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传·货殖传

昔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士至于皂隶、抱关、击■者,其爵禄、奉养、宫室、车服、棺椁、祭祀、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僣大,贱不得逾贵。

夫然,故上下序而民志定。

于是辩其土地、川泽、丘陵、衍沃、原隰之宜,教民种树畜养。

五谷六畜及至鱼鳖、鸟兽、雚蒲、材干、器械之资,所以养生送终之具,靡不皆育。

育之以时,而用之有节。

草木未落,斧斤不入于山林。

豺獭未祭,罝网不布于野泽。

鹰隼未击,矰弋不施于徯隧。

既顺时而取物,然犹山不茬蘖,泽不伐夭,蝝鱼麛卵,咸有常禁。

所以顺时宣气,蕃阜庶物,蓄足功用,如此之备也。

然后四民因其土宜,各任智力,夙兴夜寐,以治其业,相与通功易事,交利而俱赡,非有征发期会,而远近咸足。

故《易》曰“后以财成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

此之谓也《管子》云古之四民不得杂处。

士相与言仁谊于闲宴,工相与议技巧于官府,商相与语财利于市井,农相与谋稼穑于田野,朝夕从事,不见异物而迁焉。

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各安其居而乐其业,甘其食而美其服,虽见奇丽纷华,非其所习,辟犹戎翟之与于越,不相入矣。

是以欲寡而事节,财足而不争。

于是在民上者,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故民有耻而且敬,贵谊而贱利。

此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不严而治之大略也。

及周室衰,礼法堕,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节藻棁,八佾舞于庭,《雍》彻于堂。

其流至乎士庶人,莫不离制而弃本,稼穑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货有余。

陵夷至乎桓、文之后,礼谊大坏,上下相冒,国异政,家殊俗,嗜欲不制,僣差亡极。

于是商通难得之货,工作亡用之器,士设反道之行,以追时好而取世资。

伪民背实而要名,奸夫犯害而求利,篡弑取国者为王公,圉夺成家者为雄桀。

礼谊不足以拘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

富者木土被文锦,犬马余肉粟,而贫者短褐不完,含菽饮水。

其为编户齐民,同列而以财力相君,虽为仆虏,犹亡愠色。

故夫饰变诈为奸轨者,自足乎一世之间。

守道循理者,不免于饥寒之患。

其教自上兴,由法度之无限也。

故列其行事,以传世变云。

昔粤王勾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荡蠡、计然。

计然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见矣。

故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

”推此类而修之,十年国富,厚赂战士,遂报强吴,刷会稽之耻。

范蠡叹曰:“计然之策,十用其五而得意。

既以施国,吾欲施之家。

”乃乘扁舟,浮江湖,变名姓,适齐为鸱夷子皮,之陶为朱公。

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

故善治产者,能择人而任时。

十九年之间三致千金,再散分与贫友昆弟。

后年衰老,听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巨万。

故言富者称陶朱。

子赣既学于仲尼,退而仕卫,发贮鬻财曹、鲁之间。

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而颜渊箪食瓢饮,在于陋巷。

子赣结驷连骑,束帛之币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

然孔子贤颜渊而讥子赣,曰:“回也其庶乎,屡空。

赐不受命,而货殖焉,意则屡中。

” 白圭,周人也。

当魏文侯时,李史务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故人弃我取,人取我予。

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

故曰:“吾治生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

故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以有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也。

”盖天下言治生者祖白圭。

猗顿用盬盐起,邯郸郭纵以铸冶成业,与王者埒富。

乌氏蠃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戎王。

戎王十倍其偿,予畜,畜至用谷量牛马。

秦始皇令蠃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

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

清寡妇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人不敢犯。

始皇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

秦汉之制,列侯封君食租税,岁率户二百。

千户之君则二十万,朝觐聘享出其中。

庶民农工商贾,率亦岁万息二千,百万之家即二十万,而更徭租赋出其中,衣食好美矣。

故曰陆地牧马二百蹄,牛千蹄角,千足羊,泽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鱼波,山居千章之萩。

安邑千树枣。

燕、秦千树栗。

蜀、汉、江陵千树橘。

淮北荥南河济之间千树萩。

陈、夏千亩漆。

齐、鲁千亩桑麻。

渭川千亩竹。

及名国万家之城,带郭千亩亩钟之田,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

谚曰:“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

”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通邑大都酤一岁千酿,醯酱千瓨,浆千儋,屠牛、羊、彘千皮,谷籴千钟,薪槁千车,船长千丈,木千章,竹竿万个,轺车百乘,牛车千两。

木器漆者千枚,铜器千钧,素木铁器若卮茜千石,马蹄<口敖>千,牛千足,羊、彘千双,童手指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细布千钧,文采千匹,答布皮革千石,漆千大斗,蘖曲盐豉千合,鲐鮆千斤,鮿鲍千钧,枣栗千石者三之,狐貂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具,它果采千种,子贷金钱千贯,节驵侩,贪贾三之,廉贾五之,亦比千乘之家,此其大率也。

蜀卓氏之先,赵人也,用铁冶富。

秦破赵,迁卓氏之蜀,夫妻推辇行。

诸迁虏少有余财,急与吏,求近处,处葭萌。

唯卓氏曰:“此地狭薄。

吾闻崏山之下沃野,下有踆鸱,至死不饥。

民工作布,易贾。

”乃求远迁。

致之临邛,大憙,即铁山鼓铸,运筹算,贾滇、蜀民,富至童八百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

程郑,山东迁虏也,亦冶铸,贾魋结民,富埒卓氏。

程、卓既衰,至成、哀间,成都罗裒訾至巨万。

初,裒贾京师,随身数十百万,为平陵石氏持钱。

其人强力。

石氏訾次如、苴,亲信,厚资遣之,令往来巴、蜀,数年间致千余万。

裒举其半赂遗曲阳、定陵侯,依其权力,赊贷郡国,人莫敢负。

擅盐井之利,期年所得自倍,遂殖其货。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

秦灭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田,连骑游诸侯,因通商贾之利,有游闲公子之名。

然其赢得过当,愈于孅啬,家致数千金,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

鲁人俗俭啬,而丙氏尤甚,以铁冶起,富至巨万。

然家自父兄子弟约,俯有拾,仰有取,贳贷行贾遍郡国。

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

齐俗贱奴虏,而刀间独爱贵之。

桀黠奴,人之所患,唯刀间收取,使之逐鱼盐商贾之利,或连车骑交守相,然愈益任之,终得其力,起数千万。

故曰“宁爵无刀”,言能使豪奴自饶,而尽其力也。

刀间既衰,至成、哀间,临淄姓伟訾五千万。

周人既孅,而师史尤甚,转毂百数,贾郡国,无所不至。

雒阳街居在齐、秦、楚、赵之中,富家相矜以久贾,过邑不入门。

设用此等,故师史能致十千万。

师史既衰,至成、哀、王莽时,雒阳张长叔、薛子促訾亦十千万。

莽皆以为纳言士,欲法武帝,然不能得其利。

宣曲任氏,其先为督道仓吏。

秦之败也,豪桀争取金玉,任氏独窖仓粟。

楚、汉相距荥阳,民不得耕种,米石至万,而豪桀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

富人奢侈,而任氏折节为力田畜。

人争取贱贾,任氏独取贵善,富者数世。

然任公家约,非田畜所生不衣食,公事不毕则不得饮酒食肉。

以此为闾里率,故富而主上重之。

塞之斥也,唯桥桃以致马千匹,牛倍之,羊万,粟以万钟计。

吴、楚兵之起,长安中列侯封君行从军旅,赍貣子钱家,子钱家以为关东成败未决,莫肯予。

唯毋盐氏出捐千金贷,其息十之。

三月,吴、楚平。

一岁之中,则毋盐氏息十倍,用此富关中。

关中富商大贾,大氐尽诸田,田墙、田兰。

韦家栗氏、安陵杜氏亦巨万。

前富者既衰,自元、成讫王莽,京师富人杜陵樊嘉,茂陵挚网,平陵如氏、苴氏,长安丹王君房,豉樊少翁、王孙大卿,为天下高訾。

樊嘉五千万,其余皆巨万矣。

王孙卿以财养士,与雄桀交,王莽以为京司市师,汉司东市令也。

此其章章尤著者也。

其余郡国富民兼业颛利,以货赂自行,取重于乡里者,不可胜数。

故秦杨以田农而甲一州,翁伯以贩脂而倾县邑,张氏以卖酱而隃侈,质氏以洒削而鼎食,浊氏以胃脯而连骑,张里以马医而击钟,皆越法矣。

然常循守事业,积累赢利,渐有所起。

至于蜀卓,宛孔,齐之刀间,公擅山川铜铁鱼盐市井之入,运其筹策,上争王者之利,下锢齐民之业,皆陷不轨奢僣之恶。

又况掘冢搏掩,犯奸成富,曲叔、稽发、雍乐成之徒,犹夏齿列,伤化败俗,大乱之道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汉书·传·游侠传

〔班固〕 〔汉〕

古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自卿、大夫以至于庶人,各有等差,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

孔子曰:“天下有道,政不在大夫。

”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修所职,失职有诛,侵官有罚。

夫然,故上下相顺,而庶事理焉。

周室既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桓、文之后,大夫世权,陪臣执命。

陵夷至于战国,合从连衡,力政争强。

由是列国公子,魏有信陵、赵有平原、齐有孟尝、楚有春申,皆借王公之势,竞为游侠,鸡鸣狗盗,无不宾礼。

而赵相虞卿弃国捐君,以周穷交魏齐之厄。

信陵无忌窃符矫命,戮将专师,以赴平原之急:皆以取重诸侯,显名天下,扼腕而游谈者,以四豪为称首。

于是背公死党之议成,守职奉上之义废矣。

及至汉兴,禁网疏阔,未之匡改也。

是故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而吴濞、淮南皆招宾客以千数。

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属竞逐于京师,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骛于闾阎,权行州域,力折公侯。

众庶荣其名迹,觊而慕之。

虽其陷于刑辟,自与杀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

故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

”非明王在上,视之以好恶,齐之以礼法,民曷由知禁而反正乎!

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

而六国,五伯之罪人也。

夫四豪者,又六国之罪人也。

况于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

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亦皆有绝异之姿。

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

自魏其、武安、淮南之后,天子切齿,卫、霍改节。

然郡国豪桀处处各有,京师亲戚冠盖相望,亦古今常道,莫足言者。

唯成帝时,外家王氏宾客为盛,而楼护为帅。

及王莽时,诸公之间陈遵为雄,闾里之侠原涉为魁。

朱家,鲁人,高祖同时也。

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

所臧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

然终不伐其能,饮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

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

家亡余财,衣不兼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

专趋人之急,甚于己私。

既阴脱季布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

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

楚田仲以侠闻,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也。

田仲死后,有剧孟。

剧孟者,洛阳人也。

周人以商贾为资,剧孟以侠显。

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东,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剧孟,吾知其无能为已。

”天下骚动,大将军得之若一敌国云。

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

然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

及孟死,家无十金之财。

而符离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是时,济南瞷氏、陈周肤亦以豪闻。

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

其后,代诸白、梁韩毋辟、阳翟薛况、陕寒孺,纷纷复出焉。

郭解,河内轵人也,温善相人许负外孙也。

解父任侠,孝文时诛死。

解为人静悍,不饮酒。

少时阴贼感概,不快意,所杀甚众。

以躯借友报仇,臧命作奸剽攻,休乃铸钱掘冢,不可胜数。

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

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

然其自喜为侠益甚。

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本发于睚眦如故云。

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釂,非其任,强灌之。

人怒,刺杀解姊子,亡去。

解姊怒曰:“以翁伯时人杀吾子,贼不得!

”弃其尸道旁,弗葬,欲以辱解。

解使人微知贼处。

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

解曰:“公杀之当,吾儿不直。

”遂去其贼,罪其姊子,收而葬之。

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人皆避,有一人独箕踞视之。

解问其姓名,客欲杀之。

解曰:“居邑屋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

”乃阴请尉史曰:“是人吾所重,至践更时脱之。

”每至直更,数过,吏弗求。

怪之,问其故,解使脱之。

箕踞者乃肉袒谢罪。

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洛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以十数,终不听。

客乃见解。

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

解谓仇家:“吾闻洛阳诸公在间,多不听。

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从它县夺人邑贤大夫权乎!

”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毋庸,待我去,令洛阳豪居间乃听。

” 解为人短小,恭俭,出未尝有骑,不敢乘车入其县庭。

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

不可者,各令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

诸公以此严重之,争为用。

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茂陵也,解贫,不中訾。

吏恐,不敢不徙。

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

”上曰:“解布衣,权至使将军,此其家不贫!

”解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

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隔之,解兄子断杨掾头。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声争交欢。

邑人又杀杨季主,季主家上书人又杀阙下。

上闻,乃下吏捕解。

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

临晋籍少翁素不知解,因出关。

籍少翁已出解,解传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处。

吏逐迹至籍少翁,少翁自杀,口绝。

久之得解,穷治所犯为,而解所杀,皆在赦前。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

”解客闻之,杀此生,断舌。

吏以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莫知为谁。

吏奏解无罪。

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不知,此罪甚于解知杀之。

当大逆无道。

”遂族解。

自是之后,侠者极众,而无足数者。

然关中长安樊中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翁中,太原鲁翁孺,临淮皃长卿,东阳陈君孺,虽为侠而恂恂有退让君子之风。

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佗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盗跖而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

此乃乡者朱家所羞也。

萭章字子夏,长安人也。

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章在城西柳市,号曰“城西萭章子夏”。

为京兆尹门下督,从至殿中,侍中诸侯贵人争欲揖章,莫与京兆尹言者。

章逡循甚惧。

其后京兆不复从也。

与中书令石显相善,亦得显权力,门车常接毂。

至成帝初,石显坐专权擅势免官,徙归故郡。

显资巨万,当去,留床席器物数百万直,欲以与章,章不受。

宾客或问其故,章叹曰:“吾以布衣见哀于石君,石君家破,不能有以安也,而受其财物,此为石氏之祸,萭氏反当以为福邪!

”诸公以是服而称之。

河平中,王尊为京兆尹,捕击豪侠,杀章及箭张回、酒市赵君都、贾子光,皆长安名豪,报仇怨养刺客者也。

楼护字君卿,齐人。

父世医也,护少随父为医长安,出入贵戚家。

护诵医经、本草、方术数十万言,长者咸爱重之,共谓曰:“以君卿之材,何不宦学乎?

”由是辞其父,学经传,为京兆吏数年,甚得名誉。

是时,王氏方盛,宾客满门,五侯兄弟争名,其客各有所厚,不得左右,唯护尽入其门,咸得其欢心。

结士大夫,无所不倾,其交长者,尤见亲而敬,众以是服。

为人短小精辩,论议常依名节,听之者皆竦。

与谷永俱为五侯上客,长安号曰“谷子云笔札,楼君卿唇舌”,言其见信用也。

母死,送葬者致车二三千两,闾里歌之曰:“五侯治丧楼君卿。

” 久之,平阿侯举护方正,为谏大夫,使郡国。

护假贷,多持币帛,过齐,上书求上先人冢,因会宗族故人,各以亲疏与束帛,一日数百金之费。

使还,奏事称意,擢为天水太守。

数岁免,家长安中。

时成都侯商为大司马卫将军,罢朝,欲候护,其主簿谏:“将军至尊,不宜入闾巷。

”商不听,遂往至护家。

家狭小,官属立车下,久住移时,天欲雨,主簿谓西曹诸掾曰:“不肯强谏,反雨立闾巷!

