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芹十论·审势第一

用兵之道,形与势二。

不知而一之,则沮于形、昡于势,而胜不可图,且坐受毙矣。

何谓形?

小大是也。

何谓势?

虚实是也。

土地之广,财赋之多,士马之众,此形也,非势也。

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

譬如转嵌岩于千仞之山,轰然其声,巍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

然而堑留木柜,未容于直,遂有能迂回而避御之,至力杀形禁,则人得跨而逾之矣。

若夫势则不然,有器必可用,有用必可济。

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操纵自我,不系于人,有轶而过者,抨击中射惟意所向,此实之可虑也。

自今论之:虏人虽有嵌岩可畏之形,而无矢石必可用之势,其举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

未欲用以求胜者,固知其未必能也。

彼欲致疑,吾且信之以为可疑。

彼未必能,吾且意其或能。

是亦未详夫形、势之辨耳。

臣请得而条陈之: 虏人之地,东薄于海,西控于夏,南抵于淮,北极于蒙,地非不广也。

虏人之财,签兵于民而无养兵之费,靳恩于郊而无泛恩之赏,又辅之以岁币之相仍,横敛之不恤,则财非不多也。

沙漠之地,马所生焉。

射御长技,人皆习焉,则其兵又可谓之众矣。

以此之形,时出而震我,亦在所可虑,而臣独以为不足恤者,盖虏人之地虽名为广,其实易攻,惟其无事,兵劫形制,若可纠合,一有惊扰,则忿怒纷争,割据蜂起。

辛巳之变,萧鹧巴反于辽,开赵反于密,魏胜反于海,王友直反于魏,耿京反于齐、鲁,亲而葛王反于燕,其馀纷纷所在而是,此则已然之明验,是一不足虑也。

虏人之财虽名为多,其实难恃,得吾岁币惟金与帛,可以备赏而不可以养士。

中原廪窖,可以养士,而不能保其无失。

盖虏政庞而官吏横,常赋供亿民粗可支,意外而有需,公实取一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

叛则财不可得而反丧其资,是二不足虑也。

若其为兵,名之曰多,又实难调而易溃。

且如中原所签,谓之大汉军者,皆其父祖残于蹂践之馀,田宅罄于捶剥之酷,怨忿所积,其心不一。

而沙漠所签者越在万里之外,虽其数可以百万计,而道里辽绝,资粮器甲一切取办于民,赋输调发非一岁而不可至。

始逆亮南寇之时,皆是诛胁酋长、破灭资产,人乃肯从,未几中道窜归者已不容制,则又三不足虑也。

又况虏廷今日用事之人,杂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猜防。

议论龃龉,非如前日粘军、兀术辈之叶。

且骨肉间僭杀成风,如闻伪许王以庶长出守于汴,私收民心,而嫡少尝暴之于其父,此岂能终以无事者哉。

我有三不足虑,彼有三无能为,而重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谋人?

臣亦闻古之善觇人国者,如良医之切脉,知其受病之处而逆其必殒之期,初不为肥瘠而易其智。

官渡之师,袁绍未遽弱也,曹操见之以为终且自毙者,以嫡庶不定而知之也。

咸阳之都,会稽之游,秦尚自强也,高祖见之以为当如是矣,项籍见之以为可取而代之者,以民怨已深而知之。

盖国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虏今并有之,欲不亡何待!

臣故曰:「形与势异」。

为陛下实深察之。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简介

《美芹十论》为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所作,该书从第一论以至于第十论,无一不是精闢之论。同时,这也是一部很好的军事论著,有着很高的研究价值。“芹”指芹菜。《列子· 扬朱》篇载:有人向同乡富豪赞美芹菜好吃,结果富豪吃了反倒嘴肿闹肚子。后人以“献芹”称所献之物菲薄,以示诚意。南宋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辛弃疾写了十篇论文,又称《美芹十论》,陈述抗金救国、收复失地、统一中国的大计。《美芹十论》是献给皇帝的,因此,作者谦称《十论》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好,皇帝不一定就会喜欢——就像宋人喜欢芹菜一样——事实上,皇帝的确不喜欢。 自从辛弃疾献了《美芹十论》之后,人们就把“美芹”作为忧国忧民、悲国家之颠覆的代名词了。从此美芹有了特定深远的含义了。李筌曾于《太白阴经·卷一·人无勇怯篇》对勇怯与地域之关系提出了旷古绝今之论,而辛弃疾则于《自治》篇中对:“臣闻今之论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之问题提出反驳,并作出“是又可以南北勇怯论哉?”的结论。与李筌不同的是,辛弃疾的目的在于希望南宋朝廷能由排除南北勇怯的成见,进而自治图强;前者理论价值绝高,而后者现实指导之意义甚大。同源殊流,各有所长。至于其在《察情》一篇所论:“两敌相持,无以得其情则疑,疑故易骇,骇而应之必不能详;有以得其情则定,定故不可惑,不可惑而听彼之自扰,则权常在我而敌实受其弊矣。”此说可谓得兵家虚实理论之精华。空城计之所以得行险而稳成,其妙处亦不过在此而已。然直陈此妙、直捣关键枢要之处者,辛弃疾可谓第一人。



