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第十六章·兼爱(下)

子墨子言曰:“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然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

曰: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此天下之害也。

又与为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

又与今人之贱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以交相亏贼,此又天下之害也。

姑尝本原若众害之所自生。

此胡自生?

此自爱人、利人生与?

即必曰:“非然也。

”必曰:“从恶人、贼人生。

”分名乎天下,恶人而贼人者,兼与?

别与?

即必曰:“别也。

”然即之交别者,果生天下之大害者与?

是故别非也。

子墨子曰:“非人者必有以易之,若非人而无以易之,譬之犹以水救水也,其说将必无可矣。

”是故子墨子曰:“兼以易别。

”然即兼之可以易别之故何也?

曰:藉为人之国,若为其国,夫谁独举其国,以攻人之国者哉?

为彼者,由为己也。

为人之都,若为其都,夫谁独举其都以伐人之都者哉?

为彼者犹为己也。

为人之家,若为其家,夫谁独举其家以乱人之家者哉?

为彼者犹为己也。

然即国都不相攻伐,人家不相乱贼,此天下之害与?

天下之利与?

即必曰天下之利也。

姑尝本原若众利之所自生,此胡自生?

此自恶人贼人生与?

即必曰:“非然也。

”必曰:“从爱人利人生。

”分名乎天下爱人而利人者,别与?

兼与?

即必曰:“兼也。

”然即之交兼者,果生天下之大利与?

是故子墨子曰:“兼是也鼻蚁缥岜狙栽唬喝嗜酥抡撸匚袂笮颂煜之利,除天下之害。

今吾本原兼之所生,天下之大利者也。

今吾本原别之所生,天下之大害者也。

是故子墨子曰:“别非而兼是者。

”出乎若方也。

今吾将正求与天下之利而取之,以兼为正,是以聪耳明目相与视听乎?

是以股肱毕强相为动宰乎?

而有道肆相教诲,是以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

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

今唯毋以兼为正,即若其利也。

不识天下之士,所以皆闻兼而非者,其故何也?

然而天下之士,非兼者之言,犹未止也。

曰:“即善矣!虽然,岂可用哉?

” 子墨子曰:“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

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

”姑尝两而进之。

谁以为二士,使其一士者执别,使其一士者执兼。

是故别士之言曰:“吾岂能为吾友之身,若为吾身?

为吾友之亲,若为吾亲?

”是故退睹其友,饥即不食,寒即不衣,疾病不侍养,死丧不葬埋。

别士之言若此,行若此。

兼士之言不然,行亦不然。

曰:“吾闻高士于天下者,必为其友之身,若为其身。

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

然后可以为高士于天下。

”是故退睹其友,饥则食之,寒则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葬埋之,兼士之言若此,行若此。

若之二士者,言相非而行相反与?

当使若二士者,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无言而不行也。

然即敢问:今有平原广野于此,被甲婴胄,将往战,死生之权未可识也。

又有君大夫之远使于巴、越、齐、荆,往来及否,未可识也。

然即敢问:不识将恶也,家室,奉承亲戚、提挈妻子而寄托之,不识于兼之有是乎?

于别之有是乎?

我以为当其于此也,天下无愚夫愚妇,虽非兼之人,必寄托之于兼之有是也。

此言而非兼,择即取兼,即此言行费也。

不识天下之士,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然而天下之士,非兼者之言,犹未止也。

曰:“意可以择士,而不可以择君乎?

”姑尝两而进之,谁以为二君,使其一君者执兼,使其一君者执别。

是故别君之言曰:“吾恶能为吾万民之身,若为吾身?

此泰非天下之情也。

人之生乎地上之无几何也,譬之犹驰驷而过隙也。

”是故退睹其万民,饥即不食,寒即不衣,疲病不侍养,死丧不葬埋。

别君之言若此,行若此。

兼君之言不然,行亦不然,曰:“吾闻为明君于天下者,必先万民之身,后为其身,然后可以为明君于天下。

”是故退睹其万民,饥即食之,寒即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葬埋之。

兼君之言若此,行若此。

然即交若之二君者,言相非而行相反与?