”商还,或白主簿语,商恨,以他职事去主簿,终身废锢。

后护复以荐为广汉太守。

元始中,王莽为安汉公,专政,莽长子宇与妻兄吕宽谋以血涂莽第门,欲惧莽令归政。

发觉,莽大怒,杀宇,而吕宽亡。

宽父素与护相知,宽至广汉过护,不以事实语也。

到数日,名捕宽诏书至,护执宽。

莽大喜,征护入为前辉光,封息乡侯,列子九卿。

莽居摄,槐里大贼赵朋、霍鸿等群起,延入前辉光界,护坐免为庶人。

其居位,爵禄赂遗所得亦缘手尽。

既退居里巷,时五侯皆已死,年老失势,宾客益衰。

至王莽篡位,以旧恩召见护,封为楼旧里附城。

而成都侯商子邑为大司空,贵重,商故人皆敬事邑,唯护自安如旧节,邑亦父事之,不敢有阙。

时请召宾客,邑居樽下,称“贱子上寿”。

坐者百数,皆离席伏,护独东乡正坐,字谓邑曰:“公子贵如何!

” 初,护有故人吕公,无子,归护。

护身与吕公、妻与吕妪同食。

及护家居,妻子颇厌吕公。

护闻之,流涕责其妻子曰:“吕公以故旧穷老托身于我,义所当奉。

”遂养吕公终身。

护卒,子嗣其爵。

陈遵字孟公,杜陵人也。

祖父遂,字长子,宣帝微时与有故,相随博弈,数负进。

及宣帝即位,用遂,稍迁至太原太守,乃赐遂玺书曰:“制诏太原太守:官尊禄厚,可以偿博进矣。

妻君宁时在旁,知状。

”遂于是辞谢,因曰:“事在元平元年赦令前。

”其见厚如此。

元帝时,征遂为京兆尹,至廷尉。

遵少孤,与张竦伯松俱为京兆史。

竦博学通达,以廉俭自守,而遵放纵不拘,操行虽异,然相亲友,哀帝之末俱著名字,为后进冠。

并入公府,公府掾史率皆羸车小马,不上鲜明,而遵独极舆马衣服之好,门外车骑交错。

又日出醉归,曹事数废。

西曹以故事适之,侍曹辄诣寺舍白遵曰:“陈卿今日以某事适。

”遵曰:“满百乃相闻。

”故事,有百适者斥,满百,西曹白请斥。

大司徒马宫大儒优士,又重遵,谓西曹:“此人大度士,奈何以小文责之?

”乃举遵能治三辅剧县,补郁夷令。

久之,与扶风相失,自免去。

槐里大贼赵朋、霍鸿等起,遵为校尉,击朋、鸿有功,封嘉威侯。

居长安中,列侯近臣贵戚皆贵重之。

牧守当之官,及郡国豪桀至京师者,莫不相因到遵门。

遵嗜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

尝有部刺史奏事,过遵,值其方饮,刺史大穷,候遵沾醉时,突入见遵母,叩头自白当对尚书有期会状,母乃令从后阁出去。

遵大率常醉,然事亦不废。

长八尺余,长头大鼻,容貌甚伟。

略涉传记,赡于文辞。

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

请求不敢逆,所到,衣冠怀之,唯恐在后。

时列侯有与遵同姓字者,每至人门,曰陈孟公,坐中莫不震动,既至而非,因号其人曰陈惊坐云。

王莽素奇遵材,在位多称誉者,由是起为河南太守。

既至官,当遣从史西,召善书吏十人于前,治私书谢京师故人。

遵冯几,口占书吏,且省官事,书数百封,亲疏各有意,河南大惊。

数月免。

初,遵为河南太守,而弟级为荆州牧,当之官,俱过长安富人故淮阳王外家左氏饮食作乐。

后司直陈崇闻之,劾奏:“遵兄弟幸得蒙恩超等历位,遵爵列侯,备郡守,级州牧奉使,皆以举直察枉宣扬圣化为职,不正身自慎。

始遵初除,乘藩车入闾巷,过寡妇左阿君置酒歌讴,遵起舞跳梁,顿仆坐上,暮因留宿,为侍婢扶卧。

遵知饮酒饫宴有节,礼不入寡妇之门,而湛酒混肴,乱男女之别,轻辱爵位,羞污印韨,恶不可忍闻。

臣请皆免。

”遵既免,归长安,宾客愈盛,饮食自若。

久之,复为九江及河内都尉,凡三为二千石。

而张竦亦至丹阳太守,封淑德侯。

后俱免官,以列侯归长安。

竦居贫,无宾客,时时好事者从之质疑问事,论道经书而已。

而遵昼夜呼号,车骑满门,酒肉相属。

先是,黄门郎扬雄作《酒箴》以讽谏成帝,其文为酒客难法度士,譬之于物,曰:“子犹瓶矣。

观瓶之居,居井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

酒醪不入口,臧水满怀,不得左右,牵于纆徽。

一旦■碍,为■所轠,身提黄泉,骨肉为泥。

自用如此,不如鸱夷。

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

常为国器,托于属车,出入两宫,经营公家。

由是言之,酒何过乎!

”遵大喜之,常谓张竦:“吾与尔犹是矣。

足下讽诵经书,苦身自约,不敢差跌,而我放意自恣,浮湛俗间,官爵功名,不减于子,而差独乐,顾不优邪!

”竦曰:“人各有性,长短自裁。

子欲为我亦不能,吾而效子亦败矣。

虽然,学我者易持,效子者难将,吾常道也。

” 及王莽败,二人俱客于池阳,竦为贼兵所杀。

更始至长安,大臣荐遵为大司马护军,与归德侯刘飒俱使匈奴。

单于欲胁诎遵,遵陈利害,为言曲直,单于大奇之,遣还。

会更始败,遵留朔方,为贼所败,时醉见杀。

原涉字巨先。

祖父武帝时以豪桀自阳翟徙茂陵。

涉父哀帝时为南阳太守。

天下殷富,大郡二千石列官,赋敛送葬皆千万以上,妻子通共受之,以定产业。

时又少行三年丧者。

及涉父死,让还南阳赙送,行丧冢庐三年,由是显名京师。

礼毕,扶风谒请为议曹,衣冠慕之辐辏。

为大司徒史丹举能治剧,为谷口令,时年二十余。

谷口闻其名,不言而治。

先是,涉季父为茂陵秦氏所杀,涉居谷口半岁所,自劾去官,欲报仇。

谷口豪桀为杀秦氏,亡命岁余,逢赦出。

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气节者皆归慕之。

涉遂倾身与相待,人无贤不肖阗门,在所闾里尽满客。

或讥涉曰:“子本吏二千石之世,结发自修,以行丧推财礼让为名,正复雠取仇,犹不失仁义,何故遂自放纵,为轻侠之徒乎?

”涉应曰:“子独不见家人寡妇邪?

始自约敕之时,意乃慕宋伯姬及陈孝妇,不幸一为盗贼所污,遂行淫失,知其非礼,然不能自还。

吾犹此矣!

” 涉自以为前让南阳赙送,身得其名,而令先人坟墓俭约,非孝也。

乃大治起冢舍,周阁重门。

初,武帝时,京兆尹曹氏葬茂陵,民谓其道为京兆仟,涉慕之,乃买地开道,立表署曰南阳仟,人不肯从,谓之原氏仟。

费用皆仰富人长者,然身衣服车马才具,妻子内困。

专以振施贫穷赴人之急为务。

人尝置酒请涉,涉入里门,客有道涉所知母病避疾在里宅者。

涉即往候,叩门。

家哭,涉因入吊,问以丧事。

家无所有,涉曰:“但洁扫除沐浴,待涉。

”还至主人,对宾客叹息曰:“人亲卧地不收,涉何心乡此!

愿撤去酒食。

”宾客争问所当得,涉乃侧席而坐,削牍为疏,具记衣被棺木,下至饭含之物,分付诸客。

诸客奔走市买,至日昳皆会。

涉亲阅视已,谓主人:“愿受赐矣。

”既共饮食,涉独不饱,乃载棺物,从宾客往至丧家,为棺敛劳俫毕葬。

其周急待人如此。

后人有毁涉者曰“奸人之雄也”,丧家子即时刺杀言者。

宾客多犯法,罪过数上闻。

王莽数收系欲杀,辄复赦出之。

涉惧,求为卿府掾史,欲以避客。

文母太后丧时,守复土校尉。

已为中郎,后免官。

涉欲上冢,不欲会宾客,密独与故人期会。

涉单车驱上茂陵,投暮,入其里宅,因自匿不见人。

遣奴至市买肉,奴乘涉气与屠争言,斫伤屠者,亡。

是时,茂陵守令尹公新视事,涉未谒也,闻之大怒。

知涉名豪,欲以示众厉俗,遣两吏胁守涉。

至日中,奴不出,吏欲便杀涉去。

涉迫窘不知所为。

会涉所与期上冢者车数十乘到,皆诸豪也,共说尹公。

尹公不听,诸豪则曰:“原巨先奴犯法不得,使肉袒自缚,箭贯耳,诣廷门谢罪,于君威亦足矣。

”尹公许之。

涉如言谢,复服遣去。

初,涉写新丰富人祁太伯为友,太伯同母弟王游公素嫉涉,时为县门下掾,说尹公曰:“君以守令辱原涉如是,一旦真令至,君复单车归为府吏,涉刺客如云,杀人皆不知主名,可为寒心。

涉治冢舍,奢僣逾制,罪恶暴著,主上知之。

今为君计,莫若堕坏涉冢舍,条奏其旧恶,君必得真令。

如此,涉亦不敢怨矣。

”尹公如其计,莽果以为真令。

涉由此怨王游公,选宾客,遣长子初从车二十乘劫王游公家。

游公母即祁太伯母也,诸客见之皆拜,传曰“无惊祁夫人”。

遂杀游公父及子,断两头去。

涉性略似郭解,外温仁谦逊,而内隐好杀。

睚眦于尘中,触死者甚多。

王莽末,东方兵起,诸王子弟多荐涉能得士死,可用。

莽乃召见,责以罪恶,赦贳,拜镇戎大尹。

涉至官无几,长安败,郡县诸假号起兵攻杀二千石长吏以应汉。

诸假号素闻涉名,争问原尹何在,拜谒之。

时莽州牧使者依附涉者皆得活。

传送致涉长安,更始西屏将军申徒建请涉与相见,大重之。

故茂陵令尹公坏涉冢舍者为建主簿,涉本不怨也。

涉从建所出,尹公故遮拜涉,谓曰:“易世矣,宜勿复相怨!

”涉曰:“尹君,何一鱼肉涉也!

”涉用是怒,使客刺杀主簿。

涉欲亡去,申徒建内恨耻之,阳言“吾欲与原巨先共镇三辅,岂以一吏易之哉!

”宾客通言,令涉自系狱谢,建许之。

宾客车数十乘共送涉至狱。

建遣兵道徼取涉于车上,送车分散驰,遂斩涉,悬之长安市。

自哀、平间,郡国处处有豪桀,然莫足数。

其名闻州郡者,霸陵杜君敖、池阳韩幼孺、马领绣君宾、西河漕中叔,皆有谦退之风。

王莽居慑,诛锄豪侠,名捕漕中叔,不能得。

素善强弩将军孙建,莽疑建藏匿,泛以问建。

建曰:“臣名善之,诛臣足以塞责。

”莽性果贼,无所容忍,然重建,不竟问,遂不得也。

中叔子少游,复以侠闻于世云。

汉书·传·佞幸传

〔班固〕 〔汉〕

汉兴,佞幸宠臣,高祖时则有籍孺,孝惠有闳孺。

此两人非有材能,但以婉媚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

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鵕鸃,贝带,傅脂粉,化闳、籍之属也。

两人徙家安陵。

其后宠臣,孝文时士人则邓通,宦者则赵谈、北宫伯子。

孝武时士人则韩嫣,宦者则李延年。

孝元时宦者则弘恭、石显。

孝成时士人则张放、淳于长。

孝哀时则有董贤。

孝景、昭、宣时皆无宠臣。

景帝唯有郎中令周仁。

昭帝时,驸马都尉秺侯金赏嗣父车骑将军日磾爵为侯,二人之宠取过庸,不笃。

宣帝时,侍中中郎将张彭祖少与帝微时同席研书,及帝即尊位,彭祖以旧恩封阳都侯,出常参乘,号为爱幸。

其人谨敕,无所亏损,为其小妻所毒薨,国除。

邓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为黄头郎。

文帝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推上天,顾见其衣尻带后穿。

觉而之渐台,以梦中阴目求推者郎,见邓通,其衣后穿,梦中所见也。

召问其名姓,姓邓,名通。

邓犹登也,文帝甚说,尊幸之,日日异。

通亦愿谨,不好外交,虽赐洗沐,不欲出。

于是文帝赏赐通巨万以十数,官至上大夫。

文帝时间如通家游戏,然通无他技能,不能有所荐达,独自谨身以媚上而已。

上使善相人者相通,曰:“当贫饿死。

”上曰:“能富通者在我,何说贫?

”于是赐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

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

文帝尝病痈,邓通常为上嗽吮之。

上不乐,从容问曰:“天下谁最爱我者乎?

”通曰:“宜莫若太子。

”太子入问疾,上使太子齰痈。

太子齰痈而色难之。

已而闻通尝为上齰之,太子惭,由是心恨通。

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

居无何,人有告通盗出徼外铸钱,下吏验问,颇有,遂竟案,尽没入之,通家尚负责数巨万。

长公主赐邓通,吏辄随没入之,一簪不得着身。

于是长公主乃令假衣食。

竟不得名一钱,寄死人家。

赵谈者,以星气幸,北宫伯子长者爱人,故亲近,然皆不比邓通。

韩嫣字王孙,弓高侯穨当之孙也。

武帝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相爱。

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

嫣善骑射,聪慧。

上即位,欲事伐胡,而嫣先习兵,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邓通。

始时,嫣常与上共卧起。

江都王入朝,从上猎上林中。

天子车驾跸道未行,先使嫣乘副车,从数十百骑驰视兽。

江都王望见,以为天子,辟从者,伏谒道旁。

嫣驱不见。

既过,江都王怒,为皇太后泣,请得归国入宿卫,比韩嫣。

太后由此衔嫣。

嫣侍,出入永巷不禁,以奸闻皇太后。

太后怒,使使赐嫣死。

上为谢,终不能得,嫣遂死。

嫣弟说,亦爱幸,以军功封案道侯,巫蛊时为戾太子所杀。

子增封龙雒侯、大司马、车骑将军,自有传。

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

延年坐法腐刑,给事狗监中。

女弟得幸于上,号李夫人,列《外戚传》。

延年善歌,为新变声。

是时,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

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

而李夫人产昌邑王,延年由是贵为协律都尉,佩二千石印绶,而与上卧起,其爱幸埒韩嫣。

久之,延年弟季与中人乱,出入骄恣。

及李夫人卒后,其爱弛,上遂诛延年兄弟宗族。

是后,宠臣大氐外戚之家也。

卫青、霍去病皆爱幸,然亦以功能自进。

石显字君房,济南人。

弘恭,沛人也。

皆少坐法腐刑,为中黄门,以选为中尚书。

宣帝时任中书官,恭明习法令故事,善为请奏,能称其职。

恭为令,显为仆射。

元帝即位数年,恭死,显代为中书令。

是时,元帝被疾,不亲政事,方隆好于音乐,以显久典事,中人无外党,精专可信任,遂委以政。

事无小大,因显白决,贵幸倾朝,百僚皆敬事显。

显为人巧慧习事,能探得人主微指,内深贼,持诡辩以中伤人,忤恨睚眦,辄被以危法。

初元中,前将军萧望之及光禄大夫周堪、宗正刘更生皆给事中。

望之领尚书事,知显专权邪辟,建白以为:“尚书百官之本,国家枢机,宜以通明公正处之。

武帝游宴后庭,故用宦者,非古制也。

宜罢中书宦官,应古不近刑人。

”元帝不听,由是大与显忤。

后皆害焉,望之自杀,堪、更生废锢,不得复进用,语在《望之传》。

后太中大夫张猛、魏郡太守京房、御史中丞陈咸、待诏贾捐之皆尝奏封事,或召见,言显短。

显求索其罪,房、捐之弃市,猛自杀于公车,咸抵罪,髡为城旦。

及郑令苏建得显私书奏之,后以它事论死。

自是公卿以下畏显,重足一迹。

显与中书仆射牢梁、少府五鹿充宗结为党友,诸附倚者皆得宠位。

民歌之曰:“牢邪石邪,五鹿客邪!