美芹十论·察情第二

〔辛弃疾〕 〔宋〕

两敌相持,无以得其情则疑,疑故易骇,骇而应之必不能详。

有以得其情则定,定故不可惑,不可惑而听彼之自扰,则权常在我而敌实受其弊矣。

古之善用兵者,非能务为必胜,而能谋为不可胜。

盖不可胜者乃所以徐图必胜之功也。

我欲胜彼,彼亦志于胜,谁肯处其败?

胜败之情战于中,而胜败之机未有所决。

彼或以兵来,吾敢谓其非张虚声以耀我乎?

彼或以兵遁,吾敢谓其非匿形以诱我乎?

是皆未敢也。

然则如之何?

曰:「权然后知轻重,度而后知长短」,定故也。

「他人有心,与忖度之」,审故也。

能定而审,敌情虽万里之远可定察矣。

今吾藏战于守,未战而长为必战之待。

寓胜于战,未胜而常有必胜之理。

彼诚虚声以耀我,我以静应而不轻动。

彼诚匿形以诱我,我有素备而不可乘。

胜败既不能为吾乱,则故神闲而气定矣。

然后徐以吾之心度彼之情,吾犹是彼亦犹是,南北虽有异虑,休戚岂有异趣哉!

虏人情伪,臣尝熟论之矣:譬如狩狗焉,心不肯自闲,击不则吠,吠而后却。

呼之则驯,驯必致啮。

盖吠我者忌我也,驯我者狎我也。

彼何尝不欲战,又何尝不言和,为其实欲战而乃以和狎我,为其实欲和而乃以战要我,此所以和无定论而战无常势也,犹不可以不察。

曩者兀术之死,固尝嘱其徒使入我和,曰:「韩、张、刘、岳,近皆习兵,恐非若辈所敌。

」则是其情意欲和矣。

然而未尝不进而求战者,计出于忌我而要我也。

刘豫之废,亶尝虑无以守中原,则请割三京。

亶之弑,亮尝惧我有问罪之师,则又谋割三京而还梓宫。

亮之殒,褒又尝缓我追北之师,则复谋割白沟河、以丈人行事我。

是其情亦真欲和矣,非诈也。

未几,亶之所割,视我守之人非其敌,则不旋踵而复取之。

亮之所谋,窥我遣贺之使,知其无能为,则中辍而萌辛巳之逆。

褒之所谋,悟吾有班师之失,无意于袭,则反复而有意外之请。

夫既云和矣而复中辍者,盖用其狎而谋胜于我也。

今日之事,揆诸虏情,是有三不敢必战,二必欲尝试。

何以言之?

空国之师,商鉴不远,彼必不肯再用危道,万一猖獗,特不过调沿边戍卒而已,戍卒岂能必其胜,此一不敢必战也。

海、泗、唐、邓等州,吾既得之,彼用兵三年而无成,则我有攻守之士,而虏人已非前日之比,此二不敢必战也。

契丹诸胡侧目于其后,中原之士扼腕于其前,令之虽不得不从,从之未必不反,此三不敢战也。

有三不敢必战之形,惧吾之窥其弱而绝岁币,则其势不得不张大以要我,此一欲尝试也。

贪而志欲得,求不能充其所欲,心惟务干侥幸,谋不暇于万全,此二欲尝试也。

且彼诚欲战耶,则必不肯张皇以速我之备。

且如逆亮始谋南寇之时,刘麟、蔡松年一探其意而导之,则麟逐而松年鸩,恶其露机也。

今诚必战,岂欲人遂知之乎!

彼诚不敢必战耶,贪残无义,忿不顾败,彼何所恤?

以母之亲、兄之长,一忤其意,一利其位,亮犹弑之,何有于我?

