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齐俗训

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

性失然后贵仁,道失然后贵义。

是故仁 义立而道德迁矣,礼乐饰则纯朴散矣,是非形则百姓眩矣,珠玉尊则天下争矣。

凡此四者,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

夫礼者,所以别尊卑,异贵贱。

义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 友之际也。

今世之为礼者,恭敬而忮。

为义者,布施而德。

君臣以相非,骨肉以 生怨,则失礼义之本也。

故构而多责。

夫水积则生相食之鱼,圭积则生自肉之兽, 礼义饰则生伪匿之本。

夫吹灰而欲无眯,涉水而欲无濡,不可得也。

古者,民童 蒙不知东西,貌不羡乎情,而言不溢乎行。

其衣致暖而无文,其兵戈铢而无刃, 其歌乐而无转,其哭哀而无声。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无所施其美,亦不求得。

亲戚不相毁誉,朋友不相怨德。

及至礼义之生,货财之贵,而诈伪萌兴,非誉相 纷,怨德并行。

于是乃有曾参、孝己之美,而生盗跖、庄乔之邪。

故有大路龙 旌,羽盖垂,结驷连骑,则必有穿窬拊楗,抽箕逾备之奸。

有诡文繁绣,弱纟 易罗纨,必有菅ハ此,短褐不完者。

故高下之相倾也,短修之相形也,亦明 矣。

夫虾蟆为鹑,水虿为?

19?

20,皆生非其类,唯圣人知其化。

夫胡人见?

不知其可以为布也。

越人见毳,不知其可以为旃也。

故不通于物者,难与言化。

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见。

太公问周公曰:“何以治鲁?

”周公曰:“尊尊 亲亲。

”太公曰:“鲁从此弱矣。

”周公问太公曰:“何以治齐?

”太公曰:“ 举贤而上功。

”周公曰:“后世必有劫杀之君。

”其后,齐日以大,至于霸,二 十四世而田氏代之。

鲁日以削,至三十二世而亡。

故《易》曰:“履霜,坚冰至。

”圣人之见终始微言。

故糟丘生乎象著,炮烙生乎热斗。

子路扌登溺而受牛谢。

孔子曰:“鲁国必好救人于患。

”子赣赎人,而不受金于府,孔子曰:“鲁国不 复赎人矣。

”子路受而劝德,子赣让而止善。

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远, 通于论者也。

由此观之,廉有所在,而不可公行也。

故行齐于俗,可随也。

事周于能,易 为也。

矜伪以惑世,伉行以违众,圣人不以为民俗。

广厦阔屋,连闼通房,人之 所安也。

鸟入之而忧。

高山险阻,深林丛薄,虎豹之所乐也。

人入之而畏。

川谷 通原,积水重泉,鼋鼍之所便也。

人入之而死。

咸池、承云,九韶、六英,人之 所乐也。

鸟兽闻之而惊。

深溪峭岸,峻木寻枝,猿之所乐也。

人上之而栗。

形 殊性诡,所以为乐者,乃所以为哀。

所以为安者,乃所以为危也。

乃至天地之所 覆载,日月之所昭讠忌,使各便其性,安其居,处其宜,为其能。

故愚者有所修, 智者有所不足。

柱不可以摘齿,筐不可以持屋,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 铅不可以为刀,铜不可以为弩,铁不可以为舟,木不可以为釜。

各用之于其所适, 施之于其所宜,即万物一齐,而无由相过。

夫明镜便于照形,其于以函食,不如 箪。

牺牛粹毛,宜于庙牲,其于以致雨,不若黑戾。

由此观之,物无贵贱。

因其所贵而贵之,物无不贵也。

因其所贱而贱之,物 无不贱也。

夫玉璞不厌厚,角<角乔>不厌薄,漆不厌黑,粉不厌白。

此四者相反 也,所急则均,其用一也。

今之裘与蓑,孰急?

见雨则裘不用,升堂则蓑不御, 此代为常者也。

譬若舟、车、、肆、穷庐,故有所宜也。

故老子曰“不上贤” 者,言不致鱼于木,沉鸟于渊。

故尧之治天下也,舜为司徒,契为司马,禹为司 空,后稷为大田师,奚仲为工。

其导万民也,水处者渔,山处者木,谷处者牧, 陆处者农。

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泽皋织网,陵阪耕田, 得以所有易所无,以所工易所拙。

是故离叛者寡,而听从者众。

譬若播棋丸于地, 员者走泽,方者处高,各从其所安,夫有何上下焉?

若风之遇箫,忽然感之,各 以清浊应矣。

夫猿得茂木,不舍而穴,犭亘犭各得垂防,弗去而缘。

物莫避 其所利,而就其所害。

是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而足迹不接诸侯之境,车 轨不结千里之外者,皆各得其所安。

故乱国若盛,治国若虚,亡国若不足,存国若有余。

虚者,非无人也,皆守 其职也。

盛者,非多人也,皆徼于末也。

有余者,非多财也,欲节事寡也。

不足 者,非无货也,民躁而费多也。

故先王之法籍,非所作也,其所因也。

其禁诛, 非所为也,其所守也。

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以睦。

治睦者不以睦,以人。

治人 者不以人,以君。

治君者不以君,以欲。

治欲者不以欲,以性。

治性者不于性, 以德。

治德者不以德,以道。

原人之性,芜不得清明者,物或果之也。

羌、 氐、翟,婴儿生皆同声,及其长也,虽重象狄是,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

今三月婴儿,生而徙国,则不能知其故俗。

由此观之,衣服礼俗者,非人之性也, 所受于外也。

夫竹之性浮,残以为牒,束而投之水则沉,失其体也。

金之性沉,托之于舟 上则浮,势有所支也。

夫素之质白,染之以涅则黑。

缣之性黄,染之以丹则赤。

人之性无邪,久湛于俗则易,易而忘本,合于若性。

故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 水欲清,沙石氵岁之。

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惟圣人能遗物而反己。

夫乘舟而惑 者,不知东西,见斗极则寤矣。

夫性,亦人之斗极也。

有以自见也,则不失物之 情。

无以自见,则动而惑营。

譬若陇西之游,愈躁愈沉。

孔子谓颜回曰:“吾服 汝也忘,而汝服于我也亦忘。

虽然,汝虽忘乎吾,犹有不忘者存。

”孔子知其本 也。

夫纵欲而失性,动未尝正也,以治身则危,以治国则乱,以入军则破。

是故 不闻道者,无以反性。

故古之圣王,能得诸己,故令行禁止,名传后世,德施四 海。

是故凡将举事,必先平意清神。

神清意平,物乃可正。

若玺之抑埴,正与之 正,倾与之倾。

故尧之举舜也,决之于目。

桓公之取甯戚也,断之于耳而已矣。

为是释术数而任耳目,其乱必甚矣。

夫耳目之可以断也,反情性也。

听失于诽誉,而目淫于采色,而欲得事正, 则难矣。

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见哭者而笑。

哀可乐者,笑可哀者,载使 然也。

是故贵虚。

故水激则波兴,气乱则智昏。

智昏不可以为政,波水不可以为 平。

故圣王执一而勿失,万物之情既矣,四夷九州服矣。

夫一者至贵,无适于天 下,圣人托于无适,故民命系矣。

为仁者必以哀乐论之,为义者必以取予明之。

目所见不过十里,而欲遍照海内之民,哀乐弗能给也。

无天下之委财,而欲遍瞻 万民,利不能足也。

且喜怒哀乐,有感而自然者也。

故哭之发于口,涕之出于目, 此皆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

譬若水之下流,烟之上寻也。

夫有孰推之者!

故强哭 者虽病不哀。

强亲者虽笑不和。

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故厘负羁之壶餐,愈于晋 献公之垂棘。

赵宣孟之束脯,贤于智伯之大钟。

故礼丰不足以效爱,而诚心可以 怀远。

故公西华之养亲也,若与朋友处。

曾参之养亲也,若事严主烈君。

其于养, 一也。

故胡人弹骨,越人契臂,中国歃血也。

所由各异,其于信,一也。

三苗ヮ 首,羌人括领,中国冠笄,越人赞刂<髟前>,其于服,一也。

帝颛顼之法,妇人 不辟男子于路者,拂之于四达之衢。

今之国都,男女切,肩摩于道,其于俗,一 也。

故四夷之礼不同,皆尊其主而爱其亲,敬其兄。

猃狁之俗相反,皆慈其子而 严其上。

夫鸟飞成行,兽处成群,有孰教之!

故鲁国服儒者之礼,行孔子之术。

地削名卑,不能亲近来远。

越王勾践赞刂发文身,无皮弁笏之服,拘罢拒折之 容,然而胜夫差于五湖,南面而霸天下,泗上十二诸侯皆率九夷以朝。

胡、貉、 匈奴之国,纵体拖发,箕倨反言,而国不亡者,未必无礼也。

楚庄王裾衣博袍, 令行乎天下,遂霸诸侯。

晋文君大布之衣,<爿羊>羊之裘,韦以带剑,威立于海 内。

岂必邹、鲁之礼之谓礼乎!

是故入其国者从其俗,入其家者避其讳,不犯禁而入,不忤逆而进,虽之夷 狄徒倮之国,结轨乎远方之外,而无所困矣。

礼者,实之文也。

仁者,恩之效也。

故礼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而仁发忄并以见容。

礼不过实,仁不溢恩也,治世之道 也。

夫三年之丧,是强人所不及也,而以伪辅情也。

三月之服,是绝哀而迫切之 性也。

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终始,而务以行相反之制,五纟衰之服,悲哀抱于情, 葬称于养,不强人之所不能为,不绝人之所能已,度量不失于适,诽誉无所由 生。

古者非不知繁升降还之礼也,蹀采齐、肆夏之容也,以为旷日烦民而无所 用,故制礼足以佐实喻意而已矣。

古者非不能陈钟鼓,盛管箫,扬干戚,奋羽旄, 以为费财乱政,制乐足以合欢宣意而已,喜不羡于音。

非不能竭国麋民,虚府殚 财,含珠鳞施,纶组节束,追送死也,以为穷民绝业而无益于槁骨腐肉也,故葬 足以收敛盖藏而已。

昔舜葬苍梧,市不变其肆。

禹葬会稽之山,农不易其亩。

明乎生死之分,通乎侈侈俭之适者也。

乱国则不然,言与行相悖,情与貌相反,礼饰以烦,乐优以淫,崇死以害生, 久丧以招行,是以风俗浊于世,而诽誉萌于朝。

是故圣人废而不用也。

义者,循 理而行宜也。

礼者,体情制文者也。

义者宜也,礼者体也。

昔有扈氏为义而亡, 知义而不知宜也。

鲁治礼而削,知礼而不知体也。

有虞氏之祀,其社用土,礼中 ニ,葬成亩,其乐咸池、承云、九韶,其服尚黄。

夏后氏其社用松,祀户,葬< 爿啬>置た,其乐夏龠、九成、六佾、六列、六英,其服尚青。

殷人之礼, 其社 用石,祀门,葬树松,其乐大、晨露,其服尚白。

周人之礼,其社用栗,祀灶, 葬树柏,其乐大武、三象、棘下,其服尚赤。

礼乐相诡,服制相反,然而皆不失 亲疏之恩,上下之伦。

今握一君之法籍,以非传代之俗,譬由柱而调瑟也。

故 明主制礼义而为衣,分节行而为带。

衣足以覆形,从典坟,虚循挠,便身体,适 行步,不务于奇丽之容,隅眦之削。

带足以结纽收衽,束牢连固,不亟于为文句 疏短之奚。

故制礼义,行至德,而不拘于儒、墨。

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 自见而已。

所谓聪者,非谓闻彼也,自闻而已。

所谓达者,非谓知彼也,自知而 已。

是故身者,道之所托,身得则道得矣。

道之得也,以视则明,以听则聪,以言 则公,以行则从。

故圣人裁财制物也,犹工匠之斫削凿枘也,宰庖之切割分别也。

曲得其宜而不折伤。

拙工则不然,大则塞而不入,小则窕而不周。

动于心,枝于 手,而愈丑。

夫圣人之斫削物也,剖之判之,离之散之。

已淫已失,复揆以一。

既出其根,复归其门。

已雕已琢,还反于朴。

合而为道德,离而为仪表。

其转入 玄冥,其散应无形。

礼仪节行,又何以穷至治之本哉?

世之明事者,多离道德之 本,曰:“礼义足以治天下。

”此未可与言术也。

所谓礼义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风俗,一世之迹也。

譬若刍狗土龙之始成,文 以青黄,绢以绮绣,缠以朱丝,尸祝衤匀ㄚ,大夫端冕,以送迎之。

及其已用之 后,则壤土草蓟而已。

夫有孰贵之!

故当舜之时,有苗不服,于是舜修政偃兵, 执干戚而舞之。

禹之时,天下大雨,禹令民聚土积薪,择丘陵而处之。

武王伐纣, 载尸而行,海内未定,故不为三所之丧始。

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 暮葬。

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变,见形而施宜者也。

今之修干戚而笑插,知三 年非一日,是从牛非马,以徵笑羽也。

以此应化,无以异于弹一弦而会棘下。

夫 以一世之变,欲以耦化应时,譬犹冬被葛而夏被裘。

夫一仪不可以百发,一衣不 可以出岁。

仪必应乎高下,衣必迁乎寒暑。

是故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易。

故圣 人论世而立法,随时而举事。

尚古之王,封于泰山,禅于梁父。

七十余圣,法度 不同,非务相反也,时事异也。

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为法。

所以为法者,与化推移者也。

夫能 与化推移为人者,至贵在焉尔。

故狐梁之歌可随也,其所以歌者,不可为也。

圣 人之法可观也,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

辩士之言可听也,其所以言,不可形也。

淳均之剑不可爱也,而欧冶之巧可贵也。

今夫王乔、赤诵子,吹呕呼吸,吐故内 新,遗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云天。

今欲学其道,不得其养气处神, 而放其一吐一吸,时诎时伸,其不能乘云升假,亦明矣。

五帝三王,轻天下,细 万物,齐死生,同变化,抱大圣之心,以镜万物之情,上与神明为友,下与造化 为人。

今欲学其道,不得其清明玄圣,而守其法籍宪令,不能为治,亦明矣。

故 曰:“得十利剑,不若得欧冶之巧。

得百走马,不若得伯乐之数。

”朴至大者无 形状,道至妙者无度量。

故天之圆也不得规,地之方也不得矩,往古来今谓之宙, 四方上下谓之宇,道在其间,而莫知其所。

故其见不远者,不可与语大。

其智不 闳者,不可与论至。

昔者冯夷得道,以潜大川。

钳且得道,以处昆仑。

扁鹊以治 病,造父以御马。

羿以之射,亻垂以之斫。

所为者各异,而所道者一也。

夫禀道 以通物者,无以相非也。

譬若同陂而溉田,其受水均也。

今屠牛而烹其肉,或以 为酸,或以为甘,煎熬燎炙,齐味万方,其本一牛之体。

伐便冉豫章而剖梨 之,或为棺椁,或为柱梁,披断拨遂,所用万方,然一木之朴也。

故百家之言, 指奏相反,其合道一体也。

譬若丝、竹、金、石之会乐同也,其曲家异而不失于 体。

伯乐、韩风、秦牙、管青,所相各异,其知马一也。

故三皇五帝,法籍殊方, 其得民心均也。

故汤入夏而用其法,武王入殷而行其礼,桀、纣之所以亡 , 而 汤、武之所以为治。

故剞劂销锯陈,非良工不能以制木。

炉橐垂坊设,非巧冶不能以治金。

屠 牛吐一朝解九牛,而刀可以剃毛。

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刀如新剖硎。

何则?

游乎 众虚之间。

若夫规矩钩绳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

故瑟无弦,虽师文不 能以成曲。

徒弦,则不能悲。

故弦,悲之具也。

而非所以为悲也。

若夫工匠之为 连钅几、运开,阴闭、眩错,入于冥冥之眇,神调之极,游乎心手众虚之间,而 莫与物为际者,父不能以教子。

瞽师之放意相物,写神愈舞,而形乎弦者,兄不 能以喻弟。

今夫为平者准也,为直者绳也。

若夫不在于绳准之中,可以平直者, 此不共之术也。

故叩宫而宫应,弹角而角动,此同音之相应也。

其于五音无所比, 而二十五弦皆应,此不传之道也。

故萧条者,形之君。

而寂寞者,音之主也。

天下是非无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

所谓是与非各异,皆自是而 非人。

由此观之,事有合于己者,而未始有是也。

有忤于心者,而未始有非也。

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于己者也。

去非者,非批邪施也,去忤于心者也。

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

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

至是之是无非,至非之非 无是,此真是非也。

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非于此而是于彼者,此之谓一是一非 也。

此一是非,隅曲也。

夫一是非,宇宙也。

今吾欲择是而居之,择非而去之, 不知世之所谓是非者,不知孰是孰非。

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

”为宽裕者 曰勿数挠,为刻削者曰致其咸酸而已矣。

晋平公出言而不当,师旷举琴而撞之, 跌衽宫壁,左右欲涂之,平公曰:“舍之,以此为寡人失。

”孔子闻之曰:“平 公非不痛其体也,欲来谏者也。

”韩子闻之曰:“臣失礼而弗诛,是纵过也。

有 以也,夫平公之不霸也。

”故宾有见人于宓子者,宾出,宓子曰:“子之宾独有 三过。

望我而笑,是扌蹇也。

谈语而不称师,是返也。

交浅而言深,是乱也。

” 宾曰:“望君而笑,是公也。

谈语而不称师,是通也。

交浅而言深,是忠也。

” 故宾之容,一体也,或以为君子,或以为小人,所自视之异也。

故趣舍合,即言 忠而益亲。

身疏,即谋当而见疑。

亲母为其子治扌乞秃,而血流至耳,见者以为 其爱之至也。

使在于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

事之情一也,所从观者异也。

从城 上视牛如羊,视羊如豕,所居高也。

窥面于盘水则员,于杯则隋,面形不变其故, 有所员、有所隋者,所自窥之异也。

今吾虽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世之所自窥我 者乎?

若转化而与世竞走,譬犹逃雨也,无之而不濡。

常欲在于虚,则有不能为 虚矣。

若夫不为虚而自虚者,此所慕而不能致也。

故通于道者如车轴,不运于己, 而与毂致千里,转无穷之原也。

不通于道者若迷惑,告以东西南北,所居聆聆, 一曲而辟,然忽不得,复迷惑也。

故终身隶于人,辟若亻见之见风也,无须臾之 间定矣。

故圣人体道反性,不化以待化,则几于免矣。

治世之体易守也,其事易为也,其礼易行也,其责易偿也。

是以人不兼官, 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 商与商言数。

是以士无遗行,农无废功,工无苦事,商无折货,各安其性,不得 相干。

故伊尹之兴土功也,修胫者使之跖,强脊者使之负土,眇者使之准,伛 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人性齐矣。

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异形殊类,易事 而悖,失处而贱,得势而贵。

圣人总而用之,其数一也。

夫先知远见,达视千里, 人才之隆也,而治世不以责于民。

博闻强志,口辩辞给,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 以求于下。

敖世轻物,不污于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以为民化。

神机阴闭, 剞劂无迹,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为民业。

故苌弘、师旷,先知祸福,言无遗 策,而不可与众同职也。

公孙龙折辩抗辞,别同异,离坚白,不可与众同道也。

北人无择非舜而自投清泠之渊,不可以为世仪。

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 日不集,而不可使为工也。

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为人量。

行不可逮者,不可以 为国俗。

夫挈轻重不失铢两,圣人弗用,而县之乎铨衡。

视高下不差尺寸,明主 弗任,而求之乎浣准。

何则?

人才不可专用,而度量可世传也。

故国治可与愚守 也,而军制可与权用也。

夫待、飞兔而驾之,则世莫乘车。

待西施、毛嫱而为 配,则终身不家矣。

然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所有而并用之。

夫骐骥千 里,一日而通。

驽马十舍,旬亦至之。

由是观之,人材不足专恃,而道术可公行 也。

乱世之法,高为量而罪不及,重为任而罚不胜,危为禁而诛不敢。

民困于三 责,则饰智而诈上,犯邪而干免。

故虽峭法严刑,不能禁其奸。

何者?

力不足也。

故谚曰:“鸟穷则蜀,兽穷则{角牛},人穷则诈。

”此之谓也。

道德之论,譬犹日月也。

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

驰骛千里,不能易其处。

趋舍礼俗,犹室宅之居也,东家谓之西家,西家谓之东家,虽皋陶为之理,不能 定其处。

故趋舍同,诽誉在俗。

意行钧,穷达在时。

汤、武之累行积善,可及也。

其遭桀、纣之世,天授也。

今有汤、武之意,而无桀、纣之时,而欲成霸王之业, 亦不几矣。

昔武王执戈秉钺以伐纣胜殷,笏杖殳以临朝。

武王既没,殷民叛之。

周公践东宫,履乘石,摄天子之位,负而朝诸侯,放蔡叔,诛管叔,克殷残商, 祀文王于明堂,七年而致政成王。

夫武王先武而后文,非意变也,以应时也。

周 公放兄诛弟,非不仁也,以匡乱也。

故事周于世则功成,务合于时则名立。

昔齐 桓公合诸侯以乘车,退诛于国以斧钺。

晋文公合诸侯以革车,退行于国以礼义。

桓公前柔而后刚,文公前刚而后柔。

然而令行乎天下,权制诸侯钧者,审于势之 变也。

颜阖,鲁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币先焉,凿培而遁之,为天下显武。

使 遇商鞅、申不害,刑及三族,又况身乎!

世多称古之人而高其行,并世有与同者,而弗知贵也。

非才下也,时弗宜也。

故六骐骥、四是,以济江河,不若木便者,处世然也。

是故立功之人,简 于行而谨于时。

今世俗之人,以功成为贤,以胜患为智,以遭难为愚,以死为戆。

吾以为各致其所极而已。

王子比干,非不知箕子被发佯狂以免其身也,然而乐直 行尽忠以死节,故不为也。

伯夷、叔齐,非不能受禄任官以致其功也,然而乐离 世伉行以绝众,故不务也。

许由、善卷,非不能抚天下、宁海内以德民也,然而 羞以物滑和,故弗受也。

豫让、要离,非不知乐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然而乐 推诚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

今从箕子视比干,则愚矣。

从比干视箕子,则卑 矣。

从管、晏视伯夷,则戆矣。

从伯夷视管、晏,则贪矣。

趋舍相非,嗜欲相反, 而各乐其务,将谁使正子?

曾子曰:“击舟水中,鸟闻之而高翔,鱼闻之而渊藏。

”故所趋各异,而皆得所便。

故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

鹈胡饮水数斗而不足,鳝鲔入口若露而死。

智伯有三晋而欲不澹,林类、荣启期, 衣若县衰而意不慊。

由此观之,则趣行各异,何以相非也!

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立节者见难不苟免,贪禄者见利不顾身,而好名者非 义不苟得。

此相为论,譬犹冰炭钩绳也。

何时而合!

若以圣人为之中,则兼覆而 并之,未有可是非者也。

夫飞鸟主巢,狐狸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栖焉,穴者穴成 而得宿焉。

趋舍行义,亦人之所栖宿也。

各乐其所安,致其所庶,谓之成人。

故以道论者,总而齐之。

治国之道,上无苛令,官无烦治,士无伪行,工无淫巧, 其事经而不扰,其器完而不饰。

乱世则不然,为行者相揭以高,为礼者相矜以伪, 车舆极于雕琢,器用逐于刻镂。

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诋文者处烦挠以为慧,争 为亻危辩,久稽而不诀,无益于治。

工为奇器,历岁而后成,不周于用。

故神农 之法曰:“丈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

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 者。

”故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

其导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无用之 物。

是故其耕不强者,无以养生。

其织不强者,无以掩形。

有余不足,各归其身。

衣食饶溢,奸邪不生,安乐无事,而天下均平。

故孔丘、曾参无所施其善。

孟贲、 成荆,无所行其威。

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 生之具。

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牿服马牛以为牢。

滑乱万民,以清为浊,性 命飞扬,皆乱以营。

贞信漫澜,人失其情性。

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乱 其目。

刍豢黍粱、荆吴芬馨以监其口。

钟鼓管箫、丝竹金石以淫其耳。

趋舍行 义、礼节谤议以营其心。

于是百姓糜沸豪乱,暮行逐利,烦浇浅,法与义相非, 行与利相反。

虽十管仲,弗能治也。

且富人则车舆衣纂锦,马饰傅旄象,帷幕茵 席,绮绣绦组,青黄相错,不可为象。

贫人则夏被褐带索,含菽饮水以充肠,以 支暑热。

冬则羊裘解扎,短褐不掩形,而炀灶口。

故其为编户齐民无以异,然贫 富之相去也,犹人君与仆虏,不足以论之。

夫乘奇技、伪邪施者,自足乎一世之 间。

守正修理,不苟得者,不免乎饥寒之患。

而欲民之去末反本,由是发其原而 壅其流也。

夫雕琢刻镂,伤农事者也。

锦绣纂组,害女工者也。

农事废,女工伤, 则饥之本而寒之原也。

夫饥寒并至,能不犯法干诛者,古今未闻也。

故仕鄙在时 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

夫败军之卒,勇武遁逃,将不能止也。

胜军之陈,怯 者死行,惧不能走也。

故江河决,沉一乡,父子兄弟相遗而走,争升陵阪,上高 丘,轻足先升,不能相顾也。

世乐志平,见邻国之人溺,尚犹哀之,又况亲戚乎!