印何累累,绶若若邪!

”言其兼官据势也。

显见左将军冯奉世父子为公卿著名,女又为昭仪在内,显心欲附之,荐言昭仪兄谒者逡修敕宜侍帷幄。

天子召见,欲以为侍中,逡请间言事。

上闻逡言显颛权,天子大怒,罢逡归郎官。

其后御史大夫缺,群臣皆举逡兄大鸿胪野王行能第一,天子以问显,显曰:“九卿无出野王者。

然野王亲昭仪兄,臣恐后世必以陛下度越众贤,私后宫亲以为三公。

”上曰:“善,吾不见是。

”乃下诏嘉美野王,废而不用,语在《野王传》。

显内自知擅权事柄在掌握,恐天子一旦纳用左右耳目,有以间己,乃时归诚,取一信以为验。

显尝使至诸官有所征发,显先自白,恐后漏尽宫门闭,请使诏吏开门。

上许之。

显故投夜还,称诏开门入。

后果有上书告显颛命矫诏开宫门,天子闻之,笑以其书示显。

显因泣曰:“陛下过私小臣,属任以事,群下无不嫉妒欲陷害臣者,事类如此非一,唯独明主知之。

愚臣微贱,诚不能以一躯称快万众,任天下之怨,臣愿归枢机职,受后宫扫除之役,死无所恨,唯陛下哀怜财幸,以此全活小臣。

”天子以为然而怜之,数劳勉显,加厚赏赐,赏赐及赂遗訾一万万。

初,显闻众人匈匈,言己杀前将军萧望之。

望之当世名儒,显恐天下学士姗己,病之。

是时,明经著节士琅邪贡禹为谏大夫,显使人致意,深自结纳。

显因荐禹天子,历位九卿,至御史大夫,礼事之甚备。

议者于是称显,以为不妒谮望之矣。

显之设变诈以自解免取信人主者,皆此类也。

元帝晚节寝疾,定陶恭王爱幸,显拥祐太子颇有力。

元帝崩,成帝初即位,迁显为长信中太仆,秩中二千石。

显失倚,离权数月,丞相御史条奏显旧恶,及其党牢梁、陈顺皆免官。

显与妻子徙归故郡,忧满不食,道病死。

诸所交结,以显为官,皆废罢。

少府五鹿充宗左迁玄菟太守,御史中丞伊嘉为雁门都尉。

长安谣曰:“伊徙雁,鹿徙菟,去牢与陈实无贾。

” 淳于长字子鸿,魏郡元城人也。

少以太后姊子为黄门郎,未进幸。

会大将军王凤病,长侍病,晨夜扶丞左右,甚为甥舅之恩。

凤且终,以长属托太后及帝。

帝嘉长义,拜为列校尉诸曹,迁水衡都尉侍中,至卫尉九卿。

久之,赵飞燕贵幸,上欲立以为皇后,太后以其所出微,难之。

长主往来通语东宫。

岁余,赵皇后得立,上甚德之,乃追显长前功,下诏曰:“前将作大匠解万年奏请营作昌陵,罢弊海内,侍中卫尉长数白宜止徙家反故处,朕以长言下公卿,议者皆合长计。

首建至策,民以康宁。

其赐长爵关内侯。

”后遂封为定陵侯,大见信用,贵倾公卿。

外交诸侯牧守,赂遗赏赐亦累巨万。

多畜妻妾,淫于声色,不奉法度。

初,许皇后坐执左道废处长定宫,而后姊孊为龙额思侯夫人,寡居。

长与孊私通,因取为小妻。

许后因孊赂遗长,欲求复为婕妤。

长受许后金钱乘舆服御物前后千余万,诈许为白上,立以为左皇后。

孊每入长定宫,辄与孊书,戏侮许后,嫚易无不言。

交通书记,赂遗连年。

是时,帝舅曲阳侯王根为大司马票骑将军,辅政数岁,久病,数乞骸骨。

长以外亲居九卿位,次第当代根。

根兄子新都侯王莽心害长宠,私闻长取许孊,受长定宫赂遗。

莽侍曲阳侯疾,因言:“长见将军久病,意喜,自以当代辅政,至对衣冠议语署置。

”具言其罪过。

根怒曰:“即如是,何不白也?

”莽曰:“未知将军意,故未敢言。

”根曰:“趣白东宫。

”莽求见太后,具言长骄佚,欲代曲阳侯,对莽母上车,私与长定贵人姊通,受取其衣物。

太后亦怒曰:“儿至如此!

往白之帝!

”莽白上,上乃免长官,遣就国。

初,长为侍中,奉两宫使,亲密。

红阳侯立独不得为大司马辅政,立自疑为长毁谮,常怨毒长。

上知之。

及长当就国也,立嗣子融从长请车骑,长以珍宝因融重遗立,立因为长言。

于是天子疑焉,下有司案验。

史捕融,立令融自杀以灭口。

上愈疑其有大奸,遂逮长系洛阳诏狱穷治。

长具服戏侮长定宫,谋立左皇后,罪至大逆,死狱中。

妻子当坐者徙合浦,母若归故郡。

红阳侯立就国。

将军、卿、大夫、郡守坐长免罢者数十人。

莽遂代根为大司马。

久之,还长母及子酺于长安。

后酺有罪,莽复杀之,徙其家属归故郡。

始,长以外亲亲近,其爱幸不及富平侯张放。

放常与上卧起,俱为微行出入。

董贤字圣卿,云阳人也。

父恭,为御史,任贤为太子舍人。

哀帝立,贤随太子官为郎。

二岁余,贤传漏在殿下,为人美丽自喜,哀帝望见,说其仪貌,识而问之,曰:“是舍人董贤邪?

”因引上与语,拜为黄门郎,由是始幸。

问及其父为云中侯,即日征为霸陵令,迁光禄大夫。

贤宠爱日甚,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累巨万,贵震朝廷。

常与上卧起。

尝昼寝,偏藉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

其恩爱至此。

贤亦性柔和便辟,善为媚以自固。

每赐洗沐,不肯出,常留中视医药。

上以贤难归,诏令贤妻得通引籍殿中,止贤庐,若吏妻子居官寺舍。

又召贤女弟以为昭仪,位次皇后,更名其舍为椒风,以配椒房云。

昭仪及贤与妻旦夕上下,并侍左右。

赏赐昭仪及贤妻亦各千万数。

迁贤父为少府,赐爵关内侯,食邑,复徙为卫尉。

又以贤妻父为将作大匠,弟为执金吾。

诏将作大匠为贤起大第北阙下,重殿洞门,木土之功穷极技巧,柱槛衣以绨锦。

下至贤家僮仆皆受上赐,及武库禁兵,上方珍宝。

其选物上弟尽在董氏,而乘舆所服乃其副也。

及至东园秘器,珠襦玉柙,豫以赐贤,无不备具。

又令将作为贤起冢茔义陵旁,内为便房,刚柏题凑,外为徼道,周垣数里,门阙罘罳甚盛。

上欲侯贤而未有缘。

会待诏孙宠、息夫躬等告东平王云后谒祠祀祝诅,下有司治,皆伏其辜。

上于是令躬、宠为因贤告东平事者,乃以其功下诏封贤为高安侯,躬宜陵侯,宠方阳侯,食邑各千户。

顷之,复益封贤二千户。

丞相王嘉内疑东平事冤,甚恶躬等,数谏争,以贤为乱国制度,嘉竟坐言事下狱死。

上初即位,祖母傅太后、母丁太后皆在,两家先贵。

傅太后从弟喜先为大司马辅政,数谏,失太后指,免官。

上舅丁明代为大司马,亦任职,颇害贤宠,及丞相王嘉死,明甚怜之。

上浸重贤,欲极其位,而恨明如此,遂册免明曰:“前东平王云贪欲上位,祠祭祝诅,云后舅伍宏以医待诏,与校秘书郎杨闳结谋反逆,祸甚迫切。

赖宗庙神灵,董贤等以闻,咸伏其辜。

将军从弟侍中奉车都尉吴、族父左曹屯骑校尉宣皆知宏及栩丹诸侯王后亲,而宣除用丹为御属,吴与宏交通厚善,数称荐宏。

宏以附吴得兴其恶心,因医技进,几危社稷,朕以恭皇后故,不忍有云。

将军位尊任重,既不能明威立义,折消未萌,又不深疾云、宏之恶,而怀非君上,阿为宣、吴,反痛恨云等扬言为群下所冤,又亲见言伍宏善医,死可惜也,贤等获封极幸。

嫉妒忠良,非毁有功,于戏伤哉!

盖‘君亲无将,将而诛之’。

是以季友鸩叔牙,《春秋》贤之。

赵盾不讨贼,谓之弑君。

朕闵将军陷于重刑,故以书饬。

将军遂非不改,复与丞相嘉相比,令嘉有依,得以罔上。

有司致法将军请狱治,朕惟噬肤之恩未忍,其上票骑将军印绶,罢归就第。

”遂以贤代明为大司马卫将军。

册曰:“朕承天序,惟稽古建尔于公,以为汉辅。

往悉尔心,统辟元戎,折冲绥远,匡正庶事,允执其中。

天下之众,受制于朕,以将为命,以兵为威,可不慎与!

” 是时,贤年二十二,虽为三公,常给事中,领尚书,百官因贤奏事。

以父恭不宜在卿位,徙为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

弟宽信代贤为驸马都尉。

董氏亲属皆侍中诸曹奉朝请,宠在丁、傅之右矣。

明年,匈奴单于来朝,宴见,群臣在前。

单于怪贤年少,以问译,上令译报曰:“大司马年少,以大贤居位。

”单于乃起拜,贺汉得贤臣。

初,丞相孔光为御史大夫,时贤父恭为御史,事光。

及贤为大司马,与光并为三公,上故令贤私过光。

光雅恭谨,知上欲尊宠贤,及闻贤当来也,光警戒衣冠出门待,望见贤车乃却入。

贤至中门,光入阁,既下车,乃出拜谒,送迎甚谨,不敢以宾客均敌之礼。

贤归,上闻之喜,立拜光两兄子为谏大夫、常侍。

贤由是权与人主侔矣。

是时,成帝外家王氏衰废,唯平阿侯谭子去疾,哀帝为太子时为庶子得幸,及即位,为侍中、骑都尉。

上以王氏亡在位者,遂用旧恩亲近去疾,复进其弟闳为中常侍,闳妻父萧咸,前将军望之子也,久为郡守,病免,为中郎将。

兄弟并列,贤父恭慕之,欲与结婚姻。

闳为贤弟驸马都尉宽信求咸女为妇,咸惶恐不敢当,私谓闳曰:“董公为大司马,册文言‘允执其中’,此乃尧禅舜之文,非三公故事,长老见者,莫不心惧。

此岂家人子所能堪邪!

”闳性有知略,闻咸言,心亦悟,乃还报恭,深达咸自谦薄之意。

恭叹曰:“我家何用负天下,而为人所畏如是!

”意不说。

后上置酒麒麟殿,贤父子亲属宴饮,王闳兄弟侍中、中常侍皆在侧。

上有酒所,从容视贤笑,曰“吾欲法尧禅舜,何如?

”闳进曰:“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

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亡穷。

统业至重,天子亡戏言!

”上默然不说,左右皆恐。

于是遣闳出,后不得复侍宴。

贤第新成,功坚,其外大门无故自坏,贤心恶之。

后数月,哀帝崩。

太皇太后召大司马贤,引见东厢,问以丧事调度。

贤内忧,不能对,免冠谢。

太后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马奉送先帝大行,晓习故事,吾令莽佐君。

”贤顿首幸甚。

太后遣使者召莽。

既至,以太后指使尚书劾贤帝病不亲医药,禁止贤不得入出宫殿司马中。

贤不知所为,诣阙免冠徒跣谢。

莽使谒者以太后诏即阙下册贤曰:“间者以来,阴阳不调,灾害并臻,元元蒙辜。

夫三公,鼎足之辅也,高安侯贤未更事理,为大司马不合众心,非所以折冲绥远也。

其收大司马印绶,罢归第。

”即日贤与妻皆自杀,家惶恐夜葬。

莽疑其诈死,有司奏请发贤棺,至狱诊视。

莽复风大司徒光奏:“贤质性巧佞,翼奸以获封侯,父子专朝,兄弟并宠,多受赏赐,治第宅,造冢圹,放效无极,不异王制,费以万万计,国家为空虚。

父子骄蹇,至不为使者礼,受赐不拜,罪恶暴著。

贤自杀伏辜,死后父恭等不悔过,乃复以沙画棺四时之色,左苍龙,右白虎,上着金银日月,玉衣珠璧以棺,至尊无以加。

恭等幸得免于诛,不宜在中土。

臣请收没入财物县官。

诸以贤为官者皆免。

”父恭、弟宽信与家属徙合浦,母别归故郡巨鹿。

长安中小民讠雚哗,乡其第哭,几获盗之。

县官斥卖董氏财凡四十三万万。

贤既见发,裸诊其尸,因埋狱中。

贤所厚吏沛朱诩自劾去大司马府,买棺衣收贤尸葬之。

王莽闻之而大怒,以它罪击杀诩。

诩子浮建武中贵显,至大司马、司空,封侯。

而王闳王莽时为牧守,所居见纪,莽败乃去官。

世祖下诏曰:“武王克殷,表商容之闾,闳修善谨敕,兵起,吏民独不争其头首。

今以闳子补吏。

”至墨绶卒官。

萧咸外孙云。

赞曰: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

观籍、闳、邓、韩之徒非一,而董贤之宠尤盛,父子并为公卿,可谓贵重人臣无二矣。

然进不由道,位过其任,莫能有终,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者也。

汉世衰于元、成,坏于哀、平。

哀、平之际,国多衅矣。

主疾无嗣,弄臣为辅,鼎足不强,栋干微挠。

一朝帝崩,奸臣擅命,董贤缢死,丁、傅流放,辜及母后,夺位幽废,咎在亲便嬖,所任非仁贤。

故仲尼著“损者三友”,王者不私人以官,殆为此也。

汉书·传·匈奴传上

〔班固〕 〔汉〕

匈奴,其先夏后氏之苗裔,曰淳维。

唐、虞以上有山戎、猃允、薰粥,居于北边,随草畜牧而转移。

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佗、驴、骡、駃騠、騊駼驒奚。

逐水草迁徙,无城郭常居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

无文书,以言语为约束。

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菟,肉食。

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

其俗,宽则随畜田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

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铤。

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苟利所在,不知礼义。

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

壮者食肥美,老者饮食其余。

贵壮健,贱老弱。

父死,妻其后母。

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字。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

