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物色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

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

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

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

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

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

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

岁有其物,物有其容。

情以物迁,辞以情发。

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

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

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

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

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々”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々”学草虫之韵。

“皎日”、“嘒星”,一言穷理。

“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

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

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

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

至如《雅》咏棠华,“或黄或白”。

《骚》述秋兰,“绿叶”、“紫茎”。

凡攡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

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

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

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

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

且《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

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

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

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

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

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馀者,晓会通也。

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

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赞曰∶ 山沓水匝,树杂云合。

目既往还,心亦吐纳。

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春夏秋冬四季互相代替,阳和的天气使人感到欢快舒畅,阴沉的天气使人感到凄戚,自然景物声色的变化,也会使人们的心情跟着动荡起来。冬至过后阳气萌动,气候渐渐温暖,蚂蚁就走出洞穴开始活动;八月里阴气凝聚,天气渐渐寒冷,螳螂就加紧吃食准备过冬。就是这些微小的昆虫也能感到气候的变化,可见四季影响事物是十分的深远。至于人的智慧心灵比美玉更卓著,清爽的气质比花朵更清秀,对各种景物的感召,谁又能无动于衷呢?因此每当进入新的年岁,春气萌发,心情欢乐而舒畅;初夏的时候,草木茂盛,心情烦躁而不畅;在秋天天高气清,阴郁沉寂的心志便显得很深远;冬天里,大雪纷纷渺无边际,思虑严肃而深沉。一年四季各有它的景物,不同的景物又各有它独特的容貌声色,感情由于景物而改变,文辞由于感情而产生。一片树叶落下来尚且能触动人的情思,昆虫鸣叫的声音也足以引起人们的心思,何况那清风、明月的夜晚,白日、春林的早晨展示的美景呢?因此诗人对景物的感触,所引起的联想是无穷的;在多种多样的现象中流连忘返,在听到看到的范围内吟味体察。描写天气和实物的形状,既要随着景物声色的变化而婉转起伏;绘写景物的色彩,临摹自然的声律,又要联系自己的心情来回斟酌。所以用“灼灼”来形容桃花色彩的鲜艳,用“依依”来表尽杨柳轻柔的形貌,用“杲杲”来描绘太阳出来时光明的形状,用“瀌瀌”来比拟下大雪的样子,用“喈喈”来追摹黄鹂鸟的鸣叫,用“喓喓”来学纺织娘的叫声。“皎日”、“嘒星”,一个“皎”字和一个“嘒”字就把太阳的明亮和星星的微小形容穷尽了;“参差”、“沃若”,一个双声连词和一个叠韵连词就把荇菜和桑叶的形状不整齐润泽的样子描绘了出来,上面的这些例子都是用少数字来总括众多的事物,把事物的情思和形状毫不遗漏地描写出来了。这些精练的描写,虽是经过千年来作家们的反复思考,也难以用别的字来代替!到《离骚》取代《诗经》兴起,触类旁通而加以引申,景物声色的形貌难于详尽表现出来,所以便用重复双叠的词来形容不同的事物形象,因此“嵯峨”这一类词语聚集起来,“葳蕤”这类词群便连接起来。到了司马相如这些人手里,讲究诡谲的形式,瑰奇的声貌,刻画山水的形貌,用的形容词必须几十字、上百字相连串,像游鱼般连接着。这正如扬雄说的诗人言辞简约而清丽且合乎法度,辞赋作品过分华丽而辞句繁缛。至于如像《小雅》的吟咏花儿,说道“堂堂盛开的鲜花,有的黄来有的白”;《楚辞》歌咏秋兰,说道“秋兰啊青青,绿色的叶啊紫色的茎”。一切色彩的描写,可贵在及时地看到,倘若不管实际情况青色和黄色累累出现,那就会使人觉得繁杂而并不珍贵了。自从晋、宋以来,作品描写重在逼真,从风景里观察他的情态,从草木里钻研他的情状。作者吟唱歌咏的出发点,应该只是抒发深远的情志;描写事物巧妙,功夫全在于紧密贴切。所以巧妙的言辞和事物的形状贴切吻合,就如在那印泥上盖印章一样,不需要雕琢刻削,却详尽地把极细微处都表现了出来。因此看到这些语言描述就像看到了具体的景物一样,就其字辞而知道当时的时令景色。然而景物都有它一定的姿态形状,而人的思想却没有一定的框子,因此,有的人不经意一下就达到了极妙的境界,有的人用尽心思反而离得越远。而且在写景物声色方面,《诗经》《楚辞》中写景的名句,都抓住了景物的要害地方,所以后来才思敏捷的大手笔,在这方面也怯于和它们较量。没有不是凭着成规,借用前人巧妙的方法,依循文章发展的趋势,融会贯通去创作新奇的作品。只要善于适应新的变化,那么虽然借用成规也是可以写得更新鲜的。因此,四季虽然循序相代,万物纷纷回环往复,而引起诗人的兴味重在心地闲静;景物的声色虽然十分繁杂,而分析事理运用言辞却重在简练;使文章的兴味飘飘荡荡自然升举,情采鲜明而清新。从古以来的作家,不同时代先后相接相承,他们无不注意错综运用前人的写作经验求变化,有继承有革新地收到效果。他们的作品之所以能做到形貌写尽而情味有余,就是因为懂得继承革新再求变通的道理。至于山水林泉,肥沃原野,实在是启发文思的宝库,但简略写来就会空洞不全,详细说来又会繁冗唆嗦。那屈原之所以能够洞察《诗经》的《国风》和楚国民间《骚》体诗歌的情韵,也还是靠江山的帮助吧!总结:高山重叠,流水环绕,绿树交映,云霞聚合。目光往还驰骋欣赏景物,激起心中之情就有所抒发。春天的太阳舒畅柔和,秋天的西风萧飒愁人。一往情深观景似相赠,诗兴飞来好像是酬答。