故身安则恩及邻国,志为之灭。

身危则忘亲戚,而人不能解也。

游者不能拯溺, 手足有所急也。

灼者不能救火,身体有所痛也。

夫民有余即让,不足则争,让则 礼义生,争则暴乱起。

扣门求水,莫弗与者,所饶足也。

林中不卖薪,湖上不鬻 鱼,所有余也。

故物丰则欲省,求澹则争止。

秦王之时,或人菹子,利不足也。

刘氏持政,独夫收孤,财有余也。

故世治则小人守政,而利不能诱也。

世乱则君 子为奸,而法弗能禁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遵循天性而行叫做道,得到这种天性叫做德。天性丧失以后才崇尚仁,道丧失以后才崇尚义。所以仁义树立起来也就说明道德蜕化。礼乐制定施行也就说明纯朴散逸;是非显示反而使百姓迷惑,珠玉尊贵起来致使人们为之互相争夺。所以说,仁义、礼乐、是非、珠玉这四者的产生,说明世道衰落,是末世所利用的东西。礼原本是用来区别尊卑、分别贵贱的;义原本是用来协调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间关系的。但今天讲礼节的人,外表恭敬而内心嫉恨;讲义理的人,施舍他人却希望得到回报。君臣之间互相非难,骨肉之间互相怨恨,这样就失去了原本提倡礼义的目的和意义,反而使人们因结怨而互相责难。水积聚得深广就会产生能互相吞食的大鱼,土堆积成山则会产生互相伤残的猛兽,礼义的制定和施行则会产生伪善君子。尘土飞扬、灰尘蒙脸却不想眯眼,过河涉水却不想打湿脚,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远古时代,人们混沌幼稚不知“东南西北”,憨厚质朴无虚伪表情,言词诚实而不夸夸其谈。他们衣着朴素只求保暖,兵器迟钝无需开口,歌谣直抒欢乐不用婉转修饰,哭泣只为表达悲哀故无需故意放声。他们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大家无需用美物来互相赠送以笼络感情,也不想从别人那里得到馈赠。亲戚间不互相毁谤也不互相赞誉,朋友间不互相怨恨也不互相感恩。但一到礼义产生,有了货物财产的价值观念后,这欺诈伪善就产生了,诋毁赞誉就纷纷兴起,怨恨感恩就结伴而行了,于是也就有了曾参和孝己的所谓“美德”,也就产生了盗跖、庄的所谓“邪恶”。所以是,有了绣龙、垂缨伞盖的大车和结驷连骑的马车,也就有了翻越墙壁、撬门入室、盗墓翻墙的偷窃奸恶行为;有了穿锦绣衣服的人,也就必定有了衣冠破烂不堪的人。这就是我们平时说的高低互相依存、长短互相形成的道理,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虾蟆变成鹌鹑,水虿变为蜻蜓,这是不同类之间的变化。也只有圣人知道这之间的变化的道理。胡人看到粗麻,不知道可用它来织布;越人见到毳毛,不知道可用它来制作毛毡。所以不能通晓物性的人,就很难和他来谈论变化。以前姜太公吕望、周公姬旦分别受封后见了面,太公问周公:“你打算怎样来治理鲁国?”周公回答说:“尊敬尊长,亲爱爱人。”太公说:“鲁国从此要衰弱了。”周公问太公:“那你又打算怎样来治理齐国呢?”太公说:“我要举荐贤能,崇尚功绩。”周公说:“齐国后代一定有被篡夺弑杀的君主。”从那以后,齐国一天天强盛,一直到齐桓公称霸,传二十四代时国政被田氏篡夺;而鲁国日益衰弱,到三十四代亡国。所以《易经》上说:“踩在深秋的薄霜上,便就知道结硬冰的寒冬就快到了。”圣人就是能从开头细微的迹象预见到事物发展的结果。所以,酒糟堆积成山肇始于用象牙为筷,炮烙之刑肇始于用熨斗烙人。子路救起溺水者而接受主人答谢的牛,孔子对此事评论说:“鲁国一定会兴起助人为乐的好风气。”子赣用钱财赎救出奴隶而不接受官府的钱财,孔子对此事评论说:“鲁国再也不会有自己掏钱财来赎救人的事了。”子路接受谢礼而能鼓励人们修养善德,子赣推辞赏钱却停止了人们行善。孔子之所以伟大,是能从小处看到大处,从近处看到远处,在这个意义上说,孔子真是一位通晓事理的圣人。由此看来,廉洁也有它所适用的范围,而不可不分场合机械地推行。所以上述讲到圣人行为要齐同当时当地的礼俗是有道理的,这样可以处事更随顺。同样,圣人应按能力将事处理得更缜密一些,这样办事也可更容易些。反过来说,如装出一副矜持、以虚伪的廉耻模样来欺惑世人,行为上又自视清高、违背民俗,这些行为,圣人认为不是一种齐同习俗的行为。高大的大厦、开阔的房屋、相通相连的房,这是人们安居的地方,但鸟儿飞入以后,就会感到忧虑不安;高山、险阻、深林、草丛,这是虎和豹的乐园,但人进入以后,就会产生畏惧;山涧湖泊、渊潭重泉,这是鼋鼍自由翔游的地方,但人一旦跌入其中就会淹死;《咸池》《承云》《九韶》《六英》,这是人喜欢的乐曲,但鸟兽闻之就会受到惊吓而逃跑;深溪峭岸、大树长枝,这是猿猴喜欢的地方,但人一旦攀登上去就会感到心惊肉跳。这正是形殊性异,人类引以为快乐的,鸟兽则以为是哀悲的,鸟兽以为安全的,人类则认为是危险的。好在上天覆盖、大地承载、日月照亮,才使万物各便其性、各安其居、各处其宜、各为其能。所以,愚者也有他的长处,智者也有他的不足;木柱是不可以用来剔牙的,发簪是不可以用来撑屋的;马是不宜驭物的,牛是难以追速的;铅不能用来铸刀,铜不能用来制弩;铁不能用来造船,木不能用来制锅。这正好说明事物各有它所适宜的范围,只有将它们放在适宜的地方,才能发挥它们的有用性,而在它们的有用性这点上来看,它们又是一致的。所以对物不能说长道短、厚此薄彼。明镜用来照人是再好也不过的,但将它放在甑里用以蒸食物,其功效就不如炊箅;牺牛毛色纯一,用来作为祭祀的牺牲是再合适不过了,但用它来求雨,就不如神蛇了。由此看来,事物无所谓贵贱,如从它们的有用性、可珍贵这一点来断定它们的贵重,那么就没有什么东西不是贵重的;如抓着它们的无用性、低贱性来判断它们的低贱,那么就没有什么不是低贱的。对于玉璞,人们希望它越厚越好,对于角,人们希望它越薄越好;同样,对于漆,人们不会嫌它黑;对于粉,人们不会嫌它白。这四样东西,人们对它们的要求完全相反,但当人们急需用到它们时,就有用性来说又是一致、一样的。这就好比裘和蓑,对人来说哪一件更急需?这要看情形而定,下雨了就用不上裘衣,而一进屋室就用不到蓑衣。这是因为特殊的环境决定了它们的更替使用。这也就像船、车、楯、肆、穷庐本来就有它们所适宜的地方一样。所以《老子》说“不要崇尚贤能(即不要有意识创导某种东西)”的意思是说不要将鱼赶到树上、把鸟沉到深渊。所以尧帝治理天下,是任命舜为司徒,主管教化;任命契为司马,主管军务;任命禹为司空,主管工程建筑;任命后稷为大田,主管农业;任命奚仲为工师,掌管百工。尧帝就是这样,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让住水边的从事渔业,让住山林的从事林业伐木,让住川谷的从事牧业,让住平原的从事农业。各种地方均有适合它的行业,各种行业又有适合它的器械工具,各种器械工具又均有它的适当用途,各种用途又有适合使用器械的人。湖泽地区的人编织鱼网,捕鱼捉虾;丘陵地带的人耕种田地,生产衣食。这样就能用自己所有的物品去换回自己所没有的物品,用自己能够生产的物品去换回自己不会生产的物品。因此,离叛的人少而听从的人多。这就好像将棋子和弹丸倒撒在地上,圆形的滚入低洼处,方形的停留在高处,它们各自有了自己的适宜安稳归宿,在这个意义上说,它们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如同疾风吹过箫管,忽然振动空气,使长短不一的竹管发出高低、清浊不同的乐音。那猿猴得到一片茂密的树林,就不愿舍弃而去打洞;貉与豪猪有了在堤防上挖的洞穴,就不愿离开再去攀援树木筑巢建窝。万物都不会避开对自己有利的、而去接受对自己有害的东西。所以会有邻国居民互相张望、鸡犬之声相闻、足迹无须踏进邻国、车辆不必达到千里、人民各自按本性舒适生活的状况。所以混乱的国家好像很兴盛,政治安宁的国家好像很空荡;将灭亡的国家总感不足,长存的国家总觉得有余。空空荡荡,并不是人烟稀少,而是人们都在各自持守着他们的本职;兴盛热闹,并不是人丁兴旺,而是人们都在离开本职追求末业。觉得有余,并不是财富特别多,而是人们的欲望相当有限和节制,浪费的事也很少发生;感到不足,并不是说国家财物匮乏,而是人们的欲望相当大且无法控制,浪费的事也经常发生。所以先王的法典,并不是他们凭主观创造出来的,而是他们因循事物的规律制定出来的;他们的禁止、惩罚的措施,也不是任意编造的,而是在严格遵守某种客观实际而设定的。万物的生存发展,不在于万物本身,而取决于土地;而治理土地又不在于土地本身,而取决于人;同样治理人本身不在于人,而在于君王;君王要调治的是欲念,而摒弃欲念不在于消极地压制欲念,是在于对性情的修养;修养性情不限于性情本身,而是想达到“德”的要求和境地;达到“德”的境地还不是最高的境界,能与道体融合才是最好最高的境地。追究一下人性的发展变化,可以知道,人性变得杂乱污浊而不清净洁明,是在于受到外界灰尘的污蒙。羌、氐、僰、翟,他们生出的婴儿哭声相同,但等到他们长大以后,只能通过翻译才能互相通话,离开翻译就不能沟通,这是由于他们从小受的教养和习俗的不同。由此看来,衣饰礼仪风俗,不是人生而有之的,而是接受外界的影响后形成的。竹子的特性是能浮于水面,但一旦被砍削成竹简,捆成一束扔入水中,就会沉下去,这是因为经过砍削破坏了竹子中空的特性。金属物入水便沉,但将它们放在船上,有船依托就会随船飘浮水面,这是因为金属物有了船的依托所致。原本洁白的绢绸,用涅染过便变黑,原本黄色的绢绸,用朱砂一染就变成了红色。人的本性本来清正无邪,但长期处于坏的习俗中就会濡染而改变,一旦改变也就遗忘掉了原本的本性,反而能和他周围的人群合拍了。所以说,日月总是想发光明的,但浮云遮盖了它;河水原本应是清澈的,但泥沙污浊了它;人的天性应是平和的,但欲念扰乱了它。正因为这样,只有圣人能抛开外物的诱惑而归回到原本平和的本性。乘船夜航迷失方向而不辨东西南北,在看到了北斗星和北极星后才醒悟。这人的平和淡泊的本性是人心中的北斗星和北极星。能够发现自己的平和 淡泊本性,就不会丧失事物的常情和常理;不能发现自己的平和淡泊本性,就会在外 物的诱惑下迷乱。就好像陇西之游,越急躁越沉重。孔子对颜回说:“我以前的那些言行,你可以忘掉;你向我学到的那些言行,我也要忘掉。虽然如此,你忘掉以前的我,我还有可值得记取的新精神保存着呢!”这说明孔子是一个懂得返归根本之“道”的人。如果放纵贪欲而丧失本性,行为举止就不会端正。用这种贪欲来修养心性就更危险,用这种贪欲来治国就会乱套,用这种贪欲来治军就会失败。所以不懂“道”的人,是没办法返归本性的。所以古代的君王能持守道体本性,因此能做到有令即行,有禁即止,名声留传后世,德泽遍及四海。所以凡办事处事,一定先要平心静气。只有平心静气才能正确处事办事,这就像用玉玺按印泥一样,按端正了,留下的图形是正的,按邪歪了,留下的图形也是邪歪的。所以,尧举荐舜,取决于尧用眼睛对舜的观察,齐桓公任用宁戚,取决于齐桓公用耳朵对宁戚哀歌的倾听。如果从上述两件事中得出可以抛弃术数只凭耳目就能判断事物的是与非,那么就一定会出大乱子。要知道凭耳目能对事物作出判断的前提是必须要返归道体本性。如果听觉迷惑于诽谤和赞誉,眼睛沉溺于五颜六色,却还想将事情办好,这是不大可能的。内心充满哀情的人,即使听到欢歌也会流泪哭泣;内心充满喜悦的人,即使看到别人哭也会发笑高兴。面对欢歌仍然悲哀,看到痛哭还是高兴,这是因为内心所怀的感情使他这样子。从这喜悲对立反复的现象中可以得出,保持虚静平和的心态是多么地重要啊!所以是水流激荡就兴起波浪,神气惑乱就会头脑昏庸,头脑昏庸的人又怎可治理国家,这就像动荡的水不能做水准一 样。所以圣人君主是抓着这一“道体”根本而不丧失,于是万事万物的情理均在他掌握之中,四夷九州也就归顺降服。这说明这一“道体”根本是何等地珍贵啊!掌握就能无敌于天下。正因为圣人君主依据这无敌于天下的治国法宝,所以广大民众才肯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他。提倡从事仁的人一定是通过哀伤喜乐之情去影响他人的,提倡实施义的人一定是通过施予剥夺让人明白义理的。眼睛所能看到的距离不过十来里地,而想以仁慈普照天下百姓,这仅用哀、乐之情是远远不够的;没有积聚到天下所有财富,而想满足天下所有百姓的需求,这仅靠这些利益是远远不够的。况且喜怒哀乐之情,都是人们有了感触才自然形成和流露出来的。所以哭声发之于口、泪水出之于眼,这都是内心的悲愤之情在外部的表现,这就好比水往低处流,烟往上边冒一样,又有谁去人为地推动它?所以勉强哭的人,即使哭得精疲力竭,也不会显得悲哀;勉强做出亲善友好的态度,即使脸上堆满了笑容,也不会显得善和。这些都说明只有真情出自内心,外表的声音和行为才会表现得真诚而不虚伪。所以厘负羁馈赠的一壶水泡饭要远远强过晋献公的垂棘之璧;赵宣孟的一束干肉脯要远远胜过智伯的大钟。这都说明礼物的丰厚不足以反映爱心,而赤诚的爱意倒足以使远方的人都为之感动而归顺。所以公西华奉养父母,就如同和朋友相处那样随和;曾参侍奉父母,就像侍奉暴烈的国君那样小心翼翼,他们表现出的态度尽管不同,但在奉养父母上的孝心是一样的。所以,胡人盟誓用头骨装酒,越人盟誓刺臂流血,中原人是歃血而盟,在这里,表现的形式各异,而在表现真诚信义上是一致的。三苗人束发,羌人领口打结,中原人插簪戴冠,而越人剪短发,在这里,他们装饰打扮各异,但服饰和装扮的实用性是一致的。古代颛顼帝时有法规定,如果妇女在路上不回避男子,就要在四通八达的道口驱除邪气。而如今的大都市里,街上行人如潮,男女间摩肩接踵也不算什么伤风败俗。在这里,古今礼节尽管不同,但各有其风俗习惯这是一致的。所以四夷的礼节形式不同,但表现在尊崇君王、爱护亲人、敬重兄长上却又是一样的。而猃狁的风俗则相反,表现出对子孙相当慈爱,对父辈却相当威严。那飞鸟成行、兽类群处,这又是谁教它们的?所以鲁国采用儒家礼节,施行孔子学说,结果反而国土被削减,名望被削弱,不能使近者亲附,远者归服。越王勾践剃发文身,没有戴皮帽、插笏板上朝的朝服,也没有规规矩矩的仪态,但在太湖一带战胜吴王夫差后,就南面而坐,称霸天下,使泗水之滨的诸侯都率各自管辖的边远小国来朝拜。北方的胡貉和匈奴,衣服胡乱缠裹,披头散发,又是席地叉腿而坐,说话叽哩呱啦,但国家不会灭亡,这是因为我们看似无礼,实质他们有他们的礼节。楚庄王身穿宽衣长袍,照样发号施令于天下,并终于称霸诸侯。晋文公衣着粗布,身披羊皮,皮带系宝剑,但照样威名天下。由此看来,哪能说邹鲁的儒家礼节才一定算礼节?所以到了别的国家就该遵随他们的习俗,到了人家家里就应回避人家的忌讳;不要违反当地的禁令,也不要触犯当地的习俗,这样你就是到了像夷狄这样赤足裸体的落后国家、荒远异域,也不会感到窘困。礼仪是现实生活中人际关系、感情的表现形式;而仁慈的行为则是内心恩德的真实效验。所以礼仪是依据人的感情而制定,并和感情契合,而仁慈是内心仁爱在人 容颜上的流露。正因为这样,礼仪形式不可能超出实际感情,而仁慈的行为也无法超越内心仁德的范围。这是治世的一般道理。规定子女为父母服三年之丧,这就是勉强人们去做难以做到的事,而人们为了做到这点,就只能以虚假的感情来应付这三年之丧;实际上规定子女为父母服丧三个月倒是切合人性:人们在这三个月中能充分表达哀情。这正说明,儒墨两家不研究人的感情活动的规律,硬是制定出违反人之常情的礼节,并硬性规定丧服等差和期限。表达悲哀的仪式要合乎实情,安葬父母的葬礼要对得起养育之恩。不强求人做不能做到的事,也不强行阻绝人所不能停止的事,所有礼仪形式的规定要恰如其分,这样就不太会受人非议。古人并不是不知道繁琐的尊卑谒见礼节,跳《采齐》《肆夏》那样的舞蹈,而是认识到用这种繁文缛节旷日烦民,实在毫无意义,所以制定礼仪只要能表达真情实意就行。古人也并不是不会陈设钟鼓、吹奏管箫、舞动干戚、挥动羽旄、纵情欢乐,而是认识到这样太浪费财物、扰乱政事,所以制定乐礼只要能抒发感情就行而不至于喜庆得沉溺于歌舞之中不能自拔。古人也并不是不会消耗国力、劳民伤财,为达官贵人举行葬礼,让死者口含珠玉、衣着玉衣,用绵丝裹束,以追悼死者,而是认识到这样做只能使百姓更穷困、事业受破坏,而对死者的枯骨腐肉毫无益处,所以安葬只求能够收埋掩盖就行。过去舜南巡去世于苍梧,就地埋葬,而且也无国葬仪式,都市店家照样开门营业;禹视察江南死后埋于会稽山,农民照常在田间耕作劳动。他们这些人是真的懂得生死之分的道理,也 通晓奢侈和节俭之间的界限。乱国就不是这样了,他们说的和做的不一样,内心想的和外表表现不一样;礼仪形式花头花脑,音乐花俏而失去节度;看重死者而损害活人,而服丧三年以孝行哗世则更是束缚人的本性行为。因此世风浑浊,诽谤朝政的事也就时有发生,所以英明的君主就废除他们的那一套而不用。所谓“义”,就是依循事理而又行为适宜;所谓“礼”,就是为体现真实感情而制定的仪式。“义”本来的含意就叫“宜”(适宜),“礼”本来的含意就是体现情感。过去扈氏就是死抱着过时的“义”而被启杀害,这是因为他只知道“义”而不知道“义”还要适合时宜;鲁国是以孔孟儒家的礼法来治国的,但结果国力日益衰弱,这是因为鲁国国君不知道“礼”是要体现真情实意的。有虞氏的礼法是:他们用土堆成社神,季夏六月祭祀宅神,人死后埋于耕地下面,音乐则有《咸池》《承云》和《九韶》,而服饰崇尚黄色。夏后氏的礼法是:他们用松木做成社神,于春天祭祀户神,丧葬时灵车棺柩四周围上帐幔,并装饰着翣扇样的饰物,音乐则有《夏篇》《九成》《六佾》《六列》和《六英》,而服饰崇尚青色。殷人的礼法是:他们用石头做成社神,在秋季祭祀门神,有在坟上种上松树的丧葬礼法,音乐则有《大濩》和《晨露》,而服饰崇尚白色。周人的礼法是:他们用栗木做成社神,在夏季祭祀灶神,葬礼有在墓上种松树的习惯,音乐则有《大武》《三象》和《棘下》,而服饰崇尚赤色。这上述四代的礼乐因时代变迁而发生很大变化,同样服饰也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礼法都体现了亲疏的感情和上下的人伦。现在如果死抓住一国之礼法或一君之法籍,以它来否定、非难世代变化了的礼俗,这就好像胶住弦柱而想调瑟一样。所以英明的君主制定礼仪就像做衣裳,规定节行就像做衣带。衣能遮身就行,合乎常规即可,能宽松舒适、行走方便就更好;不必追求奇异的外表和裁剪上的花哨。衣带能够打成纽结、束紧衣襟就行,不必讲究绣上什么别致的花纹图案。所以说,制定礼义的根本要求,是帮助人规范思想、道德;在这意义上说,我们也没有必要拘泥于儒墨的那一套伦理了。所谓“明”,不是说能看清别人,而是说能认识自己。所谓“聪”,不是说能听见声音,而是说能倾听自己的心声。所谓“达”,不是说能了解别人,而是说能自知之明。所以说只有自己的身心才是“道”所依托的寓所,身心修养得通体透明,那么道也就必定能定居下来。“道”如能与你身心融合,那么凭着它就能视察清晰,凭着它就能聆听聪灵,凭着它就能言论公正,凭着它就能行动顺畅。所以圣人处理事物,就如同巧匠砍削木榫,良厨分解牲畜,砍削分解得恰到好处而不损伤刀斧。但笨拙的工匠则不然,木榫砍削得不是大就是小,大的则壅塞而不入,小的则空落不严实。正是心神不宁则手势散乱,越折腾越离谱。圣人处理事物能判剖自如,处置有序;散乱了则有办法使它整合,离开了则有办法使它复归,雕琢过的可以使它返归质朴。整合而为道德,离散而为仪表。这样就能转入玄冥之中,散应一切而不留痕迹。而靠礼义来制约人的行为,又怎么能从根本上治理好社会?世界上有很多所谓的明事理者,实际上大多是离开这一“道德”根本的,说什么“礼义足以治天下”,这种人是不可以和他谈治国方略的。所谓礼义,实际上是五帝三王制定的法典和习俗,各适合于他们的时代。这就好比祭祀时用的刍狗和祈雨时用的土龙,开始扎塑它们的时候,用青黄色彩涂上装饰,然后用锦绣包裹和丝帛镶边,再用红色丝线缠扎起来,尸祝穿上黑色的祭服,大夫戴着礼帽,非常庄重地迎送它们。但等到使用过它们之后,就如同泥土草芥一样被扔掉,还有谁贵重珍惜它们?所以,在舜的时代,有苗不归服,于是舜修治德政,并停止战争讨伐,将盾牌和大斧用于歌舞之中。在禹的时代,天下洪水泛滥,禹命令民众堆聚土壤和积集柴草,选择丘陵高处居住。武王讨伐纣王时,用车载着去世不久的父亲的灵柩前去讨伐,等消灭纣王后,海内还没安定下来,所以武王为文王守三年孝,以表示发扬文王的美德,这样才有了服三年之丧的做法。禹时天下洪水成灾,禹忙于修筑陂塘水库,所以只得早上死人晚上即安葬。这些均是圣人为了顺应时代和客观情况而采取的权宜措施。今天如果只赞美干戚之舞而嘲笑锄锹之舞,只知道三年服丧而非议一日丧期,这就好像只赞美牛而非难马一样,也像用徵音来取笑羽音一样。以一种呆板凝固的礼法来对待日益变化的社会,和以一根琴弦就想弹奏出《棘下》的乐曲没有什么不同。而根据时世的变化而制定的礼法,再用于变化了的时世,就很难做到恰当适宜;如不变化礼法,就会像冬天穿葛布衣、夏天穿皮大衣一样可笑。所以调整一次弓弩上的瞄准器是不可能用它来发射一百次的,同样一件衣服也不可能一年穿到头。这说明瞄准器必须根据目标的高低不断调整,人穿的衣服也必须根据气候的变化不断更换。所以说是“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易”。因此,圣人是根据世道来制定法规,随应时代来治理国家。古代帝王在泰山上祭过天,在梁父山上祭过地的,有七十多位,他们的法度各不相同,并不是他们有意标新立异,而是因为时代社会变了。因此,不能照搬他们那些现成的法令,而应该是效法他们制定法令的原则。而他们制定法令的原则就是根据变化了的时世不断改变法令。能够根据时世变化 而不断变法,这就是最可贵的精神之所在。所以,古代狐梁的歌是可以学着唱的,但他唱得如此动人的奥妙却是难以掌握的;古代圣人的法规是可以观摩的,但他们制定法规的缘由却是难以探究的;古代雄辩之士的辩词是可以模仿的,但他们如此善辩的内涵却是难以揭示的。淳钩之剑是不值得爱惜的,可爱惜珍贵的倒是欧冶的铸剑技术。那王乔和赤诵子吹嘘呼吸、吐故纳新、忘却形骸、摒弃智虑、抱守素朴、返回真纯,遨游于玄眇境地,与上天相通而成仙。今天如果有人想学到他们的成仙之道,只模仿他们的一吐一吸、时伸时屈的动作,而没有掌握他们涵养元气、修炼精神的奥妙,要想腾云驾雾升天成仙是不可能的。五帝三王他们轻天下,渺视万物,齐生死和同变化,他们怀着无所不容的圣明之心来观照事物的真谛,上与天道为友,下和造化作伴。今天如果有人想学到他们的处世之道,只死守着他们的法典条文,而没有他们那种清静玄冥的精神境界,要想治理天下是不可能的。所以说,“得十把利剑,不如掌握欧冶的铸剑技术;得百匹骏马,不如掌握伯乐的相马技术”。最大的“朴”是没有形状的,最玄妙的“道”是无法度量的。所以天是圆的,而没有什么圆规能够度量它;地是方的,而没有什么方矩能够丈量它。古往今来叫做宙,四方上下称做宇。道在宇宙间,但不知它的具体所在。所以目光不远大者,是不可以和他谈论大的;智慧不宏大者,是不能和他谈论道的。以前冯夷得了道后便潜入河中成河神;钳且得了道后便升上昆仑山成仙人;扁鹊靠着道来治病,造父凭着道来驾御车马,羿凭着道成了神射手,工靠着道成了能工巧匠。在这里,他们所做的具体事情各不相同,但得道用道是一致的。秉受了道而通晓万物事理的人,彼此间是不会产生矛盾和非议的,这就好像用同一个水塘的水来灌溉农田一样,所得到水源是相同的。现在屠宰牛而制作牛肉,有的做成酸的,有的做成甜的,煎熬烧烤,做出各种各样醇美之味,然而它们都出自于同一条牛。砍下楩楠豫樟,剖开加工,有的做成棺,有的做成柱,剖开锯断,做出各式各样的木器,然而它们都出自于同一树木这原料。所以百家的言论,旨趣相反,但合乎道理是一致的,这就好比丝竹金石各种乐器合奏乐曲,曲子和弹奏不管怎样变换,但它们都不可能脱离曲谱和乐曲本身。同样,伯乐、韩风、秦牙、管青,他们相马的方法各不相同,但了解马性是一致的。所以三皇五帝的法令典籍尽管有差异,但他们都得民心是一致的。所以商汤推翻夏朝以后则用夏朝的基本法规,武王推翻殷朝以后则用殷朝的基本法礼,夏桀和殷纣王用这些礼法导致灭亡,而商汤和武王则凭着这些礼法治理好了天下。所以有了各种雕刻的工具,没有优秀的工匠来用它处理木材,还是白搭;有了各种冶炼铸造的设备,没有灵巧的工匠来用它铸炼金属,还是不行。屠牛吐一早晨宰杀九头牛,可是他的刀还是能锋利得可以剃下毛发;庖丁的刀用了十九年,可是刀刃还像刚开过口的新刀一样。这是为什么呢?这是由于他们掌握牛体骨骼的规律,使用刀时根本不会碰到骨节,游刃有余。至于那些规矩钩绳,只是发挥技巧的工具,而它们本身并不会产生技巧。所以说,瑟如果没有弦,即使是师文这样的高明乐师也不可能弹出乐曲来;但如果光有瑟弦,又不能使人悲伤。所以,瑟和弦只是弹奏悲曲的工具,但它们本身并不能产生悲曲。高明的工匠制造各种机械,其中有明暗机关,错综连通,进入到神奇莫测的境地,运用心神和手的配合来使用工具,根本不须用眼睛去接触具体物件,这种出神入化的技巧就是父子相传也是不可能的。盲乐师靠想象观察事物,运用乐舞的形式来表达它们的神态,配合乐曲的节奏,这种出神入化的技术,即使做兄长的也无法传授给弟弟。现在一般人都用水准仪器来测准水平,用墨绳来测定直线,如果不使用这些仪器来测平取直,这就不是人人都会的技术了。所以叩击宫音而另一只的宫弦也就随之应和起来,叩击角音而另一只的角弦也就随着应和起来,这是同音律应和的现象。如果改调成一种与宫、商、角、徵、羽不相对应的音调,当弹奏起这种音调时,另外的同一音调的弦照样会产生应和现象,其中的奥妙道理是无法用言语传授的。所以说虚静的精神是形体的主宰,而一旦进入到这种静寂的状态,那就什么细微的声音都能感知。天下是非没有固定的标准,世人各自以自己的是当成是,把自己的非当成非。他们所认为的是与非各不相同,都以自己为是而以别人为非。由此看来,事情符合自己心意的就是“是”,这“是”未必是真正的“是”;事情不合自己心意的就是“非”,这“非”未必是真正的“非”。所以,追求“是”(正确)的人,不真是在追求真理,而只不过是在找符合自己意思的东西;寻找“非”(错误)的人,不真是在剔除错误,而只不过是在排除违逆自己心意的东西。所以说,违逆自己心意的,就不一定不符合别人的心意;符合自己心意的,就不一定不遭世俗所非难。最正确的“是”是不存有错误的,最荒谬的“非”是无正确可言的,这才是真正的“是”与“非”。如果“是”在此是对的,而在彼则是“非”的;如果“非”在此是错的,而在彼则是“是”的,这就叫或是或非,是非相对。这种是与非,只适用于一隅、部分;而真正的“是”与“非”则适用于整个宇宙。现在我想选择对的(“是”)来遵循保持它,确定错的(“非”)来避开它,可又不知道世人说的是与非,到底哪是“是”,哪是“非”。《老子》说“治理大国如像烹制小鱼 一 样”。这意思是说,为政宽和的人不会老去翻搅,他懂得翻搅过多会搅烂小鱼的;而为政苛刻的人就一定要做得符合自己的口味才罢休,别的什么也不管。晋平公讲话不妥,师旷举起琴撞击平公,琴掠过平公的衣襟撞到墙上,平公身边的人准备将撞破的墙补上,平公说:“算了,别补了,留着它可以记着寡人的过失。”孔子听到此事后,说:“平公不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而想要用这种宽宏大量的态度来鼓励群臣的进谏。”但后来的韩非却作这样的评价:“群臣失礼而不惩罚,这是在纵容过失。以后平公之所以不能称霸就是由此引起。”有位门客给宓子贱引见一位宾客,宾客离开后,宓子贱对他的门客说:“你引见的宾客有三条过失,第一他看到我就嘻皮笑脸,这就是傲慢无礼;第二在谈话中不称我老师,这是违背师道;第三他和我交情浅却无话不谈,这是说话没有分寸。”但门客却这样说:“他看到你便笑,这是恭敬而平和;谈话中不称你为师,这说明他通达;交情浅却无所不谈,这说明他忠厚。”那位宾客的容貌举止就这样,但有人认为他是君子,而又有人认为他是小人,这是由于各人都从自己的立场、观点来看问题,由此引出不同的结论。所以,志趣投合,言语越忠恳则越亲近;关系疏远,计谋越恰当则越被猜忌。亲生母亲为儿子治头疮,弄得鲜血流到耳朵上,看见的人 认为这是母亲对儿子的关爱;若是继母做这件事,看见的人就会认为这是继母在嫉恨儿子。事情原本就是这样,但由旁观者看来就有很大的差异。所以,从高处城墙上看 地上的牛只有羊那么大,羊只有小猪那么大,这是由于观察者从高处往下看造成的。在水盆中看脸的形状是圆的,而在杯子里的脸则是椭圆的。这是由于用来照脸的器具不同造成的。现在我想端正自身而处世待人,但不知道世人又是怎么看待我的?所以如果你想用不断改变自己的处世态度来趋附世俗,这就好像躲避下雨,实际上没有哪个地方是会不被淋湿的。你经常想处于虚静的状态,可它不是靠人为的力量所能达到的;那不是靠人为力量,而是一种自然形成的虚静状态,是一般人所羡慕而难以达到的虚静状态。也只有通达“道”的人才能达到这种虚静状态。所以通达“道”的人就好像车轴,自己并不运转而是随车毂的转动运行千里,运转于无穷无尽的境地。而不通达“道”的人就像心神迷惑,你告诉他东西南北,他在这地方明白方向,但拐个弯进入偏僻的地方又迷惑了;这种人就像风标随风转动,一辈子为人所奴役,没有片刻的宁静。而圣人是与“道”融为一体,返归本性,以不变之“道体”应付万变之世界,这样也就达到免受世俗奴役的境地。在治世,人们坚守本职岗位,它的事情也容易完成,它的礼仪也容易实施,人们间的债务也容易偿还。所以,一人不兼任多种官职,一官也不兼任多种事务,士农工商各行其职,在不同的领域从事不同的工作内容。因此,农夫们在一起谈论劳动力之强弱,士人们在一起讨论德行的高低,工匠们在一起研究工艺技术的精巧,商人们在一起交流生意经。是时,士人没有失检的行为,农夫没有白费的劳动,工匠没有伪劣的产品,商人没有亏损的买卖,各行各业都安于本性,不得互相干扰。所以伊尹兴建土木工程时,腿长的被安排去踩锹,背力强的被安排去背土,独眼的被安排去测水准,驼背的被安排去铺抹地坪,各种特性特点都被用得恰到好处,所以此时人性无贵贱优劣之分。胡人善于骑马,越人善于泛舟。具体的形状种类不同,如改变他们不熟悉的事情,就会乱套;丧失他们应处的地位和环境,就会变得毫无用处,而得到适当的位置,就会变得十分有用。圣人能综合他们的情况,统筹安排,合理使用,使人们都能发挥出自己的才干和能力。能够先知先觉、深谋远虑,这自然是人才中的杰出人物,但治世的君主不能用这样的标准去苛求人们。博闻强记、能言善辩,这同样是聪明人中的精英,这圣明的君主同样不能用这种标准去要求下属百官。高傲自负,不和世俗同流合污,这是士人的高洁品行,但治世的君主却不能拿这样的品行去教化民众。制造连运开的神奇机械,并不留雕凿的痕迹,这是能工巧匠中的高手,但治世的君主同样不能要求所有百姓掌握这种技巧。所以苌弘、师旷,他们能预先知道祸福,提出的建议也无大失策,因而他们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样做同一种工作;公孙龙能言善辩,分辨同异、分析坚白,因而他们不能和众人一样掌握同一种学说;北人无择非议指责舜的德行而自投清凉之渊,但这不能以此作为世人的榜样;鲁班、墨子用木料做成鸢鸟,并使鸢鸟在天空飞行三天三夜,但不能让他们做一般的工匠。所以高不可及的要求,不能以此作为普通民众的标准;高尚的品行,不能拿来作为一国民众的风俗。那些能用手掂量物体轻重不差铢两的人,圣人也无法来任用他,而只能采用秤来衡量;那些能用眼目测物体高低不差分寸的人,明主也无法任用他,而只能采用仪器来测量。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不可能长期依赖这些有特殊才能的人,而度量仪器倒是可以世代相传和使用的。所以太平盛世可以靠愚钝来保持,而指挥军队打仗则要靠权变的策略来完成。如果一定要等到有了和飞兔这样的骏马才驾车,那么天下人就别想乘车了;如果一定要等到有了西施和毛嫱这样的美女才婚配,那么终身也别想成家了。所以不要指望要出现古代那样的俊才,就当前的这些人才就够了,只是要广泛网罗并充分利用即可。骐骥这样的骏马能一日千里,但这千里路,一般性的马也能在数日里走完。由此看来,治理国家无须专靠特殊人才,而以“道”术治理国家则可以普遍实施长期适用。而乱世治国的用人方法就不是这样,它将标准提得极高,并要问罪于那些达不到标准的人;它将任务定得很重,并要惩罚那些完不成任务的人;它将事情复杂化和困难化,并要诛杀那些不敢去做这些事情的人。广大民众被上述这三种不切实际的责难弄得窘困万分,于是必然要用智巧来欺诈上面,也必然要用邪道来避免惩罚。所以这样一来,就是有严刑峻法也无法禁止这些邪门奸诈。为什么呢?因为人的能力实在难以达到所定的那些标准和要求。所以谚语这样说:“鸟到穷困时会啄敌,兽到穷困时会触顶,人到穷困时会使诈。”以道和德作为事物的规律和秩序,就好比日月行空,广至江南河北而不改变方向,驰骋千里之外而不变更行迹。而人们所取舍的礼俗,就好像你所居住的住处,从东边看,它在西边,从西边看,它又在东边,是没有固定的方位,就是叫公正的法官——皋陶来裁决,也无法确定其方位。所以同样的一种取舍,是得到诽谤还是得到赞誉,取决于习俗;而志向德行相同,是穷困潦倒还是腾达显赫,取决于时世。像汤武那样广积善行,这是人们都能做到的事,但他们碰到像桀纣那样的乱世而得以大显身手,这恰恰是天赐的机遇。如果只有汤武那种志向,无桀纣那样的乱世,要想成就除暴平天下的事业,也只能是空想。过去武王手持戈钺,以武力讨伐纣王,并战胜殷朝建立周朝,以后便插着笏板、拿着殳杖上朝视事。武王病逝后,殷遗民乘机背叛周朝,周公摄政辅佐成王,登东宫代行天子职权,背靠屏风坐在天子的宝座上接受诸侯的朝拜,流放参与叛乱的蔡叔,诛杀作乱的管叔,降服叛乱的殷民,收拾商纣王的侄子武庚,在明堂祭祀文王,并在七年后归政于成王。周武王先是用武力而后用文治,不是志向改变了,而是为了顺应时势;周公放逐兄长诛杀兄弟,不是不仁,而是为了拯救危难中的国家。所以事情合于时世便能成功,行为符合时宜便能树立名声。过去齐桓公会合诸侯时用的文车,回到国内又用武力巩固政权;晋文公会合诸侯用的兵车,回到国内又用礼义治理国家。这齐桓公先柔后刚,而晋文公先刚后柔,可他们都能做到号令天下,控制诸侯,这是因为他们能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还有,鲁国的隐士颜阖,鲁国君想用他为相,颜阖不愿意,鲁君又赠给他重礼以想使他转意,但颜阖却凿穿房屋的后墙而溜之大吉,并成为天下著名的人物。鲁君也没有追究他的违逆行为。假使颜阖碰到商鞅和申不害这样的法家人物,必定会遭到诛灭三族的惩罚,更何况颜阖自身呢!世人都称颂古代的圣贤,并推崇他们的德行,而对同时代也具有的这种圣贤人都不知道爱崇他们,这倒不是现代圣贤比不上古代圣贤,而是他们的才德不合时宜。所以驾六匹骐骥或四匹駃騠来渡河,倒不如用一条独木舟来得便当,这是因为所处的环境决定的。所以能建立功绩事业的人,必定行事简约、合于时世。而今的世俗观点是,以完成功业与否作为贤能的标准或尺度,以战胜祸患与否作为聪明的尺度或标准;以为遭灾的必定愚笨,认为死于节义的必定愚戆;但是我们认为以上各种人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无所谓优劣和贤愚。王子比干不是不知道如像箕子那样披头散发、装疯卖傻可以保全自己,但他就是乐意以直行尽忠来为节义献身,所以他不像箕子那样装疯卖傻。伯夷、叔齐不是不能接受奉禄、官职来建功立业,但他们就是乐意用高洁的品行远离尘世以绝世俗,所以他们不接受高官厚禄。许由、善卷不是无能力安抚天下,使天下太平、造福于民,但他们就是羞于因外物搅乱平和的本性,所以不肯接受帝位。豫让、要离不是不知道享受天伦之乐,让妻儿平平安安来苟且偷生,但他们就是乐意忠诚赤胆,为主人献身,所以不留恋人间生活。今天如果我们从箕子的角度来看比干,那么比干就显得愚蠢了;从比干的角度来看箕子,那么箕子就显得低卑了;从管仲、晏子的角度来看伯夷,那么伯夷就显得愚戆了;从伯夷的角度来看管仲和晏子,那么管仲、晏子就显得贪婪了。人们的追求、取舍不同,嗜欲爱好相反,而各自都以所做的事为欢乐,在这里又有谁能使他们改弦易辙?又有谁能对他们所做的事定是非、别优劣?所以曾子这样说:“同是因敲击船板而发出的声音,鸟听了高飞而去,鱼听了藏入深渊。”这说明行动各不相同,而为了使自己便利的目的是相同的。所以惠施带着百辆车子经过孟诸泽时,正在钓鱼的庄子看到惠施的那副神色,把自己钓到的鱼都倒到水里去了。鹈胡饮水数斗都不够,而鲔只须吸入一些露水就足够了;智伯拥有三晋还不满足,林类和荣启期衣衫破烂得像蓑衣都毫无遗憾。由此看来,人们的追求、取舍各不相同,又有什么必要互相责难和非议呢?看重生命的人,不会为了利益而损害自己;坚持名节操行的人,不会看到危难而苟且逃避的;贪得无厌的人,看到利益就会不顾一切;而珍爱名声的人,是不会随便取获不合道义的东西。将这些相比较而论,真好比是炭与冰、钩和墨绳,真不知什么时候能使它们吻合相容呢?假使让圣人来仲裁,就有可能将此调和、兼容、并蓄、覆盖为一体,无所谓肯定此、否定彼。飞鸟习惯筑巢而栖息,狐狸习惯洞穴而歇宿;在这里,无论是筑巢栖息还是洞穴歇宿,都是为了找到一个归宿。而社会中的人们取舍什么、行动什么,也都想找一种寄托和归宿,各人都在找一个自己乐意舒适的安身之处;而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的人,就算是完人。所以,从“道”的角度来看万事万物,就会将它等而视之、总而齐之。盛世太平国家的治理方法是,君王没有苛刻的法令,官吏没有烦琐的政务,士人没有虚伪的品行,工匠技艺没有淫巧的成分;事务合乎常规而不混乱,器物完美而不雕饰。而乱世就不是这样。饰伪品行的人互相吹捧抬高身价,施行礼义的人互相虚伪造作;车辆极力雕琢,器物竞相刻镂;求取财物的人争抢难得之物,并把它们当作宝贝;以文辞互相诋毁的人纠缠于冗长烦琐的事中而自以为聪明。官吏们互相争吵诡辩,将政务工作久拖而不处理,这些对治理国家毫无益处;工匠们处心积虑要制作奇异的器具,累月经年才完成,却不适合于使用。所以古代神农的法令这样说:“成年男子如果不从事耕种,那么天下就会有人因此而挨饿;年轻妇女如果不从事纺织,那么天下就会有人因此而挨冻。”因此神农自己亲自耕种,他的妻子亲自纺织,为天下人作出了榜样。神农教导人民,不要有意地珍贵难以得到的货物,不要过分器重无用的物件。所以那时代男子非得努力耕种不可,否则将要饿肚子;女子非得勤奋织布不可,否则将无法遮蔽身体;有余和不足,都直接关系到每个人自身;丰衣足食,邪奸就不会产生,大家安居乐业而天下太平。所以太平盛世使得孔子和曾参那样的善人没有地方好行善,使得孟贲和成荆这样的勇士没有地方好显威武。而衰败的社会风俗完全不同,大家凭着智巧而弄虚作假,矫饰各种无用的器物,有意珍贵远方的奇货,珍惜难以得到的财宝,却不积聚生活必需品;淳厚的民风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纯朴的民性被破坏得支离破碎,牛马被关进栏圈后也没人管理;百姓被弄得心神不定,是非被颠倒,清澈变混浊,人们就像风中蓬草,被刮得飞扬躁乱;忠诚信义的品德流失殆尽,人也跟着失去善良本性。于是社会出现了另一幅情景,用翡翠、犀牛角、象牙和美丽的花纹图案来迷惑人的眼睛;以牛羊犬猪、面米细粮 和 各 种 风味小吃来满足人的食欲;用钟鼓管箫、丝竹金石等乐器来淫荡人的耳朵;又以讲究礼仪形式、各种流言蜚语来搅乱人的心神。这样,百姓被搅得纷扰狂乱,日夜为利益奔波追逐,人变得烦躁浅薄,礼法和道义相违,德行和利益冲突,这样的社会,即使有十个管仲也无法治理好。富人的车辆外用彩绣的车衣围裹,马则用旄牛尾和象牙作装饰,车上的帷幕和褥垫都配用绣绘丝织品,各种色彩交错着,无法形容它的华丽。而穷人夏天穿着粗布短衣,索着粗麻绳,吃豆类食品,喝凉水来填饱肚子,以便能熬过酷暑;冬天则穿着破烂的羊皮衣,粗布衣袍无法遮蔽身体,只得蹲在灶炉口取暖。所以同是编入户籍的人,会出现如此大的贫富差别,就如同君主和仆人的差别,这真的使人无法比较和言说。那些凭着奇异技巧、伪诈歪邪门道的人,却能在世上过着富裕的日子;而那些品行正道、不肯苟且得利的人,却免不了饥寒的灾患,在这种社会不公平的情况下,要想使人民摒弃末业、返归农业根本,这就像掘开了水源却又堵塞了水流一样。社会有意导向雕琢刻镂,必然迫使农民弃农从工,妨碍了农业生产;社会讲究服饰秀美,必然致使妇女精于刺绣,也必然妨碍了一般意义上的纺织业。这农事荒废、纺织受损,必然会有饥寒出现。饥寒一旦降临,人们能不触犯法令和禁令,这是从古到今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所以说人的仁或鄙取决于时势而不取决于个人行为,人得利或受害取决于天命而不取决于人的智力。败军中的士卒,一旦败下阵来,连勇敢的也跟着败逃,这时将领统帅怎么制止都制止不了;胜军的队伍,一旦获胜,连胆怯的也会跟着冲锋陷阵,拼死前进,生怕赶不上趟。所以江河决堤,一乡的父子兄弟弃亲人而不顾,各自逃命,争先恐后跑上高坡山丘,腿脚灵便的先上去,也不顾别人;盛世太平的时候,人们心平气和,看到邻国的人溺水,尚且同情相助,更何况是自己的亲人溺水呢!所以由此可见,自身安稳,恩情就会施及邻国,躁乱的自私心态也会随之消失;反之如自身处在危难之中,就会连亲人都不顾,外人就更不可能去帮助解救了。正在忙于游水的人是不可能去解救溺水的人,因为他自己的手脚都忙于划水,没有空闲时间。被火灼伤的人是不可能去救火的,因为他自己受伤疼痛万分。由此推出,人民丰衣足食就会互相谦让,而人民衣食不足就会互相争抢。互相谦让则礼义产生,互相争抢则暴乱兴起。过路人敲门讨水喝,主人没有不给的,因为有的是水。在山林中柴薪难以出售,在湖区鱼虾不易出让,因为这种地方有的是这类东西。所以说物质丰富了,人们的贪欲会减省;要求得到满足,争夺的事就会止息。秦始皇时代,有人宰食自己的儿女,这是因为物财不足;当今刘家执政,独身男子也能收养孤儿,这是因为财物富裕。所以,天下太平,小人也能规规矩矩过日子,因为没有什么物质利益能驱动他去做坏事;但如世道混乱,君子都会做越轨之事、犯法之事,这时法令也无法制止他。



