡唐、虞之闳道,王法纳乎圣听,出则参冢宰之重职,功列施乎政事,退食自公,私门不开,散赐九族,田亩不益,德配周、召,忠合《羔羊》,未得登司徒,有家臣,卒然早终,尤可悼痛!

臣愚以为宜加其葬礼,赐之令谥,以章尊师褒贤显功之德。

”上吊赠宽中甚厚。

由是小夏侯有郑、张、秦、假、李氏之学。

宽中授东郡赵玄,无故授沛唐尊,恭授鲁冯宾。

宾为博士,尊王莽太傅,玄哀帝御史大夫,至大官,知名者也。

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兹多于是矣。

遭巫蛊,未立于学官。

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

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滕》诸篇,多古文说。

都尉朝授胶东庸生。

庸生授清河胡常少子,以明《穀梁春秋》为博士、部刺史,又传《左氏》。

常授虢徐敖。

敖为右扶风掾,又传《毛诗》,授王璜、平陵涂惲子真。

子真授河南桑钦君长。

王莽时,诸学皆立。

刘歆为国师,璜、惲等皆贵显。

世所传《百两篇》者,出东莱张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氏传》、《书叙》为作首尾,凡百二篇。

篇或数简,文意浅陋。

成帝时求其古文者,霸以能为《百两》征,以中书校之,非是。

霸辞受父,父有弟子尉氏樊并。

时,太中大夫平当、侍御史周敞劝上存之。

后樊并谋反,乃黜其书。

申公,鲁人也。

少与楚元王交俱事齐人浮丘伯受《诗》。

汉兴,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于鲁南宫。

吕太后时,浮丘伯在长安,楚元王遣子郢与申公俱卒学。

元王薨,郢嗣立为楚王,令申公傅太子戊。

戊不好学,病申公。

及戊立为王,胥靡申公。

申公愧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

复谢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

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千余人,申公独以《诗经》为训故以教,亡传,疑者则阙弗传。

兰陵王臧既从受《诗》,已通,事景帝为太子少傅,免去。

武帝初即位,臧乃上书宿卫,累迁,一岁至郎中令。

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为御史大夫。

绾、臧请立明堂以朝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

于是上使使束帛加璧,安车以蒲裹轮,驾驷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从。

至,见上,上问治乱之事。

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是时,上方好文辞,见申公对,默然。

然已招致,即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

窦太后喜《老子》言,不说儒术,得绾、臧之过,以让上曰:“此欲复为新垣平也!

”上因废明堂事,下绾、臧吏,皆自杀。

申公亦病免归,数年卒。

弟子为博士十余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胶西内史,夏宽城阳内史,砀鲁赐东海太守,兰陵缪生长沙内史,徐偃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胶东内史,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

其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于大夫、郎、掌故以百数。

申公卒以《诗》、《春秋》授,而瑕丘江公尽能传之,徒众最盛。

及鲁许生、免中徐公,皆守学教授。

韦贤治《诗》,事大江公及许生,又治《礼》,至丞相。

传子玄成,以淮阳中尉论石渠,后亦至丞相。

玄成及兄子赏以《诗》授哀帝,至大司马车骑将军,自有传。

由是《鲁诗》有韦氏学。

王式字翁思,东平新桃人也。

事免中徐公及许生。

式为昌邑王师。

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乱废,昌邑群臣皆下狱诛,唯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以数谏减死论。

式系狱当死,治事使者责问曰:“师何以无谏书?

”式对曰:“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

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

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亡谏书。

”使者以闻,亦得减死论,归家不教授。

山阳张长安幼君先事式,后东平唐长宾、沛褚少孙亦来事式,问经数篇,式谢曰:“闻之于师具是矣,自润色之。

”不肯复授。

唐生、褚生应博士弟子选,诣博士,抠衣登堂,颂礼甚严,试诵说,有法,疑者丘盖不言。

诸博士惊问:“何师?

”对曰:“事式。

”皆素闻其贤,共荐式。

诏除下为博士。

式征来,衣博士衣而不冠,曰:“刑余之人,何宜复充礼官?

”既至,止舍中,会诸大夫、博士,共持酒肉劳式,皆注意高仰之,博士江公世为《鲁诗》宗,至江公著《孝经说》,心嫉式,谓歌吹诸生曰:“歌《骊驹》。

”式曰:“闻之于师:客歌《骊驹》,主人歌《客毋庸归》。

今日诸君为主人,日尚早,未可也。

”江翁曰:“经何以言之?