其后三百有余岁,戎狄攻太王亶父,亶父亡走于岐下,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

其后百有余岁,周西伯昌伐畎夷。

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酆镐,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名曰荒服。

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周穆王伐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

自是之后,荒服不至。

于是作《吕刑》之辟。

至穆王之孙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

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允之故”。

“岂不日戒,猃允孔棘”。

至懿王曾孙宣王,兴师命将以征伐之,诗人美大其功,曰:“薄伐猃允,至于太原”。

“出车彭彭”,“城彼朔方”。

是时四夷宾服,称为中兴。

至于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侯有隙。

申侯怒而与畎戎共攻杀幽王于丽山之下,遂取周之地,卤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

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镐而东徙于雒邑。

当时秦襄公伐戎至支阝,始列为诸侯。

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釐公与战于齐郊。

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

燕告急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

后二十余年,而戎翟至雒邑,伐周襄王,襄王出奔于郑之汜邑。

初,襄王欲伐郑,故取翟女为后,与翟共伐郑。

已而黜翟后,翟后怨,而襄王继母曰惠后,有子带,欲立之,于是惠后与翟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翟,戎翟以故得入,破逐襄王,而立子带为王。

于是戎翟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尤甚。

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晋。

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戎翟,诛子带,迎内襄王子雒邑。

当是时,秦晋为强国。

晋文公攘戎翟,居于西河圜、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翟。

而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

故陇以西有绵诸、畎戎、狄獂之戎,在岐、梁、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

各分散溪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

自是之后百有余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

后百有余年,赵襄子逾句注而破之,并代以临胡貉。

后与韩、魏共灭知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句注以北,而魏有西河、上郡,以与戎界边。

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之,至于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

惠王伐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

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

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灭义渠。

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距胡。

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

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

归而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

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开之孙也。

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距胡。

当是时,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

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

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数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

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溪谷,可缮者缮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

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

当是时,东胡强而月氏盛。

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素,北徙。

十有余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单于有太子,名曰冒顿。

后有爱阏氏,生少子,头曼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

冒顿既质,而头曼急击月氏。

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亡归。

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

冒顿乃作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

”行猎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辄斩之。

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善马,左右或莫敢射,冒顿立斩之。

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复斩之。

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

于是冒顿知其左右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皆随鸣镝而射杀头曼,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

于是冒顿自立为单于。

冒顿既立,时东胡强,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曰:“欲得头曼时号千里马。

”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此匈奴宝马也,勿予。

”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马乎?

”遂与之。

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使使谓冒顿曰:“欲得单于一阏氏。

”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

请击之。

”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

”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

东胡王愈骄,西侵。

与匈奴中间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

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不能至也,吾欲有之。

”冒顿问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

”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人!

”诸言与者,皆斩之。

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

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

及冒顿以兵至,大破灭东胡王,虏其民众、畜产。

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胡河南塞,至朝那、肤施,遂侵燕、代。

是时,汉方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

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诸夏为敌国,其世姓官号可得而记云。

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曰“撑犁孤涂单于”。

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

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

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尝以太子为左屠耆王。

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

其大臣皆世官。

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

诸左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东,接秽貉、朝鲜。

右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氐、羌。

而单于庭直代、云中。

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

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最大国,左右骨都侯辅政。

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

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

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

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

有罪,小者轧,大者死。

狱久者不满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

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

其坐,长左而北向。

日上戊己。

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裳,而无封树丧服。

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十百人。

举事常随月,盛壮以攻战,月亏则退兵。

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

故其战,人人自为趋利,善为诱兵以包敌。

故其逐利,如鸟之集。

其困败,瓦解云散矣。

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

后北服浑窳、屈射、丁零、隔昆、新{艹犁}之国。

于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冒顿为贤。

是时,汉初定,徙韩王信于代,都马邑。

匈奴大攻围马邑,韩信降匈奴。

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

高帝自将兵往击之。

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顿阳败走,诱汉兵。

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于是汉悉兵三十二万,北逐之。

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三十余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

匈奴骑,其西方尽白,东方尽駹,北方尽骊,南方尽骍马。

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

今得汉地,单于终非能居之。

且汉主有神,单于察之。

”冒顿与韩信将王黄、赵利期,而兵久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开围一角。

于是高皇帝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从解角直出,得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去。

汉亦引兵罢,使刘敬结和亲之约。

是后,韩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背约,侵盗代、雁门、云中。

居无几何,陈豨反,与韩信合谋击代。

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收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

是时,匈奴以汉将数率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

于是高祖患之,乃使刘敬奉宗室女翁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食物各有数,约为兄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

后燕王卢绾复后,率其党且万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终高祖世。

考惠、高后时,冒顿浸骄,乃为书,使使遗高后曰:“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

陛下独立,孤偾独居。

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高后大怒,召丞相平及樊哙、季布等,议斩其使者,发兵而击之。

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问季布,布曰:“哙可斩也!

前陈豨反于代,汉兵三十二万,哙为上将军,时匈奴围高帝于平城,哙不能解围。

天下歌之曰:‘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

’今歌吟之声未绝,伤痍者甫起,而哙欲摇动天下,妄言以十万众横行,是面谩也。

且夷狄璧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

”高后曰:“善。

”令大谒者张泽报书曰:“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

退而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

弊邑无罪,宜在见赦。

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冒顿得书,复使使来谢曰:“未尝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

”因献马,遂和亲。

至孝文即位,复修和亲。

其三年夏,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为寇,于是文帝下诏曰:“汉与匈奴约为昆弟,无侵害边境,所以输遗匈奴甚厚。

今右贤王离其国,将众居河南地,非常故。

往来入塞,捕杀吏卒,驱侵上郡保塞蛮夷,令不得居其故。

陵轹边吏,入盗,甚骜无道,非约也。

其发边吏车骑八万诣高奴,遣丞相灌婴将击右贤王。

”右贤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

是时,济北王反,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

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

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支等计,与汉吏相恨,绝二主之约,离昆弟之亲。

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

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

今以少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至西方求月氏击之。

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力强,以灭夷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

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

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以定。

愿寝兵休士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古始,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得安其处,世世平乐。

未得皇帝之志,故使郎中系虖浅奉书请,献橐佗一,骑马二,驾二驷。

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

使者至,即遣之。

”六月中,来至新望之地。

书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也。

且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和亲甚便。

”汉许之。

孝文前六年,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使系虖浅遗朕书,云‘愿寝兵休士,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世世平乐’,朕甚嘉之。

此古圣王之志也。

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

背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

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勿深诛。

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

使者言单于自将并国有功,甚苦兵事。

服绣袷绮衣、长襦、锦袍各一,比疏一,黄金饬具带一,黄金犀毗一,绣十匹,锦二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文帝复遣宗人女翁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翁主。

说不欲行,汉强使之。

说曰:“必我也,为汉患者”。

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爱幸之。

初,单于好汉缯絮食物,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之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

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

其得汉絮缯,以驰草棘中,衣裤皆裂弊,以视不如旃裘坚善也。

得汉食物皆去之,以视不如重酪之便美也。

”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识其人众畜牧。

汉遗单于书,以尺一牍,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所以遗物及言语云云。

中行说令单于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长大,倨骜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

汉使或言匈奴俗贱老,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其亲岂不自夺温厚肥美赍送饮食行者乎?

”汉使曰:“然。

”说曰:“匈奴明以攻战为事,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以自卫,如此父子各得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

”汉使曰:“匈奴父子同穹庐卧。

父死,妻其后母。

兄弟死,尽妻其妻。

无冠带之节、阙庭之礼。

”中行说曰:“匈奴之俗,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

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

故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

约束径,易行。

君臣简,可久。

一国之政犹一体也。

父兄死,则妻其妻,恶种姓之失也。

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

今中国虽阳不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到易姓,皆从此类也。

且礼义之弊,上下交怨,而室屋之极,生力屈焉。

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攻,缓则罢于作业,嗟土室之人,顾无喋喋占占,冠固何当!

”自是之后,汉使欲辩论者,中行说辄曰:“汉使毋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蘖,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何以言为乎?

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善而苦恶,则候秋孰,以骑驰蹂乃稼穑也。

”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

孝文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

使骑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

于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十万骑,军长安旁以备胡寇。

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修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

单于留塞内月余,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

匈奴日以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甚众,云中、辽东最甚,郡万余人。

汉甚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

孝文后二年,使使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使当户且渠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爱。

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令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毋离,臣主相安,俱无暴虐。

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趋,背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欢,然其事已在前矣。

书云‘二国已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昌乐,翕然更始’,朕甚嘉之。

圣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

朕与单于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天下莫不咸便。

汉与匈奴邻敌之国,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故诏吏遗单于秫蘖金帛绵絮它物岁有数。

今天下大安,万民熙熙,独朕与单于为之父母。

朕追念前事,薄物细故,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昆弟之欢。

朕闻天不颇覆,地不偏载。

朕与单于皆捐细故,俱蹈大道,堕坏前恶,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

元元万民,下及鱼鳖,上及飞鸟,跂行喙息蠕动之类,莫不就安利,避危殆。

故来者不止,天之道也。

俱去前事,朕释逃虏民,单于毋言章尼等。

朕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而不食言。

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

单于其察之。

” 单于既约和亲,于是制诏御史:“匈奴大单于遗朕书,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犭己今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俱便。

朕已许。

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 后四年,老上单于死,子军臣单于立,而中行说复事之。

汉复与匈奴和亲。

军臣单于立岁余,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

于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

又置三将军,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

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泉、长安。

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远塞,汉兵亦罢。

后岁余,文帝崩,景帝立,而赵王遂乃阴使于匈奴。

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

汉围破赵,匈奴亦止。

自是后,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单于,遣翁主如故约。

终景帝世,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

武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关市,饶给之。

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

汉使马邑人聂翁壹间阑出物与匈奴交易,阳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

单于信之,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

汉伏兵三十余万马邑旁,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护国将军以伏单于。

单于既入汉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乃攻亭。

时雁门尉史行徼,见寇,保此亭,单于得,欲刺之。

尉史知汉谋,乃下,具告单于。

单于大惊,曰:“吾固疑之。

”乃引兵还。

出曰:“吾得尉史,天也。

”以尉史为天王。

汉兵约单于入马邑而纵,单于不至,以故无所得。

将军王恢部出代击胡辎重,闻单于还,兵多,不敢出。

汉以恢本建造兵谋而不进,诛恢。

自是后,凶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边,不可胜数。

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通关市不绝以中之。

自马邑军后五岁之秋,汉使四将各万骑击胡关市下。

将军卫青出上谷,至龙城,得胡首虏七百人。

公孙贺出云中,无所得。

公孙敖出代郡,为胡所败七千。

李广出雁门,为胡所败,匈奴生得广,广道亡归。

汉囚敖、广,敖、广赎为庶人。

其冬,匈奴数千人盗边,渔阳尤甚。

汉使将军韩安国屯渔阳备胡。

其明年秋,匈奴二万骑入汉,杀辽西太守,略二千余人。

又败渔阳太守军千余人,围将军安国。

安国时千余骑亦且尽,会燕救之,至,匈奴乃去,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

于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得首虏数千。

其明年,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子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羊百余万。

于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而为固。

汉亦弃上谷之斗辟县造阳地以予胡。

是岁,元朔二年也。

其后冬,军臣单于死,其弟左右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败军臣单于太子于单。

于单亡降汉,汉封于单为陟安侯,数月死。

伊稚斜单于既立,其夏,匈奴数万骑入代郡,杀太守共友,略千余人。

秋,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

其明年,又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万骑,杀略数千人。

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数寇盗边,及入河南,侵扰朔方,杀略吏民甚众。

其明年春,汉遣卫青将六将军十余万人出朔方高阙。

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饮酒醉。

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围右贤王。

右贤王大惊,脱身逃走,精骑往往随后去。

汉将军得右贤王人众男女万五千人,裨小王十余人。

其秋,匈奴万骑入代郡,杀都尉朱央,略千余人。

其明年春,汉复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十余万骑,仍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得首虏前后万九千余级,而汉亦亡两将军,三千余骑。

右将军建得以身脱,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降匈奴。

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介独遇单于兵,故尽没。

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次王,用其姊妻之,与谋汉。

信教单于益北绝幕,以诱罢汉兵,徼极而取之,毋近塞。

单于从之。

其明年,胡数万骑入上谷,杀数百人。

明年春,汉使票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耆山千余里,得胡首虏八千余级,得休屠王祭天金人。

其夏,票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首虏三万余级,裨小王以下十余人。

是时,匈奴亦来入代郡、雁门,杀略数百人。

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出右北平,击匈奴左贤王。

左贤王围李广,广军四千人死者过半,杀虏亦过当。

会博望侯军救至,李将军得脱,尽亡其军。

合骑侯后票骑将军期,及博望侯皆当死,赎为庶人。

其秋,单于怒昆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

昆邪、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票骑将军迎之。

昆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凡四万余人,号十万。

于是汉已得昆邪,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地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

明年春,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数万骑,杀略千余人。

其明年春,汉谋以为“翕侯信为单于计,居幕北,以为汉兵不能至”。

乃粟马,发十万骑,私负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

令大将军青、票骑将军去病中分军,大将军出定襄,票骑将军出代,咸约绝幕击匈奴。

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精兵待于幕北。

与汉大将军接战一日,会暮,大风起,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

单于自度战不能与汉兵,遂独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

汉兵夜追之不得,行捕斩首虏凡万九千级,北至窴颜山赵信城而还。

单于之走,其兵往往与汉军相乱而随单于。

单于久不与其大众相得,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乃自立为单于。

真单于复得其众,右谷蠡乃去号,复其故位。

票骑之出代二千余里,与左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人,左王将皆遁走。

票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

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地接匈奴以北。

初,汉两将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物故者亦万数,汉马死者十余万匹。

匈奴虽病,远去,而汉马亦少,无以复往。

单于用赵信计,遣使好辞请和亲。

天子下其议,或言和亲,或言遂臣之。

丞相长史任敞曰:“匈奴新困,宜使为外臣,朝请于边。

”汉使敞使于单于。

单于闻敞计,大怒,留之不遣。

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

汉方复收士马,会票骑将军去病死,于是汉久不北击胡。

数岁,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子乌维立为单于。

是岁,元鼎三年也。

乌维单于立,而汉武帝始出巡狩郡县。

其后汉方南诛两越,不击匈奴,匈奴亦不入边。

乌维立三年,汉已灭两越,遣故太仆公孙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从票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奴河水,皆不见匈奴一人而还。

是时,天子巡边,亲至朔方,勒兵十八万骑以见武节,而使郭吉风告单于。

既至匈奴,匈奴主客问所使,郭吉卑体好言曰:“吾见单于而口言。

”单于见吉,吉曰:“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下。

今单于即能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

即不能,亟南面而臣子汉。

何但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为?