淮南子·道应训

〔刘安〕 〔汉〕

太清问于无穷子曰:“子知道乎?

”无穷子曰:“吾弗知也。

”又问于无为“吾知道有数。

”曰:“其数奈何?

”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

可以柔,可以刚。

可以阴,可以阳。

可以窈,可以明。

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

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太清又问于无始曰:“向者,吾道于无穷,曰:‘吾弗知之。

”又问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

’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

’无为曰:‘吾知道有数。

’曰:‘其数奈何?

’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

可以柔,可以刚。

可以阴,可以阳。

可以窈,可以明。

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

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若是,则无为知与无穷之弗知,孰是孰非?

”无始曰:“弗知之深,而知之浅。

弗知内,而知之外。

弗知精,而知之粗。

”太清仰而叹曰:“然则不知乃知邪?

知乃不知邪?

孰知知之为弗知,弗知之为知邪?

”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

道不可见,见而非也。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孰知形之不形者乎?

”故老子曰:“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

”故“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

白公问于孔子曰:“人可以微言?

”孔子不应。

白公曰:“若以石投水中,何如?

”曰:“吴、越之善没者能取之矣。

”曰:“若以水投水,何如?

”孔子曰:“菑、渑之水合,易牙尝而知之。

”白公曰:“然则人固不可以微言乎?

”孔子曰:“何谓不可?

谁知言之谓者乎?

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

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

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

”白公不得也,故死于浴室。

故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

夫唯无知,是以不吾知也。

”白公之谓也。

惠子为惠王为国法,已成而示诸先生,先生皆善之,奏之惠王。

惠王甚说之。

以示翟煎,曰:“善”!

惠王曰:“善,可行乎?

”翟煎曰:“不可。

”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

”翟煎对曰:“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

此举重劝力之歌也,岂无郑、卫激楚之音哉?

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

治国有礼,不在文辩。

”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此之谓也。

田骈以道术说齐王,王应之曰:“寡人所有,齐国也。

道术虽以除患,愿闻国之政。

”田骈对曰:“臣之言无政,而可以为政。

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为材。

愿王察其所谓,而自取齐国之政焉已。

虽无除其患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可陶冶而变化也。

齐国之政,何足问哉!

”此老聃之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者也。

若王之所问者,齐也。

田骈所称者,材也。

材不及林,林不及雨,雨不及阴阳,阴阳不及和,和不及道。

白公胜得荆国,不能以府库分人。

七日,石乙入曰:“不义得之,又不能布施,患必至矣!

不能予人,不若焚之,毋令人害我!

”白公弗听也。

九日,叶公入,乃发大府之货以予众,出高库之兵以赋民,因而攻之。

十有九日而禽白公。

夫国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谓至贪也。

不能为人,又无以自为,可谓至愚矣!

譬白公之啬也,何以异于枭之爱其子也?

故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也。

” 赵简子以襄子为后,董阏于曰:“无恤贱,今以为后,何也?

”简子曰:“是为人也,能为社稷忍羞。

”异日,知伯与襄子饮,而批襄子之首。

大夫请杀之。

襄子曰:“先君之立我也,曰:能为社稷忍羞。

岂曰能刺人哉!

”处十月,知伯围襄子于晋阳,襄子疏队而击之,大败知伯,破其首以为饮器。

故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其为天下溪。

” 啮缺问道于被衣,被衣曰:“正女形,壹女视,天和将至。

摄女知,正女度,神将来舍。

德将来附若美,而道将为女居。

憃乎若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

”言未卒,啮缺继以仇夷。

被衣行歌而去,曰:“形若槁骸,心如死灰。

直实不知,以故自持。

墨墨恢恢,无心可与谋。

彼何人哉!

”故老子曰:“明白四达。

能以无知乎!

” 赵襄子攻翟而胜之,取尤人、终人。

使者来谒之,襄子方将食,而有忧色。

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

今君有忧色,何也?

”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日中不须臾。

今赵氏之德行无所积,今一朝两城下,亡其及我乎!