”式曰:“在《曲礼》。

”江翁曰:“何狗曲也!

”式耻之,阳醉逷地。

式客罢,让诸生曰:“我本不欲来,诸生强劝我,竟为竖子所辱!

”遂谢病免归,终于家。

张生、唐生、褚生皆为博士。

张生论石渠,至淮阳中尉。

唐生楚太傅。

由是《鲁诗》有张、唐、褚氏之学。

张生兄子游卿为谏大夫,以《诗》授元帝。

其门人琅邪王扶为泗水中尉,授陈留许晏为博士。

由是张家有许氏学。

初,薛广德亦事王式,以博士论石渠,授龚舍。

广德至御史大夫,舍泰山太守,皆有传。

辕固,齐人也。

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于上前。

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杀也。

”固曰:“不然。

夫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因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弗为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

非受命为何?

”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

’何者?

上下之分也。

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

汤、武虽圣,臣下也。

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南面,非杀而何?

”固曰:“必若云,是高皇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

”于是上曰:“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

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

”遂罢。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问固。

固曰:“此家人言矣。

”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

”乃使固人圈击彘。

上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

下,固刺彘正中其心,彘应手而倒。

太后默然,亡以复罪。

后上以固廉直,拜为清河太傅,疾免。

武帝初即位,复以贤良征。

诸儒多嫉毁曰固老,罢归之。

时,固已九十余矣。

公孙弘亦征,仄目而事固。

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

”诸齐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

昌邑太傅夏候始昌最明,自有传。

后苍字近君,东海郯人也。

事夏侯始昌。

始昌通《五经》,苍亦通《诗》、《礼》,为博士,至少府,授翼奉、萧望之、匡衡。

奉为谏大夫,望之前将军,衡丞相,皆有传。

衡授琅邪师丹、伏理斿君、颍川满昌君都。

君都为詹事,理高密太傅,家世传业。

丹大司空,自有传。

由是《齐诗》有翼、匡、师、伏之学。

满昌授九江张邯、琅邪皮容、皆至大官,徒众尤盛。

韩婴,燕人也。

孝文时为博士,景帝时至常山太傅。

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归一也。

淮南贲生受之。

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

韩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为之传。

燕、赵间好《诗》,故其《易》微,唯韩氏自传之。

武帝时,婴尝与董仲舒论于上前,其人精悍,处事分明,仲舒不能难也。

后其孙商为博士。

孝宣时,涿郡韩生其后也,以《易》征,待诏殿中,曰:“所受《易》即先太傅所传也。

尝受《韩诗》,不如韩氏《易》深,太傅故专传之。

”司隶校尉盖宽饶本受《易》于孟喜,见涿韩生说《易》而好之,即更从受焉嘒 赵子,河内人也。

事燕韩生,授同郡蔡谊。

谊至丞相,自有传。

谊授同郡食子公与王吉。

吉为昌邑王中尉,自有传。

食生为博士,授泰山栗丰。

吉授淄川长孙顺。

顺为博士,丰部刺史。

由是《韩诗》有王、食、长孙之学。

丰授山阳张就,顺授东海发福,皆至大官,徒众尤盛。

毛公,赵人也。

治《濰》,为河间献王博士,授同国贯长卿。

