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传·杜周传

杜周,南阳杜衍人也。

义纵为南阳太守,以周为爪牙,荐之张汤,为廷尉史。

使案边失亡,所论杀甚多。

奏事中意,任用,与减宣更为中丞者十余岁。

周少言重迟,而内深次骨。

宣为左内史,周为廷尉,其治大抵放张汤,而善候司。

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

上所欲释,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

客有谓周曰:“君为天下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

”周曰:“三尺安出哉?

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

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 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

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减百余人。

郡吏大府举之延尉,一岁至千余章。

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小者数十人。

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

会狱,吏因责如章告劾,不服,以掠笞定之。

于是闻有逮证,皆亡匿。

狱久者至更数赦十余岁而相告言,大氐尽诋以不道,以上延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有余万。

周中废,后为执金吾,逐捕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上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

始周为廷史,有一马,及久任事,列三公,而两子夹河为郡守,家訾累巨万矣。

治皆酷暴,唯少子延年行宽厚云。

延年字幼公,亦明法律。

昭帝初立,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延年三公子,吏材有余,补军司空。

始元四年,益州蛮夷反,延年以校尉将南阳士击益州,还,为谏大夫。

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盖主、燕王谋为逆乱。

假稻田使者燕仓知其谋,以告大司农杨敞。

敝惶惧,移病,以语延年。

延年以闻,桀等伏辜。

延年封为建平侯。

延年本大将军霍光吏,首发大奸,有忠节,由是擢为太仆、右曹、给事中。

光持刑罚严,延年辅之以宽。

治燕王狱时,御史大夫桑弘羊子迁亡,过父故吏侯史吴。

后迁捕得,伏法。

会赦,侯史吴自出系狱,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杂治反事,皆以为桑迁坐父谋反而侯史吴臧之,非匿反者,乃匿为随者也。

即以赦令除吴罪。

后侍御史治实,以桑迁通经术,知父谋反而不谏争,与反者身无异。

侯史吴故三百石吏,首匿迁,不与庶人匿随从者等,吴不得赦。

奏请复治,劾廷尉、少府纵反者。

少府徐仁即丞相车千秋女婿也,故千秋数为侯史吴言。

恐光不听,千秋即召中二千石、博士会公车门,议问吴法。

议者知大将军指,皆执吴为不道。

明日,千秋封上众议,光于是以千秋擅召中二千石以下,外内异言,遂下延尉平、少府仁狱。

朝廷皆恐丞相坐之。

延年乃奏记光争,以为“吏纵罪人,有常法,今更诋吴为不道,恐于法深。

又丞相素无所守持,而为好言于下,尽其素行也。

至擅召中二千石,甚无状。

延年愚,以为丞相久故,及先帝用事,非有大故,不可弃也。

间者民颇言狱深,吏为峻诋,今丞相所议,又狱事也,如是以及丞相,恐不合众心。

群下讠雚哗,庶人私议,流言四布,延年窃重将军失此名于天下也!

”光以廷尉、少府弄法轻重,皆论弃市,而不以及丞相,终与相竟。

延年论议持平,合和朝廷,皆此类也。

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数为大将军光言:“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说民意,年岁宜应。

”光纳其言,举贤良,议罢酒榷、盐、铁,皆自延年发之。

吏民上书言便宜,有异,辄下延年平处复奏。

言可官试者,至为县令,或丞相、御史除用,满岁以状闻,或抵其罪法,常与两府及廷尉分章。

昭帝末,寝疾,征天下名医,延年典领方药。

帝崩,昌邑王即位,废,大将军光、车骑将军张安世与大臣议所立。

时,宣帝养于掖廷,号皇曾孙,与延年中子佗相爱善,延年知曾孙德美,劝光、安世立焉。

宣帝即位,褒赏大臣,延年以定策安宗庙,益户二千三百,与始封所食邑凡四千三百户。

诏有司论定策功:大司马大将军光功德过太尉绛侯周勃。

车骑将军安世、丞相杨敞功比丞相陈平。

前将军韩增、御史大夫蔡谊功比颍阴侯灌婴。

太仆杜延年功比朱虚侯刘章。

后将军赵充国、大司农田延年、少府史乐成功比典客刘揭,皆封侯益土。

延年为人安和,备于诸事,久典朝政,上任信之,出即奉驾,入给事中,居九卿位十余年,赏赐赂遗,訾数千万。

霍光薨后,子禹与宗族谋反,诛。

上以延年霍氏旧人,欲退之,而丞相魏相奏延年素贵用事,官职多奸。

遣吏考案,但得苑马多死,官奴婢乏衣食,延年坐免官,削户二千。

后数月,复召拜为北地太守。

延年以故九卿外为边吏,治郡不进,上以玺书让延年。

延年乃选用良吏,捕击豪强,郡中清静。

居岁余,上使谒者赐延年玺书,黄金二千斤,徙为西河太守,治甚有名。

五凤中,征入为御史大夫。

延年居父官府,不敢当旧位,坐卧皆易其处。

是时,四夷和,海内平,延年视事三岁,以老病乞骸骨,天子优之,使光禄大夫持节赐延年黄金百斤、酒,加致医药,延年遂称病笃。

赐安车驷马,罢就第。

后数月薨,谥曰敬侯,子缓嗣。

缓少为郎,本始中以校尉从蒲类将军击匈奴,还为谏大夫,迁上谷都尉,雁门太守。

父延年薨,征视丧事,拜为太常,治诸陵县,每冬月封具狱日,常去酒省食,官属称其有恩。

元帝初即位,谷贵民流,永光中西羌反,缓辄上书入钱、谷以助用,前后数百万。

缓六弟,五人至大官,少弟熊历五郡二千石、三州牧刺史,有能名,唯中弟钦官不至而最知名。

钦字子夏,少好经书,家富而目偏盲,故不好为吏。

茂陵杜邺与钦同姓字,俱以材能称京师,故衣冠谓钦为“盲杜子夏”以相别。

钦恶以疾见诋,乃为小冠,高广财二寸,由是京师更谓钦为“小冠杜子夏”,而邺为“大冠杜子夏”云。

时,帝舅大将军王凤以外戚辅政,求贤知自助。

凤父顷侯禁与钦兄缓相善,故凤深知钦能,奏请钦为大将军军武库令。

职闲无事,钦所好也。

钦为人深博有谋。

自上为太子时,以好色闻,及即位,皇太后诏采良家女。

钦因是说大将军凤曰:“礼壹娶九女,所以极阳数,广嗣重祖也。

必乡举求窈窕,不问华色,所以助德理内也。

娣侄虽缺不复补,所以养寿塞争也。

故后妃有贞淑之行,则胤嗣有贤圣之君。

制度有威仪之节,则人君有寿考之福。

废而不由,则女德不厌。

女德不厌,则寿命不究于高年。

《书》云:‘或四三年’,言失欲之生害也。

男子五十,好色未衰。

妇人四十,容貌改前。

以改前之容侍于未衰之年,而不以礼为制,则其原不可救而后徕异态。

后徕异态,则正后自疑而支庶有间适之心。

是以晋献被纳谗之谤,申生蒙无罪之辜。

今圣主富于春秋,未有适嗣,方乡术入学,未亲后妃之议。

将军辅政,宜因始初之隆,建九女之制,详择有行义之家,求淑女之质,毋必有色声音技能,为万世大法。

夫少,戒之在色,《小卞》之作,可为寒心。

唯将军常以为忧。

” 凤白之太后,太后以为故事无有。

钦复重言:“《诗》云:‘殷监不远,在夏后氏之世’。

刺戒者至迫近,而省听者常怠忽,可不慎哉!

前言九女,略陈其祸福,甚可悼惧,窃恐将军不深留意。

后妃之制,夭寿治乱存亡之端也。

迹三代之季世,览宗、宣之飨国,察近属之符验,祸败曷常不由女德?

是以佩玉晏鸣,《关雎》叹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离制度之生无厌,天下将蒙化,陵夷而成俗也。

故咏淑女,几以配上,忠孝之笃,仁厚之作也。

夫君亲寿尊,国家治安,诚臣子至愿,所当勉之也。

《易》曰:‘正其本,万物理。

’凡事论有疑未可立行者,求之往古则典刑无,考之来今则吉凶同,卒摇易之则民心惑,若是者诚难施也。

今九女之制,合于往古,无害于今,不逆于民心,至易行也,行之至有福也,将军辅政而不蚤定,非天下之所望也。

唯将军信臣子之愿,念《关雎》之思,逮委政之隆,及始初清明,为汉家建无穷之基,诚难以忽,不可以遴。

”凤不能自立法度,循故事而已。

会皇太后女弟司马君力与钦兄子私通,事上闻,钦惭惧,乞骸骨去。

后有日蚀、地震之变,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士,合阳侯梁放举钦。

钦上对曰:“陛下畏天命,悼变异,延见公卿,举直言之士,将以求天心,迹得失也。

臣钦愚戆,经术浅薄,不足以奉大对。

臣闻日蚀、地震,阳微阴盛也。

臣者,君之阴也。

子者,父之阴也。

妻者,夫之阴也。

夷狄者,中国之阴也。

《春秋》日蚀三十六,地震五,或夷狄侵中国,或政权在臣下,或妇乘夫,或臣子背君父,事虽不同,其类一也。

臣窃观人事以考变异,则本朝大臣无不自安之人,外戚亲属无乖刺之心,关东诸侯无强大之国,三垂蛮夷无逆理之节。

殆为后宫。

何以言之?

日以戊申蚀。

时加未。

戊未,土也。

土者,中宫之部也。

其夜地震未央宫殿中,此必适妾将有争宠相害而为患者,唯陛下深戒之。

变感以类相应,人事失于下,变象见于上。

能应之以德,则异咎消亡。

不能应之以善,则祸败至。

高宗遭雊雉之戒,饬己正事,享百年之寿,殷道复兴,要在所以应之。

应之非诚不立,非信不行。

宋景公,小国之诸侯耳,有不忍移祸之诚,出人君之言三,荧惑为之退舍。

以陛下圣明,内推至诚,深思天变,何应而不感?

何摇而不动?

孔子曰:‘仁远乎哉!

’唯陛下正后妾,抑女宠,防奢泰,去佚游,躬节俭,亲万事,数御安车,由辇道,亲二宫之饔膳,致晨昏之定省。

如此,即尧、舜不足与比隆,咎异何足消灭?

如不留听于庶事,不论材而授位,殚天下之财以奉淫侈,匮万姓之力以从耳目,近谄谀之人而远公方,信谗贼之臣以诛忠良,贤俊失在岩穴,大臣怨于不以,虽无变异、社稷之忧也。

天下至大,万事至众,祖业至重,诚不可以佚豫为,不可以奢泰持也。

唯陛下忍无益之欲,以全众庶之命。

臣钦愚戆,言不足采。

” 其夏,上尽召直言之士诣白虎殿对策,策曰:“天地之道何贵?

王者之法何如?

《六经》之义何上?

人之行何先?

取人之术何以?

当世之治何务?