”语卒,单于大怒,立斩主客见者,而留郭吉不归,迁辱之北海上。

而单于终不肯为寇于汉边,休养士马,习射猎,数使使好辞甘言求和亲。

汉使王乌等窥匈奴。

匈奴法,汉使不去节、不以墨黥其面,不得入穹庐。

王乌,北地人,习胡俗,去其节,黥面入庐。

单于爱之,阳许曰:“吾为遣其太子入质于汉,以求和亲。

” 汉使杨信使于匈奴。

是时,汉东拔濊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隔绝胡与羌通之路。

又西通月氏、大夏,以翁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

又北益广田至眩雷为塞,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

是岁,翕侯信死,汉用事者以匈奴已弱,可臣从也。

杨信为人刚直屈强,素非贵臣也,单于不亲。

欲召入,不肯去节,乃坐穹庐外见杨信。

杨信说单于曰:“即欲和亲,以单于太子为质于汉。

”单于曰:“非故约。

故约,汉常遣翁主,给缯絮、食物有品,以和亲,而匈奴亦不复扰边。

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

”匈奴俗,见汉使非中贵人,其儒生,以为欲说,折其辞辩。

少年,以为欲刺,折其气。

每汉兵入匈奴,匈奴辄报偿。

汉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汉使,必得当乃止。

杨信既归,汉使王乌等如匈奴。

匈奴复谄以甘言,欲多得汉财物,绐王乌曰:“吾欲入汉见天子,面相结为兄弟。

”王乌归报汉,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

匈奴曰:“非得汉贵人使,吾不与诚语。

”匈奴使其贵人至汉,病,服药欲愈之,不幸而死。

汉使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使,送其丧,厚币直数千金。

单于以为汉杀吾贵使者,乃留路充国不归。

诸所言者,单于特空绐王乌,殊无意入汉、遣太子来质。

于是匈奴数使奇兵侵犯汉边,汉乃拜郭昌为拔胡将军,乃氵足野侯屯朔方以东,备胡。

乌维单于立十岁死,子詹师庐立,年少,号为皃单于。

是岁,元封六年也。

自是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兵直酒泉、敦煌。

皃单于立,汉使两使,一人吊单于,一人吊右贤王,欲以乖其国。

使者入匈奴,匈奴悉将致单于。

单于怒而悉留汉使。

汉使留匈奴者前后十余辈,而匈奴使来汉,亦辄留之相当。

是岁,汉使贰师将军西伐大宛,而令因杅将军筑受降城。

其冬,匈奴大雨雪,畜多饥寒死,皃单于年少,好杀伐,国中多不安。

左大都尉欲杀单于,使人间告汉曰:“我欲杀单于降汉,汉远,汉即来兵近我,我即发。

”初汉闻此言,故筑受降城。

犹以为远。

其明年春,汉使氵足野侯破奴将二万骑出朔方北二千余里,期至浚稽山而还。

氵足野侯既至期,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兵击浞野侯。

氵足野侯行捕首虏数千人。

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八万骑围之。

氵足野侯夜出自求水,匈奴生得氵足野侯,因急击其军。

军吏畏亡将而诛,莫相劝而归,军遂没于匈奴。

单于大喜,遂遣兵攻受降城,不能下,乃侵入边而去。

明年,单于欲自攻受降城,未到,病死。

皃单于立三岁而死。

子少,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句黎湖为单于。

是岁,太初三年也。

句黎湖单于立,汉使光禄勋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里,筑城障列亭至卢朐,而使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其旁,使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

其秋,匈奴大人云中、定襄、五原、朔方,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行坏光禄所筑亭障。

又使右贤王入酒泉、张掖,略数千人。

会任文击救,尽复失其所得而去。

闻贰师将军破大宛,斩其王还,单于欲遮之,不敢,其冬病死。

句黎湖单于立一岁死,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立为单于。

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

昔齐襄公复九世之雠,《春秋》大之。

”是岁,太初四年也。

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路充国等于汉。

单于乃自谓:“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

汉天子,我丈人行。

”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赂遗单于,单于益骄,礼甚倨,非汉所望也。

明年,浞野侯破奴得亡归汉。

其明年,汉使贰师将军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得首虏万余级而还。

匈奴大围贰师,几不得脱。

汉兵物故什六七。

汉又使因杅将军出西河,与强弩都尉会涿邪山,亡所得。

使骑都尉李陵将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余人,兵食尽,欲归,单于围陵,陵降匈奴,其兵得脱归汉者四百人。

单于乃贵陵,以其女妻之。

后二岁,汉使贰师将军六万骑、步兵七万,出朔方。

强弩都尉路博德将万余人,与贰师会,游击将军说步兵三万人,出五原。

因杅将军敖将骑万,步兵三万人,出雁门。

匈奴闻,悉远其累重于余吾水北,而单于以十万待水南,与贰师接战。

贰师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斗十余日,游击亡所得。

因杅与左贤王战,不利,引归。

明年,且鞮侯单于死,立五年,长子左贤王立为狐鹿姑单于。

是岁,太始元年也。

初,且鞮侯两子,长为左贤王,次为左大将,病且死,言立左贤王。

左贤王未至,贵人以为有病,更立左大将为单于。

左贤王闻之,不敢进。

左大将使人召左贤王而让位焉。

左贤王辞以病,左大将不听,谓曰:“即不幸死,传之于我。

”左贤王许之,遂立为狐鹿姑单于。

狐鹿姑单于立,以左大将为左贤王,数年病死,其子先贤掸不得代,更以为日逐王。

日逐王者,贱于左贤王。

单于自以其子为左贤王。

单于既立六年,而匈奴入上谷、五原,杀略吏民。

其年,匈奴复入五原、酒泉,杀两部都尉。

于是汉遣贰师将军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将三万余人出西河,重合侯莽通将四万骑出酒泉千余里。

单于闻汉兵大出,悉遣其辎重,徙赵信城北邸郅居水。

左贤王驱其人民度余吾水六七百里,居兜衔山。

单于自将精兵左安侯度姑且水。

御史大夫军至追邪径,无所见,还。

匈奴使大将与李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至浚稽山合,转战九日,汉兵陷陈却敌,杀伤虏甚众。

至蒲奴水,虏不利,还去。

重合侯军至天山,匈奴使大将偃渠与左右呼知王将二万余骑要汉兵,见汉兵强,引去。

重合侯无所得失。

是时,汉恐车师兵遮重合侯,乃遣闿陵侯将兵别围车师,尽得其王民众而还。

贰师将军将出塞,匈奴使右大都尉与卫律将五千骑要击汉军于夫羊句山狭。

贰师遣属国胡骑二千与战,虏兵坏散,死伤者数百人。

汉军乘胜追北,至范夫人城,匈奴奔走,莫敢距敌。

会贰师妻子坐巫蛊收,闻之忧惧。

其掾胡亚夫亦避罪从军,说贰师曰:“夫人室家皆在吏,若还不称意,适与狱会,郅居以北可复得见乎?

”贰师由是狐疑,欲深入要功,遂北至郅居水上。

虏已去,贰师遣护军将二万骑度郅居之水。

一日,逢左贤王左大将,将二万骑与汉军合战一日,汉军杀左大将,虏死伤甚众。

军长史与决眭都尉辉渠侯谋曰:“将军怀异心,欲危众求功,恐必败。

”谋共执贰师。

贰师闻之,斩长史,引兵还至速邪乌燕然山。

单于知汉军劳倦,自将五万骑遮击贰师,相杀伤甚众。

夜堑汉军前,深数尺,从后急击之,军大乱败,贰师降。

单于素知其汉大将贵臣,以女妻之,尊宠在卫律上。

其明年,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

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

今欲与汉闿大关,取汉女为妻,岁给遗我糵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它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

”汉遣使者报送其使,单于使左右难汉使者,曰:“汉,礼义国也。

贰师道前太子发兵反,何也?

”使者曰:“然。

乃丞相私与太子争斗,太子发兵欲诛丞相,丞相诬之,故诛丞相。

此子弄父兵,罪当笞,小过耳。

孰与冒顿单于身杀其父代立,常妻后母,禽兽行也!

”单于留使者,三岁乃得还。

贰师在匈奴岁余,卫律害其宠,会母阏氏病,律饬胡巫言先单于怒,曰:“胡故时祠兵,常言得贰师以社,今何故不用?

”于是收贰师,贰师骂曰:“我死必灭匈奴!

”遂屠贰师以祠。

会连雨雪数月,畜产死,人民疫病,谷稼不熟,单于恐,为贰师立祠室。

自贰师没后,汉新失大将军士卒数万人,不复出兵。

三岁,武帝崩。

前此者,汉兵深入穷追二十余年,匈奴孕重惰殰,罢极苦之。

自单于以下常有欲和亲计。

后三年,单于欲求和亲,会病死。

初,单于有异母弟为左大都尉,贤,国人乡之,母阏氏恐单于不立子而立左大都尉也,乃私使杀之。

左大都尉同母兄怨,遂不肯复会单于庭。

又单于病且死,谓诸贵人:“我子少,不能治国,立弟右谷蠡王。

”及单于死,卫律等与颛渠阏氏谋,匿单于死,诈矫单于令,与贵人饮盟,更立子左谷蠡王为壶衍鞮单于。

是岁,始元二年也。

壶衍鞮单于既立,风谓汉使者,言欲和亲。

左贤王、右谷蠡王以不得立怨望,率其众欲南归汉。

恐不能自致,即胁卢屠王,欲与西降乌孙,谋击匈奴。

卢屠王告之,单于使人验问,右谷蠡王不服,反以其罪罪卢屠王,国人皆冤之。

于是二王去居其所,未尝肯会龙城。

后二年秋,匈奴入代,杀都尉。

单于年少初立,母阏氏不正,国内乖离,常恐汉兵袭之。

于是卫律为单于谋:“穿井筑城,治楼以藏谷,与秦人守之。

汉兵至,无奈我何。

”即穿井数百,伐材数千。

或曰胡人不能守城,是遗汉粮也,卫律于是止,乃更谋归汉使不降者苏武、马宏等。

马宏者,前副光禄大夫王忠使西国,为匈奴所遮,忠战死,马宏生得,亦不肯降。

故匈奴归此二人,欲以通善意。

是时,单于立三岁矣。

明年,匈奴发左右部二万骑,为四队,并入边为寇。

汉兵追之,斩首获虏九千人,生得瓯脱王,汉无所失亡。

匈奴见瓯脱王在汉,恐以为道击之,即西北远去,不敢南逐水草,发人民屯瓯脱。

明年,复遣九千骑屯受降城以备汉,北桥余吾,令可度,以备奔走。

是时,卫律已死。

卫律在时,常言和亲之利,匈奴不信,及死后,兵数困,国益贫。

单于弟左谷蠡王思卫律言,欲和亲而恐汉不听,故不肯先言,常使左右风汉使者。

然其侵盗益希,遇汉使愈厚,欲以渐致和亲,汉亦羁縻之。

其后,左谷蠡王死。

明年,单于使犁污王窥边,言酒泉、张掖兵益弱,出兵试击,冀可复得其地。

时汉先得降者,闻其计,天子诏边警备。

后无几,右贤王、犁污王四千骑分三队,入日勒、屋兰、番和。

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击,大破之,得脱者数百人。

属国千长义渠王骑士射杀犁污王,赐黄金二百斤,马二百匹,因封为犁污王。

属国都尉郭忠封成安侯。

自是后,匈奴不敢入张掖。

其明年,匈奴三千余骑入五原,略杀数千人,后数万骑南旁塞猎,行攻塞外亭障,略取吏民去。

是时,汉边郡烽火候望精明,匈奴为边寇者少利,希复犭已塞。

汉复得匈奴降者,言乌桓尝发先单于冢,匈奴怨之,方发二万骑击乌桓。

大将军霍光欲发兵邀击之,以问护军都尉赵充国。

充国以为:“乌桓间数犭已塞,今匈奴击之,于汉便。

又匈奴希寇盗,北边幸无事。

蛮夷自相攻击,而发兵要之,招寇生事,非计也。

”光更问中郎将范明友,明友言可击。

于是拜明友为度辽将军,将二万骑出辽东。

匈奴闻汉兵至,引去。

初,光诫朋友:“兵不空出,即后匈奴,遂击乌桓。

”乌桓时新中匈奴兵,明友既后匈奴,因乘乌桓敝,击之,斩首六千余级,获三王首,还,封为平陵侯。

匈奴由是恐,不能出兵。

即使使之乌孙,求欲得汉公主。

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

乌孙公主上书,下公卿议救,未决。

昭帝崩,宣帝即位,乌孙昆弥复上书言:“连为匈奴所侵削,昆弥愿发国半精兵人马五万匹,尽力击匈奴,唯天子出兵,哀救公主!