长卿授解延年。

延年为阿武令,授徐敖。

敖授九江陈侠,为王莽讲学大夫。

由是言《毛诗》者,本之徐敖。

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而鲁徐生善为颂。

孝文时,徐生以颂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延、襄。

襄,其资性善为颂,不能通经。

延颇能,未善也。

襄亦以颂为大夫,至广陵内史。

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资皆为礼官大夫。

而瑕丘萧奋以《礼》至淮阳太守。

诸言《礼》为颂者由徐氏。

孟卿,东海人也。

事萧奋,以授后仓、鲁闾丘卿。

仓说《礼》数万言,号曰《后氏曲台记》,授沛闻人通汉子方、梁戴德延君、戴圣次君、沛庆普孝公。

孝公为东平太傅。

德号大戴,为信都太傅。

圣号小戴,以博士论石渠,至九江太守。

由是《礼》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

通汉以太子舍人论石渠,至中山中尉。

普授鲁夏侯敬,又传族子咸,为豫章太守。

大戴授琅邪徐良斿卿,为博士、州牧、郡守,家世传业。

小戴授梁人桥仁季卿、杨荣子孙。

仁为大鸿胪,家世传业,荣琅邪太守。

由是大戴有徐氏,小戴有桥、杨氏之学。

胡母生字子都,齐人也。

治《公羊春秋》,为景帝博士。

与董仲舒同业,仲舒著书称其德。

年老,归教于齐,齐之言《春秋》者宗事之,公孙弘亦颇受焉。

而董生为江都相,自有传。

弟子遂之者,兰陵褚大、东平赢公、广川段仲、温吕步舒。

大至梁相,步舒丞相长史,唯赢公守学不失师法,为昭帝谏大夫,授东海孟卿、鲁眭孟。

孟为符节令,坐说灾异诛,自有传。

严彭祖字公子,东海下邳人也。

与颜安乐俱事眭孟。

孟弟子百余人,唯彭祖、安乐为明,质问疑谊,各持所见。

孟曰:“《春秋》之意,在二子矣!

”孟死,彭祖、安乐各颛门教授。

由是《公羊春秋》有颜、严之学。

彭祖为宣帝博士,至河南郡太守。

以高第入为左冯翊,迁太子太傅,廉直不事权贵。

或说曰:“天时不胜人事,君以不修小礼曲意,亡贵人左右之助,经谊虽高,不至宰相。

愿少自勉强!

”彭祖曰:“凡通经术,固当修行先王之道,何可委曲从俗,苟求富贵乎!

”彭祖竟以太傅官终。

援琅邪王中,为元帝少府,家世传业。

中授同郡公孙文、东门云。

云为荆州刺史,文东平太傅,徒众尤盛。

云坐为江贼拜辱命,下狱诛。

颜安乐字公孙,鲁国薛人,眭孟姊子也。

家贫,为学精力,官至齐郡太守丞,后为仇家所杀。

安乐授淮阳泠丰次君、淄川任公。

公为少府,丰淄川太守。

由是颜家有泠、任之学。

始贡禹事嬴公,成于眭孟,至御史大夫,疏广事孟卿,至太子太傅,皆自有传。

广授琅邪管路,路为御史中丞。

禹授颍川堂溪惠,惠授泰山冥都,都为丞相史。

都与路又事颜安乐,故颜氏复有管、冥之学。

路授孙宝,为大司农,自有传。

丰授马宫、琅邪左咸。

咸为郡守九卿,徒众尤盛。

宫至大司徒,自有传。

瑕丘江公,受《穀梁春秋》及《诗》于鲁申公,传子至孙为博士。

武帝时,江公与董仲舒并。

仲舒通《五经》,能持论,善属文。

江公呐于口,上使与仲舒议,不如仲舒。

而丞相公孙弘本为《公羊》学,比辑其议,卒用董生。

于是上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

太子既通,复私问《穀梁》而善之。

其后浸微,唯鲁荣广王孙、皓星公二人受焉。

广尽能传其《诗》、《春秋》,高材捷敏,与《公羊》大师眭孟等论,数困之,故好学者颇复受《穀梁》。

沛蔡千秋少君、梁周庆幼君、丁姓子孙皆从广受。

千秋又事皓星公,为学最笃。

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穀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穀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穀梁》。

时千秋为郎,召见,与《公羊》家并说,上善《穀梁》说,擢千秋为谏大夫给事中,后有过,左迁平陵令。

复求能为《穀梁》者,莫及千秋。

上愍其学且绝,乃以千秋为郎中户将,选郎十人从受。

汝南尹更始翁君本自事千秋,能说矣,会千秋病死,征江公孙为博士。

刘向以故谏大夫通达待诏,受《穀梁》,欲令助之。

江博士复死,乃征周庆、丁姓待诏保宫,使卒授十人。

自元康中始讲,至甘露元年,积十余岁,皆明习。

乃召《五经》名儒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大议殿中,平《公羊》、《穀梁》同异,各以经处是非。