各以经对。

” 钦对曰:“臣闻天道贵信,地道贵贞。

不信不贞,万物不生。

生,天地之所贵也。

王者承天地之所生,理而成之,昆虫草木靡不得其所。

王者法天地,非仁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

克己就义,恕以及人,《六经》之所上也。

不孝,则事君不忠,莅官不敬,战陈无勇,朋友不信。

孔子曰:‘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孝,人行之所先也。

观本行于乡党,考功能于官职,达观其所举,富观其所予,穷观其所不为,乏观其所不取,近观其所为主,远观其所主。

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

’取人之术也。

殷因于夏尚质,周因于殷尚文,今汉家承周、秦之敝,宜抑文尚质,废奢长俭,表实去伪。

孔子曰‘恶紫之夺朱’,当世治之所务也。

臣窃有所忧,言之则拂心逆指,不言则渐日长,为祸不细,然小臣不敢废道而求从,违忠而耦意。

臣闻玩色无厌,必生好憎之心。

好憎之心生,则爱宠偏于一人。

爱宠偏于一人,则继嗣之路不广,而嫉妒之心兴矣。

如此,则匹妇之说,不可胜也。

唯陛下纯德普施,无欲是从,此则众庶咸说,继嗣日广,而海内长安。

万事之是非何足备言!

” 钦以前事病,赐帛罢,后为议郎,复以病免。

征诣大将军莫府,国家政谋,凤常与钦虑之。

数称达名士王骏、韦安世、王延世等,救解冯野王、王尊、胡常之罪过,及继功臣绝世,填抚四夷,当世善政,多出于钦者。

见凤专政泰重,戒之曰:“昔周公身有至圣之德,属有叔父之亲,而成王有独见之明,无信谗之听,然管、蔡流言而周公惧。

穰侯,昭王之舅也,权重于秦,威震邻敌,有旦莫偃伏之爱,心不介然有间,然范雎起徒步,由异国,无雅信,开一朝之说,而穰侯就封。

及近者武安侯之见退,三事之迹,相去各数百岁,若合符节,甚不可不察。

愿将军由周公之谦惧,损穰侯之威,放武安之欲,毋使范雎之徒得间其说。

” 顷之,复日蚀,京兆尹王章上封事求见,果言凤专权蔽主之过,宜废勿用,以应天变。

于是天子感悟,召见章,与议,欲退凤。

凤甚忧惧,钦令凤上疏谢罪,乞骸骨,文指甚哀。

太后涕泣为不食。

上少而亲倚凤,亦不忍废,复起凤就位。

凤心惭,称病笃,欲遂退。

钦复说之曰:“将军深悼辅政十年,变异不已,故乞骸骨,归咎于身,刻己自责,至诚动众,愚知莫不感伤。

虽然,是无属之臣,执进退之分,絜其去就之节者耳,非主上所以待将军,非将军所以报主上也。

昔周公虽老,犹在京师,明不离成周,示不忘王室也。

仲山父异姓之臣,无亲于宣,就封于齐,犹叹息永怀,宿夜徘徊,不忍远去,况将军之于主上,主上之与将军哉!

夫欲天下治安变异之意,莫有将军,主上照然知之,故攀援不遣,《书》称‘公毋困我!

’唯将军不为四国流言自疑于成王,以固至忠。

”凤复起视事。

上令尚书劾奏京兆尹章,章死诏狱。

语在《元后传》。

章既死,众庶冤之,以讥朝廷。

钦欲救其过,复说凤曰:“京兆尹章所坐事密,吏民见章素好言事,以为不坐官职,疑其以日蚀见对有所言也。

假令章内有所犯,虽陷正法,事不暴扬,自京师不晓,况于远方。

恐天下不知章实有罪,而以为坐言事也。

如是,塞争引之原,损宽明之德。

钦愚以为宜因章事举直言极谏,并见郎从官展尽其章,加于往前,以明示四方,使天下咸知主上圣明,不以言罪下也。

若此,则流言消释,疑惑著明。

”凤白行其策。

钦之补过将美,皆此类也。

优游不仕,以寿终。

钦子及昆弟支属至二千石者且十人。

钦兄缓前免太常,以列侯奉朝请,成帝时乃薨,子业嗣。

业有材能,以列侯选,复为太常。

数言得失,不事权贵,与丞相翟方进、卫尉定陵侯淳于长不平。

后业坐法免官,复为函谷关都尉。

会定陵侯长有罪,当就国,长舅红阳侯立与业书曰:“诚哀老姊垂白,随无状子出关,愿勿复用前事相侵。

”定陵侯既出关,伏罪复发,下洛阳狱。

丞相史搜得红阳侯书,奏业听请,不敬,坐免就国。

其春,丞相方进薨,业上书言:“方进本与长深结厚,更相称荐,长陷大恶,独得不坐,苟欲障塞前过,不为陛下广持平例,又无恐惧之心,反因时信其邪辟,报睚眦怨。

故事,大逆朋友坐免官,无归故郡者,今坐长者归故郡,已深一等。

红阳侯立坐子受长货赂故就国耳,非大逆也,而方进复奏立党友后将军朱博、巨鹿太守孙宏、故少府陈咸,皆免官,归咸故郡。

刑罚无平,在方进之笔端,众庶莫不疑惑,皆言孙宏不与红阳侯相爱。

宏前为中丞时,方进为御史大夫,举掾隆可侍御史,宏奉隆前奉使欺谩,不宜执法近侍,方进以此怨宏。

又方进为京兆尹时,陈咸为少府,在九卿高弟,陛下所自知也。

方进素与司直师丹相善,临御史大夫缺,使丹奏咸为奸利,请案验,卒不能有所得,而方进果自得御史大夫。

为丞相,即时诋欺,奏免咸,复因红阳侯事归咸故郡。

众人皆言国家假方进权太甚。

案师丹行能无异,及光禄勋许商被病残人,皆但以附从方进,尝获尊官。

丹前亲荐邑子丞相史能使巫下神,为国求福,几获大利。

幸赖陛下至明,遣使者毛莫如先考验,卒得其奸,皆坐死。

假令丹知而白之,此诬罔罪也。

不知而白之,是背经术惑左道也:二者皆在大辟,重于朱博、孙宏、陈咸所坐。

方进终不举白,专作威福,阿党所厚,排挤英俊,托公报私,横厉无所畏忌,欲以熏轑天下。

天下莫不望风而靡,自尚书近臣皆结舌杜口,骨肉亲属莫不股栗。

威权泰盛而不忠信,非所以安国家也。

今闻方进卒病死,不以尉示天下,反复赏赐厚葬,唯陛下深思往事,以戒来今。

” 会成帝崩,哀帝即位,业复上书言:“王氏世权日久,朝无骨鲠之臣,宗室诸侯微弱,与系囚无异,自佐史以上至于大吏皆权臣之党。

曲阳侯根前为三公辅政,知赵昭仪杀皇子,不辄白奏,反与赵氏比周,恣意妄行,谮诉故许后,被加以非罪,诛破诸许族,败元帝外家。

内嫉妒同产兄姊红阳侯立及淳于氏,皆老被放弃。

新喋血京师,威权可畏。

高阳侯薛宣有不养母之名,安昌侯张禹奸人之雄,惑乱朝廷,使先帝负谤于海内,尤不可不慎。

陛下初即位,谦让未皇,孤独特立,莫可据杖,权臣易世,意若探汤。

宜蚤以义割恩,安百姓心。

窃见朱博忠信勇猛,材略不世出,诚国家雄俊之宝臣也,宜征博置左右,以填天下。

此人在朝,则陛下可高枕而卧矣。

昔诸吕欲危刘氏,赖有高祖遗臣周勃、陈平尚存,不者,几为奸臣笑。

” 业又言宜为恭王立庙京师,以章孝道。

时,高昌侯董宏亦言宜尊帝母定陶王丁后为帝太后。

大司空师丹等劾宏误朝不道,坐免为庶人,业复上书讼宏。

前后所言皆合指施行,朱博果见拔用。

业由是征,复为太常。

岁余,左迁上党都尉。

会司隶奏业为太常选举不实,业坐免官,复就国。

哀帝崩,王莽秉政,诸前议立庙尊号者皆免,徙合浦。

业以前罢黜,故见阔略,忧恐,发病死。

业成帝初尚帝妹颍邑公主,主无子,薨,业家上书求还京师与主合葬,不许,而赐谥曰荒侯,传子至孙绝。

初,杜周武帝时徙茂陵,至延年徙杜陵云。

赞曰:张汤、杜周并起文墨小吏,致位三公,列于酷吏。

而俱有良子,德器自过,爵位尊显,继世立朝,相与提衡,至于建武,杜氏爵乃独绝,迹其福祚、元功儒林之后莫能及也。

自谓唐杜苗裔,岂其然乎?

及钦浮沉当世,好谋而成,以建始之初深陈女戒,终如其言,庶几乎《关雎》之见微,非夫浮华博习之徒所能规也。

业因势而抵陒,称朱博,毁师丹,爱憎之议可不畏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汉书·传·张骞李广利传

〔班固〕 〔汉〕

张骞,汉中人也,建元中为郎。

时,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而怨匈奴,无与共击之。

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

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陇西。

径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

单于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

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

”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

居匈奴西,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

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欲何之。

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今亡,唯王使人道送我。

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

”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道译,抵康居。

康居传致大月氏。

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夫人为王。

既臣大夏而君之,地肥饶,少寇,志安乐。

又自以远远汉,殊无报胡之心。

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

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

留岁余,单于死,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

拜骞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

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

堂邑父胡人,善射,穷急射禽兽给食。

初,骞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语皆在《西域传》。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安得此?