常使若二君者,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无言而不行也。

然即敢问:今岁有疠疫,万民多有勤苦冻馁,转死沟壑中者,既已众矣。

不识将择之二君者,将何从也?

我以为当其于此也,天下无愚夫愚妇,虽非兼者,必从兼君是也。

言而非兼,择即取兼,此言行拂也。

不识天下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然而天下之士非兼者之言,犹未止也。

曰:“兼即仁矣,义矣。

虽然,岂可为哉?

吾譬兼之不可为也,犹挈泰山以超江、河也。

故兼者,直愿之也,夫岂可为之物哉?

”子墨子曰:“夫挈泰山以超江、河,自古之及今,生民而来,未尝有也。

今若夫兼相爱、交相利,此自先圣六王者亲行之。

”何知先圣六王之亲行之也?

子墨子曰:“吾非与之并世同时,亲闻其声,见其色也。

以其所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

”泰誓曰:“文王若日若月乍照,光于四方,于西土。

”即此言文王之兼爱天下之博大也。

譬之日月,兼照天下之无有私也。

即此文王兼也。

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文王取法焉!

且不唯《泰誓》为然,虽《禹誓》即亦犹是也。

禹曰:“济济有众,咸听朕言!

非惟小子,敢行称乱。

蠢此有苗,用天之罚。

若予既率而群对诸群,以征有苗。

”禹之征有苗也,非以求以重富贵,干福禄,乐耳目也。

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即此禹兼也。

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禹求焉。

且不唯《禹誓》为然,虽《汤说》即亦犹是也。

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

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屦,未知得罪于上下。

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

朕身有罪,无及万方。

”即此言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惮以身为牺牲,以词说于上帝鬼神。

即此汤兼也。

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汤取法焉。

且不惟誓命与汤说为然,《周诗》即亦犹是也。

《周诗》曰:“王道荡荡,不偏不党。

王道平平,不党不偏。

其直若矢,其易若底。

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视。

”若吾言非语道之谓也,古者文、武为正均分,赏贤罚暴,勿有亲戚弟兄之所阿。

即此文、武兼也,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文、武取法焉。

不识天下之人,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然而天下之非兼者之言,犹未止。

曰:“意不忠亲之利,而害为孝乎?

”子墨子曰:“姑尝本原之孝子之为亲度者。

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与?

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

以说观之,即欲人之爱、利其亲也。

然即吾恶先从事即得此?

若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

意我先从事乎恶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

即必吾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

然即之交孝子者,果不得已乎?

毋先从事爱利人之亲与?

意以天下之孝子为遇,而不足以为正乎?

姑尝本原之。

先王之所书,《大雅》之所道曰:“无言而不雠,无德而不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即此言爱人者必见爱也,而恶人者必见恶也。

不识天下之士,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意以为难而不可为邪?

尝有难此而可为者,昔荆灵王好小要,当灵王之身,荆国之士饭不逾乎一,固据而后兴,扶垣而后行。

故约食为其难为也,然后为而灵王说之。

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乡其上也。

昔者越王句践好勇,教其士臣三年,以其知为未足以知之也,焚舟失火,鼓而进之,其士偃前列,伏水火而死有不可胜数也。

当此之时,不鼓而退也,越国之士,可谓颤矣。

故焚身为其难为也,然后为之,越王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乡其上也。

昔者晋文公好粗服。

当文公之时,晋国之士,大布之衣,牂羊之裘,练帛之冠,且粗之屦,入见文公,出以践之朝。

故粗服为其难为也,然后为,而文公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乡其上也。

是故约食焚舟粗服,此天下之至难为也,然后为而上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

何故也?