”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

”夫忧,所以为昌也。

而喜,所以为亡也。

胜非其难也,持之者其难也。

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

齐、楚、吴、越,皆尝胜矣,然而卒取亡焉,不能乎持胜也。

唯有道之主能持胜。

孔子劲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

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知。

善持胜者,以强为弱。

故老子曰:“道冲,而用之又弗盈也。

” 惠孟见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所说者,勇有功也,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

”惠孟对曰:“臣有道于此,人虽勇,刺之不入。

虽巧有力,击之不中。

大王独无意邪?

”宋王曰:“善。

此寡人之所欲闻也。

”惠孟曰:“夫刺之而不入,击之而不中,此犹辱也。

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不敢击,夫不敢刺不敢击,非无其意也。

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意也。

夫无其意,未有爱利之也。

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心。

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

大王独无意邪!

”宋王曰:“此寡人所欲得也。

”惠孟对曰:“孔、墨是已。

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

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者。

今大王,万乘之主也。

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

此贤于孔、墨也远矣。

”宋王无以应。

惠孟出。

宋王谓左右曰:“辩矣!

客之以说胜寡人也。

”故老子曰:“勇于不敢则活。

”由此观之,大勇反为不勇耳。

昔尧之佐九人,舜之佐七人,武王之佐五人。

尧、舜、武王于九、七、五者,不能一事焉。

然而垂拱受成功者,善乘人之资耳。

故人与骥逐走,则不胜骥。

托于车上,则骥不能胜人。

北方有兽,其名曰■,鼠前而兔后,趋则顿,走则颠,常为蛩蛩駏驉取甘草以与之。

■有患害,蛩蛩駏驉必负而走。

此以其能,托其所不能。

故老子曰:“夫代大匠斫者,希不伤其手。

” 薄疑说卫嗣君以王术。

嗣君应之曰:“予所有者,千乘也。

愿以受教。

”薄疑对曰:“乌获举千钧,又况一斤乎?

”杜赫以安天下说周昭文君,文君谓杜赫曰:“愿学所以安周。

”赫对曰:“臣之所言不可,则不能安周。

臣之所言可,则周自安矣。

”此所谓弗安而安者也。

故老子曰:“大制无割,故致数舆无舆也。

” 鲁国之法,鲁人为人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金于府。

子赣赎鲁人于诸侯。

来,而辞不受金。

孔子曰:“赐失之矣。

夫圣人之举事也,可以移风易俗,而受教顺可施后世,非独以适身之行也。

今国之富者寡而贫者众,赎而受金,则为不廉。

不受金,则不复赎人。

自今以来,鲁人不复赎人于诸侯矣。

”孔子亦可谓知礼矣。

故老子曰:“见小曰明。

” 魏武侯问于李克曰:“吴之所以亡者,何也?

”李克对曰:“数战而数胜。

”武侯曰:“数战数胜,国之福。

其独以亡,何故也?

”对曰:“数战则民疲,数胜则主骄。

以骄主使疲民,而国不亡者,天下鲜矣!

骄则恣,恣则极物。

疲则怨,怨则极虑。

上下俱极,吴之亡犹晚矣!

夫差之所以自刭于干遂也。

”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 甯越欲干齐桓公,困穷无以自达,于是为商旅,将任车,以商于齐,暮宿于郭门之外。

桓公郊迎客,夜开门,辟任车,爝火甚盛,从者甚众,甯越饭牛车下,望见桓公而悲。

击牛角而疾商歌。

桓公闻之,抚其仆之手曰:“异哉!

歌者非常人也。

”命后车载之。

桓公及至,从者以请。

桓公赣之衣冠而见,说以为天下。

桓公大说,将任之。

君臣争之曰:“客,卫人也。

卫之去齐不远,君不若使人问之。

问之而故贤者也,用之未晚。

”桓公曰:“不然。

问之,患其有小恶也。

以人之小恶而忘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

”凡听必有验,一听而弗复问,合其所以也。

且人固难合也,权而用其长者而已矣。

当是举也,桓公得之矣。

故老子曰:“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其一焉。

”以言其能包裹之也。

大王亶父居邠,翟人攻之。

事之以皮帛、珠玉而弗受。

曰“翟人之所求者地。

无以财物为也。

”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处而杀其子,吾弗为。

皆勉处矣!

为吾臣,与翟人奚以异?

且吾闻之也,不以其所养害其养。

”杖策而去。

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

大王亶父可谓能保生矣。

虽富贵,不以养伤身。

虽贫贱,不以利累形。

今受其先人之爵禄,则必重失之。

所自来者久矣,而轻失之,岂不惑哉!

故老子曰:“贵以身为天下,焉可以托天下。

爱以身为天下,焉可以寄天下矣!

” 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处江海之上,心在魏阙之下,为之奈何?

”詹子曰:“重生。

重生则轻利。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犹不能自胜。

”詹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

从之,神无怨乎!

不能自胜而强弗从者,此之谓重伤。

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故老子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

”是故“用其光,复归其明也。

” 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

”对曰:“何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

”楚王曰:“寡人得立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

”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

故本任于身,不敢对以末。

”楚王曰:“善。

”故老子曰:“修之身,其德乃真也。

” 桓公读书于堂,轮扁斫轮于堂下。

释其椎凿,而问桓公曰:“君之所读者,何书也?

”桓公曰:“圣人之书。

”轮扁曰:“其人焉在?

”桓公曰:“已死矣。

”轮扁曰:“是直圣人之糟粕耳。

”桓公曰悖然作色而怒曰:“寡人读书,工人焉得而讥之哉!

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然。

有说。

臣试以臣之斫轮语之。

大疾则苦而不入,大徐则甘而不固,不甘不苦,应于手,厌于心,而可以至妙者,臣不能以教臣之子,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于臣。

是以行年七十,老而为轮。

今圣人之所言者,亦以怀其实,穷而死,独其糟粕在耳。

”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谓宋君曰:“夫国家之安危,百姓之治乱,在君行赏罚。

夫爵赏赐予,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

杀戮刑罚,民之所怨也,臣请当之。

”宋君曰:“善。

寡人当其美,子受其怨。

寡人自知不为诸侯笑矣。

”国人皆知杀戮之专,制在子罕也,大臣亲之,百姓畏之,居不至期年,子罕遂却宋君而专其政。

故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 王寿负书而行,见徐冯于周,徐冯曰:“事者,应变而动,变生于时,故知时者无常行。

书者,言之所出也。

言出于知者,知者藏书。

”于是王寿乃焚书而舞之。

故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 令尹子佩请饮庄王。

庄王许诺。

子佩疏揖,北面立于殿下。

曰:“昔者君王许之,今不果往。

意者臣有罪乎?

”庄王曰:“吾闻子具于强台。

强台者,南望料山,以临方皇,左江而右淮,其乐忘死,若吾薄德之人,不可以当此乐也。

恐留而不能反。

”故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 晋公子重耳出亡,过曹,无礼焉。

厘负羁之妻谓厘负羁曰:“君无礼于晋公子,吾观其从者,皆贤人也。

若以相夫子反晋国,必伐曹,子何不先加德焉?

”厘负羁遗之壶饭而加璧焉。

重耳受其饭而反其璧。

及其反国,起师伐曹,克之。

令三军无入厘负羁之里。

故老子曰:“曲则全,枉则正。

” 越王勾践与吴战而不胜,国破身亡,困于会稽。

忿心张胆,气如涌泉,选练甲卒,赴火若灭。

然而请身为臣,妻为妾,亲执戈,为吴兵先马走,果禽之于干遂。

故老子曰:“柔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

”越王亲之,故霸中国。

赵简子死,未葬,中牟入齐。

已葬五日,襄子起兵攻围之。

未合而城自坏者数十丈。

襄子击金而退之。

军吏谏曰:“君诛中牟之罪,而城自坏,是天助我,何故去之?

”襄子曰:“吾闻之叔向曰:‘君子不乘人于利,不迫人于险。

’使之治城,城治而后攻之。

”中牟闻其义,乃请降。

故老子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

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

”对曰:“良马者,可以形容筋骨相也。

相天下之马者,若灭若失,若亡其一。

若此马者,绝尘弭辙。

臣之子皆下材也,可告以良马,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马。

臣有所与供儋缠采薪者方九堙,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

请见之。

”穆公见之,使之求马。

三月而反报曰:“已得马矣。

在于沙丘。

”穆公曰:“何马也?

”对曰:“牡而黄。

”使人往取之,牝而骊。

穆公不说。

召伯乐而问之曰:“败矣。

子之所使求者。

毛物、牝牡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

”伯乐喟然大息曰:“一至此乎!

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

若堙之所观者,天机也。

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

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贵乎马者!

”马至,而果千里之马。

故老子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 吴起为楚令尹,适魏。

问屈宜若曰:“王不知起之不肖,而以为令尹。

先生试观起之为人也。

”屈子曰:“将奈何?

”吴起曰:“将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

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

砥砺甲兵,时争利于天下。

”屈子曰:“宜若闻之,昔善治国家者,不变其故,不易其常。

今子将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

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

是变其故,易其常也。

行之者不利。

宜若闻之曰:‘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

争者人之所本也。

’今子阴谋逆德,好用凶器,始人之所本,逆之至也。

且子用鲁兵,不宜得志于齐,而行志焉。

子用魏兵,不宜得志于秦,而得志焉。

宜若闻之,非祸人不能成祸。

吾固惑吾王之数逆天道,戾人理,至今无祸。

差须夫子也。

”吴起惕然曰:“尚可更乎?

”屈子曰:“成形之徒,不可更也。

子不若敦爱而笃行之。

”老子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 晋伐楚,三舍不止。

大夫请击之。

庄王曰:“先君之时,晋不伐楚。

及孤之身,而晋伐楚,是孤之过也。

若何其辱群大夫?

”曰:“先臣之时,晋不伐楚。

今臣之身,而晋伐楚,此臣之罪也。

请三击之。

”王俯而泣,涕沾襟,起而拜群大夫。

晋人闻之,曰:“君臣争以过为在己,且轻下其臣,不可伐也。

”夜还师而归。

老子曰:“能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 宋景公之时,荧惑在心。

公惧,召子韦而问焉。

曰:“荧惑在心,何也?

”子韦曰:“荧惑,天罚也。

心,宋分野,祸且当君。

虽然,可移于宰相。

”公曰:“宰相,所使治国家也。

而移死焉。

不祥。

”子韦曰:“可移于民。

”公曰:“民死,寡人谁为君乎?

宁独死耳!

”子韦曰:“可移于岁。

”公曰“岁,民之命。

岁饥,民必死矣。

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其谁以我为君者乎?

是寡人之命,固已尽矣!

子韦无复言矣。

”子韦还走,北面再拜曰:“敢贺君。

天之处高而听卑。

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有三赏君。

今夕星必徙三舍,君延年二十一岁。

”公曰:“子奚以知之?

”对曰:“君有君人之言三,故有三赏,星必三徙舍。

舍行七里,三七二十一,故君移年二十一岁。

臣请伏于陛下以伺之。

星不徙,臣请死之。

”公曰:“可”。

是夕也,星果三徙舍。

故老子曰:“能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

” 昔者,公孙龙在赵之时,谓弟子曰:“人而无能者,龙不能与游。

”有客衣褐带索而见曰:“臣能呼。

”公孙龙顾谓弟子曰:“门下故有能呼者乎?

”对曰:“无有。

”公孙龙曰:“与之弟子籍。

”后数日,往说燕王。

至于河上,而航在一汜,使善呼者呼之。

一呼而航来。

故曰:圣人之处世,不逆有伎能之士。

故老子曰:“人无弃人,物无弃物,是谓袭明。

” 子发攻蔡,逾之。

宣王郊迎,列田百顷,而封之执圭。

子发辞不受。

曰:“治国立政,诸侯入宾,此君之德也。

发号施令,师未合而失敌遁,此将军之威也。

兵陈战而胜敌者,此庶民之力也。

夫乘民之功劳,而取其爵禄者,非仁义之道也。

”故辞而弗受。

故老子曰:“功成而不居。

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 晋文公伐原,与大夫期三日。

三日而原不降。

文公令去之。

军吏曰:“原不过一二日将降矣。

”君曰:“吾不知原三日而不得下也。

以与大夫期,尽而不疲,失信得原,吾弗为也。

”原人闻之,曰:“有君若此,可弗降也?

”遂降。

温人闻,亦请降。

故老子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故“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

公仪休相鲁,而嗜鱼。

一国献鱼,公仪子弗受。

其弟子谏曰:“夫子嗜鱼。

弗受,何也?

”答曰:“夫唯嗜鱼,故弗受。

夫受鱼而免于相,虽嗜鱼,不能自给鱼。

毋受鱼而不免于相,则能长自给鱼。

”此明于为人为己者也。

故老子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非以其无私邪?

故能成其私。

”一曰:知足不辱。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

”孙叔敖曰:“何谓也?

”对曰:“爵高者,士妒之。

官大者,主恶之。

禄厚者,怨处之。

”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

吾官益大,吾心益小。

吾禄益厚,吾施益博。

是以免三怨,可乎?

”故老子曰:“贵必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

” 大司马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钩芒。

大司马曰:“子巧邪?

有道邪?

”曰:“臣有守也。

臣年二十好捶钩,于物无视也。

非钩无察也。

”是以用之者,必假于弗用也,而以长得其用。

而况持而不用者乎?

物孰不济焉!

故老子曰:“从事于道者,同于道。

” 文王砥德修政,三年而天下二垂归之。

纣闻而患之,曰:“余夙兴夜寐,与之竞行,则苦心劳形,纵而置之,恐伐余一人。

”崇侯虎曰:“周伯昌行仁义而善谋,太子发勇敢而不疑,中子旦恭俭而知时。

若与之从,则不堪其殃。

纵而赦之,身必危亡。

冠虽弊,必加于头。

及未成,请图之。

”屈商乃拘文王于羑里。

于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驺虞、鸡斯之乘,玄玉百工,大贝百朋,玄豹、黄罴、青豻、白虎文皮千合,以献于纣。

因费仲而通。

纣见而说之,乃免其身,杀牛而赐之。

文王归,乃为玉门,筑灵台,相女童,击钟鼓,以待纣之失也。

纣闻之,曰:“周伯昌改道易行,吾无忧矣。

”乃为炮烙,剖比干,剔孕妇,杀谏者。

文王乃遂其谋。

故老子曰:“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 成王问政于尹佚曰:“吾何德之行,而民亲其上?

”对曰:“使之时而敬顺之。

”王曰:“其度安在?

”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王曰:“惧哉!

王人乎。

”尹佚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吾畜也,不善则吾仇也。

昔夏、商之臣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君,而归神农,此世之所明知也。

如何其无惧也?

”故老子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

” 跖之徒问跖曰:“盗亦有盗乎?

”跖曰:“奚适其无道也!

夫意而中藏者,圣也。

入先者,勇也。

出后者,义也。

分均者,仁也。

知可否者,智也。

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之。

”由此观之,盗贼之心,必托圣人之道而后可行。

故老子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 楚将子发好求技道之士。

楚有善为偷者,往见曰:“闻君求技道之士。

臣,偷也,愿以技赍一卒。

”子发闻之,衣不给带,冠不暇正,出见而礼之。

左右谏曰:“偷者,天下之盗也。

何为之礼?

”君曰:“此非左右之所得与。

”后无几何,齐兴兵伐楚,子发将师以当之,兵三却。

楚贤良大夫皆尽其计而悉其诚,齐师愈强。

于是市偷进请曰:“臣有薄技,愿为君行之。

”子发曰:“诺”。

不问其辞而遣之。

偷则夜解齐将军之帱帐而献之。

子发因使人归之。

曰:“卒有出薪者,得将军之帷,使归之于执事。

”明又复往,取其枕。

子发又使人归之。

明日又复往,取其簪。

子发又使归之。

齐师闻之,大骇。

将军与军吏谋曰:“今日不去,楚君恐取吾头。

”乃还师而去。

故曰:无细而能薄,在人君用之也。

故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资也。

” 颜回谓仲尼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仲尼曰:“可矣。

犹未也。

”异日复见,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也。

”仲尼曰:“可矣。

犹未也。

”异日复见。

曰:“回坐忘矣。

”仲尼遽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支体,黜聪明,离形去知,洞于化通。

是谓坐忘。

”仲尼曰:“洞则无善也,化则无常矣。

而夫子荐贤。

丘请从之后。

”故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专气至柔,能如婴儿乎!

” 秦穆公兴师,将以袭郑。

蹇叔曰:“不可。

臣闻袭国者,以车不过百里,以人不过三十里,为其谋未及发泄也,甲兵未及锐弊也,粮食未及乏绝也,人民未及疲病也。

皆以其气之高与其力之盛至,是以犯敌能威。

今行数千里,又数绝诸侯之地。

以袭国,臣不知其可也。

君重图之。

”穆公不听。

蹇叔送师,衰绖而哭之。

师遂行,过周而东。

郑贾人弦高矫郑伯之命,以十二牛劳秦师而宾之。

三师乃惧而谋曰:“吾行数千里以袭人,未至而人已知之。

其备必先成,不可袭也。

”还师而去。

当此之时,晋文公适薨,未葬。

先轸言于襄公曰:“昔吾先君与穆公交,天下莫不闻,诸侯莫不知,今君薨未葬,而不吊吾丧,而不假道,是死吾君而弱吾孤也。

请击之。

”襄公许诺。

先轸举兵而与秦师遇于殽。

大破之,禽其三帅以归。

穆公闻之,素服庙临,以说于众。

故老子曰:“知而不知,尚矣。

不知而知,病也!

” 齐王后死,王欲置后而未定。

使群臣议。

薛公欲中王之意,因献十珥而美其一。

旦日,因问美珥之所在。

因劝立以为王后。

齐王大说,遂尊重薛公。

故人主之意欲见于外,则为人臣之所制。

故老子曰:“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

” 卢敖游乎北海,经乎太阴,入乎玄阙,至于蒙谷之上。

见一士焉,深目而玄鬓,泪注而鸢肩,丰上而杀下。

轩轩然方迎风而舞。

顾见卢敖,慢然下其臂,遁逃乎碑。

卢敖就而视之,方倦龟壳而食蛤梨。

卢敖与之语曰:“唯敖为背群离党,穷观于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已乎?

敖幼而好游,至长不渝。

周行四极,唯北阴之未窥。

今卒睹夫子于是,子殆可与敖为友乎?

”若士者,?

23然而笑曰:“嘻!

子,中州之民,宁肯而远至此,此犹光乎日月而载列星,阴阳之所行,四时之所生,其比夫不名之地,犹窔奥也。

若我南游乎冈<宀良>之野,北息乎沉墨之乡,西穷窅冥之党,东关鸿蒙之光,此其下无地而上无天,听焉无闻,视焉无眴。

此其外犹有汰沃之汜。

其余一举而千万里,吾犹未能之在。

今子游始于此,乃语穷观,岂不亦远哉!

然子处矣!

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驻。

”若士举臂而竦身,遂入云中。

卢敖仰而视之,弗见,乃止驾,柸治,悖若有丧也。

曰:“吾比夫子,犹黄鹄与壤虫也。

终日行,不离咫尺,而自以为远。

岂不悲哉!

”故庄子曰:“小年不及大年,小知不及大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此言明之有所不见也。

季子治亶父三年,而巫马期絻衣短褐,易容貌,往观化焉。

见得鱼释之。

巫马期问焉,曰:“凡子所为鱼者,欲得也。

今得而释之,何也?

”渔者对曰:“季子不欲人取小鱼也。

所得者小鱼,是以释之。

”巫马期归,以报孔子曰:“季子之德至矣。

使人暗行,若有严刑在其侧者。

季子何以至于此?

”孔子曰:“丘尝问之以治,言曰:‘诫于此者刑于彼。

’季子必行此术也。

”故老子曰:“去彼取此。

” 罔两问于景曰:“昭昭者,神明也?

”景曰:“非也。

”罔两曰:“子何以知之?

”景曰:“扶桑受谢,日照宇宙,昭昭之光,辉烛四海,阖户塞牖,则无由入矣。

若神明,四通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

化育万物而不可为象,俯仰之间而抚四海之外。

昭昭何足以明之!

”故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 光耀问于无有曰:”子果有乎?

其果无有乎?

”无有弗应也。

光耀不得问,而就视其状貌,冥然、忽然,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搏之不可得,望之不可极也。

光耀曰:“贵矣哉!

孰能至于此乎!

予能有无矣,未能无无也。

及其为无无,又何从至于此哉!

”故老子曰:“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

” 白公胜虑乱。

罢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贯颐,血流至地而弗知也。

郑人闻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

”此言精神之越于外,智虑之荡于内,则不能漏理其形也。

是故神之所用者远,则所遗者近也。

故老子曰:“不出户以知天下,不窥牖以见天道。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此之谓也。

秦皇帝得天下,恐不能守,发边戍,筑长城,修关梁,设障塞,具传车,置边吏。

然刘氏夺之,若转闭锤。

昔者武王伐纣,破之牧野,乃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柴箕子之门,朝成汤之庙,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破鼓折枹,驰弓绝弦,去舍露宿以示平易,解剑带笏以示无仇。

于此天下歌谣而乐之,诸侯执币相朝,三十四世不夺。

故老子曰:“善闭者,无关键而不可开也。

善结者,无绳约而不可解也。

” 尹需学御,三年而无得焉。

私自苦痛,常寝想之。

中夜,梦受秋驾于师。

明日往朝,师望之,谓之曰:“吾非爱道于子也,恐子不可予也。

今日教子以秋驾。

”尹需反走,北面再拜曰:“臣有天幸,今夕固梦受之。

”故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

” 昔孙叔敖三得令尹,无喜志。

三去令尹,无忧色。

延陵季子,吴人愿一以为王而不肯。

许由,让天下而弗受。

晏子与崔杼盟,临死地不变其仪。

此皆有所远通也。

精神通于死生,则物孰能惑之!

荆有亻次非,得宝剑于干队,还反度江,至于中流,阳侯之波,两蛟挟绕其船,亻次非谓枻船者曰:“尝有如此而得活者乎?

”对曰:“未尝见也。

”于是亻次非瞑目,勃然攘臂拔剑曰:“武士可以仁义之礼说也,不可劫而夺也。

此江中之腐肉朽骨,弃剑而已。

余有奚爱焉!

”赴江刺蛟,遂断其头,船中人尽活。

风波毕除,荆爵为执圭。

孔子闻之,曰:“夫善哉!

腐肉朽骨弃剑者,亻次非之谓乎!

”故老子曰:“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焉。

” 齐人淳于髡以从说魏王,魏王辩之。

约车十乘,将使荆,辞而行。

人以为从未足也,复以衡说,其辞若然。

魏王乃止其行而疏其身。

失从心志,而又不能成衡之事。

是其所以固也。

夫言有宗,事有本,失其宗本,技能虽多,不若其寡也。

故周鼎著倕,而使啮其指,先王以见大巧之不可也。

故慎子曰:“匠人知为门,能以门,所以不知门也,故必杜,然后能门”。

墨者有田鸠者,欲见秦惠王。

约车申辕,留于秦,周年不得见。

客有言之楚王者,往见楚王,楚王甚悦之。

予以节,使于秦。

至,因见。

予之将军之节。

惠王见而说之。

出舍,喟然而叹,告从者曰:“吾留秦三年不得见,不识道之可以从楚也。

”物故有近之而远,远之而近者。

故大人之行,不掩以绳,至所极而已矣。

此所谓《管子》“枭飞而维绳”者。

沣水之深千仞,而不受尘垢,投金铁针焉,则形见于外。

非不深且清也,鱼鳖龙蛇莫之肯归也。

是故石上不生五谷,秃山不游麋鹿,无所阴蔽隐也。

昔赵文子问于叔向曰:“晋六将军,其孰先亡乎?

”对曰:“中行、知氏。

”文子曰:“何乎?

”对曰:“其为政也,以苛以察,以切为明,以刻下为忠,以计多为功,譬之犹廓革者也。

廓之,大则大矣,裂之道也。

”故老子曰:“其政闷闷,其民纯纯,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 景公谓太卜曰:“子之道何能?

”对曰:“能动地。

”晏子往见公,公曰:“寡人问太卜曰:‘子之道何能?

’对曰:‘能动地。

’地可动乎?

”晏子默然不对。

出,见太卜,曰:“昔吾见句星在房、心之间,地其动乎?

”太卜曰:“然”。

晏子出。

太卜走往见公曰:“臣非能动地,地固将动也。

”田子阳闻之,曰:“晏子默然不对者,不欲太卜之死。

往见太卜者,恐公之欺也。

晏子可谓忠于上而惠于下矣。

”故老子曰:“方而不割,廉而不刿。

” 魏文侯觞诸大夫于曲阳,饮酒酣,文侯喟然叹曰:“吾独无豫让以为臣乎?

”蹇重举白而进之,曰:“请浮君。

”君曰:“何也?

”对曰:“臣闻之,有命之父母,不知孝子。

有道之君,不知忠臣。

夫豫让之君,亦何如哉?

”文侯受觞而饮釂不献。

曰:“无管仲、鲍叔以为臣,故有豫让之功。

”故老子曰:“国家昏乱有忠臣。

” 孔子观桓公之庙,有器焉,谓之宥卮。

孔子曰:善哉!

予得见此器。

”顾曰:“弟子取水。

”水至,灌之。

其中则正,其盈则覆。

孔子造然革容曰:“善哉,持盈者乎!

”子贡在侧曰:“请问持盈。

”曰:“益而损之。

”曰:’何谓益而损之?

”曰:“夫物盛而衰,乐极则悲,日中而移,月盈而亏。

是故聪明睿智,守之以愚。

多闻博辩,守之以陋。

武力毅勇,守之以畏。

富贵广大,守之以俭。

德施天下,守之以让。

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而弗失也。

反此五者,未尝不危也。

”故老子曰:“服此道者不欲盈。

夫唯不盈,故能弊而不新成。

” 武王问太公曰:“寡人伐纣天下,是臣杀其主而下伐其上也。

吾恐后世之用兵不休,斗争不已,为之奈何?

”太公曰:“甚善,王之问也!

