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乡记

昔众尝至一乡陬,颓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为之易位,日月为之失明,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力之败乱。

问之人:“是何乡也?

”曰:“酣适之方,甘旨之尝,以徜以徉,是为醉乡。

” 呜呼!

是为醉乡也欤?

古之人不余欺也,吾尝闻夫刘伶、阮籍之徒矣。

当是时,神州陆沉,中原鼎沸,所天下之入,放纵恣肆,淋漓颠倒,相率入醉乡不巳。

而以吾所见,其间未尝有可乐者。

或以为可以解忧云耳。

夫忧之可以解者,非真忧也,夫果有其忧焉,抑亦必不解也。

况醉乡实不能解其忧也,然则入醉乡者,皆无有忧也。

呜呼!

自刘、阮以来,醉乡追天下。

醉乡有人,天下无人矣。

昏昏然,冥冥然,颓堕委靡,入而不知出焉。

其不入而迷者,岂无其人音欤?

而荒惑败乱者,率指以为笑,则真醉乡之徒也已。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从前我曾游至一地方,一到那里就浑身发软,歪歪倒倒,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天地因此变换了位置,日月因此失去了光明,眼睛因此发花,心因此荒乱迷惑,身体因此衰败不堪。我向别人打听说:“这是什么地方?”回答说:“畅快舒适的地方,可以尝到美味的地方,可以徘徊闲散的地方,这里便是醉乡。”啊!这里便是醉乡了吗?古人果然没有欺骗我。我曾听说刘伶、阮籍这一类的人迷恋醉乡的事。在那个时代,国土沦丧,中原纷乱,天下的人,放纵自己痛饮之后便颠颠倒倒,一个接一个不断的进入醉乡了。据我所见,那里不曾有可使人快乐的地方,有的人认为那里可使人消除忧愁。如果是可以消除的,就不是真的忧愁;如果是真有了忧愁的人,或许也不必去消除它。何况醉乡实在不能使人消除忧愁,那么,进入醉乡的人,都是没有忧愁的人。啊!自从刘伶、阮籍以来,醉乡遍及天下;醉乡有了人,天下就没人了。这样的境况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颓废消沉,萎靡不振,进去了就不知道出来了。虽然不曾进去而被迷惑了想进去的人,难道没有那样的人吗?而昏聩无能,丧德败乱的人,常被人指着他们取笑的人,就真不愧是醉乡中的酒徒了啊!


注释

乡陬(zōu):偏僻的地方。陬,隅、角落。颓然靡然:颓唐萎靡的样子。该句以下七句,均系写酒醉时的状况。昏昏冥冥:昏暗不明。眩:眼花、看不清。荒惑:恍惚迷惑。荒,通“恍”,恍惚。败乱:受到损害扰乱。酣适:酣畅适意,指痛快饮酒。方:地方,处所。甘旨:美味。徜徉(cháng yáng):安闲自在。刘伶、阮籍:俱为西晋人,与嵇康、向秀、王戎、山涛、阮瑀、阮咸等五人交好,世称“竹林七贤”。刘、阮好酒,刘伶尤甚。《晋书·刘伶传》说他“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chā)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神州:中国。《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国名曰赤县神州”。陆沉:国家陷于灾祸,有如大陆沉沦。鼎沸:形容局势不安定,有如鼎水沸腾。鼎是古代的一种炊器。“神州陆沉,中原鼎沸”句:刘、阮所处的时代动乱不安。公元三世纪中期,司马氏统治集团推翻曹魏政权,建立晋王朝后,为巩固统治地位,滥施杀戮,政治黑暗而恐怖,当时许多土族知识分子心怀不满,纵酒放达,以求解脱。或以为可以解忧:曹操《短歌行》:“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相传杜康为始造酒者,曹操诗以杜康为酒之代称。“其不入而迷者,岂无其人音欤”句:意谓不入醉乡而昏迷荒惑的清醒之士,还是有的。“而荒惑败乱者,率指以为笑”句:醉乡中的荒惑败乱者,不自知其昏迷颠倒,反指清醒者为可笑。