即求以乡其上也。

今若夫兼相爱、交相利,此其有利,且易为也,不可胜计也,我以为则无有上说之者而已矣。

苟有上说之者,劝之以赏誉,威之以刑罚,我以为人之于就兼相爱、交相利也,譬之犹火之就上、水之就下也,不可防止于天下。

故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万民衣食之所以足也,故君子莫若审兼而务行之。

为人君必惠,为人臣必忠。

为人父必慈,为人子必孝,为人兄必友,为人弟必悌。

故君子莫若欲为惠君、忠臣、慈父、孝子、友兄、悌弟,当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万民之大利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墨子说道:“仁人的事业,应当努力追求兴起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然而在现在,天下之害,什么算是最大的呢?回答说:“例如大国攻伐小国,大家族侵扰小家族,强大者强迫弱小者,人众者虐待人少者,狡诈者算计愚笨者,尊贵者傲视卑贱者,这就是天下的祸害。又如,做国君的不仁惠,做臣下的不忠诚,做父亲的不慈爱,做儿子的不孝敬,这又都是天下的祸害。又如,现在的贱民拿着兵刃、毒药、水火,用来相互残害,这又是天下的祸害。姑且试着推究这许多祸害产生的根源。这是从哪儿产生的吗?这是从爱别人利别人产生的?则必然要说不是这样的,必然要说是从憎恶别人、残害别人产生的。辨别一下名目:世上憎恶别人和残害别人的人,是兼(相爱)还是别(相恶)呢?则必然要说是别(相恶)。既然如此,那么这种别相恶可不果然是产生天下大害的原因!所以别(相恶)是不对的。墨子说:“如果以别人为不对,那就必须有东西去替代它,如果说别人不对而又没有东西去替代它,就好像用水救水、用火救火。这种说法将必然是不对的。”所以墨子说:“要用兼(相爱)来取代别(相恶)。”既然如此,那么可以用兼(相爱)来替换别(相恶)的原因何在呢?回答说:“假如对待别人的国家,象治理自己的国家,谁还会动用本国的力量,用以攻伐别人的国家呢?为着别国如同为着本国一样。对待别人的都城,象治理自己的都城,谁还会动用自己都城的力量,用以攻伐别人的都城呢?对待别人就像对待自己。对待别人的家族,就像对待自己的家族,谁还会动用自己的家族,用以侵扰别人的家族呢?对待别人就像对待自己。既然如此,那么国家、都城不相互攻伐,个人、家族不相互侵扰残害,这是天下之害呢?还是天下之利呢?则必然要说是天下之利。姑且试着推究这些利是如何产生的。这是从哪儿产生的呢?这是从憎恶人残害人产生的呢?则必然要说不是的,必然要说是从爱人利人产生的。辨别一下名目:世上爱人利人的,是别(相恶)还是兼(相爱)呢?则必然要说是兼(相爱)。既然如此,那么这种交相兼可不果是产生天下大利的 !所以墨子说:“兼是对的。”而且从前我曾说过:“仁人之事,必然努力追求兴起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现在我推究由兼(相爱)产生的,都是天下的大利;我推究由别(相恶)所产生的,都是天下的大害。所以墨子说别(相恶)不对兼(相爱)对,就是出于这个道理。现在我将寻求兴起天下之利的办法而采取它,以兼(相爱)来施政。所以大家都耳聪目明,相互帮助视听,听以大家都用坚强有力的手足相互协助!而有好的方法努力互相教导。因此年老而没有妻室子女的,有所奉养而终其天年;幼弱孤童没有父母的,有所依傍而长大其身。现在以兼(相爱)来施政,则其利如此。不知道天下之士听到兼(相爱)之说而加以非议,这是什么缘故呢?然而天下的士子,非议兼(相爱)的言论还没有中止,说:“兼(相爱)即使是好的,但是,难道可以应用他吗?”墨子说:“如果不可应用,即使我也要批评它,但哪有好的东西不能应用呢?”姑且试着让主张兼和主张别的两种人各尽其见。假设有两个士子,其中一士主张别(相恶),另一士主张兼(相爱)。