夫未得兽者,唯恐其创之小也。

已得之,唯恐伤肉之多也。

王若欲久持之,则塞民于兑,道全为无用之事,烦扰之教,彼皆乐其业,供其情,昭昭而道冥冥,于是乃去其瞀而载之木,解其剑而带之笏。

为之三年之丧,令类不蕃,高辞卑让,使民不争。

酒肉以通之,竽瑟以娱之,鬼神以畏之,繁文滋礼以弇其质,厚葬久丧以亶其家,含珠鳞、施纶组以贫其财,深凿高垄以尽其力,家贫族少,虑患者贫,以此移风,可以持天下弗失。

”故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也。

淮南子·汜论训

〔刘安〕 〔汉〕

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

其德生而不辱,予而不夺,天下不非其服,同怀其德。

当此之时,阴阳和平,风雨时节,万物蕃息。

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禽兽可羁而从也。

岂必褒衣博带,句襟委章甫哉?

古者民泽处复穴,冬日则不胜霜雪雾露,夏日则不胜暑蛰蚊虻。

圣人乃作,为之筑土构木,以为宫室,上栋下宇,以蔽风雨,以避寒暑,而百姓安之。

伯余之初作衣也,緂麻索缕,手经指挂,其成犹网罗。

后世为之机杼胜复,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掩形御寒。

古者剡耜而耕,摩蜃而耨,木钩而樵,抱甀而汲,民劳而利薄。

后世为之耒耜櫌锄,斧柯而樵,桔槔而汲,民逸而利多焉。

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不通往来也。

乃为窬木方版,以为舟航。

故地势有无,得相委输。

乃为靻蹻而超千里,肩荷负儋之勤也,而作为之楺轮建舆,驾马服牛,民以致远而不劳。

为鸷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

而作为之铸金锻铁以为兵刃,猛兽不能为害。

故民迫其难,则求其便。

困其患,则造其备。

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

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也,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

古之制,婚礼不称主人,舜不告而娶,非礼也。

立子以长,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非制也。

礼三十而娶,文王十五而生武王,非法也。

夏后氏殡于阼阶之上,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周人殡于西阶之上,此礼之不同者也。

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用椁,周人墙置翣,此葬之不同者也。

夏后氏祭于暗,殷人祭于阳,周人祭于日出以朝,此祭之不同者也。

尧《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汤《大濩》,周《武象》,此乐之不同者也。

故五帝异道,而德覆天下。

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世。

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

譬犹师旷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无寸尺之度,而靡不中音,故通于礼乐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于中,而以知榘彟之所周者也。

鲁昭公有慈母而爱之,死,为之练冠,故有慈母之服。

阳侯杀蓼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

先王之制,不宜则废之。

末世之事,善则著之,是故礼乐未始有常也。

故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

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

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

苟利于民,不必法古。

苟周于事,不必循旧。

夫夏、商之衰也,不变法而亡。

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王。

故圣人法与时变,礼与俗化。

衣服器械,各便其用。

法度制令,各因其宜。

故变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

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

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

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义坏,而《春秋》作。

《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岂若三代之盛哉!

以《诗》、《春秋》为古之道而贵之,又有未作《诗》、《春秋》之时。

夫道其缺也,不若道其全也。

诵先王之《诗》、《书》,不若闻得其言,闻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

故道可道者,非常道也。

周公事文王也,行无专制,事无由己,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于文王,洞洞属属,而将不能,恐失之,可谓能子矣。

武王崩,成王幼少。

周公继文王之业,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乱,诛管、蔡之罪,负扆而朝诸侯,诛赏制断,无所顾问,威动天地,声慑四海,可谓能武矣。

成王既壮,周公属籍致政,北面委质而臣事之,请而后为,复而后行,无擅恣之志,无伐矜之色,可谓能臣矣。

故一人之身而三变者,所以应时矣。

何况乎君数易世,国数易君,人以其位达其好憎,以其威势供嗜欲,而欲以一行之礼,一定之法,应时偶变,其所不能中权亦明矣。

故圣人所由曰道,所为曰事。

道犹金石,一调不更。

事犹琴瑟,每弦改调。

故法制礼义者,治人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治也。

故仁以为经,义以为纪,此万世不更者也。

若乃人考其才,而时省其用,虽日变可也。

天下岂有常法哉!

当于世事,行于人理,顺于天地,祥于鬼神,则可以正治矣。

古者人醇工庞,商朴女重,是以政教易化,风俗易移也。

今世德益衰,民俗益薄,欲以朴重之法,治既弊之民,是犹无镝衔■策錣而御馯马也。

昔者,神农无制令而民从,唐、虞有制令而无刑罚,夏后氏不负言,殷人誓,周人盟。

逮至当今之世,忍訽而轻辱,贪得而寡羞,欲以神农之道治之,则其乱必矣。

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天下高之。

今之时人,辞官而隐处,为乡邑之下,岂可同哉!

古之兵,弓剑而已矣,槽矛无击,修戟无刺。

晚世之兵,隆冲以攻,渠詹以守,连弩以射,销车以斗。

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

于古为义,于今为笑。

古之所以为荣者,今之所以为辱也。

古之所以为治者,今之所以为乱也。

夫神农、伏羲不施赏罚而民不为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废法而治民。

舜执干戚而服有苗,然而征伐者不能释甲兵而制强暴。

由此观之,法度者,所以论民俗而节缓急也。

器械者,因时变而制宜适也。

夫圣人作法,而万物制焉。

贤者立礼,而不肖者拘焉。

制法之民,不可与远举。

拘礼之人,不可使应变。

耳不知清浊之分者,不可令调音。

心不知治乱之源者,不可令制法。

必有独闻之耳,独见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矣。

夫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三代之礼不同,何古之从!

大人作而弟子循。

知法治所由生,则应时而变。

不知法治之源,虽循古,终乱。

今世之法籍与时变,礼义与俗易,为学者循先袭业,据籍守旧教,以为非此不治,是犹持方枘而周员凿也。

欲得宜适致固焉,则难矣!

今儒、墨者称三代、文武而弗行,是言其所不行也。

非今时之世而弗改,是行其所非也。

称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劳形竭智而无补于主也。

今夫图工而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者,何也?

鬼魅不世出,而狗马可日见也。

夫存危治乱,非智不能。

道而先称古,虽愚有余。

故不用之法,圣王弗行。

不验之言,圣王弗听。

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

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与成,必得和之精。

故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

太刚则折,太柔则卷,圣人正在刚柔之间,乃得道之本。

积阴则沉,积阳则飞,阴阳相接,乃能成和。

夫绳之为度也,可卷而伸也,引而伸之,可直而睎,故圣人以身体之。

夫修而不横,短而不穷,直而不刚,久而不忘者,其唯绳乎?

故恩推则懦,懦则不威。

严推则猛,猛则不和。

爱推则纵,纵则不令。

刑推则虐,虐则无亲。

昔者,齐简公释其国家之柄,而专任其大臣,将相摄威擅势,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故使陈成田常、鸱夷子皮得成其难。

使吕氏绝祀而陈氏有国者,此柔懦所生也。

郑子阳刚毅而好罚,其于罚也,执而无赦。

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诛,则因猘狗之惊,以杀子阳,此刚猛之所致也。

今不知道者,见柔懦者侵,则矜为刚毅。

见刚毅者亡,则矜为柔懦。

此本无主于中,而见闻舛驰于外者也,故终身而无所定趋。

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浊之则郁而无转,清之则燋而不讴,及至韩娥、秦青、薛谈之讴,侯同、曼声之歌,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

何则?

中有所本主,以定清浊,不受于外,而自为仪表也。

今夫盲者行于道,人谓之左则左,谓之右则右,遇君子则易道,遇小人则陷沟壑。

何则?

目无以接物也。

故魏两用楼翟、吴起,而亡西河,湣王专用淖齿,而死于东庙,无术以御之也。

文王两用吕望、召公奭而王,楚庄王专任孙叔敖而霸,有术以御之也。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

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

趋舍人异,各有晓心。

故是非有处,得其处则无非。

失其处则无是。

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户、奇肱、修股之民,是非各异,习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妇父子,有以相使也。

此之是,非彼之是也。

此之非,非彼之非也。

譬若斤斧椎凿之各有所施也。

禹之时,以五音听治,悬钟鼓磬铎,置鞀,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寡人以义者击钟,告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鞀。

”当此之时,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捉发,以劳天下之民。

此而不能达善效忠者,则才不足也。

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稿,头会箕赋,输于少府。

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

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

当此之时,忠谏者谓之不祥,而道仁义者谓之狂。

逮至高皇帝存亡继绝,举天下之大义,身自奋袂执锐,以为百姓请命于皇天。

当此之时,天下雄俊豪英,暴露于野泽,前蒙矢石,而后堕溪壑,出百死而绐一生,以争天下之权,奋武厉诚,以决一旦之命。

当此之时,丰衣博带而道儒、墨者,以为不肖。

逮至暴乱已胜,海内大定,继文之业,立武之功,履天子之图籍,造刘氏之貌冠,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戴天子之旗,乘大路,建九斿,撞大钟,击鸣鼓,奏《咸池》,扬干戚。

当此之时,有立武者见疑,一世之间,而文武代为雌雄,有时而用也。

今世之为武者,则非文也。

为文者,则非武也。

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世之用也。

此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

故东面而望,不见西墙。

南面而视,不睹北方。

唯无所向者,则无所不通。

国之所以存者,道德也。

家之所以亡者,理塞也。

尧无百户之郭,舜无置锥之地,以有天下。

禹无十人之众,汤无七里之分,以王诸侯。

文王处岐周之间也,地方不过百里,而立为天子者,有王道也。

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然而身死人手,而为天下笑者,有亡形也。

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征,德有盛衰,风先萌焉。

故得王道者,虽小必大。

有亡形者,虽成必败。

夫夏之将亡,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三年而桀乃亡。

殷之将败也,太史令向艺先归文王,期年而纣乃亡。

故圣人见存亡之迹,成败之际也,非待鸣条之野,甲子之日也。

今谓强者胜,则度地计众。

富者利,则量粟称金。

若此,则千乘之君无不霸王者,而万乘之国无不破亡者矣。

存亡之迹,若此其易知也,愚夫蠢妇,皆能论之。

赵襄子以晋阳之城霸,智伯以三晋之地擒,湣王以大齐亡,田单以即墨有功。

故国之亡也,虽大不足恃。

道之行也,虽小不可轻。

由此观之,存在得道,而不在于大也。

亡在失道,而不在于小也。

《诗》云:“乃眷西顾,此惟与宅。

”言去殷而迁于周也。

故乱国之君,务广其地而不务仁义,务高其位而不务道德。

是释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

故桀囚于焦门,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杀汤于夏台。

纣居于宣室,而不反其过,而悔不诛文王于羑里。

二君处强大势位,修仁义之道,汤、武救罪之不给,何谋之敢当!

若上乱三光之明,下失万民之心,虽微汤、武,孰弗能夺也!

今不审其在己者,而反备之于人,天下非一汤、武也,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也。

且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也。

桀、纣之所以处强大而见夺者,以其无道也。

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己之所以夺,是趋亡之道也。

武王克殷,欲筑宫于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

夫五行之山,固塞险阻之地也。

使我德能覆之,则天下纳其贡职者回也。

使我有暴乱之行,则天下之伐我难矣。

”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夺也。

周公可谓能持满矣。

昔者,《周书》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

下言者,上用也。

上言者,常也。

下言者,权也。

”此存亡之术也,唯圣人为能知权。

言而必信,期而必当,天下之高行也。

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

直而证父,信而溺死,虽有直信,孰能贵之?

夫三军矫命,过之大者也。

秦穆公兴兵袭郑,过周而东,郑贾人弦高将西贩牛,道遇秦师于周、郑之间,乃矫郑伯之命,犒以十二牛,宾秦师而却之,以存郑国。

故事有所至,信反为过,诞反为功。

何谓失礼而有大功?

昔楚恭王战于阴陵,潘尪、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相与篡之。

恭王惧而失礼,黄衰微举足蹴其体,恭王乃觉。

怒其失礼,奋体而起,四大夫载而行。

昔苍吾绕娶妻而美,以让兄,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

是故圣人论事之局曲直,与之屈伸偃仰,无常仪表,时屈时伸。

卑弱柔如蒲苇,非摄夺也。

刚强猛毅,志厉青云,非本矜也,以乘时应变也。

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礼也。

至其迫于患也,则举足蹴其体,天下莫能非也。

是故忠之所在,礼不足以难之也。

孝子之事亲,和颜卑体,奉带运履,至其溺也,则捽其发而拯。

非敢骄侮,以救其死也。

故溺则捽父,祝则名君,势不得不然也。

此权之所设也。

故孔子曰:“可以共学矣,而未可以适道也。

可与适道,未可以立也。

可以立,未可与权。

”权者,圣人之所独见也。

故忤而后合者,谓之知权。

合而后舛者,谓之不知权。

不知权者,善反丑矣。

故礼者,实之华而伪之文也,方于卒迫穷遽之中也,则无所用矣。

是故圣人以文交于世,而以实从事于宜,不结于一迹之途,凝滞而不化。

是故败事少而成事多,号令行于天下,而莫之能非矣。

猩猩知往而不知来,乾鹄知来而不知往,此修短之分也。

昔者苌弘,周室之执数者也。

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变,律历之数,无所不通。

然而不能自知,车裂而死。

苏秦,匹夫徒步之人也,靻蹻嬴盖,经营万乘之主,服诺诸侯,然不自免于车裂之患。

徐偃王被服慈惠,身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然而身死国亡,子孙无类。

大夫种辅翼越王勾践,而为之报怨雪耻,擒夫差之身,开地数千里,然而身伏属镂而死。

此皆达治乱之机,而未知全性之具者。

故苌宏知天道而不知人事,苏秦知权谋而不知祸福,徐偃王知仁义而不知时,大夫种知忠而不知谋。

圣人则不然,论世而为之事,权事而为之谋,是以舒之天下而不窕,内之寻常而不塞。

使天下荒乱,礼义绝,纲纪废,强弱相乘,力征相攘,臣主无差,贵贱无序,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属臾之貌,恭俭之礼,则必灭抑而不能兴矣。

天下安宁,政教和平,百姓肃睦,上下相亲,而乃始立气矜,奋勇力,则必不免于有司之法矣。

是故圣人者,能阴能阳,能弱能强,随时而动静,因资而立功,物动而知其反,事萌而察其变,化则为之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身而无所困。

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为而难成者,以难成而易败者。

所谓可行而不可言者,趋舍也。

可言而不可行者,伪诈也。

易为而难成者,事也。

难成而易败者,名也。

此四策者,圣人之所独见而留意也。

誳寸而伸尺,圣人为之。

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

周公有杀弟之累,齐桓有争国之名。

然而周公以义补缺,桓公以功灭丑,而皆为贤。

今以人之小过,掩其大美,则天下无圣王贤相矣。

故目中有疵,不害于视,不可灼也。

喉中有病,无害于息,不可凿也。

河上之丘冢,不可胜数,犹之为易也。

水激兴波,高下相临,差以寻常,犹之为平。

昔者,曹子为鲁将兵,三战不胜,亡地千里。

使曹子计不顾后,足不旋踵,刎颈于陈中,则终身为破军擒将矣。

然而曹子不羞其败,耻死而无功。

柯之盟,揄三尺之刃,造桓公之胸,三战所亡,一朝而反之,勇闻于天下,功立于鲁国。

管仲辅公子纠而不能遂,不可谓智。

遁逃奔走,不使其难,不可谓勇。

束缚桎梏,不讳其耻,不可谓贞。

当此三行者,布衣弗友,人君弗臣。

然而管仲免于累绁之中,立齐国之政,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使管仲出死捐躯,不顾后图,岂有此霸功哉!

今人君之论其臣也,不计其大功,总其略行,而求其小善,则失贤之数也。

故人有厚德,无问其小节。

而有大誉,无疵其小故。

夫牛蹄之涔,不能生鳝鲔,而蜂房不容鹄卵。

小形不足以包大体也。

夫人之情,莫不有所短。

诚其大略是也,虽有小过,不足以为累。

若其大略非也,虽有闾里之行,未足大举。

夫颜喙聚,梁父之大盗也。

而为齐忠臣。

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

而为文侯师。

孟卯妻其嫂,有五子焉。

然而相魏,宁其危,解其患。

景阳淫酒,被发而御于妇人。

威服诸修。

此四人者,皆有所短,然而功名不灭者,其略得也。

季襄、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

不能存亡接绝者何?

小节伸而大略屈。

故小谨者无成功,訾行者不容于众,体大者节疏,庶距者举远。

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

故《易》曰:“小过亨,利贞。

”言人莫不有过,而不欲其大也。

夫尧、舜、汤、武,世主之隆也。

齐桓、晋文,五霸之豪英也。

然尧有不慈之名,舜有卑父之谤,汤武有放弑之事,五伯有暴乱之谋。

是故君子不责备于一人,方正而不以割,廉直而不以切,博通而不以訾,文武而不以责。

求于一人则任以人力,自修则以道德。

责人以人力,易偿也。

自修以道德,难为也。

难为则行高矣,自偿则求澹矣。

夫夏后氏之璜不能无考,明月之珠不能无类。

然而天下宝之者,何也?

其小恶不足妨大美。

今志人之所短,而忘人之所修,而求得其贤乎天下,则难矣。

夫百里奚之饭牛,伊尹之负鼎,太公之鼓刀,甯戚之商歌,其美有存焉者矣。

众人见其位之卑贱,事之洿辱,而不知其大略,以为不肖。

及其为天子三公,而立为诸侯贤相,乃始信于异众也。

夫发于鼎俎之间,出于屠酤之肆,解于累绁之中,兴于牛颔之下,洗之以汤沐,祓之以爟火,立之于本朝之上,倚之于三公之位,内不惭于国家,外不愧于诸侯,符势有以内合。

故未有功而知其贤者,尧之知舜。

功成事立而知其贤者,市人之知舜也。

为是释度数而求之于朝肆草莽之中,其失人也必多矣。

何则?

能效其求,而不知其所以取人也。

夫物之相类者,世主之所乱惑也。

嫌疑肖象者,众人之所眩耀。

故狠者类知而非知,愚者类仁而非仁,戆者类勇而非勇。

使人之相去也,若玉之与石,美之与恶,则论人易矣。

夫乱人者,芎䓖之与稿本也,蛇床之与麋芜也,此皆相似者。

故剑工惑剑之似莫邪者,唯欧冶能名其种。

玉工眩玉之似碧卢者,唯猗顿不失其情。

暗主乱于奸臣、小人之疑君子者,唯圣人能见微以知明。

故蛇举首尺,而修短可知也。

象见其牙,而大小可论也。

薛烛庸子,见若狐甲于剑,而利纯识矣。

臾儿、易牙,淄、渑之水合者,尝一哈水而甘苦知矣。

故圣人之论贤也,见其一行而贤不肖分矣。

孔子辞廪丘,终不盗刀钩。

许由让天子,终不利封侯。

故未尝灼而不敢握火者,见其有所烧也。

未尝伤而不敢握刃者,见其有所害也。

由此观之,见者可以论未发也,而观小节可以知大体矣。

故论人之道,贵则观其所举,富则观其所施,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贫则观其所不取。

视其更难,以知其勇。

动以喜乐,以观其守。

委以财货,以论其仁。

振以恐惧,以知其节。

则人情备矣。

古之善赏者,费少而劝众。

善罚者,刑省而奸禁。

善予者,用约而为德。

善取者,入多而无怨。

赵襄子围于晋阳,罢围而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左右曰:“晋阳之难,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

”襄子曰:“晋阳之围,寡人社稷危,国家殆,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唯赫不失君臣之礼。

”故赏一人,而天下为忠之臣者莫不愿忠于其君。

此赏少而劝善者众也。

齐威王设大鼎于庭中,而数无盐令曰:“子之誉日闻吾耳,察子之事,田野芜,仓廪虚,囹圄实。

子以奸事我者也。

”乃烹之。

齐以此三十二岁道路不拾遗。

此刑省奸禁者也。

秦穆公出游而车败,右服失马,野人得之。

穆公追而及之岐山之阳,野人方屠而食之。

穆公曰:“夫食骏马之肉,而不还饮酒者,伤人。

吾恐其伤汝等。

”遍饮而去之。

处一年,与晋惠公为韩之战,晋师围穆公之车,梁由靡扣穆公之骖,获之。

食马肉者三百余人,皆出死为穆公战于车下,遂克晋,虏惠公以归。

此用约而为德者也。

齐桓公将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戟,有轻罪者赎以金分,讼而不胜者出一束箭。

百姓皆说,乃矫箭为矢,铸金而为刃,以伐不义而征无道,遂霸天下。

此入多而无怨者也。

故圣人因民之所喜而劝善,因民之所恶而禁奸。

故赏一人而天下誉之,罚一人而天下畏之。

故至赏不费,至刑不滥。

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之邪塞。

子产诛邓析,而郑国之奸禁。

以近喻远,以小知大也。

故圣人守约而治广者,此之谓也。

天下莫易于为善,而莫难于为不善也。

所谓为善者,静而无为也。

所谓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

适情辞馀,无所诱惑,循性保真,无变于己,故曰为善易。

越城郭,逾险塞,奸符节,盗管金,篡弑矫诬,非人之性也,故曰为不善难。

今人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于刑戮之患者,由嗜欲无厌,不循度量之故也。

何以知其然?

天下县官法曰:“发墓者诛,窃盗者刑。

”此执政之所司也。

夫法令者,网其奸邪,勒率随其踪迹。

无愚夫蠢妇,皆知为奸之无脱也,犯禁之不得免也。

然而不材子不胜其欲,蒙死亡之罪,而被刑戮之羞。

然而立秋之后,司寇之徒继踵于门,而死市之人血流于路。

何则?

惑于财利之得,而蔽于死亡之患也。

夫今陈卒设兵,两军相当,将施令曰:“斩首拜爵,而屈挠者要斩。

”然而队阶之卒皆不能前遂斩首之功,而后被要斩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

故利害之反,祸福之接,不可不审也。

事或欲之,适足以失之。

或避之,适足以就之。

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风者,波至而自投于水。

非不贪生而畏死也,惑于恐死而反忘生也。

故人之嗜欲,亦犹此也。

齐人有盗金者,当市繁之时,至掇而走。

勒问其故,曰:“而盗金于市中,何也?

”对曰:“吾不见人,徒见金耳。

”志所欲,则忘其为矣。

是故圣人审动静之变,而适受与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节。

夫动静得,则患弗过也。

受与适,则罪弗累也。

好憎理,则忧弗近也。

喜怒节,则怨弗犯也。

故达道之人,不苟得,不让福,其有弗弃,非其有弗索,常满而不溢,恒虚而易足。

今夫霤水足以溢壶榼,而江河不能实漏卮。

故人心犹是也。

自当以道术度量,食充虚,衣御寒,则足以养七尺之形矣。

若无道术度量而以自俭约,则万乘之势不足以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为乐矣。

叔孙敖三去令尹而无忧色,受罪禄不能累也。

荆佽非两蛟夹绕其船而志不动,怪物不能惊也。

圣人心平志易,精神内守,物莫足以惑之。

夫醉者俯入城门,以为七尺之闺也。

超江、淮,以为寻常之沟也。

酒浊其神也。

怯者夜见立表,以为鬼也。

见寝石,以为虎也。

惧掩其气也。

又况无天地之怪物乎?

夫雌雄相接,阴阳相薄,羽者为雏,毛者为驹犊,柔者为皮肉,坚者为齿角,人弗怪也。

水生蠬蜄,山生金玉,人弗怪也。

老槐生火,久血为磷,人弗怪也。

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人怪之,闻见鲜而识物浅也。

天下之怪物,圣人之所独见。

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独明达也。

同异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

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是故鬼神禨祥,而为之立禁。

总形推类,而为之变象。

何以知其然也?

世俗言曰:“飨大高者,而彘为上牲。

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

相戏以刃者,太祖軵其肘。

枕户橉而卧者,鬼神庶其首。

”此皆不著于法令,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

夫飨大高而彘为上牲者,非彘能贤于野兽麋鹿也,而神明独飨之,何也?

以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

故因其便以尊之。

裘不可以藏者,非能具绨绵曼帛,温暖于身也。

世以为裘者,难得贵贾之物也,而不可传于后世,无益于死者,而足以养生,故因其资以詟之。

相戏以刃,太祖軵其肘者,夫以刃相戏,必为过失,过失相伤,其患必大,无涉血之仇争忿斗,而以小事自内于刑戮,愚者所不知忌也,故因太祖以累其心。

枕户橉而卧,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能玄化,则不待户牖之行,若循虚而出入,则亦无能履也。

夫户牖者,风气之所从往来,而风气者,阴阳相捔者也。

离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诫之也。

凡此之属,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官府者也。

故以禨祥明之。

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远矣。

而愚者以为禨祥,而狠者以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

今世之祭井灶、门户、箕帚、臼杵者,非以其神为能飨之也,恃赖其德,烦苦之无已也。

是故以时见其德,所以不忘其功也。

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唯太山。

赤地三年而不绝流,泽及百里而润草木者,唯江、河也。

是以天子秩而祭之。

故马免人于难者,其死也,葬之。

牛,其死也,葬以大车为荐。

牛马有功,犹不可忘,又况人乎!

此圣人所以重仁袭恩。

故炎帝于火,而死为灶。

禹劳天下,而死为社。

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

羿除天下之害,死而为宗布。

此鬼神之所以立。

北楚有任侠者,其子孙数谏而止之,不听也。

县有贼,大搜其庐,事果发觉。

夜惊而走,追,道及之。

其所施德者皆为之战,得免而遂反。

语其子曰:“汝数止吾为侠。

今有难,果赖而免身,而谏我,不可用也。

”知所以免于难,而不知所以无难。

论事如此,岂不惑哉!

宋人有嫁子者,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

有如出,不可不私藏。

私藏而富,其于以复嫁易。

”其子听父之计,窃而藏之。

若公知其盗也,逐而去之。

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计。

知为出藏财,而不知藏财所以出也。

为论如此,岂不勃哉!