简介

《醉乡记》是一篇愤世的文章。作者借刘伶、阮籍所处的魏晋之际的史事,指出造成“醉乡”的根本社会原因,在于统治集团昏暴,以致“神州陆沉,中原鼎沸”。这里,作者虽一语不及时事,但对现实的抨击,却隐然可见。末段作者指出,虽然“醉乡遍天下”,但“不入而迷者”还是有的。这是指的忧时愤世的志节之士,也是作者自指。作者所处的时代,文网甚严,文人动辄以文字得祸,故戴名世的愤世之作,多取寓言形式和指桑骂槐的杂文手法。此文就有这个特点。但由于作者愤世之情极为强烈,文中指判的锋芒,仍然不能尽藏。此文巧借醉乡以指桑骂槐,旁敲侧击。明指于酒国醉生梦死,颓废消沉,放浪形骸,麻木不仁之辈,但在结文中,话锋一转,直指众人皆醉我独醒,不醉自乱,倒行逆施之不入而迷者,醒眼看醉人,切莫笑人而反笑己,五十步笑百步。全文用字简朴,笔锋犀利,生动灵活,通俗易懂。



骡说

〔刘大櫆〕 〔清〕

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

夫煦之以恩任其然而不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不得不然者,世之所谓贱者也。

煦之以恩任其然而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愈不然,行止出于其心,而坚不可拔者,世之所谓贵者也,然则马贱而骡贵矣。

虽然,今夫轶之而不善,榎楚以威之而可以入于善者,非人耶?

人岂贱于骡哉?

然则骡之刚愎自用,而自以为不屈也久矣。

呜呼!

此骡之所以贱于马欤?

论文偶记

〔刘大櫆〕 〔清〕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

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

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

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

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

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

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事。

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尽垩手段,何处设施?

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匠。

故文人者,大匠也。

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宝。

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

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

神只是气之精处。

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

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

李翰云:“文章如千军万马。

风恬雨霁,寂无人声。

”此语最形容得气好。

论气不论势,文法总不备。

文章最要节奏。

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窃渺处。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

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

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

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

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

字句者,音节之矩也。

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

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

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

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

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

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

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

字句之奇,不足为奇。

气奇则真奇矣。

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

次第虽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

扬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

奇气最难识,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

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

奇,正与平相对。

气虽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谓奇。

奇者,于一气行走之中,时时提起。

太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

文贵简。

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

故简为文章尽境。

程子云:“立言贵含蓄意思,勿使天德者眩,知德者厌。

”此语最有味。

文贵变。

《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

”又曰:“物相杂,故曰文。

”故文者,变之谓也。

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之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

文法有平有奇,须是兼备,乃尽文人之能事。

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

典漠训诰,何等简奥,然文法自是未备。

至孔于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

《左氏》情韵并美,文采照耀。

至先秦战国,更加疏纵。

汉人敛之,稍归劲质,惟子长集其大成。

唐人宗汉,多峭硬。

宋人宗秦,得其疏纵,而失其厚茂,气味亦少薄矣。

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何可节损?

然校蔓软弱,少古人厚重之气,自是后人文渐薄处。

史迁句法似赘拙,而实古厚可爱。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显言也,故即事以寓情。

即物以明理,《庄子》之文也。

即事以寓情,《史记》之文也。

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

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

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

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

游三游洞记

〔刘大櫆〕 〔清〕

出夷陵州治,西北陆行二十里,濒大江之左,所谓下牢之关也。

路狭不可行,舍舆登舟。

舟行里许,闻水声汤汤,出于两崖之间。

复舍舟登陆,循仄径曲折以上。

穷山之巅,则又自上缒危滑以下。

其下地渐平,有大石覆压当道,乃伛俯径石腹以出。

出则豁然平旷,而石洞穹起,高六十馀尺,广可十二丈。

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

中室如堂,右室如厨,左室如别馆。

其中一石,乳而下垂,扣之,其声如钟。

而左室外小石突立正方,扣之如磬。

其地石杂以土,撞之则逄逄然鼓音。

背有石如床,可坐,予与二三子浩歌其间,其声轰然,如钟磬助之响者。

下视深溪,水声泠然出地底。

溪之外翠壁千寻,其下有径,薪采者负薪行歌,缕缕不绝焉。

昔白乐天自江州司马徙为忠州剌史,而元微之适自通州将北还,乐天携其弟知退,与微之会于夷陵,饮酒欢甚,留连不忍别去,因共游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

其后欧阳永叔暨黄鲁直二公皆以摈斥流离,相继而履其地,或为诗文以纪之。

予自顾而嘻,谁摈斥予乎?

