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肃诗序

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

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

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

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

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

某句似某人,某句则否。

此虽极工逼肖,而已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

若吾友子肃之诗,则不然。

其情坦以直,故语无晦。

其情散以博,故语无拘。

其情多喜而少忧,故语虽苦而能遣。

其情好高而耻下,故语虽俭而实丰。

盖所谓出于己之所自得,而不窃于人之所尝言者也。

就其所自得,以论其所自鸣,规其微疵,而约于至纯,此则渭之所献于子肃者也。

若曰某篇不似某体,某句不似某人,是乌知子肃者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人有学作鸟的语言的,他的声音象鸟,而本性还是人;鸟有学作人的言语的,它的声音象人,而本性仍然是鸟。这就可以划定人与鸟之间的不同特征了。现在那些作诗的,又有什么和这不一样呢?他们不是出于自己所体会感受到的,而只是从别人那里剽窃已经说过了的东西,并且标榜说这一首诗是什么体,那一首则不是;这一句象谁的,那一句则不象。这样的作品即使摹仿得极其工细、极其近似,还是免不了象鸟在学人说话一样。至于我友人叶子肃的诗,就不是如此。他的作品情感坦荡而直率,所以语言不隐晦;他的作品情感自由而开阔,所以语言不受拘束;他的作品情感喜悦多而忧愁少,所以即使用语苦涩也能排遣;他的作品情感追求高尚而以卑下为耻,所以语言即使很简略而含义却很丰富。这就是所谓出于自己所体会感受到的,而不是从别人那里剽窃已经说过了的东西啊。就他自己所体会感受到的,来评论他自己所发表的,提醒他改正细小的缺点,从而不断精炼到极其纯净的境界,这就是徐渭所要奉献给叶子肃的话啊。假如说他某一篇不象某体,某一句不象某人,这怎么算得上是理解叶子肃呢?



除夕宿太原寒甚

〔于谦〕 〔明〕

寄语天涯客,轻寒底用愁。

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

送宗伯乔白岩序

〔王守仁〕 〔明〕

大宗伯白岩乔先生将之南都,过阳明子而论学。

阳明子曰:“学贵专。

”先生曰:“然。

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寝忘寐,目无改观,耳无改听,盖一年而诎乡之人,三年而国中莫有予当者,学贵专哉!

”阳明子曰:“学贵精”。

先生曰:“然。

予长而好文词,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鸠焉。

研众史,核百氏,盖始而希迹于宋唐,终焉浸入于汉魏,学贵精哉!

”阳明子曰:“学贵正”。

先生曰:“然。

予中年而好圣贤之道,弈吾悔焉,文词吾愧焉,吾无所容心矣,子以为奚若?

”阳明子曰:“可哉!

学弈则谓之学,学文则谓之学,学道则谓之学,然而其归远也。

道,大路也,外是荆棘之蹊,鲜克达矣。

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

精于道,斯谓之精。

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

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

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

是故非专则不能以精,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诚,故曰‘唯精唯一’。

精,精也。

专,一也。

精则明矣,明则诚矣,是故明,精之为也。

诚,一之基也。

一,天下之大本也。

精,天下之大用也。

知天地之化育,而况于文词技能之末乎?

”先生曰:“然哉!

予将终身焉,而悔其晚也。

”阳明子曰:“岂易哉?

公卿之不讲学也久矣。

昔者卫武公年九十而犹诏于国人曰:‘毋以老耄而弃予。

’先生之年半于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

某也敢忘国士之交警?

荆人畏鬼

〔刘基〕 〔明〕

荆人有畏鬼者,闻槁叶之落与蛇鼠之行,莫不以为鬼也。

盗知之,于是宵窥其垣,作鬼音,惴弗敢睨也。

若是者四五,然后入其室,空其藏焉。

或侜之曰:“鬼实取之也。

”中心惑而阴然之。

无何,其宅果有鬼。

由是,物出于盗所,终以为鬼窃而与之,弗信其人盗也。

蚊对

〔方孝孺〕 〔明〕

天台生困暑,夜卧絺帷中,童子持翣扬于前,适甚,就睡。

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

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

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噆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

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

大愕,不知所为。

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

”烛至,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腹,充赤圆红。

生骂童子曰:“此非噆吾血者耶?

皆尔不谨,褰帷而放之入!

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

”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

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

”童子闻之,哑尔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

夫覆载之间,二气絪缊,赋形受质,人物是分。

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糜鹿与庸狨,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

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

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

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

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

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

其食乎物者,可谓泰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

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

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

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

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

今有同类者,啜粟而饮汤,同也。

畜妻而育子,同也。

衣冠仪貌,无不同者。

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离流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

今子一为蚊所噆,而寝辄不安。

闻同类之相噆,而若无闻。

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瑶芳楼记

〔宋濂〕 〔明〕

瑶芳楼者。

常熟虞君子贤燕居之所也。

瑶芳者何?

古桐琴之名。

子贤以重金购得之,间一抚弄,其声翏翏①然,如出金石,如闻鸾风鸣。

如与仙人、剑客共语于千载之上,子贤乐焉。

则以谓世之名楼者众矣,高骈②之“迎仙”。

谓其溯遐情也,其失也诞。

韩建之“齐云”,谓其凌高清也,其失也侈。

吾皆弗敢蹈其非。

欲专斯楼之美者,舍斯琴也。

其孰能当之?

遂以瑶芳名其楼。

当风物清朗,白月独照,神情遐冲,夐③出世外。

子贤棕冠鹤氅,自函道④而升,复取琴。

鼓一再,行久之,演而为紫琳之操⑤。

其辞曰:“有坚者,石中含精矣。

其石白如肪。

煜有瑛矣。

五音繁会,铿然而鸣矣。

”客有与子贤同志者,从而和之。

曰:“艳质兮非华。

阳卉兮非奢,折秋馨兮遗所思,望美人兮天涯。

”歌已,相视而笑。

金华宋濂闻其声,唶曰:“古之人好楼居者,岂欲夸靡丽而为荣观哉?

盖临阴幽之室,则其情敛而聚。

处阳明之居,则其情畅以舒。

随境而迁,因物而著,其亦人理之常者乎!

况夫宫角之相参。

羽徵之互奏,禁其忿欲之邪,宣以中和之正,其于学问之功,又未必为无所助。

所以先生长者,无故不去之、盖有以也。

虽然,君子盖不物于物。

不物于物,则凡纷然而来前者,皆吾性情之发舒。

或悬崖速壑,或平墅旷林,虽非层构,可以闺辟阳阴,而清风徐来,万籁皆动,曲涧流泉,复助之为声势,五音泠然,惬心而温耳,太和融洽,内外无间,有不啻听子贤之琴于兹楼之上矣!

此无他,达人大观,无地不为楼,无声不为琴也。

苟局滞于一室之间,适其意则有之,而蹈道则未也。

有若子贤,盖学道而有所得者,故濂敢以是说告之。

” 子贤绝出流俗之上,吾友杨君廉夫板称其为人,谓笃于士行而犹孝其亲云。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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