况今沿海造舰,沿淮治具,包藏祸心,有隙皆可投,敢谓之终遂不战乎?

大抵今彼虽无必敢战之心,而吾亦不可不防其欲尝试之举。

彼于高丽、西夏,气足以吞之,故于其使之至也,坦然待之而无他。

惟吾使命之去,则多方腆鲜,曲意防备。

如人见牛羊未尝作色,而遇虎豹则厉声奋臂以加之,此又足以见其深有忌于我也。

彼知有忌,我独无忌哉!

我之所忌不在于虏欲必战,而在于虏幸胜以逾淮,而遂守淮以困我,则吾受其疾矣。

〔御之之术,臣具于《守淮》篇。

〕 昔者,黥布之心,为身而不顾后,必出下策,薛公知之以告高祖,而布遂成擒。

先零之心,恐汉而疑罕[千干],解仇结约,充国知之以告宣帝,而先零自速败。

薛公、充国非有风角写占之胜、枯茎朽骨之技,亦惟心定而虑审耳。

朝廷心定而虑审,何情不可得,何功不可成。

不求敌情之知,而观彼虚声诡势以为进退者,非特在困吾力,且失夫致胜之机为可惜。

臣故曰:「知敌之情而为之处者,绰绰乎其有馀矣。

美芹十论·观衅第三

〔辛弃疾〕 〔宋〕

自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乎民心,民心叛服之由实基于喜怒。

喜怒之方形,视之若未有休戚。

喜怒之既积,离合始决而不可制矣。

何则?

喜怒之情有血气者皆有之:饱而愉,暖而适,遽使之饥寒则怨。

仰而事,俯而育,遽使之捐弃则痛。

冤而求伸,愤而求泄,至于无所控告则怒。

怨深痛巨而怒盈,服则合,叛则离。

秦汉之际,离合之变,于此可以观矣。

秦人之法惨刻凝密,而汉则破觚为圜,与民休息,天下不得不喜汉而怒秦。

怒之方形,秦自若也。

怒之既积,则喜而有所属,秦始不得自保,遂离而合于汉矣。

方今中原之民,其心果何如哉?

二百年为朝廷赤子,耕而食,蚕而衣,富者安,贫者济,赋轻役寡,求得而欲遂,一染腥膻,彼视吾民如晚妾之御嫡子,爱憎自殊,不复顾惜。

方僭割之时,彼守未固,此讻未定,犹勉强姑息以示恩,时肆诛戮以贾威。

既久稍玩,真情遂出,分布州县,半是胡奴,分朋植党,仇灭中华。

民有不平,讼之于官,则胡人胜而华民则饮气以茹屈。

田畴相邻,胡人则强而夺之。

孽畜相杂,胡人则盗而有之。

民之至爱者子孙,签军之令下,则贫富不问而丁壮必行。

民之所惜者财力,营筑馈饷之役兴则空室以往而休息无期。

有常产者困寠,无置锥者冻馁。

民初未敢遽叛者,犹徇于苟且之安,而訹于积威之末。

辛巳之岁相挺以兴,矫首南望、思恋旧主者,怨已深、痛已巨,而怒已盈也。

逆亮自知形禁势格,巢穴迥遥,恐狂谋无成窜身无所,故疾趣淮上,侥幸一胜,以谋溃中原之心而求归也。

此机不一再,而朝廷虑不及此,中原义兵寻亦溃散。

吁!

甚可追惜也。

今而观之,中原之民业尝叛虏,虏人必不能释然于其心,而无民意岂能自安而无疑乎!

疑则臣患深,操心危,是以易动而轻叛。

朝廷未有意于恢复则已。

诚有意焉,莫若于其无事之时,张大声势以耸之,使知朝廷偃然有可恃之资。

存抚新附以诱之,使知朝廷有不忘中原之心。

如是,则一旦缓急。

彼将转相告谕,翕然而起,争为吾之应矣。

又况今日中原之民,非昔日中原之民。

曩者民习于治而不知兵,不意之祸如蜂虿作于杯袖,智者不暇谋,勇者不及怒。

自乱离以来,心安于斩伐而力闲于攻守,虏人虽暴,有王师为之援,民心坚矣。

冯妇虽攮臂,其为士笑之。

孟子曰:「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

」臣亦谓今之中原离合之衅已开,虏人不动则已,诚动焉,是特为陛下驱民而已。

惟静以待之,彼不亡何待!