今夫僦载者,救一车之任,极一牛之力,为轴之折也,有如辕轴其上以为造,不知轴辕之趣轴折也。

楚王之佩玦而逐菟,为走而破其玦也,因佩两玦以为之豫。

两玦相触,破乃逾疾。

乱国之治,有似于此。

夫鸱目大而视不若鼠,蚈足众而走不若蛇。

物固有大不若小,众不若少者,及至夫强之弱,弱之强,危之安,存之亡也,非圣人,孰能观之!

大小尊卑,未足以论也,唯道之在者为贵。

何以明之?

天子处于郊亭,则九卿趋,大夫走,坐者伏,倚者齐。

当此之时,明堂太庙,悬冠解剑,缓带而寝。

非郊亭大而庙堂狭小也,至尊居之也。

天道之贵也,非特天子之为尊也,所在而众仰之。

夫蛰虫鹊巢,皆向天一者,至和在焉尔。

帝者诚能包禀道,合至和,则禽兽草木莫不被其泽矣,而况兆民乎!

淮南子·诠言训

〔刘安〕 〔汉〕

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

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 有鱼、有兽,谓之分物。

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

隔而不通, 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故动而谓之生,死而谓之穷。

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 者也,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

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

能 反其所生,故未有形,谓之真人。

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

圣人不为名尸, 不为谋府,不为事任,不为智主。

藏无形,行无迹,游无朕,不为福先,不为祸 始,保于虚无,动于不得已。

欲福者或为祸,欲利者或离害。

故无为而宁者,失 其所以宁则危。

无事而治者,失其所以治则乱。

星列于天而明,故人指之。

义列 于德而见,故人视之。

人之所指,动则有章。

人之所视,行则有迹。

动有章则词, 行有迹则议。

故圣人掩明于不形,藏迹于无为。

王子庆忌死于剑,羿死于桃棓, 子路菹于卫,苏秦死于口。

人莫不贵其所有,而贱其所短,然而皆溺其所贵,而 极其所贱。

所贵者有形,所贱者无朕也。

故虎豹之强来射,蝯狖之捷来措。

人 能贵其所贱,贱其所贵,可与言至论矣。

自信者,不可以诽誉迁也。

知足者,不可以势利诱也。

故通性情者,不务性 之所无以为。

通命之情者,不忧命之所无奈何。

通于道者,物莫不足滑其调。

詹 何曰:“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

”矩不正,不可以为 方。

规不正,不可以为员。

身者,事之规矩也。

未闻枉己而能正人者也。

原天命, 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

原天命,则不惑祸福。

治心术,则不妄 喜怒。

理好憎,则不贪无用。

适情性,则欲不过节。

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

不 妄喜怒,则赏罚不阿。

不贪无用,则不以欲用害性。

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

凡 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

天下不可以智为也,不可以慧识也,不可以事治也,不可以仁附也,不可以 强胜也。

五者皆人才也,德不盛,不能成一焉。

德立则五无殆,五见则德无位矣。

故得道则愚者有余,失道则智者不足。

渡水而无游数,虽强必沉。

有游数,虽羸 必遂。

又况托于舟航之上乎!

为政之本,务在于安民。

安民之本,在于足用。

足 用之本,在于勿夺时。

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

省事之本,在于节欲。

节欲之本, 在于反性。

反性之本,在于去载。

去载则虚,虚则平。

平者,道之素也。

虚者, 道之舍也。

能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国。

能有其国者,必不丧其家。

能治其家者, 必不遗其身。

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

能原其心者,必不亏其性。

能全其性者, 必不惑于道。

故广成子曰:“慎守而内,周闭而外,多知为败。

毋视毋听,抱神 以静,形将自正。

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未之有也。

”故《易》曰:“括囊,无 咎无誉。

”能成霸王者,必得胜者也。

能胜敌者,必强者也。

能强者,必用人力 者也。

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

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

能自得者,必柔弱 也。

强胜不若己者,至于与同则格,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度。

故能以众不胜 成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善游者,不学刺舟而便用之,劲■者,不学骑马而便居之。

轻天下者,身不 累于物,故能处之。

泰王亶父之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币珠玉而不听,乃谢 耆老而徙岐周。

百姓携幼扶老而从之,遂成国焉。

推此意,四世而有天下,不亦 宜乎!

无以天下为者,必能活天下者。

霜雪雨露,生杀万物,天无为焉,犹之贵 天也。

厌文搔法,治官理民者,有司也,君无事焉,犹尊君也。

辟地垦草者,后 稷也。

决河濬江者,禹也。

听狱制中者,皋陶也。

有圣名者,尧也。

故得道以御 者,身虽无能,必使能者为己用。

不得其道,伎艺虽多,未有益也。

方船济乎江, 有虚船从一方来,触而覆之,虽有忮心,必无怨色。

有一人在其中,一谓张之, 一谓歙之,再三呼而不应,必以丑声随其后。

向不怒而今怒,向虚而今实也。

人 能虚己以游于世,孰能訾之!

释道而任智者必危,弃数而用才者必困。

有以欲多而亡者,未有以无欲而危 者也。

有以欲治而乱者,未有以守常而失者也。

故智不足免患,愚不足以至于失 宁。

守其分,循其理,失之不忧,得之不喜,故成者非所为也,得者非所求也。

入者有受而无取,出者有授而无予,因春而生,因秋而杀,所生者弗德,所杀者 非怨,则几于道也。

圣人不为可非之行,不憎人之非己也。

修足誉之德,不求人 之誉己也。

不能使祸不至,信己之不迎也。

不能使福必来,信己之不攘也。

祸之 至也,非其求所生,故穷而不忧。

福之至也,非其求所成,故通而弗矜。

知祸福 之制不在于己也,故闲居而乐,无为而治。

圣人守其所以有,不求其所未得。

求 其所无,则所有者亡矣。

修其所有,则所欲者至。

故用兵者,先为不可胜,以待 敌之可胜也。

治国者,先为不可夺,待敌之可夺也。

舜修之历山,而海内从化。

文王修之岐周,而天下移风。

使舜趋天下之利,而忘修己之道,身犹弗能保,何 尺地之有!

故治未固于不乱,而事为治者,必危。

行未固于无非,而急求名者,必挫也。

福莫大无祸,利莫美不丧。

动之为物,不损则益,不成则毁,不利则病,皆险, 道之者危。

故秦胜乎戎,而败乎殽。

楚胜乎诸夏,而败乎栢莒。

故道不可以劝 而就利者,而可以宁避害者。

故常无祸,不常有福。

常无罪,不常有功。

圣人无 思虑,无设储,来者弗迎,去者弗将。

人虽东西南北,独立中央,故处众枉之中, 不失其直,天下皆流,独不离其坛域。

故不为善,不避丑,遵天之道。

不为始, 不专己,循天之理。

不豫谋,不弃时,与天为期。

不求得,不辞福,从天之则。

不求所无,不失所得,内无旁祸,外无旁福。

祸福不生,安有人贼!

为善则观,为不善则议。

观则生贵,议则生患。

故道术不可以进而求名,而 可以退而修身。

不可以得利,而可以离害。

故圣人不以行求名,不以智见誉。

法 修自然,己无所与。

虑不胜数,行不胜德,事不胜道。

为者有不成,求者有不得。

人有穷而道无不通,与道争则凶。

故《诗》曰:“弗识弗知,顺帝之则。

”有智 而无为,与无智者同道。

有能而无事,与无能者同德。

其智也,告之者至,然后 觉其动也。

使之者至,然后觉其为也。

有智若无智,有能若无能,道理为正也。

故功盖天下,不施其美。

泽及后世,不有其名。

道理通而人伪灭也。

名与道不两明,人受名则道不用,道胜人则名息矣。

道与人竞长。

章人者, 息道者也。

人章道息,则危不远矣。

故世有盛名,则衰之日至矣。

欲尸名者必为 善,欲为善者必生事,事生则释公而就私,货数而任己。

欲见誉于为善,而立名 于为质,则治不修故,而事不须时。

治不修故,则多责。

事不须时,则无功。

责 多功鲜,无以塞之,则妄发而邀当,妄为而要中。

功之成也,不足以更责。

事之 败也,不足以敝身。

故重为善若重为非,而几于道矣。

天下非无信士也,临货分财,必控筹而定分,以为有心者之于平,不若无心 者也。

天下非无廉士也,然而守重宝者必关户而全封,以为有欲者之于廉,不若 无欲者也。

人举其疵则怨人,鉴见其丑则善鉴,人能接物而不与己焉,则免于累 矣。

公孙龙粲于辞而贸名,邓析巧辩而乱法,苏秦善说而亡国。

由其道,则善无 章。

修其理,则巧无名。

故以巧斗力者,始于阳,常卒于阴。

以慧治国者,始于 治,常卒于乱。

使水流下,孰弗能治。

激而上之,非巧不能。

故文胜则质掩,邪 巧则正塞之也。

德可以自修,而不可以使人暴。

道可以自治,而不可以使人乱。

虽有圣贤之宝,不遇暴乱之世,可以全身,而未可以霸王也。

汤、武之王也,遇 桀、纣之暴也。

桀、纣非以汤、武之贤暴也,汤、武遭桀、纣之暴而王也。

故虽 贤王,必待遇。

遇者,能遭于时而得之也,非智能所求而成也。

君子修行而使善 无名,布施而使仁无章,故士行善而不知善之所由来,民澹利而不知利之所由出。

故无为而自治。

善有章则士争名,利有本则民争功,二争者生,虽有贤者,弗能 治。

故圣人掩迹于为善,而息名于为仁也。

外交而为援,事大而为安,不若内治 而待时。

凡事人者,非以宝币,必以卑辞。

事以玉帛,则货殚而欲厌。

卑礼婉辞, 则论说而交不结。

约束誓盟,则约定而反无日。

虽割国之锱锤以事人,而无自恃 之道,不足以为全。

若诚外释交之策,而慎修其境内之事。

尽其地力,以多其积。

厉其民死,以牢其城。

上下一心,君臣同志。

与之守社稷,斅死而民弗离,则为 名者不伐无罪,而为利者不攻难胜,此必全之道也。

民有道所同道,有法所同守, 为义之不能相固,威之不能相必也,故立君以一民。

君执一则治,无常则乱。

君 道者,非所以为也,所以无为也。

何谓无为?

智者不以位为事,勇者不以位为暴, 仁者不以位为患,可谓无为矣。

夫无为,则得于一也。

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 敌之道也。

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暴强,老则好利,一人之身,既数变矣,又况君 数易法,国数易君!

人以其位通其好憎,下之径衢,不可胜理,故君失一则乱, 甚于无君之时。

故《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此之谓也。

君好智则倍 时而任己,弃数而用虑,天下之物博而智浅,以浅澹博,未有能者也。

独任其智, 失必多矣。

故好智,穷术也。

好勇,则轻敌而简备,自负而辞助。

一人之力以御 强敌,不杖众多而专用身才,必不堪也。

故好勇,危术也。

好与,则无定分。

上 之分不定,则下之望无止。

若多赋敛,实府库,则与民为仇。

少取多与,数未之 有也。

故好与,来怨之道也。

仁智勇力,人之美才也,而莫足以治天下。

由此观 之,贤能之不足任也,而道术之可修明矣。

圣人胜心,众人胜欲。

君子行正气,小人行邪气。

内便于性,外合于义,循 理而动,不系于物者,正气也。

重于滋味,淫于声色,发于喜怒,不顾后患者, 邪气也。

邪与正相伤,欲与性相害,不可两立。

一置一废。

故圣人损欲而从事于 性。

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接而说之,不知利害,嗜欲也。

食之不宁于体, 听之不合于道,视之不便于性。

三官交争,以义为制者,心也。

割痤疽,非不痛 也。

饮毒药,非不苦也。

然而为之者,便于身也。

渴而饮水,非不快也。

饥而大 食,非不澹也。

然而弗为者,害于性也。

此四者,耳目鼻口不知所取去,必为 之制,各得其所。

由是观之,欲之不可胜,明矣。

凡治身养性,节寝处,适饮食,和喜怒,便动静,使在己者得,而邪气因而 不生,岂若忧瘕疵之与痤疽之发,而豫备之哉!

夫函牛之鼎沸,而蝇蚋弗敢入。

昆山之玉瑱,而尘垢弗能污也。

圣人无去之心,而心无丑。

无取之美,而美不 失。

故祭祀思亲不求福,飨宾修敬不思德,唯弗求者能有之。

处尊位者,以有公 道而无私说,故称尊焉,不称贤也;有大地者,以有常术而无钤谋, 故称平焉, 不称智也。

内无暴事以离怨于百姓,外无贤行以见忌于诸侯,上下之礼,袭而不 离,而为论者莫然不见所观焉,此所谓藏无形者。

非藏无形,孰能形!

三代之所 道者,因也。

故禹决江河,因水也。

后稷播种树谷,因地也。

汤、武平暴乱,因 时也。

故天下可得而不可取也,霸王可受而不可求也。

在智则人与之讼,在力则人与之争。

未有使人无智者,有使人不能用其智于 己者也。

未有使人无力者,有使人不能施其力于己者也。

此两者,常在久见。

故 君贤不见,诸侯不备。

不肖不见,则百姓不怨。

百姓不怨,则民用可得。

诸侯弗 备,则天下之时可承。

事所与众同也,功所与时成也,圣人无焉。

故老子曰:“ 虎无所措其爪,兕无所措其角。

”盖谓此也。

鼓不灭于声,故能有声。

镜不没于 形,故能有形。

金石有声,弗叩弗鸣。

管箫有音,弗吹无声。

圣人内藏,不为物 先倡,事来而制,物至而应。

饰其外者伤其内,扶其情者害其神,见其文者蔽其 质,无须臾忘为质者,必困于性。

百步之中,不忘其容者,必累其形。

故羽翼美者伤骨骸,枝叶美者害根茎,能两美者,天下无之也。

天有明,不 忧民之晦也,百姓穿户凿牖,自取照焉。

地有财,不忧民之贫也,百姓伐木芟草, 自取富焉。

至德道者若丘山,嵬然不动,行者以为期也。

直己而足物,不为人赣, 用之者亦不受其德,故宁而能久。

天地无予也,故无夺也。

日月无德也,故无怨 也。

喜德者必多怨,喜予者必善夺。

唯灭迹于无为,而随天地自然者,唯能胜理, 而为受名。

名兴则道行,道行则人无位矣。

故誉生则毁随之,善见则怨从之。

利 则为害始,福则为祸先。

唯不求利者为无害,唯不求福者为无祸。

侯而求霸者, 必失其侯。

霸而求王者,必丧其霸。

故国以全为常,霸王其寄也。

身以生为常, 富贵其寄也。

能不以天下伤其国,而不以国害其身者,为可以托天下也。

不知道者,释其所已有,而求其所未得也。

苦心愁虑以行曲,故福至则喜, 祸至则怖,神劳于谋,智遽于事,祸福萌生,终身不悔,己之所生,乃反愁人。

不喜则忧,中未尝平。

持无所监,谓之狂生。

人主好仁,则无功者赏,有罪者释。

好刑,则有功者废,无罪者诛。

及无好者,诛而无怨,施而不德,放准循绳,身 无与事,若天若地,何不覆载!

故合而舍之者,君也。

制而诛之者,法也。

民已 受诛,怨无所灭,谓之道。

道胜,则人无事矣。

圣人无屈奇之服,无瑰异之行, 服不视,行不观,言不议,通而不华,穷而不慑,荣而不显,隐而不穷,异而不 见怪,容而与众同。

无以名之,此之谓大通。

升降揖让,趋翔周游,不得已而为 也,非性所有于身,情无符检,行所不得已之事,而不解构耳,岂加故为哉!

故不得已而歌者,不事为悲。

不得已而舞者,不矜为丽。

歌舞而不事为悲丽 者,皆无有根心者。

善博者不欲牟,不恐不胜,平心定意,捉得其齐,行由其理, 虽不必胜,得筹必多。

何则?

胜在于数,不在于欲。

駎者不贪最先,不恐独后, 缓急调乎手,御心调乎马,虽不能必先载,马力必尽矣。

何则?

先在于数,而不 在于欲也。

是故灭欲则数胜,弃智则道立矣。

贾多端则贫,工多技则穷,心不一 也。

故木之大者害其条,水之大者害其深。

有智而无术,虽钻之不通。

有百技而 无一道,虽得之弗能守。

故《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一也。

其仪一也,心如 结也。

”君子其结于一乎!

舜弹五弦之琴,而歌《南风》之诗,以治天下。

周公 殽臑不收于前,钟鼓不解于县,以辅成王而海内平。

匹夫百畮一守,不遑启处, 无所移之也。

以一人兼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使人为之也。

处尊位者如尸, 守官者如祝宰。

尸虽能剥狗烧彘,弗为也,弗能无亏。

俎豆之列次,黍稷之先后, 虽知弗教也,弗能害也。

不能祝者,不可以为祝,无害于为尸。

不能御者,不可 以为仆,无害于为佐。

故位愈尊而身愈佚。

身愈大而事愈少。

譬如张琴,小弦虽 急,大弦必缓。

无为者,道之体也。

执后者,道之容也。

无为制有为,术也。

执后之制先, 数也。

放于术则强,审于数则宁。

今与人卞氏之璧,未受者,先也。

求而致之, 虽怨不逆者,后也。

三人同舍,二人相争,争者各自以为直,不能相听,一人虽 愚,必从旁而决之,非以智,不争也。

两人相斗,一羸在侧,助一人则胜,救一 人则免,斗者虽强,必制一羸,非以勇也,以不斗也。

由此观之,后之制先,静 之胜躁,数也。

倍道弃数,以求苟遇,变常易故,以知要遮,过则自非,中则以 为候,暗行缪改,终身不寤,此之谓狂。

有祸则诎,有福则嬴,有过则悔,有功 则矜,遂不知反,此谓狂人。

员之中规,方之中矩,行成兽,止成文,可以将少, 而不可以将众。

蓼菜成行,瓶瓯有堤,量粟而舂,数米而炊,可以治家,而不可 以治国。

涤杯而食,洗爵而饮,浣而后馈,可以养家老,而不可以飨三军。

非易不可以治大,非简不可以合众。

大乐必易,大礼必简。

易故能天,简故 能地。

大乐无怨,大礼不责,四海之内,莫不系统,故能帝也。

心有忧者,筐床 衽席,弗能安也。

菰饭■解牛,弗能甘也。

琴瑟鸣竽,弗能乐也。

患解忧除,然 后食甘寝宁,居安游乐。

由是观之,生有以乐也,死有以哀也。

今务益性之所不 能乐,而以害性之所以乐,故虽富有天下,贵为天子,而不免为哀之人。

凡人之 性,乐恬而憎悯,乐佚而憎劳。

心常无欲,可谓恬矣。

形常无事,可谓佚矣。

游 心于恬,舍形于佚,以俟天命。

自乐于内,无急于外,虽天下之大,不足以易其 一概。

日月<广叟>而无溉于志,故虽贱如贵,虽贫如富。

大道无形,大仁无亲, 大辩无声,大廉不嗛,大勇不矜。

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

军多令则乱,酒多 约则辩。

乱则降北,辩则相贼。

故始于都者,常大于鄙。

始于乐者,常大于悲。

其作始简者,其终本必调。

今有美酒嘉肴以相飨,卑体婉辞以接之,欲以合欢。

争盈爵之间反生斗,斗而相伤,三族结怨,反其所憎,此酒之败也。

《诗》之失僻,乐之失刺,礼之失责。

徵音非无羽声也,羽音非无徵声也, 五音莫不有声,而以徵羽定名者,以胜者也。

故仁义智勇,圣人之所备有也,然 而皆立一名者,言其大者也。

阳气起于东北,尽于西南,。

阴气起于西南,尽于 东北。

阴阳之始,皆调适相似,日长其类,以侵相远,或热焦沙,或寒凝水,故 圣人谨慎其所积。

水出于山,而入于海。

稼生于野,而藏于廪。

见所始则知终矣。

席之先雚蕈,樽之上玄酒,俎之先生鱼,豆之先泰羹,此皆不快于耳目,不适于 口腹,而先王贵之,先本而后末。

圣人之接物,千变万轸,必有不化而应化者。

夫寒之与暖相反,大寒地坼水凝,火弗为衰其暑。

大热烁石流金,火弗为益其烈。

寒暑之变,无损益于己,质有之也。

圣人常后而不先,常应而不唱。

不进而求, 不退而让。

随时三年,时去我先。

去时三年,时在我后。

无去无就,中立其所。

天道无亲,唯德是与。

有道者,不失时与人。

无道者,失于时而取人。

直己 而待命,时之至不可迎而反也。

要遮而求合,时之去不可追而援也。

故不曰我无 以为而天下远,不曰我不欲而天下不至。

古之存己者,乐德而忘贱,故名不动志。

乐道而忘贫。

故利不动心。

名利充天下,不足以概志,故廉而能乐,静而能澹。

故其身治者,可与言道矣。

自身以上,至于荒芒尔远矣,自死而天下无穷尔滔矣, 以数杂之寿,忧天下之乱,犹忧河水之少,泣而益之也。

龟三千岁,浮游不过三 日,以浮游而为龟忧养生之具,人必笑之矣。

故不忧天下之乱,而乐其身之治者, 可与言道矣。

君子为善,不能使福必来。

不为非,而不能使祸无至。

福之至也, 非其所求,故不伐其功。

祸之来也,非其所生,故不悔其行。

内修极而横祸至者, 皆天也,非人也。

故中心常恬漠,累积其德,狗吠而不惊,自信其情。

故知道者 不惑,知命者不忧。

万乘之主卒,葬其骸于广野之中,祀其鬼神于明堂之上,神 贵于形也。

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穷。

聪明虽用,必反诸神,谓之太冲。

淮南子·缪称训

〔刘安〕 〔汉〕

道至高无上,至深无下,平乎准,直乎绳,圆乎规,方乎矩,包裹宇宙而无 表里,洞同覆载而无所碍。

是故体道者,不哀不乐,不喜不怒,其坐无虑,其寝 无梦,物来而名,事来而应。

主者,国之心,心治则百节皆安,心扰则百节皆乱。

故其心治者,支体相遗也。

其国治者,君臣相忘也。

黄帝曰:“芒芒昧昧,从天 之道,与元同气。

”故至德者,言同略,事同指,上下一心,无岐道?

9见者,遏 障之于邪,开道之于善,而民乡方矣。

故《易》曰:“同人于野,利涉大川。

” 道者,物之所导也。

德者,性之所扶也。

仁者,积恩之见证也。

义者,比于 人心而合于众适者也。

故道灭而德用,德衰而仁义生。

故上世体道而不德,中世 守德而弗坏也,末世绳绳乎唯恐失仁义。

君子非仁义无以生,失仁义,则失其所 以生。

小人非嗜欲无以活,失嗜欲,则失其所以活。

故君子惧失仁义,小人惧失 利。

观其所惧,知各殊矣。

易曰:“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 吝。

”其施厚者其报美,其怨大者其祸深。

薄施而厚望,畜怨而无患者,古今未 之有也。

是故圣人察其所以往,则知其所以来者。

圣人之道,犹中衢而致尊邪: 过者斟酌,多少不同,各得其所宜。

是故得一人,所以得百人也。

人以其所愿于 上,以交其下,谁弗戴?

以其所欲于下,以事其上,谁弗喜?

《诗》云:“媚兹 一人,应侯慎德。

”慎德大矣,一人小矣。

能善小,其能善大矣。

君子见过忘罚,故能谏。

见贤忘贱,故能让。

见不足忘贫,故能施。

情系于 中,行形于外。

凡行戴情,虽过无怨。

不戴其情,虽忠来恶。

后稷广利天下,犹 不自矜。

禹无废功,无废财,自视犹觖如也。

满如陷,实如虚,尽之者也。

凡人 各贤其所说,而说其所快。

世莫不举贤,或以治,或以乱,非自遁,求同乎己者 也。

己未必得贤,而求与己同者,而欲得贤,亦不几矣!

使尧度舜则可,使桀度 尧,是犹以升量石也。

今谓狐狸,则必不知狐,又不知狸。

非未尝见狐者,必未 尝见狸也。

狐、狸非异,同类也。

而谓狐狸,则不知狐、狸。

是故谓不肖者贤, 则必不知贤。

谓贤者不肖,则必不知不肖者矣。

圣人在上,则民乐其治。

在下,则民慕其意。

小人在上位,如寝关曝纩,不 得须臾宁。

故《易》曰:“乘马班如,泣血涟如。

”言小人处非其位,不可长也。

物莫无所不用,天雄乌喙,药之凶毒也,良医以活人。

侏儒鼓师,人之困慰者也, 人主以备乐。

是故圣人制其刂材,无所不用矣。

勇士一呼,三军皆辟,其出之也 诚。

故倡而不和,意而不戴,中心必有不合者也。

故舜不降席而王天下者,求诸 己也。

故上多故,则民多诈矣,身曲而景直者,未之闻也。

说之所不至者, 容貌 至焉。

容貌之所不至者,感忽至焉。

感乎心,明乎智,发而成形,精之至也。

可 以形势接,而不可以昭讠忌。

戎、翟之马,皆可以驰驱,或近或远,唯造父能尽其 力。

三苗之民,皆可使忠信,或贤或不肖,唯唐、虞能齐其美。

必有不传者。

中 行缪伯手搏虎,而不能生也,盖力优而克不能及也。

用百人之所能,则得百人之 力。

举千人之所爱,则得千人之心。

辟若伐树而引其本,千枝万叶则莫得弗从也。

慈父之爱子,非为报也,不可内解于心。

圣人之养民,非求用也,性不能已。

若 火之自热,冰之自寒。

夫有何修焉!