时,《公羊》博士严彭祖、侍郎申輓、伊推、宋显,《穀梁》议郎尹更始、待诏刘向、周庆、丁姓并论。

《公羊》家多不见从,愿请内侍郎许广,使者亦并内《穀梁》家中郎王亥,各五人,议三十余事。

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经谊对,多从《穀梁》。

由是《穀梁》之学大盛。

庆、姓皆为博士。

姓至中山太傅,授楚申章昌曼君,为博士,至长沙太傅,徒众尤盛。

尹更始为谏大夫、长乐户将,又受《左氏传》,取其变理合者以为章句,传子咸及翟方进、琅邪房风。

咸至大司农,方进丞相,自有传。

房凤字子元,不其人也。

以射策乙科为太史掌故。

太常举方正,为县令都尉,失官。

大司马票骑将军王根奏除补长史,荐凤明经通达,擢为光禄大夫,迁五官中郎将。

时,光禄勋王龚以外属内卿,与奉车都尉刘歆共校书,三人皆侍中。

歆白《左氏春秋》可立,哀帝纳之,以问诸儒,皆不对。

歆于是数见丞相孔光,为言《左氏》以求助,光卒不肯。

唯凤、龚许歆,遂共移书责让太常博士,语在《歆传》。

大司空师丹奏歆非毁先帝所立,上于是出龚等补吏:龚为弘农。

歆河内。

凤九江太守,至青州牧。

始,江博士授胡常,常授梁萧秉君房,王莽时为讲学大夫。

由是《穀梁春秋》有尹、胡、申章、房氏之学。

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大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太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

谊为《左氏传》训故,授赵人贯公,为河间献王博士,子长卿为荡阴令,授清河张禹长子。

禹与萧望之同时为御史,数为望之言《左氏》,望之善之,上书数以称说。

后望之为太子太傅,荐禹于宣帝,征禹待诏,未及问,会疾死。

授尹更始,更始传子咸及翟方进、胡常。

常授黎阳贾护季君,哀帝时待诏为郎,授苍梧陈钦子佚,以《左氏》授王莽,至将军。

而刘歆从尹咸及翟方进受。

由是言《左氏》者本之贾护、刘歆。

赞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

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

至孝宣世,复立《大小夏侯尚书》,《大小戴礼》,《施》、《孟》、《梁丘易》,《穀梁春秋》。

至元帝世,复立《京氏易》,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所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

汉书·传·扬雄传下

〔班固〕 〔汉〕

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罔罴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菟、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

以罔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

是时,农民不得收敛。

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借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

其辞曰: 子墨客卿问于翰林主人曰:“盖闻圣主之养民也,仁沾而恩洽,动不为身。

今年猎长杨,先命右扶风,左太华而右褒斜,椓嶻{山辟}而为弋,纡南山以为罝,罗千乘于林莽,列万骑于山隅,帅军踤阹,锡戎获胡。

扼熊罴,拖豪猪,木雍枪累,以为储胥,此天下之穷览极观也。

虽然,亦颇扰于农民。

三旬有余,其廑至矣,而功不图,恐不识者,外之则以为娱乐之游,内之则不以为干豆之事,岂为民乎哉!

且人君以玄默为神,淡泊为德,今乐远出以露威灵,数摇动以罢车甲,本非人主之急务也,蒙窃或焉。

” 翰林主人曰:“吁,谓之兹邪!

若客,所谓知其一未睹其二,见其外不识其内者也。

仆尝倦谈,不能一二其详,请略举凡,而客自览其切焉。

” 客曰:“唯,唯。

” 主人曰:“昔有强秦,封豕其士,窫窳其民,凿齿之徒相与摩牙而争之,豪俊麋沸云扰,群黎为之不康。

于是上帝眷顾高祖,高祖奉命,顺斗极,运天关,横巨海,票昆仑,提剑而叱之,所麾城摲邑,下将降旗,一日之战,不可殚记。

当此之勤,头蓬不暇疏,饥不及餐,鞮鍪生虮虱,介胄被沾汗,以为万姓请命乎皇天。

乃展民之所诎,振民之所乏,规亿载,恢帝业,七年之间而天下密如也。

“逮至圣文,随风乘流,方垂意于至宁,躬服节俭,绨衣不敝,革鞜不穿,大夏不居,木器无文。

于是后宫贱玳瑁而疏珠玑,却翡翠之饰,除雕瑑之巧,恶丽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丝竹晏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声,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