’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国。

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

其俗土著,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

其民乘象以战。

其国临大水焉。

’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西南。

今身毒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

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

少北,则为匈奴所得。

从蜀,宜径,又无寇。

”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俗,而兵弱,贵汉财物。

其北则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

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

天子欣欣以骞言为然。

乃令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莋,出徙、邛,出僰,皆各行一二千里。

其北方闭氐、莋,南方闭巂、昆明。

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

然闻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滇越,而蜀贾间出物者或至焉,于是汉以求大复道始通滇国。

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罢之。

及骞言可以通大夏,及复事西南夷。

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乃封骞为博望侯。

是岁,元朔六年也。

后二年,骞为卫尉,与李广俱出右北平击匈奴。

匈奴围李将军,军失亡多,而骞后期当斩,赎为庶人。

是岁,骠骑将军破匈奴西边,杀数万人,至祁连山。

其秋,浑邪王率众降汉,而金城、河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

匈奴时有候者到,而希矣。

后二年,汉击走单于于幕北。

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

骞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

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

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

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翕侯抱亡置草中,为求食,还,见狼乳之,又乌衔肉翔其旁,以为神,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

及壮,以其父民众与昆莫,使将兵,数有功。

时,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

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

昆莫既健,自请单于报父怨,遂西攻破大月氏。

大月氏复西走,徒大夏地。

昆莫略其众,因留居,兵稍强,会单于死,不肯复朝事匈奴。

匈奴遣兵击之,不胜,益以为神而远之。

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昆莫地空。

蛮夷恋故地,又贪汉物,诚以此时厚赂乌孙,招以东居故地,汉遣公主为夫人,结昆弟,其势宜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

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

”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国。

骞既至乌孙,致赐谕指,未能得其决。

语在《西域传》。

骞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

乌孙发道译送骞,与乌孙使数十人,马数十匹。

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

骞还,拜为大行。

岁余,骞卒。

后岁余,其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

然骞凿空,诸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是信之。

其后,乌孙竟与汉结婚。

初,天子发书《易》,曰“神马当从西北来”。

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

及得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马”,宛马曰“天马”云。

而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

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犛靬、条支、身毒国。

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时。

其后益习而衰少焉。

汉率一岁中使者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

是时,汉既灭越,蜀所通西南夷皆震,请吏。

置牂柯、越巂、益州、沈黎、文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

乃遣使岁十余辈,出此初郡,皆复闭昆明,为所杀,夺币物。

于是汉发兵击昆明,斩首数万。

后复遣使,竟不得通。

语在《西南夷传》。

自骞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吏士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

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无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

来还不能无侵盗币物,及使失指,天子为其习之,辄复按致重罪,以激怒令赎,复求使。

使端无穷,而轻犯法。

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相效。

其使皆私县官赍物,欲贱市以私其利。

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

汉使乏绝,责怨,至相攻击。

楼兰、姑师小国,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

而匈奴奇兵又时时遮击之。

使者争言外国利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

于是天子遣从票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以击胡,胡皆去。

明年,击破姑师,虏楼兰王。

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

而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犛靬眩人献于汉,天子大说。

而汉使穷河源,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赏赐,厚具饶给之,以览视汉富厚焉。

大角氐,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名各仓库府臧之积,欲以见汉广大,倾骇之。

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角氐奇戏岁增变,其益兴,自此始。

而外国使更来更去。

大宛以西皆自恃远,尚骄恣,未可诎以礼羁縻而使也。

汉使往既多,其少从率进孰于天子,言大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匿不肯示汉使。

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使壮士车令等待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

宛国饶汉物,相与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有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

汉使数百人为辈来,常乏食,死者过半,是安能致大军乎?

且贰师马,宛宝马也。

”遂不肯予汉使。

汉使怒,妄言,椎金马而去。

宛中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

”遣汉使去,令其东边郁成王遮攻,杀汉使,取其财物。

天子大怒。

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即破宛矣。

”天子以尝使浞野侯攻楼兰,以七百骑先至,虏其王,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乃以李广利为将军,伐宛。

骞孙猛,字子游,有俊才,元帝时为光禄大夫,使匈奴,给事中,为石显所谮。

自杀。

李广利,女弟李夫人有宠于上,产昌邑哀王。

太初元年,以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

故浩侯王恢使道军。

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

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

比至郁成,士财有数千,皆饥罢。

攻郁成城,郁成距之,所杀伤甚众。

贰师将军与左右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

”引而还。

往来二岁,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

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而患饥。

人少,不足以拔宛。

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

”天子闻之,大怒,使使遮玉门关,曰:“军有敢入,斩之。

”贰师恐,因留屯敦煌。

其夏,汉亡浞野之兵二万余于匈奴,公卿议者皆愿罢宛军,专力攻胡。

天子业出兵诛宛,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渐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轮台易苦汉使,为外国笑。

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

赦囚徒扞寇盗,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

牛十万,马三万匹,驴、橐驼以万数赍粮,兵弩甚设。

天下骚动,转相奉伐宛,五十余校尉。

宛城中无井,汲城外流水,于是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穴其城。

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

而发天下七科适,及载糒给贰师,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

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马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

至轮台,轮台不下,攻数日,屠之。

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兵到者三万。

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兵走入保其城。

贰师欲攻郁成城,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诈,乃先至宛,决其水原,移之,则宛固已忧困。

围其城,攻之四十余日。

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煎靡。

宛大恐,走入中城,相与谋曰:“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

”宛贵人谋曰:“王毋寡匿善马,杀汉使。

今杀王而出善马,汉兵宜解。

即不,乃力战而死,未晚也。

”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王。

持其头,遣人使贰师,约曰:“汉无攻我,我尽出善马,恣所取,而给汉军食。

即不听我,我尽杀善马,康居之救又且至。

至,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

孰计之,何从?

”是时,康居候视汉兵尚盛,不敢进。

贰师闻宛城中新得汉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

计以为来诛首恶者毋寡,毋寡头已至,如此不许,则坚守,而康居候汉兵罢来救宛,破汉军必矣。

军吏皆以为然,许宛之约。

宛乃出其马,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汉军。

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牝牡三千余匹,而立宛贵人之故时遇汉善者名昧蔡为宛王,与盟而罢兵,终不得入中城,罢而引归。

初,贰师起孰煌西,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分为数军,从南北道。

校尉王申生、故鸿胪壶充国等千余人别至郁成,城守不肯给食。

申生去大军二百里,负而轻之,攻郁成急。

郁成窥知申生军少,晨用三千人攻杀申生等,数人脱亡,走贰师。

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郁成降。

其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

康居闻汉已破宛,出郁成王与桀,桀令四骑士缚守诣大将军。

四人相谓“郁成,汉所毒,今生将,卒失大事。

”欲杀,莫适先击。

上邽骑士赵弟拔剑击斩郁成王。

桀等遂追及大将军。

初,贰师后行,天子使使告乌孙大发兵击宛。

乌孙发二千骑往,持两端,不肯前。

贰师将军之东,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入贡献,见天子,因为质焉。

军还,入玉门者万余人,马千余匹。

后行,非乏食,战死不甚多,而将吏贪,不爱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众。

天子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乃下诏曰:“匈奴为害久矣,今虽徙幕北,与旁国谋共要绝大月氏使,遮杀中郎将江、故雁门守攘。

危须以西及大宛皆合约杀期门车令、中郎将朝及身毒国使,隔东西道。

贰师将军广利征讨厥罪,伐胜大宛。

赖天之灵,从溯河山,涉流沙,通西海,山雪不积,士大夫径度,获王首虏,珍怪之物毕陈于阙。

其封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

”又封斩郁成王者赵弟为新畤侯。

军正赵始成功最多,为光禄大夫。

上官桀敢深入,为少府。

李哆有计谋,为上党太守。

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

奋行者官过其望,以适过行者皆黜其劳。

士卒赐直四万钱。

伐宛再反,凡四岁而得罢焉。

后十一岁,征和三年,贰师复将七万骑出五原,击匈奴,度郅居水。

兵败,降匈奴,为单于所杀。

语在《匈奴传》。

赞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高二千五百里余,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

自张骞使大夏之后,穷河原,恶睹所谓昆仑者乎?

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

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放哉!

汉书·传·司马迁传

〔班固〕 〔汉〕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

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

其在周,程伯林甫其后也。

当宣王时,官失其守而为司马氏。

司马氏世典周史。

惠、襄之间,司马氏适晋。

晋中军随会奔魏,而司马氏入少梁。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

其在卫者,相中山。

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

在秦者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兵伐蜀,遂拔,因而守之。

错孙蕲,事武安君白起。

而少梁更名夏阳。

蕲与武安君坑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

蕲孙昌,为秦王铁官。

当始皇之时,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

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

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

昌生毋怿,毋怿为汉市长。

毋怿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

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

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

”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

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详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畏,然其叙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叙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

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

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

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

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澹足万物。

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徙,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君唱臣和,主先臣随。

如此,则主劳而臣佚。

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黜聪明,释此而任术。

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

神形蚤衰,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孝令,曰“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

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纪纲。

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

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

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上尧、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

饭土簋,歠土刑,粝梁之食,藜藿之羹。

夏日葛衣,冬日鹿裘。

”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

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率。

故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

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也。

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

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不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

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不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剸决于名,时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

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

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

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

不为物先后,故能为万物主。

有法无法,因时为业。

有度无度,因物兴舍。

故曰“圣人不巧,时变是守”。

虚者,道之常也。

因者,君之纲也。

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

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款。

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

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

乃合大道,混混冥冥。

光耀天下,复反无名。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

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

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合,故圣人重之。

由此观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俱。

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

有子曰迁。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

年十岁则诵古文。

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

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遗风,乡射邹峄。

厄困蕃、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莋、昆明,还报命。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发愤且卒。

而子迁适反,见父于河、洛之间。

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

自上世尝显功名虞、夏,典天官事。

后世中衰,绝于予乎?

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

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予不得从行,是命也夫!

命也夫!

予死,尔必为太史。

为太史,毋忘吾所欲论著矣。

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也。

夫天下称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风,达大王、王季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

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

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予甚惧焉,尔其念哉!

”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鐀之书。

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记。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

’意在斯乎!

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攘焉!

”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为何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余闻之董生:‘周道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

孔子知时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经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与,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

《礼》,纲纪人伦,故长于行。

《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

《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

《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

《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

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

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差以豪氂,谬以千里’。

故‘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渐久矣’。

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

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

为人君父者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

为人臣子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诛死之罪。

其实皆为善为之,而不知其义,被之空言不敢辞。

夫不通礼义之指,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

以天下大过予之,受而不敢辞。

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

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

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

汤、武之降,诗人歌之。

《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汉兴已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

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

且士贤能矣,而不用,有国者耻也。

主上明圣,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

且余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谬矣。

” 于是论次其文。

十年而遭李陵之祸,幽于累绁。

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夫!

身亏不用矣。

”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五帝本纪》第一,《夏本纪》第二,《殷本纪》第三,《周本纪》第四,《秦本纪》第五,《始皇本纪》第六,《项羽本纪》第七,《高祖本纪》第八,《吕后本纪》第九,《孝文本纪》第十,《孝景本纪》第十一,《今上本纪》第十二。

《三代世表》第一,《十二诸侯年表》第二,《六国年表》第三,《秦楚之际月表》第四,《汉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间功臣年表》第七,《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

《礼书》第一,《乐书》第二,《律书》第三,《历书》第四,《天官书》第五,《封禅书》第六,《河渠书》第七,《平准书》第八。

《吴太伯世家》第一,《齐太公世家》第二,《鲁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管蔡世家》第五,《陈杞世家》第六,《卫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晋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郑世家》第十二,《赵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韩世家》第十五,《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陈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荆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绛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三王世家》第三十。

《伯夷列传》经一,《管晏列传》第二,《老子韩非列传》第三,《司与穰苴列传》第四,《孙子吴起列传》第五,《伍子胥列传》第六,《仲尼弟子列传》第七,《商君列传》第八,《苏秦列传》第九,《张仪列传》第十,《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穰侯列传》第十二,《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平原虞卿列传》第十五,《孟尝君列传》第十六,《魏公子列传》第十七,《春申君列传》第十八,《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乐毅列传》第二十,《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田单列传》第二十二,《鲁仲连列传》第二十三,《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刺客列传》第二十六,《李斯列传》第二十七,《蒙恬列传》第二十八,《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九,《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黥布列传》第三十一,《淮阴侯韩信列传》第三十二,《韩王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田儋列传》第三十四,《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张丞相仓列传》第三十六,《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傅靳崩阝成侯列传》第三十八,《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爰盎朝错列传》第四十一,《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田叔列传》第四十四,《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传》第四十七,《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平津主父列传》第五十一,《匈奴列传》第五十二,《南越列传》第五十三,《闽越列传》第五十四,《朝鲜列传》第五十五,《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循吏列传》第五十九,《汲郑列传》第六十,《儒林列传》第六十一,《酷吏列传》第六十二,《大宛列传》第六十三,《游侠列传》第六十四,《佞幸列传》第六十五,《滑稽列传》第六十六,《日者列传》第六十七,《龟策列传》第六十八,《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惟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

周道既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鐀、玉版图籍散乱。

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

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谊、韩错明申、朝,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

太史公仍父子相继■其职,曰:“于戏!