主张别(相恶)的士子说:“我怎么能看待我朋友的身体,就象我的身体;看待我朋友的双亲,就象我的双亲。”所以他返身看到他朋友饥饿时,即不给他吃;受冻时,即不给他穿;有病时,不服事疗养;死亡后,不给葬埋。主张别(相恶)的士子言论如此,行为如此。主张兼(相爱)的士子言论不是这样,行为也不是这样。他说:“我听说作为天下的高士,必须对待朋友之身如自己之身,看待朋友的双亲如自己的双亲。这以后就可以成为天下的高士。”所以他看到朋友饥饿时,就给他吃;受冻时,就给他穿;疾病时前去服侍,死亡后给予葬埋。主张兼(相爱)的士人的言论如此,行为也如此。这两个士子,言论相非而行为相反吗?假使这两个士子,言出必信,行为必果,他们的言与行就象符节一样符合,没有什么话不能实行。既然如此,那么请问:现在这里有一平原旷野,人们将披甲戴盔前往作战,死生之变不可预知;又有国君的大夫出使遥远的巴、越、齐、楚,去后能否回来不可预知。那么请问:他要托庇家室,奉养父母,寄顿自己的妻子,究竟是去拜托那主张兼(相爱)的人呢?还是去拜托那主张别(相恶)的人呢?我认为在这个时候,无论天下的愚夫愚妇,即使反对兼(相爱)的人,也必然要寄托给主张兼(相爱)的人。说话否定兼(相爱),(找人帮忙)却选择兼(相爱)的人,这就是言行相违背。我不知道天下的人都听到兼(相爱)而非议它的作法,原因在哪里?然而天下的士子,攻击兼爱的言论还是没有停止,说道:“或许可以用这种理论选择士人,但却不可以用它选择国君吧?”姑且试着让两者各尽其见。假设这里有两个国君,其中一个主张兼的观点,另一个主张别的观点。所以主张别的国君会说:“我怎能对待我的万民之身,就对待自己之身呢?这太不合天下人的情理了。人生在世上并没有多少时间,就好像马车奔驰缝隙那样短暂。”所以他返身看到他的万民挨饿,就不给吃,受冻就不给穿,有疾病就不给疗养,死亡后不给葬埋。主张别的国君的言论如此,行为如此。主张兼的国君的言论不是这样,行为也不是这样。他说:“我听说在天下做一位明君,必须先看重万民之身,然后才看重自己之身,这以后才可以在天下做一位明君。”所以他返身看到他的百姓挨饿,就给他吃,受冻就给他穿,生了病就给他疗养,死亡后就给予埋葬。主张兼的君主的言论如此,行为如此。既然这样,那么这两个国君,言论相非而行为相反?假使这两个国君,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符合得像符节一样,没有说过的话不能实现。既然如此,那么请问:假如今年有瘟疫,万民大多因劳苦和冻饿而辗转死于沟壑之中的,已经很多了。不知道从这两个国君中选择一位,将会跟随那一位呢?我认为在这个时候,无论天下的愚夫愚妇,即使是反对兼爱的人,也必定跟随主张兼的国君了。在言论上反对兼,而在选择时则采用兼,这就是言行相违背。不知道天下的人听到兼的主张而非难它的做法,其原因是什么。然而天下的士子,非难兼爱的言论还是没有停止,说道:“兼爱算得上是仁,也算得上是义了。即使如此,难道可以做得到吗?我打个比方,兼爱的行不通,就像提举泰山超越长江、黄河一样。所以兼爱只不过是一种愿望而已,难道是做得到的事吗?”墨子说:“提举泰山超越长江、黄河,自古及今,生民以来,还不曾不过。现在至于说兼相爱、交相利,这则是自先圣六王就亲自实行过的。”怎么知道先圣六王亲自实行了呢?墨子说:“我并不和他们处于同一时代,能亲自听到他们的声音,亲眼见到他们的容色,我是从他们书写在简帛上、镂刻在钟鼎石碑上、雕琢在盘盂上,并留给后世子孙的文献中知道这些的。”《泰誓》上说:“文王象太阳,象月亮一样照耀,光辉遍及四方,遍及西周大地。”这就是说文王兼爱天下的广大,好像太阳、月亮兼照天下,而没有偏私。这就是文王的兼爱。即使墨子所说的兼爱,也是从文王那里取法的!而且不只《泰誓》这样记载,即使大禹的誓言也这样说。大禹说:“你们众位士子,都听从我的话:不是我小子敢横行作乱,而是苗民在蠢动,因而上天对他们降下惩罚。现在我率领众邦的各位君长,去征讨有苗。”大禹征讨有苗,不是为求取和看重富贵,也不是干求福禄,使耳目享受声色之乐,而是为了追求兴起天下的利益,除去天下的祸害。这就是大禹的兼爱。即使墨子所说的兼爱,也是从大禹那里取法的!