谁使予之流离而至于此乎?

偕予而来者,学使陈公之子曰伯思、仲思。

予非陈公,虽欲至此无由,而陈公以守其官未能至,然则其至也,其又有幸有不幸邪?

夫乐天、微之辈,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以显。

若予者,虽其穷幽陟险,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

虽然,山川之胜,使其生于通都大邑,则好游者踵相接也。

顾乃置之于荒遐僻陋之区,美好不外见,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

呜呼!

此岂一人之不幸也哉!

再至浮山记

〔方苞〕 〔清〕

昔吾友未生、北固在京师,数言白云、浮渡之胜,相期筑室课耕于此。

康熙己丑,余至浮山,二君子犹未归,独与宗六上人游。

每天气澄清,步山下,岩影倒入方池。

及月初出,坐华严寺门庑,望最高峰之出木末者,心融神释,莫可名状。

将行,宗六谓余曰:“兹山之胜,吾身所历,殆未有也。

然有患焉!

方春时,士女杂至。

吾常闭特室,外键以避之。

夫山而名,尚为游者所败坏若此!

”辛卯冬,《南山集》祸作,余牵连被逮,窃自恨曰:“是宗六所谓也。

” 又十有二年,雍正甲辰,始荷圣恩,给假归葬。

八月上旬至枞阳,卜日奉大父柩改葬江宁,因展先墓在桐者。

时未生已死,其子移居东乡。

将往哭,而取道白云以返于枞。

至浮山,计日已迫,乃为一昔之期,招未生子秀起会于宗六之居而遂行。

白云去浮山三十里,道曲艰,遇阴雨则不达,又无僧舍旅庐可托宿,故余再欲往观而未能。

既与宗六别,忽忆其前者之言为不必然。

盖路远处幽,而游者无所取资,则其迹自希,不系乎山之名不名也。

既而思楚、蜀、百粤间,与永、柳之山比胜而人莫知者众矣。

惟子厚所经,则游者亦浮慕焉。

今白云之游者,特不若浮渡之杂然耳。

既为众所指目,徒以路远处幽,无所取资而幸至者之希,则曷若一无闻焉者,为能常保其清淑之气,而无游者猝至之患哉!

然则宗六之言盖终无以易也。

余之再至浮山,非游也,无可记者,而斯言之义则不可没,故总前后情事而并识之。

逆旅小子

〔方苞〕 〔清〕

戊戌秋九月,余归自塞上,宿石槽。

逆旅小子形苦羸,敞布单衣,不袜不履,而主人挞击之甚猛,泣甚悲。

叩之东西家,曰“是其兄之孤也。

有田一区,畜产什器粗具,恐孺子长而与之分,故不恤其寒饥而苦役之。

夜则闭之户外,严风起,弗活矣。

”余至京师,再书告京兆尹,宜檄县捕诘,俾乡邻保任而后释之。

逾岁四月,复过此里,人曰:“孺子果以是冬死,而某亦暴死,其妻子、田宅、畜物皆为他人有矣。

”叩以“吏曾呵诘乎?

”则未也。

昔先王以道明民,犹恐顽者不喻,故“以乡八刑纠万民”,其不孝、不弟、不睦、不姻、不任、不恤者,则刑随之,而五家相保,有罪奇邪则相及,所以闭其涂,使民无由动于邪恶也。

管子之法,则自乡师以至什伍之长,转相督察,而罪皆及于所司。

盖周公所虑者,民俗之偷而已,至管子而又患吏情之遁焉,此可以观世变矣。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