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

至于周,复典之。

故司马氏世主天宫,至于余乎,钦念哉!

”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

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

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

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

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

序略,以拾遗补蓺,成一家言,协《六经》异传,齐百家杂语,臧之名山,副在京师,以俟后圣君子。

第七十,迁之自叙云尔。

而十篇缺,有录无书。

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

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迁书,责以古贤臣之义。

迁报之曰: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

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

仆非敢如是也。

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

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

”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

何则?

士为知已用,女为说己容。

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

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

请略陈固陋。

阙然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

爱施者,仁之端也。

取予者,义之符也。

耻辱者,勇之决也。

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

故祸莫忄朁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

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也,所从来远矣!

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

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

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

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

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

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

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

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

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

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

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卬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

嗟乎!

嗟乎!

如仆,尚何言哉!

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

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

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

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

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赵公家之难,斯已奇矣。

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

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

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

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冒白刃,北首争死敌。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

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

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

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

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

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攻亦足以暴于天下。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

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

因为诬上,卒从吏议。

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

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

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

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

悲夫!

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

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

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

素所自树立使然。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

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

何者?

积威约之势也。

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

且西伯,伯也,拘牖里。

李斯,相也,具五刑。

淮阴,王也,受械于陈。

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

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

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

季布为朱家钳奴。

灌夫受辱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

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言之,勇怯,势也。

强弱,形也。

审矣,曷足怪乎!

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已稍陵夷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

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

仆虽怯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

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

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

盖西伯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

虽累百世,垢弥甚耳!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

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

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

今虽欲自雕瑑,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只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

迁既死后,其书稍出。

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惲祖述其书,遂宣布焉。

王莽时,求封迁后,为史通子。

赞曰: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

至孔氏■之,上断唐尧,下讫秦缪。

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

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异同为《国语》。

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

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兼诸侯,有《战国策》。

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

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

其言秦、汉,详矣。

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

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

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

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

乌呼!

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

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

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

汉书·传·武五子传

〔班固〕 〔汉〕

孝武皇帝六男。

卫皇后生戾太子,赵婕妤生孝昭帝,王夫人生齐怀王闳,李姬生燕刺王旦、广陵厉王胥,李夫人生昌邑哀王髆。

戾太子据,元狩元年立为皇太子,年七岁矣。

初,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为立禖,使东方朔、枚皋作禖祝。

少壮,诏受《公羊春秋》,又从瑕丘江公受《穀梁》。

及冠就宫,上为立博望苑,使通宾客,从其所好,故多以异端进者。

元鼎四年,纳史良娣,产子男进,号曰史皇孙。

武帝末,卫后宠衰,江充用事,充与太子及卫氏有隙,恐上晏驾后为太子所诛,会巫蛊事起,充因此为奸。

是时,上春秋高,意多所恶,以为左右皆为蛊道祝诅,穷治其事。

丞相公孙贺父子,阳石、诸邑公主,及皇后弟子长平侯卫伉皆坐诛。

语在《公孙贺》、《江充传》。

充典治巫蛊,既知上意,白言宫中有蛊气,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

上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

充遂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

时上疾,辟暑甘泉宫,独皇后、太子在。

太子召问少傅石德,德惧为师傅并诛,因谓太子曰:“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皆坐此,今巫与使者掘地得征验,不知巫置之邪,将实有也,无以自明,可矫以节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诈。

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耶?

”太子急,然德言。

征和二年七月壬午,乃使客为使者收捕充等。

按道侯说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客格杀说。

御史章赣被创突亡。

自归甘泉。

太子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殿长秋门,因长御倚华具白皇后,发中厩车载射士,出武库兵,发长乐宫卫,告令百官日江充反。

乃斩充以徇,炙胡巫上林中。

遂部宾客为将率,与丞相刘屈氂等战。

长安中扰乱,言太子反,以故众不附。

太子兵败,亡,不得。

上怒甚,群下忧惧,不知所出。

壶关三老茂上书曰:“臣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

故天平地安,阴阳和调,物乃茂成。

父慈母爱,室家之中子乃孝顺。

阴阳不和,则万物夭伤。

父子不和,则室家丧亡。

故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

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于瞽叟。

孝已被谤,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

何者?

积毁之所生也。

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适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

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谬,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

太子进则不得上见,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

《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

恺悌君子,无信谗言。

谗言罔极,交乱四国。

’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其罪固宜。

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

臣闻子胥尽忠而忘其号,比干尽仁而遗其身,忠臣竭诚不顾鈇钺之诛以陈其愚,志在匡君安社稷也。

《诗》云:‘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

臣不胜惓惓,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阙下。

”书奏,天子感寤。

太子之亡也,东至湖,臧匿泉鸠里。

主人家贫,常卖屦以给太子。

太子有故人在湖,闻其富赡,使人呼之而发觉。

吏围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脱,即入室距户自经。

山阳男子张富昌为卒,足踏开户,新安令史李寿趋抱解太子,主人公遂格斗死,皇孙二人皆并遇害。

上既伤太子,乃下诏曰:“盖行疑赏,所以申信也。

其封李寿为干阝侯,张富昌为题侯。

” 久之,巫蛊事多不信。

上知太子惶恐无他意,而车千秋复讼太子冤,上遂擢千秋为丞相,而族灭江充家,焚苏文于横桥上,及泉鸠里加兵刃于太子者,初为北地太守,后族。

上怜太子无辜,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

天下闻而悲之。

初,太子有三男一女,女者平舆侯嗣子尚焉。

及太子败,皆同时遇害。

卫后、史良悌葬长安城南。

史皇孙、皇孙妃王夫人及皇女孙葬广明。

皇孙二人随太子者,与太子并葬湖。

太子有遗孙一人,史皇孙子,王夫人男,年十八即尊位,是为孝宣帝,帝初即位,下诏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号谥,岁时祠,其议谥,置园邑。

”有司奏请。

“《礼》‘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义也。

陛下为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制礼不逾闲。

谨行视孝昭帝所为故皇太子起位在湖,史良娣冢在博望苑北,亲史皇孙位在广明郭北。

谥法曰‘谥者,行之迹也’,愚以为亲谥宜曰悼,母曰悼后,比诸侯王国,置奉邑三百家。

故皇太子谥曰戾,置奉邑二百家。

史良娣曰戾夫人,置守冢三十家。

园置长丞,周卫奉守如法。

”以湖阌乡邪里聚为戾园,长安白亭东为戾后园,广明成乡为悼园。

皆改葬焉。

后八岁,有司复言:“《礼》‘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

悼园宜称尊号曰皇考,立庙,因园为寝,以时荐享焉。

益奉园民满千六百家,以为奉明县。

尊戾夫人曰戾后,置园奉邑,及益戾园各满三百家。

” 齐怀王闳与燕王旦、广陵王胥同日立,皆赐策,各以国土风俗申戒焉,曰:“惟元狩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闳为齐王,曰:‘乌呼!

小子闳,受兹青社。

朕承天序,惟稽古,建尔国家,封于东土,世为汉藩辅。

乌呼!

念哉,共朕之诏。

惟命于不常,人之好德,克明显光。

义之不图,俾君子怠。

悉尔心,允执其中,天禄永终。

厥有愆不臧,乃凶于乃国,而害于尔躬。

呜呼!

保国乂民,可不敬与!

王其戒之!

”闳母王夫人有宠,闳尤爱幸,立八年,薨,无子,国除。

燕刺王旦赐策曰:“呜呼!

小子旦,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藩辅。

呜呼!

薰鬻氏虐老兽心,以奸巧边甿。

朕命将率,租征厥罪。

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帅,降旗奔师。

薰鬻徙域,北州以妥。

悉尔心,毋作怨,毋作棐德,毋乃废备。

非教士不得从征。

王其戒之!

” 旦壮大就国,为人辩略,博学经书、杂说,好星历、数术、倡优、射猎之事,招致游士。

及卫太子败,齐怀王又薨,旦自以次第当立,上书求入宿卫。

上怒,下其使狱。

后坐臧匿亡命,削良乡、安次、文安三县。

武帝由是恶旦,后遂立少子为太子。

帝崩,太子立,是为孝昭帝,赐诸侯王玺书。

旦得书,不肯哭,曰:“玺书封小。

京师疑有变。

”遣幸臣寿西长、孙纵之、王孺等之长安,以问礼仪为名。

王孺见执金吾广意,问:“帝崩所病?

立者谁子?

年几岁?

”广意言:“待诏五莋宫,宫中讠雚言帝崩,诸将军共立太子为帝,年八九岁,葬时不出临。

”归以报王。

王曰:“上弃群臣,无语言,盖主又不得见,甚可怪也。

”复遣中大夫至京师上书言:“窃见孝武皇帝躬圣道,孝宗庙,慈爱骨肉,和集兆民,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威武洋溢,远方执宝而朝,增郡数十,斥地且倍,封泰山,禅梁父,巡狩天下,远方珍物陈于太庙,德甚休盛,请立庙郡国。

”奏报闻。

时大将军霍光秉政,褒赐燕王钱三千万,益封万三千户。

旦怒曰:“我当为帝,何赐也!

”遂与宗室中山哀王子刘长、齐孝王孙刘泽等结谋,诈言以武帝时受诏,得职吏事,修武备,备非常。

长于是为旦命令群臣曰:“寡人赖先帝休德,获奉北藩,亲受明诏,职吏事,领库兵,饬武备,任重职大,夙夜兢兢,子大夫将何以规佐寡人?

且燕国虽小,成周之建国也,上自召公,下及昭、襄,于今千载,岂可谓无贤哉?

寡人束带听朝三十余年,曾无闻焉。

其者寡人之不及与?

意亦子大夫之思有所不至乎?

其咎安在?

方今寡人欲挢邪防非,章闻扬和,抚慰百姓,移风易俗,厥路何由?