而且并不只《禹誓》这样记载,即使汤的言辞也是如此,汤说:“我小子履,敢用黑色的公牛,祭告于皇天后土说:‘现在天大旱,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得罪了天地。于今有善不敢隐瞒,有罪也不敢宽饶,这一切都鉴察在上帝的心里。万方有罪,由我一人承担;我自己有罪,不要累及万方。’”这说的是商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尚且不惜以身作为牺牲祭品,用言辞向上帝鬼神祷告。这就是商汤的兼爱,即使墨子的兼爱,也是从汤那里取法的。而且不只大禹的誓言和商汤的言辞是这样,周人的 也有这类的话。周诗上说:“王道荡荡,不偏私不结党;王道平平,不结党不偏私;君子在王道上引导,小人在后面望着行。”如果以我所说的话不符合道,则古时周文王、周武王为政公平,赏贤罚暴,不偏私父母兄弟。这就是周文王、武王的兼爱,即使墨子所说的兼爱,也是从文王、武王那里取法的。不知道天下的人一听到兼爱就非难,究竟是什么原因。然而天下的人非难主张兼爱者的言论,还是没有终止,说道:“抑或这不符合双亲之利,而有害于孝道吧?”墨子说:姑且试着推究孝子为双亲考虑的本心,我不知道孝子为双亲考虑,是希望别人爱护和有利他的双亲呢?还是希望憎恶、残害他的双亲呢?按照常理来看,当然希望别人爱护和有利于他的双亲。既然如此,那么怎样从事才能得到这个呢?假若我先从事于爱护和有利于别人的双亲,然后别人报我以爱护和有利于我的双亲呢?还是我先从事于憎恶别人的双亲,然后别人报我以爱护和有利于我的双亲呢?则必然是我先从事于爱护和有利于别人的双亲,然后别人报我以爱护和有利于我的双亲。然则这一交相利的孝子,果真是出于不得已,才先从事于爱护和有利于别人的双亲呢?还是以为天下的孝子都是笨人,完全不值得善待呢?姑且试着探究这一问题。先王的书《大雅》说道:“没有什么话不听用,没有什么德不报答。你投给我桃,我报给你李。”这就是说爱人的必被人爱,而憎恶人的必被人憎恶。不知天下的人,一听到兼爱就非难,究竟原因在哪里。抑或认为困难而做不到吗?曾有比这更困难而可做到的。从前楚灵王喜欢细腰。当灵王在世时,楚国的士人每天吃饭不超过一次,用力扶稳后才能站起,扶着墙壁然后才能走路。所以节食本是他们难于做到的,然而这样做后灵王喜欢,所以没有经过多久时间,民风可以转移。则这无非是为迎合君主之意罢了。从前越王勾践喜欢勇猛,训练他的将士三年,认为自己还不知道效果如何,于是故意放火烧船,擂鼓命将士前进。他的将士前仆后继,倒身于水火之中而死的不计其数。当这个时候,如停止擂鼓而撤退的话,越国的将士可以说害怕的了。所以说焚身是很难的事,这以后却做到了。因为越王喜欢它,所以没经过很久时间,民风可以转移,这是为追求迎合君主罢了。从前晋文公喜欢穿粗布衣,当文公在世时,晋国的人士都穿大布的衣和母羊皮的裘,戴厚帛做的帽子,穿粗糙的鞋子,(这身打扮)进可见晋文公,出可在朝廷来往。所以穿粗陋的衣服是难做到的事,然而因为文公喜欢,没过多长时间,民风可以转移,这是为追求迎合君主罢了。所以说节食、焚舟、穿粗衣服,这本是天下最难做的事,然而这样做后可使君主喜欢,因此没过多长时间,民风可以转移,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为追求迎合君主罢了。现在至于兼相爱、交相利,这是有利而容易做到,并且不可胜数的事。我认为只是没有君上的喜欢罢了,只要有君上喜欢,用奖赏称赞来勉励大众,用刑罚来威慑大众,我认为众人对于兼相爱、交相利,会像火一样的向上,水一样的向下,在天下是不可防止得住的。所以说兼爱是圣王的大道,王公大人因此得到安稳,万民衣食因此得到满足。所以君子最好审察兼爱的道理而努力实行它。做人君的必须仁惠,做人臣的必须忠诚,做人父的必须慈爱,做人子的必须孝敬,做人兄的必须友爱其弟,做人弟的必须敬顺兄长。所以君子假如想要做仁惠之君、忠诚之臣、慈爱之父、孝敬之子、友爱之兄、敬顺之弟,对于兼爱就不可不去实行。这是圣王的大道,万民最大的利益。