”本始二年,汉大发关东轻锐士,选郡国吏三百石伉健习骑射者,皆从军。

遣御史大夫田广明为祁连将军,四万余骑,出西河。

度辽将军范明友三万余骑,出张掖。

前将军韩增三万余骑,出云中。

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三万余骑,出酒泉。

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三万余骑,出五原:凡五将军,兵十余万骑,出塞各二千余里。

及校尉常惠使护发兵乌孙西域,昆弥自将翕侯以下五万余骑从西方入,与五将军兵凡二十余万众。

匈奴闻汉兵大出,老弱奔走,驱畜产远遁逃,是以五将少所得。

度辽将军出塞千二百余里,至蒲离候水,斩首捕虏七百余级,卤获马、牛、羊万余。

前将军出塞千二百余里,至乌员,斩首捕虏,至候山百余级,卤马、牛、羊二千余。

蒲类将军兵当与乌孙合击匈奴蒲类泽,乌孙先期至而去,汉兵不与相及。

蒲类将军出塞千八百余里,西去候山,斩首捕虏,得单于使者蒲阴王以下三百余级,卤马、牛、羊七千余。

闻虏已引去,皆不至期还。

天子蒲其过,宽而不罪。

祁连将军出塞千六百里,至鸡秩山,斩首捕虏十九级,获牛、马、羊百余。

逢汉使匈奴还者冉弘等,言鸡秩山西有虏众,祁连即戒弘,使言无虏,欲还兵。

御史属公孙益寿谏,以为不可,祁连不听,遂引兵还。

虎牙将军出塞八百余里,至丹余吾水上,即止兵不进,斩首捕虏千九百余级,卤马、牛、羊七万余,引兵还。

上以虎牙将军不至期,诈增卤获,而祁连知虏在前,逗留不进,皆下吏自杀。

擢公孙益寿为侍御史。

校尉常惠与乌孙兵至右谷蠡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污都尉、千长、将以下三万九千余级,虏马、牛、羊、驴、骡、橐驼七十余万。

汉封惠为长罗侯。

然匈奴民众死伤而去者,及畜产远移死亡不可胜数。

于是匈奴遂衰耗,怨乌孙。

其冬,单于自将万骑击乌孙,颇得老弱,欲还。

会天大雨雪,一日深丈余,人民畜产冻死,还者不能什一。

于是丁令乘弱攻其北,乌桓入其东,乌孙击其西。

凡三国所杀数万级,马数万匹,牛、羊甚众。

又重以饿死,人民死者什三,畜产什五,匈奴大虚弱,诸国羁属者皆瓦解,攻盗不能理。

其后汉出三千余骑,为三道,并入匈奴,捕虏得数千人还。

匈奴终不敢取当,兹欲乡和亲,而边境少事矣。

壶衍鞮单于立十七年死,弟左贤王立,为虚闾权渠单于。

是岁,地节二年也。

虚闾权渠单于立,以右大将女为大阏氏,而黜前单于所幸颛渠阏氏。

颛渠阏氏父左大且渠怨望。

是时,匈奴不能为边寇,于是汉罢外城,以休百姓。

单于闻之喜,召贵人谋,欲与汉和亲。

左大且渠心害其事,曰:“前汉使来,兵随其后,今亦效汉发兵,先使使者入。

”乃自请与呼卢訾王各将万骑南旁塞猎,相逢俱入。

行未到,会三骑亡降汉,言匈奴欲为寇。

于是天子诏发边骑屯要害处,使大将军军监治众等四人将五千骑,分三队,出塞各数百里,捕得虏各数十人而还。

时匈奴亡其三骑,不敢入,即引去。

是岁也,匈奴饥,人民畜产死十六七。

又发两屯各万骑以备汉。

其秋,匈奴前所得西嗕居左地者,其君长以下数千人皆驱畜产行,与瓯脱战,所战杀伤甚众,遂南降汉。

其明年,西域城郭共击匈奴,取车师国,得其王及人众而去。

单于复以车师王昆弟兜莫为车师王,收其余民东徙,不敢居故地。

而汉益遣屯士分田车师地以实之。

其明年,匈奴怨诸国共击车师,遣左右大将各万余骑屯田右地,欲以侵迫乌孙西域。

后二岁,匈奴遣左右奥鞬各六千骑,与左大将再击汉之田车师城者,不能下。

其明年,丁令比三岁入盗匈奴,杀略人民数千,驱马畜去。

匈奴遣万余骑往击之,无所得。

其明年,单于将十万余骑旁塞猎,欲入边寇。

未至,会其民题除渠堂亡降汉言状,汉以为言兵鹿奚卢侯,而遣后将军赵充国将兵四万余骑屯缘边九郡备虏。

月余,单于病欧血,因不敢入,还去,即罢兵。

乃使题王都犁胡次等入汉,请和亲,未报,会单于死。

是岁,神爵二年也。

虚闾权渠单于立九年死。

自始立而黜颛渠阏氏,颛渠阏氏即与右贤王私通。

右贤王会龙城而去,颛渠阏氏语以单于病甚,且勿远。

后数日,单于死。

郝宿王刑未央使人召诸王,未至,颛渠阏氏与其弟左大且渠都隆奇谋,立右贤王屠耆堂为握衍朐鞮单于。

握衍朐鞮单于者,代父为右贤王,乌维单于耳孙也。

握衍朐鞮单于立,复修和亲,遣弟伊酋若王胜之入汉献见。

单于初立,凶恶,尽杀虚闾权渠时用事贵人刑未央等,而任用颛渠阏氏弟都隆奇,又尽免虚闾权渠子弟近亲,而自以其子弟代之。

虚闾权渠单于子稽侯犭册既不得立,亡归妻父乌禅幕。

乌禅幕者,本乌孙、康居间小国,数见侵暴,率其众数千人降匈奴,狐鹿姑单于以其弟子日逐王姊妻之,使长其众,居右地。

日逐王选贤掸,其父左贤王当为单于,让狐鹿姑单于,狐鹿姑单于许立之。

国人以故颇言日逐王当为单于。

日逐王素与握衍朐鞮单于有隙,即率其众数万骑归汉。

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

单于更立其从兄薄胥堂为日逐王。

明年,单于又杀先贤掸两弟。

乌禅幕请之,不听,心恚。

其后左奥鞬王死,单于自立其小子为奥鞬王,留庭。

奥鞬贵人共立故奥鞬王子为王,与俱东徙。

单于遣右丞相将万骑往击之,失亡数千人,不胜。

时单于已立二岁,暴虐杀伐,国中不附。

及太子、左贤王数谗左地贵人,左地贵人皆怨。

其明年,乌桓击匈奴东边姑夕王,颇得人民,单于怒。

姑夕王恐,即与乌禅幕及左地贵人共立稽侯犭册为呼韩邪单于,发左地兵四五万人,西击握衍朐鞮单于,至姑且水北。

未战,握衍朐鞮单于兵败走,使人报其弟右贤王曰:“匈奴共攻我,若肯发兵助我乎?

”右贤王曰:“若不爱人,杀昆弟诸贵人。

各自死若处,无来污我。

”握衍朐鞮单于恚,自杀。

左大且渠都隆奇亡之右贤王所,其民众尽降呼韩邪单于。

是岁,神爵四年也。

握衍朐鞮单于立三年而败。

汉书·传·酷吏传

〔班固〕 〔汉〕

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法令滋章,盗贼多有。

”信哉是言也!

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原也。

昔天下之罔尝密矣,然奸轨愈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

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

言道德者,溺于职矣。

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下士闻道大笑之。

”非虚言也。

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号为罔漏吞舟之鱼。

而吏治蒸蒸,不至于奸,黎民艾安。

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高后时,酷吏独有侯封,刻轹宗室,侵辱功臣。

吕氏已败,遂夷侯封之家。

孝景时,晁错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而七国之乱发怒于错,错卒被戮。

其后有郅都、甯成之伦。

郅都,河东大阳人也。

以郎事文帝。

景帝时为中郎将,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

尝从入上林,贾姬在厕,野彘入厕。

上目都,都不行。

上欲自持兵救贾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姬等邪?

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

”上还,彘亦不伤贾姬。

太后闻之,赐都金百斤,上亦赐金百斤,由此重都。

济南瞷氏宗人三百余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于是景帝拜都为济南守。

至则诛瞷氏首恶,余皆股栗。

居岁余,郡中不拾遗,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

都为人,勇有气,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

常称曰:“已背亲而出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 都迁为中尉,丞相条侯至贵居也,而都揖丞相。

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弗与。

魏其侯使人间予临江王。

临江王既得,为书谢上,因自杀。

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都免归家。

景帝乃使使即拜都为雁门太守,便道之官,得以便宜从事。

匈奴素闻郅都节,举边为引兵去,竟都死不近雁门。

匈奴至为偶人象都,令骑驰射,莫能中,其见惮如此。

匈奴患之。

乃中都以汉法。

景帝曰:“都忠臣。

”欲释之。

窦太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乎?

”于是斩都也。

甯成,南阳穰人也。

以郎谒者事景帝。

好气,为小吏,必陵其长吏。

为人上,操下急如束湿。

猾贼任威。

稍迁至济南都尉,而郅都为守。

始前数都尉步入府,因吏谒守如县令,其畏都如此。

及成往,直凌都出其上。

都素闻其声,善遇,与结欢。

久之,都死,后长安左右宗室多犯法,上召成为中尉。

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杰人皆惴恐。

武帝即位,徙为内史。

外戚多毁成之短,抵罪髡钳。

是时,九卿死即死,少被刑,而成刑极,自以为不复收,及解脱,诈刻传出关归家。

称曰:“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千万,安可比人乎!

”乃贳貣陂田千余顷,假贫民,役使数千家。

数年,会赦,致产数千万,为任侠,持吏长短,出从数十骑。

其使民,威重于郡守。

周阳由,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侯周阳,故因氏焉。

由以宗家任为郎,事文帝。

景帝时,由为郡守。

武帝即位,吏治尚修谨,然由居二千石中最为暴酷骄恣。

所爱者,挠法活之。

所憎者,曲法灭之。

所居郡,必夷其豪。

为守,视都尉如令。

为都尉,陵太守,夺之治。

汲黯为忮,司马安之文恶,俱在二千石列,同车未尝敢均茵冯。

后由为河东都尉,与其守胜屠公争权,相告言,胜屠公当抵罪,义不受刑,自杀,而由弃市。

自甯成、周阳由之后,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治类多成、由等矣。

赵禹,斄人也。

以佐史补中都官,用廉为令史,事太尉周亚夫。

亚夫为丞相,禹为丞相史,府中皆称其廉平。

然亚夫弗任,曰:“极知禹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

”武帝时,禹以刀笔吏积劳,迁为御史。

上以为能,至中大夫。

与张汤论定律令,作见知,吏传相监司以法,尽自此始。

禹为人廉裾,为吏以来,舍无食客。

公卿相造请,禹终不行报谢,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

见法辄取,亦不复案求官属阴罪。

尝中废,已为廷尉。

始条侯以禹贼深,及禹为少府九卿,酷急。

至晚节,事益多。

吏务为严峻,而禹治加缓,名为平。

王温舒等后起,治峻禹。

禹以老,徙为燕相,数岁,悖乱有罪,免归。

后十余年,以寿卒于家。

义纵,河东人也。

少年时尝与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

纵有姊,以医幸王太后。

太后问:“有子、兄弟为官者乎?

”姊曰:“有弟无行,不可。

”太后乃告上,上拜义姁弟纵为中郎,补上党郡中令。

治敢往,少温籍,县无逋事,举第一。

迁为长陵及长安令,直法行治,不避贵戚。

以捕按太后外孙修成子中,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

至则族灭其豪穰氏之属,河内道不拾遗。

而张次公亦为郎,以勇悍从军,敢深入,有功,封为岸头侯。

甯成家居,上欲以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东为小吏时,甯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令治民。

”上乃拜成为关都尉。

岁余,关吏税肄郡国出入关者,号曰:“宁见乳虎,无直甯成之怒。

”其暴如此。

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闻甯成家居南阳,及至关,甯成侧行送迎,然纵气盛,弗为礼。

至郡,遂按甯氏,破碎其家。

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属皆奔亡,南阳吏民重足一迹。

而平氏朱强、杜衍杜周为纵爪牙之吏,任用,迁为廷尉史。

军数出定襄,定襄吏民乱败,于是徙纵为定襄太守。

纵至,掩定襄狱中重罪二百余人,及宾客昆弟私入相视者亦二百余人。

纵一切捕鞠,曰“为死罪解脱”。

是日皆报杀四百余人。

郡中不寒而栗,猾民佐吏为治。

是时,赵禹、张汤为九卿矣,然其治尚宽,辅法而行,纵以鹰击毛挚为治。

后会更五铢钱白金起,民为奸,京师尤甚,乃以纵为右内史,王温舒为中尉。

温舒至恶,所为弗先言纵,纵必以气陵之,败坏其功。

其治,所诛杀甚多,然取为小治,奸益不胜,直指始出矣。

吏之治以斩杀缚吏为务,阎奉以恶用矣。

纵廉,其治效郅都。

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不治。

上怒曰:“纵以我为不行此道乎?

”衔之。

至冬,杨可方受告缗,纵以为此乱民,部吏捕其为可使者。

天子闻,使杜式治,以为废格沮事,弃纵市。

后一岁,张汤亦死。

王温舒,阳陵人也。

少时椎埋为奸。

已而试县亭长,数废。

数为吏,以治狱至廷尉史。

事张汤,迁为御史,督盗贼,杀伤甚多。

稍迁至广平都尉,择郡中豪敢往吏十余人为爪牙,皆把其阴重罪,而纵使督盗贼,快其意所欲得。

此人虽有百罪,弗法。

即有避回,夷之,亦灭宗。

以故齐赵之郊盗不敢近广平,广平声为道不拾遗。

上闻,迁为河内太守。

素居广平时,皆知河内豪奸之家。

及往,以九月至,令郡具私马五十匹,为驿自河内至长安,部吏如居广平时方略,捕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

上书请,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

奏行不过二日,得可,事论报,至流血十余里。

河内皆怪其奏,以为神速。

尽十二月,郡中无犬吠之盗。

其颇不得,失之旁郡,追求,会春,温舒顿足汉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

”其好杀行威不爱人如此。

上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

其治复放河内,徒请召猜祸吏与从事,河内则杨皆、麻戊,关中扬赣、成信等。

义纵为内史,惮之,未敢恣治。

及纵死,张汤败后,徙为廷尉。

而尹齐为中尉坐法抵罪,温舒复为中尉。

为人少文,居它惛惛不辩,至于中尉则心开。

素习关中俗,知豪恶吏,豪恶吏尽复为用。

吏苛察淫恶少年,投缿购告言奸,置伯落长以收司奸。

温舒多谄,善事有势者。

即无势,视之如奴。

有势家,虽有奸如山,弗犯。

无势,虽贵戚,必侵辱。

舞文巧,请下户之猾,以动大豪。

其治中尉如此。

奸猾穷治,大氐尽靡烂狱中,行论无出者。

其爪牙吏虎而冠。

于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有势者为游声誉,称治。

数岁,其吏多以权贵富。

温舒击东越还,议有不中意,坐以法免。

是时,上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温舒请复中尉脱卒,得数万人作。

上说,拜为少府。

徙右内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

坐法失官,复为右辅,行中尉,如故操。

岁余,会宛军发,诏征豪吏。

温舒匿其吏华成,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它奸利事,罪至族,自杀。

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它罪而族。

光禄勋徐自为曰:“悲夫!

夫古有三族,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

”温舒死,家累千金。

尹齐,东郡茌平人也。

以刀笔吏稍迁至御史。

事张汤,汤数称以为廉。

武帝使督盗贼,斩伐不避贵势。

迁关都尉,声甚于甯成。

上以为能,拜为中尉。

吏民益凋敝,轻齐木强少文,豪恶吏伏匿而善吏不能为治,以故事多废,抵罪。

后复为淮阳都尉。

王温舒败后数年,病死,家直不满五十金。

所诛灭淮阳甚多,及死,仇家欲烧其尸,妻亡去,归葬。

杨仆,宜阳人也。

以千夫为吏。

河南守举为御史,使督盗贼关东,治放尹齐,以敢击行。

稍迁至主爵都尉,上以为能。

南越反,拜为楼船将军,有功,封将梁侯。

东越反,上欲复使将,为其伐前劳,以书敕责之曰:“将军之功,独有先破石门、寻狭,非有斩将骞旗之实也,乌足以骄人哉!

前破番禺,捕降者以为虏,掘死人以为获,是一过也。

建德、吕嘉逆罪不容于天下,将军拥精兵不穷追,超然以东越为援,是二过也。

士卒暴露连岁,为朝会不置酒,将军不念其勤劳,而造佞巧,请乘传行塞,因用归家,怀银黄,垂三组,夸乡里,是三过也。

失期内顾,以道恶为解,失尊尊之序,是四过也。

欲请蜀刀,问君贾几何,对曰率数百,武库日出兵而阳不知,挟伪干君,是五过也。

受诏不至兰池宫,明日又不对。

假令将军之吏问之不对,令之不从,其罪何如?