及恃其力,赖其功者,若失火舟中。

故君子 见始,其知终矣。

媒妁誉人,而莫之德也。

取庸而强饭之,莫之爱也。

虽亲父慈 母,不加于此,有以为,则恩不接矣。

故送往者,非所以迎来也。

施死者,非专 为生也。

诚出于己,则所动者远矣。

锦绣登庙,贵文也。

圭璋在前,尚质也。

文 不胜质,之谓君子。

故终年为车,无三寸之钅害,不可以驱驰。

匠人斫户,无一 尺之楗,不可以闭藏。

故君子行斯乎其所结。

心之精者,可以神化,而不可以导 人。

目之精者,可以消泽,而不可以昭讠忌。

在混冥之中,不可谕于人。

故舜不 降席而天下治,桀不下陛而天下乱,盖情甚乎叫呼也。

无诸己,求诸人,古今未 之闻也。

同言而民信,信在言前也。

同令而民化,诚在令外也。

圣人在上,民迁而化, 情以先之也。

动于上,不应于下者,情与令殊也。

故《易》曰:“亢龙有悔。

”三 月婴儿,未知利害也,而慈母之爱谕焉者,情也。

故言之用者,昭昭乎小哉!

不 言之用者,旷旷乎大哉!

身君子之言,信也。

中君子之意,忠也。

忠信形于内, 感动应于外,故禹执干戚,舞于两阶之间,而三苗服。

鹰翔川,鱼鳖沈,飞鸟扬, 必远害也。

子之死父也,臣之死君也,世有行之者矣,非出死以要名也,恩心之 藏于中,而不能违其难也。

故人之甘甘,非正为庶也,而庶焉往。

君子之惨怛, 非正为伪形也,谕乎人心。

非从外入,自中出者也。

义正乎君,仁亲乎父。

故君 之于臣也,能死生之,不能使为苟简易。

父之于子也,能发起之,不能使无忧寻。

故义胜君,仁胜父,则君尊而臣忠,父慈而子孝。

圣人在上,化育如神。

太上曰: “我其性与!

”其次曰:“微彼,其如此乎!

”故《诗》曰:“执辔如组。

”《 易》曰:“含章可贞。

”运于近,成文于远。

夫察所夜行,周公惭乎景,故君子慎其独也。

释近斯远,塞矣。

闻善易,以 正身难。

夫子见禾之三变也,滔滔然曰:“狐向丘而死,我其首禾乎!

”故君子 见善则痛其身焉。

身苟正,怀远易矣。

故《诗》曰:“弗躬弗亲,庶民弗信。

” 小人之从事也,曰苟得,君子曰苟义。

所求者同,所期者异乎!

击舟水中,鱼沉 而鸟扬,同闻而殊事,其情一也。

僖负羁以壶餐表其闾。

赵宣孟以束脯免其躯, 礼不隆,而德有余,仁心之感恩接而よ怛生。

故其入人深。

俱之叫呼也,在家老 则为恩厚,其在责人则生争斗。

故曰:兵莫よ于意志,莫邪为下。

寇莫大于阴阳, χ鼓为小。

圣人为善,非以求名,而名从之。

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

故人之忧 喜,非为鹿,焉焉往生也。

故至人不容。

故若眯而抚,若跌而据。

圣人之为 治,漠然不见贤焉,终而后知其可大也。

若日之行,骐骥不能与之争远。

今夫夜有求,与瞽师亻并,东方开,斯照矣。

动而有益,则损随之。

故《易》 曰:“剥之不可遂尽也。

故受之以复。

”积薄为厚,积卑为高,故君子日孳孳以 成辉,小人日怏怏以至辱。

其消息也,离朱弗能见也。

文王闻善如不及,宿不善如 不祥。

非为日不足也,其忧寻推之也。

故《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 怀情抱质,天弗能杀,地弗能霾也。

声扬天地之间,配日月之光,甘乐之者也。

苟向善,虽过无怨。

苟不向善,虽忠来患。

故怨人不如自怨,求诸人不如求诸己 得也。

声自召也,貌自示也,名自命也,文自官也,无非己者。

操锐以刺,操刃 以击,何怨乎人?

故管子文锦也,虽丑登庙。

子产练染也,美而不尊。

虚而能满, 淡而有味,被褐怀玉者。

故两心不可以得一人,一心可以得百人。

男子树兰,美 而不芳,继子得食,肥而不泽,情不相与往来也。

生所假也,死所归也。

故宏演直仁而立死,王子闾张掖而受刃,不以所托害 所归也。

故世治则以义卫身,世乱则以身卫义。

死之日,行之终也,故君子慎一用 之。

无勇者,非先慑也,难至而失其守也。

贪婪者,非先欲也,见利而忘其害也。

虞公见垂棘之璧,而不知虢祸之及己也。

故至道之人,不可遏夺也。

人之欲荣也, 以为己也,于彼何益?

圣人之行义也,其忧寻出乎中也,于己何以利?

故帝王者 多矣,而三王独称。

贫贱者多矣,而伯夷独举。

以贵为圣乎?

则圣者众矣。

以贱 为仁乎?

则贱者多矣。

何圣人之寡也。

独专之意乐哉!

忽乎日滔滔以自新,忘老 之及己也。

始乎叔季,归乎伯孟,必此积也。

不身遁,斯亦不遁人。

故若行独梁, 不为无人不兢其容。

故使人信己者易,而蒙衣自信者难。

情先动,动无不得。

无 不得,则无,发而后快。

故唐、虞之举错也,非以偕情也,快己而天下治。

桀、纣非正贼之也,快己而百事废。

喜憎议而治乱分矣。

圣人之行,无所合,无所离,譬若鼓,无所与调,无所不比。

丝管金石,小 大修短有叙,异声而和。

君臣上下,官职有差,殊事而调。

夫织者日以进,耕者 日以却,事相反,成功一也。

申喜闻乞人之歌而悲,出而视之,其母也。

艾陵之 战也,夫差曰:“夷声阳,句吴其庶乎!

”同是声而取信焉异。

有诸情也。

故心 哀而歌不乐,心乐而哭不哀。

夫子曰:“弦则是也,其声非也。

”文者,所以接 物也,情系于中而欲发外者也。

以文灭情,则失情。

以情灭文,则失文。

文情理 通,则凤麟极矣。

言至德之怀远也。

输子阳谓其子曰:“良工渐乎矩凿之中。

” 矩凿之中,固无物而不周。

圣王以治民,造父以治马,医骆以治病。

同材而各自 取焉。

上意而民载,诚中者也。

未言而信,弗召而至,或先之也,忄及于不己知 者,不自知也。

矜怛生于不足,华诬生于矜。

诚中之人,乐而不忄及,如好声, 熊之好经。

夫有谁为矜。

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

号而哭,叽而哀,而知 声动矣。

容貌颜色,理诎亻曳倨佝,徇知情伪矣。

故圣人栗栗乎其内,而至乎至 极矣。

功名遂成,天也。

循理受顺,人也。

太公望、周公旦,天非为武王造之也。

崇侯、恶来,天非为纣生之也。

有其世,有其人也。

教本乎君子,小人被其泽。

利本乎小人,君子享其功。

昔东户季子之世,道路不拾遗,耒耜余粮宿诸每首, 使君子小人各得其宜也。

故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凡高者贵其左,故下之于上曰 左之,臣辞也。

下者贵其右,故上之于下曰右之,君让也。

故上左迁,则失其所 尊也。

臣右还,则失其所贵矣。

小快害道,斯须害仪。

子产腾辞,狱繁而无邪, 失诸情者,则塞于辞矣。

成国之道,工无伪事,农无遗力,士无隐行,官无失法。

譬若设网者,引其纲而万目开矣。

舜、禹不再受命,尧、舜传大焉,先形乎小也。

刑于寡妻,至于兄弟,禅于家国,而天下从风。

故戎兵以大知小,人以小知大。

君子之道,近而不可以至,卑而不可以登,无载焉而不胜,大而章,远而隆,知 此之道,不可求于人,斯得诸己也。

释己而求诸人,去之远矣。

君子者,乐有余而名不足,小人乐不足而名有余。

观于有余不足之相去,昭 然远矣。

含而弗吐,在情而不萌者,未之闻也。

君子思义而不虑利,小人贪利而 不顾义。

子曰:“钧之哭也,曰:‘子予奈何兮乘我何’其哀则同,其所以哀则 异。

”故哀乐之袭人情也深矣。

凿地漂池,非止以劳苦民也。

各从其庶而乱生 焉。

其载情一也,施人则异矣。

故唐、虞日孳孳以致于王,桀、纣日怏怏以致于 死,不知后世之讥己也。

凡人情,说其所苦即乐,失其所乐则哀。

故知生之乐, 必知死之哀。

有义者不可欺以利,有勇者不可劫以惧,如饥渴者不可欺以虚器也。

人多欲亏义,多忧害智,多惧害勇。

曼生乎小人,蛮夷皆能之。

善生乎君子, 诱然与日月争光,天下弗能遏夺。

故治国乐其所以存,亡国亦乐其所以亡也。

金 锡不消释则不流刑,上忧寻不诚则不法民。

忧寻不在民,则是绝民之系也。

君反 本,而民系固也。

至德小节备,大节举。

齐桓举而不密,晋文密而不举。

晋文得 之乎闺内,失之乎境外。

齐桓失之乎闺内,而得之乎本朝。

水下流而广大,君下臣而聪明。

君不与臣争功,而治道通矣。

管夷吾、百里 奚经而成之,齐桓、秦穆受而听之。

照惑者,以东为西,惑也。

见日而寤矣。

卫 武侯谓其臣曰:“小子无谓我老而羸我,有过必谒之。

”是武侯如弗羸之必得羸。

故老而弗舍,通乎存亡之论者也。

人无能作也,有能为也。

有能为也,而无能成 也。

人之为,天成之。

终身为善,非天不行。

终身为不善,非天不亡。

故善否, 我也。

祸福,非我也。

故君子顺其在己者而已矣。

性者,所受于天也。

命者,所 遭于时也。

有其材,不遇其世,天也。

太公何力,比干何罪,循性而行指,或害 或利。

求之有道,得之在命。

故君子能为善,而不能必其得福。

不忍为非,而未 能必免其祸。

君,根本也。

臣,枝叶也。

根本不美,枝叶茂者,未之闻也。

有道 之世,以人与国。

无道之世,以国与人。

尧王天下而忧不解,授舜而忧释。

忧而 守之,而乐与贤终,不私其利矣。

凡万物有所施之,无小不可。

为无所用之,碧瑜粪土也。

人之情,于害之中 争取小焉,于利之中争取大焉。

故同味而嗜厚膊者,必其甘之者也。

同师而超群 者,必其乐之者也。

弗甘弗乐,而能为表者,未之闻也。

君子时则进,得之以义, 何幸之有!

不时则退,让之以义,何不幸之有!

故伯夷饿死首阳之下,犹不自悔, 弃其所贱,得其所贵也。

福之萌也绵绵,祸之生也分分。

祸福之始萌微,故民 曼之。

唯圣人见其始而知其终。

故传曰:“鲁酒薄而邯郸围,羊羹不斟而宋国危。

” 明主之赏罚,非以为己也,以为国也。

适于己而无功于国者,不施赏焉。

逆 于己便于国者,不加罚焉。

故楚庄谓共雍曰:“有德者受吾爵禄,有功者受吾田 宅。

是二者,女无一焉,吾无以与女。

”可谓不逾于理乎!

其谢之也,犹未之莫 与。

周政至,殷政善,夏政行。

行政善,善未必至也。

至至之人,不慕乎行,不 惭乎善。

含德履道,而上下相乐也,不知其所由然。

有国者多矣,而齐桓、晋文 独名。

泰山之上有七十坛焉,而三王独道。

君不求诸臣,臣不假之君,修近弥远, 而后世称其大。

不越邻而成章,而莫能至焉。

故孝己之礼可为也,而莫能夺之名 也。

必不得其所怀也。

义载乎宜之谓君子,宜遗乎义之谓小人。

通智得而不劳,其次劳而不病,其 下病而不劳。

古人味而弗贪也,今人贪而弗味。

歌之修其音也,音之不足于其美 者也。

金石丝竹,助而奏之,犹未足以至于极也。

人能尊道行义,喜怒取予,欲 如草之从风。

召公桑蚕耕种之时,驰狱出拘,使百姓皆得反业修职。

文王辞千里 之地,而请去炮烙之刑。

故圣人之举事也,进退不失时,若夏就,上车授绥 之谓也。

老子学商容,见舌而知守柔矣。

列子学壶子,观景柱而知持后矣。

故圣 人不为物先,而常制之,其类若积薪樵,后者在上。

人以义爱,以党群,以群强。

是故德之所施者博,则威之所行者远。

义之所加者浅,则武之所制者小矣。

铎以 声自毁,膏浊以明自铄,虎豹之文来射,猿之捷来措。

故子路以勇死,苌弘以 智困。

能以智知,而未能以智不知也。

故行险者不得履绳,出林者不得直道,夜 行瞑目而前其手,事有所至,而明有所害。

人能贯冥冥入于昭昭,可与言至矣。

鹊巢知风之所起,獭穴知水之高下,晖目知晏,阴谐知雨,为是谓人智不如 鸟兽,则不然。

故通于一伎,察于一辞,可与曲说,未可与广应也。

甯戚击牛角 而歌,桓公举以大政。

雍门子以哭见孟尝君,涕流沾缨。

歌哭,众人之所能为也, 一发声,入人耳,感人心,情之至者也。

故唐、虞之法可效也。

其谕人心,不可 及也。

简公以懦杀,子阳以猛劫,皆不得其道者也。

故歌而不比于律者,其清浊 一也。

绳之外与绳之内,皆失直者也。

纣为象箸而箕子叽,鲁以偶人葬而孔子叹, 见所始则知所终。

故水出于山,入于海。

稼生乎野,而藏乎仓。

圣人见其所生, 则知其所归矣。

水浊者鱼佥,令苛者民乱。

城峭者必崩,岸青者必陀。

故商鞅立法而支 解,吴起刻削而车裂。

治国譬若张瑟,大弦纟旦,则小弦绝矣。

故急辔数策者, 非千里之御也。

有声之声,不过百里。

无声之声,施于四海。

是故禄过其功者损, 名过其实者蔽。

情行合而名副之,祸福不虚至矣。

身有丑梦,不胜正行。

国有妖 祥,不胜善政。

是故前有轩冕之赏,不可以无功取也。

后有斧钺之禁,不可以无 罪蒙也。

素修正者,弗离道也。

君子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小善积而为大善。

不谓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小不善积而为大不善。

是故积羽沉舟,群轻折轴。

故君子禁于微。

壹快不足以成善,积快而为德。

壹恨不足以成非,积恨而成怨。

故三代之称,千岁之积誉也。

桀、纣之谤,千岁之积毁也。

天有四时,人有四用。

何谓四用?

视而形之,莫明于目。

听而精之,莫聪于 耳。

重而闭之,莫固于口。

含而藏之,莫深于心。

目见其形,耳听其声,口言其 诚,而心致之精,则万物之化咸有极矣。

地以德广,君以德尊,上也。

地以义广, 君以义尊,次也。

地以强广,君以强尊,下也。

故粹者王,者霸,无一焉者亡。

昔二皇凤皇至于庭,三代至乎门,周室至乎泽。

德弥粗,所至弥远。

德弥精,所 至弥近。

君子诚仁,施亦仁,不施亦仁。

小人诚不仁,施亦不仁,不施亦不仁。

善之由我,与其由人若,仁德之盛者也,故情胜欲者昌,欲胜情者亡。

欲知天道, 察其数。

欲行地道,物其树。

欲知人道,从其欲。

勿惊勿骇,万物将自理。

勿挠 勿撄,万物将自清。

察一曲者,不可与言化。

审一时者,不可与言大。

日不知夜,月不知昼,日 月为明而弗能兼也,唯天地能函之。

能包天地,曰唯无形者也。

骄溢之君无忠臣, 口慧之人无必信。

交拱之木,无把之枝。

寻常之沟,无吞舟之鱼。

根浅则末短, 本伤则枝枯。

福生于无为,患生于多欲,害生于弗备,秽生于弗耨。

圣人为善若 恐不及,备祸若恐不免。

蒙尘而欲毋眯,涉水而欲无濡,不可得也。

是故知己者 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

福由己发,祸由己生。

圣人不求誉,不辟诽,正身直行,众邪自息。

今释正而追曲,倍是而从众, 是与俗俪走,而内无绳,故圣人反己而弗由也。

道之有篇章形埒者,非至者也。

尝之而无味,视之而无形,不可传于人。

大戟去水,亭历愈张,用之不节,乃反 为病。

物多类之而非,唯圣人知其微。

善御者不忘其马,善射者不忘其弩,善为 人上者不忘其下。

诚能爱而利之,天下可从也。

弗爱弗利,亲子叛父。

天下有至 贵而非势位也,有至富而非金玉也,有至寿而非千岁也。

原心反性,则贵矣。

适 情知足,则富矣。

明死生之分,则寿矣。

言无常是,行无常宜者,小人也。

察于 一事,通于一伎者,中人也。

兼覆盖而并有之,度伎能而裁使之者,圣人也。

淮南子·主术训

〔刘安〕 〔汉〕

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

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

是故心知规而师傅谕导,口能言而行人称辞,足能行而相者先导,耳能听而执正进谏。

是故虑无失策,谋无过事,言为文章,行为仪表于天下。

进退应时,动静循理,不为丑美好憎,不为赏罚喜怒,名各自名,类各自类,事犹自然,莫出于己。

故古之王者,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也,︻纩塞耳所以掩聪,天子外屏所以自障。

故所理者远,则所在者迩。

所治者大,则所守者小。

夫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

夫三关者,不可不慎守也。

若欲规之,乃是离之。

若欲饰之,乃是贼之。

天气为魂,地气为魄,反之玄房,各处其宅,守而勿失,上通太一。

太一之精,通于天道,天道玄默,无容无则,大不可极,深不可测,尚与人化,知不能得。

昔者神农之治天下也,神不驰于胸中,智不出于四域,怀其仁诚之心。

甘雨时降,五谷蕃植,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月省时考,岁终献功,以时尝谷,祀于明堂。

明堂之制,有盖而无四方,风雨不能袭,寒暑不能伤,迁延而入之,养民以公。

其民朴重端悫,不纷争而财足,不劳形而功成。

因天地之资而与之和同,是故威厉而不杀,刑错而不用,法省而不烦。

故其化如神。

其地南至交止,北至幽都,东至谷,西至三危,莫不听从。

当此之时,法宽刑缓,囹圄空虚,而天下一俗,莫怀奸心。

末世之政则不然。

上好取而无量,下贪狼而无让,民贫苦而仇争,事力劳而无功,智诈萌兴,盗贼滋彰,上下相怨,号令不行。

执政有司,不务反道矫拂其本,而事修其末,削薄其德,曾累其刑,而欲以为治,无以异于执弹而来鸟,捭而狎犬也,乱乃逾甚。

夫水浊则鱼佥,政苛则民乱。

故夫养虎豹犀象者,为之圈槛,供其嗜欲,适其饥饱,违其怒恚。

然而不能终其天年者,形有所劫也。

是以上多故则下多诈,上多事则下多态,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

不直之于本,而事之于末,璧犹扬果而弭尘,抱薪以救火也。

故圣人事省而易治,求寡而易澹,不施而仁,不言而信,不求而得,不为而成。

块然保真,抱德推诚,天下从之,如响之应声,景之像形,其所修者本也。

刑罚不足以移风,杀戮不足以禁奸,唯神化为贵。

至精为神。

夫疾呼不过闻百步,志之所在,逾于千里。

冬日之阳,夏日之阴,万物归之,而莫使之然。

故至精之像,弗招而自来,不麾而自住,窈窈冥冥,不知为之者谁,而功自成。

智者弗能诵,辩者弗能形。

昔孙叔敖恬卧,而郢人无所害其锋。

市南宜辽弄丸,而两家之难无所关其辞。

鞅合铁铠,目扼?

14,其于以御兵刃,县矣。

券契束帛,刑罚斧钺,其于以解难,薄矣。

待目而照见,待言而使令,其于为治,难矣。

蘧伯玉为相,子贡往观之,曰:“何以治国?

”曰:“以弗治治之。

”简子欲伐卫,使史黯往觌焉,还报曰:“蘧伯玉为相,未可以加兵。

”固塞险阻,何足以致之!

故皋陶而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有贵于言者也。

师旷瞽而为太宰,晋无乱政,有贵于见者也。

故不言之令,不视之见,此伏牺、神农之所以为师也。

故民之化也,不从其所言而从所行。

故齐庄公好勇,不使斗争,而国家多难,其渐至于崔杼之乱。

顷襄好色,不使风议,而民多昏乱,其积至昭奇之难。

故至精之所动,若春气之生,秋气之杀也,虽驰传鹜置,不若此其亟。

故君人者,共犹射者乎!

于此豪末,于彼寻常矣。

故慎所以感之也。

夫荣启期一弹,而孔子三日乐,感于和。

邹忌一徽,而威王终夕悲,感于忧。

动诸琴瑟,形诸音声,而能使人为之哀乐,县法设赏而不能移风易俗者,其诚心弗施也。

宁戚商歌车下,桓公喟然而寤。

至精入人深矣。

故曰:乐听其音,则知其俗。

见其俗,则知其化。

孔子学鼓琴于师襄,而谕文王之志,见微以知明矣。

延陵季子听鲁乐,而知殷、夏之风,论近以识远也。

作之上古,施及千岁,而文不灭。

况于并世化民乎!

汤之时,七年旱,以身祷于桑林之际,而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

抱质效诚,感动天地,神谕方外。

令行禁止,岂足为哉!

古圣王至精形于内,而好憎忘于外,出言以副情,发号以明旨,陈之以礼乐,风之以歌谣,业贯万世而不壅,横扃四方而不穷,禽兽昆虫,与之陶化,又况于执法施令乎!

故太上神化,其次使不得为非,其次赏贤而罚暴。

衡之于左右,无私轻重,故可以为平。

绳之于内外,无私曲直,故可以为正。

人主之于用法,无私好憎,故可以为命。

夫权轻重不差?

15首,扶拨枉桡不失针锋,直施矫邪不私辟险。

奸不能枉,谗不能乱,德无所立,怨无所藏,是任术而释人心者也。

故为治者不与焉。

夫舟浮于水,车转于陆,此势之自然也。

木击折,水戾破舟,不怨木石而罪巧拙者,知故不载焉。

是故道有智则惑,德有心则险,心有目则眩。

兵莫よ于志,而莫邪为下。

寇莫大于阴阳,而χ鼓为小。

今夫权衡规矩,一定而不易,不为秦、楚变节,不为胡、越改容,常一而不邪,方行而不流,一日刑之,万世传之,而以无为为之,故国有亡主,而世无废道。

人有困穷,而理无不通。

由此观之,无为者,道之宗。

故得道之宗,应物无穷,任人之才,难以至治。

汤、武,圣主也,而不能与越人乘干舟而浮于江湖。

伊尹,贤相也,而不能与胡人骑原马而服驹余。

孔、墨博通,而不能与山居者入榛薄险阻也。

由此观之,则人知之于物也浅矣,而欲以遍照海内,存万方,不因道之数,而专己之能,则其穷不达矣。

故智不足以治天下也。

桀之力,制<角各>伸钩,索铁歙金,椎移大牺,水杀鼋鼍,陆捕熊罴。

然汤革车三百乘,困之鸣条,擒之焦门。

由此观之,勇力不足以持天下矣。

智不足以为治,勇不足以为强,则人材不足任,明也。

而君人者不下庙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也。

故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

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

陷井之无鼋鼍,隘也。

园中之无修木,小也。

夫举重鼎者,力少而不能胜也,及至其移徙之,不待其多力者。

故千人之群无绝梁,万人之聚无废功。

夫华骝、绿耳,一日而至千里,然其使之搏兔,不如豺狼,伎能殊也。

鸱夜撮蚤蚊,察分秋豪,昼日颠越,不能见丘山,形性诡也。

夫蛇游雾而动,应龙乘云而举,猿得木而捷,鱼得水而鹜。

故古之为车也,漆者不画,凿者不斫,工无二伎,士不兼官,各守其职,不得相奸,人得其宜,物得其安。

是以器械不苦,而职事不曼。

夫责少者易偿,职寡者易守,任轻者易权。

上操约省之分,下效易为之功,是以君臣弥久而不相厌。

君人之道,其犹零星之尸也,俨然玄默,而吉祥受福。

是故得道者不为丑饰,不为伪善,一人被之而不袤,万人蒙之而不褊。

是故重为惠,若重为暴,则治道通矣。

为惠者,尚布施也。

无功而厚赏,无劳而高爵,则守职者懈于官,而游居者亟于进矣。

为暴者,妄诛也。

无罪者而死亡,行直而被刑,则修身者不劝善,而为邪者轻犯上矣。

故为惠者生奸,而为暴者生乱。

奸乱之俗,亡国之风。

是故明主之治,国有诛者而主无怒焉,朝有赏者而君无与焉。

诛者不怨君,罪之所当也。

赏者不德上,功之所致也。

民知诛赏之来,皆在于身也。

故务功修业,不受赣于君。

是故朝廷芜而无迹,田野辟而无草。

故太上,下知有之。

桥直植立而不动,俯仰取制焉。

人主静漠而不躁,百官得修焉。

譬而军之持麾者,妄指则乱矣。

慧不足以大宁,智不足以安危,与其誉尧而毁桀也,不如掩聪明而反修其道也。

清静无为,则天与之时。

廉俭守节,则地生之财。

处愚称德,则圣人为之谋。

是故下者万物归之,虚者天下遗之。

夫人主之听治也,清明而不暗,虚心而弱志。

是故群臣辐凑并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

于是乃始陈其礼,建以为基。

是乘众势以为车,御众智以为马。

虽幽野险途,则无由惑矣。

人主深居隐处以避燥湿,闺门重袭以避奸贼,内不知闾里之情,外不知山泽之形,帷幕之外,目不能见十里之前,耳不能闻百步之外。

天下之物,无不通者,其灌输之者大,而斟酌之者众也。

是故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知天道,乘众人之智,则天下之不足有也。

专用其心,则独身不能保也。

是故人主覆之以德,不行其智,而因万人之所利。

夫举踵天下而得所利,故百姓载之上,弗重也,错之前,弗害也,举之而弗高也,推之而弗厌。

主道员者,运转而无端,化育如神,虚无因循,常后而不先也。

臣道员者,运转而无方,论是而处当,为事先倡,守职分明,以立成功也。

是故君臣异道则治,同道则乱。

各得其宜,处其当,则上下有以相使也。

夫人主之听治也,虚心而弱志,清明而不暗。

是故群臣辐凑并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者,则君得所以制臣,臣得所以事君,治国之道明矣。

文王智而好问,故圣。

武王勇而好问,故胜。

夫乘众人之智,则无不任也。

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

千钧之重,乌获不能举也。

众人相一,则百人有余力矣。

是故任一人之力者,则乌获不足恃。

乘众人之制者,则天下不足有也。

禹决江疏河,以为天下兴利,而不能使水西流。

稷辟土垦草,以为百姓力农,然不能使禾冬生。

岂其人事不至哉?