注释

春秋:这里用春秋来代指四季。代:更替。序:次序。阴阳惨舒:即阴惨阳舒。秋冬为阴,春夏为阳。惨,戚,不愉快;舒,逸。阳气萌:冬至后阳气开始萌生。玄驹:蚂蚁。步:走动。阴律凝:阴历八月秋天到来阴气开始凝聚。古代乐律分阴阳二种,古人以十二种乐律分配于十二律,阳律六、阴律六。八月属于阴律,这里借指阴冷的季节。丹鸟:螳螂。羞:吃。珪(guī)璋:古代聘问时所用的名贵的玉器,这里泛指美玉。英华:美丽的花朵。郁陶:忧闷郁积。矜:严肃、庄重。“情以物迁”二句:《明诗》所说“应物斯感,感物吟志”和这两句意思相同。流连:徘徊不忍离去。灼灼:形容桃花的色彩鲜明。《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喓喓(yāo yāo):虫鸣声。《诗经·召南·草虫》:“喓喓草虫,喓喓阜螽。”韵:虫鸣声。 ④两字:两字相连成为双声字和叠韵字。“参差”是双声,“沃若”是叠韵。长:发展、引申。“诗人丽则”二句:扬雄《法言·吾子篇》:“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诗人,指《诗经》作者。则,合乎规则。约,简练。辞人,指辞赋家。淫,过度。近代:指晋、南朝刘宋时期。曲:详尽。毫芥:细微。毫,长而尖锐的毛;芥,小草。检:法式。标:显出。锐笔:指精通写作的人。适要:适应变化抓住要点。四序:四季。晔晔(yè yè):美盛的样子。接武:继承效法前人。武,足迹。因革:继承革新。皋壤:池边地。皋,泽。吐纳:指抒发。赠:送。



文心雕龙·才略

〔刘勰〕 〔南北朝〕

九代之文,富矣盛矣。

其辞令华采,可略而详也。

虞、夏文章,则有皋陶六德,夔序八音,益则有赞,五子作歌,辞义温雅,万代之仪表也。

商周之世,则仲虺垂诰,伊尹敷训,吉甫之徒,并述《诗》、《颂》,义固为经,文亦足师矣。

及乎春秋大夫,则修辞聘会,磊落如琅玕之圃,焜耀似缛锦之肆,薳敖择楚国之令典,随会讲晋国之礼法,赵衰以文胜从飨,国侨以修辞扌干郑,子太叔美秀而文,公孙挥善于辞令,皆文名之标者也。

战代任武,而文士不绝。

诸子以道术取资,屈宋以《楚辞》发采。

乐毅报书辨而义,范雎上书密而至,苏秦历说壮而中,李斯自奏丽而动。

若在文世,则扬班俦矣。

荀况学宗,而象物名赋,文质相称,固巨儒之情也。

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进《新语》,其辩之富矣。

贾谊才颖,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

枚乘之《七发》,邹阳之《上书》,膏润于笔,气形于言矣。

仲舒专儒,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

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

然核取精意,理不胜辞,故扬子以为“文丽用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

王褒构采,以密巧为致,附声测貌,泠然可观。

子云属意,辞义最深,观其涯度幽远,搜选诡丽,而竭才以钻思,故能理赡而辞坚矣。

桓谭著论,富号猗顿,宋弘称荐,爰比相如,而《集灵》诸赋,偏浅无才,故知长于讽谕,不及丽文也。

敬通雅好辞说,而坎壈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

二班两刘,弈叶继采,旧说以为固文优彪,歆学精向,然《王命》清辩,《新序》该练,璿璧产于昆冈,亦难得而逾本矣。

傅毅、崔骃,光采比肩,瑗寔踵武,能世厥风者矣。

杜笃、贾逵,亦有声于文,迹其为才,崔、傅之末流也。

李尤赋铭,志慕鸿裁,而才力沉膇,垂翼不飞。

马融鸿儒,思洽识高,吐纳经范,华实相扶。

王逸博识有功,而绚采无力。

延寿继志,瑰颖独标,其善图物写貌,岂枚乘之遗术欤!