美芹十论·自治第四

〔辛弃疾〕 〔宋〕

臣闻今之论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

」臣之说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

」 夫所谓南北定势者,粤自汉鼎之亡,天下离而为南北,吴不能以取魏,而晋足以并吴。

晋不能以取中原,而陈亦终于毙于隋。

与夫艺祖皇帝之取南唐、取吴越,天下之士遂以为东南地薄兵脆,将非命世之雄,其势固至于此。

而蔡谟亦谓:「度今诸人,必不能辨此。

吾见韩庐东郭踆俱毙而已。

」 臣亦谓吴不能以取魏者,盖孙氏之割据,曹氏之猜雄,其德本无以相过,而西蜀之地又分于刘备,虽愿以兵窥魏,势不可得也。

晋之不能取中原者,一时诸戎皆有豪杰之风,晋之强臣方内自专制,拥兵上流,动辄问鼎,自治如此,何暇谋人?

宋、齐、梁、陈之间其君臣又皆以一战之胜蔑其君而夺之位,其心盖侥幸于人之不我攻,而所以攻人者皆其自固也。

至于南唐吴越之时,适当圣人之兴,理固应耳,无足怪者。

由此观之,所遭者然,非定势也。

且方今南北之势,较之彼时亦大异矣。

地方万里而劫于夷狄之一姓,彼其国大而上下交征,政庞而华夷相怨,平居无事,亦规规然模仿古圣贤太平之事以诳乱其耳目,事以其国可以言静而不可以言动,其民可与共安而不可与共危,非如晋末诸戎四分五裂,若周秦之战国,唐季之藩镇,皆家自为国,国自为敌,而贪残吞噬、剽悍劲勇之习纯用而不杂也。

且六朝之君,其祖宗德泽涵养浸渍之难忘,而中原民心眷恋依依而不去者,又非得为今日比。

臣故曰:「较之彼时,南北之势大异矣。

」 当秦之时,关东强国末楚若也,而秦楚相遇,动以数十万之众见屠于秦,君为秦虏而地为秦虚。

自当时言之,是南北勇怯不敌之明验,而项梁乃能以吴楚子弟驱而之赵,就钜鹿,破章邯,诸侯之军十馀壁者皆莫敢动。

观楚之战士无不一当十,诸侯之兵皆人人惴恐。

卒以坑秦军,入函谷,焚咸阳,杀子婴,是又可以南北勇怯论哉?

方怀王入秦时,楚人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夫岂彼能逆知其势之必至于此耶?

盖天道好还,亦以其理而推之耳。

固臣直取古今常理而论之。

夫所谓古今常理者:逆顺之相形,盛衰之相寻,如符契之必同,寒暑之必至。

今夷狄所以取之者至逆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

以顺居盛,犹有衰焉。

以逆居盛,固为衰乎?

臣之所谓理者此也。

不然,裔夷之长而据有中夏,子孙有泰山万世之安,古今岂有是事哉!

今之议者皆痛惩往者之事,而劫于积威之后,不推项籍之亡秦,而威以蔡谟之论晋者以藉口,是犹怀千金之璧,不能斡营低昂,而摇尾于贩夫。

惩蝮蛇之毒,不能祥核真伪,而褫魄于雕弓。

亦已过矣。

故臣愿陛下姑以光复旧物而自期,不以六朝之势而自卑,精心强力,日语二三大臣讲求古今南北之势,知其不侔而不为之惑,则臣固当为陛下言自治之策。

今之所以自治者不胜其多也:官吏之盛否,民力之优困,财用之半耗,士卒之强弱,器械之良窳,边备之废置,此数者皆有司之事,陛下亦次第而行之,臣不能悉举也。

顾今有大者二,陛下知之而未果行、大臣难之而不敢发者,一曰:绝岁币,二曰都金陵。

臣闻今之所以待虏,以缗计者二百馀万,以天下之大而为生灵社稷计,曾何二百馀万之足云,臣不为二百馀万缗惜也。

钱塘金陵俱在大江之南,而其形势相去亦无几矣,岂以为是数百里之远而遽有强弱之辨哉!

臣不为数百里计也。

然而绝岁币则财用未可以遽富,都金陵则中原未可以遽复,是三尺童子之所知,臣之区区以是为言者,盖古之英雄拨乱之君,必先内有以作三军之气,外有以破敌人之心,故曰:「未战,养其气。

」又曰:「先人有夺人之心」。

今则不然:待敌则恃欢好于金帛之间,立国则借形势于山湖之险,望实俱丧,莫此为甚。

使吾内之三军习知其上之人畏怯退避之如此,以为夷狄必不可敌,战守必不可恃,虽有刚心勇气亦销铄委靡而不振,臣不知缓急将谁使之战哉!