注释

虽:为“谁”字之误。乡:即“向”。与:为“兴”字之误。毕强:即“毕劼”,“动”为“助”字之误。而:疑为“是以”之误。进:为“尽”之假借字。谁:为“设”字之误。当:如“尝”。费:通“拂”。谁:为“设”字之误。泰:通“太”。疠疫:瘟疫。若:疑为“兹”之误。“既”为“即”假借字。“群对诸群”当为“群邦诸辟”。厎:即“砥”。阿:私。乡:通“向”。有:为“者”字之误。颤:读为“惮”。



墨子·第一章·亲士

〔墨子〕 〔周〕

入国而不存其士,则亡国矣。

见贤而不急,则缓其君矣。

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

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有也。

昔者文公出走而正天下。

桓公去国而霸诸侯。

越王勾践遇吴王之丑而尚摄中国之贤君。

三子之能达名成功于天下也,皆于其国抑而大丑也。

太上无败,其次败而有以成,此之谓用民。

吾闻之曰:“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

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

”是故君子自难而易彼,众人自易而难彼。

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

虽杂庸民,终无怨心。

彼有自信者也。

是故为其所难者,必得其所欲焉。

未闻为其所欲,而免其所恶者也。

是故逼臣伤君,谄下伤上。

君必有弗弗之臣,上必有詻詻之下。

分议者延延,而支苟者詻詻,焉可以长生保国。

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则喑,远臣则吟,怨结于民心。

谄谀在侧,善议障塞,则国危矣。

桀纣不以其无天下之士邪?

杀其身而丧天下。

故曰:“归国宝,不若献贤而进士。

” 今有五锥,此其铦,铦者必先挫。

有五刀,此其错,错者必先靡。

是以甘井近竭,招木近伐,灵龟近灼,神蛇近暴。

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

孟贲之杀,其勇也。

西施之沈,其美也。

吴起之裂,其事也。

故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长,故曰“太盛难守”也。

故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

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

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

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

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

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

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

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已也,故能大。

圣人者,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

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水之源也。

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也。

夫恶有同方取不取同而已者乎?

盖非兼王之道也!