子大夫其各悉心以对,寡人将察焉。

” 群臣皆免冠谢。

郎中成轸谓旦曰:“大王失职,独可起而索,不可坐而得也。

大王一起,国中虽女子皆奋臂随大王。

”旦曰:“前高后时,伪立子弘为皇帝,诸侯交手事之八年。

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迎立文帝,天下乃知非孝惠子也。

我亲武帝长子,反不得立,上书请立庙,又不听。

立者疑非刘氏。

” 即与刘泽谋为奸书,言少帝非武帝子,大臣所共立,天下宜共伐之。

使人传行郡国,以摇动百姓。

泽谋归发兵临淄,与燕王俱起。

旦遂招来郡国奸人,赋敛铜铁作甲兵,数阅其车骑材官卒,建旌旗鼓车,旄头先驱,郎中侍从者着貂羽,黄金附蝉,皆号侍中。

旦从相、中尉以下,勒车骑,发民会围,大猎文安县,以讲士马,须期日。

郎中韩义等数谏旦,旦杀义等凡十五人。

会<缶并>侯刘成知泽等谋,告之青州刺史隽不疑,不疑收捕泽以闻。

天子遣大鸿胪丞治,连引燕王。

有诏勿治,而刘泽等伏诛。

益封<缶并>侯。

久之,旦姊鄂邑盖长公主、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霍光争权有隙,皆知旦怨光,即私与燕交通。

旦遣孙纵之等前后十余辈,多赍金宝走马,赂遗盖主。

上官桀及御史大夫桑弘羊等皆与交通,数记疏光过失与旦,令上书告之。

桀欲从中下其章。

旦闻之,喜,上疏曰:“昔秦据南面之位,制一世之命,威服四夷,轻弱骨肉,显重异族,废道任刑,无恩宗室。

其后尉佗入南夷,陈涉呼楚泽,近狎作乱,内外俱发,赵氏无炊火焉。

高皇帝览踪迹,观得失,见秦建本非是,故改其路,规土连城,布王子孙,是以支叶扶疏,异姓不得间也。

今陛下承明继成,委任公卿,群臣连与成朋,非毁宗室,肤受之诉,日骋于廷,恶吏废法立威,主恩不及下究。

臣闻武帝使中郎将苏武使匈奴,见留二十年不降,还亶为典属国。

今大将军长史敞无劳,为搜粟都尉。

又将军都郎羽林,道上移跸,太官先置。

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之变。

” 是时,昭帝年十四,觉其有诈,遂亲信霍光,而疏上官桀等。

桀等因谋共杀光,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

旦置驿书,往来相报,许立桀为王,外连郡国豪杰以千数。

旦以语相平,平曰:“大王前与刘泽结谋,事未成而发觉者,以刘泽素夸,好侵陵也。

平闻左将军素轻易,车骑将军少而骄,臣恐其如刘泽时不能成,又恐既成,反大王也。

”旦曰:“前日一男子诣阙,自谓故太子,长安中民趣乡之,正讠雚不可止,大将军恐,出兵陈之,以自备耳。

我帝长子,天下所信,何忧见反?

”后谓群臣:“盖主报言,独患大将军与右将军王莽。

今右将军物故,丞相病,幸事必成,征不久。

”令群臣皆装。

是时天雨,虹下属宫中饮井水,井水竭。

厕中豕群出,坏大官灶。

乌鹊斗死。

鼠舞殿端门中。

殿上户自闭,不可开。

天火烧城门。

大风坏宫城楼,折拔树木。

流星下堕。

后姬以下皆恐。

王惊病,使人祠葭水、台水。

王客吕广等知星,为王言“当有兵围城,期在九月、十月,汉当有大臣戮死者”。

语具在《五行志》。

王愈忧恐,谓广等曰:“谋事不成,妖祥数见,兵气且至,奈何?

”会盖主舍人父燕仓知其谋,告之,由是发觉。

丞相赐玺书,部中二千石逐捕孙纵之及左将军桀等,皆伏诛。

旦闻之,召相平曰:“事败,遂发兵乎?

”平曰:“左将军已死,百姓皆知之,不可发也。

”王忧懑,置酒万载宫,会宾客、群臣、妃妾坐饮。

王自歌曰:“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横术何广广兮,固知国中之无人!

”华容夫人起舞曰:“发纷纷兮寘渠,骨籍籍兮亡居。

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

裴回两渠间兮,君子独安居!

”坐者皆泣。

有赦令到,王读之,曰:“嗟乎!

独赦吏民,不赦我。

”因迎后姬诸夫人之明光殿,王曰:“老虏曹为事当族!

”欲自杀。

左右曰:“党得削国,幸不死。

”后姬夫人共啼泣止王。

会天子使使者赐燕王玺书曰:“昔高皇帝王天下,建立子弟以藩屏社稷。

先日诸吕阴谋大逆,刘氏不绝若发,赖绛侯等诛讨贼乱,尊立孝文,以安宗庙,非以中外有人,表里相应故邪?

樊、郦、曹、灌,携剑推锋,从高皇帝垦灾除害,耘锄海内,当此之时,头如蓬葆,勤苦至矣,然其赏不过封侯。

今宗室子孙曾无暴衣露冠之劳,裂地而王之,分财而赐之,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今王骨肉至亲,敌吾一体,乃与他姓异族谋害社稷,亲其所疏,疏其所亲,有逆悖之心,无忠爱之义。

如使古人有知,当何面目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乎!

” 旦得书,以符玺属医工长,谢相二千石:“奉事不谨,死矣。

”即以绶自绞。

后夫人随旦自杀者二十余人。

天子加恩,赦王太子建为庶人,赐旦谥曰刺王。

旦立三十八年而诛,国除。

后六年,宣帝即位,封旦两子,庆为新昌侯,贤为安定侯。

又立故太子建,是为广阳顷王,二十九年薨。

子穆王舜嗣,二十一年薨。

子思王璜嗣,二十年薨。

子嘉嗣。

王莽时,皆废汉藩王为家人,嘉独以献符命封扶美侯,赐姓王氏。

广陵厉王胥赐策曰:“呜呼!

小子胥,受兹赤社,建尔国家,封于南土,世世为汉藩辅。

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

扬州保强,三代要服,不及以正。

’呜呼!

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毋桐好逸,毋迩宵人,惟法惟则!

《书》云‘臣不作福,不作威’,靡有后羞。

王其戒之!

” 胥壮大,好倡乐逸游,力扛鼎,空手搏熊彘猛兽。

动作无法度,故终不得为汉嗣。

昭帝初立,益封胥万三千户,元凤中入朝,复益万户,赐钱二千万,黄金二千斤,安车驷马宝剑。

及宣帝即位,封胥四子圣、曾、宝、昌皆为列侯,又立胥小子弘为高密王。

所以褒赏甚厚。

始,昭帝时,胥见上年少无子,有觊欲心。

而楚地巫鬼,胥迎女巫李女须,使下神祝诅。

女须泣曰:“孝武帝下我。

”左右皆伏。

言“吾必令胥为天子”。

胥多赐女须钱,使祷巫山。

会昭帝崩,胥曰:“女须良巫也!

”杀牛塞祷。

及昌邑王征,复使巫祝诅之。

后王废,胥浸信女须等,数赐予钱物。

宣帝即位,胥曰:“太子孙何以反得立?

”复令女须祝诅如前。

又胥女为楚王延寿后弟妇,数相馈遗,通私书。

后延寿坐谋反诛,辞连及胥。

有诏勿治,赐胥黄金前后五千斤,它器物甚众。

胥又闻汉立太子,谓姬南等曰:“我终不得立矣。

”乃止不诅。

后胥子南利侯宝坐杀人夺爵,还归广陵,与胥姬左修奸。

事发觉,系狱,弃市。

相胜之奏夺王射陂草田以赋贫民,奏可。

胥复使巫祝诅如前。

胥宫园中枣树生十余茎,茎正赤,叶白如素。

池水变赤,鱼死。

有鼠昼立舞王后廷中。

胥谓姬南等曰:“枣水鱼鼠之怪甚可恶也。

”居数月,祝诅事发觉,有司按验,胥惶恐,药杀巫及宫人二十余人以绝口。

公卿请诛胥,天子遣廷尉、大鸿胪即讯。

胥谢曰:“罪死有余,诚皆有之。

事久远,请归思念具对。

”胥既见使者还,置酒显阳殿。

召太子霸及子女董訾、胡生等夜饮,使所幸八子郭昭君、家人子赵左君等鼓瑟歌舞。

王自歌曰:“欲久生兮无终,长不乐兮安穷!

奉天期兮不得须臾,千里马兮驻待路。

黄泉下兮幽深,人生要死,何为苦心!

何用为乐心所喜,出入无悰为乐亟。

蒿里召兮郭门阅,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

”左右悉更涕泣奏酒,至鸡鸣时罢。

胥谓太子霸曰:“上遇我厚,今负之甚。

我死,骸骨当暴。

幸而得葬,薄之,无厚也。

”即以绶自绞死。

及八子郭昭君等二人皆自杀。

天子加恩,赦王诸子皆为庶人,赐谥曰厉王。

立六十四年而诛,国除。

后七年,元帝复立胥太子霸,是为孝王,十三年薨。

子共王意嗣,三年薨。

子哀王护嗣,十六年薨,无子,绝。

后六年,成帝复立孝王子守,是为靖王,立二十年薨。

子宏嗣,王莽时绝。

初,高密哀王弘本始元年以广陵王胥少子立,九年薨。

子顷王章嗣,三十三年薨。

子怀王宽嗣,十一年薨。

子慎嗣,王莽时绝。

昌邑哀王髆,天汉四年立,十一年薨,子贺嗣。

立十三年,昭帝崩,无嗣,大将军霍光征王贺典丧。

玺书曰:“制诏昌邑王:使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征王,乘七乘传诣长安邸。

”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

其日中,贺发,晡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

郎中令龚遂谏王,令还郎谒者五十余人。

贺到济阳,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

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

至湖,使者以让相安乐。

安乐告遂,遂入问贺,贺曰:“无有。

”遂曰:“即无有,何爱一善以毁行义!

请收属吏,以湔洒大王。

”即捽善,属卫士长行法。

贺到霸上,大鸿胪效迎,驺奉乘舆车。

王使仆寿成御,郎中令遂参乘。

旦至广明东都门,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

此长安东郭门也。

”贺曰:“我嗌痛,不能哭。

”至城门,遂复言,贺曰:“城门与郭门等耳。

”且至未央宫东阙,遂曰:“昌邑帐在是阙外驰道北,未至帐所,有南北行道,马足未至数步,大王宜下车,乡阙西面伏。

哭尽哀止。

”王曰:“诺。

”到,哭如仪。

王受皇帝玺绶,袭尊号。

即位二十七日,行淫乱。

大将军光与群臣议,白孝昭皇后,废贺归故国,赐汤沐邑二千户,故王家财物皆与贺。

及哀王女四人各赐汤沐邑千户。

语在《霍光传》。

国除,为山阳郡。

初,贺在国时,数有怪。

尝见白犬,高三尺,无头,其颈以下似人,而冠方山冠。

后见熊,左右皆莫见。

又大鸟飞集宫中。

王知,恶之,辄以问郎中令遂。

遂为言其故,语在《五行志》。

王卬天叹曰:“不祥何为数来!

”遂叩头曰:“臣不敢隐忠,数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说。

夫国之存亡,岂在臣言哉?

愿王内自揆度。

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备,王之所行中《诗》一篇何等也?

大王位为诸侯王,行污于庶人,以存难,以亡易,宜深察之。

”后又血污王坐席,王问遂,遂叫然号曰:“宫空不久,祅祥数至。

血者,阴忧象也。

宜畏慎自省。

”贺终不改节。

居无何,征。

既即位,后王梦青蝇之矢积西阶东,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发视之,青蝇矢也。

以问遂,遂曰:“陛下,之《诗》不云乎?