推此心以在外,江海之间可得信乎!

今东越深入,将军能率众以掩过不?

”仆惶恐,对曰:“愿尽死赎罪!

”与王温舒俱破东越。

后复与左将军荀彘俱击朝鲜,为彘所缚,语在《朝鲜传》。

还,免为庶人,病死。

咸宣,杨人也。

以佐史给事河东守。

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见宣无害,言上,征为厩丞。

官事办,稍迁至御史及中丞,使治主父偃及淮南反狱,所以微文深诋杀者甚众,称为敢决疑。

数废数起,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

王温舒为中尉,而宣为左内史。

其治米盐,事小大皆关其手,自部署县名曹宝物,官吏令丞弗得擅摇,痛以重法绳之。

居官数年,一切为小治辩,然独宣以小至大,能自行之,难以为经。

中废为右扶风,坐怒其吏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将吏卒,阑入上林中蚕室门攻亭格杀信,射中苑门,宣下吏,为大逆当族,自杀。

而杜周任用。

是时,郡守尉、诸侯相、二千石欲为治者,大抵尽效王温舒等,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

南阳有梅免、百政,楚有段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主之属。

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趋具食。

小群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称数。

于是上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使督之,犹弗能禁,乃使光禄大夫范昆、诸部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斩首大部或至万余级。

及以法诛通行饮食,坐相连郡,甚者数千人。

数岁,乃颇得其渠率。

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往往而群,无可奈何。

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弗捕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

”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弗敢发,恐不能得,坐课累府,府亦使不言。

故盗贼浸多,上下相为匿,以避文法焉。

田广明字子公,郑人也。

以郎为天水司马。

攻次迁河南都尉,以杀伐为治。

郡国盗贼并起,迁广明为淮阳太守。

岁余,故城父令公孙勇与客胡倩等谋反,倩诈称光禄大夫,从车骑数十,言使督盗贼,止陈留传舍,太守谒见,欲收取之。

广明觉知,发兵皆捕斩焉。

而公孙勇衣绣衣,乘驷马车至圉,圉使小史侍之,亦知其非是,守尉魏不害与厩啬夫江德、尉史苏昌共收捕之。

上封不害为当涂侯,德轑阳侯,昌蒲侯。

初,四人俱拜于前,小史窃言。

武帝问:“言何?

”对曰:“为侯者得东归不?

”上曰:“女欲不?

贵矣。

女乡名为何?

”对曰:“名遗乡。

”上曰:“用遗汝矣。

”于是赐小史爵关内侯,食遗乡六百户。

上以广明连禽大奸,征入为大鸿胪,擢广明兄云中代为淮阳太守。

昭帝时,广明将兵击益州,还,赐爵关内侯,徙卫尉。

后出为左冯翊,治有能名。

宣帝初立,代蔡义为御史大夫,以前为冯翊与议定策,封昌水侯。

岁余,以祁连将军将兵击匈奴,出塞至受降城。

受降都尉前死,丧柩在堂,广明召其寡妻与奸。

既出不至质,引军空还。

下太仆杜延年簿责,广明自杀阙下,国除。

兄云中为淮阳守,亦敢诛杀,吏民守阙告之,竟坐弃市。

田延年字子宾,先齐诸田也,徙阳陵。

延年以材略给事大将军莫府,霍光重之,迁为长史。

出为河东太守,选拔尹翁归等以为爪牙,诛锄豪强,奸邪不敢发。

以选入为大司农。

会昭帝崩,昌邑王嗣立,淫乱,霍将军忧惧,与公卿议废之,莫敢发言。

延年按剑,廷叱群臣,即日议决,语在《光传》。

宣帝即位,延年以决疑定策封阳成侯。

先是,茂陵富人焦氏、贾氏以数千万阴积贮炭苇诸下里物。

昭帝大行时,方上事暴起,用度未办,延年奏言:“商贾或豫收方上不祥器物,冀其疾用,欲以求利,非民臣所当为。

请没入县官。

”奏可。

富人亡财者皆怨,出钱求延年罪。

初,大司农取民牛车三万两为僦,载沙便桥下,送致方上,车直千钱,延年上簿诈增僦直车二千,凡六千万,盗取其半。

焦、贾两家告其事,下丞相府。

丞相议奏延年“主守盗三千万,不道”。

霍将军召问延年,欲为道地,延年抵曰:“本出将军之门,蒙此爵位,无有是事。

”光曰:“即无事,当穷竟。

”御史大夫田广明谓太仆杜延年:“《春秋》之义,以功覆过。

当废昌邑王时,非田子宾之言大事不成。

今县官出三千万自乞之何哉?

愿以愚言白大将军。

”延年言之大将军,大将军曰:“诚然,实勇士也!

当发大议时,震动朝廷。

”光因举手自抚心曰:“使我至今病悸!

谢田大夫晓大司农,通往就狱,得公议之。

”田大夫使人语延年,延年曰:“幸县官宽我耳,何面目入牢狱,使众人指笑我,卒徒唾吾背乎!

”即闭阁独居齐舍,偏袒持刀东西步。

数日,使者召延年诣廷尉。

闻鼓声,自刎死,国除。

严延年字次卿,东海下邳人也。

其父为丞相掾,延年少学法律丞相府,归为郡吏。

以选除补御史掾,举侍御史。

是时,大将军霍光废昌邑王,尊立宣帝。

宣帝初即位,延年劾奏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

奏虽寝,然朝廷肃焉敬惮。

延年后复劾大司农田延年持兵干属车,大司农自讼不干属车。

事下御史中丞,谴责延年何以不移书宫殿门禁止大司农,而令得出入宫。

于是复劾延年阑内罪人,法至死。

延年亡命。

会赦出,丞相、御史府征书同日到,延年以御史书先至,诣御史府,复为掾。

宣帝识之,拜为平陵令,坐杀不辜,去官。

后为丞相掾,复擢好畤令。

神爵中,西羌反,强弩将军许延寿请延年为长史,从军败西羌,还为涿郡太守。

时,郡比得不能太守,涿人毕野白等由是废乱。

大姓西高氏、东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与牾,咸曰:“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

”宾客放为盗贼,发,辄入高氏,吏不敢追。

浸浸日多,道路张弓拔刃,然后敢行,其乱如此。

延年至,遣掾蠡吾赵绣按高氏得其死罪。

绣见延年新将,心内惧,即为两劾,欲先白其轻者观延年意,怒,乃出其重劾。

延年已知其如此矣。

赵掾至,果白其轻者,延年索怀中,得重劾,即收送狱。

夜入,晨将至市论杀之,先所按者死,吏皆股弁。

更遣吏分考两高,穷竟其奸,诛杀各数十人。

郡中震恐,道不拾遗。

三岁,迁河南太守,赐黄金二十斤。

豪强胁息,野无行盗,威震旁郡。

其治务在摧折豪强,扶助贫弱。

贫弱虽陷法,曲文以出之。

其豪杰侵小民者,以文内之。

众人所谓当死者,一朝出之。

所谓当生者,诡杀之。

吏民莫能测其意深浅,战栗不敢犯禁。

按其狱,皆文致不可得反。

延年为人短小精悍,敏捷于事,虽子贡、冉有通艺于政事,不能绝也。

吏忠尽节者,厚遇之如骨肉,皆亲乡之,出身不顾,以是治下无隐情。

然疾恶泰甚,中伤者多,尤巧为狱文,善史书,所欲诛杀,奏成于手,中主簿亲近史不得闻知。

奏可论死,奄忽如神。

冬月,传属县囚,会论府上,流血数里,河南号曰“屠伯”。

令行禁止,郡中正清。

是时,张敞为京兆尹,素与延年善。

敞治虽严,然尚颇有纵舍,闻延年用刑刻急,乃以书谕之曰:“昔朝卢之取菟也,上观下获,不甚多杀。

愿次卿少缓诛罚,思行此术。

”延年报曰:“河南天下喉咽,二周余毙,莠盛苗秽,何可不锄也?

”自矜伐其能,终不衰止。

时,黄霸在颍川以宽恕为治,郡中亦平,屡蒙丰年,凤皇下,上贤焉,下诏称扬其行,加金爵之赏。

延年素轻霸为人,及比郡为守,褒赏反在己前,心内不服。

河南界中又有蝗虫,府丞义出行蝗,还见延年,延年曰:“此蝗岂凤皇食邪?

”义又道司农中丞耿寿昌为常平仓,利百姓,延年曰:“丞相御史不知为也,当避位去。

寿昌安得权此?

”后左冯翊缺,上欲征延年,符已发,为其名酷复止。

延年疑少府梁丘贺毁之,心恨。

会琅邪太守以视事久病,满三月免,延年自知见废,谓丞曰:“此人尚能去官,我反不能去邪?

”又延年察狱史廉,有臧不入身,延年坐选举不实贬秩,笑曰:“后敢复有举人者矣!

”丞义年老颇悖,素畏延年,恐见中伤。

延年本尝与义俱为丞相史,实亲厚之,无意毁伤也,馈遗之甚厚。

义愈益恐,自筮得死卦,忽忽不乐,取告至长安,上书言延年罪名十事。

已拜奏,因饮药自杀,以明不欺。

事下御史丞按验,有此数事,以结延年,坐怨望非谤政治不道弃市。

初,延年母从东海来,欲从延年腊,到雒阳,适见报囚。

母大惊,便止都亭,不肯入府。

延年出至都亭谒母,母闭阁不见。

延年免冠顿首阁下,良久,母乃见之,因数责延年:“幸得备郡守,专治千里,不闻仁爱教化,有以全安愚民,顾乘刑罚多刑杀人,欲以立威,岂为民父母意哉!

”延年服罪,重顿首谢,因自为母御,归府舍。

母毕正腊,谓延年:“天道神明,人不可独杀。

我不意当老见壮子被刑戮也!

行矣!

去女东归,扫除墓地耳。

”遂去,归郡,见昆弟宗人,复为言之。

后岁余,果败。

东海莫不贤知其母。

延年兄弟五人皆有吏材,至大官,东海号曰“万石严妪”。

次弟彭祖,至太子太傅,在《儒林传》。

尹赏字子心,巨鹿杨氏人也。

以郡吏察廉为楼烦长。

举茂材、粟邑令。

左冯翊薛宣奏赏能治剧,徙为频阳令,坐残贼免。

后以御史举为郑令。

永始、元延间,上怠于政,贵戚骄恣,红阳长仲兄弟交通轻侠,臧匿亡命。

而北地大豪浩商等报怨,杀义渠长妻子六人,往来长安中。

丞相、御史遣掾求逐党与,诏书召捕,久之乃得。

长安中奸猾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

城中薄墓尘起,剽劫行者,死伤横道,枹鼓不绝。

赏以三辅高第选守长安令,得一切便宜从事。

赏至,修治长安狱,穿地方深各数丈,致令辟为郭,以大石覆其口,名为“虎穴”。

乃部户曹掾史,与乡吏、亭长、里正、父老、伍人,杂举长安中轻薄少年恶子,无市籍商贩作务,而鲜衣凶服被铠扞持刀兵者,悉籍记之,得数百人。

赏一朝会长安吏,车数百辆,分行收捕,皆劾以为通行饮食群盗。

赏亲阅,见十置一,其余尽以次内虎穴中,百人为辈,覆以大石。

数日一发视,皆相枕藉死,便舆出,瘗寺门桓东。

楬著其姓名,百日后,乃令死者家各自发取其尸。

亲属号哭,道路皆歔欷。

长安中歌之曰:“安所求子死?

桓东少年场。

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

”赏所置皆其魁宿,或故吏善家子失计随轻黠愿自改者,财数十百人,皆贳其罪,诡令立功以自赎。

尽力有效者,因亲用之为爪牙,追捕甚精,甘耆奸恶,甚于凡吏。

赏视事数月,盗贼止,郡国亡命散走,各归其处,不敢窥长安。

江湖中多盗贼,以常为江夏太守,捕格江贼及所诛吏民甚多,坐残贼免。

南山群盗起,以赏为右辅都尉,迁执金吾,督大奸猾。

三辅吏民甚畏之。

数年卒官。

疾病且死,戒其诸子曰:“丈夫为吏,正坐残贼免,追思其功效,则复进用矣。

一坐软弱不胜任免,终身废弃无有赦时,其羞辱甚于贪污坐臧。

慎毋然!

”赏四子皆至郡守,长子立为京兆尹,皆尚威严,有治办名。

赞曰:“自郅都以下皆以酷烈为声,然都抗直,引是非,争大体。

张汤以知阿邑人主,与俱上下,时辩当否,国家赖其便。

赵禹据法守正。

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

张汤死后,罔密事丛,浸以耗废,九卿奉职,救过不给,何暇论绳墨之外乎!

自是以至哀、平,酷吏众多,然莫足数,此其知名见纪者也。

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方略教道,一切禁奸,亦质有文武焉。

虽酷,称其位矣。

汤、周子孙贵盛,故别传。

汉书·传·循吏传

〔班固〕 〔汉〕

汉兴之初,反秦之敝,与民休息,凡事简易,禁罔疏阔,而相国萧、曹以宽厚清静为天下帅,民作“画一”之歌。

孝惠垂拱,高后女主,不出房闼,而天下晏然,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至于文、景,遂移风易俗。

是时,循吏如河南守吴公、蜀守文翁之属,皆谨身帅先,居以廉平,不至于严,而民从化。

孝武之世,外攘四夷,内改法度,民用凋敝,奸轨不禁。

时少能以化治称者,惟江都相董仲舒、内史公孙弘、皃宽,居官可纪。

三人皆儒者,通于世务,明习文法,以经术润饰吏事,天子器之。

仲舒数谢病去,弘、宽至三公。

孝昭幼冲,霍光秉政,承奢侈师旅之后,海内虚耗,光因循守职,无所改作。

至于始元、元凤之间,匈奴乡化,百姓益富,举贤良文学,问民所疾苦,于是罢酒榷而议盐铁矣。

及至孝宣,由仄陋而登至尊,兴于闾阎,知民事之艰难。

自霍光薨后始躬万机,厉精为治,五日一听事,自丞相已下各奉职而进。

及拜刺史守相,辄亲见问,观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质其言,有名实不相应,必知其所以然。

常称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

与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

”以为太守,吏民之本也。

数变易则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可欺罔,乃服从其教化。

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厉,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

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

若赵广汉、韩延寿、尹翁归、严延年、张敞之属,皆称其位,然任刑罚,或抵罪诛。

王成、黄霸、朱邑、龚遂、郑弘、召信臣等,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生有荣号,死见奉祀,此廪廪庶几德让君子之遗风矣。

文翁,庐江舒人也。

少好学,通《春秋》,以郡县吏察举。

景帝末,为蜀郡守,仁爱好教化。

见蜀地辟陋有蛮夷风,文翁欲诱进之,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

减省少府用度,买刀布蜀物,赍计吏以遗博士。

数岁,蜀生皆成就还归,文翁以为右职,用次察举,官有至郡守刺史者。

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徭,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

常选学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

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饬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阁。

县邑吏民见而荣之,数年,争欲为学官弟子,富人至出钱以求之。

由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

至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云。

文翁终于蜀,吏民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

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

王成,不知何郡人也。

为胶东相,治甚有声。

宣帝最先褒之,地节三年下诏曰:“盖闻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唐、虞不能以化天下。