张衡通赡,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

是则竹柏异心而同贞,金玉殊质而皆宝也。

刘向之奏议,旨切而调缓。

赵壹之辞赋,意繁而体疏。

孔融气盛于为笔,祢衡思锐于为文,有偏美焉。

潘勖凭经以骋才,故绝群于锡命。

王朗发愤以托志,亦致美于序铭。

然自卿、渊已前,多役才而不课学。

雄向以后,颇引书以助文,此取与之大际,其分不可乱者也。

魏文之才,洋洋清绮。

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

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

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

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

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

琳禹以符檄擅声。

徐干以赋论标美,刘桢情高以会采,应瑒学优以得文。

路粹、杨修,颇怀笔记之工。

丁仪、邯郸,亦含论述之美,有足算焉。

刘劭《赵都》,能攀于前修。

何晏《景福》,克光于后进。

休琏风情,则《百壹》标其志。

吉甫文理,则《临丹》成其采。

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

张华短章,奕奕清畅,其《鹪鹩》寓意,即韩非之《说难》也。

左思奇才,业深覃思,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无遗力矣。

潘岳敏给,辞自和畅,锺美于《西征》,贾馀于哀诔,非自外也。

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

士龙朗练,以识检乱,故能布采鲜净,敏于短篇。

孙楚缀思,每直置以疏通。

挚虞述怀,必循规以温雅。

其品藻“流别”,有条理焉。

傅玄篇章,义多规镜。

长虞笔奏,世执刚中。

并桢干之实才,非群华之韡萼也。

成公子安,选赋而时美,夏侯孝若,具体而皆微,曹摅清靡于长篇,季鹰辨切于短韵,各其善也。

孟阳、景阳,才绮而相埒,可谓鲁卫之政,兄弟之文也。

刘琨雅壮而多风,卢谌情发而理昭,亦遇之于时势也。

景纯艳逸,足冠中兴,《郊赋》既穆穆以大观,《仙诗》亦飘飘而凌云矣。

庾元规之表奏,靡密以闲畅。

温太真之笔记,循理而清通,亦笔端之良工也。

孙盛、干宝,文胜为史,准的所拟,志乎典训,户牖虽异,而笔彩略同。

袁宏发轸以高骧,故卓出而多偏。

孙绰规旋以矩步,故伦序而寡状。

殷仲文之孤兴,谢叔源之闲情,并解散辞体,缥渺浮音,虽滔滔风流,而大浇文意。

宋代逸才,辞翰鳞萃,世近易明,无劳甄序。

观夫后汉才林,可参西京。

晋世文苑,足俪鄴都。

然而魏时话言,必以元封为称首。

宋来美谈,亦以建安为口实。

何也?

岂非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会哉?

嗟夫!

此古人所以贵乎时也。

赞曰∶ 才难然乎!

性各异禀。

一朝综文,千年凝锦。

馀采徘徊,遗风籍甚。

无曰纷杂,皎然可品。

文心雕龙·知音

〔刘勰〕 〔南北朝〕

知音其难哉!

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

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

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

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

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

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

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

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

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

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

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

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

才实鸿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

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者,楼护是也。

酱瓿之议,岂多叹哉!

夫麟凤与麇雉悬绝,珠玉与砾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

然鲁臣以麟为麇,楚人以雉为凤,魏民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

形器易征,谬乃若是。

文情难鉴,谁曰易分?

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

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

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

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

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

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

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

斯术既行,则优劣见矣。

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

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

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

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

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

然而俗监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扬》,宋玉所以伤《白雪》也。

昔屈平有言∶“文质疏内,众不知余之异采。

”见异唯知音耳。

扬雄自称∶“心好沉博绝丽之文。

”其不事浮浅,亦可知矣。

夫唯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譬春台之熙众人,乐饵之止过客,盖闻兰为国香,服媚弥芬。

书亦国华,玩绎方美。

知音君子,其垂意焉。

赞曰∶ 洪锺万钧,夔旷所定。

良书盈箧,妙鉴乃订。

流郑淫人,无或失听。

独有此律,不谬蹊径。

文心雕龙·程器

〔刘勰〕 〔南北朝〕

《周书》论士,方之梓材,盖贵器用而兼文采也。

是以朴斫成而丹雘施,垣墉立而雕杇附。

而近代词人,务华弃实。

故魏文以为∶“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

”韦诞所评,又历诋群才。

后人雷同,混之一贯,吁可悲矣!