其势不可也。

夫推而不可为之势,而不修道理之数,虽神圣人不能以成其功,而况当世之主乎!

夫载重而马羸,虽造父不能以致远。

车轻马良,虽中工可使追速。

是故圣人举事也,岂能拂道理之数,诡自然之性,以曲为直,以屈为伸哉!

未尝不因其资而用之也。

是以积力之所举,无不胜也,而众智之所为,无不成也。

聋者可令嚼筋,而不可使有闻也。

者可使守圉,而不可使言也。

形有所不周,而能有所不容也。

是故有一形者处一位,有一能者服一事。

力胜其任,则举之者不重也。

能称其事,则为之者不难也。

毋小大修短,各得其宜,则天下一齐,无以相过也。

圣人兼而用之,故无弃才。

人主贵正而尚忠,忠正在上位,执正营事,则谗佞奸邪无由进矣。

譬犹方员之不相盖,而巨直之不相入。

夫鸟兽之不可同群者,其类异也。

虎鹿之不同游者,力不敌也。

是故圣人得志而在上位,谗佞奸邪而欲犯主者,譬犹雀之见,而鼠之遇狸也,亦必无余命也。

是故人主之一举也,不可不慎也。

所任者得其人,则国家治,上下和,群臣亲,百姓附。

所任非其人,则国家危,上下乖,群臣怨,百姓乱。

故一举而不当,终身伤。

得失之道,权要在主。

是绳正于上,木直于下,非有事焉,所缘以修者然也。

故人主诚正,则直士任事,而奸人伏匿矣。

人主不正,则邪人得志,忠者隐蔽矣。

夫人主之所以莫扌瓜玉石而扌瓜瓜瓠者,何也?

无得于玉石,弗犯也。

使人主执正持平,如从绳准高下,则群臣以邪来者,犹以卵投石,以火投水。

故灵王好细要,而民有杀食自饥也。

越王好勇,而民皆处危争死。

由此观之,权势之柄,其以移风易俗矣。

尧为匹夫,不能仁化一里,桀在上位,令行禁止。

由此观之,贤不足以为治,而势可以易俗明矣。

《书》曰:“一人有庆,万民赖之。

”此之谓也。

天下多眩于名声,而寡察其实。

是故处人以誉尊,而游者以辩显,察其所尊显,无它故焉,人主不明分数利害之地,而贤众口之辩也。

治国则不然,言事者必究于法,而为行者必治于官。

上操其名以责其实,臣守其业以效其功,言不得过其实,行不得逾其法。

群臣辐凑,莫敢专君。

事不在法律中,而可以便国佐治,必参五行之,阴考以观其归,并用周听,以察其化。

不偏一曲,不党一事。

是以中立而遍,运照海内,群臣公正,莫敢为邪,百官述职,务致其公迹也。

主精明于上,官劝力于下,奸邪灭迹,庶功日进,是以勇者尽于军。

乱国则不然。

有众咸誉者无功而赏,守职者无罪而诛。

主上暗而不明,群臣党而不忠,说谈者游于辩,修行者竞于住。

主上出令,则非之以与。

法令所禁,则犯之以邪。

为智者务于巧诈,为勇者务于斗争。

大臣专权,下吏持势,朋党周比,以弄其上。

国虽若存,古之人曰亡矣。

且夫不治官职,而被甲兵,不随南亩而有贤圣之声者,非所以教于国也。

骐骥耳,天下之疾马也,驱之不前,引之不止,虽愚者不加体焉。

今治乱之机,辙迹可见也,而世主莫之能察,此治道之所以塞。

权势者,人主之车舆。

爵禄者,人臣之辔衔也。

是故人主处权势之要,而持爵禄之柄,审缓急之度,而适取予之节。

是以天下尽力而不倦。

夫臣主之相与也,非有父子之厚,骨肉之亲也,而竭力殊死,不辞其躯者,何也?

势有使之然也。

昔者豫让,中行文子之臣。

智伯伐中行氏,并吞其地。

豫让背其主而臣智伯。

智伯与赵襄子战于晋阳之下,身死为戮,国分为三。

豫让欲报赵襄子,漆身为厉,吞炭变音,レ齿易貌。

夫以一人之心而事两主,或背而去,或欲身徇之,岂其趋舍厚薄之势异哉?

人之恩泽使之然也。

纣兼天下,朝诸侯,人迹所及,舟楫所通,莫不宾服。

然而武王甲卒三千人,禽之于牧野。

岂周民死节,而殷民背叛哉?

其主之义德厚而号令行也。

夫疾风而波兴,木茂而鸟集,相生之气也。

是故臣不得其所欲于君者,君亦不能得其所求于臣也。

君臣之施者,相报之势也。

是故臣尽力死节以与君,君计功垂爵以与臣。

是故君不能赏无功之臣,臣亦不能死无德之君。

君德不下流于民,而欲用之,如鞭蹄马矣。

是犹不待雨而熟稼,必不不可之数也。

君人之道,处静以修身,俭约以率下。

静则下不扰矣,俭则民不怨矣。

下扰则政乱,民怨则德薄。

政乱则贤者不为谋,德薄则勇者不为死。

是故人主好鸷鸟猛兽,珍怪奇物,狡躁康荒,不爱民力,驰骋田猎,出入不时,如此,则百官务乱,事勤财匮,万民悉苦,生业不修矣。

人主好高台深池,雕琢刻镂,黼黻文章, 绮绣,宝玩珠玉。

则赋敛无度,而万民力竭矣。

尧之有天下也,非贪万民之富而安人主之位也,以为百姓力征,强凌弱,众暴寡,于是尧乃身服节俭之行,而明相爱之仁,以和辑之。

是故茅茨不剪,采椽不断,大路不画,越席不缘,大羹不和,粢食不?

16。

巡狩行教,勤劳天下,周流五岳。

岂其奉养不足乐哉!

举天下而以为社稷,非有利焉。

年衰志悯,举天下而传之舜,犹却行而脱屣也。

衰世则不然。

一日而有天下之富,处人主之势,则竭百姓之力,以奉耳目之欲,志专在宫室台榭,陂池苑囿,猛兽熊罴,玩好珍怪。

是故贫民糟糠不接于口,而虎狼熊罴厌刍豢。

百姓短褐不完,而宫室衣锦绣。

人主急兹无用之功,百姓黎民,憔悴于天下。

是故使天下不安其性。

人主之居也,如日月之明也。

天下之所同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延颈举踵而望也。

是故非澹薄无以明德,非宁静无以致远,非宽大无以兼覆,非慈厚无以怀众,非平正无以制断。

是故贤主之用人也,犹巧工之制木也,大者以为舟航柱梁,小者以为楫楔,修者以为阎榱,短者以为朱儒开栌。

无小大修短,各得其所宜。

规矩方圆,各有所施。

天下之物,莫凶于鸡毒,然而良医橐而藏之,有所用也。

是故林莽之材,犹无可弃者,而况人乎?

今夫朝廷之所不举,乡曲之所不誉,非其人不肖也,其所以官之者非其职也。

鹿之上山,獐不能也,及其下,牧竖能追之。

才有所修短也。

是故有大略者,不可责以捷巧。

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

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轻。

是故审豪厘计者,必遗天下之大数。

不失小物之选者,惑于大数之举。

譬犹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捕鼠也。

今人之才,或欲平九州,并方外,存危国,继绝世,志在直道正邪,决烦理,而乃责之以闺阁之礼,奥之间。

或佞巧小具,谄进愉说,随乡曲之俗,卑下众人之耳目,而乃任之以天下之权,治乱之机。

是犹以斧赞刂毛,以刀伐木也,皆失其宜矣。

人主者,以天下之目视,以天下之耳听,以天下之智虑,以天下之力争。

是故号令能下究,而臣情得上闻。

百官修同,群君辐凑,喜不以赏赐,怒不以罪诛。

是故威立而不废,聪明光而不蔽,法令察而不苛,耳目达而不暗,善否之情,日陈于前而无所逆。

是故贤者尽其智,而不肖者竭其力。

德泽兼覆而不偏,群臣劝务而不怠,近者安其性,远者怀其德。

所以然者,何也?

得用人之道,而不任己之才者也。

故假舆马者,足不劳而致千里。

乘舟楫者,不能游而绝江海。

夫人主之情,莫不欲总海内之智,尽众人之力,然而群臣志达效忠者,希不困其身。

使言之而是,虽在褐夫刍荛,犹不可弃也。

使言之而非也,虽在卿相人君,揄策于庙堂之上,未必可用。

是非之所在,不可以贵贱尊卑论也。

是明主之听于群臣,其计乃可用,不羞其位。

其言可行,而不责其辩。

暗主则不然。

所爱习亲近者,虽邪枉不正,不能见也。

疏远卑贱者,竭力尽忠,不能知也。

有言者穷之以辞,有谏者诛之以罪。

如此而欲照海内,存万方,是犹塞耳而听清浊,掩目而视青黄也,其离聪明则亦远矣!

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准绳也。

县法者,法不法也。

设赏者,赏当赏也。

法定之后,中程者赏,缺绳者诛。

尊贵者不轻其罚,而卑贱者不重其刑,犯法者虽贤必诛,中度者虽不肖必无罪,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

古之置有司也,所以禁民,使不得自恣也。

其立君也,所以刂有司,使无专行也。

法籍礼仪者,所以禁君,使无擅断也。

人莫得自恣,则道胜。

道胜而理达矣,故反于无为。

无为者,非谓其凝滞而不动也,以其言莫从己出也。

夫寸生于粟,々生于日,日生于形,形生于景,此度之本也。

乐生于音,音生于律,律生于风,此声之宗也。

法生于义,义生于众适,众适合于人心,此治之要也。

故通于本者不乱于末,睹于要者不惑于详。

法者,非天堕,非地生,发于人间,而反以自正。

是故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

所立于下者,不废于上。

所禁于民者,不行于身。

所谓亡国,非无君也,无法也。

变法者,非无法也,有法者而不用,与无法等。

是故人主之立法,先自为检式仪表,故令行于天下。

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

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故禁胜于身,则令行于民矣。

圣主之治也,其犹造父之御。

齐辑之于辔衔之际,而急缓之于唇吻之和。

正度于胸臆之中,而执节于掌握之间。

内得于心中,外合于马志。

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

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

诚得其术也。

是故权势者,人主之车舆也。

大臣者,人主之驷马也。

体离车舆之安,而手失驷马之心,而能不危者,古今未有也。

是故舆马不调,王良不足以取道。

君臣不和,唐、虞不能以为治。

执术而御之,则管、晏之智尽矣。

明分以示之,则庶、乔之奸止矣。

夫据除而窥井底,虽达视犹不能见其晴,借明于鉴以照之,则寸分可得而察也。

是故明主之耳目不劳,精神不竭,物至而观其象,事来而应其化,近者不乱,远者治也。

是故不用适然之数,而行必然之道,故万举而无遗策矣。

今夫御者,马体调于车,御心和于马,则历险致远,进退周游,莫不如志。

虽有骐骥耳之良,臧获御之,则马反自恣,而人弗能制矣。

故治者不贵其自是,而贵其不得为非也。

故曰:勿使可欲,毋曰弗求,勿使可夺,毋曰不争。

如此,则人材释而公道行矣。

美者正于度,而不足者建于用,故海内可一也。

夫释职事而听非誉,弃公劳而用朋党,则奇材佻长而干次,守官者雍遏而不进。

如此,则民俗乱于国,而功臣争于朝。

故法律度量者,人主之所以执下,释之而不用,是犹无辔衔而驰也,群君百姓反弄其上。

是故有术则制人,无术则制于人。

吞舟之鱼,荡而失水,则制于蝼蚁,离其居也。

猿失木,而禽于狐狸,非其处也。

君人者释所守而与臣下争,则有司以无为持位,守职者以从君取容。

是以人臣藏智而弗用,反以事转任其上矣。

夫富贵者之于劳也,达事者之于察也,骄恣者之于恭也,势不及君。

君人者不任能而好自为之,则智日困而自负其责也。

数穷于下,则不能伸理。

行堕于国,则不能专制。

智不足以为治,威不足以行诛,则无以与天下交也。

喜怒形于心者,欲见于外,则守职者离正而阿上,有司枉法而从风,赏不当功,诛不应罪,上下离心,而君臣相怨也。

是以执政阿主,而有过则无以责之。

有罪而不诛,则百官烦乱,智弗能解也。

毁誉萌生,而明不能照也。

不正本而反自然,则人主逾劳,人臣逾逸,是犹代庖宰剥牲,而为大匠斫也。

与马竞走,筋绝而弗能及,上车执辔,则马?

17于衡下。

故伯乐相之,王良御之,明主乘之,无御相之劳而致千里者,乘于人资以为羽翼也。

是故君人者,无为而有守也,有为而无好也。

有为则谗生,有好则谀起。

昔者齐桓公好味,而易牙烹其首子而饵之。

虞君好宝,而晋献以璧马钓之。

胡王好音,而秦穆公以女乐诱之。

是皆以利见制于人也。

故善建者不拔。

夫火热而水灭之,金刚而火销之,木强而斧伐之,水流而土遏之,唯造化者,物莫能胜也。

故中欲不出谓之扃,外邪不入谓之塞。

中扃外闭,何事之不节!

外闭中扃,何事之不成?

弗用而后能用之,弗为而后能为之。

精神劳则越,耳目淫则竭。

故有道之主,灭想去意,清虚以待,不伐之言,不夺之事,循名责实,使有司,任而弗诏,责而弗教,以不知为道,以奈何为宝。

如此,则百官之事,各有所守矣。

摄权势之柄,其于化民易矣。

卫君役子路,权重也。

景、桓公臣管晏,位尊也。

怯服勇而愚制智,其所托势者胜也。

故枝不得大于,末不强于本,则轻重大小,有以相制也。

若五指之属于臂,搏援攫捷,莫不如志。

言以小属于大也。

是故得势之利者,所持甚小,其存甚大。

所守甚约,所制甚广。

是故十围之木,持千钧之屋。

五寸之键,制开阖之门。

岂其材之巨小足哉?

所居要也。

孔丘、墨翟,修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口道其言,身行其志,慕义从风,而为之服役者不过数十人。

使居天子之位,则天下遍为儒、墨矣。

楚庄王伤文无畏之死于宋也,奋袂而起,衣冠相连于道,遂成军宋城之下,权重也。

楚文王好服獬冠,楚国效之,赵武灵王贝带寿而朝,赵国化之。

使在匹夫布衣,虽冠獬冠,带贝带、寿而朝,则不免为人笑也。

夫民之好善乐正,不待禁诛而自中法度者,万无一也。

下必行之令,从之者利,逆之者凶,日阴未移,而海内莫不被绳矣。

故握剑锋,以离北宫子,司马蒯蒉不使应敌。

操其觚,招其末,则庸人能以制胜。

今使乌获、藉蕃从后牵牛尾,尾绝而不从者,逆也。

若指之桑条以贯其鼻,则五尺童子,牵而周四海者,顺也。

夫七尺之桡而制船之左右者,以水为资。

天子发号,令行禁止,以众为势也。

夫防民之所害,开民之所利,威行也,若发咸决唐。

故循流而下易以至,背风而驰易以远。

桓公立政,去食肉之兽,食粟之鸟,系之网,三举而百姓说。

纣杀王子比干而骨肉怨,<昔斤>朝涉者之胫而万民叛,再举而天下失矣。

故义者,非能遍利天下之民也,利一人而天下从风。

暴者,非尽害海内之众也,害一人而天下离叛。

故桓公三举而九合诸侯,纣再举而不得为匹夫。

故举错不可不审。

人主租敛于民也。

必先计岁收,量民积聚,知饥馑有余不足之数,然后取车舆衣食供养其欲。

高台层榭,接屋连阁,非不丽也,然民有掘穴狭庐所以托身者,明主弗乐也。

肥Ο甘脆,非不美也,然民有糟糠菽粟不接于口者,则明主弗甘也。

匡床席,非不宁也,然民有处边城,犯危难,泽死暴骸者,明主弗安也。

故古之君人者,其惨怛于民也。

国有饥者,食不重味。

民有寒者,而冬不被裘。

岁登民丰,乃始县钟鼓,陈干戚,君臣上下,同心而乐之,国无哀人。

故古之为金石管弦者,所以宣乐也。

兵革斧钺者,所以饰怒也。

觞酌俎豆,酬酢之礼,所以效善也。

衰菅屦,辟踊哭泣,所以谕哀也。

此皆有充于内而成像于外。

及至乱主,取民则不裁其力,求于下则不量其积,男女不得事耕织之业,以供上之求,力勤财匮,君臣相疾也。

故民至于焦唇沸肝,有今无储,而乃始撞大钟,击鸣鼓,吹竽笙,弹琴瑟,是犹贯甲胄而入宗庙,被罗纨而从军旅,失乐之所由生矣。

夫民之为生也,一人庶耒而耕,不过十亩,中田之获,卒岁之收,不过亩四石,妻子老弱,仰而食之,时有涔旱灾害之患,无以给上之征赋车马兵革之费。

由此观之,则人之生,悯矣!

夫天地之大,计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积,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储,虽涔旱灾害之殃,民莫困穷流亡也。

故国无九年之畜,谓之不足。

无六年之积,谓之悯急。

无三年之畜,谓之穷乏。

故有仁君明王,其取下有节,自养有度,则得承受于天地,而不离饥寒之患矣。

若贪主暴君,挠于其下,侵渔其民,以适无穷之欲,则百姓无以被天和而履地德矣。

食者,民之本也。

民者,国之本也。

国者,君之本也。

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长,五谷蕃殖,教民养育六畜,以时种树,务修田畴,滋植桑麻,肥尧高下,各因其宜,丘陵阪险不生五谷者,以树竹木。

春伐枯槁,夏取果,秋畜疏食,冬伐薪蒸,以为民资。

是故生无乏用,死无转尸。

故先王之法,畋不掩群,不取は夭。

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

豺未祭兽,{孚}不得布于野。

獭未祭鱼,网罟不得入于水。

鹰隼未挚,罗网不得张于溪谷。

草木未落,斤斧不得入山林。

昆虫未蛰,不得以火烧田。

孕育不得杀,?

18卵不得探,鱼不长尺不得取,彘不期年不得食。

是故草木之发若蒸气,禽兽之归若流泉,飞鸟之归若烟云,有所以致之也。

故先王之政,四海之云至,而修封疆。

虾蟆鸣燕降,而达路除道。

阴降百泉,则修桥梁。

张中,则务种谷。

大火中,则种黍菽。

虚中,则种宿麦。

昴中,则收敛畜积,伐薪木。

上告于天,下布之民。

先王之所以应时修备,富国利民,实旷来远者,其道备矣。

非能目见而足行之也,欲利之也。

欲利之也,不忘于心,则官自备矣。

心之于九窍四支也,不能一事焉。

然而动静听视皆以为主者,不忘于欲利之也。

故尧为善而众善至矣,桀为非而众非来矣。

善积则功成,非积则祸极。

凡人之论,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员而行欲方,能欲多而事欲鲜。

所以心欲小者,虑患未生,备祸未发,戒过慎微,不敢纵其欲也。

志欲大者,兼包万国,一齐殊俗,并覆百姓,若合一族,是非辐凑而为之毂。

智欲员者,环复转运,终始无端,旁流四达,渊泉而不竭,万物并兴,莫不响应也。

行欲方者,直立而不挠,素白而不污,穷不易操,通不肆志。

能欲多者,文武备具,动静中仪,举动废置,曲得其宜,无所击戾,无不毕宜也。

事欲鲜者,执柄持术,得要以应众,执约以治广,处静持中,运于璇枢,以一合万,若合符者也。

故心小者,禁于微也。

志大者,无不怀也。

智员者,无不知也。

行方者,有不为也。

能多者,无不治也。

事鲜者,约所持也。

古者天子听朝,公卿正谏,博士诵诗,瞽箴师诵,庶人传语,史书其过,宰彻其膳。

犹以为未足也,故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汤有司直之人,武王立戒慎之召。

过若豪厘,而既已备之也。

夫圣人之于善也,无小而不举。

其于过也,无微而不改。

尧、舜、禹、汤、文、武,皆坦然天下而南面焉。

当此之时,鼓而食,奏《雍》而彻,已饭而祭灶,行不用巫祝,鬼神弗敢祟,山川弗敢祸,可谓至贵矣。

然而战战栗栗,日慎一日。

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心小矣。

《诗》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

”其斯之谓欤!

武王伐纣,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朝成汤之庙,解箕子之囚。

使各处其宅,田其田,无故无新,惟贤是亲,用非其有,使非其人,晏然若故有之。

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志大也。

文王、周公观得失,遍览是非,尧、舜所以昌,桀、纣所以亡者,皆著于明堂,于是略智博问,以应无方。

由此观之,则圣人之智员矣。

成、康继文、武之业,守明堂之制,观存亡之迹,见成败之变,非道不言,非义不行,言不苟出,行不苟为,择善而后从事焉。

由此观之,则圣人之行方矣。

孔子之通,智过于苌弘,勇服于孟贲,足蹑效菟,力招城关,能亦多矣。

然而勇力不闻,伎巧不知,专行教道,以成素王,事亦鲜矣。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国五十二,弑君三十六,采善Θ丑,以成王道,论亦博矣。

然而围于匡,颜色不变,弦歌不辍,临死亡之地,犯患难之危,据义行理而志不慑,分亦明矣。

然为鲁司寇,听狱必为断,作为《春秋》,不道鬼神,不敢专己。

夫圣人之智,固已多矣。

其所守者约,故举而必荣。

愚人之智,固已少矣,其所事者多,故动而必穷矣。

吴起、张仪,智不若孔、墨,而争万乘之君,此其所以车裂支解也。

夫以正教化者,易而必成。

以邪巧世者,难而必败。

凡将设行立趣于天下,舍其易成者,而从事难而必败者,愚惑之所致也。

凡此六反者,不可不察也。

遍知万物而不知人道,不可谓智。

遍爱群生而不爱人类,不可谓仁。

仁者爱其类也,智者不可惑也。

仁者虽在断割之中,其所不忍之色可见也。

智者虽烦难之事,其不暗之效可见也。

内恕反情,心之所欲,其不加诸人,由近知远,由己知人,此仁智之所合而行也。

小有教而大有存也,小有诛而大有宁也,唯恻隐推而行之,此智者之所独断也。

故仁智错,有时合,合者为正,错者为权,其义一也。

府吏守法,君制义,法而无义,亦府吏也,不足以为政。

耕之为事也劳,织之为事也扰,扰劳之事而民不舍者,知其可以衣食也。

人之情不能无衣食,衣食之道,必始于耕织,万民之所公见也。

物之若耕织者,始初甚劳,终必利也。

众愚人之所见者寡,事可权者多,愚之所权者少,此愚者之所多患也。

物之可备者,智者尽备之。

可权者,尽权之。

此智者所以寡患也。

故智者先忤而后合,愚者始于乐而终于哀。

今日何为而荣乎?

旦日何为而义乎?

此易言也。

今日何为而义,旦日何为而荣,此难知也。

问瞽师曰:“白素何如?

”曰:“缟然。

”曰:“黑何若?

”曰:“<黑甚>然。

”授白黑而示之,则不处焉。

人之视白黑以目,言白黑以口,瞽师有以言白黑,无以知白黑,故言白黑与人同,其别白黑与人异。

入孝于亲,出忠于君,无愚智贤不肖,皆知其为义也,使陈忠孝行而知所出者,鲜矣!

凡人思虑,莫不先以为可而后行之,其是或非,此愚智之所以异。

凡人之性,莫贵于仁,莫急于智。

仁以为质,智以行之,两者为本,而加之以勇力、辩慧、捷疾、劬录、巧敏、迟利、聪明、审察,尽众益也。

身材未修,伎艺曲备,而无仁智以为表干,而加之以众美,则益其损。

故不仁而有勇力果敢,则狂而操利剑。

不智而辩慧怀给,则弃骥而不式。

虽有材能,其施之不当,其处之不宜,适足以辅伪饰非,伎艺之众,不如其寡也。

故有野心者,不可借便势。

有愚质者,不可与利器。

鱼得水而游焉则乐,唐决水涸,则为蝼蚁所食。

有掌修其堤防,补其缺漏,则鱼得而利之,国有以存,人有以生。

国之所以存者,仁义是也。

人之所以生者,行善是也。

国无义,虽大必亡。

人无善志,虽勇必伤。

治国上使不得与焉。

孝于父母,弟于兄嫂,信于朋友,不得上令而可得为也。

释己之所得为,而责于其所不得制,悖矣。

士处卑隐,欲上达,必先反诸己。

上达有道,名誉不起,而不能上达矣。

取誉有道,不信于友,不能得誉。

信于友有道,事亲不说,不信于友。

说亲有道,修身不诚,不能事亲矣。

诚身有道,心不专一,不能专诚。

道在易而求之难,验在近而求之远,故弗得也。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