是故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乃千人之长也。

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

是故溪陕者速涸,逝浅者速竭,墝埆者其地不育。

王者淳泽,不出宫中,则不能流国矣。

墨子·第二章·修身

〔墨子〕 〔周〕

君子战虽有陈,而勇为本焉。

丧虽有礼,而哀为本焉。

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

是故置本不安者,无务丰末。

近者不亲,无务求远。

亲戚不附,无务外交。

事无终始,无务多业。

举物而暗,无务博闻。

是故先王之治天下也,必察迩来远,君子察迩,修身也。

修身,见毁而反之身者也,此以怨省而行修矣。

谮慝之言,无入之耳。

批扞之声,无出之口。

杀伤人之孩,无存之心,虽有诋讦之民,无所依矣。

是故君子力事日强,愿欲日逾,设壮日盛。

君子之道也: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

四行者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

藏于心者,无以竭爱,动于身者,无以竭恭,出于口者,无以竭驯。

畅之四支,接之肌肤,华发隳颠,而犹弗舍者,其唯圣人乎!

志不强者智不达。

言不信者行不果。

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

守道不笃,遍物不博,辩是非不察者,不足与游。

本不固者,末必几。

雄而不修者,其后必惰。

原浊者,流不清。

行不信者,名必耗。

名不徒生,而誉不自长。

功成名遂,名誉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

务言而缓行,虽辩必不听。

多力而伐功,虽劳必不图。

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誉扬天下。

言无务多而务为智,无务为文而务为察。

故彼智与察在身,而情反其路者也。

善无主于心者不留,行莫辩于身者不立。

名不可简而成也,誉不可巧而立也,君子以身戴行者也。

思利寻焉,忘名忽焉,可以为士于天下者,未尝有也。

墨子·第三章·所染

〔墨子〕 〔周〕

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

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

故染不可不慎也!

非独染丝然也,国亦有染。

舜染于许由、伯阳,禹染于皋陶、伯益,汤染于伊尹、仲虺,武王染于太公、周公。

此四王者,所染当,故王天下,立为天子,功名蔽天地。

举天下之仁义显人,必称此四王者。

夏桀染于干辛、推哆,殷纣染于崇侯、恶来,厉王染于厉公长父、荣夷终,幽王染于傅公夷、蔡公谷。

此四王者,所染不当,故国残身死,为天下僇,举天下不义辱人,必称此四王者。

齐桓染于管仲、鲍叔,晋文染于舅犯、高偃,楚庄染于孙叔、沈尹,吴阖闾染于伍员、文义,越勾践染于范蠡、大夫种。

此五君者,所染当,故霸诸侯,功名传于后世。

范吉射染于长柳朔、王胜,中行寅染于藉秦、高强,吴夫差染于王孙雒、太宰嚭,知伯摇染于智国、张武,中山尚染于魏义、偃长,宋康染于唐鞅、佃不礼。

此六君者,所染不当,故国家残亡,身为刑戮,宗庙破灭,绝无后类,君臣离散,民人流亡。

举天下之贪暴苛扰者,必称此六君也。

凡君之所以安者何也?

以其行理也。

行理性于染当。

故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佚于治官。

不能为君者,伤形费神,愁心劳意。

然国逾危,身逾辱。

此六君者,非不重其国、爱其身也,以不知要故也。

不知要者,所染不当也。

非独国有染也,士亦有染。

其友皆好仁义,淳谨畏令,则家日益,身日安,名日荣,处官得其理矣,则段干木、禽子、傅说之徒是也。

其友皆好矜奋,创作比周,则家日损,身日危,名日辱,处官失其理矣,则子西、易牙、竖刀之徒是也。

诗曰“比择所堪,必谨所堪”者,此之谓也。

墨子·第十五章·兼爱(中)

〔墨子〕 〔周〕

子墨子言曰:“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为事者也。

”然则天下之利何也?

天下之害何也?

子墨子言曰:“今若国之与国之相攻,家之与家之相篡,人之与人之相贼,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调,此则天下之害也。

” 然则崇此害亦何用生哉?