今胶东相成,劳来不怠,流民自占八万余口,治有异等之效。

其赐成爵关内侯,秩中二千石。

”未及征用,会病卒官。

后诏使丞相、御史问郡国上计长吏守丞以政令得失,或对言前胶东相成伪自增加,以蒙显赏,是后俗吏多为虚名云。

黄霸字次公,淮阳阳夏人也,以豪杰役使徙云陵。

霸少学律令,喜为吏,武帝末以待诏入钱赏官,补侍郎谒者,坐同产有罪劾免。

后复入谷沈黎郡,补左冯翊二百石卒史。

冯翊以霸入财为官,不署右职,使领郡钱谷计。

簿书正,以廉称,察补河东均输长,复察廉为河南太守丞。

霸为人明察内敏,又习文法,然温良有让,足知,善御众。

为丞,处议当于法,合人心,太守甚任之,吏民爱敬焉。

自武帝末,用法深。

昭帝立,幼,大将军霍光秉政,大臣争权,上官桀等与燕王谋作乱,光既诛之,遂遵武帝法度,以刑罚痛绳群下,由是俗吏上严酷以为能,而霸独用宽和为名。

会宣帝即位,在民间时知百姓苦吏急也,闻霸持法平,召以为廷尉正,数决疑狱,庭中称平。

守丞相长史,坐公卿大议廷中知长信少府夏侯胜非议诏书大不敬,霸阿从不举劾,皆下廷尉,系狱当死。

霸因从胜受《尚书》狱中,再逾冬,积三岁乃出,语在《胜传》。

胜出,复为谏大夫,令左冯翊宋畸举霸贤良。

胜又口荐霸于上,上擢霸为扬州刺史。

三岁,宣帝下诏曰:“制诏御史:其以贤良高第扬州刺史霸为颍川太守,秩比二千石居,官赐车盖,特高一丈,别驾主簿车,缇油屏泥于轼前,以章有德。

” 时,上垂意于治,数下恩泽诏书,吏不奉宣。

太守霸为选择良吏,分部宣布诏令,令民咸知上意,使邮亭乡官皆畜鸡豚,以赡鳏寡贫穷者。

然后为条教,置父老师师伍长,班行之于民间,劝以为善防奸之意,及务耕桑,节用殖财,种树畜养,去食谷马。

米盐靡密,初若烦碎,然霸精力能推行之。

吏民见者,语次寻绎,问它阴伏,以相参考。

尝欲有所司察,择长年廉吏遣行,属令周密。

吏出,不敢舍邮亭,食于道旁,乌攫其肉。

民有欲诣府口言事者适见之,霸与语,道此。

后日吏还谒霸,霸见迎劳之,曰:“甚苦!

食于道旁乃为乌所盗肉。

”吏大惊,以霸具知其起居,所问豪氂不敢有所隐。

鳏寡孤独有死无以葬者,乡部书言,霸具为区处,某所大木可以为棺,某亭猪子可以祭,吏往皆如言。

其识事聪明如此,吏民不知所出,咸称神明。

奸人去入它郡,盗贼日少。

霸力行教化而后诛罚,务在成就全安长吏。

许丞老,病聋,督邮白欲逐之,霸曰:“许丞廉吏,虽老,尚能拜起送迎,正颇重听,何伤?

且善助之,毋失贤者意。

”或问其故,霸曰:“数易长吏,送故迎新之费及奸吏缘绝簿书盗财物,公私费耗甚多,皆当出于民,所易新吏又未必贤,或不如其故,徒相益为乱。

凡治道,去其泰甚者耳。

” 霸以外宽内明得吏民心,户口岁增,治为天下第一。

征守京兆尹,秩二千石。

坐发民治驰道不先闻,又发骑士诣北军马不适士,劾乏军兴,连贬秩。

有诏归颍川太守官,以八百石居治如其前。

前后八年,郡中愈治。

是时,凤皇神爵数集郡国,颍川尤多。

天子以霸治行终长者,下诏称扬曰:“颍川太守霸,宣布诏令,百姓向化,孝子弟弟贞妇顺孙日以众多,田者让畔,道不拾遣,养视鳏寡,赡助贫穷,狱或八年亡重罪囚,吏民向于教化,兴于行谊,可谓贤人君子矣。

《书》不云乎?

‘股肱良哉!

’其赐爵关内侯,黄金百斤,秩中二千石。

”而颍川孝弟有行义民、三老、力田,皆以差赐爵及帛。

后数月,征霸为太子太傅,迁御史大夫。

五凤三年,代丙吉为丞相,封建成侯,食邑六百户。

霸材长于治民,及为丞相,总纲纪号令,风采不及丙、魏、于定国,功名损于治郡。

时,京兆尹张敞舍鹖雀飞集丞相府,霸以为神雀,议欲以闻。

敞奏霸曰:“窃见丞相请与中二千石博士杂问郡国上计长吏、守丞为民兴利除害、成大化,条其对,有耕者让畔,男女异路,道不拾遗,及举孝子贞妇者为一辈,先上殿,举而不知其人数者次之,不为条教者在后叩头谢。

丞相虽口不言,而心欲其为之也。

长吏、守丞对时,臣敞舍有鹖雀飞止丞相府屋上,丞相以下见者数百人。

边吏多知鹖雀者,问之,皆阳不知。

丞相图议上奏曰:‘臣问上计长吏、守丞以兴化条,皇天报下神雀。

’后知从臣敞舍来,乃止。

郡国吏窃笑丞相仁厚有知略,微信奇怪也。

昔汲黯为淮阳守,辞去之官,谓大行李息曰:‘御史大夫张汤怀诈阿意,以倾朝廷,公不早白,与俱受戮矣。

’息畏汤,终不敢言。

后汤诛败,上闻黯与息语,乃抵息罪而秩黯诸侯相,取其思竭忠也。

臣敞非敢毁丞相也,诚恐群臣莫白,而长吏、守丞畏丞相指,归舍法令,各为私教,务相增加,浇淳散朴,并行伪貌,有名亡实,倾摇解怠,甚者为妖。

假令京师先行让畔异路,道不拾遗,其实亡益廉贪贞淫之行,而以伪先天下,固未可也。

即诸侯先行之,伪声轶于京师,非细事也。

汉家承敝通变,造起律令,所以劝善禁奸,条贯详备,不可复加。

宜令贵臣明饬长吏、守丞,归告二千石、举三老、孝弟、力田、孝廉、廉吏务得其人,郡事皆以义法令捡式,毋得擅为条教。

敢挟诈伪以奸名誉者,必先受戮,以正明好恶。

”天子嘉纳敞言,召上计吏,使侍中临饬如敞指意。

霸甚惭。

又乐陵侯史高以外属旧恩侍中贵重,霸荐高可太尉。

天子使尚书召问霸:“太尉官罢久矣,丞相兼之,所以偃武兴文也。

如国家不虞,边境有事,左右之臣皆将率也。

夫宣明教化,通达幽隐,使狱无冤刑,邑无盗贼,君之职也。

将相之官,朕之任焉。

侍中乐陵侯高帷幄近臣,朕之所自亲,君何越职而举之?

”尚书令受丞相对,霸免冠谢罪,数日乃决。

自是后不敢复有所请。

然自汉兴,言治民吏,以霸为首。

为相五岁,甘露三年薨,谥曰定侯。

霸死后,乐陵侯高竟为大司马。

霸子思侯赏嗣,为关都尉。

薨,子忠侯辅嗣,至卫尉九卿。

薨,子忠嗣侯,讫王莽乃绝。

子孙为吏二千石者五六人。

始,霸少为阳夏游徼,与善相人者共载出,见一妇人,相者言:“此妇人当富贵,不然,相书不可用也。

”霸推问之,乃其乡里巫家女也。

霸即娶为妻,与之终身。

为丞相后徙杜陵。

朱邑字仲卿,庐江舒人也。

少时为舒桐乡啬夫,廉平不苛,以爱利为行,未尝笞辱人,存问耆老孤寡,遇之有恩,所部吏民爱敬焉。

迁补太守卒史,举贤良为大司农丞,迁北海太守,以治行第一入为大司农。

为人淳厚,笃于故旧,然性公正,不可交以私。

天子器之,朝廷敬焉。

是时,张敞为胶东相,与邑书曰:“明主游心太古,广延茂士,此诚忠臣竭思之时也。

直敞远守剧郡,驭于绳墨,匈臆约结,固亡奇也。

虽有,亦安所施?

足下以清明之德,掌周稷之业,犹饥者甘糟糠,穰岁余梁肉。

何则?

有亡之势异也。

昔陈平虽贤,须魏倩而后进。

韩信虽奇,赖萧公而后信。

故事各达其时之英俊,若必伊尹、吕望而后荐之,则此人不因足下而进矣。

”邑感敞言,贡荐贤士大夫,多得其助者。

身为列卿,居处俭节,禄赐以共九族乡党,家亡余财。

神爵元年卒。

天子闵惜,下诏称扬曰:“大司农邑,廉洁守节,退食自公,亡强外之交,束脩之馈,可谓淑人君子,遭离凶灾,朕甚闵之。

其赐邑子黄金百斤,以奉其祭祀。

” 初,邑病且死,属其子曰:“我故为桐乡吏,其民爱我,必葬我桐乡。

后世子孙奉尝我,不如桐乡民。

”及死,其子葬之桐乡西郭外,民果共为邑起冢立祠,岁时祠祭,至今不绝。

龚遂字少卿,山阳南平阳人也。

以明经为官,至昌邑郎中令,事王贺。

贺动作多不正,遂为人忠厚,刚毅有大节,内谏争于王,外责傅相,引经义,陈祸福,至于涕泣,蹇蹇亡已。

面刺王过,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愧人。

”及国中皆畏惮焉。

王尝久与驺奴宰人游戏饮食,赏赐亡度。

遂入见王,涕泣膝行,左右侍御皆出涕。

王曰:“郎中令何为哭?

”遂曰:“臣痛社稷危也!

愿赐清闲竭愚。

”王辟左右,遂曰:“大王知胶西王所以为无道亡乎?

”王曰:“不知也。

”曰:“臣闻胶西王有谀臣侯得,王所为拟于桀、纣也,得以为尧、舜也。

王说其谄谀,尝与寝处,唯得所言,以至于是。

今大王亲近群小,渐渍邪恶所习,存亡之机,不可不慎也。

臣请选郎通经术有行义者与王起居,坐则通《诗》、《书》,立则习礼容,宜有益。

”王许之。

遂乃选郎中张安等十人侍王。

居数日,王皆逐去安等。

久之,宫中数有妖怪,王以问遂,遂以为有大忧,宫室将空,语在《昌邑王传》。

会昭帝崩,亡子,昌邑王贺嗣立,官属皆征入。

王相安乐迁长乐卫尉,遂见安乐,流涕谓曰:“王立为天子,日益骄溢,谏之不复听,今哀痛未尽,日与近臣饮食作乐,斗虎豹,召皮轩,车九流,驱驰东西,所为悖道。

古制宽,大臣有隐退,今去不得,阳狂恐知,身死为世戮,奈何?

君,陛下故相,宜极谏争。

”王即位二十七日,卒以淫乱废。

昌邑群臣坐陷王于恶不道,皆诛,死者二百余人,唯遂与中尉王阳以数谏争得减死,髡为城旦。

宣帝即位,不久,渤海左右郡岁饥,盗贼并起,二千石不能禽制。

上选能治者,丞相、御史举遂可用,上以为渤海太守。

时,遂年七十余,召见,形貌短小,宣帝望见,不副所闻,心内轻焉,谓遂曰:“渤海废乱,朕甚忧之。

君欲何以息其盗贼,以称朕意?

”遂对曰:“海濒遐远,不沾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

今欲使臣胜之邪,将安之也?

”上闻遂对,甚说,答曰:“选用贤良,固欲安之也。

”遂曰:“臣闻治乱民犹治乱绳,不可急也。

唯缓之,然后可治。

臣愿丞相、御史且无拘臣以文法,得一切便宜从事。

”上许焉,加赐黄金,赠遣乘传。

至渤海界,郡闻新太守至,发兵以迎,遂皆遣还,移书敕属县悉罢逐捕盗贼吏。

诸持锄钩田器者皆为良民,吏毋得问,持兵者乃为盗贼。

遂单车独行至府,郡中翕然,盗贼亦皆罢。

渤海又多劫略相随,闻遂教令,即时解散,弃其兵弩而持钩锄。

盗贼于是悉平,民安土乐业。

遂乃开仓廪假贫民,选用良吏,尉安牧养焉。

遂见齐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俭约,劝民务农桑,令口种一树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鸡。

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曰:“何为带牛佩犊!

”春夏不得不趋田亩,秋冬课收敛,益蓄果实菱芡。

劳来循行,郡中皆有蓄积,吏民皆富实。

狱讼止息。

数年,上遣使者征遂,议曹王生愿从。

功曹以为王生素耆酒,亡节度,不可使。

遂不忍逆,从至京师。

王生日饮酒,不视太守。

会遂引入宫,王生醉,从后呼,曰:“明府且止,愿有所白。

”遂还问其故,王生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渤海,君不可有所陈对,宜曰‘皆圣主之德,非小臣之力也’。

”遂受其言。

既至前,上果问以治状,遂对如王生言。

天子说其有让,笑曰:“君安得长者之言而称之?

”遂因前曰:“臣非知此,乃臣议曹教戒臣也。

”上以遂年老不任公卿,拜为水衡都尉,议曹王生为水衡丞,以褒显遂云。

水衡典上林禁苑,共张宫馆,为宗庙取牲,官职亲近,上甚重之。

以官寿卒。

召信臣字翁卿,九江寿春人也。

以明经甲科为郎,出补穀阳长。

举高第,迁上蔡长。

其治视民如子,所居见称述,超为零陵太守,病归。

复征为谏大夫,迁南阳太守,其治如上蔡。

信臣为人勤力有方略,好为民兴利,务在富之。

躬劝耕农,出入阡陌,止舍离乡亭,稀有安居时。

行视郡中水泉,开通沟渎,起水门提阏凡数十处,以广溉灌,岁岁增加,多至三万顷。

民得其利,蓄积有余。

信臣为民作均水约束,刻石立于田畔,以防分争。

禁止嫁娶送终奢靡,务出于俭约。

府县吏家子弟好游敖,不以田作为事,辄斥罢之,甚者案其不法,以视好恶。

其化大行,郡中莫不耕稼力田,百姓归之,户口增倍,盗贼狱讼衰止。

吏民亲爱信臣,号之曰召父。

荆州刺史奏信臣为百姓兴利,郡以殷富,赐黄金四十斤。

迁河南太守,治行常为第一,复数增秩赐金。

竟宁中,征为少府,列于九卿,奏请上林诸离远宫馆稀幸御者,勿复缮治共张,又奏省乐府黄门倡优诸戏,及宫馆兵弩什器减过泰半。

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然蕴火,待温气乃生。

信臣以为此皆不时之物,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养,乃它非法食物,悉奏罢,省费岁数千万。

信臣年老以官卒。

元始四年,诏书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蜀郡以文翁,九江以召父应诏书。

岁时郡二千石率官属行礼,奉祠信臣冢,而南阳亦为立祠。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