‘营营青蝇,至于藩。

恺悌君子,毋信谗言。

’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如是青蝇恶矣。

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

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

愿诡祸为福,皆放逐之。

臣当先逐矣。

”贺不用其言,卒至于废。

大将军光更尊立武帝曾孙,是为孝宣帝。

即位,心内忌贺,元康二年遣使者赐山阳太守张敞玺书曰:“制诏山阳太守:其谨备盗贼,察往来过客。

毋下所赐书!

”敞于是条奏贺居处,著其废亡之效,曰:“臣敞地节三年五月视事,故昌邑王居故宫,奴婢在中者百八十三人,闭大门,开小门,廉吏一人为领钱物市买,朝内食物,它不得出入。

督盗一人别主徼循,察往来者。

以王家钱取卒,迾宫清中备盗贼。

臣敞数遣丞吏行察。

四年九月中,臣敞入视居处状,故王年二十六七,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锐卑,少须眉,身体长大,疾痿,行步不便。

衣短衣大绔,冠惠文冠,佩玉环,簪笔持牍趋谒。

臣敞与坐语中庭,阅妻子奴婢。

臣敞欲动观其意,即以恶鸟感之,曰:‘昌邑多枭。

’故王应曰:‘然。

前贺西至长安,殊无枭。

复来,东至济阳,乃复闻枭声。

’臣敞阅至子女持辔,故王跪曰:‘持辔母,严长孙女也。

’臣敞故知执金吾严延年字长孙,女罗紨,前为故王妻。

察故王衣服言语跪起,清狂不惠。

妻十六人,子二十二人,其十一人男,十一人女。

昧死奏名籍及奴婢财物簿。

臣敞前书言:‘昌邑哀王歌舞者张修等十人,无子,又非姬,但良人,无官名,王薨当罢归。

太傅豹等擅留,以为哀王园中人,所不当得为,请罢归。

’故王闻之曰:‘中人守园,疾者当勿治,相杀伤者当勿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罢之?

’其天资喜由乱亡,终不见仁义,如此。

后丞相御史以臣敞书闻,奏可。

皆以遣。

”上由此知贺不足忌。

其明年春,乃下诏曰:“盖闻象有罪,舜封之,骨肉之亲,析而不殊。

其封故昌邑王贺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

”侍中卫尉金安上上书言:“贺,天之所弃,陛下至仁,复封为列侯。

贺嚚顽放废之人,不宜得奉宗庙朝聘之礼。

”奏可。

贺就国豫章。

数年,扬州刺史柯奏贺与故太守卒史孙万世交通,万世问贺:“前见废时,何不坚守毋出宫,斩大将军,而听人夺玺绶乎?

”贺曰:“然。

失之。

”万世又以贺且王豫章,不久为列侯。

贺曰:且然,非所宜言。

”有司案验,请逮捕。

制曰:“削户三千。

”后薨。

豫章太守廖奏言:“舜封象于有鼻,死不为置后,以为暴乱之人不宜为太祖。

海昏侯贺死,上当为后者子充国。

充国死,复上弟奉亲。

奉亲复死,是天绝之也。

陛下圣仁,于贺甚厚,虽舜于象无以加也。

宜以礼绝贺,以奉天意。

愿下有司议。

”议皆以为不宜为立嗣,国除。

元帝即位,复封贺子代宗为海昏侯,传子至孙,今见为侯。

赞曰:巫蛊之祸,岂不哀哉!

此不唯一江充之辜,亦有天时,非人力所致焉。

建元六年,蚩尤之旗见,其长竟天。

后遂命将出征,略取河南,建置朔方。

其春,戾太子生。

自是之后,师行三十年,兵所诛屠夷灭死者不可胜数。

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子父皆败。

故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何独一嬖臣哉!

秦始皇即位三十九年,内平六国,外攘四夷,死人如乱麻,暴骨长城之下,头卢相属于道,不一日而无兵。

由是山东之难兴,四方溃而逆秦。

秦将吏外畔,贼臣内发,乱作萧墙,祸成二世。

故曰“兵犹火也,弗戢必自焚”,信矣。

是以仓颉作书,“止”“戈”为“武”。

圣人以武禁暴整乱,止息兵戈,非以为残而兴纵之也。

《易》曰:“天子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

君子履信思顺,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也。

”故车千秋指明蛊情,章太子之冤。

千秋材知未必能过人也,以其销恶运,遏乱原,因衰激极,道迎善气,传得天人之祐助云。

汉书·传·张汤传

〔班固〕 〔汉〕

张汤,杜陵人也。

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

还,鼠盗肉,父怨,笞汤。

汤掘熏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

父见之,视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父死后,汤为长安吏。

周阳侯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事之。

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贵人。

汤给事内史,为甯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调茂陵尉,治方中。

武安侯为丞相,征汤为史,荐补侍御史。

治陈皇后巫蛊狱,深竟党与,上以为能,迁太史大夫。

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

已而禹至少府,汤为廷尉,两人交欢,兄事禹。

禹志在奉公孤立,而汤舞知以御人。

始为小吏,干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

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内心虽不合,然阳浮道与之。

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

奏谳疑,必奏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法廷尉挈令,扬主之明。

奏事即谴,汤摧谢,乡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此。

”罪常释。

间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监、掾、史某所为。

”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解人之过如此。

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吏深刻者。

即上意所欲释,予监吏轻平者。

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

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裁察。

”于是往往释汤所言。

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交通宾客饮食,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

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

而深刻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

丞相弘数称其美。

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

严助、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造**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腹心之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

”上可论之。

其治狱所巧排大臣自以为功,多此类。

繇是益尊任,迁御史大夫。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卬给县官,县官空虚。

汤承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锄豪强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

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旰,天子忘食。

丞相取充位,天子事皆决汤。

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于是痛绳以罪。

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

汤尝病,上自至舍视,其隆贵如此。

匈奴求和亲,群臣议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

”上问其便,山曰:“兵,凶器,未易数动。

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

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

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东宫间,天下寒心数月。

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

今自陛下兴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大困贫。

由是观之,不如和亲。

”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

”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

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藩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诈忠。

”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

”山曰:“不能。

”曰:“居一县?

”曰:“不能。

”复曰:“居一鄣间?

”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

”乃谴山乘鄣。

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

是后群臣震詟。

汤客田甲虽贾人,有贤操,始汤为小吏,与钱通,及为大吏,而甲所以责汤行义,有烈士之风。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故尝与汤有隙,已而为御史中丞,荐数从中文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

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弗平,使人上飞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

上问:“变事从迹安起?

”汤阳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

”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病,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

赵王求汤阴事。

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

”事下延尉。

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

汤亦治它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阳不省。

谒居弟不知而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李文。

事下减宣。

宣尝与汤有隙,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

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

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

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

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

始,长史朱买臣素怨汤,语在其传。

王朝,齐人,以术至右内史。

边通学短长,刚暴人也。

官至济南相。

故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

汤数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陵折之。

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

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

吾知汤阴事。

”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为请奏,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

及它奸事。

事辞颇闻。

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知,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

”汤不谢,又阳惊曰:“固宜有。

”减宜亦奏谒居事。

上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

汤具自道无此,不服。

于是上使赵禹责汤。

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

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

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为?

”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位三公,无以塞责。

然谋陷汤者,三长史也。

”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它赢。

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恶言而死,何厚葬为!

”载以牛车,有棺而无椁。

上闻之,曰:“非此母不生此子。

”乃尽按诛三长史。

丞相青翟自杀。

出田信。

上惜汤,复稍进其子安世。

安世字子孺,少以父任为郎。

用善书给事尚书,精力于职,休沐未尝出。

上行幸河东,尝亡书三箧,诏问莫能知,唯安世识之,具作其事。

后购求得书,以相校无所遗失。

上奇其材,擢为尚书令,迁光禄大夫。

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安世笃行,光亲重之。

会左将军上官桀父子及御史大夫桑弘羊皆与燕王、盖主谋反诛,光以朝无旧臣,白用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以自副焉。

久之,天子下诏曰:“右将军光禄勋安世辅政宿卫,肃敬不怠,十有三年,咸以康宁。

夫亲亲任贤,唐、虞之道也,其封安世为富平侯。

” 明年,昭帝崩,未葬,大将军光白太后,徙安世为车骑将军,与共征立昌邑王。

王行淫乱,光复与安世谋,废王、尊立宣帝。

帝初即位,褒赏大臣,下诏曰:“夫褒有德,赏有功,古今之通义也。

车骑将军光禄勋富平侯安世,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勤劳国家,守职秉义,以安宗庙,其益封万六百户,功次大将军光。

”安世子千秋、延寿、彭祖,皆中郎将侍中。

大将军光薨后数月,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曰:“圣王褒有德以怀万方,显有功以劝百寮,是以朝廷尊荣,天下乡风。

国家承祖宗之业,制诸侯之重,新失大将军,宜宣章盛德以示天下,显明功臣以填藩国。

毋空大位,以塞争权,所以安社稷绝未萌也。

车骑将军安世事孝武皇帝三十余年,忠信谨厚,勤劳政事,夙夜不怠,与大将军定策,天下受其福,国家重臣也,宜尊其位,以为大将军,毋令领光禄勋事,使专精神,忧念天下,思惟得失。

安世子延寿重厚,可以为光禄勋,领宿卫臣。

”上亦欲用之。

安世闻指,惧不敢当。

请闻求见,免冠顿首曰:“老臣耳妄闻,言之为先事,不言情不达,诚自量不足以居大位,继大将军后,唯天子财哀,以全老臣之命。

”上笑曰:“君言泰谦。

君而不可,尚谁可者!

”安世深辞弗能得。

后数日,竟拜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

数月,罢车骑将军屯兵,更为卫将军,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属焉。

时,霍光子禹为右将军,上亦以禹为大司马,罢其右将军屯兵,以虚尊加之,而实夺其众。

后岁余,禹谋反,夷宗族,安世素小心畏忌,已内忧矣。

其女孙敬为霍氏外属妇,当相坐,安世瘦惧,形于颜色,上怪而怜之,以问左右,乃赦敬,以尉其意。

安世浸恐。

职典枢机,以谨慎周密自著,外内无间。

每定大政,已决,辄移病出。

闻有诏令,乃惊,使吏之丞相府问焉。

自朝廷大臣莫知其与议也。

尝有所荐,其人来谢,安世大恨,以为举贤达能,岂有私谢邪?

绝井复为通。

有郎功高不调,自言,安世应曰:“君之功高,明主所知。

人臣执事,何长短而自言乎!

”绝不许。

已而郎果迁。

莫府长史迁,辞去之官,安世问以过失。

长史曰:“将军为明主股肱,而士无所进,论者以为讥。

”安世曰“明主在上,贤不肖较然,臣下自修而已,何知士而荐之?

”其欲匿名迹远权势如此。

为光禄勋,郎有醉小便殿上,主事白行法,安世曰:“何以知其不反水浆邪?

如何以小过成罪!