以不相爱生邪?

子墨子言:“以不相爱生。

”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不爱人之国,是以不惮举其国,以攻人之国。

今家主独知爱其家,而不爱人之家,是以不惮举其家,以篡人之家。

今人独知爱其身,不爱人之身,是以不惮举其身,以贼人之身。

是故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

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

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

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

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

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

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敖贱,诈必欺愚。

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是以仁者非之。

既以非之,何以易之?

子墨子言曰:“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

”然则兼相爱、交相利之法,将奈何哉?

子墨子言:“视人之国,若视其国。

视人之家,若视其家。

视人之身,若视其身。

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

家主相爱,则不相篡。

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

君臣相爱,则惠忠。

父子相爱,则慈孝。

兄弟相爱,则和调。

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

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是以仁者誉之。

”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

乃若兼则善矣。

虽然,天下之难物于故也。

”子墨子言曰:“天下之士君子,特不识其利、辩其故也。

今若夫攻城野战,杀身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

苟君说之,则士众能为之。

况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

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

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

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

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

此何难之有?

特上弗以为政,士不以为行故也。

”昔者晋文公好士之恶衣,故文公之臣,皆牂羊之裘,韦以带剑,练帛之冠,入以见于君,出以践于朝。

是其故何也?

君说之,故臣为之也。

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

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

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能之也。

昔越王句践好士之勇,教驯其臣和合之,焚舟失火,试其士曰:“越国之宝尽在此!

”越王亲自鼓其士而进之。

士闻鼓音,破碎乱行,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余,越王击金而退之。

是故子墨子言曰:“乃若夫少食、恶衣、杀身而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若苟君说之,则众能为之。

况兼相爱、交相利,与此异矣!

夫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

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

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

害人者,人亦从而害之。

此何难之有焉?

特君不以为政,而士不以为行故也。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

乃若兼则善矣。

虽然,不可行之物也。

譬若挈太山越河、济也。

”子墨子言:“是非其譬也。

夫挈太山而越河、济,可谓毕劫有力矣。

自古及今,未有能行之者也。

况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古者圣王行之。

”何以知其然?

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以泄渠、孙、皇之水。

北为防、原、派、注后之邸,噱池之窦洒为底柱,凿为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

东为漏大陆,防孟诸之泽,洒为九浍,以楗东土之水,以利冀州之民。

南为江、汉、淮、汝,东流之注五湖之处,以利荆楚、干、越与南夷之民。

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

昔者文王之治西土,若日若月,乍光于四方,于西土。

不为大国侮小国,不为众庶侮鳏寡,不为暴势夺穑人黍稷狗彘。

天屑临文王慈,是以老而无子者,有所得终其寿。

连独无兄弟者,有所杂于生人之闲间,少失其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长。

此文王之事,则吾今行兼矣。

昔者武王将事太山,隧传曰:“泰山,有道曾孙周王有事。

大事既获,仁人尚作,以祗商、夏、蛮夷丑貉。

虽有周亲,不若仁人,万方有罪,维予一人。

”此言武王之事,吾今行兼矣。

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士君子,忠实欲天下之富,而恶其贫。

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兼相爱、交相利。

此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也,不可不务为也。

墨子·第十四章·兼爱(上)

〔墨子〕 〔周〕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

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

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

不知疾之所自起,则弗能攻。

治乱者何独不然?

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

不知乱之斯自起,则弗能治。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

当察乱何自起?

起不相爱。

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

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

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

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

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

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

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

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

是何也?

皆起不相爱。

虽至天下之为盗贼者亦然: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

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

此何也?

皆起不相爱。

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

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

察此何自起?

皆起不相爱。

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

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

犹有不慈者乎?

视弟子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

故不孝不慈亡有。

犹有盗贼乎?

故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

视人身若其身,谁贼?

故盗贼亡有。

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

视人家若其家,谁乱?

视人国若其国,谁攻?

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

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

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

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

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劝爱人者,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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