“其后熏鬻作虐,东夷横畔,羌戎睚眦,闽越相乱,遐萌为之不安,中国蒙被其难。

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乃命票、卫,汾沄沸渭,云合电发,飙腾波流,机骇蜂轶,疾如奔星,击如震霆,砰轒辒,破穹庐,脑沙幕,髓余吾。

遂猎乎王廷。

驱橐它,烧蠡,分梨单于,磔裂属国,夷坑谷,拔卤莽,刊山石,蹂尸舆厮,系累老弱,兖鋋瘢耆、金镞淫夷者数十万人,皆稽颡树颔,扶服蛾伏,二十余年矣,尚不敢惕息。

夫天兵四临,幽都先加,回戈邪指,南越相夷,靡节西征,羌僰东驰。

是以遐方疏俗殊邻绝党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绥,莫不跷足抗手,请献厥珍,使海内淡然,永亡边城之灾,金革之患。

“今朝廷纯仁,遵道显义,并包书林,圣风云靡。

英华沉浮,洋溢八区,普天所覆,莫不沾濡。

士有不谈王道者则樵夫笑之。

故意者以为事罔隆而不杀,物靡盛而不亏,故平不肆险,安不忘危。

乃时以有年出兵,整舆竦戎,振师五莋,习马长杨,简力狡兽,校武票禽。

乃萃然登南山,瞰乌弋,西厌月<出骨>,东震日域。

又恐后世迷于一时之事,常以此取国家之大务,淫荒田猎,陵夷而不御也,是以车不安轫,日未靡旃,从者仿佛,骫属而还。

亦所以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复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

使农不辍耰,工不下机,婚姻以时,男女莫违。

出恺弟,行简易,矜劬劳,休力役。

见百年,存孤弱,帅与之,同苦乐。

然后陈钟鼓之乐,鸣鞀磬之和,建碣磍之虡,拮隔鸣球,掉八列之舞。

酌允铄,肴乐胥,听庙中之雍雍,受神人之福祜。

歌投颂,吹合雅。

其勤苦此,故真神之所劳也。

方将俟元符,以禅梁甫之基,增泰山之高,延光于将来,比荣乎往号,岂徒欲淫览浮观,驰聘粳稻之地,周流梨栗之林,蹂践刍荛,夸诩众庶,盛狖玃之收,多麋鹿之获哉!

且盲不见咫尺,而离娄烛千里之隅。

客徒爱胡人之获我禽兽,曾不知我亦已获其王侯。

” 言未卒,墨客降席再拜稽首曰:“大哉体乎!

允非小子之所能及也。

乃今日发蒙,廓然已昭矣!

” 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

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

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号曰《解嘲》。

其辞曰: 客嘲扬子曰:“吾闻上世之士,人纲人纪,不生则已,生则上尊人君,下荣父母。

析人之圭,儋人之爵,怀人之符,分人之禄,纡青拖紫,朱丹其毂。

今子幸得遭明盛之世,处不讳之朝,与群贤同行,历金门上玉堂有日矣,曾不能画一奇,出一策,上说人主,下谈公卿。

目如耀星,舌如电光,一从一衡,论者莫当,顾而作《太玄》五千文,支叶扶疏,独说十余万言,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纤者入无伦,然而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

意者玄得毋尚白乎?

何为官之拓落也?

” 扬子笑而应之曰:“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

往者周罔解结,群鹿争逸,离为十二,合为六七,四分五剖,并为战国。

士无常君,国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恣意所存,战士或自盛以橐,或凿坏以遁。

是故驺衍以颉亢而取世资,孟轲虽连蹇,犹为万乘师。

“今大汉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陶涂。

东南一尉,西北一候。

徽以纠墨,制以质铁,散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庐。

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区,家家自以为稷、契,人人自以为咎繇,戴縰垂缨而谈者皆拟于阿衡,五尺童子羞比晏婴与夷吾,当涂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