”郎淫官婢,婢兄自言,安世曰:“奴以恚怒,诬污衣冠。

”告署适奴。

其隐人过失,皆此类也。

安世自见父子尊显,怀不自安,为子延寿求出补吏,上以为北地太守。

岁余,上闵安世年老,复征延寿为左曹、太仆。

初,安世兄贺幸于卫太子,太子败,宾客皆诛,安世为贺上书,得下蚕室。

后为掖庭令,而宣帝以皇曾孙收养掖庭。

贺内伤太子无辜,而曾孙孤幼,所以视养拊循,恩甚密焉。

及曾孙壮大,贺教书,令受《诗》,为取许妃,以家财聘之。

曾孙数有征怪,语在《宣纪》。

贺闻知,为安世道之,称其材美。

安世辄绝止,以为少主在上,不宜称述曾孙。

及宣帝即位,而贺已死。

上谓安世曰:“掖廷令平生称我,将军止之,是也。

”上追思贺恩,欲封其冢为恩德侯,置家冢二百家。

贺有一子蚤死,无子,子安世小男彭祖。

彭祖又小与上同席研书,指欲封之,先赐爵关内侯。

故安世深辞贺封,又求损守冢户数,稍减至三十户。

上曰:“吾自为掖廷令,非为将军也。

”安世乃止,不敢复言。

遂下诏曰:“其为故掖廷令张贺置守冢三十家。

”上自处置其里,居冢西斗鸡翁舍南,上少时所尝游处也。

明年,复下诏曰:“朕微眇时,故掖廷令张贺辅道朕躬,修文学经术,恩惠卓异,厥功茂焉。

《诗》云:‘无言不仇,无德不报。

’其封贺弟子侍中关内侯彭祖为阳都侯,赐贺谥曰阳都哀侯。

”时,贺有孤孙霸,年七岁,拜为散骑、中郎将,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安世以父子封侯,在位大盛,乃辞禄。

诏都内别臧张氏无名钱以百万数。

安世尊为公侯,食邑万户,然身衣弋绨,夫人自纺绩,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内治产业,累织纤微,是以能殖其货,富于大将军光。

天子甚尊惮大将军,然内亲安世,心密于光焉。

元康四年春,安世病,上疏归侯,乞骸骨。

天子报曰:“将军年老被病,朕甚闵之。

虽不能视事,折冲万里,君先帝大臣,明于治乱,朕所不及,得数问焉,何感而上书归卫将军富平侯印?

薄朕忘故,非所望也!

愿将军强餐食,近医药,专精神,以辅天年。

”安世复强起视事,至秋薨。

天子赠印绶,送以轻车介士,谥曰敬侯。

赐茔杜东,将作穿复土,起冢祠堂。

子延寿嗣。

延寿已历位九卿,既嗣侯,国在陈留,别邑在魏郡,租入岁千余万。

延寿自以身无功德,何以能久堪先人大国,数上书让减户邑,又因弟阳都侯彭祖口陈至诚,天子以为有让,乃徙封平原,并一国,户口如故,而租税减半。

薨,谥曰爱侯。

子勃嗣。

为散骑、谏大夫。

元帝初即位,诏列侯举茂材,勃举太官献丞陈汤。

汤有罪,勃坐削户二百,会薨,故赐谥曰缪侯。

后汤立功西域,世以勃为知人。

子临嗣。

临亦谦俭,每登阁殿,常叹曰:“桑、霍为我戒,岂不厚哉!

”且死,分施宗族故旧,薄葬不起坟。

临尚敬武公主。

薨,子放嗣。

鸿嘉中,上欲遵武帝故事,与近臣游宴,放以公主子开敏得幸。

放取皇后弟平恩侯许嘉女,上为放供张,赐甲第,充以乘舆服饰,号为天子取妇,皇后嫁女。

大官私官并供其第,两宫使者冠盖不绝,赏赐以千万数。

放为侍中、中郎将,监平乐屯兵,置莫府,仪比将军。

与上卧起,宠爱殊绝,常从为微行出游,北至甘泉,南至长杨、五莋,斗鸡走马长安中,积数年。

是时,上诸舅皆害其宠,白太后。

太后以上春秋富,动作不节,甚以过放。

时数有灾异,议者归咎放等。

于是丞相宣、御史大夫方进奏:“放骄蹇纵恣,奢淫不制。

前侍御史修等四人奉使至放家逐名捕贼,时放见在,奴从者闭门设兵弩射吏,距使者不肯内。

知男子李游君欲献女,使乐府音监景武强求不得,使如康等之其家,贼伤三人。

又以县官事怨乐府游徼莽,而使大奴骏等四十余人群党盛兵弩,白昼入乐府攻射官寺,缚束长吏子弟,斫破器物,宫中皆奔走伏匿。

奔自髡钳,衣赭衣,及守令史调等皆徒跣叩头谢放,放乃止。

奴从者支属并乘权势为暴虐,至求吏妻不得,杀其夫,或恚一人,妄杀其亲属,辄亡人放弟,不得,幸得勿治。

放行轻薄,连犯大恶,有感动阴阳之咎,为臣不忠首,罪名虽显,前蒙恩。

骄逸悖理,与背畔无异,臣子之恶,莫大于是,不宜宿卫在位。

臣请免放归国,以销众邪之萌,厌海内之心。

” 上不得已,左迁放为北地都尉。

数月,复征入侍中。

太后以放为言,出放为天水属国都尉。

永始、元延间,比年日蚀,故久不还放,玺书劳问不绝。

居岁余,征放归第视母公主疾。

数月,主有瘳,出放为何东都尉。

上虽爱放,然上迫太后,下用大臣,故常涕泣而遣之。

后复征放为侍中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

岁余,丞相方进复奏放,上不得已,免放,赐钱五百万,遣就国。

数月,成帝崩,放思慕哭泣而死。

初,安世长子千秋与霍光子禹俱为中郎将,将兵随度辽将军范明友击乌桓。

还,谒大将军光,问千秋战斗方略,山川形势,千秋口对兵事,画地成图,无所忘失。

光复问禹,禹不能记,曰:“皆有文书。

”光由是贤千秋,以禹为不材,叹曰:“霍氏世衰,张氏兴矣!

”及禹诛灭,而安世子孙相继,自宣、元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诸曹散骑、列校尉者凡十余人。

功臣之世,唯有金氏、张氏,亲近宠贵,比于外戚。

放子纯嗣侯,恭俭自修,明习汉家制度故事,有敬侯遗风。

王莽时不失爵,建武中历位至大司空,更封富平之别乡为武始侯。

张汤本居杜陵,安世武、昭、宣世辄随陵,凡三徙,复还杜陵。

赞曰:冯商称张汤之先与留侯同祖,而司马迁不言,故阙焉。

汉兴以来,侯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

汤虽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贤扬善,固宜有后。

安世履道,满而不溢。

贺之阴德,亦有助云。

汉书·传·公孙弘卜式儿宽传

〔班固〕 〔汉〕

公孙弘,菑川薛人也。

少时为狱吏,有罪,免。

家贫,牧豕海上。

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

武帝初即位,招贤良文学士,是时,弘年六十,以贤良征为博士。

使匈奴,还报,不合意,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移病免归。

元光五年,复征贤良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弘。

弘谢曰:“前已尝西,用不能罢,愿更选。

”国人固推弘,弘至太常。

上策诏诸儒: 制曰:盖闻上古至治,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

阴阳和,五谷登,六畜蕃,甘露降,风雨时,嘉禾兴,朱草生,山不童,泽不涸。

麟凤在郊薮,龟龙游于沼,河洛出图书。

父不丧子,兄不哭弟。

北发渠搜,南抚交阯,舟车所至,人迹所及,跂行喙息,咸得其宜。

朕甚嘉之,今何道而臻乎此?

子大夫修先圣之术,明君臣之义,讲论洽闻,有声乎当世,敢问子大夫:天人之道,何所本始?

吉凶之效,安所期焉?

禹、汤水旱,厥咎何由?

仁、义、礼、知四者之宜,当安设施?

属统垂业,物鬼变化,天命之符,废兴何如?

天文、地理、人事之纪,子大夫习焉。

其悉意正议,详具其对,著之于篇,朕将亲览焉,靡有所隐。

弘对曰: 臣闻上古尧、舜之时,不贵爵常而民劝善,不重刑罚而民不犯,躬率以正而遇民信也。

末世贵爵厚赏而民不劝,深刑重罚而奸不止,其上不正,遇民不信也。

夫厚赏重刑未足以劝善而禁非,必信而已矣。

是故因能任官,则分职治。

去无用之言,则事情得。

不作无用之器,即赋敛省。

不夺民时,不妨民力,则百姓富。

有德者进,无德者退,则朝廷尊。

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则群臣逡。

罚当罪,则奸邪止。

赏当贤,则臣下劝:凡此八者,治民之本也。

故民者,业之即不争,理得则不怨,有礼则不暴,爱之则亲上,此有天下之急者也。

故法不远义,则民服而不离。

和不远礼,则民亲而不暴。

故法之所罚,义之所去也。

和之所赏,礼之所取也。

礼义者,民之所服也,而赏罚顺之,则民不犯禁矣。

故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者,此道素行也。

臣闻之,气同则从,声比则应。

今人主和德于上,百姓和合于下,故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声和,声和则天地之和应矣。

故阴阳和,风雨时,甘露降,五谷登,六畜蕃,嘉禾兴,朱草生,山不童,泽不涸,此和之至也。

故形和则无疾,无疾则不夭,故父不丧子,兄不哭弟。

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则麟凤至,龟龙在郊,河出图,洛出书,远方之君莫不说义,奉币而来朝,此和之极也。

臣闻之,仁者爱也,义者宜也,礼者所履也,智者术之原也。

致利除害,兼爱无私,谓之仁。

明是非,立可否,谓之义。

进退有度,尊卑有分,谓之礼。

擅杀生之柄,通壅塞之涂,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道,使远近情伪必见于上,谓之术:凡此四者,治之本,道之用也,皆当设施,不可废也。

得其要,则天下安乐,法设而不用。

不得其术,则主蔽于上,官乱于下。

此事之情,属统垂业之本也。

臣闻尧遭鸿水,使禹治之,未闻禹之有水也。

若汤之旱,则桀之余烈也。

桀、纣行恶,受天之罚。

禹、汤积德,以王天下。

因此观之,天德无私亲,顺之和起,逆之害生。

此天文、地理、人事之纪。

臣弘愚戆,不足以奉大对。

时对者百余人,太常奏弘第居下。

策奏,天子擢弘对为第一。

召见,容貌甚丽,拜为博士,待诏金马门。

弘复上疏曰:“陛下有先圣之位而无先圣之名,有先圣之民而无先圣之吏,是以势同而治异。

先世之吏正,故其民笃。

今世之吏邪,故其民薄。

政弊而不行,令倦而不听。

夫使邪吏行弊政,用倦令治薄民,民不可得而化,此治之所以异也。

臣闻周公旦治天下,期年而变,三年而化,五年而定。

唯陛下之所志。

”书奏,天子以册书答曰:“问:弘称周公之治,弘之材能自视孰与周公贤?

”弘对曰:“愚臣浅薄,安敢比材于周公!