略观文士之疵∶相如窃妻而受金,扬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修廉隅,杜笃之请求无厌,班固谄窦以作威,马融党梁而黩货,文举傲诞以速诛,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轻锐以躁竞,孔璋傯恫以粗疏,丁仪贪婪以乞货,路粹餔啜而无耻,潘岳诡祷于愍怀,陆机倾仄于贾郭,傅玄刚隘而詈台,孙楚狠愎而讼府。

诸有此类,并文士之瑕累。

文既有之,武亦宜然。

古之将相,疵咎实多。

至如管仲孝窃,吴起之贪淫,陈平之污点,绛灌之谗嫉,沿兹以下,不可胜数。

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况班马之贱职,潘岳之下位哉?

王戎开国上秩,而鬻官嚣俗。

况马杜之磬悬,丁路之贫薄哉?

然子夏无亏于名儒,浚冲不尘乎竹林者,名崇而讥减也。

若夫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黄香之淳孝,徐干之沉默,岂曰文士,必其玷欤?

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

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

名之抑扬,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

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

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

然推其机综,以方治国,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

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

昔庾元规才华清英,勋庸有声,故文艺不称。

若非台岳,则正以文才也。

文武之术,左右惟宜。

郤縠敦书,故举为元帅,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

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

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

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

攡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

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

赞曰∶ 瞻彼前修,有懿文德。

声昭楚南,采动梁北。

雕而不器,贞干谁则。

岂无华身,亦有光国。

文心雕龙·时序

〔刘勰〕 〔南北朝〕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

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

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咏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

尽其美者何?

乃心乐而声泰也。

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圣敬,“猗欤”作颂。

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

大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

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

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

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

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

五蠹六虱,严于秦令。

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

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

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

爰至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

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

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沉,亦可知已。

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

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馀采,莫与比盛。

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之轶材,发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底禄待诏。

自元暨成,降意图籍,美玉屑之谈,清金马之路。

子云锐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艺,亦已美矣。

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馀影,于是乎在。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

及明章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

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

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

自和安以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

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

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皇羲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驩兜,蔡邕比之俳优,其馀风遗文,盖蔑如也。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

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

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

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

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

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干徇质于海隅。

德琏综其斐然之思。

元瑜展其翩翩之乐。

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

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

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

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含章,动言成论。

于时正始馀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

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

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

降及怀愍,缀旒而已。

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

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

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

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愈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

及成康促龄,穆哀短祚,简文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满玄席。

澹思浓采,时洒文囿。

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

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

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

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

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

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

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

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数也。

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

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世祖以睿文纂业,文帝以贰离含章,高宗以上哲兴运,并文明自天,缉熙景祚。

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驭飞龙于天衢,驾骐骥于万里。

经典礼章,跨周轹汉,唐、虞之文,其鼎盛乎!

鸿风懿采,短笔敢陈。

扬言赞时,请寄明哲!

赞曰∶ 蔚映十代,辞采九变。

枢中所动,环流无倦。

质文沿时,崇替在选。

终古虽远,僾焉如面。

文心雕龙·总术

〔刘勰〕 〔南北朝〕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

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

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

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

”请夺彼矛,还攻其楯矣。

何者?

《易》之《文言》,岂非言文?

若笔为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

将以立论,未见其论立也。

予以为∶发口为言,属翰曰笔,常道曰经,述经曰传。

经传之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

《六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也。

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

故知九变之贯匪穷,知言之选难备矣。

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

落落之玉,或乱乎石。

碌碌之石,时似乎玉。

精者要约,匮者亦鲜。

博者该赡,芜者亦繁。

辩者昭晰,浅者亦露。

奥者复隐,诡者亦曲。

或义华而声悴,或理拙而文泽。

知夫调钟未易,张琴实难。

伶人告和,不必尽窕瓠之中。

动角挥羽,何必穷初终之韵。

魏文比篇章于音乐,盖有征矣。

夫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

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

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

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

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

故博塞之文,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

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

若夫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

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

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于斯盛矣。

夫骥足虽骏,纆牵忌长,以万分一累,且废千里。

况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

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变,譬三十之辐,共成一毂,虽未足观,亦鄙夫之见也。

赞曰∶ 文场笔苑,有术有门。

务先大体,鉴必穷源。

乘一总万,举要治繁。

思无定契,理有恒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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