譬若江湖之雀,勃解之鸟,乘雁集不为之多,双凫飞不为之少。

昔三仁去而殷虚,二老归而周炽,子胥死而吴亡,种、蠡存而粤伯,五羖入而秦喜,乐毅出而燕惧,范睢以折摺而危穰侯,蔡泽虽噤吟而笑唐举。

故当其有事也,非萧、曹、子房、平、勃、樊、霍则不能安。

当其亡事也,章句之徒相与坐而守之,亦亡所患。

故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

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余。

“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或释褐而傅。

或倚夷门而笑,或横江潭而渔。

或七十说而不遇,或立谈间而封侯。

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拥帚彗而先驱。

是以士颇得信其舌而奋其笔,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

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

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宛舌而固声,欲行者拟足而投迹。

乡使上世之士处乎今,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

“且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

观雷观火,为盈为实,天收其声,地藏其热。

高明之家,鬼瞰其室。

攫挐者亡,默默者存。

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

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

爰清爰静,游神之廷。

惟寂惟莫,守德之宅。

世异事变,人道不殊,彼我易时,未知何如。

今子乃以鸱枭而笑凤皇,执蝘蜓而嘲龟龙,不亦病乎!

子徒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之病甚,不遭臾跗、扁鹊,悲夫!

” 客曰:“然则靡《玄》无所成名乎?

范、蔡以下何必《玄》哉?

” 扬子曰:“范雎,魏之亡命也,折胁拉髂,免于微索,翕肩蹈背,扶服入橐,激卬万乘之主,界泾阳抵穰侯而代之,当也。

蔡泽,山东之匹夫也,顉颐折頞,涕涶流沫,西揖强秦之相,扼其咽,炕其气,附其背而夺其位,时也。

天下已定,金革已平,都于雒阳,娄敬委辂脱挽,掉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举中国徙之长安,适也。

五帝垂典,三王传礼,百世不易,叔孙通起于枹鼓之间,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仪,得也。

《甫刑》靡敝,秦法酷烈,圣汉权制,而萧何造律,宜也。

故有造萧何律于唐、虞之世,则悖矣。

有作叔孙通仪于夏、殷之时,则惑矣。

有建娄敬之策于成周之世,则缪矣。

有谈范、蔡之说于金、张、许、史之间,则狂矣。

夫萧规曹随,留侯画策,陈平出奇,功若泰山,向若阺隤,唯其人之赡知哉,亦会其时之可为也。

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

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

夫蔺先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公孙创业于金马,票骑发迹于祁连,司马长卿窃訾于卓氏,东方朔割炙于细君。

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

”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

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

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

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

而大潭思浑天,参摹而四分之,极于八十一。

旁则三摹九据,极之七百二十九赞,亦自然之道也。

故观《易》者,见其卦而名之。

观《玄》者,数其画而定之。

《玄》首四重者,非卦也,数也。

其用自天元推一昼一夜阴阳数度律历之纪,九九大运,与天终始。

故《玄》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三表、七百二十九赞,分为三卷,曰一二三,与《泰初历》相庆,亦有颛顼之历焉。

扌筮之以三策,关之以休咎,絣之以象类,播之以人事,文之以五行,拟之以道德仁义礼知。

无主无名,要合《五经》,苟非其事,文不虚生。

为其泰曼漶而不可知,故有《首》、《冲》、《错》、《测》、《摛》、《莹》、《数》、《文》、《掜》、《图》、《告》十一篇,皆以解剥《玄》体,离散其文,章句尚不存焉。

《玄》文多,故不著,观之者难知,学之者难成。

客有难《玄》大深,众人之不好也,雄解之,号曰《解难》。

其辞曰: 客难扬子曰:“凡著书者,为众人之所好也,美味期乎合口,工声调于比耳。

今吾子乃抗辞幽说,闳意眇指,独驰聘于有亡之际,而陶冶大炉,旁薄群生,历览者兹年矣,而殊不寤。

亶费精神于此,而烦学者于彼,譬画者画于无形,弦者放于无声,殆不可乎?

” 扬子曰:“俞。

若夫闳言崇议,幽微之涂,盖难与览者同也。

昔人有观象于天,视度于地,察法于人者,天丽且弥,地普而深,昔人之辞,乃玉乃金。

彼岂好为艰难哉?