虽然,愚心晓然见治道之可以然也。

去虎豹马牛,禽兽之不可制者也,及其教驯服习之,至可牵持驾服,唯人之从。

臣闻揉曲术者不累日,销金石者不累月,夫人之于利害好恶,岂比禽兽木石之类哉?

期年而变,臣弘尚窃迟之。

”上异其言。

时方通西南夷,巴、蜀苦之,诏使弘视焉。

还奏事,盛毁西南夷无所用,上不听。

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使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

于是上察其行慎厚,辩论有余,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上说之,一岁中至左内史。

弘奏事,有所不可,不肯庭辩。

常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黯先发之,弘推其后,上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

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背其约以顺上指。

汲黯庭诘弘曰:“齐人多诈而无情,始为与臣等建此议,今皆背之,不忠。

”上问弘,弘谢曰:“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

”上然弘言。

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弘为人谈笑多闻,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

养后母孝谨,后母卒,服丧三年。

为内史数年,迁御史大夫。

时又东置苍海,北筑朔方之郡。

弘数谏,以为罢弊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

于是上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

发十策,弘不得一。

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苍海,专奉朔方。

”上乃许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

”上问弘,弘谢曰:“有之。

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然今日庭诘弘,诚中弘之病。

夫以三公为布被,诚饰诈欲以钓名。

且臣闻管仲相齐,有三归,侈拟于君,桓公以霸,亦上僣于君。

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亦治,亦下比于民。

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于小吏无差,诚如黯言。

且无黯,陛下安闻此言?

”上以为有让,愈益贤之。

元朔中,代薛泽为丞相。

先是,汉常以列侯为丞相,唯弘无爵,上于是下诏曰:“朕嘉先圣之道,开广门路,宣招四方之士,盖古者任贤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劳大者厥禄厚,德盛者获爵尊,故武功以显重,而文德以行褒。

其以高成之平津乡户六百五十封丞相弘为平津侯。

”其后以为故事,至丞相封,自弘始也。

时,上方兴功业,娄举贤良。

弘自见为举首,起徒步,数年至宰相封侯,于是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与参谋议。

弘身食一肉,脱粟饭,故人宾客仰衣食,奉禄皆以给之,家无所余。

然其性意忌,外宽内深。

诸常与弘有隙,无近远,虽阳与善,后竟报其过。

杀主父偃,徙董仲舒胶西,皆弘力也。

后淮南、衡山谋反,治党与方急,弘病甚,自以为无功而封侯,居宰相位,宜佐明主填抚国家,使人由臣子之道。

今诸侯有畔逆之计,此大臣奉职不称也。

恐病死无以塞责,乃上书曰:“臣闻天下通道五,所以行之者三。

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

仁、知、勇三者,所以行之也。

故曰‘好问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此三者,知所以自治。

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

’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

陛下躬孝弟,监三王,建周道,兼文武,招徕四方之士,任贤序位,量能授官,将以厉百姓劝贤材也。

今臣愚驽,无汗马之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致位三公。

臣弘行能不足以称,加有负薪之疾,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德塞责。

愿归侯,乞骸骨,避贤者路。

”上报曰:“古者赏有功,褒有德,守成上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

朕夙夜庶几,获承至尊,惧不能宁,惟所与共为治者,君宜知之。

盖君子善善及后世,若兹行,常在朕躬。

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

今事少闲,君其存精神,止念虑,辅助医药以自恃。

”因赐告牛、酒、杂帛。

居数月,有瘳,视事。

凡为丞相御史六岁,年八十,终丞相位。

其后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继踵为丞相。

自蔡至庆,丞相府客馆丘虚而已,至贺、屈氂时坏以为马厩车库奴婢室矣。

唯庆以惇谨,复终相位,其余尽伏诛云。

弘子度嗣侯,为山阳太守十余岁,诏征巨野令史成诣公车,度留不遣,坐论为城旦。

元始中,修功臣后,下诏曰:“汉兴以来,股肱在位,身行俭约,轻财重义,未有若公孙弘者也。

位在宰相封侯,而为布被脱粟之饭,奉禄以给故人宾客,无有所余,可谓减于制度,而率下笃俗者也,与内厚富而外为诡服以钓虚誉者殊科。

夫表德章义,所以率世厉俗,圣王之也。

其赐弘后子孙之次见为适者,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 卜式,河南人也。

以田畜为事。

有少弟,弟壮,式脱身出,独取畜羊百余,田宅财物尽与弟。

式入山牧,十余年,羊致千余头,买田宅。

而弟尽破其产,式辄复分与弟者数矣。

时汉方事匈奴,式上书,愿输家财半助边。

上使使问式:“欲为官乎?

”式曰:“自小牧羊,不习仕宦,不愿也。

”使者曰:“家岂有冤,欲言事乎?

”式曰:“臣生与人亡所争,邑人贫者贷之,不善者教之,所居,人皆从式,式何故见冤!

”使者曰:“苟,子何欲?

”式曰:“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有财者宜输之,如此而匈奴可灭也。

”使者以闻。

上以语丞相弘。

弘曰:“此非人情。

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愿陛下勿许。

”上不报,数岁乃置式。

式归,复田牧。

岁余,会浑邪等降,县官费众,仓府空,贫民大徙,皆卬给县官,无以尽赡。

式复持钱二十万与河南太守,以给徙民。

河南上富人助贫民者,上识式姓名,曰:“是固前欲输其家半财助边。

”乃赐式外繇四百人,式又尽复与官。

是时,富豪皆争匿财,唯式尤欲助费。

上于是以式终长者,乃召拜式为中郎,赐爵左庶长,田十顷,布告天下,尊显以风百姓。

初,式不愿为郎,上曰:“吾有羊在上林中,欲令子牧之。

”式既为郎,布衣草蹻而牧羊。

岁余,羊肥息。

上过其羊所,善之。

式曰:“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矣。

以时起居,恶者辄去,毋令败群。

”上奇其言,欲试使治民。

拜式缑氏令,缑氏便之。

迁成皋令,将漕最。

上以式朴忠,拜为齐王太傅,转为相。

会吕嘉反,式上书曰:“臣闻主愧臣死。

群臣宜尽死节,其驽下者宜出财以佐军,如是则强国不犯之道也。

臣愿与子男及临菑习弩博昌习船者请行死之,以尽臣节。

”上贤之,下诏曰:“朕闻报德以德,报怨以直。

今天下不幸有事,郡县诸侯未有奋繇直道者也。

齐相雅行躬耕,随牧畜悉,辄分昆弟,更造,不为利惑。

日者北边有兴,上书助官。

往年西河岁恶,率齐人入粟。

今又首奋,虽未战,可谓义形于内矣。

其赐式爵关内侯,黄金四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 元鼎中,征式代石庆为御史大夫。

式既在位,言郡国不便盐铁而船有算,可罢。

上由是不说式。

明年当封禅,式又不习文章,贬秩为太子太傅,以儿宽代之。

式以寿终。

儿宽,千乘人也。

治《尚书》,事欧阳生。

以郡国选诣博士,受业孔安国。

贫无资用,尝为弟子都养。

时行赁作,带经而锄,休息辄读诵,其精如此。

以射策为掌故,功次,补廷尉文学卒史。

宽为人温良,有廉知自将,善属文,然懦于武,口弗能发明也。

时张汤为廷尉,廷尉府尽用文史法律之吏,而宽以儒生在其间,见谓不习事,不署曹,除为从史,之北地视畜数年。

还至府,上畜簿,会廷尉时有疑奏,已再见却矣,掾史莫知所为。

宽为言其意,掾史因使宽为奏。

奏成,读之皆服,以白廷尉汤。

汤大惊,召宽与语,乃奇其材,以为掾。

上宽所作奏,即时得可。

异日,汤见上。

问曰:“前奏非俗吏所及,谁为之者?

”汤言儿宽。

上曰:“吾固闻之久矣。

”汤由是乡学,以宽为奏谳掾,以古法义决疑狱,甚重之。

及汤为御史大夫,以宽为掾,举侍御史。

见上,语经学,上说之,从问《尚书》一篇。

擢为中大夫,迁左内史。

宽既治民,劝农业,缓刑罚,理狱讼,卑体下士,务在于得人心。

择用仁厚士,推情与下,不求名声,吏民大信爱之。

宽表奏开六辅渠,定水令以广溉田。

收租税,时裁阔狭,与民相假贷,以故租多不入。

后有军发,左内史以负租课殿,当免。

民闻当免,皆恐失之,大家牛车,小家担负,输租繦属不绝,课更以最。

上由此愈奇宽。

及议欲放古巡狩封禅之事,诸儒对者五十余人,未能有所定。

先是,司马相如病死,有遗书,颂功德,言符瑞,足以封泰山。

上奇其书,以问宽,宽对曰:“陛下躬发圣德,统楫群元,宗祀天地,荐礼百神,精神所乡,征兆必报,天地并应,符瑞昭明。

其封泰山,禅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节也。

然享荐之义,不著于经,以为封禅告成,合祛于天地神祗,祗戒精专以接神明。

总百官之职,各称事宜而为之节文。

唯圣主所由,制定其当,非君臣之所能列。

令将举大事,优游数年,使群臣得人自尽,终莫能成。

唯天子建中和之极,兼总条贯,金声而玉振之,以顺成天庆,垂万世之基。

”上然之,乃自制仪,采儒术以文焉。

既成,将用事,拜宽为御史大夫,从东封泰山,还登明堂。

宽上寿曰:“臣闻三代改制,属象相因。

间者圣统废绝,陛下发愤,合指天地,祖立明堂辟雍,宗祀泰一,六律五声,幽赞圣意,神乐四合,各有方象,以丞嘉祀,为万世则,天下幸甚。

将建大元本瑞,登告岱宗,发祉闿门,以候景至。

癸亥宗祀,日宣重光。

上元甲子,肃邕永享。

光辉充塞,天文粲然,见象日昭,报降符应。

臣宽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制曰:“敬举君之觞。

” 后太史令司马迁等言:“历纪坏废,汉兴未改正朔,宜可正。

”上乃诏宽与迁等共定汉《太初历》。

语在《律历志》。

初,梁相褚大通《五经》,为博士,时宽为弟子。

及御史大夫缺,征褚大,大自以为得御史大夫。

至洛阳,闻儿宽为之,褚大笑。

及至,与宽议封禅于上前,大不能及,退而服曰:“上诚知人。

”宽为御史大夫,以称意任职,故久无有所匡谏于上,官属易之。

居位九岁,以官卒。

赞曰:公孙弘、卜式、儿宽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爵,远迹羊豕之间,非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

是时,汉兴六十余载,海内艾安,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宾,制度多阙。

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轮迎枚生,见主父而叹息。

群士慕向,异人并出。

卜式拔于刍牧,弘羊擢于栗竖,卫青奋于奴仆,日磾出于降虏,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已。

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儿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洛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骞、苏武,将率则卫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磾,其余不可胜纪。

是以兴造功业,制度遗文,后世莫及。

孝宣承统,纂修洪业,亦讲论六艺,招选茂异,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将相则张安世、赵充国、魏相、丙吉、于定国、杜延年,治民则黄霸、王成、龚遂、郑弘、召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严延年、张敞之属,皆有功迹见述于世。

参其名臣,亦其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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