借使战,其能必胜乎?

外之中原民心以为朝廷置我于度外,谓吾无事则知自备而已,有事则将自救之不暇,向之袒臂疾呼而促逆亮之毙、为吾响应者,它日必无若是之捷也。

如是则敌人将安意肆志而为吾患。

今绝岁币、都金陵,其形必至于战。

天下有战形矣,然后三军有所怒而思奋,中原有所恃而思乱,陛下间取其二百馀万缗者以资吾养兵赏劳之费,岂不为朝廷之利乎!

然此二者在今日未可遽行。

臣观虏人之情,玩吾之重战,而所求未能充其欲,不过一二年必以战而要我,苟因其要我而遂绝之,则彼亦将自沮,而权固在我矣。

议者必曰:「朝廷全盛时,西、北二虏亦不免于赂。

今我有天下之半,而虏倍西、北之势,虽欲不赂,得乎?

」臣应之曰:「是赵之所以待秦也。

」昔者秦攻邯郸而去,赵将割六县而与之和,虞卿曰:「秦之攻赵也,倦而归乎?

抑其力尚能进,且爱我而不攻乎?

」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馀力矣。

必以倦而归矣。

」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力所不能取,倦而归。

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攻以资之,是助秦自攻也。

」臣以为虞卿之所以谋赵者,是今日之势也。

且今日之势,议者固以东晋自卑矣。

求之于晋,彼亦何尝退金陵、输岁币乎?

臣窃观陛下圣文神武同符祖宗,必将凌跨汉唐、鞭笞异类,然后为称,岂能郁郁久居此者乎?

臣愿陛下酌古以御今,无惑于纷纭之论,则恢复之功可必其有成。

古人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

」又曰:「作屋道边,三年不成。

」盖谋贵众、断贵独,惟陛下深察之。

美芹十论·总叙

〔辛弃疾〕 〔宋〕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于。

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

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

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

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

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

常令臣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谋未及遂,大父臣赞下世。

粤辛巳岁,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常鸠众二千,逮耿京,为掌书记,与图恢夏,共籍兵二十五万,纳款于朝。

不幸变生肘腋,事乃大谬。

负抱愚忠,填郁肠肺。

官闲心定,窃伏思念:今日之事,朝廷一于持重以为成谋,虏人利于尝试以为得计,故和战之权常出于敌,而我特从而应之。

是以燕山之和未几而京城之围急,城下之盟方成而两宫之狩远。

秦桧之和反以滋逆亮之狂。

彼利则战,倦则和,诡谲狙诈,我实何有。

惟是张浚符离之师粗有生气,虽胜不虑败,事非十全,然计其所丧,方诸既和之后,投闲蹂躏,由未若是之酷。

而不识兵者,徒见胜不可保之为害,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为膏肓之大病,亟遂齰舌以为深戒。

臣窃谓恢复自有定谋,非符离小胜负之可惩,而朝廷公卿过虑、不言兵之可惜也。

古人言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正以此耳。

恭惟皇帝陛下。

聪明神武,灼见事机,虽光武明谋,宪宗果断,所难比拟。

一介丑虏尚劳宵旰,此正天下之士献谋效命之秋。

臣虽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愤所激,不能自已。

以为今日虏人实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预备乃为无患。

故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御戎十论,名曰美芹。

其三言虏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

先审其势,次察其情,复观其衅,则敌人之虚实吾既详之矣。

然后以其七说次第而用之,虏故在吾目中。

惟陛下留乙夜之神,臣先物之机,志在必行,无惑群议,庶乎「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烈无逊于唐太宗。

典冠举衣以复韩侯,虽越职之罪难逃。

野人美芹而献于君,亦爱主之诚可取。

惟陛下赦其狂僭而怜其愚忠,斧质馀生实不胜万幸万幸之至。

朋党论

〔欧阳修〕 〔宋〕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 。

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

其故何哉?

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财货也。

当其同利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

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

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

君子则不然。

所守者道义,所形者忠义,所惜者名节。

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

此君子之朋也。

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

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

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立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

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

周有臣三千,惟一心。

」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

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

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

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

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

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咸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

」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

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

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后世。

然皆乱亡其国。

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

舜亦不疑而皆用之。

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

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

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乎!

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