势不得已也。

独不见夫翠虯绛螭之将登乎天,必耸身于仓梧之渊。

不阶浮云,翼疾风,虚举而上升,则不能撠胶葛,腾九闳。

日月之经不千里,则不能烛六合,耀八纮。

泰山之高不嶕峣,则不能浡滃云而散歊烝。

是以宓牺氏之作《易》也,绵络天地,经以八卦,文王附六爻,孔子错其象而彖其辞,然后发天地之臧,定万物之基。

《典》、《谟》之篇,《雅》、《颂》之声,不温纯深润,则不足以扬鸿烈而章缉熙。

盖胥靡为宰,寂寞为尸。

大味必淡,大音必希。

大语叫叫,大道低回。

是以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棍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齐于庸人之听。

今夫弦者,高张急徽,追趋逐耆,则坐者不期而附矣。

试为之族《咸池》,揄《六茎》,发《箫韶》,咏《九成》,则莫有和也。

是故钟期死,伯牙绝弦破琴而不肯与众鼓。

獿人亡,则匠石辍斤而不敢妄斫。

师旷之调钟,俟知音者之在后也。

孔子作《春秋》,几君子之前睹也。

老聃有遗言,贵知我者希,此非其操与!

” 雄见诸子各以其知舛驰,大氐诋訾圣人,即为怪迂。

析辩诡辞,以挠世事,虽小辩,终破大道而或众,使溺于所闻而不自知其非也。

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

故人时有问雄者,常用法应之,撰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

《法言》文多不著,独著其目: 天降生民,倥侗颛蒙,恣于情性,聪明不开,训诸理。

撰《学行》第一。

降周迄孔,成于王道,终后诞章乖离,诸子图微。

撰《吾子》第二。

事有本真,陈施于亿,动不克咸,本诸身。

撰《修身》第三。

芒芒天道,在昔圣考,过则失中,不及则不至,不可奸罔。

撰《问道》第四。

神心曶恍,经纬万方,事系诸道德仁谊礼。

撰《问神》第五。

明哲煌煌,旁烛亡疆,逊于不虞,以保天命。

撰《问明》第六。

假言周于天地,赞于神明,幽弘横广,绝于迩言。

撰《寡见》第七。

圣人聪明渊懿,继天测灵,冠于群伦,经诸范。

撰《五百》第八。

立政鼓众,动化天下,莫上于中和,中和之发,在于哲民情。

撰《先知》第九。

仲尼以来,国君、将相、卿士、名臣参差不齐,一概诸圣。

撰《重黎》第十。

仲尼之后,讫于汉道,德行颜、闵、股肱萧、曹,爰及名将尊卑之条,称述品藻。

撰《渊骞》第十一。

君子纯终领闻,蠢迪检押,旁开圣则。

撰《君子》第十二。

孝莫大于宁亲,宁亲莫大于宁神,宁神莫大于四表之欢心。

撰《孝至》第十三。

赞曰:雄之自序云尔。

初,雄年四十余,自蜀来至游京师,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奇其文雅,召以为门下史,荐雄待诏,岁余,奏《羽猎赋》,除为郎,给事黄门,与王莽、刘歆并。

哀帝之初,又与董贤同官。

当成、哀、平间,莽、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

及莽篡位,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雄复不侯,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恬于势利乃如是。

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

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

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

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

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

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

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

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于时人皆曶之。

唯刘歆及范逡敬焉,而醒潭以为绝伦。

王莽时,刘歆、甄丰皆为上公,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绝其原以神前事,而丰子寻、歆子棻复献之。

莽诛丰父子,投棻四裔,辞所连及,便收不请。

时,雄校书天禄阁上,治狱使者来,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

莽闻之曰:“雄素不与事,何故在此?

”间请问其故,乃刘棻尝从雄学作奇字,雄不知情。

有诏勿问。

然京师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

爰清静,作符命。

” 雄以病免,复召为大夫。

家素贫,耆酒,人希至其门。

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而巨鹿侯芭常从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

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

今学者有禄利,然向不能明《易》,又如《玄》何?

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

”雄笑而不应。

年七十一,天凤五年卒,侯芭为起坟,丧之三年。

时,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闻雄死,谓桓谭曰:“子常称扬雄书,岂能传于后世乎?

”谭曰:“必传。

顾君与谭不及见也。

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扬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

昔老聃著虚无之言两篇,薄仁义,非礼学,然后世好之者尚以为过于《五经》,自汉文、景之君及司马迁皆有是言。

今诊子之书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若使遭遇时君,更阅贤知,为所称善,则必度越诸子矣。

”诸儒或讥以为雄非圣人而作经,犹春秋吴楚之君僣号称王,盖诛绝之罪也。

自雄之没至今四十余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终不显,然篇籍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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